查看完整版本: 烽火戲諸侯 -【劍來】《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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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2:51 PM

第三十章 暗室

  陳平安很熟悉這種眼神,就像自己小時候看待劉羨陽是一般無二的,那會儿的劉羨陽,是杏花巷泥瓶巷這一帶的孩子王,抓蛇捕鳥撈魚,好像天底下就沒有劉羨陽不會的事情。到后來,原本跟在劉羨陽屁股后頭當跟班的同齡人,有些也去了龍窯當學徒,更多是散入小鎮各個雜貨鋪子當伙計,或是給親戚幫忙管賬,也有如宋集薪所說,最沒出息的人,才會去庄稼地里刨食吃,最后還跟劉羨陽混在一塊的,就只剩下他了。

    陳平安將送給少女的三條石板魚,用几根狗尾巴草穿過魚鰓串在一起,遞給少女。她接過這串魚,拎了拎,有些輕,感覺不像是能湊足一碟青椒炒魚,她便歪頭瞥了眼小溪水坑,滿是期待。陳平安心領神會,歉意道:“接下來抓起的魚,我要熬湯給朋友補身体,不能送給你了。”

    少女指了指不遠處那只打開的包裹,示意可以用那些糕點來換魚,陳平安搖頭笑道:“不行,糕點好吃,也能填飽肚子,但是不如魚湯養人。”

    少女點點頭,沒有强人所難,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將魚放在腳邊,然后繼續她“坐吃山空”的大業。

    陳平安雖然好奇她的身份,但也沒有多嘴詢問,看她穿著打扮,不像是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大家閨秀,倒是有些像是隔壁鄰居的稚圭,秀里秀氣的,也不愛說話。陳平安突然有些擔心,她不會是偷了家里東西出來吃的小丫鬟吧,聽說那些大宅里的規矩厲害得很,劉羨陽和宋集薪兩人總喜歡反著說話,唯獨在這件事情倒是例外,只不過劉羨陽的說法很嚇人,說是丫鬟婢女在那些院牆高高的宅子里頭,一個走路姿勢不對,就會被眼睛跟捕蛇鷹一樣好的管家派人打斷腿,丟到牆外的街上等死。宋集薪則說劉羨陽以訛傳訛,才沒那麼誇張,只不過大家門戶里的丫鬟嬤嬤,確實走路都跟貓似的,聽不著半點聲音。當時劉羨陽瞥見一旁偷著樂的婢女稚圭,立即就惱羞成怒了,大罵宋集薪鵝什麼鵝,你家的鵝能說話啊?

    陳平安最后抓上來七八條石板魚,竹簍被它們撞得搖搖晃晃,臉色慘白的少年知道自己差不多極限了,春天的水冷,是往骨子里鑽的那種,最主要當然還是受傷的左手經不住,陳平安最后一次上岸后,快步跳下青色石崖,鑽入溪畔草叢里,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沒過多久就拔出三四樣草,不少草根帶著泥土,一大把握在手心,撿了塊普通石子,回到石崖后,找到石崖一處手心大小的天然小坑窪,擦干抹淨后,開始輕輕搗捶草藥,很快就變成一團青色的漿糊,汁水散發出春季水畔野草的獨有芬芳。

    背對著少女,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咬緊牙關,開始拆解左手棉布,額頭很快滲出汗水,一下子覆蓋了從頭發滑落的冰冷溪水。血肉模糊的傷口,雖然比起包扎前的白骨可見,已經好上一些,但仍然稱得上觸目驚心。陳平安來時並沒有想到左手會觸碰溪水,所以沒有准備棉布條,之前滿腦子都是蛇膽石可以掙錢以及抓魚燉湯兩件事,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少年正有點懵,突然一只手掌出現在眼前,攤放著几條干燥潔淨的布條,原來是青衣少女不知何時撕下了一截袖管,陳平安慘然一笑,顧不得跟少女客氣,往手心傷口涂抹上草藥后,靠近嘴邊,用牙齒咬住一端,右手扯緊,圍繞手背兩圈后打結,一系列動作,有條不紊,又如蝴蝶繞枝,讓旁觀者眼花繚亂。

    綁扎完畢后,陳平安緩緩抬起右臂擦拭滿臉汗水,兩條胳膊顫抖不止,根本不受控制。

    蹲在附近的青衣少女,朝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滿臉你很厲害的表情。

    陳平安右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苦笑道:“其實痛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少女轉頭瞥了眼少年自己編織的大籮筐和青竹魚簍,有些疑惑。

    陳平安神色尷尬,“那些石頭能掙錢的,而且抓魚也很重要。”

    少女懵懵懂懂,但仍是沒有開口說話,兩眼有些放空,扭頭怔怔望著波光粼粼的溪水。

    潺潺溪水摩挲著那些露出水面的石頭,嘩啦啦作響。

    那一刻,星空璀璨,天地寂寥,人間好像唯有一雙少年少女。

    陳平安的身体逐漸安靜平穩下來,原先急促的呼吸,開始下意識放緩,轉為悠長綿綿。

    就像從山洪暴發的小溪,變成了春秋枯水的溪水。

    這種悄然轉變,少年自己根本沒有在意,渾然天成,水到渠成。

    陳平安知道一身濕漉漉的,不能被初春的冷風吹太長時間,得趕緊回到小鎮換身衣衫去。少年自然不會懂醫書上的那些養生和病理,但是這輩子最怕生病一事的少年,對于四季節氣變換和自身身体的適應,早就培養出一種敏銳直覺。所以很快穿上草鞋,在腰間系上魚簍,背起籮筐,跟青衣少女揮揮手,笑道:“我走了,姑娘你也早些回家。”

    陳平安一邊走下石崖,一邊忍不住轉頭提醒道:“廊橋那邊水特別深,千万小心別腳底打滑啊。回家的時候,最好靠著水田這邊一側,哪怕摔倒了,一身泥總好過掉溪里去……”

    陳平安說著說著,突然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些不吉利,聽著不像是好話,反倒是泥瓶巷顧粲他娘,最擅長的那種咒人的混賬話,陳平安很快就閉上嘴巴,不再嘮叨了,加快腳步,向北跑向小鎮。

    籮筐很沉。

    可是草鞋少年格外開心。

    解開那個近乎死結的心結后,陳平安第一次覺得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

    比如說要有錢!

    能買得起帶著獨特墨香的春聯,彩繪門神,吃得上毛大娘家鋪子的肉包子,最好再買一頭牛,像隔壁宋集薪那樣能養一窩雞……

    青衣少女依然還在孜孜不倦地“挖山”,神色認真嚴肅,每次拿起一樣新糕點,都像是在對付一位生死大敵。

    她正在跟一塊桃花糕較勁的時候,突然身体僵硬,意識到大事不妙后,不是逃跑,而是張大嘴巴,囫圇吞下大半塊糕點,然后拍拍雙手,坐在原地束手待斃。

    不知何時多出一個漢子,身材不高,但給一種敦厚結實的感覺,可也不會讓人誤以為是個村夫庄稼漢,因為男人的眼神實在太過刺眼,讓人不敢正視。

    男人看著只剩下“山腳”的那個碎花紋包裹,滿臉無可奈何,想要開口教訓兩句,又舍不得,默默看著自家閨女那種我犯錯就認罰的倔强模樣,他更是心疼得一塌糊涂,好像自家才是犯錯的那個人。

    男人很想說些緩和氣氛的話,比如閨女你餓了,就在劍爐茅屋那邊吃便是,吃完了明天爹再給你去小鎮買。

    可是話到了嘴邊,生性內斂的男人又說不出口,仿佛一字千鈞,死死壓住了舌頭,如何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女儿。

    這一刻,男人覺得自己還不如那個草鞋少年有本事,好歹女儿不用那麼緊張兮兮。

    青衣少女突然抬起頭,問道:“爹,當時為啥不收他當學徒?”

    閨女主動說話,讓男人如釋重負。

    男人雖然板著臉,但已經一屁股坐在女儿身邊,解釋道:“那娃儿后天性情挺好,但是根骨太差了,就算爹收下他,他也會一下子就被師兄弟們拉開距離,再努力,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差距變大,万一到時候又要多出一個柳師兄來,何必。”

    青衣少女臉色黯然,不知是聽到那個“柳師兄”的緣故,還是草鞋少年的擦肩而過。

    男人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打算藏掖,以免她誤入歧途或是壞了聖人謀划,“再者,這個少年太平凡了,在小鎮上,反而顯得很特殊。秀儿,你大概不不知道,這娃儿的本命瓷器很早被人打碎,所以就成了孤魂野鬼一般的貨色,不受祖蔭的蔭庇,與此同時,又會有種種不易察覺的怪事發生,這也是宋集薪和那女子選擇做他鄰居的原因,要不然以宋集薪的身份,會連福祿街也住不得?顯然是不可能的。”

    少女認真思考了一番,“爹你是說他有點像是魚餌?”

    男人摸了摸她的腦袋,“差不多。”

    然后他笑道:“若我們父女二人,不是天底下最不講究外物、機緣和氣數的劍修,說不得爹也會讓他留在身邊,看能否讓你多一些好處。”青衣少女有些悶悶的,心情不太好。

    男人感慨道:“秀儿,爹話糙理不糙,別嫌不好聽。”

    青衣少女還是病懨懨的模樣,提不起精神。

    男人想了想,指向遠處如黑龍橫溪水之上的廊橋,“那座廊橋的建造,是大驪王朝耗費無數心血的大手筆,為只為鎮住那柄不起眼的鐵劍。試想一下,三千年后,一柄元神殘破、流逝殆盡的無主之劍,在整整三千余年后,為了壓制它僅剩的那點威勢,一座王朝仍是需要付出那麼巨大的代價,所求之事,仍然不過是讓它休憩片刻……”

    少女哦了一聲,耷拉著腦袋,眼睛余光一直瞥那座山腳,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厲害的厲害的。”

    男人哭笑不得,揉著額頭。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可是孩子他娘也不是這樣的女子啊,那麼這閨女到底是隨誰的性子?

    男人拍了拍女儿的肩頭,柔聲道:“爹去見個人,你自己吧,慢些吃,沒人跟你搶。”

    少女猛然抬起頭,抓住男人手臂,她手腕上一只赤紅手鐲,熠熠生輝,呈現出頭尾銜接的蛟龍之姿。

    如一條鮮活的火焰小蛟纏繞于少女手腕。

    男人欣慰道:“總算還有點良心,行了,別擔心,爹是去見齊先生。”

    少女松開手,立即抓起糕點,狼吞虎咽。

    男人氣不打一處來,千辛万苦忍到現在,終于忍不住嘀咕道:“吃吃吃,姓劉的兔崽子欠揍不假,可是還真沒有說錯話,遲早有天要吃成一個肥嘟嘟的胖妞!到時候誰敢娶你當媳婦!難道爹還要搶個上門女婿不成?”

    少女停下吃東西,雙手捧著糕點,泫然欲泣。

    男人落荒而逃,背對自己閨女的他不忘給自己一巴掌。

    次次都是這樣,功虧一簣。

    ————

    大半夜的,陳平安一路跑回到劉羨陽家的宅子,開鎖的時候,就能聽到那家伙打雷一般的鼾聲。

    心真大。

    換成是他陳平安的話,今夜絕對睡不安穩。

    先將籮筐和魚簍都放到搭建在院里的灶房,去到劉羨陽倒騰出來給他的右邊偏屋,陳平安趕緊換上一身衣服后,這才回到院子灶房,開始對付那些石板魚,開膛剖肚,洗干淨后放在一只干淨瓷碟里,再用另外一只碟子覆上,以免勾引來蛇鼠蟲。

    陳平安又從籮筐里,挑出五六顆最有眼緣的蛇膽石,搬到自己睡覺的偏屋里。

    之前順便看了眼寧姑娘放在櫃子上的那把長劍,還在那儿安安靜靜橫躺著。

    做完這一切后,陳平安終于能夠躺在被窩里,身体漸漸溫暖起來,但是少年兩眼發亮。

    一方面是左手刺疼,一方面也是沒有困倦睡意。

    但是真正的原因,還是陳平安比劉羨陽,更知道那些外鄉人的“不講道理”。

    少年不敢睡死過去。

    于是陳平安一宿沒睡,始終留心院門和屋門兩個地方的動靜。

    到了拂曉時分,陳平安起床來到灶房,挑起擔子,准備去杏花巷的鐵鎖井那邊挑兩桶水回來。

    睡眼惺忪的劉羨陽躲在被窩里,只露出一顆腦袋,聽到輕微聲響后,迷迷糊糊喊道:“陳平安,起這麼早?你干啥去?”

    陳平安沒好氣道:“挑水!”

    劉羨陽又喊道:“要是碰到稚圭,替我問一聲好。”

    陳平安懶得理睬這家伙。

    正要走出小院,陳平安突然聽到劉羨陽說道:“陳平安,你只要肯幫忙,回頭我就幫你去水坑摸石頭!”

    陳平安燦爛一笑,“好勒!”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連腦袋都縮進被子,嘀咕道:“沒義氣的家伙,就知道這招才管用。”

    ————

    廊橋石階上,獨自坐著一位中年儒士,他枯坐到天明。

    當天開青白出現第一縷曙光,他抬頭望去,輕聲笑道:“千年暗室,一燈即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3:36 PM

第三十一章 敲山

  陳平安挑著水桶來到鐵鎖井的時候,中間經過杏花巷的几家早點鋪子,肚子也不打聲招呼就餓了起來,只是囊中羞澀,少年只能硬著頭皮排隊挑水,他前面還有三戶人家,輪到他的時候,稚圭突然拎著只小水桶橫插一腳,后邊的人立馬不樂意了。

    雖不至于罵罵咧咧,可話也說得不好聽,尤其有個佝僂老嫗,人稱馬婆婆,兩個儿子都很出息,各自擁有一座龍窯,雖然極小,在三十几口龍窯里頭墊底,可在杏花巷這邊自然算是頂天高的富貴門庭了,但是不知為何,老嫗和兩個儿媳婦的關系都處不好,儿子儿媳早已搬到桃葉巷那邊去,老嫗就一直獨居在杏花巷的祖宅,在陳平安劉陽羨這一輩人眼中,馬婆婆一直是很可怕的長輩,罵人極狠,尤為小氣吝嗇,大冬天院門外的積雪,她都恨不得往自己家里摟,若是有孩子打雪仗用了她家門口的雪,或是拔掉她家屋檐下的冰錐子,她能拎著掃帚追著打罵几條街也不累。

    以前小鎮西邊這些座巷子,應該就只有顧粲他娘親,能夠壓得住馬婆婆的氣焰。如今顧寡婦據說跟著她那死鬼男人的遠房親戚,投奔了夫家的家鄉,這些年原本已經稍稍慈眉善目一些的馬婆婆,立即就生龍活虎、重返江湖了,逮著誰都瞧不順眼,這不宋集薪的婢女來這麼一出,馬婆婆立即就開始陰陽怪氣說話,嗓門不大,皮笑肉不笑,故意跟身邊婦人拉家常,說有些姑娘家家的,總算可以開臉絞面啦,反正走起路來雙腿都沒法子並攏了,這是大喜事,終于不用小姐身子丫鬟命,可以光明正大被人喊夫人嘍。

    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又不好把有錯在先的稚圭趕走,畢竟這麼多年的鄰居了。幫劉羨陽兩桶水裝滿后,趕緊給她也拎上來一桶水,想著早點離開這個七嘴八舌的婆娘堆。馬婆婆見宋家那小賤婢竟然假裝聽不到,一時間更加惱火。

    高手過招便是如此,最怕對方根本不接招,空有一身好武藝,便無處落腳。

    老嫗以往跟顧寡婦那個騷狐狸吵架,輸歸輸,老嫗每次事后覺得功力見長,下次吵架肯定能找回場子,哪像這個泥瓶巷的小浪蹄子,次次故意悶不吭聲,但是每次少女離開時候的眼神,又透著股讓老嫗極其不舒服的意味,真是讓老嫗恨得牙癢癢,很想上前就抓她個滿臉花,省得附近几條巷子的少年和青壯漢子,人人恨不得把魂都掛在那不要臉婢女的腰肢上。

    尤其是他那個孫子,雖然在外人眼中一直是個傻子,可最近就連她這個奶奶,也覺得這孩子真真正正是失心瘋了,一天到晚都說些胡話,總說以后要把這個泥瓶巷的婢女,娶回家當媳婦,然后要把這老天一拳打出個窟窿來。

    見可恨至極的少女沒反應,馬婆婆就把主意打到貧寒少年身上,嘖嘖道:“沒出息的賤泥胚,害死了爹娘也有臉活在世上,知道自己注定沒本事娶媳婦,就舔著臉勾搭別人家的婢女,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狗男女,干脆在一起好了,反正泥瓶巷就是住垃圾賤種的地儿,以后生出來的孩子,說不得真能在泥瓶巷稱王稱霸呢。”

    陳平安想了想,彎腰剛要放下肩上的擔子。

    婢女稚圭已經早早放下水桶,大步走向那個有恃無恐的老嫗,少女二話不說就是一巴掌,打得馬婆婆整個人原地轉了一圈,暈暈乎乎,給旁邊婦人們攙扶住才沒跌倒。稚圭不等老嫗回過神,又是上前一步,劈頭蓋臉就是一耳光摔下去,少女罵道:“老不死的東西,忍你很久了!”

    老嫗晃了晃腦袋,氣得七竅生煙,正要還手,不知是不是錯覺,身邊兩位婦人的攙扶,太過盡心盡力,讓她一時間無法掙脫開,結果慘遭第三次羞辱,那婢女丫鬟第三次出手,彎曲手指在老嫗額頭往死里一敲,“以后再敢罵人,就把你這個長舌婦的舌頭拔出來,你罵一個字,我就用針刺你一次!”

    老嫗嚇得不輕,竟然忘了還嘴,更別提還手。

    少女轉身快步離去,發現鄰居少年已經幫她提著水桶,笑了笑,跟他一起返回泥瓶巷。

    不等陳平安說話,少女就把話說死了,“別謝我啊,我罵人跟你沒關系。”

    陳平安無言以對。

    兩手空空的少女,自己在那邊嘀嘀咕咕,反正沒想過要從草鞋少年手里拿回水桶。

    鐵鎖井轱轆車旁邊,老嫗坐在地上干嚎,“挨千刀的小賤婢,要遭天譴啊……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爺不長眼,怎麼不劈個雷下來,砸死這個小浪蹄子啊……”

    少女腳步輕快,雙手一下一下向天空撐起,很古怪的手勢。

    好在陳平安跟她做了這麼多年鄰居,並不覺得奇怪。

    兩人經過早點鋪子的時候,陳平安看到一個熟悉背影,她個子不高,身穿青色衣裳,正在買剛出爐的肉包子,熱氣騰騰,香味飄蕩整條街。

    陳平安

    今天的清晨,不知何時已是云層低垂的景象,格外厚實,像一條富人家的大被褥,鋪在那邊曬太陽。

    轟隆隆,小鎮頭頂雷聲大震。

    鐵鎖井那邊的馬婆婆麻溜站起身,匆匆忙忙跑回家去了,小水桶搖搖晃晃,一路灑出井水,估計到家后,不會剩下半桶水。

    約莫是老嫗心知肚明,老天爺若是真了開眼,第一個雷劈下來,多半就要落在她頭上。

    陳平安聽到雷聲后,抬起頭望去,有些疑惑,不像是下雨的跡象。

    少女笑眯眯道:“我家少爺說他在書上看到過,傳聞每逢初春,就會有天庭正神身披金甲,擂鼓于云霄,辭舊迎新,震懾万邪,以報新春。”

    陳平安點頭道:“你家少爺讀書確實多。”

    少女嘆了口氣,“我家少爺什麼都好,就是懶散了些,再就是喜歡罵老天爺,我覺得這樣不好。”

    陳平安沒有背后說人是非的習慣,對此沒有說什麼。隔壁宋集薪有個堅持很多年的怪脾氣,就是罵老天爺,跟馬婆婆是一個路數,罵賊老天不開眼之類的。不過讀書人也有讀書人的講究,風雪夜,雷雨天,天邊掛滿彩霞的時候,這是宋集薪的三不罵,說他是要趁著老天爺打盹的時候,罵他一罵,老天爺聽不到,便不會生氣,而他宋集薪也能解氣舒坦,一舉兩得。

    見陳平安不搭話,稚圭就看似漫不經心說道:“你昨晚沒回家,去劉羨陽那邊啦?”

    陳平安點頭道:“家里有客人,不方便。”

    她冷不丁問道:“對了,齊先生是不是跟你見過面,還說了什麼啊?”

    陳平安反問道:“為啥這麼問?”

    她天真無邪笑道:“隨便問問,因為今天我出門打水的時候,剛好碰到齊先生說是清晨散步,還問我你在不在家呢,我便如實回答了。”

    陳平安笑道:“之前無意間遇上了齊先生,先生就跟我說了几句家常話,大致意思是當年我應該和劉羨陽,一起去學塾讀書的。我只能說家里窮,沒法子的事情,要不然我也願意讀書。”

    稚圭疑惑道:“這樣嗎?”

    陳平安望向她的那雙眼眸,笑問道:“要不然你以為?”

    她一笑置之。

    兩人在街角分開,稚圭接過水桶去往泥瓶巷,陳平安返回劉羨陽家,在這之后,還要去城東門那邊取家書信箋,一封一文錢,要是早早擁有這份生意,就憑陳平安跑遍方圓百里山頭的腳力,估計媳婦本都已經攢夠了。

    泥瓶巷口子上,稚圭看到自己少爺站在那邊,打著哈欠。

    她快步走去,好奇道:“公子,你怎麼出來了?”

    宋集薪緩緩伸展身体,懶洋洋道:“待著也無聊。”

    她小聲問道:“公子,新任督造官什麼時候回小鎮啊?那之后咱們是不是就能去京城啦?”

    宋集薪想了想,“也就一旬之內的事情吧。”

    稚圭猶猶豫豫,手里的小水桶也跟著晃晃蕩蕩。

    宋集薪笑問道:“咋了,有心事?”

    她怯生生道:“公子,那本地方縣志能借給我瞅瞅不?就一兩個晚上,我好認字,省得到了那啥京城,給人瞧不起,到時候連累公子給人看笑話。”

    宋集薪啞然失笑,略作思量后,“這有啥不好意思開口的,不過記得翻書之前,洗干淨手,別在書頁上沾上污垢,再就是小心蠟燭油滴上去,其它也沒什麼需要注意的,一本‘到此為止’的破書而已。”

    稚圭燦爛笑道:“奴婢謝過公子!”

    宋集薪樂了,開懷大笑道:“來來來,公子幫你提水。”

    稚圭躲閃了一下,正色道:“公子!不是說好了君子遠庖廚嗎?這些雜事,公子哪里能沾碰,傳出去的話,我可是會被街坊鄰居戳脊梁骨的!”

    宋集薪氣笑道:“規矩、道理、禮法這些東西,糊弄嚇唬別人可以,公子我……”

    說到這里,這位生長于陋巷的讀書種子,不再說下去了。

    她好奇道:“公子是什麼?”

    宋集薪恢復玩世不恭的笑容,伸手指了指自己,“公子我啊,其實也就是個庄稼漢,把一塊田地給一壟壟,一行行,划分出來,然后讓人撒種,引水灌溉啊,我就坐等收成,年復一年,就這樣!”

    她迷迷糊糊。

    宋集薪哈哈大笑。

    少年突然收斂笑意,一本正經道:“稚圭啊,姓陳的是不是幫你提了一路的水桶?”

    婢女點點頭,眼神無辜。

    少年語重心長道:“有一位聖賢曾經說過,願意把陌生人的些許善意,視為珍稀的瑰寶,卻把身邊親近人的全部付出,當做天經地義的事情,對其視而不見,這是不對的。”

    婢女更加懵懂疑惑,“啊?”

    少年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語道:“竟然沒有聽出我的言下之意,讓少爺我怎麼接話才好?難道到了京城,要換一個更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漂亮水靈小丫鬟?”

    婢女忍不住笑出聲,根本不把自家少爺的威脅放在心上,揭穿真相道:“少爺其實是想等我問,誰是這位大學問的聖賢吧?少爺,我知道啦,是你嘛!”

    宋集薪爽朗大笑,“知我者,稚圭也!”

    ————

    學塾書屋內,中年儒士正襟危坐,他眼前棋盤上的所有黑白棋子,皆在春雷聲中,化作齏粉。

    小鎮少年孩子們在小溪抓石板魚,有一種法子,是手持鐵錘重擊溪中石塊,就會有躲在石底的魚被震暈,浮出水面。

    與書上所謂的敲山震虎,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若是要警告一方聖人,莫要逆天行事,悖理大道。

    那麼天地間與之身份匹配的重器,大概就只有威勢浩蕩的天雷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3:52 PM

第三十二章 桃葉

   陳平安挑水回到劉羨陽家的院子,倒入灶房水缸里,然后跑到房門口喊道:“劉羨陽,我用一下你家的柴禾油鹽,要給寧姑娘燉魚湯補補身体,可以吧?”

