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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6:17 AM

第十五章 壓勝

   在少年走出泥瓶巷的時候,剛好碰到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在將那名高挑女子送去顧粲家后,沒有急于回家,而是穿過巷弄那頭,去逛了一遍杏花巷那邊小鋪子,雖然沒有購買什麼物件,心情仍是不錯,一路蹦蹦跳跳,歡快輕盈。

    生長于鄉間野水,好似帶著一股青草香的少女,與那些高檐大宅、庭院深深的大家閨秀,做派到底是不一樣的。

    她在見到草鞋少年后,沒有像以往那般低斂眉眼,微微加快步伐側身而過,反而停下了腳步,凝視著這個不經常打交道的鄰居,欲言又止。

    陳平安對她笑了笑,小跑著擦肩而過,然后跑得越來越快。

    稚圭安安靜靜站在泥瓶巷口子上,轉頭望去,陽光下奔跑的寒酸少年,挺像一只生命力頑强的野貓,四處流竄,長得不咋樣,但好像也餓不死。

    少女在小鎮上並不討喜,受累于少年宋集薪的性情古怪,被取名稚圭的丫鬟不管是去鐵鎖井打水,還是趕集買東西,或是給自己少年添置文房用品,少女總給人一種不合群的感覺,也沒有什麼同齡人的玩伴,遇上熟人從來不愛多說話,對于偏好熱鬧喜慶的小鎮百姓而言,這樣的少女,實在是很難親近起來。

    在這方面,陳平安的境況和婢女稚圭,其實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少年雖然也不愛說話,但其實本身性格,絕對不惹人厭,相反,少年生性溫和友善,從來沒有什麼刺人的鋒芒,只是家境敗落的關系,又早早去了龍窯燒瓷討生計,才顯得和鄰里之間關系沒有那麼熟絡。當然,泥瓶巷的街坊們,對于少年的生日,確實會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忌憚,五月初五,在小鎮鄉俗里,屬于五毒並出的“惡日”,少年在這一天出生,加上他爹娘的紛紛去世,陳平安早早成了家里最后一根獨苗,自然而然會讓人心里頭犯嘀咕,尤其是上了歲數、喜歡在老槐樹那邊湊熱鬧的老人,對于這位泥瓶巷的少年,尤為疏遠,私下也會告誡自家孩子不要接近,但是每當孩子滿臉不情願,刨根問底問為什麼的時候,老人們就說不出個所以然了。

    此時一個修長身形從小巷走出,站在少女身邊,婢女稚圭轉過頭,一言不發,只是向前走。那人便轉身與她並肩走在泥瓶巷里,正是學塾先生齊靜春,小鎮唯一的讀書人,正儿八經的儒家門生。

    少女腳步不停,臉色冷漠,“我們兩個,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嗎?而且先生你別忘了,之前確實是你占據天時地利人和,我一個小小的賤籍奴婢,當然只能忍氣吞聲,但是從最近開始,先生你那座遠在不知几千万里外的法脈道場,好像出了點問題,對吧?所以現在如今先生只是井水,而我才是河水!”

    泥瓶巷的不速之客,齊先生微微一笑,道:“王朱,罷了,暫且入鄉隨俗喊你稚圭便是,稚圭,你有沒有想過,你雖是天地眷顧,應運而生,可是當真以為我沒有壓勝的手段?還是說你覺得几千年前,四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聖人,聯袂蒞臨此地,親自訂立規矩,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沒有留下半點后手?說到底,你只是坐井觀天罷了,蒼穹之高,大地廣袤,遠遠不是井口那點光景模樣啊。”

    少女皺了皺眉頭,“齊先生,你也莫要拿話來唬我,我不是我家少爺宋集薪,對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說辭,不感興趣,也從來不信。先生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打生打死也好,好聚好散也罷,我都接著。”

    中年儒士緩緩道:“勸你脫離此處樊籠后,以后不要得寸進尺,涸澤而漁,無論對誰都沒有好處。尤其是你和他踏上修行大道之后,不管是否結為道侶,都應當收斂銳氣,不可跋扈恣睢。這並非是什麼威脅,而是離別之際,我的一些肺腑之言,也算是善意的提醒。”

    照理說兩人身份天壤之別,婢女稚圭卻極為不卑不亢,甚至當下氣勢還要隱約壓過儒士半頭,譏笑道:“善意?數千年來,你們這些了不得的修行中人,高高在上,畫地為牢,拿此地作為一塊庄稼地,今年割一茬明年拔一捆,年復一年,千年不變,怎麼到了現在,才開始想起要與我這孽障‘與人為善’了,哈哈,我聽少爺說過一句話,被你們很多人奉為圭臬,叫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吧?所以說也怪不得齊先生,畢竟……”

    齊先生繼續前行,輕輕踏出一步,似笑非笑,“哦?”

    一步之后。

    婢女稚圭臉色微變。

    兩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一處地方,四處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唯有遙遙的頭頂上方,有無數孕育著神聖氣息的光線灑落而下。

    他們如同置身于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井底,那些金黃色的陽光從井口緩緩落下。

    中年儒士一襲青衫,衣衫上有陣陣流光溢彩,流轉不息。浩然之氣,正大光明。

    少女先是面容猙獰,只是很快就恢復臉色淡漠的麻木模樣,呢喃道:“六十年佛門梵音,如耳畔打雷,聲聲不歇。六十年道家符箓,如跗骨之蛆,竭力撕咬。六十年浩然正氣,遮天蔽日,無處可躲。六十年兵家劍氣,如地牛翻身,無處不被濺射。每一個甲子就是一次輪回,整整三千年了,永無寧日……我就是想知道你們所謂大道根祗,到底在哪里,先生書本上的白紙黑字,先生傳道授業解惑時的微言大義,我看得到聽得到,但是找不到……”

    她痴痴望向那位正氣凜然的中年男人,既是窮鄉僻壤籍籍無名的教書匠,也是儒家山崖書院的齊靜春,一個連大隋王朝權勢貂寺也要尊稱一聲“先生”的讀書人。

    少女突然笑了,問道:“先生何以教我,要如何勸我向善?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儒家那位至聖先師,以及道祖之一,都曾提出過‘有教無類’?”

    男人搖頭道:“跟你講一万句聖人教誨,也沒用。”

    少女看似在和這位儒士云淡風輕地閑聊,實則整個人就像一張緊繃的弓,眼角余光不斷打量四周,尋找破局的蛛絲馬跡。

    儒士對此視而不見,冷笑道:“我知道你其實有無窮無盡的憤怒,怨恨,殺意。我並非容不得異類,只是你要知道,隨意起惻隱之心,泛濫施行慈悲之舉,從來不是真正的三教教義。”

    “我們家少爺經常念叨,跟讀書人掰扯道理,最沒意思了。”少女扯了扯嘴角,眯起那雙詭異的黃金重瞳,“原來齊先生是真的回光返照了,自然比起以往更加不好惹……”

    他一笑置之,“道理講不通無妨,但是只要我齊靜春在世一天,還有資格坐鎮此地一日,你這忘恩負義的孽障,就別想張牙舞爪!”

    少女伸手指了指自己,笑問道:“我忘恩負義?”

    中年儒士怒色道:“當年在你最虛弱之時,不得不低頭俯首,主動與人締結契約,是誰在泥瓶巷的大雪天救了你?!又是誰這麼多年來,一點點蠶食掉他的僅剩氣數?!”

    少女笑道:“餓了,就要找東西吃,把肚子填飽,這不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嗎?再說了,他本來就沒什麼大的機緣,早死早投胎,說不定下輩子還有點渺茫希望,若是任由他這種無根浮萍留在小鎮,嘿,那可就真是……”

    儒士一揮大袖,輕聲喝道:“住嘴!”

    讀書人怒斥道:“大道之玄,天理昭昭,豈是你可以一言斷之?!人生各有命數緣法,你有什麼資格替他人做出選擇?!”

    少女頭頂,憑空出現一只光芒璀璨的金色大手,氣勢威嚴,如佛陀一掌降伏天魔,又如道祖一手鎮壓邪祟,迅猛按在少女腦袋上,迫使她瞬間跪下,額頭重重磕在地面。

    磕頭聲,怦然作響。

    低頭的少女,雙手撐在地上,掙扎著起身,不見容顏的她,發出一陣陰惻惻的笑聲:“你們可以壓我低頭,但我絕對不認錯!”

    那只威勢磅礡的金色大手,扯住少女腦袋,一提起一按下,又是一次磕頭。

    此次聲響重如春雷。

    儒士沉聲道:“別忘了!這一線生機,是聖人們給你的,並非你爭取而來!否則別說鎮壓你三千年,三万年又有何難?!”

    始終被按住腦袋的少女嗓音沙啞,“你們的狗屁大道,我偏不走!”

    儒士高高抬起手臂,對著身前虛空猛然拍下,“放肆!給我鎮!”

    從井口投下的金黃光線中央,浮現出一方白玉印章,丈余長寬,方方正正,印章篆刻有八個古老文字,有些極其鮮紅刺眼的沁色,無數紫色雷電縈繞印章,呲呲作響。

    隨著齊靜春一聲令下,真可謂是傳說中的言出法隨,巨大印章從天而降,砸在本就跪在地上的少女背脊。

    這一枚蘊含天道威壓的巨大印章,好像不是實物,沒有將少女壓得整個人匍匐在地,而是裹挾風雷迅速嵌入地面,再無蹤跡,好似雨點大雷聲小。

    但是一瞬間過后,少女整個人像是被重物砸斷了渾身骨肉,一灘爛泥般癱在地上,無比凄慘。

    即便如此,少女有一只手五指如鉤,使盡全力,五指指甲好像在地面上刻字。

    齊靜春面無表情,冷聲道:“三次磕頭,是要你分別禮敬天地!蒼生!大道!”

    少女眼神呆滯,沒有回應。

    齊靜春輕輕揮袖,散去那股令人窒息的磅礡威嚴,“我齊靜春不過是聖人門下一介腐儒,就能壓得你三磕頭,你出去之后,一旦為所欲為,真不怕遇上比你更不講理的存在,一根手指就將你碾碎?”

    齊靜春嘆了口氣,“你在此地,確是被鎮壓拘押,不得自由,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世間哪里有絕對的自由,我儒家至聖制定種種禮儀,何嘗不是在為万物蒼生,謀取另一種自由?只要你不逾矩,不違制,只需恪守禮節,有朝一日,天大地大,何處去不得?”

    少女抬起頭,死死盯住中年儒士。

    齊靜春走出一步。

    天地恢復正常,他和婢女稚圭重返泥瓶巷,陽光溫暖,春風和煦。

    少女搖搖晃晃站起身,笑容慘白,微微露出森嚴的牙齒,“先生今日教誨,奴婢記下了。”

    齊靜春不再說話,轉身離去。

    她突然問道:“就算我對陳平安忘恩負義,但是先生身為出類拔萃的聖人門生,為何會袖手旁觀?為何只對弟子趙繇和我家少爺,青眼相加,對于身世平常的陳平安,不過爾爾?這何嘗不是與商賈做買賣無異,若是奇貨可居,便精心栽培,對待粗劣貨物,便敷衍應付,能否賣出好價格,根本不在乎?”

    齊靜春笑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少女茫然。

    當中年儒士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少女頓時浮現出滿臉不屑,狠狠呸了一聲。

    她一瘸一拐返回自家院子,經過陳平安家的時候,皺了皺鼻子,擰了擰眉頭,她有些犯迷糊。只是由于那個該死讀書人的道行崩壞,當下小鎮已是處處天機泄露,就像一艘四處漏水的小船,她尚且自顧不暇,更要為將來仔細謀划一番,也就懶得去斤斤計較了。

    當她推開院門后,一條粗看不起眼的四腳蛇,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角落竄出,飛快爬到她腳邊,給她氣呼呼地一腳踢飛。

    ————

    陳平安屋子里,年輕道人端坐在桌旁,眼觀鼻鼻觀心。

    前不久還是將死之人的黑衣少女,竟然已經能夠自己坐在床上,盤腿而坐,也沒有戴上帷帽,露出一張讓人記憶深刻的臉龐。

    倒不是說少女如何傾國傾城,只是過于英氣勃發,很大程度上讓人忘記她的容貌出彩。

    少女雙眉,不似柳葉似狹刀。

    當她以一種充滿審視的意味,凝視年輕道人的時候,后者有些難得的局促,分明沒做任何壞事,卻有些心虛。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趕緊撇清自己,“姑娘,事先說好,人是貧道救下的,但背你進屋子,幫你摘去帷帽,再給你洗臉等等,可都是另有其人,他叫陳平安,這棟破敗宅子的主人,是個黑炭似的窮苦少年,父母雙亡,當過燒瓷的窯匠,還跟貧道求過一張符紙來著,大体上就是這麼多,姑娘你如果還有什麼想問的,貧道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草鞋少年,這就給賣得一干二淨了。

    少女點了點頭,沒有惱羞成怒,只是大大方方誠心誠意說了句:“感謝道長救命之恩。”

    更加心里打鼓的年輕道人干笑道:“無妨無妨,舉手之勞,姑娘無恙就好。”

    黑衣少女問道:“道長不是東寶瓶洲人氏?”

    年輕道人反問道:“姑娘也不是,對吧?”

    她嗯了一聲。

    道人也跟著嗯了一聲。

    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笑道:“貧道姓陸名沉,並無道號。平時稱呼陸道人即可。”

    少女輕輕點頭,瞥了眼年輕道人的道冠。

    年輕道人猶豫了一下,壯起膽子道:“那少年雖然有些事情,不合禮節,但是事急從權,加上貧道也不曾想到姑娘痊愈如此之快,故而有所冒犯的地方,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少女笑道:“陸道長,我不是蠻不講理的人。”

    年輕道人打哈哈道:“這就好,這就好。”

    少女挑了一下眉頭,年輕道人的笑容便隨之刻板僵硬起來。

    她環視四周,眼神平淡。

    她隨口說道:“我聽說此洲鑄劍第一的‘阮師’,打算在這里開爐鑄劍,我就一路跟到這里,希望他能夠幫我打造一把劍。”

    年輕道人感慨道:“如果真是他的話,讓他親自鑄劍可不容易。”

    黑衣少女明顯也有些煩惱,“是很難。”

    這個時候,少年左手拎著一兜兜草藥包,右手拎著個小包裹,先象征性敲了敲房門,這才快步跨過門檻,將藥材放在桌上,輕聲道:“道長,你看看有沒有抓錯,如果有,我馬上去換。”

    少年始終拎著包裹,轉身望向少女,盤膝坐在木板床上的黑衣少女,與草鞋少年對視。

    黑衣少女平靜道:“你好,我爹姓寧,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寧姚。”

    草鞋少年下意識道:“你好,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

    少年有些神色尷尬,但是很快就坦然笑道:“我叫陳平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6:20 AM

第十六章 休想

  少女倒是沒什麼。

    年輕道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年輕道人突然意識到氣氛有些不對勁,連忙轉移話題:“綠水潭龍鱗檉的嫩葉,哦,在咱們這儿就叫三春柳,它的葉子采摘時候不對,晚了七八天。還有這包龍飛草,俗名叫姑娘腰,研磨粉末的時候也太馬虎了,還有這紙堆花,楊家鋪子更是不像話,說好了三兩,怎麼少了一錢的分量?”

    年輕道人竹筒倒豆子,挑了一大堆毛病,几乎就沒一樣是滿意的,感覺像是跟楊家藥鋪有什麼私人恩怨,最后來了一個大轉折,蓋棺定論道:“這鋪子掌櫃的良心給狗吃了,不過桌上這些藥材,煎藥救人倒是夠。當然了,這主要歸功于這位寧姚姑娘的身体底子好,跟楊家鋪子至多有個半顆銅錢關系。”

    年輕道人一拍腦袋,攤開一張素白紙張,一邊提筆寫字,一邊叮囑道:“差點忘了,貧道這就再給你寫一份煎藥的方子,這是件實打實的細致活,陳平安你可馬虎不得,貧道這藥方既是療傷,同時也能固本培元,是兵家在立于不敗之地的前提上,以戰養戰的上乘路數,而且好就好在性子溫,不傷人,頂多就是所耗時日多一些,多買些藥材,無非是開銷銀子的事情。何時武火急煎,何時文火慢煎,貧道都已詳細寫在紙上,甚至什麼時辰煎藥,也有講究,總之,接下來一旬,陳平安你多辛苦,男人嘛,本就是扛擔子的人,要不然怎麼會有頂天立地大丈夫一說?切不可推脫責任,白白叫人家姑娘小看了去……”

    說到“頂天立地”四字的時候,年輕道人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

    一副藥方不過半張紙,如何煎藥倒是用了兩張紙,字体是很平常的小楷,方方正正,規規矩矩。

    陳平安有些著急,問道:“道長難道之后就不管事情了?這種生死大事,道長是不是親自盯著更穩妥些?”

    年輕道人無奈道:“貧道這就要離開小鎮了,南澗國境內有貧道這一脈的宗門,有個典禮要召開,貧道想去親眼看看。”

    陳平安更加無奈,“道長,可是我不識字啊!”

    年輕道人愣了愣,笑道:“沒關系,寧姑娘認得字,煎藥之前,你多問她相關事宜便是。”

    少女點頭。

    陳平安還想要說話,年輕道人猛然記起一事,從袖中掏出一枚青玉印章,小巧玲瓏,對著印面輕輕呵了一口氣,然后對著書寫藥方的那張紙,重重按下,從紙面提起印章后,頗為滿意,收入袖子后,年輕道人連同其余兩張紙一起遞給陳平安,“好好收著,小鎮上書籍多是私人家藏,你購買不易,如果真想學字,可以從貧道這副藥方學起。”

    年輕道人向少女笑道:“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寧姑娘,那咱們后會有期?”

    黑衣少女正色道:“陸道長,后會有期!大恩不言謝,將來只要需要在下幫忙,可以飛劍傳書至倒懸山,只是道長記得,千万別忘了署名‘陸沉’二字,否則倒懸山未必會允許飛劍進入山門。”

    聽到倒懸山這個稱呼后,年輕道人顯然有些驚訝,欲言又止,少女微微搖頭,他很快領會心意,也不再刨根問底。有些事情,對屋內少年而言,不知道更好。

    年輕道人率先離開屋子,不忘拉上少年的手臂,“陳平安,貧道最后與你說些話。”

    陳平安先將那包裹放在床上,跟黑衣少女說是新買的衣裳。

    之后兩人來到院子后,年輕道人直接低聲問道:“以你的記性,想必早已認得第一副藥方上的字,再加上隔壁就住著個讀書種子,‘不識字’這個說法,不是你攔著貧道離開的真正理由。”

    陳平安回答道:“以道長的本事,肯定知道原因。”

    年輕道人啞然失笑,“你是覺得自己必死無疑,所以怕無人照顧那位小姑娘?”

    陳平安點頭道:“當時我既然開門了,就要負責到底。”

    年輕道人站在推車旁邊,雙指並攏,悄然一抹,那柄被儒士齊靜春按入兩字劍氣的白鞘長劍,悄悄飛進屋內,應該是黑衣少女不願嚇到陳平安,便默認了這把飛劍的僭越之舉。年輕道人思量片刻,他思考問題的時候,會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敲擊頭頂的蓮花冠,最后說道:“來此之前,聽一位師兄說過,做事情要講道理,做人要近人情……既然如此,貧道也不好太過死板苛刻,雖說世人各有各的緣法,可既然貧道所在宗門的根本教義,本就與一般道統宗門的法旨有所偏差……相逢已是緣,勉强還算是一段善緣,貧道不妨順勢而為,那簽筒和一百零八支簽,無法贈送給你,因果太亂,一旦理不清,又斬不斷,很是麻煩。至于那方私印,有點重啊,送給你,小鎮一旦沒了禁制,所有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貧道不是害你是什麼,唉,難不成要送點金銀銅錢?這未免也太不講究,太俗氣了些,貧道哪里好意思……”

    不料陳平安斬釘截鐵道:“陸道長,送錢的話,很講究,不俗氣!”

    年輕道人玩味笑道:“之前兩樣東西,你聽不懂,但是肯定曉得意義不小,為何不開口討要?”