    美滋滋睡著回籠覺的劉羨陽被驚醒后,怒吼道:“姓陳的!你煩不煩,老子剛夢到稚圭對我笑了!快賠我一個稚圭!”

    陳平安搖了搖頭,記起一事,歉意道:“剛才還真在鐵鎖井那邊遇上稚圭了,不過被馬婆婆打岔,忘了幫你捎句話。等會儿我去給寧姑娘送魚湯的時候,保證幫你把話帶到。”

    劉羨陽一個鯉魚打挺,迅速穿上衣服,跑到正房大堂外的門檻坐著,看著灶房里忙碌的消瘦身影,嘿嘿笑道:“等下我跟你一起送魚湯去,對了,今天稚圭是不是穿那件大紅色的石榴裙?還是淺綠色那條?唉,回頭等我再攢兩百文錢,就能買到那只百余碾龍銀粉盒了,我知道她看中它很久了,就是舍不得買。都怪宋集薪那個臭窮酸,實在小氣,自己穿得挺像是福祿街的阿貓阿狗,可憐稚圭一年到頭也沒几件新衣裳,換成我是她家少爺,保准讓她看中啥就買啥,比福祿街的千金小姐還富貴,做那万金大小姐!”

    陳平安沒理睬劉羨陽的痴人做夢,他實在不理解為什麼劉羨陽偏偏就喜歡稚圭,當然不是看不起她作為宋集薪婢女的出身,也不是覺得稚圭長得不好看,只不過總覺得她和劉羨陽,怎麼看都不像是有姻緣的。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怎麼也喊她稚圭,不喊王朱了?”

    劉羨陽咧嘴笑道:“曉得原來你也不知道‘稚圭’兩個字怎麼寫之后,我就無所謂了。”

    陳平安無奈道:“你跟我比有啥用,跟宋集薪比啊,稚圭又不是我的丫鬟。”

    劉羨陽嗤笑道:“那個家伙也不是樣樣比你好的,比如他這輩子喊過誰‘爹’‘娘’不?沒有吧,這不就不如你陳平安啦?也難怪顧粲他娘、還有馬婆婆那些婆姨娘們嘴巴毒,宋集薪那家伙,本來就算不得什麼清清白白的人家,不然為啥不光明正大住在那座督造官衙署,反而要去你們泥瓶巷過苦日子?這家伙竟敢還喜歡狗眼看人低,所以活該給人潑髒水,罵野種。”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灶房門口,“劉羨陽,雖然我和宋集薪根本算不上朋友,但是你這麼說人家……”

    劉羨陽急忙舉起雙手,堅決不讓陳平安繼續絮叨下去,狡猾道:“我不說了,行了吧?陳平安你這認死理的爛脾氣,隨誰呢?我爺爺可說過,你爹娘都很好說話的,尤其是你娘親,說話細聲細氣的,還喜歡笑,那脾氣好得真是沒話說,我爺爺還說早年馬婆婆,几乎罵遍了附近巷弄的人,唯獨見著你娘親,非但不挑刺,還會有些笑臉呢。”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

    劉羨陽揮手趕人,“趕緊給你家小媳婦燉湯去。”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有本事你當著寧姑娘的面說?”

    劉羨陽笑道:“你傻我又不傻。”

    不久之后陳平安捧出一只小陶罐,兩人鎖好屋門院門,一起走向泥瓶巷。到了陳平安院門口,看到他在那儿傻乎乎敲門,劉羨陽才知道原來這家伙,把家門鑰匙全留給了黑衣少女,劉羨陽覺得這家伙是真無藥可救了。

    黑衣少女在家的時候並不戴帷帽,開門的時候露出一張清清爽爽的容顏,劉羨陽心底有些害怕這個不苟言笑的少女,高大少年甚至都不知道原因理由,要說性子冷淡,隔壁稚圭有過之而無不及,劉羨陽一樣有膽子死皮賴臉,若說黑衣少女懸佩刀劍的緣故,也不對,劉羨陽對上福祿街的膏粱子弟,哪怕几次圍追堵截,像一條喪家犬逃竄,但少年內心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怵過。

    可他就是有點怕名叫寧姚的外鄉小娘。

    黑衣少女坐在桌旁打開罐子后,聞著香味,微微眯起那雙狹長眼眸,點頭柔聲道:“謝了。”

    陳平安的觀察細致入微,知道這應該就是冷漠少女心情很好的意思了。

    陳平安先幫她煮了一鍋粥,讓她自己注意火候,然后對劉羨陽說道:“你自己等著稚圭出門?我得去送信。”

    劉羨陽正坐在門檻上,豎起耳朵聆聽那邊的動靜,唯恐被他聽出一點神仙打架的聲響,心情正糟糕的高大少年不耐煩道:“你忙你的!”

    陳平安離開院子,即將跑到泥瓶巷路口的時候,突然發現前方視線昏暗下來,抬頭一看,原來是一位身穿一襲雪白袍子的高大男子,他一手負后,一手搭在腹部的白玉腰帶上,放眼遠望。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擋住狹窄巷弄的去路了,男人微微一笑,主動側身給陳平安讓路。

    陳平安一肚子疑惑,加快步子離開泥瓶巷,回望一眼,男人已經緩緩走入泥瓶巷。

    先前哪怕是驚鴻一瞥,陳平安也看到一塵不染的雪白袍子上,胸前后背兩處,皆繡有疏淡的金絲,隱隱約約,構成兩幅圖案,好像有活物游走于山霧云海之中,很是奇妙。陳平安不再深思,只當是苻南華那般的外鄉人,又要來泥瓶巷尋找機緣了。那天在和齊先生一起走過老槐樹底之后,草鞋少年倒是已經不太擔心,總覺得只要有齊先生在小鎮,退一万步說,哪怕真出了事情,好歹也能求到一個公道。

    陳平安小跑路過杏花巷的時候,看到昨夜遇到的青衣少女,還在那邊一家餛飩鋪子坐著,一手一根筷子,豎立在桌面上,輕輕敲打,整張略帶稚氣肥嫩的圓乎乎臉龐,神采奕奕,她滿眼都是那邊熱鍋里煮著的餛飩,根本沒注意到五六步外的陳平安。

    對青衣少女而言,美食當前,天塌下也要吃完再跑路!

    陳平安由衷佩服這位陌生的姑娘,也不打攪她,笑著繼續跑向小鎮東邊。

    某些人和事,哪怕是路邊的風景,可是只要看一眼,依然會讓人覺得很美好。

    陳平安來到東邊柵欄門的時候,那邋遢漢子站在樹墩子上,踮起腳跟向東邊眺望,好像在等待重要的人物。

    陳平安以前在老槐樹那邊聽老人閑聊,說起現任督造官大人第一次進入小鎮的時候,就有很大的排場陣仗,四姓十族的祖祠老輩們几乎傾巢出動,在城東門這邊“接駕”,只不過大太陽底下等了几個時辰,最后一名官署管事火急火燎跑到東門,說督造官大人在衙署后院午睡剛醒,讓眾人直接去衙署會晤便是,給那幫富貴老爺們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過據說事后進了衙署大門后,沒誰敢放一個屁,一個比一個笑得像人家的乖孫子。

    陳平安一直感到奇怪,那些個老人怎麼說得自己親眼見到似的,每次說起福祿街、桃葉巷的小道消息,比真的還真,例如說起盧家二姨奶奶跟護院教頭成了相好,給人撞破房門的時候,連二姨奶奶慌亂之下,如何收拾衣裳遮擋豐碩胸脯的一大串細節,也說得半點不差,說故事的人,簡直就像是那護院教頭本人。

    劉羨陽每次都聽得咽口水,宋集薪偶爾也去,不會帶著稚圭,笑得很比劉羨陽含蓄些,但跟著眾人一起偷偷起哄的時候,格外賣力,比早晚兩次讀聖賢書還要大聲。

    陳平安蹲在樹墩子旁邊,耐心等著小鎮看門人。

    漢子罵了句娘,跳下樹墩子,瞥見草鞋少年后,也不說話,去黃泥茅屋拿了一摞信過來,六封家書,只給了五顆一文的銅錢。

    陳平安大略翻過了書信地址,也沒說什麼,因為有兩封信是福祿街的隔壁鄰居,陳平安也不願意占這便宜,當然如果漢子破天荒發善心,起先就給六文錢,陳平安也絕不把錢往外推。

    陳平安想好送信的順序后,隨口問道:“等人?”

    漢子瞥了眼東邊的寬敞大道,氣咻咻道:“等大爺!”

    陳平安不想留下來當出氣筒,趕緊跑路。

    漢子氣笑道:“呦呵,還是個有點眼力勁儿的。”

    漢子看了眼天色,滾滾雷聲早已沒有,原本像是要几乎壓到屋檐的低垂云層,已經漸漸散去。

    漢子一屁股坐在樹墩子上,嘆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

    六封信,福祿街那邊的盧李趙宋四大姓,各有一封,還有兩封在桃葉巷,其中一封很湊巧,還是先前那位和藹老人的家書,更巧的是開門收信的人,還是老人,看到是陳平安后,老人認出了草鞋少年,就玩笑道:“孩子,真的不進來喝口水?”

    陳平安靦腆一笑,搖搖頭。

    老人沒有覺得意外,只是從袖子摸出一把銅錢,遞給陳平安,笑呵呵解釋道:“今天家里有好事,這點喜錢,見者有份,圖個吉利而已,不多,就十几文錢,所以你就放心拿著吧。”

    陳平安這才接過銅錢,笑道:“謝謝魏爺爺!”

    老人點點頭,突然說道:“孩子,最近啊,沒事的時候,可以經常去槐樹底下坐坐,見到地上有槐葉、槐枝啊什麼的,就拿回家去放著,能夠防蟻蟲蜈蚣的,多好,還不用你花錢。”

    陳平安在台階下,向老人鞠躬致謝。

    老人欣微笑著,“去吧去吧,一年之計在于春,少年多活動筋骨,肯定是好事。”

    少年跑著離開青石板街面的桃葉巷。

    老人久久站在家門口,看著兩邊的桃樹,一名身材婀娜的妙齡丫鬟來到老人身旁,小聲道:“老祖宗,看什麼呢?外邊天冷,可別凍著。”

    丫鬟服侍老人有些年數了,知道老祖宗是菩薩心腸,少女對老人是有敬無懼,就笑臉嫣然,俏皮問道:“老祖宗,該不是想起少年時遇見的姑娘了吧?那位姑娘當時就站在桃樹下?”

    白發蒼蒼的老人笑道:“桃芽,你跟那送信少年一樣,亦是‘有心人’啊。”

    丫鬟得了表揚,嬌憨笑著。

    老人突然笑道:“這兩天有個遠房親戚要登門拜訪,到時候桃芽你就跟隨家里那几個孩子,一起離開小鎮。”

    丫鬟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紅了,哭腔道:“老祖宗,我不想離開這里。”

    一向極好說話的老人揮揮手,“我再看一會儿巷子風景,你先回去,桃芽,聽話,否則我會生氣的。”

    丫鬟只得怯生生離去,一步三回頭。

    桃葉巷的桃葉郁郁,尚無桃花。

    老人輕輕呼出一口濁氣,跨過門檻,走下台階,走向最近的一棵桃樹,站在樹底下,老人傷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真的是再也見不到啦。”

    老人回望一眼自己宅子,呢喃道:“小鎮的得天獨厚,本就不合大道,當初被聖人們硬生生改天換地,享受了整整三千年大氣運,歷代走出小鎮之人,多在整個東寶瓶洲開枝散葉,可是老天爺何等精明,所以是時候來秋后算賬、跟咱們收取報酬嘍。你們這些孩子,不趕緊離開這里,難道跟隨我們這些本就破碎不堪的老朽舊瓷,一起等死嗎?要知道,死分大小,咱們小鎮几千口人,這一死,是大死啊,連來生也沒了。”

    “所以啊,如今趁著老天爺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能多走一人是一人。”

    老人伸出干枯手掌,扶住桃枝,“有心人有心人,希望真能天不負吧。”

    不知何時,讀書少年郎趙繇的奶奶,拄著拐杖的老嫗已經走近這邊,“都快入土的老頭子了,還這般天真,如老娘們涂抹胭脂,真是尤其面目可憎。這場滅頂之災,是你那點好心腸就能改變絲毫的?”

    老人眼神有些恍惚,看著同樣滿頭雪白的老嫗,莫名其妙說了一句,“你來了啊。”

    老嫗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惱羞成怒,一拐杖就打過去,“老不羞的賊胚子,一大把年紀了,還敢嘴花花?!”

    拐杖雨點般落在身上,老人只得落荒而逃,不過哈哈大笑。

    老嫗站在桃樹下,猶然氣惱不已,后悔自己不該心軟,鬼使神差走這趟桃葉巷。

    最后,老嫗抬起頭,看著抽出嫩芽的桃葉。

    老嫗一步一步走回福祿街,拐杖在青石板上一次次敲響。

    一座繁華千年的安詳小鎮,不曾想到最后,皆是沒有來生來世的可憐人。

    當真就沒有一線生機嗎?

    ————

    溪水漸淺,井水漸冷,老槐更老,鐵鎖生鏽,大云低垂。

    今年桃葉見不到桃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3:55 PM

第三十三章 白龍魚服

  陳平安又一次看到青衣少女,是她默默跟在一個中年男人身后,低著頭啃著一張蔥油雞蛋餅。

    那男人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

    見到陳平安后,男人停下腳步,問道:“你是不是上次那個被我趕走的家伙?”

    男人后背被重重一磕,撞了“牆壁”的青衣少女,抬頭后一臉茫然,突然看到陳平安,她剛想要笑,猛然轉身背對著陳平安,少女手忙腳亂擦拭嘴角。

    陳平安忍住笑,對男人點頭道:“阮師傅你好。”

    看樣子,那位姑娘多半是阮師傅的女儿了。

    不過父女的長相是真不像,也幸好不像。

    被陳平安稱呼為阮師傅的男人,正是那個到了小鎮沒多久,就遷往南邊小溪畔的鐵匠,他繼續問道:“劉羨陽這兩天怎麼沒去打鐵?”

    陳平安剛要幫劉羨陽解釋,男人已經冷聲道:“你去告訴那小子,今天要是再見不著他這位大爺的面,明儿就不用去我家鋪子了。”

    陳平安急匆匆道:“阮師傅,他家里出了點急事……”

    男人打斷少年,很不客氣道:“那是他的事情,關我屁事?!”

    陳平安本就不是擅長言辭的人,愣在當場,急得滿臉漲紅,又不知如何開口,生怕自己幫倒忙。阮師傅的耿直脾氣,他可是切身領教過的。

    青衣少女試圖幫陳平安說點好話,結果被知女莫若父的男人提前教訓道:“吃你的餅!”

    滿腹委屈的少女突然加快腳步,一腳狠狠踩在男人腳背上,然后腳下生風,瞬間就一溜煙沒影了。

    男人哀嘆一聲,把陳平安晾在一邊,繼續前行。

    陳平安也嘆息一聲,跑去早點鋪子買了一籠六只包子,趕往泥瓶巷。

    到了自家宅子,結果看到劉羨陽蹲在牆頭上,半邊身体傾向宋集薪家院子,偷聽得很是聚精會神。

    陳平安有些時候也會覺得,劉羨陽確實是挺欠揍的。

    他只得提醒道:“剛才見到了阮師傅,讓你今天就去鐵匠鋪子幫忙,還說要是今天見不著你,就把你辭退。”

    劉羨陽心不在焉道:“急啥,我這種既手腳利索又吃苦耐勞的學徒,打著燈籠也難找,阮師傅就是放狠話,明儿再去也沒關系。”

    陳平安搖頭道:“我確定阮師傅絕對沒有開玩笑。”

    劉羨陽煩躁道:“等會儿就去,別耽誤我干正事。”

    陳平安給黑衣少女送去早餐,直接給劉羨陽拿去三個,自己只咬著一個。

    劉羨陽三下兩下就解決掉所有肉包,一邊抹嘴一邊小聲說道:“剛才宋集薪家來了個客人,一看就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應該就是現任官窯督造官大人,那次他穿著官服去咱們龍窯的時候,姚老頭嫌你們這幫不成材的學徒礙眼,根本就沒讓你們露面長見識,我不一樣,姚老頭還讓我給那位大人演示一下何謂‘跳-刀’。”

    陳平安笑道:“新任督造官比較照顧宋集薪,是小鎮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在這里疑神疑鬼做什麼?”

    劉羨陽憂心忡忡道:“宋集薪這種小白臉,是絕對爭不過我的,可是万一稚圭喜歡上這位氣度不凡的官老爺,我勝算就不大了啊!到時候你的未來嫂子就跟人跑了,我咋辦?你也咋辦?”

    陳平安直接走回屋子。

    留下劉羨陽蹲在牆頭自怨自艾。

    黑衣少女坐在桌旁,腰杆挺直,一手握住刀柄,如臨大敵。

    她的額頭滲出汗水。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看到少女如此神情,雖然身体緊繃充滿戒備,但是眼神發亮,躍躍欲試。

    陳平安退回到門檻那邊,她問道:“知道隔壁客人的身份嗎?”

    陳平安答道:“聽劉羨陽說是咱們小鎮的現任窯務督造官,人挺和氣的,剛才在巷口那邊,還給我讓了路。”

    少女冷笑道:“這種人才可怕。”

    陳平安疑惑不解。

    她問道:“人走在路邊,看到螞蟻,會踩上一腳嗎?”

    陳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顧粲肯定會,他經常拿水去澆螞蟻窩,或是用石頭堵住蟻窩的出路。劉羨陽心情不好的時候,估計也會。”

    黑衣少女無言以對。

    陳平安咧嘴一笑,“寧姑娘的意思,其實我懂了。”

    她訝異道:“真的假的?”

    陳平安點頭道:“我覺得姑娘你說了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我們小鎮的老百姓,在你們這些外鄉人眼中,都是腳底爬來爬去的螞蟻。第二層意思是外人當中,又分高低,苻南華蔡金簡是顧粲這樣的稚童,才會覺得掌握螞蟻的生死,會有趣,或者會覺得礙眼,但是來到我們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爺,不一樣,說話做事,都會符合他的身份,所以顯得特別客氣。寧姑娘,對吧?”

    少女問道:“怎麼琢磨出來的?”

    少年玩笑著回了一句,“撿了條命回來后,好像腦子靈光了些。”

    黑衣少女鄭重其事問道:“臨死之前,你看到了什麼?”

    “我沒看到什麼啊。”陳平安有些疑惑,不過仍是誠實回答:“其實在那條巷子里,我從頭到尾都沒多想什麼,這個問題,寧姑娘問苻南華和蔡金簡比較好,他們說不定能看到什麼。”

    她冷哼道:“呦,口氣真大!”

    說完這句話,她沒來由死死盯著草鞋少年。

    陳平安給看得心慌,“咋了?”

    少女皺緊眉頭,有些懊惱,用家鄉方言自言自語道:“我家的劍學,無論是劍訣心法,還是用以淬煉体魄神魂的法門,都是獨門獨路的不傳之秘,我學都沒學全,哪敢教別人啊。而且我也沒學過那些別處天下的粗淺東西,要不然也能給他指條明路,就算只是用來强健体魄、延年益壽也好。現在讓我去哪儿找本門檻最低的入門秘籍來?”

    少女眼睛一亮,“打劫?不對不對,不是打劫,是找人借一本秘籍,有借有還的嘛。”

    可惜她很快臉色黯然,恨恨道:“該死的老宦官!給我等著,看我不把你們皇宮掀個底朝天。”

    她哭喪著臉,憂傷道:“難道真的只能去找姓阮的鑄劍師?砍人我還湊合,有我娘的四五分真傳了,可是求人,我真的不擅長啊。”

    草鞋少年坐在門檻上,看著那個名叫寧姚的少女,她自說自話,臉色變化不定,就像是天邊的云彩。

    ————

    白袍玉帶的英俊男子站在宋集薪的房間,環顧四周,微微皺眉,“姓宋的他就給你安排了這麼個寒酸地方?”

    宋集薪嘴唇抿起,沒有說話。

    婢女稚圭早已識趣躲到自己偏屋去了。

    按照小鎮流傳最廣的說法,前任督造官宋大人,業務不精,沒能造出讓朝廷滿意的御用貢瓷,靠著那點苦勞,留下一座廊橋,就回京任職了,當然也留下了宋集薪這個私生子,只給他買了個貼身丫鬟照顧起居,再就是“托孤”給好友,即頂替他位置的新任督造官,聽說也姓宋。

    但是事實真相如何,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未必清。

    宋集薪自己也不清楚眼前這家伙,跟那個姓宋的男人,到底是何種關系,關系莫逆的官場同僚?昔年求學的同窗好友?還是京城廟堂其它山頭派系的對頭?姓宋的離開之前,略微提到過几句,說新任督造官到了小鎮之后,很快就會帶他們主仆二人離開小鎮,趕赴京城,對那位大人,要求宋集薪必須極其禮敬,不得有絲毫怠慢。

    宋集薪對眼前這個氣勢凌人的京城男人,大概是恨屋及烏的緣故,並無半點好感。

    他在婢女稚圭那邊流露出來的胸有成竹,對于接下來離開家鄉的從容不迫,不過是少年的自尊使然。

    男人笑道:“罷了,那姓宋的酸秀才,歷來就是謹小慎微的性格,不像大老爺們,倒像是個娘們,否則也不會讓他來這邊看顧你。”

    宋集薪眉宇間陰沉沉的。

    男人漫不經心瞥了眼少年儲藏物品的大箱子,撇撇嘴,不屑一顧的神色,緩緩道:“來這里之前,我已經見過老龍城的苻南華,真是個倒霉秧子,在這里都會差點道心崩碎,你與他的買賣,照舊進行便是,你小子虧盈自負,我不摻和這種芝麻綠豆大小的破爛事。不過離開之前,你必須跟我去趟廊橋,磕几個頭,之后就沒你事情了,跟我回家,做你該做的事情,坐你該坐的座椅,盡你該盡的本分,就這麼簡單,聽明白了沒?”

    “聽當然聽明白了,宋大人的言辭並不晦澀。”

    少年譏笑道:“只不過憑什麼?”

    男人笑了,轉身第一次正視這個少年,反問道:“姓宋的娘娘腔說你天資卓絕,這評價也真是不怕閃了舌頭,你不妨猜猜看,覺得我憑什麼?”

    若是細看,就會發現兩人之間,竟然有几分形似和神似。

    宋集薪怒氣更重,只是始終隱忍不發。

    男人不再賣關子,玩味道:“憑什麼?當然憑本王是個天字號的大倒霉秧子,竟然會是你小子的親叔叔。”

    宋集薪內心巨震,臉色微白。

    白袍男人對此視而不見,雙手扶住那根玉帶,望向窗外的天空,微笑道:“也憑本王是大驪王朝武道第一人。”

    其實這句話換成另一個說法,更為震懾人心,只不過男人寧做雞頭不做鳳尾,覺得只要是居于人后,哪怕是僅僅一兩人之后,也根本不值得宣揚。

    男人想起那個坐鎮此地的儒家聖人,嘴角滿是鄙夷,冷哼一聲。

    他心心念念。

    假若不是身處此方天地,老子一只手,就能捶殺你齊靜春之流的三教神仙。

    ————

    學塾茅屋內,齊先生正在聽蒙學稚童們的書聲琅琅。

    正襟危坐。

    真正意義上的正襟危坐,宋集薪和趙繇這些讀書種子,也難以領略其精髓。

    儒教有一部“立教開宗”的經典,名為《大禮》,其中《修身篇》有專門講到,君子當坐如屍,因為屍者神象,坐姿如屍,則其庄重肅穆,可想而知。

    此時此刻,齊靜春好像一五一十聽到了白袍男人的心中默念,云淡風輕,微笑道:“武夫掌國,了不得了不得。只不過,白龍魚服,非是吉兆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4:33 PM

第三十四章 齊聚

  宋集薪家門口那邊傳來腳步聲,劉羨陽剛想要跳下牆頭,便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有人溫聲笑問道:“你小子是不是寶溪窯口姚老頭的徒弟?姓劉?”

    是那位身穿白衣腰系玉帶的窯務督造官,大步走出門檻,向牆頭這邊笑臉望來。

    劉羨陽隨之身体僵硬,發現自己竟然沒了力氣跳下牆頭,心虛干笑道:“回大人的話,是我,當時大人去咱們龍窯開窯的時候,師父讓我給大人演示過几樣活計。”

    男子點了點頭,打量了一眼高大少年,開門見山地問道:“少年,想不想去外邊看看?比如投軍入伍,上陣廝殺,我保證你只要熬得過十年,就能當上大官,到時候我親自給你在京城擺酒慶功,如何?”

    站在男人身后的宋集薪臉色陰沉似水,握緊那塊苻南華贈送的老龍布雨玉佩。

    這位頂著“私生子”“野種”頭銜很多年的讀書種子,如今已經知道身邊男人的真實身份,所以少年才更加明白男人所說言語的分量,“親自擺酒”這四個字,將會是一張大驪最厲害的保命符,是一架官場最長的青云梯。

    劉羨陽絞盡腦汁想出一些酸文醋字,結結巴巴道:“謝過督造官大人厚愛,不勝惶恐……只是小的已經答應要做阮師傅鐵匠鋪的學徒,實在不好反悔,還望大人不要……大人不計……”

    高大少年想說的話一下子卡在喉嚨那里,死活都記不得了,急得滿臉通紅。

    宋集薪看似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是大人不記小人過。”

    白袍男人一笑置之,不以為意,“無妨,等你哪天有機會走出小鎮,可以去最近的丹陽山口,找到一個叫劉臨溪的武人,說是京城宋長鏡舉薦你來此投軍,他若是不信,你就跟他講那個叫宋長鏡的人說了,你劉臨溪還欠他三万顆大隋邊騎的頭顱。”

    劉羨陽痴痴點頭道:“好的。”

    男人笑著離去,宋集薪送到院門口就想止步,男人好似算死了他的心思,沒有轉頭直接說道:“隨我去趟督造官衙署,我領你見個人。”

    宋集薪兩只腳如釘子一般扎根地面,黑著臉道:“我不去!”

    那個于小鎮百姓而言門檻極高的地方,對于聽著流言蜚語一年年長大的少年而言,卻是一座龍潭虎穴,是一道過不去的心坎。

    在外邊一向行事雷厲風行的男人,沒有惱火少年的不識時務,也沒有停下腳步,但是放緩許多:“根據衙署諜子眼線的記載,你已經見過那個姓高的隋朝皇子了吧?你知不知道,隋朝高氏與我們大驪宋氏,是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千年宿敵,同樣是皇子,他敢來到這座位于敵國大驪腹地的小鎮,而你宋集薪,同樣是皇子,卻不敢在自己家的江山版圖上,去一座小小的官邸?”

    宋集薪第一時間不是咀嚼這番話的深意,而是瞬間轉頭望向劉羨陽,只見高大少年正坐在牆頭上那邊揉手敲腿,好像完全沒有聽到男人說話。

    走在泥瓶巷里的大驪白袍藩王嘴角翹起,男人收獲了一點意外之喜。

    不愧是我們老宋家的種。

    不過一想到少年還是那個女人的儿子,身為大驪第一武道宗師的權勢藩王,也覺得有些心煩和棘手。

    宋集薪一咬牙,回頭跟站在屋門口的稚圭說道:“我去去就回,午飯不用管我。”

    宋集薪剛走出院門,又轉頭笑道:“拿上我床頭那兜碎銀子,去杜家鋪子買下那對龍鳳香佩,反正以后咱們都不用攢錢了。”

    稚圭點點頭,打了一個小心的啞語手勢。

    宋集薪開心一笑,瀟灑離去。

    等到宋集薪走遠,坐在牆頭上的劉羨陽小心翼翼問道:“稚圭,宋集薪跟督造官到底啥關系?”

    稚圭用憐憫眼神看著高大少年。

    劉羨陽最受不了她這種視線,“干啥,不過是認識個管燒瓷的官老爺,了不起啊?”

    稚圭扯了扯嘴角,自顧自回屋取了食物來,開始喂養老母雞和那群毛絨絨的小雞崽子。

    劉羨陽沒來由覺得灰心喪氣,跳下牆頭對屋內嚷嚷道:“姓陳的,咱們去鐵匠鋪!不受這窩囊氣了。”

    少女背對著一牆之隔的鄰家院子,嬉笑道:“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可惜窩囊廢就只有一肚子窩囊氣。”

    劉羨陽熱血上涌,連耳根子都通紅了,走到黃泥牆邊,一拳重重砸在牆頭上,“王朱!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婢女丟掉所有玉米、菜葉,拍拍手,轉頭笑眯眯道:“你以為你誰啊,讓我說就說?”

    劉羨陽看著身姿正在抽條、越來越明艷動人的少女,說不出話來,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心里一只瓷碗,摔在了地上。

    陳平安其實早已站在門檻那邊,看到這一幕后快步走到院子,輕聲道:“走吧。”

    兩個少年並肩走在小巷里,高大少年突然問道:“陳平安,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陳平安想了想,認真說道:“巷子里的街坊鄰居都說我娘親很好,又說我爹是出了名的悶葫蘆,所以我覺得喜歡不喜歡誰,跟有沒有出息,可能關系沒那麼大。”

    劉羨陽哭喪著臉,“那我更慘啊,就算以后自己打拼出來一座龍窯,或是把阮師傅的手藝都學到手,她豈不是也一樣不喜歡我啊!”

    陳平安識趣地閉嘴不言,以免火上澆油。

    陳平安走在熟悉的小巷里,突然想起一幕場景,早年跟隨姚老頭沿著溪水進入深山,看到一頭小麋鹿在水邊飲水,見到他也不懼怕,它喝過水后,就低頭望著溪水,久久沒有離去。溪水水面除了麋鹿的倒影,水中還有一尾徘徊不去的游魚。

    在走出祖宅前,寧姑娘建議他既然有了一片槐葉,就早點離開小鎮,有了祖蔭槐葉的無形庇護,便不至于有太大的意外,最好不要在小鎮逗留太久,因為她不知道劉羨陽一事,會不會殃及他陳平安。但是陳平安堅持要親眼看到劉羨陽被阮師傅收為徒弟,才能安心離開。

    因為當年沒有劉羨陽,他早就餓死了。

    當然,陳平安內心也希望能夠那位寧姑娘,在他家里把傷養好了,只不過當時少年沒敢說出口,怕被她認為是輕薄。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爺爺留給你的那具寶甲,是不是絕對不會賣給外人?”

    劉羨陽一臉天經地義道:“廢話,當然死也不賣!”

    他一拳捶在身邊少年的肩頭,玩笑道:“我又不是你這種財迷。”

    高大少年雙手抱住后腦勺,“有些東西暫時沒有,可以用錢掙來,可有些東西沒了,這輩子就真的沒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懂了。”

    快走到泥瓶巷巷口的時候,劉羨陽爆了一句粗口,陳平安隨之收起思緒,抬頭望去,頓時有些心情沉重。

    是福祿街的盧家大少盧正淳,當年就是此人帶著一幫狐朋狗友,把劉羨陽堵在這條巷子,差點把他活活打死,如果不是陳平安跑去喊那几嗓子,家中已無長輩親戚的劉羨陽,恐怕就真要被扔去亂葬崗了。

    宋集薪當時蹲在牆頭上看熱鬧,還不停吹波助瀾,之后又跟心有余悸的陳平安說,盧正淳他們那種行為,在小鎮外叫作“為氣任俠”。

    盧正淳攔住劉羨陽的去路,擠出笑臉道:“別緊張,我今天不是來跟你算舊賬的,而是……”

    劉羨陽打斷盧家公子的話語,“還來?好狗不擋道,給老子起開!”

    盧正淳臉色尷尬,强顏歡笑道:“劉羨陽,我這次是真的有事情跟你商量,上回那事儿,你不等我們把話說完,就直接跑了,這樣不好,你好歹聽聽看我這邊給出的條件,對不對?真要說起來,咱們倆哥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沒必要鬧得那麼僵,我和那些客人,是很有誠意的!”

    劉羨陽歪了歪腦袋,譏諷道: “怎麼,你給人牽線搭橋還上癮了不是?我就奇了怪了,你說你盧正淳,好歹是咱們小鎮最闊綽人家的孫子,咋就那麼喜歡給外人當狗腿子?”

    盧正淳臉色鐵青,卻依然要維持住臉上的笑容,整個人顯得很滑稽可笑,近似哀求道:“劉羨陽,只要你開口,不管要什麼,他們都會盡量滿足你,比如說銅錢?要不然你說個數目,如何?例如……一百五十貫錢?便是……兩百貫,我也能幫你還價去,兩百貫啊,這都能讓你在咱們福祿街買下半棟宅子了。”

    劉羨陽凝視著眼前此人的眼神和臉色,鄙夷道:“兩百貫,你打發叫花子啊?還誠意?勸你就別跟我在這虛頭巴腦的了,老子還要忙活正事去,你滾一邊去!”

    泥瓶巷外拐角處,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騎在魁梧老人的肩頭,身穿一襲大紅袍子的男孩被婦人牽著手,本該天真爛漫的歲數,臉上已經有了與年齡不符的陰鷙神色,用自家家鄉那邊的言語說道:“這個盧家人是不是太蠢了些?要來何用……”

    婦人搖頭柔聲笑道:“施恩與人,要懂得斗米恩升米仇,談買賣,想要獲利最大,就該如盧正淳這般,先試探對方心理價位的底線所在。”

    孩子疑惑道:“跟這些土人賤民做生意,也需要如此麻煩?”

    婦人笑道:“人性復雜,人心陰暗,並不以修為高低來分多寡。小地方的人物,哪怕見識短淺,可是也不全是傻子。你若作此想,遲早有一天會吃虧的。”

    孩子哦了一聲,“娘親熟稔人心,為何不直接出面談?”

    婦人耐心解釋道:“看看咱們的穿著,任你去哪家店鋪買東西,只要是稍微精明的賣家,都忍不住會宰客的。”

    孩子嘆了口氣,“只是我們如此扭捏,也太不舒心了。”

    婦人蹲下身,雙手扶住孩子的臉頰,望著那張酷似他爹的容貌,正色道:“記住,修心,亦是修行之一。順境修力,逆境修心,缺一不可。”

    孩子晃了晃腦袋,掙脫開婦人的雙手,沒好氣道:“又來這套空泛道理,煩死了。”

    婦人有些無奈,卻也沒有繼續語重心長傳授道理,只覺得自家孩子天資好、根骨好,又有兩個姓氏的家世作為靠山,所以未來的路還很長,雖說性情稍顯偏執陰沉,但是大可以慢慢文火慢燉,拔苗助長才是最大的不妥。

    聽著小巷里的無趣對話,女童有些憂愁,“白猿爺爺,要是那人死活不願意賣東西,我們怎麼辦啊?”

    雙手及膝如猿猴的老人笑了笑,“那就讓他去死好了。老奴來此,本就是為了應付這種最壞的情況,要不然那筆錢,就等于打了水漂,連個響儿也沒有。不過到時候小姐的安危,會有些麻煩,估計得托付給宋家,或是李家才行。”

    拋開其它不說,若是殺人,雖然老人會被聖人驅逐出境,但是比起無聲無息打了個水漂,算是往水里投下一顆石子,好歹有點水花濺起。

    只不過不到万不得已,老人絕不會出此下策,畢竟那部劍經意義再大,正陽山再視若珍寶,比起自己肩頭上這位小姐的長生大道,終究是遠遠遜色的,最少對老人而言,是如此認為。

    小鎮四姓十族,以盧氏為首。

    但如果放在外邊,恰恰相反,實則是盧氏墊底,源于由盧氏主支當國執政的一個王朝,被大驪兩大邊軍聯手覆滅后,盧氏在東寶瓶洲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

    巷子那邊,劉羨陽聽著盧正淳說著什麼高官厚祿、腰纏万貫、美女如云,就像是對著一個掉書櫃的宋集薪,格外惱火,上前一步,指著盧正淳的鼻子斬釘截鐵道:“那鎧甲是我劉家的祖傳,跟錢沒關系!你就算今天就讓我搬到你家去住,從今以后你盧正淳每天喊我爺爺,我也懶得理你!姓盧的,聽清楚了沒?!”

    孤零零站在泥瓶巷口子上的盧正淳,死死盯著眼前這個混不吝,擺明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盧家大少一頭撞死在這里的心都有了。

    之前自己在廊橋那邊擔任說客,擋住劉羨陽去往鐵匠鋪子的路,結果出師不利,回到福祿街的宅子,爺爺招待過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貴客,不露聲色地將他喊到密室,沒有說任何狠話,也沒有說任何家族大業的大話,只是指著白布下的屍体,“正淳啊,爺爺沒有其它要求,只希望別讓你弟弟死不瞑目,希望到了頭七那天,你已經走出小鎮,就當是替他看看外邊的風景。”

    盧正淳突然眼眶濕潤,哽咽顫聲道:“劉羨陽,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劉羨陽目瞪口呆。

    這位錦衣玉食的年輕人,愈發脆弱無助,嘴唇顫抖,泣不成聲道:“好不好?我給你下跪,我給你認錯,行不行?”

    扑通一聲。

    盧正淳結結實實跪在泥瓶巷的泥地上,開始磕頭。

    男儿膝下有黃金。

    年輕人磕頭磕得很不含糊,砰砰作響。

    泥瓶巷外牆腳根那邊,小女孩腳丫一下一下輕輕踢著老人胸膛,想著這一路行來,相中了哪些入眼的山峰,想著挑選哪一座搬回家鄉才好。

    男孩有些幸災樂禍,隨口問道:“娘親,這個姓盧的是不是失心瘋了?以后咱們難道真要帶著個瘋子離開小鎮,那多丟人現眼啊?”

    婦人神色復雜,想起許多親眼目睹的奇人異事,欲言又止,最后搖頭道:“不會的。”

    劉羨陽有些手足無措。

    高大少年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盧正淳會如此作為,一個小鎮最富裕門戶的嫡長孫,就這麼跪在自己腳邊磕頭?

    劉羨陽臉色糾結,就在此時,一直在觀察劉羨陽和盧正淳的草鞋少年,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對他輕輕搖頭。

    劉羨陽于心不忍道:“這也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眼神堅毅,不言而喻。

    大大咧咧的高大少年,已經有心軟的跡象。

    可是在黑衣少女眼中爛好人的草鞋少年,此刻反而顯得極其鐵石心腸。

    陳平安的直覺告訴他,如果劉羨陽在盧正淳下跪之前,答應下來這筆買賣,說不定最多吃些苦頭,但是性命無憂。可是現在劉羨陽,已經陷入自己之前遇到的困境,當時若非齊先生插手,自己的命運就是殺死苻南華,然后被殺,或是云霞山的人,或是老龍城。

    而且更致命的是,按照寧姑娘告訴他的“規矩”,盧正淳本身就是小鎮人氏的話,他或者盧家要殺劉羨陽,齊先生極有可能是無法管束的。

    陳平安心思一轉,趁著盧正淳還在拼命磕頭,壓低嗓音跟劉羨陽說道:“實在不行就假裝答應他,咱們先見到阮師傅,等你被收為徒弟再說。”

    劉羨陽點了點頭,對盧正淳說道:“哥們,你還是先起來吧,起來說話!你他娘的這麼整,算哪門子事!”

    盧正淳沒有起身,抬起頭,紅腫額頭上沾滿泥土。

    劉羨陽無奈道:“不過你需要先回去,跟他們好好合計合計,商量出一個公道價格才行,別再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傻子,什麼兩百貫銅錢,且不說我會不會虧到姥姥家,只說那幫貴人不嫌掉價嗎?”

    盧正淳緩緩起身,笑道:“是這個理儿!只要你肯松口就好,劉羨陽,以后我盧正淳就是你兄弟了!你認不認我都沒關系,反正我認你!”

    劉羨陽走過去,跟盧正淳勾肩搭背,一起走向巷口,安慰道:“老盧啊,以后可要帶著兄弟一起享福。回頭等到這筆買賣談成了,我怎麼都該請你喝頓好酒。”

    盧正淳一邊擦抹額頭,一邊歡暢笑道:“喝酒還不簡單,這有什麼難的,而且我來請,哪能讓你破費,就這麼說定,不然老哥我可就生氣了。”

    劉羨陽哈哈笑道:“就知道老盧你是厚道人,以后跟你混准沒錯!”

    陳平安跟在兩人身后,稍稍偏向小巷牆壁一側,死死盯住巷口那邊的動靜。

    ————

    白袍男子帶著少年宋集薪,在年邁管事的領路匣,趕往督造官衙署后廳。

    管事說那位遠道而來的書院李先生,在此等候了小半個時辰后,說要動身去學塾拜訪一位儒門長輩。

    宋長鏡對此不置一詞,只是問道:“死在小巷的那個刺客,查出來是哪方勢力的棋子沒?”

    管事有些猶豫。

    宋長鏡皺眉道:“嗯?”

    年邁老人趕緊彎腰惶恐道:“正是福祿街的宋家。”

    宋長鏡冷笑道:“也不知道給本王一點點驚喜!”

    年邁管事汗如雨下。

    宋集薪默不作聲,眼神熾熱。

    學塾內,齊靜春輕輕放下書本,轉頭望去,門口那邊站著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輕人,高冠儒衫,笑而不語。

    齊靜春面容沉靜,不苟言笑。

    小鎮上,一個身穿古怪衣服的光頭男人,赤腳而行,神色枯槁,來到鐵鎖井旁,望向深井,雙手合十,閉眼輕聲道:“佛觀一缽水,十万八千蟲。”

    小鎮外,一座山峰之巔,有人立于一株參天古樹的粗壯樹枝上,眺望小鎮輪廓,腰懸一枚虎符,背負一柄長劍。

    此方天地之外。

    一條傾斜向上、仿佛通天的漫長道路上,四周云霧繚繞,看不到任何風景。

    有年紀輕輕的黃冠道姑,身騎白鹿,緩緩登高。

    她身旁又有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步伐輕靈,如行云流水,有一紅一青兩條長須大魚,在他四周縈繞游曳。

    儒釋道兵,三教一家,即將齊聚于小鎮。

    小鎮南邊溪畔的鐵匠鋪,父女打鐵,火星四濺如一場絢爛火雨。

    男人手持劍胚,對正在掄錘的馬尾辮少女說道:“這段時日,不要去小鎮了。”

    少女手上的力道立即弱了一大截,感覺全身力氣都隨著小鎮上的吃食點心溜走了。

    男人氣笑道:“出息!”

    少女化悲憤為力量,重重一錘,使勁砸在通紅劍條上。

    璀璨火花照映之下,少女如一尊火神降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4 01:25 AM

第三十五章 甘草

  劉羨陽和陳平安走出泥瓶巷后,發現兩撥人馬分別站在左右,小女孩騎在魁梧老人的脖子上,身穿鮮艷紅袍的倨傲男孩,站在氣態雍容的婦人身邊。劉羨陽從中走過的時候,泰然自若,落在白發老人眼中,倒也算有几分大將風度,草鞋少年竭力隱藏的那份謹慎拘謹,則相當不入法眼。

    盧正淳和兩人告別后,戰戰兢兢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稟報道:“劉羨陽提議諸位仙師給出一個適宜價格,下次他便忍痛割愛,賣了傳家寶。”

    婦人望向正陽山的那位白發老人,笑問道:“猿前輩意下如何?”

    老人略作思量,沉聲道:“事不過三,在這之前,就按照劉羨陽所說,給他一份滔天富貴便是,正陽山能夠給這少年一個山門真傳弟子的身份,除此之外,我還會私自借他一件法寶,為期百年。至于你們清風城許家,自己看著辦。”

    婦人震驚道:“正陽山真傳身份,已經尊貴至極,猿前輩竟然還要拿出一件法寶?難道這名劉姓少年,還是一位九歲時被買瓷人放漏的修行天才?”

    老人置若罔聞,只是對小主人笑道:“小鎮好些鋪子,各有淵源來歷,小姐可以逛逛,說不定就能撿漏。”

    小女孩童心童趣地嚷著“駕駕駕”,身為正陽山首席供奉的老人哈哈大笑,慢跑起來,如山岳移動。

    男孩笑道:“正陽山真是好大的威風!”

    婦人示意盧正淳先行打道回府,她自己帶著儿子隨意走在街道上,給他解釋其中淵源,“正陽山除去那條普通的登山主路,還有專門的‘劍道’,傳承至今,已經開辟出六條登頂之路,這就意味著正陽山涌現過六位貨真價實的證道劍仙。”

    男孩嗤笑道:“老黃歷再厚有何用,吃老本能吃几年?能夠進來小鎮的各方煉氣士,就算比我們后來的那几撥,家家戶戶,誰家祖上沒闊過?”

    婦人牽著孩子的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最近百年,有兩條嶄新劍道即將到達正陽山之巔?那個跟你同齡的小女孩,出奇之處,在于她可以在那座劍氣縱橫的‘劍頂’之上,進退自如,逗留時間之長,甚至比起正陽山几位老祖也不遜色。”

    男孩愣了愣,隨即停下腳步,無比惱火道:“既然那蠢丫頭這麼身世不俗,娘親你為何不早就告知于我,我就不會一路上跟她針鋒相對,惹得她有事沒事就頂撞我,若是讓我過几年娶了她做媳婦,以后再順勢結成道侶,對于我們清風城豈不是一樁大利好?!”

    婦人看著那張猶帶稚氣的漂亮臉蛋,怒氣衝衝,像一頭雛虎,她不怒反笑,“你與那小女孩,都是有望登上‘上五境’的修行巨材,所以你們的姻緣線,就會更加復雜多變,一意孤行,刻意為之,反而不美。你真的以為現在那丫頭,只是全心全意討厭你?”

    男孩皺眉道:“不然咧?”

    婦人柔聲道:“順其自然吧。”

    男孩突然一本正經說道:“娘親,我不喜歡跟在劉羨陽身后的那個家伙。第一眼起,就很不喜歡!”

    婦人好奇問道:“這是為何?”

    孩子用心思考片刻,回答道:“這個家伙,有些奇怪,他跟什麼都明白的盧正淳,還有什麼都不懂的劉羨陽,都不一樣。還有,我尤其討厭他那雙眼睛!”

    婦人只當是儿子又開始耍孩子氣,便勸解道:“小鎮之內,不可隨心所欲,但是你要想啊,這里所有人在此方天地崩塌之后的下場,你心里是不是就舒服很多了。”

    孩子點了點頭,下意識重復說了初見草鞋少年時的兩個字,“螻蟻!”

    ————

    出了小鎮,陳平安和劉羨陽很快就見到那座廊橋,劉羨陽隨口問道:“你說宋集薪他老子,為啥要蓋這座廊橋?蓋也就蓋了,又為啥偏偏要將以前那座石拱橋給覆住,聽說石頭橋也沒拆,就像穿了件衣服似的,不曉得到了夏天會不會熱,哈哈哈……”

    說到最后,高大少年被自己逗樂。

    廊橋這端懸掛一塊金字匾額,是一塊不知出自誰手筆的四字匾額,字極大,“風生水起。”

    兩個少年走上台階的時候,劉羨陽狠狠跺了几腳,神秘兮兮道:“姚老頭有次跟我說,這台階底下有古怪,說在剛剛建造廊橋那會儿,有天深夜里,宋集薪他爹命人在這里挖了個大坑,埋下一只等人高的大瓷罐。你怕不怕?”

    陳平安沒好氣道:“這有什麼好怕的。”

    兩人走入蔭涼的廊橋,劉羨陽低聲道:“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橋底下的那個深潭,淹死好過几個人,需要請和尚道士來做法鎮邪?”

    陳平安從不妄言鬼神之事。

    劉羨陽得不到答案,也就沒了興致。

    這條新建沒多久的木制廊橋,如今還泛著一股淡淡的木香和漆味,主要梁柱的木頭,全是封禁無數年的深山老林里砍伐而來,極難搬運出山,繞山而行的小溪平時水位不高,遠遠不足以浮起那些巨大木料,只好挑選暴雨時分,山路泥濘濕滑,一個不小心就會掉入洪水當中,可謂極其危險,所幸那一次並無青壯百姓落水身亡,有人說是那趟運木出山,學塾先生齊靜春親自前往幫忙,手把手教人如何運作,所以是托了齊先生的福,這才万事平安。

    到了北邊的廊橋台階,劉羨陽突然一屁股坐下去,坐在巨大的長條青石上,陳平安只得跟著他蹲在一旁。

    劉羨陽笑問道:“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和宋集薪會不會成為很要好的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可能關系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劉羨陽好奇問道:“為啥啊,你們倆街坊鄰居的,又是差不多歲數,說實話,宋集薪是喜歡掉書櫃,說話也難聽,可好像也沒做啥傷天害理的事情啊,你又是好相處的脾氣,怎麼就不行?”