    少年緩緩道:“能夠最少裝下一大缸水的白碗,可以燒符紙給陰間長輩的道長,受了重傷、奇奇怪怪的姑娘,還有那一袋子二十八枚金子做的銅錢,以前是姚老頭嘴上說我們這里很奇怪,但是現在是我親眼看到了,如果在遇上那兩個外鄉男女之前,我肯定會躲著你們所有人,今天門也不會打開。”

    年輕道人斜靠在推車上,沉聲道:“那名外鄉女子,用手指點了你的眉心,是一門强行開人竅穴的下作勾當,在武學上被稱呼為‘指點’,手法有高低之別,用意也有好壞之分,打個比方,你家院門並不牢固,對不對,她便故意用鐵錘敲打,門當然可以進,但其實壞了根基,試想一下,在以后風雨霜雪的天氣里,那個開門之人,早就腳底抹油,但是你這個常年居住院中的主人,怎麼辦?”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我還算能夠吃苦。”

    看著一點不像是說笑話的草鞋少年,年輕道人氣笑道:“這才是她第一次出手害你,若是筋骨强健、氣血旺盛,你活到三四十歲不難,之后她以手掌拍打你心口之舉,才是真正的致命傷,壞了你身軀本元不說,還斷了你的長生之路……准確說來,你本來剩下一線機緣,借著此方天地翻覆、乾坤倒轉的大運勢,你未必沒有可能續上大道修行,這就像滾滾洪流直下,河中竟是蛟龍魚蝦無數,運氣好的人,當然收獲大,但是哪怕運氣最不好的,別人撈起蛟龍蛇黿,他說不定沾沾光,也能抓條小魚小蝦之類的。”

    陳平安沒有滿臉駭然或是驚慌失措,安安靜靜站在那里,甚至沒有絲毫故作鎮定的跡象。

    年輕道人即無欣賞,也無貶低,輕聲嘆息道:“陳平安,年紀輕輕,看淡生死,可不是什麼好事啊。你是不是覺得能活著是最好,但是如果真的沒法子,老天爺實在不讓自己活了,死就死,也不怕,對不對?因為死這件事,其實對你而言,反而是一次有希望重逢的機會?”

    陳平安沒有否認。

    年輕道人突然罵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哪怕你能夠在浩浩渺渺的陰冥之間,僥幸與你爹娘相逢,當他們看到你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年輕道人越說越氣,伸出一根手指,就使勁戳著少年的腦袋,像是要把這棵榆木腦袋給戳得開竅了,“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說里的白無常,頭頂高高的白帽子,每當他來到陽間拘押死人魂魄的時候,死人便能清晰看到白帽上頭,寫著四個大字,‘你也來了’!陳平安!我問你,你爹娘見到你的時候,會不會很高興地問你陳平安,‘儿子,你也來了啊?’他們還能夠安心去投胎嗎?你真以為世間有几人,有那洪福齊天的氣數,能夠生生世世做子女或是夫妻?貧道明明白白告訴你,休想!便是那些一言可讓山河變色的上宗掌教,也無此通天本事,更何況是你陳平安,一個朝不保夕、三頓飽飯都沒有的窮光蛋?!”

    說到最后,年輕道人疾言厲色,極為嚴肅。

    少年茫然失措。

    這是少年在懂事后,生平第一次如此感到恐懼,手腳冰涼。

    少年蹲下身,雙手抱著頭,這一次沒有撓頭。

    年輕道人低頭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罷了罷了,為了救人,貧道欠你一次人情,本想著能賴賬是最好,不然剩下點放在來世再說,如今看來,還是全部都還你,以后就兩清了。貧道與你說三件事,你一一記清楚,第一件事,是等寧姑娘身体好些,帶著她去小鎮外南邊溪邊,找一對姓阮的父女,切記,是帶著她一起去,否則你自己去一百趟都沒用,去了之后,哪怕死皮賴臉撒潑打滾,你也要爭取做他們的幫工學徒,挖井搬石也好,鑄劍打鐵也行,總歸都是找到了一處蔭涼的落腳處。如此一來,寧姑娘也算是還清了你的人情,你也別覺得自己是占人家便宜。”

    “第二件事情,是五月初五之后,你要經常去廊橋底下的小溪,撿石頭也好,抓魚摸蝦也罷,隨你,總之經常去,心煩意亂的時候去,心生感應的時候,更要去,至于收獲如何,以你的那點機緣,天曉得,但好歹是‘勤能補拙’了,若是這樣還一無所獲,你小子也就認命吧。”

    年輕道人說完兩件事后,開始推車,看到那個少年仍然蹲著不動,只不過面朝自己,“起來幫忙!”

    少年起身后,去幫著推車,好奇問道:“不是說好三件事嗎?”

    年輕道人冷哼一聲,“早就跟你說了,自己想去!”

    少年愕然。

    之后道人又叮囑了一些事情。

    “那些銅錢挺精貴,好好留著。”

    “接下來一段時間,少出門。”

    “多笑笑,總板著長臉,模樣又不英俊,你小子給誰看呢?”

    絮絮叨叨。

    年輕道人倒像是個長輩了。

    將車子弄出院子,少年說他來推出泥瓶巷,年輕道人也沒有拒絕。

    一前一后走在小巷里,道人最后說道:“有句話,還是說了吧。按照貧道推算的命數來看,你爹娘早逝,並非你的過錯。”

    年輕道人停頓很久,直到推車馬上要離開泥瓶巷,這才輕聲說道:“不但如此,你此生命途坎坷,還是受累于你爹娘。”

    少年默不作聲。

    最后年輕道人堅持不讓少年送行,獨自推車向東門遠遠離去。

    回首望去,少年依然站在小巷口,朝自己使勁揮手,笑臉燦爛。

    全然不像是一個將死之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6:30 AM

第十七章 不平則鳴

  老龍城的少城主苻南華,此時端坐在宋姓少年對面,雙手小心握住那只底款山魈的小壺,正在仔細打量底款刻痕,如同欣賞一位傾城佳人的曼妙身軀,百看不厭,端詳、摩挲、呵氣,苻南華已經翻來覆去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愛不釋手。總有些人或物,會讓人一見鐘情,心生歡喜。對于眼光挑剔的苻南華而言,這把養心壺,正是此類。雖說撿漏和打眼,只有一線之隔,可苻南華堅信自己這次是前者,而且撿的漏還不小。他所在的老龍城,在東寶瓶洲南方眾多宗門當中,名列前茅,所以苻南華是真正見識過大富貴的仙家子弟,這也是先前蔡金簡處處示弱的緣由。

    宋集薪打了個哈欠,縮在椅子里,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懶洋洋問道:“苻兄,既然東西真假已經確認無誤,那我們是不是該談談價錢了?”

    很少被人稱兄道弟的苻南華,壓下心頭淡淡的不適感,戀戀不舍地放下山魈壺,笑道:“在下誠意如何,宋老弟肯定心里有數,要不然我絕對不會開誠布公,一見面就直接說破此壺的真實價值,更不會如此磨磨蹭蹭,直白顯露我對此壺的志在必得,為的就是以免雙方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空耗光陰,還傷了兄弟情分。宋老弟,我苻南華已經將你視為未來修行路上的知己,目前是可以放心做買賣,以后能否福禍相依,甚至是托付生死,就看咱們今天這第一步,走得踏實不踏實了。”

    宋集薪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這位神情真摯的高冠公子,笑眯眯道:“苻兄啊,我這人特俗氣,渾身銅臭,當然了,朋友也會認。只是到了大家坐下來談生意的時候,如果有人跟我講兄弟情,我難免就會在心里問自己,這麼一號人,會不會以后需要他講兄弟情的時候,他其實在心里打小算盤做買賣?”

    苻南華臉色冷了下來,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動作輕柔,悄然無聲。

    對于苻南華的態度變化,宋集薪好像渾然不覺,“喊你一聲苻兄,拿出這把壺給你過眼,就是我的誠意了,既然大家都想著做成買賣,那就干脆利落點,苻兄你給出價錢,我點頭或者搖頭,我給你兩次出價的機會,兩次過后,等于過了這村儿沒這店儿,任你許諾給我金山銀海,對不住兄弟,我不賣了。”

    “先前那塊玉佩,算是我的見面禮,名為‘老龍布雨’,算不得什麼威力巨大的仙家法寶,只是能夠避暑、清心和避穢,尤其對冥想坐忘大為裨益,如果有一門道家上宗秘傳的口訣作為輔助,就可事半功倍。”

    苻南華笑容真誠,臉上並無半點倨傲施舍的神色,將一只繡袋放在桌上,用手心推向宋集薪那邊,鄭重其事道:“我這袋子銅錢,叫供養錢,是世間諸多香火錢之一,一般供奉于城隍廟或是文昌閣的神像上,含在嘴里,藏在肚子里,托在手掌上,皆有可能,而且各有各的講究和功用。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關鍵的地方,在于這些瞧著像是黃金的錢幣,是遠遠比黃金貴重的‘金精’,仙人曾言‘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論’,便是說此物。這一袋子金精供養錢,作為買壺錢,不好說綽綽有余,終歸是個公道價格,若是再加上那塊老龍佩,我苻南華敢說宋老弟你絕對是賺的。”

    說完這些“肺腑之言”,苻南華靜等回復。

    宋集薪沉默片刻,眨眨眼,問道:“完啦?”

    苻南華苦笑道:“說完了。”

    少年驟然翻臉,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姓苻的,滾你大爺!當小爺是好糊弄的三歲稚童?!你們進入小鎮之前,會有三袋銅錢,除去一袋子買路錢,之后每得手一份寶貝,無論大小,照理要送出一袋。一袋子銅錢,多則三十枚,少則二十枚,可你這只干癟癟的錢袋子,里頭有沒有十二枚?!做買賣,連這點誠信也不講,也敢從小爺手里換機緣?”

    苻南華,手指加重力道,由慢及快,一次次輕叩桌面。

    宋集薪心口一顫,莫名其妙就呼吸困難起來,滿臉漲紅,眼眶泛出血絲,少年趕緊伸出一手,按住心口處,心跳劇烈如同擂鼓,咚咚咚,簡直就像是要撞破胸腔。

    苻南華逐漸放緩手指敲擊的速度,少年臉色好轉,苻南華笑眯眯問道:“既然第一次開價,沒談攏,那我就再開一次價格,二十四枚金精供養錢,你這把山魈壺,賣不賣?”

    大汗淋漓的宋集薪猶豫不決,眼見著對方有所動作,少年正要說法緩和形勢,那位習慣了被眾星捧月的老龍城少城主,已經再次加快敲打速度,如一場突如其來的夏日驟雨。

    宋集薪雙手按住胸口,英俊的臉龐早已扭曲,猙獰中帶著一絲狠辣笑意。

    苻南華差點就要忍不住將這頭狼崽子,敲死算了,但是最后關頭,步步登天、證道長生的大誘惑,仍是壓過了個人好惡,于是他停下手指動作,放過了少年一馬。

    宋集薪大口喘氣,眼神炙熱,沙啞笑著。

    苻南華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少年眼中似乎沒有什麼恨意,苻南華倒是沒覺得這是一件值得驚悚的事情,修行路上,光怪陸離,多的是怪胎奇人,只是疑惑問道:“你在笑什麼?”

    宋集薪呼吸越來越平穩,癱靠在椅背上,抹去額頭汗水,眼神熠熠道:“我一想到不久的將來,自己也能夠擁有你這樣的本事,彈指殺人,就無比的開心。”

    苻南華一笑置之,不愧是讓自己惺惺相惜的同道中人。

    這種人,最好打交道,只要你位置比他好,也可能是最不好打交道,一旦被他爬到頭頂上去。

    不過老龍城的少城主,可不覺得自己在此成功截獲機緣后,會比不上一個九歲之前,始終沒能被人帶離小鎮的少年。

    宋集薪看了眼桌上的那把小壺,半袋銅錢,抬頭后,道:“苻南華,我有兩個條件,只要你答應,我除了賣給你一把山魈壺,再拿出一件不輸給它的老物件。”

    苻南華壓下心中喜悅,盡量語氣平淡道:“說說看。”

    宋集薪也不賣關子兜圈子,語不驚人死不休,“第一,我要你給我三袋子金精錢幣,而不是兩袋!”

    苻南華毫不猶豫道:“可以!”

    宋集薪死死盯著對方的眼睛。

    苻南華笑道:“信不信由你。同時,我今天在出門之前,你必須拿出那件值兩袋金精的東西,讓我親自掌眼過目。”

    宋集薪也點頭道:“當然!”

    苻南華問道:“那麼第二個條件是?”

    宋集薪緩緩道:“替我殺一個人。”

    苻南華搖頭道:“你既然連一袋子有多少顆銅錢都曉得,也就應該知道我們這些‘外鄉人’,是不可以在此隨意殺人的,否則就要被立即逐出小鎮,甚至有可能被削去一部分根骨,聖人再以仙家手段剝掉相關機緣,慘不忍睹,更連累家族失去此地一切機緣。”

    宋集薪嘴角翹起,“你先別急著拒絕,可以靜觀其變,如何?”

    苻南華笑問道:“我很好奇,你想殺誰?”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我也在想呢。”

    苻南華重新拿起那把小壺,感受著壺身的細膩肌理,隨口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桌對面,少年下意識揉了揉自己脖子,臉色奇差無比。

    ————

    之前稚圭送蔡金簡到了顧家院門外,當時宋集薪的婢女便自顧自逛街去了,蔡金簡推門而入后,如遭雷擊,站在原地不敢動彈,望著那個坐在長凳上的老人,顫聲問道:“前輩可是在書簡湖潛修的截江真君?”

    老人問道:“你是如何認得老夫?”

    蔡金簡恭敬道:“晚輩云霞山蔡金簡,十年前曾經跟隨家父去往書簡湖,觀看老黿馱碑出水的奇景,有幸遠遠看到前輩的風采,記憶猶新,至今難忘。”

    老人點頭道:“知道了。”

    蔡金簡心情略微沉重,“真君,晚輩是想……”

    被稱為“截江真君”的“說書先生”,瞥了她一眼,淡然道:“看在松霞老祖的份上,老夫便不計較你的不請自來,下不為例。出了院子,記得關門。”

    蔡金簡只是沉默片刻,便點頭道:“晚輩先行告退。”

    她還真就這麼走了,而且沒有忘記乖乖關上門,動作輕緩,滴水不漏。

    院內,婦人望向院門那邊,擔憂問道:“仙長,她不像會善罷甘休,有沒有麻煩?”

    擁有“真君”尊號的老人嗤笑道:“進了小鎮,呼口氣放個屁,可能都會有麻煩,難道為此就不要機緣了?”

    婦人無言以對。

    老人笑了,“我且問你,顧氏,如果你可以選擇,是願意讓顧粲去往云霞山修行,還是跟隨我去往書簡湖?”

    “莫急著回答。”

    老人擺擺手,讓婦人不要急于表態,緩緩道:“云霞山,是我東寶瓶洲二流墊底的山門,不過你若是覺得這云霞山就不值一提,則是大錯特錯,云霞山出產的云根石,是真正的天材地寶,別說是東寶瓶洲,便是整座天下,也只此一家,故而云霞山地位超然,大家都願意敬他三分,尤其是道家丹鼎派的宗門道觀,與云霞山更是香火綿延千年,有著很深的關系。而老夫,不過是書簡湖的修士之一,只占據著一座湖心島,弟子屈指可數,奴仆不足百人。”

    婦人顧氏嫣然一笑,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我與那云霞山女子的差距,便是她與仙長你的差距,我怎麼可能讓顧粲放著洞天福地不去住,跟隨那女子去田地里刨食吃?”

    老人爽朗而笑,突然記起一事,沉聲道:“那少年身世如何?顧氏,你往細了說,以防万一。”

    婦人愣了愣,捋了捋鬢角發絲,這才輕聲說道:“那可憐孩子叫陳平安,爹娘都是鎮上長大的人,他娘親跟我關系還很好,模樣一般,性子是真好,我好像從沒有見她和誰紅過臉,她男人那相貌,上不了台面,還真有點配不上她,不過燒瓷手藝不錯,如果不是死得早,指不定熬個二十年,就能當上那座大龍窯的窯頭。至于是怎麼死的,有說是那個暴雨夜,怕斷了窯火,匆忙趕路,一失足跌入了溪水,也有說是去砍柴燒炭,貪圖小便宜,闖入朝廷封禁的山頭,給野獸叼進深山老林了,總之,屍体都沒找著。那男人,几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脾氣,對自家孩子倒是好,每次回鎮上都要捎帶些小禮物,小鼓、糖菩薩、老碎瓷,大体上來說,那一家三口,在男人死前,還算安穩。”

    “陳平安他爹死了后,他娘大概是有了心病,精神氣很快就撐不住了,本來就不結實的身子,說垮就垮,不到一年時間,就病倒了,瘦得皮包骨頭,看得我們這些老鄰見了都發慌,完全認不出是當年那個頂水靈的俊俏女子了。那個時候,就是陳平安那孩子照顧著她,那麼點大的孩子,買藥熬藥、燒飯炒菜,什麼都做,孩子當時個子太矮,燒菜還得踩在板凳上,還有,為了省錢給她娘親買藥,有些容易見著的藥材,便漫山遍野找去,多了,就賣給藥鋪。”

    “估摸著有次是吃錯了藥草,背著背簍回到泥瓶巷的時候,那孩子突然就摔在地上,口吐白沫,滿地打滾。嚇得我們以為這一家三口,就這麼全沒了。當時我婆婆還在世,就說這一家子都走了才好,省得留下誰吃苦,都走了,在陰間還能有個全家團圓。后來,孩子不知怎麼,自己就好了,扛過了那場病,只是孩子他娘還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哦對了,仙師,陳平安那孩子是五月初五生的,咱們小巷老一輩的街坊鄰居都說,這算是一年當中最不吉利的一天了,很容易招來髒東西,還會連累家人,

    所以那孩子爹娘走了后,家里已經找不出一顆銅錢了,甚至那些個他爹送的小物件,几乎都去小鎮別處地方,找那些同齡人換了吃食……”

    婦人說到這里,老人終于開口說話,“五月初五?有點意思,容我算算。”

    五指掐訣,袖有乾坤。

    見婦人發呆,老人笑道:“你繼續說便是。”

    婦人哦了一聲,“念在那麼多年鄰居情分上,我們這些住在泥瓶巷上的人,雖然不太敢把陳平安往自己家里帶,但是時不時救濟一下他,送几碗飯菜過去,這點小事情還是能做到的。人心都是肉長的,說實話,如果不是那孩子的生日,實在讓人犯怵,要不然沒誰不打心眼心疼這個懂事孩子。當然了,有一說一,街坊里也有不厚道的,一些個見不得別人好的家伙,就喜歡故意作踐那個孩子,害得他最后只好去當了窯工學徒,要知道他娘親臨死前,可是要孩子答應她,將來哪怕當個乞丐,也絕對不許去龍窯做活的。那麼孝順聽話一孩子,能夠讓他違背誓言,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

    老人問道:“少年的爹娘,兩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你知不知道?”

    婦人只說知道名字,生辰八字就沒人清楚了。老人說不礙事,片刻之后,冷笑道:“雕蟲小技,鬼蜮伎倆!”

    婦人一頭霧水。

    老人解釋道:“那男子死于非命,多半是無意間知曉了小鎮秘密,可惜運氣遠不如你們家好,祖蔭更比不得你家多,最后男人為了他儿子的安危,偷偷打碎了那只本命瓷瓶,如此一來,自然讓小鎮外的某座宗門落了空,這可是好大一筆投入,一個小窯工,哪里賠得起,就只好以命相抵,一條命不夠,就加上他媳婦的,說來可笑,大概是那個窯工的死,對某些人來說太過輕巧,實在懶得耗費多余精力,故而用以瞞天過海的遮掩术法,竟然施展得如此簡陋,也太不當回事了。”

    婦人臉色黯然。

    老人一眼洞穿婦人心思,笑問道:“怎麼,愧疚反悔了?”

    婦人慘然一笑,“是有愧疚,終究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肯定有,但是要說反悔,絕對沒有!”

    老人點頭道:“看出來了。”

    婦人自言自語道:“如果換成陳平安他娘,處于我現在的位置,相信她也會這麼做的。”

    老人搖頭道:“那倒未必。”

    婦人沒來由大聲道:“她肯定會!”

    老人也未生氣她的無禮,只是感慨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

    草鞋少年坐在門檻上,“寧姑娘,我能不能問你一些事情?”

    黑衣少女背靠牆壁,盤腿而坐,綠鞘狹刀橫放膝前,“當然。但是涉及到機密和隱私的話,我不回答。”

    陳平安問道:“你們來這里,一般會待上多久才離開?”

    少女皺了皺眉頭,“不一定,有些人運氣好,可能當天來回,有些人運氣差,一輩子就交待在這里了。如果一定要我給出一個推斷的話,也行,但是未必准,你自己看著辦,比如我們這撥人,一行八人,兩撥屬于狗大戶,人傻錢多,他們一看就不像是能來去匆匆的,怎麼都該在小鎮上待個几天,那個戴高冠掛玉佩的公子哥,估摸著會相對順利一些,有個傻大個,一門心思對付那口水井了,能不能得逞,看老天爺賞不賞這碗飯給他吃。”

    陳平安追問道:“還有個人呢?”

    “誰?”

    “就是個子高高的,歲數不大的那個女人。”

    “你喜歡她?”

    門口的陳平安笑了笑,根本就沒有當真。

    黑衣少女大概也覺得自己說了個不好笑的笑話,神色沉重起來,“我其實聽到你和陸道長的聊天了,你和她有恩怨,所以想……報仇?”