    陳平安笑道:“不聊這個,等下咱們到了鐵匠鋪,你千万別吊儿郎當的,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寶甲,就看你能不能當上阮師傅的入門徒弟了。”

    “知道啦知道啦,陳平安,說實話,你這喜歡叨叨叨的脾氣,以后真得改改,要不然能被你煩死。”

    劉羨陽向后倒去,后腦勺擱在廊橋最上邊的台階上,望著蔚藍天空,道:“你跟著姚老頭走得很遠,爬山也爬得很高,那到底能看到多遠的風景啊?”

    陳平安隨手拔出一根甘草,撣去塵土后就放在嘴里咀嚼,含糊不清道:“最遠一次,應該是大前年的時候,我跟姚老頭來回一趟,大概是一旬時間,光是封禁的山頭就繞過十多個,最后走到一座很奇怪的山,高到嚇人,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爬到半山腰的時候,你一眼看去,就已經全是云霧了,最后我和姚老頭好不容易才到了山頂,結果……”

    劉羨陽等了半天,一直沒等到下文,轉頭笑道:“沒你這麼拉屎拉一半,就提起褲襠的啊!”

    陳平安有些感傷,輕聲說道:“你也知道,姚老頭對我印象很差,几乎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道理,也不願教我燒瓷的真本事,每次進山,姚老頭不愛說話,往往從進山到返回龍窯,加在一起,其實都沒几句話的,可是那次到了山頂之后,姚老頭大概是心情好,便多說了一些,說讓我看到那邊的風景,看到就算了,下山之后別多嘴,做人就該埋頭做事,光耍嘴皮子,以后就算出了小鎮也是丟人。”

    劉羨陽安慰道:“不是我給姚老頭說好話,他不喜歡你,可也不討厭你,他對誰都是那副臭脾氣,也就到我這邊稍微好點。”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其實心底,一直很感激姚老頭。”

    劉羨陽突然怒道:“扯了這麼多,你還沒說到底看到啥!”

    陳平安伸手指向東邊,“我們爬的那座山已經很高了,但是我在山頂看去,最東邊還有一座山,更高,我都說不出來它到底有多高。”

    劉羨陽罵罵咧咧道:“不就是看到一座高山嘛,我他娘的還以為你看到騰云駕霧的神仙了!”

    陳平安想了想,充滿憧憬道:“說不定那座山上,真有神仙呢?”

    劉羨陽笑問道:“陳平安,那你覺得神仙也需要吃喝拉撒不?”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神仙也要拉屎的話,比較不像話啊。”

    劉羨陽一巴掌狠狠拍在陳平安腦袋上,然后站起身就跑,“這不神仙就拉屎在你頭頂啦!”

    劉羨陽下手沒輕沒重,這一下給陳平安打得有點暈乎,也沒想著追殺高大少年,起身后自言自語道:“打雷,是不是神仙們在睡覺打鼾?下雨的話,總應該不是神仙撒尿吧,那咱們也太慘了……”

    陳平安加快腳步,很快就追上劉羨陽。

    打打鬧鬧,終于來到溪畔那座鐵匠鋪,已經搭建黃泥屋和茅舍在內七八棟,在陳平安眼中,這些都是大把大把的銅錢啊。

    還有一大撥小鎮少年和青壯正在打井,同齡人多是劉羨陽這般的龍窯學徒出身,沒了皇帝老爺賞賜的那口瓷飯碗后,能夠在鐵匠鋪繼續混個鐵飯碗,已經算運氣很好的了。不過按照劉羨陽的說法,這些幫忙的人當中,多是臨時打雜干活的短工,阮師傅說他最多只收几個入室弟子,其余人最多成為長工。

    劉羨陽揮手道:“你在這等著,我去跟阮師傅打招呼去,看能不能帶你見識見識打鐵的光景,嘖嘖,你要是看到他閨女掄捶打鐵的模樣,我保證能嚇死你!”

    陳平安站在原地,沒有隨意走動。

    環顧四周,已經有七口水井的雛形了,井口還留著轱轆架子和圍欄,有些井口,不斷有人用頭頂著簸箕鑽出來。

    看著那些打井的忙碌眾人,陳平安習慣性蹲下身,捏起一把泥土,在指尖緩緩摩挲。

    摸上去比較濕潤,但其實並不是水性土,恰恰相反,而是火性土,不過屬于火性土的最后一種,按照姚老頭的說法,這叫“七月流火壤”,土性會自行轉為溫涼,不算太燥,可塑性强,而且這意味著加固井壁的時候,不易塌方,是好事情。

    顯而易見,鐵匠阮師傅即便不是挖鑿水井的行家,也絕對不是外行人。

    只是陳平安不太明白這麼點大的地方,鑿出這麼多口水井做什麼。

    陳平安轉頭望向小溪方向,咧嘴一笑。

    現在這條無名小溪,落在草鞋少年眼里,那就是一座躺著金銀銅錢的寶庫了。

    只不過今夜摸完蛇膽石之后,陳平安要偷偷去趟泥瓶巷,按照顧粲離開小鎮之前的悄悄話,去他家那只大水缸底下挖東西。顧粲當時走得火燒屁股,也沒說啥,只說是他家的寶貝,連他娘親也不曉得東西被他藏在那里了。

    陳平安一想到那個鼻涕蟲,就想笑。

    以前陳平安是劉羨陽屁股后頭的跟屁蟲,跟著劉羨陽抓魚捕蛇掏鳥窩,陳平安成為少年之后,自己身后也多出一個小跟班了。

    對無依無靠的草鞋少年來說,一個是他的哥哥,一個是他的弟弟。

    一個需要他報恩,一個需要他照顧。

    所以這麼多年下來,陳平安活得很艱辛,但是不苦。...<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4 01:30 AM

第三十六章 古書

  劉羨陽很快背著一只籮筐跑回來,陳平安正在水井旁邊觀看鑿井運土的情景,劉羨陽對著陳平安屁股就是一腳,踹得草鞋少年差點一個狗吃屎,回頭瞧見是高大少年后,便沒計較。劉羨陽大大咧咧道:“事情成了,阮師傅說讓我這些天,老老實實在這邊別亂跑,白天挖井,晚上打鐵,一旬半之后,我就算他在小鎮這邊的第一個徒弟,叫啥開山弟子來著。我給你弄了個籮筐過來,幫你摸石頭去,從鐵匠鋪這邊摸上去,摸到廊橋那邊為止,事先說好,青牛背那個地方的水坑,我是幫不了你的忙了,阮師傅說我這些天敢跨過廊橋以北、以西兩個地方半步,就打斷我的腿。”

    劉羨陽一把摟過草鞋少年的脖子,竊竊私語道:“阮師傅說小鎮是不會丟東西的,還說那些外鄉人,遵守一條很古怪的規矩,做得了公平買賣的商賈,也做得了坑蒙拐騙的騙子,甚至連撿破爛的乞丐也能做,唯獨做不了鬼鬼祟祟的竊賊小偷,說在這,老天爺不會打盹不會閉眼,就盯著咱們看呢,你說瘆人不瘆人,反正我瘆得慌。”

    劉羨陽突然威脅道:“姓陳的,我家宅子你可以繼續住著,可是別等我回去,你已經把我家的那具寶甲給賣了啊!”

    陳平安一拳捶在劉羨陽胸口,捶得高大少年連忙松手,使勁揉了几下才緩過氣,罵道:“瘦竹竿似的小毛猴子,哪來這麼大的力氣!難道跟姚老頭隔三岔五走個一百里山路,或是在深山里砍柴燒炭几個月,就能往死里漲氣力?”

    陳平安笑道:“反正我背著一筐石頭,還能比你先跑回小鎮。”

    劉羨陽斜眼道:“那咱倆比比誰在水底憋氣久?”

    臨近溪畔,陳平安彎腰卷起褲管,隨口道:“只比一口氣的事情,我才不干。”

    下水之前,陳平安拔了許多溪畔春草墊在籮筐里,還嘮叨說每撿二十塊石頭后,就要再墊些草。把劉羨陽煩得要把背后籮筐甩給陳平安,后者不答應,說換成自己背籮筐的話,按照劉羨陽那種毛躁性子,一定會直接丟石頭進籮筐,他會心疼。劉羨陽差點當場就要撂挑子,這些個花花綠綠的石頭,千百年來始終一文不值,怎麼到了你陳平安這邊就金貴嬌氣起來了?還敢嫌棄劉大爺的手法不夠溫柔?

    只是到最后,高大少年仍是不情不願地下水摸石,陳平安與之一左一右,打算將這條小溪徹底掃蕩一遍。這邊溪水依然多是膝蓋高低,一些個稍高處,才會水位及腰,偶爾也有等人高的小水坑,多是巨石聚攏的落腳處,到了這些地方,就是劉羨陽大顯身手的時候了,先將籮筐摘下遞給蹲在巨石上的草鞋少年,他就一口氣潛到水底,從龐然大物的大石縫隙、甚至是層層疊疊的石堆里,掏出他想要的蛇膽石。

    當然陳平安也做得到,只是會很辛苦,耗時耗力遠遠超過劉羨陽。

    還沒有摸到廊橋,籮筐就滿了七八分,其中有一塊墨綠色的蛇膽石,劉羨陽在一處深坑水底摸了三次,才好不容易摸出來,它大如手掌,夾雜有金色的星星點點,有水波狀紋路,石質堅細,入手極沉,當陳平安以手摩挲,竟然有爍爍然濺起鋒芒之感。

    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這塊石頭很不一般。

    最后兩個少年肩並肩坐在一塊溪中巨石上,劉羨陽雙手撐在石面上,望著緩緩流淌的溪水,問道:“陳平安,你想過以后要離開小鎮嗎?”

    陳平安回答道:“暫時沒想過,出遠門總得有錢吧,而且離開之后,宅子怎麼辦,也沒人幫著收拾,万一哪天垮了咋辦?而且我爹娘的墳頭那邊,也需要我經常去拔雜草。”

    劉羨陽無奈道:“你怎麼總想這麼多沒用的事情,沒意思啊,難怪宋集薪說你就是鬼打牆的命,在這麼個屁大的地方兜兜轉轉,一輩子都走不出去。”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你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過的事情嗎,就是那棵樹。”

    劉羨陽沒好氣道:“墳頭長了一棵樹,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再說了,那也是陳氏另外一支老祖宗的墳頭,跟你陳平安沒有半顆銅錢的關系!”

    陳平安盤腿而坐,輕聲感慨道:“不知道小鎮以外,姓陳的人多不多啊。”

    劉羨陽拆台道:“小鎮以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小鎮上,姓陳的只有小貓小狗三兩只,而且除了你之外,好像全是那四姓十族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的奴婢身份,好笑的是,這些人在宅子里頭當做牛馬,低頭哈腰,可只要出了那些大宅子,見到所有人就立即換了面孔,最喜歡狗眼看人低。所以姚老頭說得對,要是你陳平安哪天也去給他們當下人,那你們這一支沒有遷出小鎮的陳氏,就算全軍覆沒嘍。”

    按照姚老頭的說法,姓陳的人最早在小鎮有兩支,只不過其中一支很早就遷出去,陳平安這一支,以前也旺盛過,只不過這個“以前”實在是太久了,就連姚老頭也說不清楚是几百年,五百年,八百年?還是一千年了?后來又分成好几房,人丁越來越稀少,運氣大概是都給外遷的那支帶走了,香火經常斷,以至于許多墳頭都漸漸沒人看管了,加上大部分墳所在的山頭,陸陸續續被朝廷派來的督造官,下令變成了一座座封禁之山。

    姚老頭最后一次帶陳平安進山,經過其中一座山頭的時候,指了個地方給他看,說那是陳氏另外一支的老祖宗下葬地方,墳墓就在那座山上,風水很好。至于陳平安這一支的,姚老頭說神仙也找不著了,近几百年來,這一支姓陳的子孫都沒出息,盡是些破落戶,除了死撐著沒給四姓十族當奴做婢,一無是處。

    陳平安有次偷偷去找過那座陳氏老祖的墳頭,結果到了地方,只是雜草,還看到了許多狐兔,就是沒看到墳頭,其中有一棵草鞋少年認不得的樹,不高,比鎮上的老槐樹可要矮很多。

    雜草叢生,狐兔出沒,孤苦伶仃,一樹獨茂。

    陳平安搖頭道:“我娘走之前,要我發過誓,可以當要飯的,哪怕餓死,也不許我給那些大戶人家當下人。”

    劉羨陽脫口而出道:“那你娘親死前,不是還要你發過誓,絕對不可以去龍窯當學徒?”

    草鞋少年臉色黯然,沒有反駁,也沒有被揭短后惱羞成怒。

    劉羨陽有些愧疚,又不是那種做錯事后願意說“對不起”三個字的脾氣,只得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起身道:“走了走了,挖井去,對了,我再跟阮師傅磨一磨,爭取讓你來這邊當個短工學徒,到時候想要摸石頭也容易。”

    陳平安說道:“不急,等那兩撥人死心離開小鎮再說,這段時間我幫你看家。”

    劉羨陽好奇問道:“你說為啥我跟阮師傅拜師學藝,就能逃過一劫?”

    陳平安想了想,不確定道:“就像突然下雨,你總得找個屋檐躲躲吧?”

    劉羨陽轉頭望向劍爐鐵鋪,“你說阮師傅到底誰啊,看著不像是多厲害的人嘛,壓得住那兩撥人嗎?”

    陳平安安慰道:“人不可貌相。”

    劉羨陽轉頭說道:“你陳平安看著像是窮人,那你是不是窮人?”

    陳平安咧咧嘴,無話可說。

    劉羨陽站起身,問道:“要不要幫你背到廊橋那邊?”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也不重。”

    “記得下次把籮筐還我。”

    劉羨陽說完這句話后,直接跳下巨石,在溪水中快步前行,濺起水花無數。

    陳平安背起籮筐,小心翼翼下了巨石,上岸后,緩緩向廊橋那邊行去。

    陳平安走了一段路程后,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轉頭望去,是劉羨陽。

    初春的和煦陽光下,高大少年搶過草鞋少年的籮筐,自己背起,轉頭譏諷道:“遠遠看你背著籮筐,就跟小螞蚱背大石頭似的,真是可憐,就發發善心,幫你背到廊橋那邊再說。”

    春風里,兩個少年一起走著。

    “姓陳的,以后我要是學藝有成,一定要要出去看看,娶到比稚圭還要好看的媳婦,喝最貴的好酒,住最大的宅子,還要騎最快的馬!”

    “我要去看跟天一樣高的山,去看比咱們小溪大上無數的大河。”

    “總之,我劉羨陽絕對不會這輩子都待在這里等死。”

    春風里,高大少年憧憬著未來,草鞋少年細嚼著草根,一個說,一個聽。

    ————

    陳平安將一籮筐石頭背回劉羨陽家院子,依然是揀選出最心儀眼緣的几塊石頭,拿到偏屋,其余依舊留在灶房那邊。鎖好屋門和院門后,跑向泥瓶巷,到了自家院子,看到黑衣少女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陳平安打過招呼后就開始煎藥。

    隔壁院子不斷傳來劈砍聲,這很奇怪,宋集薪雖說過著外人眼中沒爹沒娘的日子,但這麼多年一直衣食無缺,甚至手頭始終很寬裕,不敢說比四姓宅子里的少爺過得好,比起十族嫡系子弟確實不差,文房四寶,案頭雅玩,書房清供,許多陳平安沒見過也沒聽過的奢侈物件,隔三岔五,一樣樣往宋集薪屋子里搬。其實宋集薪那邊從來沒有真正的髒累活和体力活,腌菜太臭,宋集薪不許婢女稚圭去做,砍柴太累,宋集薪每年都是直接買來一捆捆的燒火柴禾,一袋袋上等木炭。

    陳平安給黑衣少女端去藥湯的時候,隔壁院子竟然還在斷斷續續劈柴,陳平安在寧姑娘喝藥的時候,忍不住走到院牆旁,踮腳望去,發現稚圭正拎著把菜刀,在砍殺“一個人”,是木頭制成的胚子,陳平安燒瓷多年,見過的好東西不少,砍過的樹木更是不計其數,所以一眼就看出大致深淺,那木頭色澤如玉,肯定是很老的物件,而且木偶身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紅點黑點,木偶已經被稚圭連砍帶剁,給劈成了好多截。

    少女突然轉頭,發現了陳平安,滿臉汗水和污漬的她抬起手臂,抹了把臉,牽强笑道:“你回來了啊,我先前想跟你借一把柴刀來著,可是你家那位客人,不願意給我開門。”

    陳平安愣了一下,“我這就給你拿柴刀去,一開始的別太用力,柴刀不比菜刀,容易打滑,別傷到自己。”

    少女坐在小板凳上,精疲力竭,揮手道:“知道啦,快點去拿呀。”

    陳平安取回柴刀,少女已經站在院牆那邊,笑問道:“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

    稚圭也不給出答案,轉身繼續坐在小板凳上,使勁劈砍。

    她那些生疏凝滯的動作,以及種種吃力不討好的錯誤姿勢,看得陳平安很著急,只不過人家既然沒要求幫忙,陳平安就不自作多情了,轉頭一看,發現寧姑娘已經不在院子,陳平安記起一事,快步走向屋子,將一樣東西放在桌上,放到黑衣少女的對面。

    那是塊蛇膽石,剛好能一手握在手心,如同一塊凍結凝固的蜂蜜,紋理細膩,顏色極正。

    寧姚有些奇怪。

    陳平安笑道:“寧姑娘,送你的。”

    刀不離身的黑衣少女突然問道:“你最喜歡這塊?”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這塊……大概排第四吧,最好的三塊,我已經藏起來了。”

    她這才收下那塊石頭,雙指捻住,舉過頭頂,光線透過窗戶進入屋子,映照在石頭之上。

    她仰起頭,眯起眼眸,仔細觀察石頭的微妙紋路。

    她看著石頭。

    少年看著她。

    ————

    深夜里,一個少年偷偷潛入泥瓶巷,如野貓夜行,無聲無息,悄悄來到顧粲家的院子,他找到那口就擺在院子角落里的大水缸,蹲下后,發現原本堆砌得整整齊齊的蛇膽石,已經被人翻揀得七零八落,好像此人比陳平安還要更早知曉石頭的價值。顧粲是小鎮唯一一個喜歡收集蛇膽石的怪胎,而且不管在小溪里找到多少,每次只拿一塊回家,孩子只挑選最順眼的那塊石頭,日積月累,才攢下五六十塊石頭,被他用來遮擋水缸底部的空隙。

    陳平安挪開許多色澤已經干涸的蛇膽石后,看到水缸底部並無挖掘痕跡,這才松了口氣。

    他開始用右手一點一點刨土,最后當他碰到黃油紙的時候,心頭一震,放緩速度。

    最后他取出由黃油紙包裹而成的物件,看樣子,像是一本書。

    藏入懷中后,陳平安重新將土填回去,再仔細看過了那些蛇膽石,剩下來的石頭,都“死”了,比起陳平安這兩次從小溪里新撿起的石頭,無論是顏色、紋理還是重量,都截然不同,眼前這些石子,就像死氣沉沉的老人,而陳平安撈起的那些,就像初生的嬰儿,朝氣勃勃。

    陳平安想了想,打算從自家宅子那個方向離開泥瓶巷。

    他走到宋集薪家院門口的時候,聽到吱呀一聲,屋門打開,陳平安只得裝模作樣去敲自家門,喊道:“寧姑娘,睡了嗎,我回來拿點東西。”

    屋內很快燈光亮起,黑衣少女給陳平安打開院門。

    隔壁那邊,婢女稚圭慢悠悠走出屋子,到了院子后,看到陳平安那邊的影影綽綽,懷里捧著一本大部頭泛黃書籍,她搖頭晃腦,嘴里嘖嘖嘖,像是恰巧抓到了一對狗男女。

    她獨自一人走在泥瓶巷里,蹦蹦跳跳。

    她那金黃色的重瞳,在夜幕小巷里,顯得格外冰冷和神聖。

    讓纖細婀娜的少女,如同一條游走在狹窄石縫里的蛟龍,好像只要走出了小巷,就要走江化龍。

    ————

    寧姚雖然讓陳平安進了院子,甚至進了屋子,但是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坐在桌旁,一條胳膊貼靠在刀鞘上,手指輕輕敲擊刀柄。

    陳平安在確定稚圭走入小巷后,這才尷尬解釋道:“我是去顧粲家拿東西,結果她就剛好就要出門,我只好來這里躲一躲,寧姑娘你千万別多想。”

    她問道:“什麼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掏出那黃油紙包,“我現在也不知道。”

    她轉過身,道:“你先自己打開看看,再決定要不要讓我知道。”

    陳平安點點頭,坐在她桌對面,打開一層層黃油紙,不斷有泥屑滾落在桌面,最后的的確確露出一本古書。

    古書封面唯有兩字,陳平安只認識其中一個字,山。

    他將古書放在桌面上,調轉方向,推向黑衣少女,好奇問道:“寧姑娘,這個字讀什麼?”

    少女重新轉過身,低頭瞥了眼,說道:“撼。”

    書名撼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4 01:34 AM

第三十七章 拳譜

撼山?

    黑衣少女皺了皺眉頭,伸手就要去拿那本古書。

    不曾想陳平安向后挪了挪。

    黑衣少女在這一刻,身体僵硬,怒火中燒,好像從無如此被人羞辱過。

    堂堂寧姚,爹娘皆是十二樓之上的大劍仙不說,她自己自誕生起,便被譽為最頂尖的劍仙胚子,哪怕離家出走這麼多年,也只是與人比劍或是斗法輸過,從來沒有人會如此侮辱她的人格,一本破書,還需要她寧姚以下作手段去翻閱、偷窺、占有?

    寧姚握緊刀柄,眯起那雙尤為矚目的狹長雙眉。

    細眼朱唇。

    大概就是形容這位姑娘了。

    其實細看之下,寧姚容顏極美,只是渾身通透的英毅之氣,全然壓過了脂粉氣。

    但是草鞋少年下一句話,擁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讓少女差點憋出內傷來。

    “寧姑娘,這書是從顧粲家拿來的,雖然我覺得這不算偷,但以后還是要還給顧粲的。不過我們是朋友了,所以不管這本書上寫了什麼,希望寧姑娘看過之后,自己知道就好。”

    少女深呼吸一口氣,一拍桌子瞪眼道:“看什麼看,自己看去,我不稀罕!”

    陳平安下一句話,更是讓少女感到哭笑不得,“寧姑娘,我不認識字啊,你教教我?”

    黑衣少女心頭一轉,嗤笑道:“就不怕我占了你大便宜?你想啊,顧粲明擺著是承受大量祖蔭的家伙,就連天然劍胚的劉羨陽也比不上,小鎮千年以來,也沒几個人能夠媲美,那麼他小心翼翼珍藏起來的傳家寶,能差到哪里去?你就不怕我見財起意?獨占了這份價值連城的秘籍?”

    一盞微微燈火搖曳的油燈,昏黃光線下,草鞋少年微微笑著,也不解釋什麼。

    少女冷哼一聲,挪了挪位置,示意草鞋少年坐到自己身邊,結果對面陳平安半天沒抬屁股,少女氣笑道:“我寧姚一只手能打一百個你……”

    說到這里的時候,少女自顧自笑起來,“難不成你是怕我占你便宜?”

    陳平安坐在少女身邊,有些忐忑,也有緊張。

    少女寧姚還沉浸在先前那句話的語境里,越陷越深,自言自語道:“一只手打一百個陳平安,嗯,這個說法,適用范圍很廣啊,見到誰誰誰,切磋之后,如果敗于我手,就撂下一句,‘你才三千個陳平安的實力,也敢與我一戰’,感覺不錯唉,遇見一條洪荒凶獸、大澤惡蛟,就告訴自己‘這條孽畜相當于三万個陳平安,快跑’,哈哈,可以可以……”

    陳平安只覺得莫名其妙,肩並肩坐著的黑衣少女,突然就傻呵呵笑起來。

    少女笑得家徒四壁的貧窮少年,讓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有錢人。

    而少年和少女,此時此刻更不會意識到,“一只手打一百個陳平安”這句玩笑話,在將來漫長歲月里展現出來的重量和力氣。

    尤其是當草鞋少年不再是少年之時。

    越往后越是如此。

    寧姚終于回過神,咳嗽一聲,坐直腰杆,拿過古書,快速翻了几頁,然后她合上書,一根手指在封面上點了兩下,轉頭對陳平安淡然道:“這是一部拳譜,拳法名撼山,如果按照江湖人的規矩,你可以稱之為《撼山譜》。”

    陳平安滿臉期待,“然后呢?”

    黑衣少女强忍著翻白眼的衝動,盡量讓自己鄭重其事地翻開一頁,那根嫩如青蔥的纖細手指,指向扉頁序文,一邊向下滑動,一邊念道:“家鄉有小蟲名為蚍蜉,終其一生,異于別處同類,皆在搬運山石入水。”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勝負,重神意,不重招式,將此拳六式練至爐火純青之時,殺力巨大,動輒傷人肺腑至深……”

    “雖然《撼山譜》一直不曾躋身當世拳譜之清流高品,但我始終堅信,遍觀天下武學,必有此拳一席之地。希望有緣人,將其發揚光大……”

    寧姚熬著性子,把序文一句句讀給陳平安聽。

    薄薄一本冊子,整部拳譜的拳法才六勢,序文篇幅倒是不小。

    寧姚讀完序文之后,把拳譜推到陳平安身邊,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敷衍道:“好好收著啊,別遭賊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小心翼翼伸出雙手扶住那部古老拳譜。

    把寧姚給看得一直想笑,這麼本書擱在桌面上,還能自己長腳跑了啊,還是你陳平安怕它會摔跤?

    陳平安右手在衣襟上狠狠搓了搓,這才翻開書頁,序文一字字看過去,之后圖文並茂,反正草鞋少年看得云里霧里。

    寧姚側身而坐,手肘抵在桌面上,望著少年的側臉,調侃道:“是不是覺得自己發大財了?以后砍柴要用金斧頭、吃飯要用金飯碗?”

    少年沒有抬頭,仔細琢磨那些圖畫和天書一般的文字內容,直言不諱道:“其實方才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這本拳譜不會太好,不過沒關系,對我來說,它已經足夠好了。”

    寧姚挑了一下眉頭,也開門見山道:“我見識過、或者聽說過的東西,確實是很好的東西,但是在這之外,我只分得出好東西壞東西,可好東西有多好,壞東西有多壞,就很難說了?”

    陳平安抬起頭,“那這本撼山譜,是屬于‘好,又不算太好’的行列嘍?”

    寧姚沒好氣道:“我是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部破拳譜到底有多糟糕!”

    草鞋少年眨眨眼,嘴角有些笑意。

    顯然早就心里有數,只是跟少女打趣罷了。

    寧姚伸手推刀出鞘寸余,威脅道:“想被砍是不是?”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她腰佩腰間的綠鞘長刀,由衷贊賞道:“很好看。”

    寧姚坦然受之,“我寧姚親自揀選的刀劍,當然不孬!”

    陳平安看著她,有些羨慕和佩服她的那種自信,哪怕她與自己同齡,還身處于人生地不熟的異鄉,但是無論如何,無論何種處境,她都像是一輪朝陽,冉冉升起,勢不可擋。這一點,從陸道長跟她打交道時候的小心謹慎,心思敏銳的陳平安就感受得到。

    陳平安情不自禁地說道:“如果陽光可以換銅錢多好!”

    寧姚不明就里,訝異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想錢想瘋了?”

    陳平安連忙轉移話題,翻到第一幅拳譜,“寧姑娘,能不能幫我讀一遍這幅圖畫的文字?”

    寧姚想了想,沒有拒絕,只是問道:“知道為什麼我第一眼,就知判定這部拳譜不如何嗎?”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很奇怪。”

    少女笑了笑,干脆在長凳上面向少年,盤腿而坐,指了指那部攤開的拳譜,耐心解釋道:“武人的武學秘籍和修行之人的煉氣之法,一般都有三種記載方式,第一種就是這部撼山譜,用普通材質的紙張書頁,能夠保存多少年,看運氣,兵災人禍不說,經過漫長歲月的潮濕、蟻害等等,也會逐漸損毀消失,對吧?”

    陳平安恍然,點了點頭。

    少女繼續道:“所以,在這種以實物承載文字的方式當中,就出現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注重材質的珍稀程度,即承載文字的東西,與文字內容的價值能夠相匹配,這就像你不會用榆木打造的盒子,去盛放一枚鎮國玉璽。”

    陳平安若有所思。

    寧姚略作猶豫,仍是對少年打開天窗說亮話,“接下來一種是不立文字,講究言傳身教。這些多是宗門幫派的壓箱底本事,往往秘不示人,或者有傳男不傳女等繁縟規矩,甚至許多所謂的嫡傳弟子、入室弟子,也也未必能夠盡得真傳,真傳真傳,便在于此。”

    寧姚嘆了口氣,“至于最后一種,是只可意會了,不可言傳,連說也說不得,說也無法說。打個比方,這趟進來小鎮的兩股勢力,云霞山的蔡金簡,她的云霞山,有‘觀云海’一事,云海滔滔,云霧霞光尤為特殊,蘊藉靈氣,被你們東寶瓶洲煉氣士譽為‘天上尤物’,有些能夠自行幻化成歷代祖師爺,若有機緣者,就能與之會晤交流,而正陽山之巔的濃郁劍氣,據說陰差陽錯,因緣際會,也會出現正陽各峰老祖的劍靈,演化劍道,至于能否看到,只看福分大小,不看身份貴賤,不看修為高低。”

    寧姚最后說道:“當然了,三種方式也無絕對高低划分,第一種方式,若是將文字刻在玉碟之上,或是七十二福地之一的竹海福地,專門出產一種玄之又玄的洗字竹,就要另當別論了,除此之外,還有不計其數的古怪物品,你只要走得夠遠,就總能遇到驚喜。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你以后,最好還是要出去走走,不說奢望離開東寶瓶洲,離開這座天下,好歹爭取走到大驪王朝的版圖邊境上。”

    陳平安嗯嗯嗯著,明顯心思都牽掛在那部拳譜上,他指向一個字,“寧姑娘,這個念啥?”

    少女氣不打一處來,“滾!”...<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4 01:37 AM

第三十八章 九境

  陳平安一臉懷疑,寧姚怒目相視,指著那串文字,“真念‘滾’!此拳悟自于大驪觀雨,拳勢滾走之勢,拳罡如潑墨大雨,跌落人間后,滾走于大驪皇宮之龍壁,傾瀉直下!”

    陳平安凝神望著那几幅一氣呵成的拳勢圖,擺兵布陣一般,擠在一頁之內,所以每個揮拳小人的圖畫不大,加上炭筆畫工並沒有如何精細,也虧得是陳平安眼力好,在昏暗燈光下依然看得纖毫不差,少年聽到寧姑娘那些聽不太懂的話語后,呢喃道:“聽上去這一式拳法很威猛啊。”

    寧姚微微湊過腦袋,看著那几幅畫譜,點頭道:“有一招拳法,在江湖上傳了几千年,都沒有失傳,跟這一招拳譜有几分神似啊。”

    陳平安轉頭好奇問道:“怎麼說?”

    昏黃燈火中,少女長眉微彎,如春風壓彎了一束桃枝。

    她忍住笑意道:“江湖上有套老少咸宜的拳法,叫王八拳,一頓瞎掄,保管能夠亂拳打死老師傅。”

    少年無奈道:“哪有你這麼說的。”

    陳平安在腦海中想象了一番,這可不就是顧粲的拿手好戲和成名絕學嗎?記憶當中,顧粲他娘親在很多年前,好像也過一場不那麼美好的爭執,是在杏花巷的一間脂粉鋪子門口,那時候顧粲還剛剛會走路,顧粲他爹,因為是外鄉人的緣故,又常年不著家,早已被泥瓶巷的街坊鄰居忘記,那時候婦人們開始憂心,憂心自家男人在經過顧氏寡婦家門口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僅僅是竹竿上晾曬著的婦人衣物,就輕而易舉將男人的魂魄勾走了。后來有一次,馬婆婆便召集五六位婦人,聯袂去堵顧氏的院門,顧氏在那一戰當中,吃了不少虧,但是馬婆婆她們也沒占到多大便宜,兩敗俱傷,只不過越到后邊,顧氏終究是勢單力薄,雙拳難敵四手,就連衣衫也被扯碎,她衣衫本就單薄,一時間難免春光乍泄,更讓那些自慚形穢的婦人們失心瘋,抓撓撕咬,無所不用其極,看得巷子周圍男人們一個個咽口水。

    好在當時陳平安恰巧從龍窯回到小鎮,這麼多年一直得到顧氏照拂,就上去幫顧粲他娘擋下許多陰險招式,從頭到尾,草鞋少年沒敢還手,陳平安不是怕惹麻煩,而是怕自己一拳就打死人。

    那個時候的少年,在姚老頭的呼喝聲、謾罵聲中,已經走過無數山和水,才十二三歲,就走過了很多小鎮老人几輩子的路。

    那會儿,少年和婦人坐在院門口,顧粲始終被關在門內,大概是她不希望孩子看到他娘親的狼狽模樣。

    少年轉頭望去,給婦人指了指嘴角位置。

    婦人隨意撇了撇嘴,然后伸出大拇指,重重擦掉嘴角的血跡。

    孩子在院子里哭得撕心裂肺,一聲聲喊著娘親。

    婦人先是對草鞋少年笑了笑,然后嘩啦一下,眼淚就滾出眼眶。

    第二天,草鞋少年身邊,就多了一個不情不願的拖油瓶。

    寧姚的問話打斷了陳平安的幽幽思緒,“你想什麼呢?”

    陳平安問道:“你說顧粲和他娘離開小鎮后,隨了截江真君去了那座書簡湖,真能過上好日子嗎?”

    寧姚反問道:“你覺得他們母子在泥瓶巷過得不好?”

    陳平安想了想,“顧粲那小子沒啥良心,年紀又小,肯定沒覺得日子難熬,不過顧粲他娘……應該不會覺得小鎮是個好地方,尤其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女人,她一個都不喜歡。而且我覺得顧粲他娘吧,好像天生就不該在小鎮這邊,她總覺得很不甘心,如果按照姚老頭的話來說,就是心不定,男人心不定,叫志在遠方,娘們心不定,就要紅杏出牆,我覺得這話說得不太對……”

    寧姚猛然直起腰,一拍桌子,“扯什麼扯,還要不要學拳譜的?!”

    陳平安嚇了一跳,“寧姑娘你繼續說。”

    寧姚沒好氣道:“與你說修行,並無意義,因為你注定無法修行。所以我只能跟你說武學,說武道。”

    陳平安剛想說什麼,少女已經自顧自往下說去,“天下武學分九境,當然有人也說其實九境之上,還有第十境,就像各大王朝都會豢養一群棋待詔……”

    說到這里,少女心情又好了許多,笑眯眯問道:“陳平安,知道什麼叫棋待詔嗎?”

    陳平安當然老老實實搖頭。

    少女臉上光彩流溢,“圍棋的高手,九段品秩最高,就等于官場的一品大員吧,但是有一些百年一遇的天才,會被譽為‘十段國手’,然后這些人就會有各種花哨的獨有頭銜,你們大驪王朝的棋待詔啊,特別丟人,據說你們的九段,只等于隋朝的七段實力,整個大驪,也就一個綽號‘繡虎’的家伙,被隋朝棋壇真正視為敵手。哦,對了,你知道啥叫圍棋嗎?”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規矩也懂些,就是自己不會下。宋集薪和稚圭家里就有棋盤和棋子。”

    少女滿是失落,“這樣啊。”

    少女繞了半天,少年仍是不曉得“九境”到底是個啥。

    少女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點不靠譜,咳嗽一聲,鄭重其事道:“我娘說過,武道九境,一步一台階,但是哪怕等你登頂第九境,最后的景象,就像身處一座山,抬頭望向遠處的另外一座山,卻只看到了半山腰。”

    陳平安若有所思,“我懂了。”

    因為少年親眼見識過這幅畫面。

    少女也不在意少年是否真懂,說道:“武道九境,分煉体、煉氣和煉神,各有三層境界,步步登頂,一步差不得,更錯不得,走得越堅實越好,走得快慢與否,反而沒有那麼重要,這與修行是不太一樣的。”

    “煉体三境界,第一層泥胚境,聽意思就知道,跟你宅子所在的這條泥瓶巷,粗糙不堪。不過修至巔峰圓滿,自身如一尊泥菩薩,雖是泥塑,卻也有几分不俗氣象,氣沉丹田,不動如山,算是在武道一途真正入門了。總之,這一層的精髓在于一個‘散’字,以及一個‘沉’字。習武之人的天賦高低,悟性的好壞,領路的師父,一下子就能看出來。”

    “第二層木胎境,寓意你的体魄開始由粗漸細,大成之時,肌膚紋理精密有序,如通体篆刻符箓,就像……對,就像這塊從溪里摸出來的蛇膽石,跟一般的鵝卵石,內里其實已經截然不同。這一層境界的深意,為‘開山’,拓寬經脈,把一條狹窄如羊腸小道的經脈,變成能夠容納馬車通行的陽關大道。習武之人的根骨好壞,會在這個境界當中高下立判。”

    說這些話的時候,黑衣少女高高舉起那顆少年贈送的石子。

    她凝視著燈火照映下的漂亮石頭,輕聲道:“煉体最后一境界,名為‘水銀鏡’,血液濃稠如水銀,重量卻更加輕盈,氣血凝聚合一。突破門檻,需要渡過一劫,叫‘泥菩薩過江’。能否成功走過最后一個門檻,鯉魚跳龍門,就得看習武之人的運氣了。”

    陳平安聽得懵懵懂懂,痴痴望著那盞油燈,燈火搖曳,心神隨之搖曳。

    少女打了個哈欠,趴在桌子上,懶洋洋道:“說到這里就差不多了,煉体三境界,已經將八成入品武人擋下來,再難更進一步,要知道窮學文富學武這個道理,除了我家鄉,其余天下皆然,按照你的家底,以及你的悟性,我估摸著這輩子能夠到達第二層境界,就該燒高香了。”

    陳平安問道:“那這本拳譜怎麼練?”

    少女挑了一下眉頭,“明天再說,我有些困。”

    陳平安嗯了一聲,“那我拿籮筐去撿石頭了,明天再來找寧姑娘。”

    少女說道:“如果你放心的話,拳譜留下來,我再看看有沒有紕漏,會不會是陷阱之類的。”

    陳平安笑道:“好的,可是寧姑娘記得小心些,這本撼山譜,我以后還要原原本本還給顧粲的。”

    少女轉頭皺眉道:“你要說几遍才放心?!”

    少年笑著去角落背起籮筐,離開屋子的時候不忘提醒道:“寧姑娘別忘了鎖院門。”

    少女趴在桌子上,沒有轉頭,擺擺手,有氣無力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怎麼比我爹還話多啊。”

    少年身輕如燕,身影沒入小巷。

    等到陳平安約莫著已經離開泥瓶巷,少女立即直起身,以視若仇寇的眼神,狠狠盯著那部撼山譜,然后整個人瞬間垮下來,再次趴在桌上,愁眉苦臉,自言自語道:“這玩意儿怎麼教啊,我生下來就是世間第一等的劍仙之体,哪里需要走這些山腳的路程。我連三百六十五座竅穴的名字也記不全,氣息如何自然流轉,我打從娘胎起就會了啊……”

    少女雙手撓頭,悲憤欲絕。

    突然有一個嗓音在門外怯生生響起,“寧姑娘?”

    寧姚身体僵硬地緩緩轉身,看到一張極其欠揍的黝黑臉龐。

    她板起臉,不說話。

    少年咽了咽口水,歉意道:“我是怕你忘了鎖門,就來提醒一聲,再就是如果寧姑娘晚上肚子會餓的話,我可以先去劉羨陽家做些宵夜,給寧姑娘拿過來,之后再去小溪那邊。”

    少女大手一揮。

    少年立即跑路。

    一路上,陳平安腦海中都是拳譜第一式的圖畫。

    拳走人動,腳不離地,如趟爛泥,勢如大雪及膝,緩緩而行。

    少年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當他試圖去按照圖譜去練習拳架后,他不由自主轉變了每次呼吸的快慢長短。

    少年甚至異想天開,在溪水當中練拳,豈不是更好?

    ————

    齊靜春身前放著兩枚印章,由最上等蛇膽石雕刻而成,皆不大,且都尚未篆刻印文。

    白天,那位氣質溫潤如玉的年輕讀書人,造訪學塾,之后兩人私下對話,遠道而來的儒家君子問了他一個問題,“先生可想繼承某人遺願,繼續為万世開太平?”

    齊靜春當時回答道:“容我考慮考慮。”

    這顯然不是一個如何令人滿意的答復,不過那位享譽半洲的年輕君子,沒有咄咄逼人,與慕名已久的齊先生,聊了聊小鎮的風土人情和小鎮之外的風云變幻,然后就告辭離去。

    從頭到尾,年輕君子都沒有詢問那塊玉牌如何處置。

    但是齊靜春心知肚明,東寶瓶洲儒教書院的這位君子可以忍,道教宗門的那對金童玉女,佛教大小禪寺的護經師、那位蜚聲海外的苦行僧,以及兵家的代表人物,這三方勢力都不太可能會顧忌山崖書院的顏面了,尤其不會聽從他齊靜春的意願,肯定會毫不猶豫取回各自勢力的壓勝之物。

    不過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齊靜春正襟危坐,手握刻刀,破天荒有些為難,不知如何刻寫印章的篆文,“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對這個孩子來說,好像太大了一些,不妥當,也不吉利。安心在平,立身在正,是不是太虛了一些?可如果是三枚隨手鑿就的急就章,好像又顯得太沒有誠意了?”

    齊靜春轉頭望向窗外的夜空,夜幕當中,星星點點,如一顆顆夜明珠懸掛于一張黑幕之上。

    齊靜春怔怔失神,良久才回過神,一手拿起印章,開始下刀。

    最終刻出“靜心得意”四個古朴篆文,尤其以為首之“靜”字,最為神意飽滿,包羅万象。

    齊靜春輕輕放下手中印章,底款這面朝上。

    齊靜春如釋重負。

    這位兩鬢霜白的儒士心意微動,便隨手揮袖,只見桌面上很快“風生水起”,山川起伏,依次展開。

    最后齊靜春凝神望去,看到小鎮陋巷的破落祖宅當中,少年和少女並肩而坐,聊著武道九境的概況。

    武道九境之上,有第十境。

    齊靜春早就讀書破万卷,對于廟堂江湖更不陌生,自然曉得武道之事。

    齊靜春那張近乎古板的臉龐,浮現出一些笑意。

    于是這位坐鎮一方天地的儒家聖人,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他在第二枚私章上篆刻三字。

    陳十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4 01:51 AM

第三十九章 罵槐

   陳平安想著以后若是白天摸石頭的話,可以從劉羨陽那邊摸起,一直往上游,到那座廊橋為止,所以今夜就選了第一次下水位置的更上游,所以會遠離廊橋,以及那個被土話稱為青牛背的青色石崖,即陳平安初次見到青衣少女的地方,他也因此錯過了與宋集薪和督造官的見面。

    廊橋那邊,高高掛著“風生水起”四字匾額。

    白袍玉帶的男人名義上是龍窯督造官,實則是大驪第一權勢藩王,在他的帶領下,宋集薪來到廊橋台階底部,來之前,不但在官署沐浴更衣,還懸佩香囊,和一枚材質普通的龍形玉佩,色澤黯淡,毫不起眼。反倒是那塊無論質地、品相還是寓意,都要更為出彩的老龍布雨玉佩,被那個男人强令摘掉,絕對不許懸佩。

    宋集薪手里捧著三炷香,少年站在台階下,不知所措。

    大驪藩王宋長鏡轉過身,伸出一手,雙指在三炷香頂部輕輕一搓捻,香便被點燃。

    男人隨意道:“跪下后,面朝匾額,磕三個響頭,把香火往地面上一插,就完事了。”

    宋集薪雖然滿肚狐疑,仍是按照這位從天而降的“叔叔”所說,捧香下跪三磕頭。

    雖然男人說得云淡風輕,可是在少年跪下后,他臉色凝重,極為復雜,看著少年磕頭的那處地面,流露出隱藏極深的憎惡。

    將三炷香插在地面,起身后,宋集薪問道:“在這里上香,沒有關系?”

    男人笑道:“也就是走個儀式而已,不用太上心,就從現在開始,先學會逢場作戲吧,要不然以后你可能會忙得焦頭爛額。”

    男人收起笑意,“只不過也別忘了,這座廊橋是你的……龍興之地。”

    宋集薪嘴唇烏青,不知是倒春寒給凍傷的,少年故作輕松道:“這四個字,不好隨便亂用吧?”

    男人一手拍打肚子,一手扶住腰間那根白玉帶,哈哈笑道:“到了京城自然如此,在這里便無妨了,既無廟堂家犬,也無江湖野狗,不會有人逮著本王一頓亂咬。”

    宋集薪好奇問道:“你也怕被人非議?”

    男人反問道:“本王在大驪王朝,已經打遍山上山下無敵手,如果再沒有一點怕的東西,豈不是比那個坐龍椅的人,還舒坦?小子,你覺得這像話嗎?”

    宋集薪略作思量,猶豫之后,仍是下定決心開口問道:“你是在韜光養晦?還是養寇自重?”

    男人啞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鋒芒畢露的少年,搖頭道:“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你也真敢說,太不知輕重利害了,以后到了京城也好,還是去山上某座仙家府邸,暫避風頭,本王勸你一句,別如此言行無忌,否則肯定會倒大霉的。”

    宋集薪點頭道:“我記住了。”

    男人指向金字匾額,“風生水起,風生水起,本王問你,水起,怎麼個起法?”

    宋集薪干脆利落道:“不知。”

    男人嘀咕了一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什麼狗屁話,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放個屁也要來個九曲十八彎。”

    不過面對少年,這個男人要稍稍文雅,“如果本王沒有記錯,你們小鎮三千年來,不管發多大的洪水,這條小溪的最高水位,從來沒有高過鏽劍條的劍尖。”

    宋集薪疑惑道:“家住杏花巷鐵鎖井那邊的老人,確實經常在槐樹底下,跟我們念叨這個說法。這其中,當真有玄機?”男人伸手指向極遠處,是小溪離開群山之出口處,笑道:“山林之間,蛇有蛇道,屋舍之內,鼠有鼠路。至于這江河溪澗之中,則是蛟有蛟道。”

    男人縮回手指,耐心解釋道:“大驪王朝眾多別處,其實也有許多橋下掛劍的習俗,只不過那些銅錢劍、桃木劍或是符箓劍,往往擋得住一次山蛟林蟒的入江,再也擋不住第二次了,甚至許多懸掛法劍之人的道行淺薄,一次走江的威力,也經受不住,反而惹惱了洪水當中的蛟龍之屬,故而洪水一過,本來可以不用倒塌的橋也塌了,劍更是沒了蹤跡。唯獨這一處的這一把劍……”

    男人話說了一半,就沉默下去。

    宋集薪一直忍著沒有追問。

    男人嘆了口氣,道:“唯獨這把劍,從懸掛在橋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針對什麼蛟龍走江的,而是被聖人用來鎮壓那口鎖龍井的出口,所謂出口,也就是橋底下的那口深潭,防止龍氣流溢渙散過快,以免將這一方小天地給强行撐破。”

    宋集薪一針見血問道:“天底下最后那條真龍,到底有沒有死?”

    宋長鏡笑道:“三千年前那場屠龍之戰,死了不計其數的煉氣士,就連三教聖人和百家宗師,也多有隕落,你小子是當他們所有人都是腦子有坑,還是聖人一大把歲數都活到狗身上了?故意留著最后一條真龍,當做一般的花鳥魚蟲來豢養啊?”

    宋集薪反駁道:“說不定是無法徹底殺死那條真龍呢?只能用上緩兵之計和蠶食之法。我雖然不知數千年之前的聖人初衷和謀划,但是我猜得出那條真龍絕對不簡單!”

    男人搖頭之后,也點了點頭,“你說對了一半,真龍是已死無疑了,至于它的真實身份和象征意義,‘不簡單’三個字,可絕對承載不起。”

    宋集薪欲言又止。

    “總之,大驪所有謀划,付出無數心血,只是為了‘生風起水’,為了將來的南下大業。”

    男人率先走上台階,緩緩道:“你要是問本王,三千年聖人們為何要屠龍,本王不好回答你。可你要是問為何把你丟在這里,你又為何是大驪嫡出的尊貴皇子,本王倒是可以一五一十告訴你真相。”

    宋集薪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少年不問,男人自然也就不自作多情,當他走到台階最高一層后,轉身面向小鎮,“以后氣量大一些,跟劉羨陽之流做意氣之爭,甚至還起了殺心,你也不嫌掉價?”

    宋集薪坐在台階頂部,與男人一起望向北方,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我們大驪在東寶瓶洲的最北端?”