    她嘆了口氣,“勸你一句,像你們這些半山腰上的人,在山頂那些人的眼中,其實跟山腳的人沒什麼兩樣,不光是人家眼高于頂,而是他們確實有資格看低你們,到了這個‘末法之地’后,不說那個云霞山的女子,就是那個穿大紅袍子的小孩子,他一拳打在你胸口上,也能要你嘔血一大碗,反過來你使勁打他一拳,不敢說撓撓癢,但最多就是讓他感到一陣氣悶,絕對傷不到髒腑。至于原因,很難掰扯清楚,主要還是我不擅長講這個。”

    陳平安背對屋子,望向門口,道:“我想知道,她為什麼要殺我,我們明明才第一次見面。”

    少女醞釀了半天,才開口道:“她未必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怎麼說呢,修行路上,跋山涉水,有寬有窄,有陽關道,有獨木橋,走得快了,不小心踩死了螞蟻,餓了從江河里抓几條魚,道法有所小成,隨意施展開來,誤殺了鳥雀蛇鼠,皆有可能。我說得不太好,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吧?”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大致懂了。”

    然后少年有些沉悶,重新望向院門口。

    其實他一點都不懂,不懂為什麼那些人,可以如此無所謂別人的性命。

    很久之后,陳平安轉頭笑道:“要是姑娘不嫌棄,就住在這里好了。需要什麼,只管說。”

    “那你呢?”

    “我認識一個人,這兩天就去他那邊住,你不用擔心,他叫劉羨陽,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少女看著門檻上那個瘦弱背影,笑道:“謝謝!”

    少年咧嘴一笑,撓撓頭,沒說什麼客套話。他猶豫片刻,最后終于鼓起勇氣,再次轉頭道:“寧姑娘,如果有一天我回不來了,你就把我那袋子金色銅錢交給劉羨陽,讓他以后幫我照看這棟宅子,也不用打掃,偶爾修補一下,加些新瓦,不讓它漏雨就行,還有就是牆別塌,院門也別太破了。如果能夠在大年三十的時候,貼上門神和春聯的話,是最好了!如果覺得這件事太麻煩,不做也沒關系。”

    少女看到陳平安說到門神和春聯的時候,少年眼睛里閃著異樣的光彩。

    顯而易見,這個泥瓶巷的孤儿,希冀著過年的時候,家門上能夠有門神,門楣上能夠有春字,已經想了很多很多年了。

    爹娘死后有多少年,便想了有多少年。

    所以當那個了無牽掛、也無心結的少年,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拍了拍膝蓋,緩緩站起身的時候。

    擱置在屋內桌面上的鞘內飛劍,驟然嘶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6:41 AM

第十八章 五去其三

   苻南華走出屋子的時候,發現那個清清秀秀的婢女,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手里拿了一把玉米,正在喂雞,老母雞帶著一群黃毛絨絨的雞崽,低頭啄食。

    見到她后,苻南華微微一笑,少女不知是性格靦腆,還是天生冷漠,扯了扯嘴角,就當是回禮了。

    苻南華拉開院門后,發現蔡金簡竟然在等在小巷,興致不高,他轉身關上門,透過漸漸狹窄的門縫,看到一張抬起頭望過來的容顏,苻南華突然發現這個丫鬟,本該滿身泥土氣息的貧賤少女,竟然有一雙頗為不俗的眼眸,襯托得她宛如一抹初春綻放的嫩綠色。不過苻南華也未多想,姿色出眾的女子,環肥燕瘦,風姿綽約,對于老龍城少主而言,實在是看膩了。

    和蔡金簡並肩而行,苻南華問道:“怎麼了,不順利?機緣一事,本就好事多磨,未必能夠次次一錘定音,不用灰心喪氣。”

    蔡金簡天生風情柔媚,修行之后,洗髓伐骨,僅就身体而言,比起世俗女子當然更是淨如琉璃,山下女子,一眼看去再驚為天人,歸根到底,終究是一副臭皮囊罷了。

    此時云霞山的仙子臉色不太好看,可見她的心情有多糟糕,否則也不至于如此明顯擺在臉上,應該之前在小巷等待就憋了一肚子火氣,實在是不吐不快,“有位高人捷足先登了,是書簡湖的地頭蛇之一,截江真君劉志茂。連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見面就搬出我云霞山的掌門師祖,來壓我一個晚輩,從頭到尾我只說了几句話,就給他趕出那個顧粲的院子。”

    苻南華若有所思,提醒道:“出了泥瓶巷再聊。”

    蔡金簡疑惑道:“此地不是一律术法禁絕嗎?”

    苻南華笑道:“能夠來此地尋找機緣的人物,誰沒有點壓箱底本事?如你我這樣的年輕人,可能還好,根據小鎮的規矩,越是修為高深,被鎮壓的力度越大,聖人之下,境界越是臨近聖人,照理說就越是孱弱如稚童,對吧?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有得道高人拼著道行折損,也要施展神通的話,難不成當真還不如我們這些后進之輩?”

    蔡金簡反駁道:“有聖人在此,他截江真君還敢明目張膽對我出手?”

    苻南華勸說道:“我們是來此是找善緣,不是來結怨的,哪怕沒有性命之憂,跟前輩們惡了關系,終歸不美。”

    蔡金簡並非鑽牛角尖的人物,點頭道:“苻兄所言甚是,是老成持重之論。”

    她苦著臉,楚楚可憐,“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啊,已經送給你十塊云根石,若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回去如何跟祖師爺們交待?”

    走出泥瓶巷后,苻南華和蔡金簡几乎同時精神一振,這絕非光線驟然明亮那麼簡單,兩人面面相覷,然后視線迅速錯開。

    原本極為興奮雀躍的苻南華,也冷靜許多,他仔細思量這趟小巷之行,與蔡金簡的結盟,沒有露出任何馬腳才對,跟少年宋集薪的交易,也無紕漏才是,本就是一樁符合規矩的公平買賣,那位坐看此地風來風走、水起水落的聖人,豈會有插手的閑情逸致?那麼這股壓力來自何處?難道是那個連名號也沒聽過的截江真君?相比苻南華的心思深遠,蔡金簡的想法更加簡單,以為是被苻南華說中,截江真君確實動用了某種神通法术,對自己進行了監視。她一陣后怕,幸虧只是說了些埋怨言語,不曾放狠話說氣話。

    各懷心事的兩人走在大街上,距離泥瓶巷越遠,兩人心頭的沉悶感覺便越輕,苻南華覺得那是機緣氣數之重,蔡金簡則感覺是家族負擔之重。

    抬頭望著遠處那座牌坊,苻南華好奇問道:“書簡湖的截江真君?我怎麼根本沒印象?即便我老龍城位于一洲極南之地,可是真君之位,何其煊赫,我再孤陋寡聞,也該有所了解啊。”

    蔡金簡壓低嗓音,冷笑道:“什麼真君,旁門里還算位置靠前的真人而已,最是道貌岸然,也根本沒資格稱為真君,好事之徒的阿諛之詞罷了,想那元武帝何等精明,自然不會敕封此人為真君,一個蘿卜一個坑,真君的頭銜,給出去一個,很可能意味著兩百年都拿不回來,加上元武帝祖輩們的大手大腳,到了他手里,就只剩下兩個真君的名額,更不會隨隨便便給一個沽名釣譽的旁門野修。”

    苻南華恍然,“原來如此。”

    每一位真君坐鎮王朝,都可以為君主收攏、壓制和增長國運。

    道家真君之位,几乎可謂道教宗門中人,在世俗王朝的廟堂頂點,兵家的上柱國,儒家的大學士,也在此列。

    蔡金簡看似隨意問道:“那個宋集薪如何?”

    苻南華也隨口回答道:“那個少年啊,野心勃勃,天生聰穎,靠山不小,就是格局……”

    蔡金簡笑道:“不大?”

    苻南華哈哈笑道:“不能說不大,只是不夠大。”

    兩人走到牌坊下,苻南華意氣風發,喃喃道:“時來天地皆同力。”

    蔡金簡抬頭望著“莫向外求”四字,心頭空落落的,只覺得悵然若失,好像先前在泥瓶巷得到的頓悟,又全盤還給了這座小鎮。

    這讓她異常煩躁起來。

    ————

    宋集薪的宅子,在泥瓶巷屬于大戶門庭,除了懸掛匾額的大堂,還有左右偏房。

    大堂匾額為“懷遠堂”,並無署名,宋集薪總覺得僅憑字跡來看,不是什麼大家手筆。

    主仆二人此刻待在宋集薪的主屋,少年在翻箱倒櫃,丫鬟站在門口,她柔柔問道:“公子,生意沒談攏?”

    宋集薪放下一串鈴鐺,坐回屋內唯一一張椅子上,雙手抱著后腦勺,翹著二郎腿,“那個老龍城的苻南華,不全是蠢貨,一開始就沒把我當做不諳世事的冤大頭,只不過也聰明不到哪里去,想要與我套交情,真是好玩。他后來被我隨便一詐,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以為故弄玄虛,來點雷霆手段,就能恩威並施,唬住少爺我,比起讓人捉摸不透的齊先生,差了十万八千里。”

    婢女稚圭說道:“十万八千里,公子,你這個說法太誇張了。”

    宋集薪做了個鬼臉,道:“那就差了十條泥瓶巷!”

    少年丟給自家婢女一只袋子,“瞧瞧,這就是那封密信上所說的銅錢了。之前隔壁姓陳的,也得了一袋子,我當時就估摸著,他有這份天大財運砸頭上,未必是什麼好事。果不其然,這不就惹惱了那兩對狗男女?我看接下來,姓陳的還有苦頭要吃。對了稚圭,我跟你說,來咱們家的家伙,自稱是老龍城的少城主,聽他口氣,再看做派,最少不是個繡花枕頭,還有這枚玉佩,說是什麼‘老龍布雨’,肯定值錢!”

    宋集薪拍了拍那枚碧綠可人的玉佩,已經被他掛在自己腰間,少年心底,覺得自己距離齊先生那種讀書人,又近了大一步。

    稚圭打開那只精美繡袋,輕聲問道:“公子,能不能多掙些‘銅錢’回來?”

    宋集薪笑問道:“你喜歡?”

    稚圭雙指捻住一枚金色銅錢,搖了搖,開心笑道:““金晃晃的,瞧著多喜慶啊。”

    宋集薪啞然失笑,“這也行?行吧,既然你喜歡,我就多弄几袋子回來。這些錢在外邊,分別是放在橫梁上的壓勝錢,桃符上的迎春錢,佛像肚子里或者手上的供養錢,不過呢,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講究,仙家有仙家的說法。”

    她笑眯起眼,像兩條月牙儿,問道:“陳平安那袋?”

    宋集薪皺了皺眉頭,“他?”

    婢女察覺到自家公子的異樣情緒,小心翼翼收起銅錢,系緊袋子,小聲問道:“咋了?”

    宋集薪撇撇嘴,雙手捂住脖子,擰了擰,云淡風輕道:“沒事,想起一些破爛事。姓陳的那邊,不著急,省得惹禍上身。倒是趙繇那書呆子,多半也會得到銅錢,他才好騙,公子我保管給你弄回一袋子來。”

    看到婢女有些奇怪,宋集薪也沒有繼續解釋,見自家公子沒有說話的興致,少女也就不去打破砂鍋問到底。

    稚圭走出屋子,來到院落,看到那條天生礙眼的四腳蛇,半死不活趴在地面上,曬著太陽,經常還打個滾,很享受的模樣。

    一陣火大的少女快步走去,一腳就踩在四腳蛇腦袋上,腳尖狠狠擰動。

    可憐小家伙悲鳴不已。

    她抬起腳,四腳蛇嗖一下竄走,滿院子飛奔,不斷撞牆。

    自家這條土黃的四腳蛇。

    貪食誤入魚簍的金色鯉魚。

    被顧粲養在水缸里的黑色泥鰍。

    金木水火土,五出其三了。

    看著那條頭頂生角的四腳蛇,少女咧嘴一笑,滿臉鄙夷,“蠢東西!”

    ————

    孩子顧粲家的院子里,老人和婦人仍是相對而坐,前者伸出手掌,看著掌心紋路蔓延的情況,心情並不輕松。

    老人收起手,抬頭問道:“顧氏,像你這樣嫁給外鄉男子的婦人,小鎮上多不多?”

    婦人搖頭道:“應該不多,反正泥瓶巷杏花巷這邊,就我一個。”

    老人猶豫了一下,仍是泄露些天機給她,“女孩的六歲、十二歲,男童的九歲和十八歲,分別是兩個大門檻,前者需要自己跨過去,后者尚且能夠憑借外力推一把,之后還有一事,就能夠有更多把握了,越是富貴之家,越有優勢。開門,登堂,入室,三件事情,前兩步,真正只能看機緣命數,尤其是第一步,成與不成,只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

    婦人眼眸里滿是笑意,“能夠被仙長一眼看中,我家顧粲是能夠自己走出第一步的人吧?”

    老人似笑非笑,道:“只要是留在小鎮長大的孩子,就意味著根骨資質其實並不出眾,你家顧粲雖然沒有九歲,但也不例外。”

    婦人瞬間臉色難看至極。

    老人抬起腳,跺了跺地面,微笑道:“放心,根骨好壞,當然重要,卻並不是首位的,老天爺看得順眼,就是路邊一條狗,一根野草,也能慢慢修成大道,最終登天凌云。此次小鎮破例允許這麼多外人進入,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一塊庄稼地,水土再好,經過持續數千年的開墾、耕耘和收獲后,加上期間還有多次不計代價的涸澤而漁,也會沒落衰敗,總有徹底貧瘠的一天。此地風水底蘊,終于迎來了最后一個大年份,每當一個人將死之時,回光返照,那時候的精氣神,會變得尤其雄壯,你家顧粲,正是受惠于此,機緣之大,遠超想象,以至于遠遠超過之前那些天賦異稟的小鎮孩子。”

    婦人嘴唇顫抖,竭力壓抑自己的驚喜,一雙眼眸水汪汪的,也流淌出了几分誘人韻味。

    老人瞥了她一眼,笑道:“當然,你也別貪心,有此大機緣之人,絕對不止你儿子一人,說句難聽的,偌大一座東寶瓶洲,有資格獨占這份氣運的人,就算有,也一定還沒生出來呢。”

    婦人雙手捧在心口,呢喃道:“足夠了,足夠了。”

    老人想起那個云霞山的晚輩女子,譏諷道:“忙忙碌碌,殫精竭慮,只知道求一些身外物,真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愚不可及。”

    隨即老人笑了笑,“也對,云霞山那幫老東西,眼界從來不大,要不然也不至于讓老夫得了這份先機。擁有一座几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山,本該財源滾滾,蒸蒸日上,竟然淪落到需要靠一個徒子徒孫來撐場面的地步。”

    屋內,對著房門拳打腳踢許久的孩子,站在一條凳子上,趴在窗口,苦著臉乞求道:“娘親,放我出去好不好,我保證你的聽話!”

    婦人看了眼老仙長,后者點點頭。

    她這才去開了門,牽著孩子的手一起走到院子里,板著臉輕聲道:“小粲,不許搗亂,知不知道?!娘親從來沒有打過你,你要是敢不聽話,娘親真的會再打你一次。”

    孩子哦了一聲,耷拉著腦袋,病懨懨的。

    顧粲搬來一條小板凳,自顧自坐下,跟娘親和老人,呈現出三足鼎立之勢。孩子雙手托起腮幫,“娘,你剛才和說書先生到底說了啥,我在屋里頭聽不清楚,你們再說說唄?”

    老人咦了一聲,略作思量后,手腕搖晃,那口大白碗重新出現在掌心,他低頭凝神望去,眼神晦暗不明,只見白碗的水面上,漣漪陣陣,偶有水花濺起,一條黑線在白碗四處飛快游曳,時不時撞擊碗壁,老人自言自語道:“罷了罷了,便隨你去吧。”

    為了收下這個徒弟,先前泥瓶巷中,老人費盡心思,拼著折損數十年修為道行,才成功動了三次手腳。

    一次是讓那女子踩中狗屎。

    最后一次是以秘术讓其深信自己開悟。若是在小鎮之外,當然絕無此可能,便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道家真君,恐怕也不敢如此作為,可小鎮之上,蔡金簡無異于凡人,老人不惜付出巨大代價,便有了可趁之機。

    其中第二次,則最是精巧,甚至連老人自己都覺得是神來之筆,便是讓女子誤以為草鞋少年的善意提醒,實則是狡黠報復。老人當時讓少年的開口出聲,放慢了一些,又恰好讓女子捕捉到這個細節。

    不可謂不處心積慮。

    修行路上,同道中人,善緣孽緣,一線之間。

    此時,院中婦人顧氏一顆心有懸起來,生怕老仙長說出什麼壞消息。

    老人扯了扯嘴角,眼角余光之中,一個孩子躡手躡腳站起身,然后撒腿就跑向院門。

    婦人尖叫出聲。

    老人手托白碗,不急不緩站起身,“徒弟,為師先給你看看何謂天地之大,省得你不知輕重,壞了你我師徒二人的千秋大業!”

    婦人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老人猛然揮袖。

    下一刻,剛要碰到院門門栓的孩子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但是等到他發現不對勁后,茫然四顧,最后抬起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說書先生,“這是哪儿?”

    老人雙手負后,淡然道:“碗中。”

    孩子愈發茫然,突然聽到老人暴喝一聲,“起來!”

    孩子本能站起身,一動不動。

    顧粲發現自己好像站在懸崖邊上,正前方的遠處,云海滔滔。

    然后,孩子駭然瞪大眼睛,只見白茫茫之中,有一條巨大的軀干破開云霧,緩緩移動。

    但是它實在太大了,根本無法露出完整的真正面貌。

    孩子嚇得就要后退一步,卻很快被老人以手掌按住腦袋,厲色道:“此時一退,以后修行路上,你就寸步難行!給我站穩了!”

    顧粲嚇得淚水一下子就流出眼眶,這個從來無法無天的頑劣孩子,竟是連哭都不敢出聲了。

    孩子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雙腿打顫,嘴唇抖動。

    遠處云海,沸騰起來。

    霧蒙蒙的白云,似乎在逐漸淡去。

    于是天空中顯現更多的黑色,極長極大,就像……自家水缸養著的那條小泥鰍,暴漲長大之后?

    孩子腦海中,沒來由蹦出這麼個想法。

    顧粲那一刻,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就向前跨出一步,伸出纖細的手臂,朝向天空。

    一顆巨大如山峰的頭顱,從云海中緩緩游曳而至。

    孩子眼睛發亮,絲毫不懼,甚至還招招手,喊道:“快來快來!原來你長這麼大了啊,難怪我總覺得丟水缸里的魚蝦螃蟹,第二天總會少掉很多。”

    站在顧粲身后的書簡湖截江真君,百感交集,既有濃重的失落嫉妒,也有油然而生的欣慰。

    雖然自己肯定已無此等天大福緣,但是有此徒儿,也算幸事,絕對不枉此行!

    老人親眼看到那顆頭顱的臨近,呢喃道:“天下奇觀。”

    ————

    陳平安突然跟黑衣少女說要進屋一趟,最后蹲在角落,背對著她,將一件東西藏在手心。

    他出門后,說是去給她買煎藥的陶罐,家里缺這個。

    少女在草鞋少年快步離去后,瞥了眼角落陰暗處,立著一只老舊罐子。

    而且其實少女的聽力很好。

    他手心之物,是一枚碎瓷片,極其鋒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6:48 AM

第十九章 大道

   在陳平安即將跑出院子的時候,黑衣少女突然喊道:“等等,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說。”

    陳平安假裝沒聽到,正要打開院門的時候,少女提高嗓門,“陳平安!”

    陳平安只得轉身跑回門檻那邊,她臉色已經比之前紅潤几分,只是嗓音依舊有些沙啞,道:“第一,我們這些外人來到小鎮之后,雖然如之前跟你所說,体魄强健勝過常人,但是除此之外,跟你們沒什麼兩樣。第二,外人不可以在這里殺人,一旦違反,無論什麼原因理由,都會被驅逐出去,注定一無所獲,這個代價很大,大到超出你的想象。第三,你也要想清楚,我們這些外人,到了危急時刻,哪怕拼著兩手空空,也一定會出手,畢竟有命活下去,才是最根本的事情。”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是不是說做事情,出手一定要快?”

    黑衣少女咧嘴一笑,神采飛揚的臉色,熠熠生輝的眼神,仿佛使得整間屋子都亮堂起來,她拍了拍橫在膝蓋上的綠色刀鞘,點頭道:“對!出手要很快,更快,甚至是最快!比如我,佩刀也佩劍,我就要做到無論是拔刀,還是出劍,都是全天下最快的那個人!”

    她停頓了一下,突然從一個慷慨激昂的遠方女俠,變成了一個想要顯擺的鄰家少女,眯眼笑問道:“喂,你知不知道這個天下到底有几座?”

    陳平安一臉茫然。

    少女好像也看出少年的不感興趣,頓時索然無味,揮揮手趕人:“最好把罐子買回來,我等著喝藥呢。”

    陳平安這次離開院子的腳步,慢了些,也平穩很多。

    在他離開泥瓶巷沒多久,不曾上鎖的院門便被人輕輕推開,屋內黑衣少女睜開眼睛,她剛才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進行呼吸吐納,望向門口那邊,如臨大敵。

    桌上雪白劍鞘內的飛劍,驀然寂靜無聲,無形中卻多出一股肅殺之氣,仿佛當下的倒春寒,能夠凍骨殺人。

    婢女稚圭悠悠然走到門口,就像尋常走門竄戶的街坊鄰居,她沒有跨過門檻,向屋內探頭探腦,四處張望,對于小床板上膝上橫刀的黑衣少女,反而視而不見。

    稚圭打量許久,才終于看到那個大活人,滿臉天真無邪道:“這位姐姐,你是誰呀?怎麼坐在陳平安床上,我可沒聽說他有遠房親戚。”

    寧姚看了不請自來的少女一眼,便閉上眼睛,不聞不問。

    稚圭見她裝聾作啞,也不生氣,只是輕輕晃了晃腦袋,撇撇嘴,一臉嫌棄。

    她看了眼桌上那柄劍鞘雪白的長劍,她的眼眸深處,隱藏著極深的恨意和懼意,隱約有金色絲線在瞳孔中瘋狂游走。這位婢女猶豫了一下,仍是抬起一只腳,准備跨過門檻,突然收回腳,咳嗽一聲,裝模作樣道:“我進來了哦。不說話就是不反對,對吧?也是,這本來就是陳平安的宅子,我跟他認識好多年……你該不會聽不懂我說的話吧?沒關系,反正我們也沒啥好聊的,我就是來看看這邊,有沒有缺什麼東西,我們馬上就要搬走了,很多物件都可以留給陳平安,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他過得很不容易啊。”

    絮絮叨叨,惺惺念念,讓她和陳平安,像極了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

    婢女稚圭走入屋子后,風平浪靜,她徑直走到小桌旁,坐在凳子上,眼角余光一直在那柄劍上打轉。

    與此同時,黑衣少女也掏出年輕道人留給陳平安的三張紙,細細觀摩,試圖琢磨出一點門道來,只可惜翻來覆去仔細看了兩遍,仍是不得其法,失望道:“這些字,寫得真是沒有……味道。”

    她清楚記得,家鄉的那堵長牆之上,斷斷續續有十八個字,皆是有人以劍刻就,每一個字都蘊含著鎮壓万妖的磅礡氣勢。

    在她還是稚童的歲月里,她最大的愛好,就是站在那些大字的某一筆畫當中,舉目眺望。

    故而對于小鎮四字匾額“氣衝斗牛”,少女是真的看不上眼。

    婢女稚圭轉過身,悄悄挺直纖細的腰肢,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約莫是盡量讓自己更像一位大家閨秀,面對著黑衣少女,笑眯眯柔聲道:“唉,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

    寧姚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稚圭哎呀一聲,摸了摸自己胸口,故作驚訝,“姑娘你會說咱們這邊的方言啊。”

    寧姚又問道:“你有事?”

    稚圭伸手指了指桌上長劍,“你的?”

    寧姚皺眉不言語。

    黑衣少女不說話,稚圭也無所謂,站起身走到牆角落,看著木架上的瓶瓶罐罐,那些不值錢的家當,這位婢女看得很仔細。

    在當窯工學徒的時候,陳平安光腳走遍了小鎮周圍所有的山山水水,一個人去山上挖土、砍柴,上山下山跑得很快。只要別人肯教他東西,不管是粗淺入門的,還是晦澀難學的,陳平安都會花十二分力氣去做,至于最后能夠做到什麼程度,陳平安都不管,當然想管也管不著。就像姚老頭教他燒瓷手藝,總是摳摳搜搜,從不願意拿出真正的壓箱底絕活,但只要是姚老頭開口說過、出手做過,陳平安就會做得異常認真。后來劉羨陽教他制作木弓、魚竿等,陳平安也同樣學得一絲不苟。隔壁宋集薪說話向來刻薄,說陳平安的這種習性,按照書上說,叫作盡人事聽天命,只可惜啊,陳平安根本沒有什麼好命,既然如此,還不如混吃等死,破罐子破摔得了。

    稚圭揮揮手,笑容燦爛道:“走啦走啦,姑娘你好好養傷。有需要就喊一聲,我叫稚圭,住在隔壁院子。”

    寧姚面無表情。

    婢女離開屋子,走到院子后,以屋內黑衣少女剛好能聽到的嗓音,嘀咕道:“也沒有多少好看嘛。”

    寧姚也有意無意輕輕說了一句,“這名字真俗氣。”

    稚圭關上院門的時候,有些用力,砰然作響。

    寧姚重新閉上養神。

    奇怪少女的造訪,寧姚心無波瀾。

    不過她是真的很不喜歡這座小鎮,尤其不喜歡來此尋求機緣的修行中人,勾心斗角,蠅營狗苟,說是仙人高人,只是站在山上的緣故,並非自身有多高。

    在少女寧姚心中,大道不該如此小。

    ————

    草鞋少年走出泥瓶巷后,陽光有些刺眼,伸出右手遮在額頭,輕輕呼出一口氣。

    然后他開始慢跑,腳步輕快,哪怕已經多次穿街過巷,仍是毫無疲憊,畢竟對于習慣了上山下水的少年來說,這點路程實在是太不值一提,真正稱得上艱辛的事情,是上山燒炭,一座龍窯每年需要用掉木炭兩三万斤,尤其是大雨天的時候,住在山上砍柴燒炭,那真是一種遭罪,少年曾經差點就死于一座建造時坍塌的炭窯里。少年這些年所做的事情,几乎都是体力活,也講些技巧,但是入門之后,就純粹是靠力氣吃飯了,所以少年表面上的瘦小羸弱,只是假象,擁有一種內在經受過千錘百煉后的精悍。

    陳平安在一處十字巷口停下腳步,背靠牆壁,蹲下身,一手始終握拳,一手系緊草鞋。

    這一刻,少年心如止水。

    只是有些想念小鎮上唯一的朋友。

    那個家伙曾經神神秘秘跟陳平安炫耀,說他爺爺講過一個故事,在他爺爺小時候,親眼看到過有人站在溪畔,只是小跑几步,就一步躍過了整條小溪。后來劉羨陽和陳平安去自己嘗試,挑了一處溪面最窄的地段,兩人同時后退助跑,同時起跳,結果比陳平安還大几歲的劉羨陽一躍之后,很快力竭落水,然后發現到頭頂有個黑影,嗖一下,繼續向前,最終落在很遠處。

    在那之后,劉羨陽就再也沒提過什麼一步跨溪的神仙了。

    在那之后的之后,劉羨陽知道陳平安會經常自己去溪邊,助跑,起跳,騰空,飛躍,摔落。

    少年一次比一次接近對岸,樂此不疲。

    有次忍不住偷偷遠觀,當劉羨陽看到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后,覺得那時候的黝黑少年,好像跟印象中的笨蛋,不太一樣。

    少年飛躍溪水的時候,就像一頭經常盤旋在小鎮天空的捕蛇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1:06 PM

第二十章 橫生枝節

   苻南華見蔡金簡有些興致低落,便帶著她隨便四處走走,兩人並肩而行,權且當做散心,期間夾雜一些關于東寶瓶洲南方的奇聞軼事,蔡金簡仍然有些强顏歡笑,不過比起離開泥瓶巷后的煩躁,心情確實要好了許多。

    她對于這位老龍城的貴公子,印象漸好,要知道老龍城雖然底蘊深厚,英才輩出,距離頂尖宗門只有一線之隔,照理說比較二流墊底的云霞山,要高出許多,但是云霞山這類傳承有序、根正苗紅的正統仙家,對老龍城這類偏居一隅的南方蠻夷,擁有一種先天的優越感,若是以往遇見,不背后嘀咕一聲南蠻子就算修養好的了。

    蔡金簡苦澀道:“苻兄,云根石雖是我們云霞山的命-根子,但既然事先說定,我便不會賴賬,哪怕傾家蕩產,也會償還給苻兄。”

    苻南華安慰道:“顧粲家的機緣,是否已是板上釘釘的局面,目前還不好說。”

    蔡金簡臉色黯然,搖頭道:“截江真君劉志茂,聲明狼藉不假,手段不弱,否則也沒辦法在書簡湖有一席之地,這樁機緣,强求不得了。一旦惹惱劉志茂,我如何扛得住一位旁門大真人的威勢,怕就怕已經被劉志茂記恨上,一旦離開小鎮,沒了聖人坐鎮和規矩約束,天曉得劉志茂會做出什麼過激舉動。想必苻兄在邊境上,也看出一些蛛絲馬跡,山門這趟隨我來此尋寶的扈從,實力不濟,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苻南華笑道:“放心便是,哪怕是為了那十塊云根石,我老龍城也會護送你安然回到云霞山。”

    蔡金簡轉頭朝他嫣然一笑,剪水秋瞳,脈脈含情。

    苻南華頗為自得,習慣性想要撫摸那塊玉佩,摸了一個空,才記起自己的老龍布雨佩,已經送給那個叫宋集薪的少年。

    蔡金簡松了口氣,走路的時候,腳步稍稍向左傾斜些許,于是她的肩頭輕輕觸碰了一下苻南華。

    泥瓶巷之行,蔡金簡是做了一次計划外的押注,屬于臨時起意,卻也小心權衡,只不過事實證明她賭輸了,代價就是十塊價值連城的云根石,這讓她對接下來的小鎮之行,充滿了焦慮,無形中也對苻南華產生了依賴感,或者說產生了賭徒心性,十塊云根石是賭,五十塊不一樣是賭?賭贏了,狠狠賺一個盆滿缽盈,賭輸了……蔡金簡覺得自己不會輸,絕對不會,她可是云霞山的修行天賦第一人蔡金簡!修行路上,一帆風順,境界提升,勢如破竹,蔡金簡不相信自己會在這條臭水溝翻船。

    在蔡金簡心情好轉的同時,感大局已定的苻南華,也有了真正欣賞蔡仙子容貌身段的閑情逸致,不可否認,她是天生內媚的女子,一旦與這種女子結為道侶,朝夕相處,無論修行還是床笫,皆可漸入佳境。

    蔡金簡曾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大佬,親口譽為“云根山風,飛天之姿”,言下之意,其實是極為難得的道侶人選,靠山吃山、做慣了生意的云霞老祖們,這些年不計代價栽培蔡金簡,未嘗沒有待價而沽的私心,仙家聯姻的天作之合,比起世俗王朝豪閥大姓的嫁娶,要更為慎重,看得也更加長遠。

    只是苻南華對云霞山實在沒什麼好感,將山門命運就放在蔡金簡一個女人的肩頭,實在不像話,這也是苻南華對云霞山觀感不佳的原因所在。

    苻南華提醒道:“万一宋集薪隔壁的少年,也是外邊某方勢力的選定之人,還留著那件本名瓷器,那麼你這次出手,就會惹來麻煩,容易被人順藤摸瓜,找到云霞山和你。再者,宋集薪主仆和截江真君劉志茂,都有可能察覺到此事。”

    蔡金簡笑道:“苻兄可能專注于機緣線索,不曾在意此地一些不成文的規矩,小鎮當地出生之人,男孩在九歲的時候,若是沒能被等了將近十年的‘買瓷人’,找機會帶離小鎮,就意味著根骨天資先天不行,已經不太值錢,往后歲數越大,更加廉價,那些宗門幫派與其花一筆天價‘領養錢’,來當冤大頭,顯然遠遠不如用來重金培養几個親傳子弟,來得實惠。”

    蔡金簡一提起那個草鞋少年,就滿心厭惡,“凡夫俗子就該有凡夫俗子的覺悟!”

    苻南華盡量小心措辭,勸說道:“理是這個理,可是那少年見識短淺,哪里曉得你云霞山蔡仙子的尊貴,便是有所冒犯,教訓一頓也夠了,何須兩次出手。”

    苻南華覺得蔡金簡的悍然出手,事出反常必有妖,說不定就暗藏玄機,與機緣有關,所以他希望套出些話來,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以免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自己將她當做秋蟬,其實是她才是黃雀。老龍城歷經千辛万苦,加上給出遠比正陽山、云霞山更加誇張的價格,才只得到一些只言片語的零碎秘聞,苻南華才得以知道小鎮三千年以來,所謂機緣,在那場蕩氣回腸、千古絕唱的慘烈戰事之后,除了那群天資卓絕的小鎮孩子之外,確實一直只是前輩祖師們遺落此地的法寶器物而已,但是當這塊福地面臨徹底崩潰之際,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末代王朝,山河破碎,必有神兵重器出世,以迎新王朝新氣象。

    蔡金簡有些悶悶不樂,“別提他了,想起來就惡心。”

    她隨即秋水長眸中流露出一抹罕見戾氣,只不過不願壞了自己在苻南華心目中的仙子形象,她才沒有將心中所想訴諸于口。

    如果將來在小鎮之外遇上那少年賤種,她一定要讓他死個痛快,而不只是拖著一副病秧子身軀,繼續苟活十几二十年。

    高挑女子尤其討厭少年那雙眼眸。內心深處,她有個自己從未深思的執念。

    那種干干淨淨的眼神,她在以“無垢澄澈”著稱的云霞山,修行這麼多年,從頭到尾都不曾見到過几次,生長于陋巷的貧寒少年,有什麼資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擁有這份美好?

    蔡金簡歪頭揉著眼皮子,這個動作使得她的那雙遠山黛眉,愈發纖長。

    一直打量四周景象的苻南華隨意打趣道:“在我們老龍城的井坊間,有個流傳很廣的說法,叫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你是左眼跳還是右眼跳?”

    蔡金簡手指被燙似的趕緊縮回手,瞪了他一眼,她當下顯然是右眼皮在跳。

    自討苦吃的苻南華連忙亡羊補牢,笑道:“凡夫俗子的瞎講究,當不得真。”

    蔡金簡嘴角翹起,側過身,凝望著苻南華的側臉,得意洋洋道:“被騙了吧?”

    苻南華愣了愣,看著小女儿嬌憨作態的蔡金簡,他沒來由有些心動。

    他突然有些猶豫,對她的殺心開始搖擺不定,是不是與之成為一雙神仙美眷,會更有利于老龍城勢力北上的謀划?蔡金簡一旦在此成功獲得機緣,回到山門后,地位勢必水漲船高,運作得當,甚至不是沒有機會成為云霞山的女主人,在歷史悠久的云霞山祖譜上,也不是沒有女子當家的先例。如此一來,老龍城就等于有了一塊跳板,名正言順滲透東寶瓶洲的腹地版圖,從此南北呼應,進可攻退可守,正是王霸基業,使得老龍城擺脫空有實力、卻只能偏安割據的尷尬局面,數百年來飽受排斥之苦。

    前方不遠處,几步外,就是橫豎兩條巷弄交錯的十字路口了。

    苻南華看到那個岔口,猛然驚醒,似有所悟,眼神重新堅毅起來。

    頭戴高冠的苻南華,額頭瞬間滲出了細密汗珠。

    亂我心志者,必殺之,以堅道心!

    這一刻,苻南華再看向蔡金簡,他的眼神、氣態和心境,便恢復之前的灑脫了,純粹像是在欣賞一幅畫面,美人美景,皆可以養目,如今能多看几眼就几眼,畢竟她在離開小鎮后,注定要在他手上香消云隕。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路鋪橋無骸骨。

    聽聽,有些市井底層的名言警句,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苻南華心胸,豁然開朗。

    蔡金簡側著身,嗓音柔媚,笑問道:“南華,想到什麼了,這麼開心?”

    她悄悄換了個更親昵的稱呼。

    苻南華搖搖頭笑了笑,正要說話,眼角余光瞥見一抹黑影。

    一個身材消瘦的少年,仿佛只用了一步,就從那條橫向巷弄跨到了蔡金簡身前,左手迅猛上挑,與此同時,右手一拳已經砸在云霞山仙子的腹部,勢大力沉,尺寸間的驟然發力,竟然隱約有呼嘯風聲,迫使女子不得不彎腰低頭。

    雖然少年右手勁道已經遠超同齡人,但少年其實是個左撇子,所以少年左手握住的利器,完完全全沒入蔡金簡的喉嚨,直接刺透下口腔。

    少年猶不罷休,右手一拳砸在女子胸膛,左手仍是向上一抬。

    保證這場偷襲不會有絲毫意外。

    那一刻,女子原本纖細白皙的脖子上,鮮血噴涌。

    再接下去,少年腰肢、腳踝發力,以肩頭撞向高挑女子心口,將其整個人狠狠撞入橫向小巷中。

    苻南華雙腳扎根地面,死死站在原地。

    這位老龍城少主,頭腦一片空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1:08 PM

第二十一章 捕蛇鷹

   苻南華回過神,環顧四周,連小巷屋頂都沒有放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迅速深呼吸一口氣,既沒有向前邁出,也沒有后退。他再次下意識去抓那枚祖傳玉佩,落空后,趕緊默念一段殘篇斷章的道家口訣,此訣不是术法神通,不過是幫助自己靜心凝氣,如果說心境如泛湖小舟,那麼此訣起到的作用就是船錨。

    他開始側身背向一堵牆壁,橫步走到兩條小巷的岔口上,身体肌肉緊繃,做出防御姿勢,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死死盯住那條小巷,只見視線中,草鞋少年站在蔡金簡倒在血泊的身軀旁邊,少年身体小幅度弓腰,保持一種微妙的進攻態勢,同樣死死盯住他苻南華,雙方虎狼對峙,一為解惑,一為求生,各有不同。橫空出世的少年,目標應該只有蔡金簡,對于苻南華的出現,陋巷少年憑借本能展現出來的姿勢,更多是一種你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含義。

    苻南華問了一個很多余的問題,“你殺了她?”

    少年默不作聲,始終手握殺人凶器,那是一片破碎瓷片,略小于他的手心,露出拳頭的部分,極為鋒利,少年滿手鮮血淋漓,不知是蔡金簡的鮮血,還是瓷器刺破手心的結果,滴落在小巷地面上。苻南華在確定四周再無他人后,既覺得荒誕不經,又覺得如釋重負。最后他便將視線投在蔡金簡那具嬌軀上,哪怕這種落魄場景,依然無損她的天生麗質,婀娜多姿,豐滿的胸脯微微起伏,猩紅血液不斷從脖頸和嘴巴中涌出,生機即將徹底斷絕,但是經過氣機反復淬煉的强健体魄,使得她承受的痛苦,也會比常人更加沉重和漫長。

    苻南華臉上有了些笑意,不過骨子里帶著嚴酷寒意,問道:“為什麼要殺她?你和這位姐姐無冤無仇,難道就因為她跟你在泥瓶巷開了個玩笑,你就要殺人?小鎮什麼時這麼無法無天了?你知不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到哪里都是一樣的啊。”

    少年就像個啞巴,不言不語。苻南華不在意少年所思所想,開始緩緩向前,步伐堅定。

    他知道蔡金簡死定了,這里不是仙氣繚繞的神仙洞府云霞山,此處是术法禁絕的天道牢籠,除非出現一位修為通天的陸地神仙,或是金身羅漢,願意拿大半修為來換取她的性命,才有可能鎮壓住魂魄,幫她起死回生。很可惜蔡金簡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潑天福緣,小鎮上那位聖人身負重任,俯瞰蒼生,絕不會厚此薄彼,只會順勢而為。

    修行路上,莫名其妙夭折于陽關大道,或是死于爭一線機緣的獨木橋上,都有,雖說不算太多,但絕對不是稀罕事。

    若是證道長生,能夠事事循序漸進,步步為營,無災無厄,盡享好處而不擔風險,那麼市井百姓眼中的無憂仙人,好像也太不值錢了。

    所以苻南華對于小鎮此行,甚至做過了一番搏命廝殺的最壞准備,但是要說在小鎮里,在一方聖人的眼皮子底下,親眼看到並肩而行的臨時盟友,這麼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宰掉了,老龍城少城主是破天荒第一次,沒有眼花繚亂的法寶對攻,沒有驚天動地的仙家手筆,就這麼給一個最低賤的鄉野泥腿子殺了?苻南華震驚之余,根本無法接受這個荒誕事實。如果不是這座小鎮,草鞋少年這種命賤如野草的小人物,哪怕是遙遙看到云霞山蔡金簡一面,都是遙不可及的天大奢望。

    苻南華臉色肅穆,沉聲道:“我雖然來不及救下蔡仙子,也無法殺你,為蔡仙子報仇,但是既然親眼看到你行凶,不做點什麼的話,一旦傳出去,老龍城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該教訓教你,至于之后云霞山那邊如何處置應對,如何給蔡仙子一個公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老龍城少主這些冠冕堂皇的言語,是說給此方聖人聽的,屬于客套話,省得自己之后吃相太難看,惹來那位聖人的惡感。將來也有一個可能,是說給云霞山那幫老祖師聽的,苻南華無非是要一個擺在桌面上的仁至義盡。要不然,對蔡金簡早已心存必殺念頭的苻南華,真想好好酬謝一番眼前的少年,誤打誤撞,魯莽行事,省了他好大的周章,真可謂是自己的一員福將。

    苻南華一邊前行,一邊說道:“見你方才殺人的手法,意味著你這副臭皮囊的瞬間爆發力,比起尋常青壯男子只大不小,這其實頗為難得,如果沒有今天這場風波,你只要有機會投身行伍,敢殺敢拼,再有些機緣巧合,得到某位兵家大佬、沙場世家武將的青睞,丟給你一份兵家鑄身口訣心法,慢慢打熬身体,二三十年后,你這小子未必沒有一番新天地。”