    男人點頭道:“嗯,被視為北方蠻夷近千年了。如今不過是拳頭夠硬,才贏得一點尊重。”

    宋集薪依然低著頭,只是眼神炙熱。

    這個名叫宋長鏡的男人,平淡道:“到了京城,要小心一個綽號‘繡虎’的人。”

    宋集薪一頭霧水。

    宋長鏡笑道:“他如今便是我們的大驪國師,更是你那位同胞弟弟的授業恩師。我大驪能夠在近五十年當中,由開國七十郡、八百城,變成如今的一百四十郡、一千五百城,疆土擴張如此之大,此人有一半功勞。”

    宋集薪猛然抬頭望去。

    男人笑了,“小子,你猜得沒錯。”

    男人也坐在台階上,雙手撐在膝蓋上,舉目遠眺。

    另一位為大驪開疆拓土的功勛,顯而易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宋集薪這一刻,渾身顫抖,頭皮發麻。

    兩兩無言,長久之后,宋集薪突然說道:“叔叔,我雖然對劉羨陽有殺心,之前甚至考慮過跟老龍城的苻南華做交易,讓他找辦法去殺掉劉羨陽。但是,我心里從來沒有覺得一個劉羨陽,有資格跟我平起平坐,哪怕他擁有一份歷史悠久的家族傳承。我殺他,只是覺得殺了他,我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價,僅此而已。”

    宋長鏡有了一些興致,“如此說來,你另有心結?”

    少年摸了摸脖子,沉默不語。

    ————

    三更半夜,万籟寂靜。

    小鎮竟然還有人走在街道上,她身影纖細,衣衫單薄,當她走過杏花巷鐵鎖井的時候,有些咬牙切齒,她經過牌坊樓的時候,還狠狠踹了一腳石柱,最后她來到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按照老人的說話,這棵樹不知道活了多久,而且無論什麼時候掉落枯枝,從不會砸到人,極有靈性。

    大搖大擺來到樹底下的少女,她當然對這些說法,相當不屑一顧。

    她打開那部從自家公子那里借來的古書,開始“按圖索驥”。

    她一個一個報名字過去,像是沙場秋點兵的大將。

    等到她有些口干舌燥的時候,她停下點名,一手拿著那本被宋集薪稱為“牆外書”的地方縣志,一手指向槐樹,仰頭罵道:“給臉不要臉是不是?!”

    悄然無聲,並無答復。

    少女立即跺腳,破口大罵,“四姓十族,先從四姓開始,盧李趙宋,你們四大姓,識趣識相一點,趕緊的,每個姓氏最少掉三張槐葉下來,少一張槐葉,我王朱這輩子就跟你們沒完!出去之后,一個一個收拾過去,管你們是少年青壯,還是婦孺老幼,反正都是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負義還有理了?!”

    少女罵得氣喘吁吁,一手扶住腰肢,猶然罵罵咧咧,“姓宋的,大驪王朝能跟你們姓,最大的功臣是誰?你們心里沒數?跟我裝傻是不是?信不信我一出去,就讓大驪姓盧姓趙姓什麼都行,就是不姓宋?!”

    “十大家族,每個姓氏兩張槐葉,其余普通姓氏,最少一張,當然,誰若是有魄力押注,多多益善,回頭我一定讓他賺個盆滿缽盈!”

    “十族里的曹家,對,就是出了個王八蛋曹曦的曹家!這兔崽子當年什麼惡心事不做,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就一肚子壞水!你們除了兩張槐葉之外,必須多給我一張,作為補充,否則我王朱發誓出去之后,一定要讓曹曦斷子絕孫!竟然敢往井里撒尿,這種缺德鬼,是怎麼當上一國真君的?!”

    “還有那個謝家,你們家族出了一個叫謝實的家伙,對不對?嗯,我跟他有點交情,當初如果不是我,他早就給洪水衝走了,所以你們不多給一張槐葉,說得過去?”

    遠處,齊靜春安安靜靜望著槐樹下的景象,不言不語。

    如一位只會打板子教訓子女的嚴父,看待一個越大越驕縱的子女,有些無奈。

    只是當他看到少女不斷翻書,然后那一片片離開枝頭的槐葉,紛紛飄落到一頁頁書之間,齊靜春又有些欣慰。

    千言万語,齊靜春最后只是呢喃道:“離家以后,要好好的。”

    少女似乎有所感應,驀然回首。

    並無人影。

    少女悵然若失,晃了晃腦袋,不再深思,回頭繼續罵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4 02:07 AM

第四十章 還禮

  陳平安背起籮筐上岸后,往青牛背那邊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少年覺得小溪水位好像下降了一些。

    當他臨近青色石崖,突然停下腳步,因為他清晰看到不少人站在那邊,每人容顏几乎纖毫畢現,之所以如此,並非星光璀璨的緣故,而是那座青牛背上,站著一頭雪白麋鹿,通体晶瑩,煥發出絲絲縷縷的白色光線,如同小溪里隨水搖晃的水草。

    白鹿低下頭顱,一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則使勁踮起腳跟,伸手撫摸它的鹿角。

    之外是兩個身穿道袍的年輕男女,不知道是不是白鹿光線映照的關系,男女兩人的肌膚勝雪,晶瑩剔透,打個比方,若說小鎮百姓是泥胚子捏的土人,那麼這兩個外鄉道人就是燒造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有著天壤之別。

    男女的道袍樣式,跟擺算命攤子的陸道長有些像,又有很多細節不同,道冠是最不一樣的,陸道長是蓮花冠,這兩人頭頂的道冠,則形若魚尾。

    草鞋少年怔怔望去,只覺得站在白鹿旁的男女,宛如神仙掛像里走出的人物,仿佛下一刻就會飄然飛升而去,摘星拿月唾手可得。

    另外兩人稍稍站遠一些,一人陳平安認識,正是鑄劍師阮師傅的女儿,青衣少女這次沒有攜帶裝滿食物的包裹,一手托著塊小繡帕,只放著几塊玲瓏可愛的糕點, 少女低著頭,很猶豫的模樣,不知道從哪一樣吃食下手。她身邊之人,約莫三十來歲,背負長劍,腰懸一枚怪異佩飾。

    在陳平安看到他們的同時,几乎所有人也察覺到草鞋少年的突兀出現,年輕道姑有些訝異,便彎下腰揉了揉紅棉襖小女孩的腦袋,一邊指向陳平安這個方向,一邊竊竊私語,小女孩豎起耳朵聽那位神仙姐姐的問話,使勁睜大眼眸,定睛望去,依稀認出陳平安的模樣后,就開始竹筒倒豆子,應該是在給白鹿的主人,那位神仙姐姐解釋陳平安的身份來歷。

    這一刻,陳平安也認出那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了,最早見面,是他在去龍窯燒瓷之前,曾經就在泥瓶巷遇到過一個扎羊角辮儿的小女孩,年紀很小,卻跑得飛快,手里拿著一只紙鳶,兩條瘦竹竿似的纖細小腿,跑得卻跟風一樣,讓陳平安尤為記憶深刻。后來又斷斷續續見到過几次,有次小女孩趴在鐵鎖井井口,往里頭偷偷丟過石子,被陳平安無意間撞見她的頑劣舉動,小女孩嚇得趕緊就跑,跑出去十數步才記得糖葫蘆落在井口上,實在熬不過嘴饞,就又跑回鐵鎖井,這一去一回,太過倉促,結果啪唧一下,整個人扑倒在地上,站起身后一把抓過糖葫蘆,然后猛然停下腳步,張開嘴巴,伸手拔下那顆搖搖欲墜的牙齒,放入兜里,她不哭不鬧,二話不說繼續跑路。

    那一幕看得陳平安滿頭冷汗。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荒草叢生的那片神像破敗之地,是去年秋天的一個黃昏,陳平安離開龍窯回到小鎮,四處閑逛,結果看到忙著捉蟋蟀的她,在草叢里四處打滾、蹦跳、飛扑,她看到陳平安后,顯然也認出了陳平安,又是一陣清風遠遁而去。

    后來陳平安聽顧粲說,這個整天髒兮兮的小姐姐,雖然看上去是個無人管束的野丫頭,但其實是福祿街李家的人,而且不是仆人丫鬟那種。只不過不知道為啥,她就是喜歡一個人瞎逛蕩,家里人也不管,顧粲最后說到她的時候,滿滿的驕傲和鄙視,說她別看跑得快,人可笨了,有次他們兩人湊巧一起在溪水里抓魚,那個笨蛋忙了一下午,才抓到一只螃蟹,一條石板魚也沒逮著,而且她之所以能抓住那只大螃蟹,還是因為螃蟹的蟹鉗,狠狠夾住了她的手指。顧粲當時在陳平安屋里說這個,笑得在小木板床上捂住肚子打滾,說她是真傻,竟然還故意揚起手,跟他炫耀,好像抓到一只螃蟹有多了不起似的,關鍵是當時她明顯已經被蟹鉗夾得快哭了。

    面容英俊的年輕道人瞥了眼白鹿,對年紀輕輕的女冠道姑笑道:“賀師姐,讓你小心些,不要太寵溺它,不過是不到一旬的時間,再者障眼法而已,也不妨礙它的自由,你偏偏不聽。這下給凡夫俗子撞了個正著,如何是好?”

    有傾城之姿的道姑在聽完小女孩的介紹后,微笑道:“順其自然吧。”

    年輕道人皺了皺眉頭,再次舉目望去,一眼之后,又仔細端詳片刻,實在看不出那背著籮筐的草鞋少年有什麼不俗氣象,他們所在宗門,看相望氣和尋龍點穴的本事,雖算不得冠絕一洲,但也算是頗為擅長,這位道士既然能夠代替宗門來此取回壓勝之物,還要負責把那件鎮山之寶,安然無恙地帶回去,未來還要呈交給上宗,他當然絕非池中之物,所以當他沒有看出少年有太多奇異之后,便沒了將其招徠進入山門的心思,年輕道人精于看相一事,不覺得自己會看錯人。

    兩人所在師門,是東寶瓶洲的道家三宗之一,而且是一洲道統之首宗,尊貴無比。他這次和賀師姐兩人聯袂出山,作為報酬,每人都有一個為宗門招收真傳弟子的寶貴名額,這名弟子同時會被他們各自收為徒弟。所以他可不想隨意揮霍,必須慎重對待。

    宗門上下皆知,賀師姐重修心一事,所以一句輕描淡寫的順其自然,極有可能就是動了收徒的念頭。

    他和賀小涼,被譽為東寶瓶洲的金童玉女,一洲道家的天之驕女,便是人間君王,遇到他們,也要以禮相待,並且禮儀之重,完全不輸大國真君。

    因為他們是一洲之內,最有望躋身上五境的修行天才。

    當年輕道姑牽起小女孩的手,一起走下青牛背,通靈的白鹿尾隨其后,不僅僅是同門師弟的年輕道人感到匪夷所思,那位腰佩虎符、背負長劍的兵家巨子,也流露出驚訝之色。

    當他看到年輕道姑緩緩走來,陳平安有些頭大,少年現在實在是不願和這些來自外鄉的神仙打交道。

    因為陳平安知道,他們簡單的愛憎喜怒,就會決定自己的生死榮辱。

    而且陳平安知道自己的運氣一向不算太好,所以就更怕招惹他們了。

    只不過陳平安也不至于因此落荒而逃,相反,他還象征性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如此一來,落在旁人眼中,還算得体。

    白鹿微微加快步伐,小跑而至,繞著草鞋少年走了一圈,最后低下頭顱,主動蹭了蹭貧寒少年。

    白鹿回到主人身邊,她動作輕柔地摸了摸它的背脊,下一刻它便變成了一匹馬的身姿。

    指鹿為馬。

    年輕道姑望向陳平安,微微嘆息,笑著說了一句話,然后低頭望向身穿紅棉襖的小女孩。

    小女孩便將其解釋成小鎮方言,怯生生道:“賀姐姐說了,‘你是惜福之人,可惜你我緣淺,做不成道友。’”

    少年啞口無言,因為根本不知道說什麼才不失禮。

    背著籮筐,穿著草鞋,卷著褲管,少年的模樣,顯得格外滑稽可笑。

    道姑笑問道:“你也知道了這些石子的妙用?陳平安,你不用擔心,我只是隨口一問。”

    小女孩照搬解釋,語速飛快,聲音清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有位道長提醒過我,可以常來小溪撿石頭抓魚什麼的。”

    哪怕陳平安對這位年輕女冠心生好感,可是小心起見,連陸道長的姓氏也沒有透露。而且真正泄露天機之人,點破蛇膽石價值不菲的人,是寧姚才對。

    道姑微笑道:“你也認識我們那位陸小師叔?”

    陳平安愣了。

    道姑會心一笑,粗略解釋道:“陸小師叔,嚴格說來,並非與我們同宗,只不過陸道長多年之前造訪我們宗門,與我們一位師叔平輩相交,待了好些年,我們這些晚輩與他相熟,自然也就習慣了以‘小師叔’相稱。”

    陳平安咧嘴一笑,徹底沒了戒心。

    草鞋少年對那個陸道長,心懷感恩,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想起一事,彎腰屈膝放下籮筐,拿起其中一塊之前一見傾心的石子,大如雞蛋,綠瑩瑩的,清亮似冰,迥異于其它蛇膽石,遞給氣質幽蘭的年輕道姑,問道:“道長,以后見到陸道長的話,能不能幫我把這塊石頭送給他?”

    她聽完小女孩的解釋后,略作思量,接過石頭,緩緩說道:“來此之前,我剛好遇到離開的小師叔,他要去南澗國參加一座道統宗門的重要典禮,下次何時見面,還真不好說,但是只要見到陸小師叔,我一定幫你轉送給他。”

    陳平安聽著小女孩的言語,笑容燦爛,向這位觀感極好的年輕道姑彎腰致謝。

    對于陌生人的好壞,少年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覺。

    像對于苻南華蔡金簡,又像對陸道長和寧姑娘。

    陳平安又拿出一顆蛇膽石,再次遞給她。

    這位在東寶瓶洲年輕一輩當中,被譽為“機緣第一”的道家女冠,也不拒絕,笑眯眯收下了,不忘感謝。

    紅棉襖小女孩雙手擰著衣角,小聲說道:“我也想要一塊。”

    陳平安笑著轉身,去籮筐里挑石頭給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他身邊,小心翼翼說道:“我想要一塊大些的,行不行?”

    陳平安笑道:“只要你搬得動,就送你塊最大的。不過這里到小鎮,再到家里,可不近。而且我覺得籮筐里這些大的,不如小的好。”

    她想了想,雙手趴在籮筐邊沿上,“好吧,那我要挑塊小的,好看的。”

    陳平安便給她挑了塊藕粉色的小石頭,水潤可愛,小女孩握在手心,很滿意。

    她突然歪著腦袋,咧咧嘴,指了指自己牙齒后,然后對陳平安嘿嘿一笑,滿臉得意。

    估摸著她是在顯擺自己牙齒又長齊了。

    陳平安開心道:“下次我們一起去抓蟋蟀。”

    小女孩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牽强地點了點頭。

    陳平安背起籮筐,跟年輕道姑告辭離去,朝小女孩揮了揮手,獨自小跑返回小鎮。

    同樣是仙子,這位年輕女冠的含金量,遠不是云霞山蔡金簡能夠媲美的,几乎是仙家金精之于世俗金子。

    她帶著小女孩還有白鹿返回青牛背,年輕道人從草鞋少年的背影收回視線,蓋棺定論道:“緣淺便是福薄,自然不當大用。”

    東寶瓶洲的道家門派,多如牛毛,每三十年都會選出一對“金童玉女”,他和師姐賀小涼便是這一屆的天生道侶,只不過讓人驚訝的事情出現了,金童的資質不比以往遜色,但是那位玉女的機緣之好,簡直是好到令人發指,出生之時,便有祥瑞之一的白鹿,主動走出山野大澤,來到她身邊認主,之后涉足修行大道,好像從無坎坷,一路順風順水,甚至有人揚言她只有等到躋身上五境之后,才會遇到第一個瓶頸。

    對于師弟對那草鞋少年的輕視,她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在此時,一個矮小少年從廊橋底下的深潭附近,一直來到青牛背底下的水坑,手里只拿著一塊蛇膽石,竟然如先前白鹿一般,在夜色當中大放光彩。

    木訥少年手持石頭,站在一塊露出水面的石頭上,如同頂天立地的仙人,手持一輪袖珍圓月。

    年輕道人豢養的青紅兩尾大魚,不入水中,只在溪水之上,緩緩游走。

    如果陳平安看到這個少年,就會知道他正是杏花巷馬婆婆的那個孫子。

    少年自幼痴呆,很小就被爹娘嫌棄,馬婆婆就自己帶著孫子,少年很不合群,經常一個人爬到屋頂上去看著云彩。

    從小到大,跟隨馬婆婆姓馬的少年,被人欺負到最后,覺得踩他一腳都嫌髒鞋子,這個可憐孩子,好像只對泥瓶巷的婢女稚圭笑過。

    所以馬婆婆才會格外記恨那個婢女,認為她就是個不要臉的狐媚子,肯定是她主動勾引自己的寶貝孫子。

    年輕女冠走到那名背負長劍的男人身邊,問道:“關于馬苦玄,當真沒有回旋余地?”

    男人語氣冷漠道:“你們那個小師叔,如果真是想要收這孩子做開山弟子,怎麼不自己來?他的名號再響亮又如何?又沒跟我打過,憑什麼要讓給他?他要是不服氣,就來真武山找我,贏了,就讓他帶走這個孩子。”

    年輕道人微笑道:“無非是讓我們小師叔多跑一趟,何苦來哉?”

    綿里藏針。

    負劍掛符的男人眯起眼,“哦?”

    年輕女冠有些氣悶,看了一眼同門師弟,年輕道人哈哈一笑,便不與那人針鋒相對,自顧自抬頭道:“今天月色真好。”

    她有些無奈。

    只要涉及到自己宗門的那位小師叔,莫說是她和師弟,恐怕一洲之內的所有年輕道士,皆是與有榮焉。

    廊橋那邊,台階下,站著一名赤腳僧人,他臉龐方正,有堅韌剛毅之神色。

    這位苦行僧沒有抬頭望向那塊金字匾額,而是看著之前宋集薪插香的地面,雙手合十,低頭悲憫道:“阿彌陀佛。”

    矮小少年上岸,來到青牛背,看了看兩位飄飄欲仙的年輕道人,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背劍男人,最后他死死盯著要掛虎符的后者,咬牙切齒道:“我不要學什麼長生大道,你能不能教我殺人?!”

    男人傲然笑道:“我兵家劍修,自古便是天下殺力第一!”

    年輕道人還以顏色,笑道:“哦?”

    年輕女冠搖了搖頭,知道大局已定,便覺得辜負了小師叔的托付,心懷愧疚。

    一時間溪畔的青牛背上,劍拔弩張,氣氛凝重。

    李家的紅棉襖小女孩,趕緊躲在神仙姐姐身后。

    青衣少女剛吃完最后一塊糕點,心情正糟糕得很,沒好氣道:“你們有本事找我爹打去!”

    跟少女以及她爹大有淵源的男人,不再板著臉,笑道:“怎麼打?”

    年輕道人打趣道:“阮秀,這就有些欺負人了啊。你爹可是接替齊先生的下一位聖人,就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

    青衣少女撇撇嘴,不說話。

    僧人緩緩走來,登上青牛背。

    年輕女冠說道:“你們佛門的雷音塔,我們道家的天師印,加上兵家的一座小劍塚,當然還有儒家的山岳玉牌。四件最早四位聖人留下的壓勝之物,不說他們儒家自己內部如何勾心斗角,只說我們三方,這次各自取回,雖然名正言順,但是如果真的跟齊先生一聲招呼也不打,是不是不太合適?”

    僧人一言不發。

    年輕道人憂心道:“是有點不近人情,但是上頭的旨意難違,師姐你還是不要畫蛇添足了。”

    那位兵家之人譏笑道:“我不是來跟誰套近乎的。”

    ————

    小鎮那邊,陳平安回到劉羨陽家所在的巷弄,結果看到齊先生就站在門口。

    少年快步跑去,不等他發問,齊靜春就交給他兩方私印,微笑道:“陳平安,不是白送給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后如果山崖書院有難,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幫上一幫。當然,你也不用刻意打聽書院的消息。”

    少年只說了一個字,“好!”

    齊靜春點了點頭,語重心長道:“切記之前跟你說過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並非在試探人心。”

    少年咧嘴笑了笑,“先生,這個不敢保證。”

    齊靜春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沒有說什麼,正要離去。

    他原本想說,以后若是山崖書院真有大困局,陳平安你心生悔意,也無需愧疚,只當是沒看見沒聽說便是,不用刻意為之。

    但是齊靜春不知為何,內心深處,偏偏心存一絲僥幸,連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來想去,這位山崖書院的山主,只得出一個答案。竟然是只因為眼前少年,姓陳名平安。他好像跟誰都不太一樣。

    你托付他一事,千難万難,哪怕明知道少年到最后,拼盡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卻能實實在在篤定一件事,他只要答應了,就一定會去做,十分氣力做不到,也願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氣。

    這就是一件讓人感到心安的事情。

    這本是齊靜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這位主動要求貶謫至此的讀書人,原先只覺得天地處處是異鄉。

    在齊靜春正要轉身的時候,還背著籮筐的少年,連忙極為吃力地作揖行禮。

    巷弄之中,儒家聖人一板一眼地還了少年一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4 02:44 AM

第四十一章 練拳

  夜幕深沉,督造官衙署,宋長鏡一人獨自返回,少年宋集薪已經去往狗窩一般的泥瓶巷,對此男人沒有强求,身為統兵多年的沙場大將,在屍山血海里,尚且能夠鼾聲大作,所以那個被放養的侄子,這些年日子過得沒那麼符合天潢貴胄的身份,宋長鏡沒覺得這就虧欠了那孩子。能活著返回大驪京城,就不錯了。

    衙署的年邁管事,一直等候在門口,手里提著燈籠。

    宋長鏡率先跨過只開了一扇側門的門檻,大步向前,說道:“不用帶路。”

    年邁管事默然點頭,放緩腳步,然后悄然離去。

    福祿街上的這棟衙署,建造得並不豪奢,占地遠遠不如盧李兩姓的宅子,前任那位貨真價實的窯務督造官,生活得清苦緊巴,小鎮大戶們也沒覺得如何不妥。

    但是宋長鏡不一樣,當今大驪皇帝的同母弟弟,還立下過開疆拓土不世之功,更是東寶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師。

    他的到來,就像過江龍闖入了一座小湖,地頭蛇們哪怕談不上如何畏懼,面對宋長鏡這種人,誰都會拿出該有的恭謹姿態。

    宋長鏡經過一座小院子的時候,看到有人還在房內挑燈夜讀,坐姿端正,獨處之時,仍是一絲不苟。

    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

    宋長鏡大袖飄搖,快步走過,嘴角泛起譏諷笑意。

    昔年有少年求學于觀湖書院,書法通神,名動朝野,被南魏國主召入皇宮,于側殿撰寫詔書,正值隆冬大雪,筆凍不能書,帝敕令宮嬪十余人侍于左右身側,為其呵筆。

    此事迅速風靡東寶瓶洲,傳為一樁美談。

    只是無人深思,皇城宮禁何等森嚴,這種事情,皇帝不說,宦官不說,嬪妃不說,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

    走在幽深小徑上,宋長鏡驀然爽朗大笑。

    身穿一身素潔衣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院門未鎖,推開屋門后,看到婢女稚圭坐在正堂一張椅子上,半眯著眼,歪著腦袋打瞌睡,當腦袋傾斜到了一個幅度后,就立即坐正,然后繼續歪斜。

    看來少女是真的很累了。宋集薪彎下腰,輕輕晃了晃她的肩膀,柔聲道:“稚圭稚圭,醒醒,趕緊回自己屋子睡覺去,小心凍著。”

    睡眼惺忪的少女揉著眼睛,迷糊道:“公子,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啊。”

    宋集薪笑道:“去了趟廊橋那邊,路程有點遠,所以晚了些。”

    稚圭看到宋集薪的這身陌生禮服,驚訝道:“咦?公子怎麼換了一身衣服?”

    宋集薪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聊,“不提這個。那本地方縣志借給你后,讀書識字怎麼樣了,要不要我教你?”