    在苻南華向前走的時候,少年開始緩緩后退,面朝那位高冠大袖的老龍城少主。

    身材修長的苻南華走在小巷中,玉樹臨風,有一種氣質天成的富貴雍容。

    苻南華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垂放在腰間,笑道:“可惜了。你的命不太好,要不然,依照我的說法,你就有機會達到這麼高的成就……是不可能的。”

    苻南華被自己這個笑話逗樂,笑意更濃,向前跨出一步的時候,那只腳突然懸在離地面半尺的空中,“不好意思,是這麼高才對。”

    苻南華很難不開心。

    進入小鎮之后,先是和泥瓶巷少年宋集薪的交易,獲利之巨,遠超預期。

    然后是極有可能是自己大道阻礙的蔡金簡,暴斃于眼前,自己不但可以兩手干淨不染鮮血,還能白白得到她身上的兩袋金精銅錢,說不定還能搜出一兩件云霞山的秘寶,哪怕不是鎮山之寶,也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他可不相信蔡金簡全然沒有護身符傍身。比如他苻南華,除了那塊僅是障眼法的老龍布雨佩,就還帶著兩件品相極好、品階極高的小東西,几乎算是老龍城壓箱底寶物。

    故而在旁門左道的野路子修士當中,流傳著一句膾炙人口的口頭禪:替人收屍,必有好報。

    苻南華經過蔡金簡屍体的時候,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反倒是淡淡的血腥氣,讓他整個人處于一種莫名亢奮的狀態。

    一進一退,兩人始終距離十余步。

    苻南華只需要確定少年跑不出小巷,到時候他再想要逮到一個在此土生土長的少年,無異于-大海撈針,何況身后尚且溫熱的美人屍体,就是前車之鑒。一旦給少年足夠喘息的機會,“驚喜”就可能砸在自己頭上。

    苻南華看似在貓抓耗子,實則是在調整自己的身体節奏,畢竟在他九歲正式踏足修行之后,從沒有過純粹依靠近身肉搏來分勝負的機會。

    他當然不用跟少年分出生死,那會讓自己得不償失,連同蔡金簡,就是兩份唾手可得的機緣,但是務必要讓這個出人意料的少年,在近期乖乖躺在床上,不給少年丁點儿整么蛾子的可能性。

    苻南華突然笑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滿手鮮血流個不停的少年答非所問,黝黑的臉龐上,滿是鄉土野草似的堅韌,“你和她可能都不清楚,我的眼力很好,所以在泥瓶巷里,她跟我聊天的時候,你看她的眼神,跟現在看我,其實一模一樣。”

    苻南華愣了愣,這下是真的對少年刮目相看了,嘖嘖笑道:“有點意思,真是有點意思。”

    苻南華的言行舉止,看似云淡風輕,其實一直在留心少年的左手,依舊在持續滴血。

    這說明少年的手勁一直沒有松懈,尋常人恐怕早就拗不過那份刺骨疼痛。

    苻南華這個時候才覺得先前“可惜了”這個隨口評語,原來真是一語中的。

    苻南華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問了最后一個感興趣的問題,“你殺她殺得如此果決,肯定是有人跟你通風報信了,我倒是不好奇他的身份,我想不通的是,你一個在這里長大的孩子,怎麼就那麼快跨過了自己心里那個坎,殺人殺得如此……心安理得,這個說法,聽得懂嗎?要知道,就算是我,第一次殺人后,等到那股興奮盡頭褪去,整個人就開始顫抖,念了很久的靜心訣才好受些,哪像你,平平靜靜,跟吃飯喝水差不多,這不合理……”

    一直面無表情的少年,突然露出驚駭眼神和恐慌臉色,視線直勾勾望向苻南華身后方向,仿佛是那個死了的高挑女子,活了過來。

    謹小慎微的苻南華下意識轉頭,脖子轉到一半的時候,心頭巨震。

    等到轉回過去,因為身高懸殊的緣故,苻南華一直正前方且偏低的視線中,竟然沒了少年的蹤跡!

    千鈞一發之際。

    原來。

    在做出那種眼神和臉色后,剎那之間,草鞋少年毫不猶豫地開始爆發衝刺,三步之后,左腳驟然發力,整個人高高跳起,最終右腳踩在小巷一側牆壁上,迅猛彈射轉折之后,少年朝高冠男子高高舉起左手。

    少年真像一頭捕蛇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1:17 PM

第二十二章 止境

  鄉塾一座不掛匾額的草堂書屋內,中年儒士齊靜春正在枯坐打譜,並非什麼流傳千古的名局,也不是棋壇國手之爭的復盤。

    他正要將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嘆息一聲,原本早有定數的棋子生根處,儒士突然開始舉棋不定,他收回手后,棋子卻依舊懸停空中,距離棋盤仍有寸余高度。

    齊靜春依然正襟危坐,作為負責坐鎮此地的當代聖人,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山崖書院的前任山主,哪怕被貶謫至此戴罪立功,齊靜春仍是當之無愧的當世醇儒。

    對于小鎮普通百姓而言,草木一歲一枯榮,甲子春秋轉瞬即逝,教書先生已經換了好几位,模樣不同,歲數不同,唯有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讀書人氣質,如出一轍,古板,苛刻,寡言,總之,都很無趣乏味,也沒有人想到那几位來來去去的鄉塾教書匠,其實是同一人,不但如此,在小鎮之外的廣袤天地,深居簡出的齊先生,曾經擁有超然的崇高地位,還身負正氣浩然的無上神通。

    下一刻,齊靜春元神出竅遠游,如一身雪白衣袂飄飄的仙人,從軀殼牢籠當中瞬間掙脫開束縛,飄然去往小鎮一條巷弄。

    齊靜春轉瞬之間來到巷弄,他先去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簡,三魂七魄晃蕩消散,如風中殘燭。

    齊靜春停留片刻之后,他終于來到兩人身旁。

    高冠大袖的老龍城少城主,身体有些后傾,目瞪口呆,肌膚如玉的英俊臉龐上,神色復雜,交織著震驚、疑惑和絕望。

    少年保持那個高高躍起、向前扑殺的凌厲姿勢,左手握有一片銳利如刀刃的瓷器,哪怕是這種你生我死一線間的關鍵時刻,身体騰空的少年,依然眼神堅毅,臉色平靜,根本不像是一個出生于陋巷小宅、成長于山野的無知少年。大概僅剩符合少年身份的,是隱藏在眼神深處的無奈。對于這種無奈,走出書齋和書院很多年的讀書人,已經不陌生了,就像看著一個靠天吃飯的庄稼漢,蹲在旱季干裂的荒蕪田壟上,抬頭看著烈日,其實不會有撕心裂肺的情緒,而只會是深深的無奈,還有茫然。

    作為一方天地的臨時主人,齊靜春當然知曉陳平安一家三口的來龍去脈,甚至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他哪怕沒有親眼看到過少年的祖輩,大致上也能推衍演化而出。道理很簡單,就像是縣衙的縣太爺,真想要看治下百姓的身世傳承,只需要去掌管戶籍的戶房,查詢檔案,一目了然。

    小鎮經過三千余年的繁衍發展,枝葉蔓延于小鎮之外,盤根交錯,因為每一代都有几個驚才絕艷的人物,雖然不能衣錦還鄉,卻能夠通過秘密渠道反哺家族,最終造就了如今小鎮最為興盛的四姓十族。

    陳平安的這個家族,歷史同樣悠久,祖上也曾飛黃騰達、很是闊綽過,但是經過兩次跌宕起伏的風云變幻之后,在藩國無數、王朝如林的東寶瓶洲,逐漸沉寂衰敗,讓位于其它姓氏,千年以降,江河日下,到了少年父親這一輩,小鎮陳氏這一脈,几乎算是在整個東寶瓶洲,徹徹底底衰敗,更別提小鎮所在的大驪王朝版圖,仿佛是被君王敕令“世世代代不得出仕”的官員,家族再無起復的可能。

    齊靜春來此主持大陣運轉后,六十余年,謹守“方正平和”四字師訓,絕不以個人好惡,擅自更改小鎮百姓的命運軌跡。否則在這位也曾嫉惡如仇的讀書人眼中,小鎮高門大戶里有太多的污穢,陋巷小戶里也有太多的貧苦,不過齊靜春在冷眼旁觀之后,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們的徒勞無奈,小門小戶也有他們的窮凶極惡。久而久之,齊靜春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既不享受香火,也不承人情,只是袖手端坐,對世事不聞不問。

    齊靜春微微訝異,上前一步,定睛望去,輕輕點頭,原來氣勢如虹的貧寒少年,對于這次扑殺看似勢在必得,不殺苻南華決不罷休,但其實按照目前的姿態來看,最后少年只是手腕重重砸在苻南華脖子上,比起蔡金簡的下場,要好太多了。苻南華應該是被重重一擊,整個人橫著摔向牆壁,然后被少年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腹部。

    齊靜春有些好奇,為何少年這次沒有痛下殺手,大好機會,稍縱即逝,后患無窮。齊靜春是醇儒,恪守禮節,卻不會死守教條,不是那種只會搖頭晃腦掉書櫃的迂腐酸儒。他對于苻南華之流,無論資質根骨還是性情脾氣,實在再熟悉不過,哪怕在今日小巷中,被少年威脅得暫時放棄報復,但此事絕對會是年輕人生平僅見的奇恥大辱,上綱上線到道心魔怔都不為過,到時候要跟少年斤斤計較的,可不就是苻南華本人,而是整座南海之主老龍城了。

    齊靜春之所以來此阻撓少年連續殺人,有一定的私心,更是為了公道。如今小鎮就像一件出現裂紋的瓷器,遲早會爆裂炸開,齊靜春必須要延緩這個大勢不可擋的過程,要盡量為更多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夠安安穩穩交到那個鐵匠“阮師”手上,撐過最后一個甲子時光,就能夠勉强皆大歡喜,山上人得機緣,山下人得安穩,要知道以前者絕大多數的一貫性子,每逢道路崩塌、新舊交替、機緣四起、長生可期之際,几百几千山腳螻蟻的死活,算得了什麼?!

    世俗王朝的天家無情,比起很多修士推崇的大道無私,實在不值一提。

    齊靜春思量片刻,悄然隱去身形。

    天地運轉,流暢無礙。

    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少年手腕“終于”重重砸在苻南華脖子上,后者腦袋一晃,橫摔向小巷牆壁,被巨大的勁道摔得七葷八素,落地后的少年,迅猛貼身靠近,一記肘擊轟在苻南華腹部。

    苻南華並未站直背靠牆壁,少年肘擊打得他几乎吐出苦水來,身体本能彎曲起來。

    少年一手掐住苻南華脖子,一手瓷片抵住這位高冠公子哥的腹部。

    苻南華很難想象,比自己矮一個頭的瘦弱少年,為何五指力道如此巨大,尤其是腹部瓷片的鋒利和冰冷,讓老龍城少城主再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一線之隔,就是陰陽之隔。

    苻南華當然不會知道,一個年幼時分就需要漫山遍野去尋找草藥的稚童,因為某個比自己求生更强烈的執念,所迸發出來的無窮潛力,是何等驚人。

    當那個少年誤食草藥而在小巷,而絞痛得滿地打滾的時候,那種執念,甚至能夠讓一個原本該在鄉塾蒙學的孩子,想著便是爬也爬回家中,要將那竹簍救命草藥放回家中。

    之后砍柴燒炭、燒瓷拉坯、挖泥嘗土等等,沒有哪件事情,不需要考驗少年的体力和耐力。

    在小鎮之外,苻南華隨便施展一點仙家术法,就能夠肆意碾壓一百個、一千個少年,但是選擇在小鎮內與之生死相向,還真是好運氣到了盡頭,腳踢到了鐵板。

    苻南華被劇痛和恥辱雙重打擊,衝昏了頭腦,臉色猙獰道:“你殺了我,你是死路一條!你不殺我,還是難逃一死!小雜種,總歸你是死定了!”

    陳平安微微仰頭,盯著這個滿臉癲狂神色的男人,說道:“你知道,我不想殺你,我跟你無冤無仇,只是你想害我,我才還手的。”

    苻南華獰笑道:“小雜種,也配跟我苻南華講道理?!”

    他竭力加重語氣道,“你配嗎?!”

    陳平安沉默片刻,問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殺我?”

    當苻南華看到黝黑少年的那雙眼眸,他突然冷靜下來。

    被掐住脖子的苻南華滿臉漲紅,很快就又變青再轉紫,其實少年五指力道並未加重,但是足夠讓一個青壯男子窒息致死。

    苻南華艱難道:“我說我不殺你,你信不信?”

    他劇烈掙扎了一下。

    但是少年几乎同時就加重力道,讓苻南華五指微動的一條手臂頹然下垂。

    陳平安搖了搖頭。

    苻南華愈發頭暈目眩,雖然心中恨不得一巴掌拍碎這個雜種的頭顱,但是表面上仍然盡量和顏悅色,補充了一句,“如果我對天發誓呢?我們這種人,是不可以隨便發誓的。”

    苻南華耍了一個心機,佛家發大宏願,和修士心頭起誓,確實有著極大約束力,但是顯而易見,苻南華只說了一半真話,他哪怕發誓,也只會在嘴上信誓旦旦,並非“不立文字、卻無異于刻字丹室心壁”的沉重心誓,所以事后遵守與否,只看心情。再者,修行之人的心誓,也不是沒有破解之法,代價大小而已。大体上,代價大小與修士境界高低、發誓內容的輕重,有著絕對關系。

    不料草鞋少年竟然還是搖頭。

    越來越呼吸困難的苻南華,已經失去討價還價的精氣神,沒來由有些神情恍惚。

    就要死了嗎?

    跟蔡金簡那個可憐蟲一般無二,還是死在一個小賤種的手里?

    那麼當這個噩耗傳回老龍城,會不會成為全城上下的笑談?

    他甚至都沒有機會,伸手去觸發腰間玉帶的隱秘機關,他腰間所系的白玉腰帶,實則是一條地蛟之屬的殘余精魄,

    “可以了。”

    一個天嗓音兩人耳畔響起,對于苻南華而言等于是天籟之音,只不過他正好暈厥過去,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陳平安愕然轉頭。

    結果看到一個滿身雪亮、虛無縹緲的齊先生。

    后者微笑不語。

    陳平安眼神復歸堅韌不移,右手五指始終沒有松開。

    齊靜春既沒有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惱火,也沒有仿佛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著草鞋少年輕輕揮袖,像是“撈取”了一件物品到手中。

    這位儒家聖人攤開手心一看,啞然失笑。

    一團污穢如墨跡。

    原來某人在少年身上種下的心意,黯淡無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頭望向少年陳平安,齊靜春有些遺憾,感慨道:“難怪先生說世間成事者,超世之才不過其次,堅忍不拔之志,方為首要。陳平安,你替先生又給我上了一課。只可惜,我齊靜春如今已經沒有了收取關門弟子的機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1:34 PM

第二十三章 槐蔭

  說完這句話后,儒士自嘲一笑,如今齊靜春的弟子,有什麼金貴值錢的?坐滿一屋子的蒙學孩童,每人收取束脩,不過一年三百文錢,有些家境貧寒的孩子,不過是腊肉三條而已。

    齊靜春望向堅持己見不願松手的少年,問道:“你在內心深處,其實不願意殺他,但問題是這個人,看上去無論如何都要殺你,所以是殺了他,一干二淨,暫時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還是希冀著息事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不對?”

    經常旁聽隔壁讀書種子朗誦詩文的少年,脫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齊靜春笑道:“陳平安,你不妨先松開右手試試看,再決定要不要隨我四處走走。有些事情我難辭其咎,必須要給你一個交代。”

    陳平安猶豫片刻,松開右手五指后,赫然發現苻南華沒有絲毫動靜,眼神、發絲、呼吸,悉數靜止。

    在齊靜春運轉大陣后,小鎮重返止境。

    齊靜春輕聲道:“跟緊我的腳步,盡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飄飄、身軀空靈的中年儒士率先走向小巷盡頭,陳平安緊隨其后,期間低頭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見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見的鮮血,偏偏不再流淌。

    齊靜春走在前邊,微笑問道:“陳平安,你信不信,這世上有神仙精魅、妖魔鬼怪?”

    陳平安點了點頭,“信的,小時候我娘親經常說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話娘親說得最多,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其它像小溪里會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邊,有專門在夜間審案的冥官老爺,還說我們張貼的門神其實到了晚上,就會活過來,幫我們保護宅子。這些東西,我以前其實不太信了,但是……現在,我覺得多半是真的。”

    齊靜春輕聲道:“她說的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說,則很難定論,因為對于善惡的定義,老百姓,帝王將相,和長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結論,會很不一樣。”

    陳平安藏起瓷片,加快腳步,和儒士並肩而行,抬頭問道:“齊先生,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齊靜春好似看穿少年心思,平靜道:“這座小鎮,是世間最后一條真龍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計其數的蛟龍之屬,都認為此地氣運最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龍’的,事實上三千年以來,出龍一事,遲遲不至,倒是這座小鎮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機緣,確實要遠遠好過外邊的同齡人,東寶瓶洲許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侶,他們結合生下的后代,也不過如此。當然了,也不是小鎮每個孩子都有驚才絕艷的天賦。”

    齊靜春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釋,大概是怕傷了孩子的心,轉換話題,“當初參與那場屠龍浩劫的前輩修士,几乎無人不身負重傷,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結茅修行,可謂從容赴死,也有雙雙僥幸活下來的道侶,也有在並肩作戰后,水到渠成地結成良緣。小鎮經過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規模,在大驪王朝版圖上,此地最先被稱為大澤鄉,后來被一位聖人親自提筆改為龍淵,再之后避諱某位大驪皇帝的淵字,又作修改……”

    一直把話憋在肚子里的少年,終于忍不住了,輕聲打斷齊靜春的言語,雙手握拳,充滿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實我想問的問題,是我爹娘……他們到底是怎麼樣的人……”

    齊靜春陷入沉思,“既然那遠游道人,已經對你泄露了天機,我也可以順著他破開的口子,與你說些事情。在我的記憶里,你爹是個憨厚溫和的人,天資平平,不值得被人帶離小鎮,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雞肋,被視為一筆虧本買賣,也許是一怒之下,也許是生活實在窘迫,總之小鎮外的買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動了手腳,在那之后,不但他命途多舛,也連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后來他不知為何,無意間知曉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開窯后帶離小鎮,就會一輩子淪為牽線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屬于你的那只本命瓷器,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一只瓷鎮紙。”

    齊靜春沉聲道:“你要知道,小鎮每年出生的嬰儿,都有個存入密檔的代號,鎮上也專門有人,會以獨門秘术,抽取出一滴心頭血,灌注于日后燒制的那只本命瓷當中,女孩本命瓷一燒就要燒六年,男孩的更久,窯火一日不可斷,持續燒九年。孩子的天賦如何,就像是普通燒窯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聽天由命看運氣,但是押注后進行‘賭瓷’的出價,很大。雖然說如今你的資質同樣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決然打碎那件瓷鎮紙的時候,小鎮外買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于你娘親,是一位性情淑靜的女子。”

    齊靜春說到這里,突然笑了,“當時你娘親嫁給你爹的時候,小鎮好些同齡人都很郁悶來著。不過說實話,真要我說你爹娘在世時的生活細節,是為難我了,來到這里后,我除了教書授業,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少年嗯了一聲,輕輕扭過頭,用手胡亂抹了把臉,少年大概是忘記左手的糟糕情況,滿臉血污,又實在舍不得用衣袖擦拭。

    兩人經過了十二腳牌坊樓。

    齊靜春沒有看他,與少年打開天窗說亮話,“當年真龍隕落于此,四位聖人親自露面,在這里訂立契約,規定每六十年,換一人坐鎮此地,幫忙看顧那條真龍死去后留下的殘余氣數,其實當時是否斬草除根,也不是沒有爭執……不過與你說這些不可告人的天機,便是害你了。大体上,儒釋道三教中人,加上一個兵家,四方為主,其余東寶瓶洲的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門第、豪閥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額和機會,來分潤這里的好處。說來可笑,百年內有無‘買瓷’的名額,几乎成了界定一個宗門、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標志。”

    陳平安說道:“先生說這些,我聽不懂,但都記下了。不過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齊靜春笑道:“我也不奢望你當下能聽明白,只不過是些鋪墊,否則簡單勸你別殺苻南華,你肯定聽不進去。之所以要你別殺人,不是我齊靜春物傷其類,兔死狐悲什麼,更不是我對希望他苻南華和老龍城因此感恩,以后我好要些好處,不是這樣的。事實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門生弟子,推崇入世,對于修行中人的肆無忌憚,最是抵觸,雙方明爭暗斗了無數年,若我齊靜春是剛去山崖書院拜師求學的歲數,那截江真君劉志茂也好,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也罷,現在哪里還有活命的機會,早給我一掌打得灰飛煙滅了。”

    少年發現這個時候的齊先生,雖然說話語氣依舊溫和,走路姿勢同樣文雅,但是給人的感覺就是判若兩人。

    就像姚老頭喝酒喝高了,說我們燒出的瓷器,是給皇帝老爺用的,誰能比?

    齊先生說一掌打得別人灰飛煙滅的時候,就跟那時候的姚老頭,語氣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樣。

    齊靜春皺了皺眉頭,抬頭望向泥瓶巷那邊,像是在聽著別人說話,雖然沒有流露出厭煩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悅,毫不遮掩。

    他最后冷聲道:“速速離去!”

    陳平安一臉茫然。

    齊靜春解釋道:“是那說書先生,本名劉志茂,道號截江真君,其實是旁門里的道人,修為尚可,品行低劣,蔡金簡、苻南華兩人與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興風作浪,最后還在你心頭,種下了一道歪門邪路的符箓,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將‘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于你心田,手段極為歹毒。”

    陳平安默默記住了劉志茂這個名字。

    齊靜春嘆了口氣,問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不出手?”

    陳平安搖頭。

    齊靜春自顧自說道:“此方天地,如同風吹日曬三千年的老舊瓷器,支離破碎在即,你們終究是外人,又有大陣護持,如何作為,只要不要太過分,遠遠不至于讓瓷器崩碎,可我是那個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舉動,都會牽扯到這件瓷器的裂縫,事實上不管我做什麼,只會讓那些紋路增加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罷了,可是這小鎮五六千人今生來世的命運,盡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輕心?”

    只是這些積郁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語,齊先生說得太小聲,陳平安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

    齊靜春看著時不時用右手擦拭臉龐的少年,兩人已經走到杏花巷鐵鎖井附近,那邊有婦人正在彎腰汲水,齊靜春問道:“若有陌生人掉進水井,你若救人,就會死,你救不救?”

    陳平安想了想,反問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個人嗎?”

    齊靜春沒有回答少年的問題,只是笑道:“記住,君子不救。”

    少年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齊靜春猶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幫草鞋少年正了正衣襟,然后用手幫他擦去血跡,柔聲道:“遇見不幸事,先有惻隱心,但是君子並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邊救人,但絕對不會讓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這個問題勾起了心思。

    少年認真問道:“先生,我現在還能活下去嗎?如果能,那麼我還能活多久?”

    齊靜春仔細想了想,緩緩站起身,斬釘截鐵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頭,就肯定能活下去。”

    少年頓時笑容燦爛,天經地義道:“我可不怕吃苦!”

    齊靜春想著這一路行來,少年的泰然處之,便釋然了,“走,帶你去一個地方。雖然我齊靜春不能幫你什麼,但事已至此,讓你渡過此劫,絕不算破壞規矩,其實本來就該補償你一份機緣才對。”

    少年懵懵懂懂。

    兩人來到老槐樹下,不知為何,小鎮內外寂靜無聲,唯有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樹葉微晃,搖曳生姿。

    齊靜春站定后,臉色凝重,作揖后,抬頭問道:“齊靜春能否向你們求一片槐葉,讓少年日后能夠安安穩穩離開小鎮,最少在三年內,不受那反扑而來的橫禍災厄?”

    千年老槐,無聲無息。

    齊靜春又問道:“齊靜春坐鎮此地五十九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還求不來一枚祖蔭槐葉?何況少年本就是你們小鎮人氏,諸位先賢,何以如此吝嗇?”

    老槐仍是沒有回響。

    此刻的寂靜如同無聲的譏諷。

    你齊靜春神通廣大,可到底是這天地方圓中的一個,更是主持大陣樞紐的那個可憐人,我們就是不願白白施舍這份香火情,能奈我何?

    齊靜春臉色陰晴不定,最后唯有嘆息一聲,低頭望去,滿懷愧疚。

    少年咧嘴一笑,反過來安慰道:“陸道長說我只要去小鎮南邊,找到一個姓阮的鐵匠,當他的學徒,就有希望活下去,齊先生,沒有這……槐葉,相信也沒啥問題的!”

    齊靜春笑問道:“真心話?”

    少年撓撓頭,靦腆道:“假的。”

    齊靜春會心一笑。

    突然。

    一片蒼翠欲滴的鮮嫩槐葉,從樹冠極高處,飄然墜落。

    少年只是伸出手掌,樹葉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樹葉上,有一個金色字体,一閃而逝。

    齊靜春有些驚愕,片刻之后,沉聲道:“此字為姚,陳平安,你可願意為姚家報恩,無論生死?!實不相瞞,哪怕沒有這片樹葉,你也未必沒有一線生機,這一點,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所以你千万要想清楚!”

    少年問道:“是姚師傅的那個姚字嗎?”

    齊靜春點了點頭,“正是。”

    少年雙手合十,將槐葉輕輕夾在手心,抬頭大聲道:“只要我活著一天,只要是跟你有關的姚姓人,就像齊先生之前所說,哪怕他墜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陳平安必救之!”

    天籟寂靜。

    齊靜春笑道:“走吧。”

    帶著少年離去之時,悄然轉頭,望向槐樹最高處,齊靜春面露譏諷。

    “姓陳”的槐葉並非沒有,事實上還不止一兩片,可是到最后,明知道此地即將崩壞,寧肯另尋宿主,哪怕不姓陳也無所謂,也仍是沒有一份香火祖蔭,願意看好泥瓶巷的草鞋少年。

    齊靜春轉回頭,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打趣道:“如果是宋集薪、趙繇、顧粲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發此宏願,說不定就要引發天地共鳴了。”

    少年笑容陽光,“那我可管不著,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齊靜春又問道:“這次是真心話?”

    少年笑道:“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1:43 PM

第二十四章 相贈

  桃葉巷的一棟宅子里,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身邊坐著位模樣俏皮可愛的丫鬟,穿著鵝黃紋彩長褲,外邊罩穿著淺羅碧色的紗裙,一邊聽著老人說故事,一邊緩緩扇風。

    老人突然開口問道:“桃芽,風呢,又打盹啦?不是嚇唬你,若是在小鎮之外的大家宅子,你這樣偷懶,可是要挨罰的。”

    沒有任何回應,對下人一直優容寬厚的老人,正想繼續調笑几句,臉色驟變,抬頭望向遠方,神情凝重起來。原來小院內,不僅是少女丫鬟所持之扇,沒有絲毫動靜,事實上就連無形的清風也靜止了。老人趕緊屏氣凝神,默念口訣,坐忘入定,以免在這場光陰長河的短暫逆流當中,白白折損修為道行。老人輕輕嘆息,最為恪守規矩禮數的齊靜春,也終于破例出手,如此一來,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鐵鎖井,身材魁梧的外鄉年輕人蹲在不遠處,使勁盯著轱轆車。但是眼角余光,卻偷偷瞥向一位豐腴村婦的側影,她正彎腰從井口中提起一只水桶,弧度驚人的臀部,沉甸甸墜下的胸脯,整個人略顯誇張的曲線,玲瓏畢露,身軀綻放出一股飽滿麥穗的野性氣息,讓原本不過中人之姿的婦人,也多出一些別樣韻味來。當年輕人意識到周圍環境出現詭異靜止后,他人沒有動,只是壯著膽子,正視那幅婦人汲水的美妙畫面,年輕人偷偷咽了咽口水,趕緊扭轉身体,換了個蹲姿。

    難怪師父說過,山下女子,是出林虎,功力大減了,可要是一旦帶上山,就要成為稱王稱霸的座山虎,是會吃人的,師父喝酒之后,總說天底下的英雄豪杰,全輸給自家的入山虎了,沒一個例外。但是年輕人覺得出林虎就已經很厲害了,比如眼前那婦人,明明長得普通,卻妖嬈得讓他心癢癢,要是她二話不說給他一耳光,完全不講道理,年輕人覺得自己還是根本不敢還手,說不得婦人一笑,他還會跟著笑呢。

    年輕人想到這些,就有些灰心喪氣,低頭瞥了眼褲襠,罵罵咧咧,“沒骨頭,難怪沒骨氣!”

    ————

    泥瓶巷內,宋集薪正在翻閱一本厚重陳舊的地方縣志,宋集薪摸索出很多規律,例如大体上是每六十年一增補,所以宋集薪私下將此書取名為《甲子志》,還有就是小鎮百姓在年少時被遠房親戚帶出去后,几乎就沒有人回到過家鄉,好像很不喜歡落葉歸根,屬于牆里開花牆外香,很多家族姓氏就在外面開枝散葉,甚至成長為一棵棵根深蒂固的參天大樹,所以宋集薪又將其昵稱為《牆外書》。

    少年此時正在翻閱一頁人物傳,描述了一個叫曹曦的生平事跡,筆墨吝嗇,是這本縣志的又一特色,宋集薪翻來覆去看了最少七八遍,對于這本書早已滾瓜爛熟,所以如今閑暇時翻閱,只會揀選一些光怪陸離的人物故事,當做一位說書先生描述的演義傳奇,真實性如何無從考據,宋集薪當然也不在意,他只記得那個身穿官服的男人,在赴京述職離開小鎮之前,深夜獨自來此,男人以一種無比鄭重的態度,告訴少年要牢記一件事情,就是背誦記住書中每一個出現過的人名,以及成百上千個人數,和他們身后祖輩們在小鎮的各自根腳,尤其是跟四姓十族的關系脈絡。

    此時宋集薪紋絲不動,就像小鎮東南那些個破碎不堪的泥塑神像,一座座隨意倒在草叢中、泥地里,無論風吹雨打,只是巋然不動。從窗戶透過灑在書桌上的光線,保持一種反常的靜止狀態。

    這棟宅子里,唯一能動的人和物,是婢女稚圭和那條不起眼的四腳蛇,她很早就察覺到異樣,腦海中第一個冒出的想法,是去隔壁院子,找那個面癱少女,罵她個狗血淋頭,但是當婢女意識到那柄劍的存在后,便打消了這個誘人的念頭。她先是來到自己少爺的房間,斜瞥一眼書頁內容,看到“曹曦”兩個字就嫌煩,便幫少爺向后翻了几頁,看到有關“謝實”的篇幅后,才開心笑了笑。只不過很快她就悻悻然,又將書頁翻回去,以免泄露天機,害得自己露了馬腳,這些年來,精明城府的少爺不過是出于好奇,懷疑她的身份來歷罷了,從未抓到過真正的確鑿證據,她可不想在大功告成之際,功虧一簣,她跟隨少爺經常要去鄉塾,覺得讀書人有些話,說得很虛偽混賬,比如“舍生而取義者也”,有些話則說得還不錯,比如“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真是把道理給說通透了。

    那條土黃色的四腳蛇,正趴在門檻上曬太陽,此時當它寂然靜止,便恢復“真身”了,光線映照下,只見它流光溢彩,晶瑩剔透,身軀通体像一塊琉璃。

    隔壁院子的屋內,黑衣少女寧姚陷入一種玄之又玄的胎息狀態,不以口鼻噓吸,如嬰儿仍在胞胎之中,神氣歸根而止念。

    雪白劍鞘內,飛劍如獲大赦,緩緩出鞘后,它在主人四周輕快飛掠,小鳥依人之溫馴親昵,又有少女衣裙飄曳之美感。它並非胡亂飛行,而是靈犀畫符一般,為正在療傷的主人營造出一塊最佳的風水之地,果不其然,沒有絲毫呼吸跡象的少女,四周氣息迅猛涌入她体內,她如鯨吞水,瘋狂汲取這方天地間的本源靈氣。于是這一刻,小鎮的死寂沉沉,與這棟宅子的風生水起,構成鮮明的對比。

    小鎮外的南方溪畔。

    有個五短身材的漢子,濃眉大眼,銳氣逼人,袒胸露腹,手持鐵錘正在打鐵,一錘下去,火星四濺,滿室光輝。無數星星點點的火光,在空曠的屋子里隨處亂竄,絢爛壯觀。

    一次掄捶,就能砸出一幅畫面。

    漢子對面,站著一個扎著條清清爽爽馬尾辮的少女,身材嬌小,她披了件黃牛皮質的罩袍,防止火星濺射到身上,尋常棉布衣衫,很容易被燒穿出一個個窟窿來。

    當一次捶打之后,千万點火星,驟然間在屋內全部停滯。

    馬尾辮少女皺眉問道:“爹?”

    漢子沉聲道:“換你來錘打劍條,正好借此機會錘煉你的神意。”

    少女放下那根老劍條,撥開身前兩側火星,火星被她隨手揮退,牽一發而動全身,本該靜止在光陰長河里的星火,不斷撞擊著火星,一次次相互撞擊,使得屋內的光線,顯得絮亂無比。

    相比小鎮內那些好似潛龍在淵的高齡前輩,一個個凝神屏氣靜心入定,少女的所作所為,實在是過于橫行霸道了點。

    尤其是當換成她來掄捶之后,勢大力沉,動作迅猛,甚至比起經驗老道的漢子,還要更加狂野不羈。

    每一次捶打濺射出來的火星,在止境當中並不會消失,所以一次次疊加之后,密密麻麻的火星,如璀璨繁星,擁簇在空中。

    鑄劍之室,火星億万。

    男子死死盯住那根通紅的劍胚子,沉聲吩咐道:“心中默念《鑄劍經》的撼龍篇!”

    少女氣勢驟然下降,低聲道:“爹?”

    男人惱火道:“干啥子?”

    少女氣勢再降,怯生生道:“中午吃得少了,肚子餓,捶不動了。”

    男人更加火大,如果不是在鑄劍,差點就要調教罵人,“明明是讓你背書就跟要你命一樣,找什麼借口……他娘的,閨女你這胃口,餓也很正常,還真不是借口……”

    少女偷著笑,嘴上說餓,其實手上動作沒有絲毫減弱,剎那之間靈犀一動,少女大喝一聲后,竭盡全力一錘砸下,鬼使神差道:“給我出來!”

    這一次濺射出來的火星,極其繁多,尤為刺眼。

    漢子臉上不露聲色,心道:“成了。”

    ————

    顧粲家的院子,婦人緩緩醒來,頭疼如裂,在孩子的攙扶下坐回長凳,截江真君劉志茂正在閉目養神,袖中拇指食指緩緩掐動。

    婦人顧氏將儿子按在自己身邊坐著,輕聲問道:“仙長,怎麼回事?”

    老人沒有睜眼,道:“老夫收了個好徒弟,你有個好儿子。顧氏你就安心等著母憑子貴吧。”

    婦人大喜過望,熱淚盈眶,抱住孩子,細細碎碎呢喃道:“孩子他爹,你聽到了沒有,我們顧粲一定會有大出息的……”

    劉志茂突然咦了一聲,驚訝出聲,睜眼低頭觀看掌心紋路,好似岔開出來一條新路,自言自語道:“這是為何?不應該啊。少年沒死,反倒是那仙家子弟,莫名其妙死了?”

    老人不得不站起身,在院中緩緩踱步,掐指飛快,“廢物!栽在一個市井少年的手里,云霞山辛苦積攢下來的千年聲望,就此毀于一旦。”

    婦人忐忑不安道:“老仙長,既然我們家粲儿已經拜師了,不如就放過陳平安吧?”

    老人怒喝道:“婦人之仁!真要有一副慈悲心腸,你我初見時,就不該起殺心念頭。這個時候來跟老夫裝女菩薩,要臉不要臉?”

    婦人被罵得滿臉慘白,嚅嚅喏喏不敢說半個字。

    老人猶不解氣,伸手指著婦人大罵:“鄉野村婦,見識短淺!以后顧粲隨我返回書簡湖后,你們母子相見的次數,絕不可太過頻繁,以免妨礙了他的修行,可有異議?”

    婦人趕緊擺手道:“不敢。”

    老人眼神陰森。

    婦人愣了愣,很快回過神,哭喪著臉,可憐兮兮道:“沒有異議,絕對沒有!”

    老人使勁一揮袖子,冷哼道:“氣煞老夫!”

    先前眼見婦人還算有些別致風韻,剛剛有了將她收為貼身奴婢的念頭,她便表現得如此俗不可耐,活該她錯過一份有望步入修行門檻的福氣。

    老人突然如臨大敵,環顧四周,果然此方天地被人為靜止為“止境”了,止境是世間諸多小洞天的一種,陸地神仙、金身羅漢也休想開辟而成。

    這種大神通,可謂登峰造極,雖說很大程度上歸功于那座大陣,但依然讓人倍感敬畏敬畏。

    試想一下,只要身處此方天地當中,任你是仙佛神魔鬼怪,來此皆需向我磕頭,那是何種感受?

    截江真君劉志茂做夢都想要達到此等高度。术高莫用?去你的鬼吧!劉志茂恨不得有此小洞天之后,將佛陀、道祖、儒教教主這三位的第三代弟子,全部拉進來,不敢說要他們低頭彎腰,好歹大家一起平起平坐,同輩相稱。

    劉志茂毫無征兆地吐出一口鮮血,手心也鮮血濺射,像是被人用利器使勁割出一條血槽。

    另外一只手上,也不由自主地顯現出那只白碗,水面波紋混亂,黑線亂竄,四處撞壁。

    老人沒有絲毫猶豫,手心疊在手背,身為道家旁門中人,卻以儒家作揖行禮,一彎到底,虔誠至極,顫聲道:“書簡湖青峽島島主劉志茂,懇請齊先生憐憫晚輩赤忱求道之心,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先生大人……聖人不記小人過!”

    良久之后。

    “速速離去!”四字如春雷炸響在這位真君的耳畔。

    劉志茂狂喜道:“先生放心,晚輩這就攜帶顧氏母子離開小鎮。”

    一直以晚輩自居的老人記起一事,小心問道:“敢問先生,晚輩身上這兩袋子金精銅錢,應該如何處置?”

    威嚴嗓音再度響起,“一人一物,剛好是兩份機緣,留在院中即可。三十年內,你不許離開書簡湖半步。”

    劉志茂如釋重負,這次總算沒有那般諂媚,故意行儒生揖禮,而只是打了個庄重的道家稽首,“長者賜不敢辭,齊先生的大恩大德,晚輩銘感五內,沒齒難忘!”

    在這之后,齊靜春的聲音並未出現,止境也很快隨之消失,劉志茂不廢話,立即讓顧氏帶著顧粲隨他離開小鎮,顧氏正要說話,就被劉志茂一個凶狠至極的眼神瞪過去,嚇得婦人噤若寒蟬,劉志茂掏出兩只袋子,雖然心中有些戀戀不舍,但是這位志在一個名副其實真君頭銜的旁門道人,仍是毫不猶豫地放在了長凳上,只是剛走到小院的時候,劉志茂突然問道:“你們家有沒有留下什麼老物件?”

    顧氏茫然,鬼頭鬼腦的顧粲立即提醒道:“爹不是留下個多寶閣嘛,就是藏在床底下吃灰的那個?”

    劉志茂眼前一亮,二話不說就讓婦人帶路,去一探究竟。

    既然那位聖人認可了顧粲本身即是機緣,那就意味著這個孩子可以帶走屬于他自己的機緣。

    至于這些機緣的最終歸屬,在小鎮上,恐怕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聽齊靜春的,但是到了書簡湖,可就不好說了。

    終于無人看管的顧粲等到兩人進屋后,一手一把抓起兩只袋子,輕輕拔出門栓,撒腿飛奔向泥瓶巷另一端。

    屋內婦人顧氏跪在地上,探入床底去搬箱子,箱子不大卻很沉,有些費勁,搬得她氣喘吁吁。

    結果她的豐盈臀部被截江真君狠狠踢了一腳,老人調笑道:“顧氏,你虧在后天保養上,不過就憑這個,在青峽島做個二等丫鬟,有些勉强,不過當三等丫鬟,綽綽有余。老夫瞧你是瞧不上眼,不過青峽島上,倒是有几位客卿散人,說不得好你這一口,到時候你可要好好爭取,莫要羞怯,白白錯失了一樁福緣。”

    婦人身体微微僵硬,她此時大半身体仍在床底,看不清表情。

    ————

    走到一條巷口,齊靜春對陳平安說道:“蔡金簡和苻南華,就交由我處置。如今你有了這片祖蔭槐葉,就更不要看輕生死,好好活下去,才是對你爹娘最大的回報。至于之后云霞山、老龍城和截江真君三方勢力,我不敢說他們永遠不會找你的麻煩,但是十年內肯定不會來尋你的麻煩,運氣好的話,你就一直是個市井平民,也能夠三十年安然無恙。”

    齊靜春笑道:“也無需對小鎮心存忌諱,以后……過不了多久,應該就再沒有那些算計了。如果你想要二三十年安穩日子,不妨就在這里找個姑娘娶了,成家立業便是。如果想要去小鎮之外,見識一下真正的天地景象,也是好事情。讀万卷書,行万里路,是我們讀書人必須要做的事情,你以后就會發現,在小鎮上是讀書難,走路容易,到了外頭,很多讀書人是買書、看書、藏書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歡走遠路,嫌吃苦,所謂的負笈游學,不過是乘車郊游罷了。”

    少年驚訝道:“齊先生,走路也算吃苦?”

    齊靜春開懷大笑,“先不說小鎮以外,只說身邊好了,你見過福祿街、桃葉巷有几個同齡人,跟你這樣漫山遍野亂跑的?”