    少女搖頭道:“不用。”

    宋集薪回到自己屋子,漆黑一片,脫掉外袍,踢掉靴子,摸到床上,少年呢喃道:“王朱,王朱,原來如此。”

    稚圭回到自己屋子,熄燈睡覺,整個人縮在被窩里,發出一陣陣輕微的動靜像是在偷吃東西,嘴里嚼著些什麼。

    最后她竟然還打了一個飽嗝。

    ————

    劉羨陽在鑄劍鋪子這邊,雖然還沒有正式成為阮師傅的徒弟,但是誰都看得出來,阮師傅對這個高大少年很器重,否則也不會手把手親自教他如何鍛打劍條,那一排鑄劍室,如今並不是誰都可以進入的。

    正午歇息的時候,有一個燒瓷窯工出身的年輕人跑到劉羨陽跟前,說有人找他,擠眉弄眼,十分玩味,說是一個比福祿街那些夫人還好看的美婦人,來找劉羨陽。

    劉羨陽嬉皮笑臉跟著他走去,心情其實一下子沉重起來。

    果不其然,在一座水井旁邊,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婦人,四周許多挖井搬土的青壯漢子,干活特別起勁。

    如小夫子宋集薪所鄙夷的那樣,劉羨陽確實就是個土鱉,但是女子好看與否,跟讀沒讀過書,識不識字,實在是沒有任何關系。也許高大少年不知道,籠統含糊的好看一說,其中其實有一種叫嫵媚,尤其是端庄且內媚,尤為動人心魄。

    媚這個字,若是解字,本就是畫眉之女的意思。

    眼前這位不知姓名、根腳的夫人,眉毛細巧如娥蟲之須,額頭像蟬,廣而方正,光潔豐滿。

    今天她只身一人來此,沒有興師問罪的架勢,也不像是要仗勢凌人,劉羨陽稍稍松了口氣。

    只不過這位雍容華貴的夫人,臉蛋再好看,劉羨陽不否認,如果是以往,說不定在街邊遇上,還會吹几聲口哨, 可是這不意味著劉羨陽就會動心,高大少年心儀的女子,以前是那個泥瓶巷的婢女,如今是,以后也是。

    劉羨陽帶著美麗婦人走向小溪,語氣堅定道:“夫人,你如果是想要說服我,賣給你們那件傳家寶,我勸夫人不要開這個口了。”

    婦人嫣然笑道:“先別急著拒絕,容我跟你說清楚利害關系,你再來做決定。”

    高大少年臉色不變,故作輕松,其實一顆心瞬間沉入谷底。

    在遠處,少女蹲坐在一間鑄劍室門檻上,端著一碗飯,白米飯堆積出山尖尖的模樣,高聳出大白碗的邊沿,她正在狼吞虎咽,吃掉“山頭“后,如願以償看到被她隱藏其中的紅燒肉,整個人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偷偷背轉身,背對著坐在門檻另一端細嚼慢咽的男人,問道:“爹,不管一管那外鄉婆姨?”

    男人甕聲甕氣道:“不管。”

    青衣少女憂心道:“他可是你以后在這里的開山大弟子,就不怕走岔路?”

    男人淡然道:“那就是那小子沒福氣。”

    少女疑惑道:“爹,不會感到可惜啊?”

    比如她,看到鋪子里那些好吃又精致的糕點,兜里沒錢也就罷了,有錢,買了,結果不小心掉地上,真是活該被天打五雷轟。

    男人答非所問,“紅燒肉好吃不?”

    少女下意識開心點頭,“好吃好吃!”

    少女猛然繃緊身体,爹下過“旨意”,她每天只能吃一份葷菜,所以她假裝像是只盛了一碗白米飯,將紅燒肉藏在其中。為的就是晚上能夠光明正大吃上一份葷菜。

    少女尷尬轉頭,高高抬起白碗,理直氣壯道:“只有一塊呦,我又沒有壞規矩!”

    男人呵呵一笑,問道:“那麼藏在碗底的那塊紅燒肉,吃不著,會不會感到可惜啊?”

    少女微微張大嘴巴,整個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心如死灰。

    男人還往自家閨女傷口上撒鹽,“你要是不多嘴問劉羨陽的事情,爹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少女悶不吭聲,小口小口吃著紅燒肉,一看就知道以后肯定勤儉持家。

    男人吃完飯,望向小溪那邊的婦人和少年,說道:“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爹就不會管他的死活。哪怕進入中五境,爹會管一兩次,但也絕不會多管,事不過三吧。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少女賭氣道:“為啥不管?!”

    男人沒好氣道:“文人收學生,武人收徒弟,都不是江湖幫派招徠小嘍啰,不是想著以后跟人起了爭執,仗著人多勢眾來跟人吵架或是打架。歸根結底,在我眼中,師生也好,師徒也罷,就是同道中人。何況如今劉羨陽還不是我的徒弟。”

    少女沒說話。

    男人感嘆道:“傻閨女,只說這偏居一隅的大驪王朝,知道有多少人嗎?兩千多万戶!這麼多天下人,這麼多煩心事,你管得過來嗎?爹會在接下來的六十年里,從齊靜春手里接管小鎮,你也別成天亂逛,安心在劍爐這邊鑄劍練劍,要不然惹了麻煩,爹是管還是不管?”

    不等男人把話說完,少女就冒出一句話,“不用你管。”

    她這句話,把男人憋得差點內傷,威力之大,不比某位劍仙的壓箱底手筆更弱。

    男人真想使勁敲著這個傻閨女的榆木腦袋,你的事情,爹能不管?

    男人有些哀愁啊。

    少女一臉“震驚”道:“咦,碗底怎麼多出一塊紅燒肉來,唉,我今天的份額用完啦,還是給你吃吧?爹?”

    男人不用轉頭看,都能感受到傻丫頭的蹩腳演技,無奈道:“算了,你吃吧,爹就當你今天只吃了一塊紅燒肉。記得下午打鐵,別再偷懶了。”

    這次少女的感激,絲毫不作偽,“爹,你真好!”

    男人氣笑道:“是紅燒肉好吧。”

    少女低下頭,扒了一口米飯,輕聲道:“爹也好。”

    男人繃著臉,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想了想,覺得還是生個閨女好啊。

    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嗓音,“爹,晚上還能再吃一塊不?兩塊和三塊,差不太多,對不對?爹你不說話,我就當答應了哦?”

    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掉了。

    最后那句話,則是少女已經跑出去老遠,她才說的。

    男人揉了揉臉頰,自言自語道:“我家秀秀以食為天。”

    ————

    陳平安穿街走巷送完信后,買了一份早點,送去給泥瓶巷的寧姑娘,然后開始熟門熟路地煎藥。

    寧姚今天穿了一件嶄新的墨綠色長袍,干淨利落,她本就長得英氣勃發,這一身衣飾,加上腰佩長刀,比起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富家子弟,更有貴氣。

    寧姚猶豫了一下,“就目前而言,你如果真想研習那本撼山譜,在學拳勢之前,你要先做三件事,站樁,走樁和睡樁,最后一件事,比較講究竅穴積澱和氣息流轉,很難用言語描述,先不說它便是。反正前兩件事情,無需太考慮天賦根骨,你老老實實按照拳譜上繪畫出來的姿勢,長久以往堅持下去,終歸是有用的,哪怕無法讓你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但是强健体魄和延年益壽,不是沒有可能。”

    陳平安說出自己的一個想法,“在溪水里練習走樁,是不是也行?”

    寧姚點頭道:“當然。及膝練起,再及腰,最后及脖。”

    陳平安順著她的話問道:“最后不是整個人在水里嗎?”

    寧姚冷笑道:“怎麼,你是想在水底練習閉氣,然后練出一只千年王八万年龜啊?”

    陳平安悻悻然不說話。

    寧姚想了想,“來,我給你演示一下走樁。看仔細了!”

    寧姚讓陳平安把桌子挪開,然后向前走出六步,步伐為三小三大,最后一步當她一腳重重踏下,整棟屋子的泥地,仿佛都發出了一陣沉悶震動。

    少女一氣呵成。

    看似輕描淡寫,其實行云流水,給草鞋少年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如一條瀑布直瀉而下,天經地義,而且蘊含著巨大的力道。又如樹葉在溪水里打了一個旋轉,圓轉如意,輕柔至極。

    所有都是對的,但是陳平安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看到少年一臉茫然的神色,寧姚又撤回原位,再次演示一遍。

    寧姚站定,轉頭問道:“看明白了嗎?來試試看?”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嘗試了一遍。

    搖搖晃晃,像個醉醺醺的酒鬼。

    陳平安站在原地,撓撓頭,顯然他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像話。

    寧姚黑著臉,沉聲道:“再來!”

    三遍之后,陳平安已經略有好轉,但是寧姚已經臉色陰沉得像要下一場暴雨。

    她無法想象,世上怎麼會有陳平安這樣的笨蛋,練武如此沒有悟性,天資如此糟糕!

    沒辦法。

    寧姚是一個自幼就站在劍道極高處的人,出身,根骨,天賦,眼光,皆是如此。

    所以少女根本無法理解,在距離她有十万八千里之遙的山腳,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更不會懂得那些人為何要走得踉踉蹌蹌。

    最后少女實在沒轍,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要拔刀砍人,于是她靈機一動,拍了拍草鞋少年的肩膀,勉强安慰道:“陳平安,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習武也是一樣的道理,練拳几万下,出不來味道,那就几十万,一百万!你去撿你的石頭吧,笨鳥先飛,別灰心喪氣,慢慢來,在小溪里一遍遍練習這個走樁。”

    陳平安一想,真是這個道理。

    以前聽宋集薪說過一句話,跟寧姑娘的“讀書百遍”差不多意思,叫讀書破万卷,下筆如有神。

    不過少年覺得更有道理的,還是寧姑娘所說的几万几十万不夠,那就練一百万次嘛。

    陳平安笑著跑出泥瓶巷,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按照記憶去模仿寧姚的走姿。

    草鞋少年在心中,告訴自己的“真相”,是練習一百万次之后,興許就能練拳小成了。

    所以這部《撼山譜》的練拳起步,就是一百万次,在那之后,他陳平安才有資格再來談其他。

    寧姚獨自坐在門檻上,自言自語道:“為何感覺自己好像挖了一個天大的坑?那家伙會不會爬不出來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4 03:23 AM

第四十二章 天才

   小鎮來自外鄉的生面孔,越來越多,客棧酒樓的生意,隨之蒸蒸日上。

    與此同時,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許多高門大戶里的這一輩年輕子弟,開始悄然離開小鎮,多是少年早發的聰慧俊彥,也有籍籍無名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趙繇便在此列。至于泥瓶巷的孩童顧粲,被截江真君劉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個例外。

    陳平安去劉羨陽家拿了籮筐魚簍,離開小鎮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時候,陳平安當然不會練習撼山譜的走樁,出了小鎮,四下無人,陳平安才開始默念口訣,回憶寧姑娘走樁之時的步伐、身姿和氣勢,每個細節都不願錯過,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陳平安當時在泥瓶巷的屋子里,第一次模仿寧姚的時候,那麼拙劣滑稽,比起常人還不如,其實少年少女的認知,出現了一個鬼使神差的誤會,陳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個毛病,從燒瓷窯工開始就發現自己眼疾,手卻慢,准確說是由于少年的眼神、眼力過于出彩,導致手腳根本跟不上,這就意味著換成別人來模仿寧姚的走樁,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腳,但好歹不至于像陳平安這麼一兩分相似,這恰恰是因為陳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對于每一個環節太過苛刻,才過猶不及,手腳跟不上之后,就顯得格外可笑,而且九分不像之下,暗藏著一分難能可貴的神似。

    這些寧姚並不知道,模仿她這位天劍仙胚子的走樁,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當然話要說回來,莫說只有她寧姚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寧姚也不會覺得如何驚才絕艷。

    寧姚眼中所見,視線所望,只有人跡罕至的武道遠方,以及並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數的劍道之巔。

    陳平安坐在廊橋匾額下的台階休息,少年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個時辰,哪怕每天堅持五到六個時辰,重復練習走樁,撐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万,十年才能完成一百万次的任務。草鞋少年扭頭望向清澈見底的溪水,呢喃道:“讓我堅持個十年,應該可以的吧?”

    雖然這段日子里,陳平安不曾流露出什麼異樣情緒,但是陸道長臨行前的泄露天機,將云霞山蔡金簡的陰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讓這位少年倍感沉重。有一件事情,陳平安對陸道長和寧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簡對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后,少年當時在泥瓶巷子里,就已經隱隱約約感受到身体的不對勁,所以他才會在自家院門口停留那麼長時間,為的就是讓自己下定決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簡拼命。

    畢竟那時候的陳平安,按照年輕道人陸沉的說法,就是太死氣沉沉了,完全不像一個本該朝氣勃勃的少年,對于生死之事,陳平安當時看得比絕大多數人都要輕。

    蔡金簡以武道手段“指點”,讓草鞋少年强行開竅,使得陳平安的身体,就像一座沒有院門屋門的宅子,確實可以搬進、吸納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風雪雨水天氣,宅子便會垮得會格外厲害、迅速。所以陸沉才會斷言,如無例外,沒有大病大災的話,陳平安也只能夠活到三四十歲。

    之后她在陳平安心口一拍,壞了他的修行根本,心為修行之人的重鎮要隘,城門塌陷后,蔡金簡等于几乎封死了這處關隘的正常運轉, 這不單單是斷絕了陳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發加速了陳平安身軀腐朽的速度。

    蔡金簡這先后兩手,真正可怕之處,在于門戶大開之后,一方面陳平安已經無法修行長生之法,就意味著無法以术法神通去彌補門戶,無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少年僥幸在武學登堂入室,的確能夠依靠淬煉体魄來强身健体,但是對陳平安而言,巨大風險將會一直伴隨著機遇,一著不慎,就會身陷“練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壽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憐下場。

    當務之急,陳平安是需要一門能夠細水流長、滋養元氣的武學,這門武學是不是招式凌厲、霸道絕倫,是不是讓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陳平安的希望,全部在寧姚看不上眼的那部《撼山譜》當中,比如她說過,走樁之后還有站樁“劍爐”,和睡樁“千秋”。

    但是陳平安不敢胡亂練習,當時只是瞥了几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覺得還是應該讓寧姑娘鑒定之后,確認無誤,再開始修習。

    只要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你悟性再差,只要夠勤奮堅韌,每天終究是在進步。走在錯誤的方向上,你越聰明越努力,只會做越多錯越多。

    這些話是劉羨陽說的,當然他的重點在于最后一句,“你陳平安是第一種人,宋小夫子那個伶俐鬼是第二種,只有我劉羨陽,是那種又聰明又走對路的真正天才。”

    當時劉羨陽自吹自誇的時候,不小心被路過的姚老頭聽到,一直對劉羨陽青眼相加、視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少年哪句話戳中了老人傷心處,姚老頭破天荒勃然大怒,追著劉羨陽就是一頓暴揍。反正在那之后,劉羨陽再也沒有說過“天才”兩個字。

    陳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氣,站起身,走上高高的台階,進入廊橋走廊后,才發現遠處聚集著一撥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在護衛著其中一名女子,陳平安只看到女子的側身,只見她坐在廊橋欄杆上,雙腳自然而然懸在溪水水面上,閉目養神,她的雙手五指姿勢古怪,手指纏繞或彎曲。

    給陳平安的感覺是她明明閉著眼睛,卻又像是在用心看什麼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再繼續前行,轉身走下台階,打算涉水過溪,再去找劉羨陽,今天他背著兩只籮筐,一大一小套放著,要將那只稍小的籮筐,還給阮師傅的鐵匠鋪,畢竟那是劉羨陽跟人借來的。

    廊橋遠處,那撥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識趣轉身后,相視一笑,也沒有說話,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觀”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這一點毋庸置疑。只是后來被許多修行宗門采納、揀選、融合和精煉,最后一條道路上分出許多小路。

    只不過東寶瓶洲一直被視為佛家末法之地,在數次波及半洲疆域的滅佛浩劫之后,近千年以來佛法漸衰,聲勢遠不如三教中的儒道兩家。

    “只聞真君和天師,不知護法與大德”,便是如今東寶瓶洲的真實狀況。

    不過受惠于佛法的仙家宗門,確實不計其數。

    陳平安卷起褲管趟水而過,上了對岸,突然聽到廊橋那邊傳來驚呼聲和怒斥聲,想了想,沒有去摻和。

    到了阮師傅的鐵匠鋪,仍是熱火朝天的場面,陳平安沒有隨便亂逛,站在一口水井旁邊,找人幫忙通知一聲劉羨陽。

    原本以為要等很久,不曾想劉羨陽很快就跑來,拉著他就往溪畔走去,壓低嗓音說道:“等你半天了,怎麼才來!”

    陳平安納悶道:“阮師傅催你還籮筐啦?”

    高大少年白眼道:“一個破籮筐值當什麼,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說。你撿完石頭回到我家院子后,就等那個夫人去找你,就是那個儿子穿一身大紅衣服的婦人,上回咱們在泥瓶巷口見著的那對母子,她找上門后,你什麼都不要說,只管把那只大箱子交給她,她會給你一袋子錢,你記得當面清點,二十五枚銅錢,可不許少了一枚!”

    陳平安震驚道:“劉羨陽,你瘋了?!為啥要賣家當給外人?!”

    劉羨陽使勁摟住草鞋少年的脖子,瞪眼教訓道:“你知道個屁,大好前程擺在老子的面前,為啥白白錯過?”

    陳平安滿臉懷疑,不相信這是劉羨陽的本心本意。

    劉羨陽嘆了口氣,悄聲道:“那位夫人要買我家的祖傳寶甲,另外那對主仆,則是要一部劍經,我爺爺臨終前叮囑過我,到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寶甲可以賣,當然不許賤賣,但是那部劍經,就是死,也絕對不可以承認在我們老劉家里。我答應賣寶甲給那位夫人,除了談妥價格之外,還要求她答應一個條件,她得到寶甲之后,還要說服那個一看就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煩,就是一個拖字訣,等到我做了阮師傅的徒弟,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為啥你不拖著那位夫人?難不成她還能來鐵匠鋪找你的麻煩?再說了,她又不能破門而入,搶走你家的寶甲。”

    劉羨陽松開手,蹲在溪邊,隨手摸了塊石子丟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寶甲不是不能賣,現在既然有個公道價格,不也挺好,還能讓事情變得更穩妥,說不定都不用寧姑娘冒險出手,所以我覺得不壞。”

    陳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勸說道:“你咋知道她現在給的價格很公道?以后要是后悔了,咋辦?”

    高大少年轉頭咧嘴笑道:“后悔?你好好想想,咱倆認識這麼多年,我劉羨陽什麼時候做過后悔的事情?”

    陳平安撓撓頭,總覺得哪里不對,可是少年口拙,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服劉羨陽。

    劉羨陽這輩子活得一直很自由自在,好像也從來沒有難倒過他的坎,從沒有解不開的心結和辦不成的事。

    劉羨陽站起身,踹了一腳草鞋少年背后的籮筐,“趕緊的,我拿去還給阮師傅,回到等我正式拜師敬茶,你可以來長長見識。”

    陳平安緩緩起身,欲言又止,劉羨陽笑罵道:“陳平安你大爺的,我賣的是你的傳家寶?還是你媳婦啊?”

    陳平安遞給他籮筐的時候,試探性問道:“不再想想?”

    劉羨陽接過籮筐,后退數步,毫無征兆地高高跳起,來了一個花哨的回旋踢。

    沉穩落地后,劉羨陽得意洋洋,笑問道:“厲害吧?怕不怕?”

    陳平安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你大爺的。

    遠離阮家鋪子后,心思重重的陳平安下水撿石頭,不知心神不寧的緣故,還是溪水下降的關系,今天收獲不大,一直等到陳平安臨近廊橋,只撈取二十多顆蛇膽石,而且沒有一塊能夠讓人眼前一亮,一見鐘情。

    陳平安摘下籮筐魚簍,將它們放在溪邊草叢里,深呼吸一口氣,在溪水中轉身而走,開始練習走樁。

    一趟來回后,陳平安心頭一緊,他看到藏著籮筐魚簍的地方,蹲著一個矮小少年,嘴里叼著一根綠茸茸的狗尾巴草。

    是杏花巷馬婆婆的孫子,從小就被人當做傻子,加上馬婆婆在陳平安這輩少年心中,印象實在糟糕,吝嗇且刻薄,連累她的寶貝孫子被人當做出氣筒,少年之前每次出門,給人追著欺負,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個時辰,板上釘釘會被同齡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騰得滿是塵土,試想一下,一雙馬婆婆剛從鋪子里買來的嶄新靴子,孫子穿出門后,立即被十几號人一人一腳踩踏之后,等孩子回家之后,靴子能新到哪里去?

    這個真名馬苦玄早已不被人記得的傻小子,從來就很怪,被人欺負,卻從不主動跟馬婆婆告狀,也不會嚎啕大哭或是搖尾乞憐,始終是很平淡的臉色、冷漠的眼神。所以杏花巷那邊的孩子,都不愛跟這個小傻子一起玩,馬苦玄很早就學會自己玩自己的,最喜歡在土坡或是屋頂看天邊的云彩。

    陳平安從來沒有欺負過馬苦玄,也從來沒有憐憫過這個同齡人,更沒想過兩個同病相憐的家伙,嘗試著抱團取暖。

    因為陳平安總覺得馬苦玄這種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里跟宋集薪很像,甚至猶有過之。

    他們好像是沒有開口說話,但是他們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無聲說著,老天爺欠了我很多東西,遲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來。欠我一顆銅錢,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爺乖乖還回來一兩銀子,馬苦玄,甚至是一兩金子!

    陳平安沒覺得他們這樣不好,只是他自己不喜歡而已。

    那個少年再不像之前的那個傻子,口齒清晰,笑問道:“你是泥瓶巷的陳平安吧,住在稚圭隔壁?”

    陳平安點點頭,“有事嗎?”

    少年笑了笑,指了指陳平安的籮筐,提醒道:“也許你沒有發現,溪水下降很多了,好石頭只剩下廊橋底下的深潭,和青牛背的水坑這兩個地方,其它地方都不行,就像你這筐里的,是留不住那股氣的,石質很快就會變,有些運氣好的,撐死了去做一塊上好磨刀石,有些可以成為讀書人的硯台,最后這些東西當,然還是好東西,賣出高價肯定不難,只不過……算了,說了你也未必懂。”

    陳平安笑著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矮小少年突然說道:“你剛才在小溪里練拳?”

    陳平安依然不說話。

    馬苦玄眼神熠熠,哈哈笑道:“原來你也不傻嘛,也對,跟我差不多,是一路人。”

    陳平安繞過少年,說了聲我先走了,然后背起籮筐就上岸。

    少年蹲在遠處,吐出嘴里嚼爛的狗尾巴草,搖頭小聲道:“拳架不行,紕漏也多,練再多,也練不出花頭來。”

    馬苦玄頭也不轉,“取回咱們兵家信物了?”

    背后有男人笑道:“以后記得先喊師父。”

    少年沒搭理,起身后轉頭問道:“能不能給我看看那座小劍塚?”

    正是背劍懸虎符的兵家宗師,自稱來自真武山,他曾經揚言要與金童玉女所在師門的那位小師叔一戰。

    男人搖頭道:“還不到火候。”

    然后他有些惱火,“你干嘛要故意壞了那女子的水觀心境,你知不知道這種事情,一旦做了,就是一輩子的生死大敵!”

    少年一臉無所謂道:“大道艱辛,如果連這點磨難也經不起,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長生無憂?”

    男人氣笑道:“你連門也未入,就敢大言鑿鑿,不怕閃了舌頭?!”

    少年最后咧嘴,露出潔白森森的牙齒,笑道:“以后我在修行路上遇到這種破境機緣,會主動告知那女子一聲,到時候師父你不許插手,讓她盡管來壞我好事。”

    男人感慨道:“你知不知道,世間機緣分大小,福運分厚薄,根骨分高低,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眾人,以后總有一天會遇到拳頭更大、修為更深、境界更高之人,到時候人家心情不好,就一拳打斷你的長生橋,你如何自處?”

    少年微笑道:“那我就認命!”

    男人自嘲道:“以后為師再也不跟你講道理了,對牛彈琴。”

    少年突然問道:“那個泥瓶巷的家伙,怎麼曉得水里石頭的妙處?還開始練拳了?”

    男人突然神色嚴厲起來,“馬苦玄!為師不管你什麼性格桀驁,但是有一點你必須謹記在心,我們兵家正宗劍修!修一劍破万法,修一劍順本心,修一劍求無敵,但是絕對不許濫殺無辜,不許欺辱俗人,更不許日后在劍道之上,因為嫉妒他人,就故意給同道中人下絆子!”

    少年伸了個懶腰,“師父,你想多了,泥瓶巷那家伙就算再厲害,只要不惹到我,就與我無關,說到底,小鎮這些人成就再高,將來也無非是我的一塊墊腳石而已,嫉妒?我感謝他們還來不及呢。”

    男人無奈道:“真是講不通,我估計以后真武山,會不消停了。”

    少年好奇問道:“你在真武山排第几?”