    少年點頭道:“還真是。”

    齊靜春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發髻上的一根碧玉發簪,彎腰遞給貧寒少年,“就當是離別贈禮好了。並非貴重物件,更非仙家物品,放心收下。其實我與你一樣,曾是陋巷少年,發奮苦讀,經歷重重磨難、坎坷,當然也有種種際遇,這才進入山崖書院,拜師求學的那段時光,是我齊靜春這輩子最開心的歲月,后來先生出山之時,便交給我這根簪子,算是對我的一種期許和囑托,只可惜如今回頭來看,這麼多年來,我做的一直不好,相信如果先生在世的話,一定會失望了。”

    少年哪里敢接下這份禮物。

    這根碧玉簪子,似乎還蘊含著齊先生和他先生的師徒情誼,情意重不用說,何況禮也不輕啊。

    少年再沒見識,到底也是燒御用瓷出身的人物,對于一件東西的好壞,還是有些鑒賞力的。

    齊靜春溫聲道:“留在我這里,恩師遺物就要隨我一起埋沒了,還不如轉贈給你。何況你其實是無功不受祿,我在小鎮逗留了將近六十年,一直有個小心結,不得解開,可惜恩師已逝,原本以為這輩子都會得不到答案,是你無意間幫我解惑了,所以我將這根簪子送你,于情于理于禮,都很合適。陳平安,只能幫你求來一片槐葉,無法給你再多機緣了。”

    少年雙手接過那根材質普通的玉簪子,抬頭真誠道:“先生已經做了很多了。”

    齊靜春一笑置之,眼見著少年被自己說服收下簪子,便少了一塊心病,簪子確實普通平凡,可到底是恩師遺物,能夠贈送給一個不辱玉簪銘文的少年,很好。

    所以齊靜春最后叮囑道:“陳平安,記住,以后不管遇到什麼,你都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1:49 PM

第二十五章 離別

  泥瓶巷一棟宅子外頭,有個掛著鼻涕蟲的頑劣孩子,正在凶狠踹門,罵罵咧咧,唾沫四濺,“陳平安!再不滾出來,我就找人砍死你,把你家一堆破爛都砸了!我知道你在家里,忙啥呢,難道是在跟宋集薪的小媳婦,跟稚圭在那個啥?大白天的,也不曉得照顧一下宋集薪的感受?好好好,不出來是吧,我走了,我可真走了啊?我這一走,你這輩子就崩想見著我啦,我那些寶貝,本來想著都留給你,陳平安!快出來啊!”

    不知為何,罵到最后,孩子竟然帶著點哭腔,狠狠將兩條鼻涕蟲抽回老窩。

    顧粲猛然間覺得腦殼一陣生疼,趕緊轉身望去,看到那張熟悉面孔后,孩子破口大罵道:“陳平安!你大爺的……”

    草鞋少年臉色不太好看,顧粲趕緊見風轉舵地補了一句,“身体還好嗎?”

    行云流水,轉折如意,毫不生硬。

    習慣了這兔崽子的沒心沒肺,提著個新陶罐的陳平安沒好氣道:“好不好,你還不知道?”

    顧粲意識到自己還有正事,趕緊把陳平安扯到院門口,然后將兩只繡工精美的袋子,一股腦塞到陳平安手里,孩子壓低嗓音問道:“還記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條小泥鰍不?”

    陳平安一頭霧水,拿著沉甸甸的袋子,東西並不陌生,當時强行買走那條金色鯉魚的錦衣少年,事后就專程送了一袋子銅錢給自己。陳平安四處張望,泥瓶巷兩頭並無行人,仍是趕緊開門,把顧粲帶進院子,將陶罐放在一旁后,直截了當問道:“有外鄉人跟你買那條泥鰍,對不對?!顧粲,我勸你千万別賣!打死都別賣,你不是想著以后讓娘過上好日子嗎,你一定要留著那條泥鰍,知不知道?!”

    顧粲哇一下就哭出聲,雙手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哽咽道:“我想把泥鰍還你的,可是娘親不讓,還打了我一耳光,娘親從小到大都沒打過我,還有那個說書先生,不知道是神仙還是鬼怪,嚇人得很,先是把我給帶到了白碗里,然后那條泥鰍一下子就變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還要粗很多很多……”

    陳平安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巴,臉色嚴肅瞪眼道:“泥鰍送給你了,就是你的!顧粲,你還想不想以后讓你娘親過好日子?能每天都吃上肉,讓你娘用上胭脂水粉,買那種摸上去滑溜溜的綢緞衣裳?”

    顧粲抽了抽鼻子,使勁點頭。

    陳平安松開手,蹲下身,問道:“兩袋子錢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你偷拿出來的?”

    顧粲眼珠子一轉,剛想騙人,陳平安跟他關系實在是再熟悉不過,小王八蛋撅起屁股就知道拉什麼屎,直接又賞了顧粲一個板栗,厲色道:“拿回去!”

    顧粲強脾氣也上來了,“就不!”

    陳平安給氣得臉色鐵青,揚起手就要來個貨真價實的板栗,只不過看到孩子死強死強的表情,陳平安又有些心軟,緩了緩語氣,想了想,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說。”

    顧粲就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不否認這個孩子平時讓人恨得牙癢癢,但確實聰穎早慧得很,從老槐樹到鐵鎖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個說書先生要收他為徒的奇遇,給陳平安說清楚明白了。陳平安這一刻心里大致有數了,顧粲多半就是小鎮上自己得到祖蔭槐葉的人物之一,祖墳冒青煙也好,像齊先生陸道長所說有機緣福氣也罷,顧粲應該是會被那個說書先生帶離小鎮。但是一想到那個截江真君劉志茂,陳平安就心弦緊繃,按照齊先生的說法,此人品行實在低劣,更想將自己除之后快,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來陷害自己和蔡金簡,顧粲認了此人做師父,真是好事?不過退一步說,此人願意收顧粲為徒,而不是坑蒙拐騙,或是强買强賣,是不是可以說明顧粲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

    鬼靈精怪的孩子眼珠子急轉,趁著陳平安想問題的時候,冷不丁抓起陳平安手里的兩只錢袋,一下子砸向屋內,然后轉身就跑。

    結果被陳平安一把抓住后領口,扯回原地。

    顧粲雙手抱頭,可憐兮兮的模樣。

    陳平安雖然把孩子强行拽回來,但是如何處置,猶豫不決,涉及到的事情太大,陳平安很怕做出錯誤的選擇,害得顧粲和他娘親被連累。

    若只是自己的事,這個無依無靠的草鞋少年,恐怕就要干脆利落很多。

    黑衣少女不知何時已經下床,站在門檻后頭,“我娘曾經說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這個孩子一看就是禍害遺千年,以后也不缺狗屎運的那種人。”

    顧粲眼睛一亮,趕緊把兩條鼻涕擦掉,咧著嘴,露出缺牙的光景,笑臉諂媚道:“姐姐你長得真俊,長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樣!這里地方小,去我家坐坐?”

    陳平安無奈道:“你娘啥時候改嫁給你爹的?”

    被拆穿后的孩子立即翻了個白眼,換了一種臉色和語氣,嘖嘖道:“陳平安,可以啊出息了,啥時候拐騙了個婆娘回家?要鬧洞房嗎?可惜我是趕不上了,要不然我一定蹲牆角根,聽你們在床上神仙打架……”

    陳平安一巴掌按在顧粲的腦袋上,對黑衣少女歉意道:“他就這樣,別生氣。”

    少女瞥了眼孩子,“熊樣!”

    顧粲正要發揮一下家傳本事,察覺到自己腦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懨懨的,有氣無力道:“姐姐你長得這麼水靈,說啥都對。”

    黑衣少女沒搭理這孩子,轉頭望向陳平安,含有深意道:“那兩袋子銅錢,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后反目成仇。而且這孩子將來一旦修道有成,你今天不讓他少一些愧疚,極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穩,導致外化天魔乘隙而入。”

    這話顧粲愛聽,對那位姐姐伸出大拇指,“頭發長,見識也長,果然比隔壁某個小娘們靠譜儿!”

    黑衣少女挑了挑眉頭,竟是欣然接受。

    泥瓶巷遠處,響起一聲火急火燎的怒吼,“顧粲!”

    孩子臉色微白,“走了走了,陳平安,我走了啊!”

    嘴上說要走了,其實孩子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抓住陳平安的五指愈發用力。

    可能在潛意識里,顧粲早已把陳平安當做娘親之外,唯一的親人了。

    陳平安帶著孩子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說道:“顧粲,記得小心你師父。還有,照顧好你娘親,男子漢大丈夫,你娘親以后只能靠你了,別總讓她擔心。”

    顧粲嗯了一聲。

    陳平安又說道:“到了外邊,多做事少說話,管住自己這張嘴巴,吃些虧就吃些虧,別總想著嘴上討回便宜,外邊的人,不像我們,會很記仇的。”

    孩子紅著眼睛,唱反調道:“我們這邊的人,也很記仇的,就你不是。”

    陳平安哭笑不得,一時無言。

    陳平安猛然驚醒,沉聲問道:“顧粲,你有沒有拿到一片槐葉?”

    如果沒有的話,陳平安不覺得顧粲是得了仙家機緣,說不定那說書先生的到來,就是一張催命符。

    孩子一聽到這個就來氣,嘩啦一下從兜里掏出一大把,習慣性罵娘道:“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混賬,偷偷往我兜里塞了這麼多破爛葉子,我也是剛才偷溜出家的時候,藏那兩袋子錢才發現的,不是趙小胖,就是劉梅那丫頭片子!要是給我娘洗衣服的時候看到,可不又得罵我不省心了!虧得我這就要離開,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們茅坑里砸石頭……”

    孩子罵得起勁,陳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如釋重負,眼見這家伙要使勁往地上丟,趕緊阻止這孩子的舉動,無比神情凝重道:“顧粲,收好它們!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話,這些槐樹葉子,最好連你娘親也不要給她看到,這很有可能是為了她好。”

    孩子茫然,但仍是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顧粲突然身体前傾,使勁用腦門磕了一下陳平安的腦袋,嗚咽道:“對不起!”

    陳平安揉著他的小腦袋,笑罵道:“傻樣!”

    顧粲突然在他耳畔竊竊私語。

    陳平安愣在當場。

    孩子轉身跑開,一邊慢跑,一邊轉頭揮手,“聽那老頭子說,要帶我和我娘去一個叫書簡湖青峽島的地方,以后你要是混得媳婦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這種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個!”

    陳平安站在原地,點了點頭。

    也有些傷感。

    畢竟顧粲這個家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麼事情,陳平安都願意讓著顧粲。

    草鞋少年望著那個孩子漸漸遠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總是這樣,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

    泥瓶巷里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天爺挺小氣的。

    隔壁院門輕輕打開,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里的荷花。

    陳平安問道:“先前顧粲說你壞話,都聽見了?”

    她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道:“就當沒聽到,反正我也吵架吵不贏他們娘倆。”

    陳平安有些尷尬,只好幫顧粲那個兔崽子說好話,打圓場道:“其實他心眼不壞的,就是說話難聽了點。”

    稚圭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顧粲心眼好壞,我不知道,她那個寡婦娘親,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我很確定。”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現學現用,假裝什麼也沒聽到。

    她突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陳平安,你真不后悔?”

    陳平安愣了愣,“啥?”

    稚圭見他不像是裝傻扮痴,她嘆了口氣,轉身返回院子,關上木門。

    眼力極好的陳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終于看到遠處顧粲家院門打開,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著大小行囊,緩緩走向泥瓶巷另一頭。

    陳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位說書先生轉過頭,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在三人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后,陳平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黑衣少女竟然已經能夠自己坐在門檻上。

    她的身子骨是鐵打的不成?

    陳平安先將齊先生贈送的玉簪子,以及顧粲拿來的兩袋子銅錢,都放在桌上,然后開始燒水、抓藥、煎藥,熟門熟路,不像是窯工出身,反而像是在藥鋪里待了很多年的伙計。

    黑衣少女有些疑惑,卻也沒有開口詢問,百無聊賴的她起身來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顧自將陳平安藏在一只瓶肚里的錢袋拿出來。

    她坐下后,桌面上擺著三袋錢和一根玉簪,當然還有一把識趣“龜縮”在角落的靈性長劍。

    陳平安沒阻攔她取錢,但是轉頭叮囑道:“玉簪是齊先生送給我的,寧姑娘你小心些。”

    大概是生怕少女不上心,陳平安又赧顏提醒道:“真的要小心。”

    少女翻了個白眼。

    三袋子金精銅錢,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很巧,剛好湊齊了。

    少女一手托著腮幫,一手伸出手指,撥弄著三枚銅錢,隨口問道:“你的事情如何了?能不能跟我說說?”

    陳平安蹲在窗口那邊的牆根,小心盯著火候,時不時翻看一下三張藥方,聽到問話后,“合適說嗎?”

    少女皺眉道:“你都混到這般凄慘田地了,還擔心我聽了秘密后,被誰殺人滅口?陳平安,不是我說你,實在是你這種爛好人,我勸你這輩子都別離開小鎮,否則怎麼死都不知道。”

    少女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這種古板性格的少年,哪怕是一位兼具羅漢金身、天君道术的强大劍仙,只要丟到她家鄉那邊,一年之內必死無疑,而且屍骨無存。

    草鞋少年樂呵呵道:“那我就給你說說看?”

    少女用三根手指按住三枚銅錢,在桌面上抹來抹去,“愛說不說。”

    陳平安便將齊先生出現之前的事情經過,跟少女說了一遍,之后的事情,選擇性說了一些。

    少女聽完之后,云淡風輕道:“那截江真君劉志茂,顯然是罪魁禍首,不過蔡金簡和苻南華,也都不是什麼好鳥,若不是齊先生出來搗糨糊,你以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勢力的圍剿捕殺,說句難聽的,殺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小鎮上,別說劉志茂,就是那個云霞山的女子,一根手指頭就能將你碾壓得魂飛魄散。”

    陳平安點頭道:“我知道。”

    少女氣呼呼道:“你知道個屁!”

    陳平安沒有反駁,繼續煎藥。

    她問道:“你之所以有這場劫難,全是因為那條泥鰍,為什麼不告訴那個孩子真相?”

    陳平安這次沒有沉默,也沒有轉頭,坐在小板凳上,低頭看著青紅色的火焰,輕聲道:“這樣做不對。”

    少女欲言又止,最后望向那個瘦弱背影,感慨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拳頭不硬的話,就沒有人會在乎你的對錯。”

    少年搖頭道:“不管別人聽不聽,道理就是道理。”

    他好像有些不確定,便轉頭笑問道:“對吧?”

    少女怒目相向,“對你個大頭鬼!”

    少年悻悻然重新轉過頭,繼續熬藥。

    黑衣少女,叫寧姚的外鄉姑娘,拿起那根碧玉簪子,凝神望去,發現篆刻有一行小字。

    她瞥了眼叫陳平安的少年。

    簪子上有八個字,便是僅算粗通文墨的少女,也覺得極為動人。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2:23 PM

第二十六章 好說話

  煎藥是一件像是線穿針眼的細致活,陳平安做得有板有眼,沉侵其中,少年身上散發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樂。

    不過黑衣少女不是個耐心好的,事實上除去練刀練劍,少女對什麼事情都不太提得起興趣,小小年紀便背井離鄉,獨自游歷四方,很粗糙地活著,所以對家徒四壁的少年小宅,她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實在是她自己風餐露宿多了去,風里來雨里去,原本再精致講究的人,也會變得很不講究。

    少女問道:“你的左手沒事情?”

    左手用棉布條包扎的陳平安,正用雙手端來一碗藥,在少女接手后,笑道:“沒事,我回巷子之前,找了些草藥搗爛,給傷口敷上了,以前我當窯工那會儿的跌打割傷,都用這個,百試百靈,是很久之前楊家鋪子一個老人告訴我的秘方,不過我當初答應老人不許外傳,要不然寧姑娘你走南闖北,說不定用得著,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找找楊家鋪子的老人,跟他求一求。只是今天去藥鋪比較急,也沒見著那位老人,只希望他是臨時走開了。”

    少女喝藥的時候,那雙不似柳葉似狹刀的長眉,微微皺了一下,但仍是面不改色地喝完藥湯,將瓷碗還給一旁等待的草鞋少年后,嘀咕道:“爛好人,難怪窮得叮當響,活該被人欺負。”

    不等少年反應過來,少女又添加了一句,“別介意,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

    少女大概不知道,后邊這句話更傷人。

    陳平安欲言又止。

    黑衣少女用拇指擦拭掉嘴角的藥湯殘漬,然后端正坐姿,一本正經道:“如今坐鎮此方天地的聖人,也就是你所說的那位學塾先生,雖然有心幫你收尾,好讓你今后性命無憂,但是你要知道,人力終有窮盡之時,哪怕是聖人也不例外。更何況那位齊先生的處境不太妙,有點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意思,怕就怕他之后管不著你的生死,我寧姚為人處世,滴水之恩,也會涌泉相報,瞪我一眼,就要睚眥必報!”

    人力有盡時,涌泉相報,睚眥必報,泥菩薩過河……

    此時少女的內心,充滿不為人知的驕傲,聽聽,我這番話說得是不是很有學問?

    只可惜陳平安隔壁,就住著位學識不淺的讀書種子,几乎每天清晨黃昏兩次,鄰居就要誦讀聖賢書以明志,按照宋集薪自己的說法則是“吾善養浩然氣”。所以陳平安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對于讀書人文縐縐的那套說法,並不陌生,即便有些晦澀詞語,通過上下文來解析,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少女死死盯著陳平安,試圖從少年臉上尋找出震驚、仰慕和疑惑,可陳平安偏偏是一臉“我聽明白了,姑娘你接著說”的欠揍表情。

    少女很是灰心喪氣,本來意氣風發的神采,鋒芒銳減,沒好氣道:“比如你救了我一命,我事后自會幫你殺掉老龍城的苻南華,或是書簡湖的劉志茂,但是你想要兩個都殺的話,永絕后患,就得破財消災,因為咱倆一場萍水相逢,可沒那麼深厚的情分,所以你需要用一袋子金精銅錢,作為報酬。”

    少女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錢,“比如這袋,我就很喜歡,其它兩袋子供養錢、壓勝錢的銅錢樣式,不好看,鑄文也不討喜。”

    接下來少女微微揚起下巴,“如果在做成這筆買賣之外,你願意支付給我兩袋子銅錢,我就幫你擺平老龍城和云霞山。當然,如果我早早死在劉志茂手里,一切休提,畢竟我現在修為不高,武道九境,才剛剛躋身第六境,作為純粹武夫的体魄堅韌程度,還不成大氣候,至于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樓,十五層境界,更是只到達中五境里的龍門境,丹室之內,我有六幅圖案,尚未成功畫龍點睛,也未讓天女飛天……”

    這下子陳平安是真的聽迷糊了,一頭霧水。

    少女頓時有些惱羞成怒,境界低下,一直被她引以為恥,陳平安這種“姑娘你再給我解釋解釋”的痴呆模樣,無疑是戳中了少女的最傷心處。

    看到少女陰沉的臉色,陳平安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勢不妙,趕緊轉移話題,“為何姑娘你先前傷得那麼重,現在就像痊愈大半了?”

    少女眉目低斂些許,雙手環胸,嗓音沙啞道:“當時的確是快死了,如果陸道長沒有救下我,我就要……反正我欠了你一個天大人情,我更不該趁火打劫,讓你拿出三袋子金精銅錢。我寧姚的一條性命,哪里是劉志茂之流可以媲美的,所以是我不對,你就當我什麼都沒有說,等我離開小鎮之后,我會盡力而為,爭取幫你解決那些后顧之憂,但是我丑話說在前頭,我寧姚只會量力而為,不會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拼命……換命。”

    大概是少女的低頭認錯,太過稀罕難得,所以她心情極其失落。

    陳平安問道:“供養錢是哪袋子?”

    少女指了指其中一只金黃繡袋。

    陳平安從里頭拿出三枚銅錢,握在手心后,用手臂將三袋子橫推到少女身前,笑道:“這些,送給你了。”

    少女目瞪口呆,久久回神后,問道:“陳平安,你小時候腦子被門板夾過?”

    陳平安無奈道:“沒有,小時候幫人放牛的時候,經常被牛尾巴甩過。”

    少女驀然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質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我?!”

    陳平安呆若木雞。

    少女咧嘴一笑,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道:“眼光不錯!”

    然后她彎曲大拇指,指向了自己,神采奕奕道:“但是我可不會答應,我寧姚喜歡的男人,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劍仙,全天下!最厲害!大劍仙!什麼道祖佛陀,什麼儒家至聖,在他一劍之前,也要低頭,都要讓路!”

    陳平安漲紅了臉,撓撓頭道:“寧姑娘你誤會了,我沒喜歡你啊……”

    少女一挑眉毛,想了想,她身体前傾,眯起一眼,抬起一手,拇指食指之間空出寸余距離,心虛問道:“這麼點喜歡,也沒有?”

    陳平安斬釘截鐵,語氣堅定道:“沒有!寧姑娘你放心!”