    男人笑了笑,“不說這個,傷面子。”

    少年白眼道:“早知道晚些再拜師。”

    男人一笑置之。

    他有句話沒跟自己徒弟挑明,世間天才是分很多種的,天賦亦是。

    先前那個草鞋少年,看似平淡無奇的六步走樁,其實渾身走著拳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4 04:38 AM

第四十三章 少年和老狗

  陳平安沒有直接回劉羨陽的宅子,而是先回了泥瓶巷,跟寧姚說了一下劉羨陽的打算。

    寧姚聽過之后,沒有發表意見,只說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情,她只管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如果劉羨陽能夠不用她出手就躲過一劫,她自會返還那三袋子金精銅錢。陳平安說這不是錢的事情,結果寧姚冷冰冰回了一句,那你是要跟我談感情,咱倆到那份上啦?陳平安差點被她這句話噎死,只好蹲在門檻那邊撓頭。

    寧姚瞥了眼桌上陳平安捎來的糕點,有物廉價美的糯米棗糕,也有相對昂貴的雨露團,肯定是少年竭盡全力的待客之道了,少女便破天荒有些心軟和愧疚,一時間覺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遇到難事,她哪怕幫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加油,于是問道:“劉羨陽會不會是在鐵匠鋪那邊,受到實實在在的人身威脅,才不得不將那件青黑瘊子甲賣出去?比如說鋪子里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暗中教訓了一頓劉羨陽?”

    陳平安思量片刻后,搖頭道:“不會,劉羨陽絕對不是那種被威脅就低頭認輸的人,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哪怕被福祿街那幫人打得嘔血,也沒說半句服軟的話,就一直扛著,差點真的被人活活打死,這麼多年,劉羨陽性子沒變。”

    寧姚又問道:“血氣方剛,意氣之勇,重諾言輕生死,其實巷弄游俠儿從來不缺,我一路行來,就親眼見識過不少。只不過一旦大利當前,換了一種誘惑,他劉羨陽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

    陳平安又陷入沉思,最后眼神堅定道:“劉羨陽不會因為外人給了什麼,就去當敗家子,他對他爺爺的感情很深,除非真的像他說的,他爺爺臨終前叮囑過他,寶甲可賣,但是別賤賣,而那部劍經則一定要留在他們劉家,以后還要留給后人。”

    寧姚說道:“就我知道的情況而言,那件瘊子甲品相是不俗,但是也算不得太過珍稀,倒是那部劍經,既然能夠讓正陽山覬覦已久,並且不惜出動兩人來此尋寶,擺明了是視為囊中之物了,所以肯定是樣好東西。所以賣寶甲留劍經,這個決定,是說得通的。”

    陳平安點了點頭。

    寧姚撫摸著綠色刀鞘,眼神冷冽,“小心起見,我陪你一起去劉羨陽家宅子,先打發了那位婦人,既然是劉羨陽親口說要賣,那麼裝載寶甲的箱子搬就搬,之后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鋪子,見一見劉羨陽,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如果真是他爺爺的臨終遺囑,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畫腳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該是你管的,就別瞎管。如果不是的話,便讓他說出苦衷,大不了我再將那箱子重新搶回來!”

    陳平安擔憂問道:“寧姑娘你的身体沒問題?”

    寧姚冷笑道:“如果是對付正陽山的搬山老猿,肯定會灰頭土臉,可要是那個娘們,在這座小鎮上,我一只手就夠了。”

    陳平安好奇道:“搬山猿?”

    寧姚敷衍道:“遺留在這座天下的一種上古凶獸孽種,真身為体型大如山峰的巨猿,傳言一旦顯露真身,能夠將一座山岳拔地而起,扛起背走。只不過這些都是傳言,畢竟誰也沒真正看到過。正陽山這几百年來一直隱忍不發,其實底蘊很厚,雖然宗門在東寶瓶洲名次不高,可是不容小覷,所以咱們能夠不跟他們起爭執,是最好,起了爭執……”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起了爭執咋辦?”

    寧姚站起身,拇指推刀出鞘寸余,一臉看白痴的眼神望向草鞋少年,少女天經地義道:“還能咋辦?砍死他們啊!”

    陳平安咽了咽口水。

    之后少年背著籮筐,帶著重新戴上帷帽、腰佩綠刀的少女,一起緩緩走向劉羨陽的祖宅。

    寧姚扭頭瞥了眼少年的籮筐,問道:“今天怎麼這麼少?”

    陳平安嘆了口氣,“馬苦玄,哦,就是杏花巷那邊馬婆婆的孫子,跟我差不多歲數,現在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按照他的說法,是小鎮風水變了,所以這些小溪里的石頭越來越留不住‘氣’。”

    寧姚神情凝重,沉聲道:“他說的沒錯,這座小鎮是要變天了。你最好趁早解決掉這檔子事,趕緊走出小鎮,哪怕離開以后再回來,也比一直待在小鎮來得好。”

    陳平安不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一根筋,自小一個人過慣了,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輕重緩急,點頭笑道:“會的,只要看到劉羨陽跟阮師傅喝過拜師茶,我就馬上離開這里。最好那個時候,阮師傅也答應給你鑄劍。”

    看著滿臉喜悅的家伙,寧姚納悶道:“跟你無關的事情,也值得這麼開心?說你爛好人,你憑啥不服氣?”

    大概是認為兩人有些相熟了,陳平安說話也沒之前那般遮遮掩掩,理直氣壯道:“劉羨陽,顧粲,加上寧姑娘你,你想啊,天底下那麼多人,我也就在乎三個人的好壞,我咋就爛好人啦?”

    寧姚笑眯眯問道:“那三個人里頭,我排第几?”

    陳平安既誠懇又赧顏道:“暫時第三。”

    寧姚摘下佩刀,隨便握在手中,用刀鞘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陳平安,你要感謝我的不殺之恩。”

    陳平安莫名其妙問道:“煎藥你不覺得煩?”

    寧姚愣了愣,理解了他的想法,“陳平安,我突然發現你以后就算到了外邊,也能活得挺好。”

    陳平安一點都不貪心,誠心誠意道:“跟現在一樣好就行。”

    寧姚不置可否,輕輕搖晃手中綠刀,就像鄉野少女搖晃著花枝。

    到了劉羨陽家的巷子拐角處,一個黑影驀然竄出,寧姚差點就要拔刀出鞘,幸好及時忍住,原來是一條黃狗,圍繞著陳平安親昵打轉,陳平安彎腰揉了揉黃狗的腦袋,起身后笑道:“是劉羨陽隔壁那戶人養的,叫來福,好多年了,膽子特別小,以前我和劉羨陽經常帶它上山,就只會跟在我們屁股后頭湊熱鬧,劉羨陽總嫌棄它抓不住山兔山雞,總說來福連一條貓都不如,像馬苦玄家養的那只貓,有人看到它經常能夠往家里叼野雞和蛇。不過來福年紀大了嘛,十來歲了,很老啦。”

    說到這里,草鞋少年忍不住又彎腰,摸了摸來福的腦袋,柔聲道:“一大把歲數,就要服老,對吧?放心,以后等我賺到大錢了,一定不餓著你。”

    寧姚搖了搖頭,對此她是無法感同身受的。

    哪怕她這一路行來,她見過很多人很多事,高高在上的仙家高人,肉眼凡胎的市井百姓,權貴子弟的錦衣怒馬,御風凌空的神仙風采,見過了許許多多的悲歡離合。

    寧姚

    有那佛家的行者,在凄厲風雨夜,赤足托缽而行,唱著佛號,步伐堅定。有赴京趕考的窮書生,在破敗古寺里,為披著人皮的狐魅溫柔畫眉,最后重新動身啟程之時,哪怕明知自己已是兩鬢微霜,也無悔恨。

    有頂著天師頭銜的年輕道人,在古戰場和亂葬崗之中獨自穿行,默念著福生無量天尊,不惜消耗自身修為,為孤魂野鬼們引領一條超脫之路。有上任之初親手禁絕淫祠龍王廟的中年文官,嘴唇干裂滲出血絲,在干涸河床邊上,擺下香案,沙啞誦讀著《龍王祈雨文》,最后為了轄境內的百姓,面向龍王廟,下跪請罪。

    有前朝遺老的古稀老人,不願帶著出仕新朝的儿子,只帶著蒙學的小孫子,登高作賦,面對家國破碎的舊山河,老淚縱橫,跟心愛孫子說那些已經改了名的州郡,原本應該叫什麼。有一葉扁舟在千里長峽中,順流直下,有讀書人在兩岸猿聲中,意氣風發,讀至快目會心之處,仰天長嘯。有面覆甲胄的傾國女子,在硝煙落幕后,縱馬飲酒最絕色。

    一路行來,一路見聞,一路感悟,寧姚的向道之心,始終穩若磐石,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現如今,寧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個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著籮筐系著魚簍,摸著一條老狗的腦袋,少年對未來充滿著希望。

    兩人剛回到劉羨陽家沒多久,就有人敲響院門,陳平安和寧姚對視一眼,然后陳平安出去開門,寧姚只是站在屋門口,不過她回頭瞥了眼那柄安靜躺在櫃台上的長劍。

    敲門之人是盧正淳,自然是以婦人為首,此外還有兩名盧氏忠仆。

    盧正淳面容和善,輕聲問道:“你是劉羨陽的朋友,叫陳平安,對吧?我們是來搬箱子的,劉羨陽應該跟你打過招呼了。所以這袋錢你放心收下,除此之外,我們夫人答應劉羨陽的條件,將來也會半點不差交到他手上。”

    陳平安接過那袋子錢,讓開道路,雍容大方的婦人率先走入院子,盧正淳帶著兩名下人跟隨其后,婦人親自打開已經被擺在正堂的紅漆木箱子,蹲下身,伸手撫摸那具模樣丑陋的寶甲,眼神出現片刻迷離,然后是難以掩飾的炙熱和渴望,但是這抹情緒很快就被婦人收斂,恢復正常神色,她站起身后,示意盧正淳可以動手搬箱子了,東西並不沉重,畢竟里頭只有一具甲胄而已。

    婦人最后一個離開屋子,走到門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草鞋少年,微笑道:“劉羨陽真的很把你當朋友。”

    不明深意的陳平安只好一言不發,只是默然送他們這一行人離開院子。

    最后陳平安站在門外,久久不肯挪步,寧姚來到他身邊。

    婦人走在盧正淳三人之后,走到巷子盡頭后,轉頭望去,看到並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玩味笑道:“年輕真好,可是也得活著才行啊。”

    ————

    那座橫跨小溪的廊橋里,一位高大少年倒在血泊中,身体抽搐,不斷吐出血水。

    只是這一次,這個高大少年,再沒有能夠聽到某個黑黑瘦瘦的家伙,一遍遍撕心裂肺喊著“死人了”。

    廊橋北端橋頭的台階那邊,人頭攢動,議論紛紛,遠遠看著熱鬧,唯獨不敢靠近那個少年,生怕惹禍上身。

    有兩人快步走入廊橋,男子蹲下身,搭住少年的手腕脈搏后,臉色愈發沉重。

    青衣少女恨極,咬牙切齒道:“一拳就砸爛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說話。

    扎了一根馬尾辮的青衣少女怒道:“爹!你就眼睜睜看著劉羨陽這麼被人活活打死?劉羨陽是你的半個徒弟!”

    男人一直沒有松開少年的手腕,面無表情,淡然道:“我哪里知道堂堂正陽山,這回竟然如此不講規矩。”

    少女猛然起身,“你不管,我來管!”

    男人抬頭緩緩問道:“阮秀,你是想讓爹給你收屍?”

    少女大踏步前行,一往無前,沉聲道:“我阮秀不是只會吃一件事!也會殺人!”

    男人眉宇間隱約有雷霆之怒。

    小半原因是自己閨女的愣頭愣腦,更多自然是正陽山那頭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還未正式接手齊靜春的位置,那麼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也可以不用那麼講道理?

    青衣少女突然停下腳步。

    少女突然看到有個消瘦少年,從廊橋那一頭,向自己這邊瘋狂跑來。

    她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穿著一雙草鞋,面無表情,古井不波。

    兩人一瞬間就擦肩而過,少女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沒來由的,她便覺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淚。

    當草鞋少年坐在身邊,伸手抓住高大少年的一只手,視線早已模糊的劉羨陽,好像一下子多出几分精神氣,試圖擠出一個笑臉,斷斷續續說道:“那婆娘說我不交出寶甲,她就能殺了你……她還說,反正她是母子兩個人來咱們小鎮的,一人被驅逐而已,這個代價她出的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殺你……之前我跟你說的,其實不全是假話,我爺爺的確跟我說過那些話,所以我覺得賣了就賣了,沒啥大不了的……只是剛才她又讓人去找我,說那個老人瘋了,一聽說我沒有劍經,就執意要先殺你,再來殺我,我實在是擔心你,想給你打聲招呼……就一路跑到這里,然后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是有點疼……”

    草鞋少年低著頭,輕輕擦掉劉羨陽嘴角的鮮血,少年死死皺著那張黝黑消瘦的臉龐,輕聲道:“不怕,沒事的,相信我,別說話了,我帶你回家……”

    高大少年那股子强撐起來的精神氣,漸漸淡去,視線飄忽,喃喃道:“我不后悔,你也別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點怕,原來我也是怕死的。”

    最后高大少年死死攥緊他唯一朋友的手,嗚咽道:“陳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草鞋少年坐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握著劉羨陽的手,一只手握拳撐在膝蓋上。

    大口喘息,拼命呼吸。

    年紀輕輕的少年,此時就像一條老狗。

    草鞋少年眼眶通紅。

    當他想要跟老天爺討要一個公道的時候,就更像一條狗了。

    陳平安不想這樣,這輩子都不想再這樣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4 04:35 PM

第四十四章 水落石出

  福祿街盧氏的宅子,小巧玲瓏,卻別有洞天,便是清風城許氏婦人,也覺得是螺螄殼里做道場,做到了極致,不能再苛求什麼。在一座臨湖水榭里,剛剛成功將劉家瘊子甲收入囊中的婦人,滿面春風得意,慵懶斜靠著圍欄,大概是心情實在太好,至于盧正淳那只蒼蠅站在水榭台階上,也覺得不是那麼礙眼。

    身穿一襲大紅袍子的儿子站在長凳上,往小湖里丟魚餌,近百尾紅背鯉魚擁擠在一起,紅浪滾滾,畫面頗為壯觀。

    婦人對盧正淳吩咐道:“你就不用在這邊候著待命了,等到此間事了,你便隨我們去往清風城,除了讓我家夫君收你為入室弟子,也會答應你爺爺那個有些無理的請求,務必保證讓你有朝一日能夠躋身中五境,要知道這種承諾,才是最值錢的,所以說你爺爺是只老狐狸。”

    說到這里,婦人自顧自嫣然而笑,“要我看啊,如果你爺爺是盧氏掌舵人,盧氏王朝未必會這麼快崩塌。哪怕是眼高于頂的大驪藩王宋長鏡,也坦言能夠在一年內就立下滅國之功,功勞簿上有你們盧氏皇室一半。當然了,你們這支小鎮盧氏,運氣不太好,跟主支盧氏,一榮未必俱榮,一損倒真是俱損,所以這次我們清風城給你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要錯過了,要好好把握住。”

    盧正淳彎腰極低,雙手作揖高過頭頂,感激涕零道:“盧正淳絕不敢忘記許夫人大恩大德,日后到了那座名動天下的清風城,必當為許夫人做牛做馬,並且盧正淳發誓,此生只忠心于夫人一人!”

    清風城許氏笑意嫵媚,眯起眼眸,柔聲道:“這種掏心窩子的話啊,可別讓我夫君、也就是你未來的師父聽到,或者到時候你也可以在他面前重復一遍?”

    興許是在泥瓶巷給劉羨陽下跪后,盧正淳對于此事已經不再心懷芥蒂,聽到婦人的誅心言論后,立即跪下,整個人匍匐在水榭外的台階頂部,顫聲道:“盧正淳絕不敢忘本!”

    婦人笑了笑,隨意揮揮手,開始趕人,“行了,起來吧,以后到了清風城,修行一事最耗光陰,路遙知馬力,你是不是忘本,自然水落石出。”

    盧正淳后退著離開水榭,下了台階才緩緩轉身,這位曾經在小鎮呼風喚雨的天字號紈绔,在婦人跟前,好像腰杆就從來沒有直起過。

    小鎮之外的盧氏,作為一座大王朝的掌國之姓,在被大驪邊軍重創之后,可謂大傷元氣,一蹶不振,短期之內很難東山再起,從上到下,盧氏嫡系和旁支以及遠房,只得夾著尾巴做人。

    否則,以清風城的家底和聲望,絕對不敢如此在小鎮盧氏宅子,做起鳩占鵲巢的勾當,還敢居高臨下,對盧氏子弟呼來喝去。否則就算換成正陽山的那對主仆,其實都很勉强。

    如今盧氏龍游淺灘,時局艱辛,實在是不得不低三下氣。

    紅袍男童嗤笑道:“真是個天生奴才命的狗腿子,娘親你收下這種廢物做什麼?不會真要讓我爹收他做徒弟吧,而且還答應他一個中五境?中五境什麼時候如此廉價不值錢了?”

    婦人微笑道:“盧正淳雖然面目可憎,但並非沒有可取之處,此人資質一般,本來成為外門弟子就屬万幸,不過說到底,這個年輕人只是那筆大買賣之下的小添頭而已,掀不起半點風浪。至于表面上看,娘親許諾給小鎮盧氏這麼多,答應盧氏皇室那些逃難的皇親國戚和金枝玉葉,可以在清風城避難並且扎根,清風城會以禮相待,奉為座上賓。甚至在城內專門划分出一大塊區域,作為盧氏的私人地盤,期限為一百年。 ”

    孩子丟完魚餌,突然跑出水榭,撿了一大把石子回來,然后趴在欄杆上,朝著那些鯉魚使勁丟擲石子,玩得不亦樂乎,轉頭說道:“娘親,咱們來小鎮尋覓瘊子甲,是不是就是一個掩人耳目的由頭,是咱們清風城許氏借此機會掌控盧氏的障眼法? 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盧氏那撥浩浩蕩蕩的喪家犬,聽說人數僅皇室成員就有三千多人,加上內宦奴婢附庸和不願依附大驪宋氏的亡國遺老,對于我們清風城的人氣增長,幫助很大。” 如此說來,這里才是落魄盧氏如今真正的消息運轉樞紐?

    婦人欣慰笑道:“能夠想到這一層,說明我的儿子很聰明,但是呢,還是錯了。”

    男孩皺眉,等著答案。

    婦人眨了眨眼睛,“那具瘊子甲,內有玄機,簡單而言,就是不比那部劍經差。”

    男孩狠狠丟出一顆石頭,砸在一尾鯉魚背脊上,鮮血四濺,可憐鯉魚瘋狂拍打水面。

    孩子眼神炙熱,“我爹最擅長攻伐之道,殺力之大,不比那大驪宋長鏡遜色太多,只可惜一直受困于先天身体孱弱,最怕對手與他以傷換傷的無賴打法,這才無法揚名,還淪為笑柄,就連清風城的自家人也敢在背地里取笑我們,娘親,是不是我爹得了這具寶甲之后,就能夠攻防皆備,可以與那宋長鏡一較高低?”

    婦人仍是搖頭。

    紅袍男孩重重一拍欄杆,怒色道:“你不要跟我賣關子!”

    齜牙咧嘴,擇人而噬,就像一頭的虎豹幼崽。

    婦人從來沒覺得儿子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有何不妥,畢竟自己儿子一出生,就得到過一位高人評價極高的讖語,“虎狼之相,人主資質”。

    婦人耐心解釋道:“你爹得到寶甲后,一旦參悟成功,能夠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要什麼防御,一力降十會,一鼓作氣碾壓敵人便是。”

    男孩哈哈大笑,快意至極,“殺殺殺,到時候讓我爹就從咱們清風城內部殺起!自己人做的惡心事,才最惡心!”

    男孩笑過之后,很快冷靜下來,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娘親你這麼戲耍正陽山,真是耍猴了,就不怕那頭蠢猿万一回過神,離開小鎮后就對我們大打出手?還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想明白,那個姓劉的,既然早早有了買瓷人,本身就根骨極好,加上有寶甲有劍經,這樣的香餑餑,簡直是少之又少,就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對他需要刮目相看,那麼買瓷人為何遲遲不願露面,使得娘親你能夠渾水摸魚,還讓那正陽山老猿幫咱們解決掉了爛攤子,他一拳打死劉羨陽后,什麼都清淨了,天大麻煩由正陽山來兜著,至于我們清風城,便有了極大的回旋余地。”

    婦人胸有成竹道:“正陽山那頭千歲高齡的搬山老猿,腦子不算好用,但還不至于蠢笨到被娘親任意當猴耍的地步,其實他早已猜出娘親借刀殺人的手段了,為何老猿願意捏著鼻子,自己跳入陷阱,其中原因比較復雜,既有正陽山不怕惹禍上身的自負,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史內幕,你暫時不用管這些。”

    婦人陷入沉思,再次捋了捋思路,試圖查漏補缺,以免后患無窮。

    少年劉羨陽的買瓷人,曾是鼎力支持盧家王朝的一股勢力,王朝覆滅后,賠了一個底朝天,血本無歸,在這之前,確實是山下世俗王朝一等一的門閥,否則也不至于在確認劉羨陽的劍胚資質后,仍然能夠耗費重金將劉羨陽留在小鎮,買下了之后的九年時間。

    正陽山不知通過什麼渠道知曉此事后,便去找到那個破落戶,試圖購買劉羨陽的本命瓷,正陽山一位老祖,當面就給出了一個天價。但是那戶人家吃錯藥了一般,死活不願松口,只說是已經轉手賣給其他人了,至于是誰,什麼來歷,更是守口如瓶。

    之后迷惑不解的正陽山,便聽到風聲,說是正陽山的死敵,風雷園搶先抓住機會,趁火打劫,得了先機。那戶人家自然不敢當著正陽山劍仙的面,說自己已經把東西賣給了你們正陽山的仇敵風雷園。

    至于劉家祖傳瘊子甲和劍經一事,以及風雷院接手劉羨陽本命瓷的消息,到底是誰泄露給正陽山的?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正是清風城許氏,不過當然是躲在幕后的那種。

    她更是主要謀划之人,這趟親自趕赴小鎮,花費巨大代價,她自然要保證這筆買賣,最少能夠回本,否則她這一支在清風城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岌岌可危,更別奢望獨力執掌清風城。

    事實上小鎮這邊,臥虎藏龍,不容小覷,不提日薄西山的盧氏,其余三大姓氏,在東寶瓶洲版圖上,誰不是雄踞一方,如日中天?

    其實四姓十族,真正的底蘊,不是說盤踞著多少條术法通天的地頭蛇,這些家主、老祖宗,其實已經注定離不開,老話說樹挪死人挪死,可惜他們早已與桃葉巷的桃樹、小鎮中心的老槐差不多,屬于挪了就死,更無來生一說,所以空有一身大神通,無法施展。

    這些家族的底蘊,在于他們能夠掌握多少口龍窯,管轄多少門戶,因為這將直接決定每年為外邊提供多少只本命瓷,一旦出現修行的好胚子,押中寶的買瓷人,只要不是手頭太拮據,多半還會額外包一個“大紅包”,除此之外,也等于雙方結下一份香火情,比起點頭之交,當然要分量更重。

    婦人突然對自己儿子感慨道:“千万不要小覷任何人,哪怕是盧正淳這種彎腰做狗的小人物。你以為來了小鎮,就能夠輕而易舉將那些機緣、寶物拿到手嗎?不是這樣的,老龍城的苻南華,几乎道心崩碎,云霞山的蔡金簡更是人間蒸發,生死不知。還有一名資質不俗的后輩,在廊橋那邊看似福至心靈,便作水觀,給人壞了心境,無異于在心湖底部,被人硬生生砸出一個大坑,使得湖水下降。這類事情,不會到此為止,反而接下來只會越來越多,所以說,修行路上,無一個逍遙人。”

    孩子想了想,“小心駛得万年船,娘親,我會注意的。”

    婦人點頭道:“如此最好。”

    孩子丟擲出最后一顆石子,問道:“那個齊靜春到底怎麼回事?”

    婦人罕見動怒,厲色訓斥道:“放肆!尊稱齊先生!”

    孩子一愣,仍是乖乖改口道:“齊先生是不是有了麻煩?”

    婦人猶豫片刻,緩緩說道:“齊先生的恩師,曾經不但陪祭于那座文廟,而且還是在儒教教主的左手第二位。”

    孩子目瞪口呆。

    這意味著齊靜春的恩師,是儒家,或者准確說是儒教漫長歷史上的第四人?

    這種超乎想象的存在,要是有誰誇下海口,說這類聖人一怒之下,能夠一腳將東寶瓶洲最大的山岳徹底踩碎,孩子不敢說自己全信,但也肯定會半信半疑。

    婦人心有戚戚然,低聲道:“只是那位聖人中的聖人,如今地位卻比這座小鎮的那些破敗神像……也不如了。”

    孩子咽了咽口水,隨口問道:“劉羨陽那個朋友如何處置?”

    婦人想了想,“你是說泥瓶巷那個姓陳的孤儿?”

    孩子點點頭。

    婦人笑道:“你不也一見面就稱呼為螻蟻嗎?讓他們自生自滅便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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