    少女收回手,重重嘆了口氣,憐憫道:“陳平安啊,你以后就算僥幸娶了媳婦,多半也是個缺心眼的。”

    陳平安坐在桌對面,開心笑道:“只要她人好就行。”

    少女對此不置可否。

    混吃等死,小富即安,飛黃騰達,就像她娘親所說的,是因為各有各的緣法,未必有高下之分。

    只不過她爹對此也有不同意見,命里無時莫强求,不强求,並不意味著一點都不求,求還是要求一下的,如果最后仍是求而不得,則是另外一回事。

    當然這些話,她爹是絕不敢跟她娘當面說的。

    陳平安隨口問道:“寧姑娘也是來咱們小鎮求機緣來的?”

    少女沒有任何藏藏掖掖,回答道:“我耗盡所有奇遇積攢下來的家底,加上一個人情,才換來進入小鎮的這個名額,不過我跟那些人不一樣,我不求什麼機緣氣數,只是想著讓人幫我鑄一把劍,最好能夠合我的心意,至于鋒利不鋒利,能否承載海量劍氣,是很其次的事情。”

    陳平安疑惑道:“鑄劍?”

    少女說道:“就是那個打鐵的阮師傅,他在你們這儿名聲很大,還有個‘鐵打不動’的規矩,每三十年只鑄一把劍,他之所以願意來此頂替齊靜春,就是覺得此地適合開爐鑄劍,我去碰碰運氣,看他願不願意為我鑄劍。實在不行的話,我也沒轍,就當自己運氣不好。”

    陳平安笑道:“好人有好報。”

    少女有氣無力道:“沒轍。”

    她瞥了眼少年,“你左手不疼?”

    陳平安愣了愣,“疼啊。”

    她懷疑道:“那你怎麼看著不像啊。”

    陳平安天經地義道:“我就算滿地打滾,大喊大叫,也不會就不疼了啊。”

    少女一拍額頭,“真沒轍了。跟我爹一個德行,不過你本事比他差遠了。”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了,安安靜靜望向屋外的院子。

    少女將那三袋子銅錢推回去,“我不要。”

    陳平安收回視線,輕聲道:“寧姑娘,你有沒有想過,我留著它們,不一定是好事情。見過齊先生之后,我更加確定這點。”

    少女決定一件事情后,就再不會更改了,搖頭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跟我無關。我想好了,報答救命之恩一事,我以后一定會償還,而且絕對不偷工減料,要對得起‘寧姚’這個名字!但是你在這些年,一定要好好的,別一不留神就死了。你只要熬過這段時間……”

    一直很好說話的少年,第一次主動打斷少女的言語,“救你的是陸道長,寧姑娘,所以你不用覺得虧欠什麼,我如果當時不是覺得自己死定了,想著能夠讓陸道長為我爹娘多做點,否則我根本就不會開門。”

    少女冷哼道:“那是你的事情!”

    少年笑著重復她的話:“那是你的事情。”

    大眼瞪小眼。

    少女竟然率先敗下陣來,自顧自頭疼道:“假如你喜歡我,可我真的不能答應你啊。”

    陳平安雙手抱住頭。

    攤上這麼個一根筋的奇怪姑娘,他也沒轍啊。

    此時有人從院牆爬入院子,會這麼做的人不作他想,肯定是劉羨陽,他小跑到門檻后,正要扯開嗓子,像是突然給人掐住脖子,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陳平安趕緊起身,來到劉羨陽身邊低聲道:“我這兩天能不能去你那邊住,這位姑娘可能要住我這里。”

    劉羨陽一把推開陳平安的腦袋,如蒼蠅搓爪一般,搓手殷勤道:“姑娘,我家宅子大,物件也齊全,姑娘不嫌棄的話,去我家住,如何?”

    背對兩人的黑衣少女平淡道:“嫌棄。”

    劉羨陽齜牙咧嘴,看著那個纖細動人的佩刀背影,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曉得,之前就有兩伙人在廊橋那邊堵住我的路,哭著喊著求我把祖傳寶物賣給他們,我都沒答應,倒霉催的,那幫人害我差點被阮師傅罵死。我見姑娘你也是來小鎮碰運氣的外鄉人吧,我劉羨陽雖然也未必賣給你,但是讓姑娘過過眼,開開眼界,肯定沒問題啊!”

    寧姚依然冷漠道:“不需要。”

    劉羨陽自顧自坐在原先陳平安的位置上,看到黑衣少女的容貌后,兩眼放光道:“姑娘你別這麼見外,我和陳平安擠在這破宅子就是了,姑娘你去我大宅子后,也就不會感到拘束了,好像連手腳都沒地方擱放。”

    寧姚板著臉回答道:“好意心領,人一邊涼快去!”

    劉羨陽也不覺得尷尬,起身道:“得嘞,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了解了解。”

    劉羨陽把陳平安拉扯到門檻外,用手肘頂了一下少年,“咋回事?”

    陳平安為難道:“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你就說我能不能去你那邊住?”

    劉羨陽白眼道:“這有啥能不能的,但是你得答應我,幫我盯著稚圭,千万別讓宋集薪那個小畜生强行糟蹋了,到時候你可得幫我保住我未來媳婦的清白!”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別想!”

    劉羨陽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就當你答應了。”

    屋內黑衣少女突然轉頭說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天生的劍胚子?買瓷人之所以在你九歲的時候,沒有帶你出去,應該是想讓你在這里汲取更多的靈氣。這個選擇,是對的。所以你在阮師傅那邊,一定要抓住機會,讓他收你為徒,記住,最少是入室弟子,最好是嫡傳門生。至于關門弟子,不用奢望,你的根骨天資,還沒有好到那個誇張地步的份上。”

    劉羨陽笑著使勁點頭,嘴上說著好的好的,然后回頭望向陳平安,指了指屋里少女,然后指了指自己腦袋。

    陳平安說道:“她說的是實話,你別不當真。”

    劉羨陽不再嬉皮笑臉,沉默下來,低聲道:“我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廊橋兩撥人,你猜是誰領頭帶路的?是福祿街盧正淳那個龜孫子!這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嗎,我又沒掉錢眼里去,憑啥要跟他們做買賣,何況那件鎧甲是我家一代代留下的老物件,我要賣了,以后在夢里夢著我爺爺,還不得給他罵個半死啊!”

    陳平安聽到這一切后如臨大敵,“你要小心,盧正淳和那些外鄉人,不好惹!”

    少年轉頭問道:“寧姑娘,知道那些人的來歷嗎?”

    黑衣少女點頭道:“老人和女娃娃,來自正陽山,算是你們東寶瓶洲的名門正派,老人非人……總之,他比起苻南華或是蔡金簡,要厲害百倍。婦人和他儿子,也不簡單,其實能夠結伴進入小鎮的,當然不是一般有錢的有錢人了。那個婦人城府很深,小男孩也不像是個心思良善的,所以我勸你朋友,趕緊讓阮師傅認了弟子,就等于有一張保命符傍身,在小鎮上,靠山再高,背景再厚,也還沒有人敢跟一位聖人掰手腕。”

    陳平安又問劉羨陽,“你有沒有把握做那個阮師傅的徒弟?”

    劉羨陽有些糾結,吞吞吐吐道:“這不當時第一天去當學徒幫工,阮師傅看我的眼神,就跟姚老頭那會儿差不多,估計是觀察我一段時間再做決定,要不要收徒弟吧。只是……”

    陳平安狠狠瞪眼。

    劉羨陽訕笑道:“只是阮師傅有個寶貝女儿,特別能吃,把我給震驚到了,于是就稍稍玩笑了几句,沒想到那閨女打鐵的時候,掄起錘頭來,那叫一個生猛霸道,偏偏平時又特別靦腆害羞,我哪里想得到她這麼開不起玩笑,當時就把她給惹哭了,又不湊巧給他爹撞了個正著,看我的眼神就不對勁了,認徒弟保准沒影了,不過反正我也沒想著給人做牛做馬當徒弟,伺候過姚老頭一個怪脾氣的,就夠咱們受的了,我這不就想著在鐵匠鋪那邊混碗飯吃嘛……”

    陳平安抬頭,黑著臉。

    個子比草鞋少年高出大半個腦袋的劉羨陽,低著頭,不敢正視少年。

    這一幕場景,讓寧姚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這也是少女第一次看到陳平安真正生氣的模樣。

    陳平安低聲問道:“你經過老槐樹那邊的事情,身上有沒有莫名其妙多出一些槐葉?”

    劉羨陽搖頭道:“沒有啊,倒是那個老喜歡偷瞄婦人的算命道人,跟我說了些晦氣話,我差點把他的攤子都砸了。”

    陳平安臉色微變,眉頭緊皺,轉頭望向屋內,問道:“寧姑娘,作為交換,三袋子金精銅錢,行不行?還有就是,會不會讓你有大麻煩,這一點,請你務必事先說清楚。”

    黑衣少女仔細想了想,“麻煩不小,但問題不大。不過這兩天一定要小心,讓你朋友別滿大街亂竄,畢竟我眼下情況不太妙。”

    她又說道:“兩撥人,兩袋錢。讓阮師傅認徒一事,又一袋錢。總之做成几件事,我收几袋錢。放心,我既然答應下來,就算是有保底兩袋的收成了。”

    陳平安跑進屋子,趕緊將迎春錢在內的兩袋錢,火速推給少女,“收下吧。”

    少女本就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沒有拒絕,收起兩袋子銅錢后,皮笑肉不笑道:“天底下多得是往自己兜里摟錢的人,還有你這種喜歡當散財童子的?”

    少年這一次沒有反駁,點頭笑道:“錢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劉羨陽火急火燎道:“陳平安,你瘋了吧,為啥把錢給她?整整兩袋子銅錢,夠你花多久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的錢,你管得著?”

    劉羨陽理直氣壯道:“你的錢,不就是我的錢嗎?你想啊,我要是跟你借錢,你有臉皮催債要我還?”

    陳平安不說話,陷入沉思。

    劉羨陽也意識到自己的插科打諢,不合時宜,閉嘴不言。

    一時間屋子里的氣氛有些沉重。

    陳平安開口問道:“寧姑娘,你真的不會因此……”

    黑衣少女瞥了眼桌上的白鞘長劍,點頭道:“沒問題!”

    之后她實在忍不住,說道:“婆婆媽媽,你煩不煩?你還說你不是爛好人?”

    陳平安笑了笑。

    劉羨陽想了想,沒有說話。

    高大少年最后把話藏在肚子里,心想姑娘你大概是沒見過這家伙的另外一面吧。

    陳平安很少有不好說話的時候,可一旦不好說話,陳平安真的會很不好說話。

    他劉羨陽見過。

    隔壁的宋集薪應該也見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2:45 PM

第二十七章 點睛

   在劉羨陽來到泥瓶巷沒多久,小巷又來了個稀客,氣度翩翩的青衫讀書郎趙繇,頗有几分神似教書先生齊靜春。

    趙繇是小鎮四大姓之一的嫡長孫,比起盧正淳那些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同樣出身富貴的趙繇,口碑就很好,小鎮許多孤寡老人都受過少年的恩惠,若說這是書本上所謂“名士養望于野”的手腕,好像太高估趙繇的心志,有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畢竟少年從十歲起,就已是這般與人為善的心性,年復一年,並無絲毫懈怠。哪怕是福祿街看著少年郎長大的老人,也都要伸出大拇指,每次訓斥自家子弟,總會把趙繇拎出來作為理由,這就使得趙繇在同齡人當中沒有几個交心的朋友。

    盧正淳那撥人心性自由,也不愛跟一個成天之乎者也的書呆子打交道,試想一下大伙儿興致勃勃去爬牆頭偷窺俏寡婦,結果有人在旁邊念叨非禮勿視,豈不是大煞風景。總之,少年趙繇這些年喜歡跟福祿街以外的人打交道,大大小小的巷弄,他几乎都走過,除了泥瓶巷,因為這條小巷里住著宋集薪,一個讓趙繇經常感到自慚形穢的同齡人。

    不過真要說朋友的話,趙繇大概只認宋集薪這個棋友,雖說這麼多年下棋一直輸給宋集薪,但是勝負心歸勝負心,想贏棋的執念歸執念,對于天資高絕的宋集薪,趙繇其實心底一直很佩服,只不過趙繇有些失落,是因為直覺告訴他,宋集薪雖然跟自己嘻嘻哈哈,平時交往親密無間,可好像從來沒把他看做真正的朋友知己。

    趙繇雖然之前沒有拜訪過宋集薪家,但是當他一眼看到某棟宅子,就知道這家肯定就是宋集薪的家門了,源于門口張貼的那幅春聯,字極多,且一看就是宋集薪的字,理由很簡單,委實是風格太多變了,几乎可以說是字字不同,例如“御風”二字,一氣呵成,隨心所欲,大有飄然之意。“淵”一字,水字邊,尤為深意綿長。奇一字,那一大提起,氣魄極大,雷霆万鈞!國一字,又寫得中正平和,如聖賢端坐,挑不出半點瑕疵。

    趙繇站在院門口,几乎忘了敲門,身体前傾,痴痴望著那些字,失魂落魄,只覺得自己快要沒了敲門的膽氣。正因為他勤懇練字,臨帖眾多,才更加知道那些字里的氣力之大、分量之重、精神之盛。

    趙繇黯然傷神,掏出一只錢袋子,彎腰放在門口,准備不告而別。

    這時候院門驟然打開,趙繇抬頭看去,宋集薪好像正要和婢女稚圭出門,兩人言笑晏晏。

    宋集薪故作驚訝,打趣道:“趙繇你行此大禮,所欲何為?”

    趙繇有些尷尬地拿起錢袋子,正要開口解釋其中緣由,就被宋集薪一把拿走繡袋,笑嘻嘻道:“呦呵,趙繇是登門送禮來啦,收下收下了。不過事先說好,我是窮苦人家,可沒有能讓趙兄入法眼的禮物,來而不往就非禮一回吧。”

    趙繇苦笑道:“這袋子壓勝錢,就當是我的臨別贈禮吧,無需往來回禮。”

    宋集薪轉頭對自家婢女會心一笑,將錢袋子交給她,“看吧,我就說趙繇是小鎮最懂禮數的讀書人,如何?”

    少女接過錢袋子后,捧在胸口,她笑得眯起雙眼,很開心,稍稍側身施了一個万福,“謝過趙公子,我家少爺說過,積善之家有余慶,行善之人有福田,奴婢在這里預祝趙公子青云直上,鵬程万里。”

    趙繇趕緊回禮作揖道:“感謝稚圭姑娘的吉言。”

    宋集薪摸著后腦勺,打著哈欠,“你們不累啊。”

    稚圭笑眯眯道:“若是每次都能拿到一袋子錢,奴婢施了一万次万福也不累。”

    趙繇有些汗顏道:“要讓稚圭姑娘失望了。”

    宋集薪大手一揮,“走,喝酒去!”

    趙繇一臉為難,宋集薪激將法道:“草包一個!讀書只讀出死板規矩,不讀出點名士風流,怎麼行?”

    趙繇試探性問道:“小酌怡情?”

    宋集薪白眼道:“大醉酩酊!”

    趙繇正要說話,就被宋集薪摟住脖子拖拽離去。

    婢女稚圭鎖門的時候,那條四腳蛇想要偷偷溜出來,被她一腳踹回院子。

    在她經過隔壁宅子的時候,悄然踮起腳跟,斜瞥了几眼,看到劉羨陽的高大身影,后者也發現了她,立即笑臉燦爛起來,劉羨陽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經收回視線,快步走掉。

    小鎮有酒樓,只是真的不大,開銷卻不小,只不過趙繇畢竟是趙家子弟,風評又好,出了名鐵公雞的酒樓掌櫃,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拍胸脯說不收一文錢,能夠讓兩位讀書人來小店賞臉喝酒,是他家酒樓蓬蓽生輝了,兩位公子收他錢才對。宋集薪立馬就笑呵呵伸出手,當場就討要銀子來著,掌櫃的悻悻然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說欠著欠著,明儿就讓人給宋公子送几壇子好酒去。趙繇當時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掌櫃的素來曉得泥瓶巷宋大少爺的古怪脾性,倒也沒真生氣,親自給三人在二樓找了個雅靜的靠窗位置。

    宋集薪和趙繇說話不多,宋集薪也沒勸酒坑人,這讓原本視死如歸的趙繇反而很奇怪。

    從酒樓二樓窗戶望去,正好能夠看到十二腳牌坊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

    宋集薪問道:“齊先生真的不跟你一起離開小鎮?”

    趙繇點頭道:“先生臨時改變了行程,說要留在學塾,教完最后倒數第二篇,《知禮》。”

    宋集薪感慨道:“那麼齊先生是要講一個大道理了,為儒家至聖傳授世人,告訴我們世間最初,是沒有律法一事的,聖人便以禮教化眾生,那時候的君主皆崇尚禮儀,認為悖理出禮則入刑,于是就有了法,禮法禮法,先禮后法……”

    趙繇已經微醺,有些口齒模糊,問道:“你覺得對嗎?先生又為何不干脆傳授最后一篇,《恪禮》?”

    宋集薪答非所問,“走出小鎮之前,如山魈水鬼,神仙精怪,信則有,不信則無。至于齊先生怎麼教,學生如何聽,各安天命吧。”

    婢女稚圭也喝了一杯酒,暈暈乎乎的俏皮模樣,從頭到尾都沒看那座巍峨牌坊。

    十二腳牌坊,石柱底座分別是龍生九子的九種異獸,之外便是白虎、玄武和朱雀。

    小鎮老百姓世代居住于此,早已見怪不怪了。

    趙繇忍不住打了個酒嗝,搖搖晃晃站起身,道:“與君一別,希望再會。”

    宋集薪想了想,也跟著起身,微笑道:“肯定會再見的,趙繇,莫愁前路無知己啊。”

    兩眼發花的趙繇咬著舌頭,誠心誠意道:“宋集薪,你也早日離開小鎮,天下誰人不識君,你一定可以的!”

    宋集薪明顯沒怎麼當真,擺手道:“走啦走啦,醉話連篇,有辱斯文。”

    趙繇和宋集薪出了酒樓后,就分道揚鑣,趙繇在離開之前,約莫是酒壯慫人膽,問了一句,“宋集薪,要不要去窯務督造官的官邸看一看,我能說服門房的……”

    宋集薪冷著臉從牙縫蹦出一個字,“滾!”

    趙繇黯然離去。

    婢女稚圭看著那個背影,低聲道:“少爺,人家也是好意嘛。”

    宋集薪冷笑道:“世上好人的好心好意,到頭來辦壞事結惡果,少嗎?”

    她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麼個乏味無趣的道理,便不再堅持。

    趙繇所住的福祿街在小鎮北面,泥瓶巷在貧戶扎堆的西邊,宋集薪和婢女並肩走過牌坊的時候,她抬頭看了眼“氣衝斗牛”匾額,如同遲暮老人了。

    本名王朱的少女,笑不露齒。

    趙繇回到福祿街的祖宅后,下人告訴他老祖宗在書房等他,必須馬上過去,一刻也不能停,一身酒氣的青衫讀書郎立即頭大,硬著頭皮趕往書房。

    趙家在小鎮不顯山不露水,富貴內斂,不像盧家那般氣焰外露,喜歡自詡為書香門第,書房也很古色古香。

    手持拐杖的老嫗正站在一張書案旁,撫摸著桌面,她那張滄桑臉龐,滿是傷感的追憶神色。

    老嫗聞到門外嫡長孫的濃郁酒氣后,也不生氣,笑著招手道:“繇儿,進來啊,杵在門口作甚,男儿喝點酒算什麼,又不是喝馬尿,不丟人!”

    趙繇苦笑著跨過門檻,畢恭畢敬給老祖宗行禮,老嫗不耐煩道:“讀書多了,就是這點不好,條條框框的,搞得讀書人一輩子都在鬼打牆,膩歪得很,就說你你爺爺吧,啥都個頂個拔尖,唯獨與我說起大道理,絮絮叨叨,真是煩人啊,尤其那做派那神態,嘖嘖,尤為欠打,我偏偏說不過他,真是讓人恨不得一拐杖砸過去……”

    老嫗突然自己被自己逗樂,哈哈大笑起來,“差點忘了,那會儿我可用不著拐杖。”

    她笑問道:“怎麼,是跟姓宋的小白眼狼一起喝酒?”

    趙繇無奈道:“奶奶,跟你說多少回了,宋集薪很有才氣的,悟性很高,學什麼都快人一步。”

    老嫗嗤笑道:“他啊,聰明是最聰明了,只不過你爺爺生前早就三歲看老,看死了那小東西,想知道你爺爺是咋說的不?”

    趙繇趕緊答道:“孫儿不想知道!”

    老嫗才不管寶貝孫子願不願意聽,自顧自道:“你爺爺說啊,‘小小年紀,城府深重,只可惜敗祖輩家聲者,必此人也。’”

    然后她指了指趙繇,“你爺爺還說,‘溫良恭儉,初無甚奇,卻倒是培子孫之元氣者,必吾孫也!’”

    老嫗說完后,笑了笑,“死老頭子,酸了一輩子,最后總算說了句順耳的好話。”

    有些疑惑的趙繇剛要說話,只聽奶奶唏噓感嘆道:“老嘍老嘍!”

    少年只得收回話,笑著上前挽住老嫗的手臂,“奶奶壽比南山,還年輕得很。”

    老嫗伸出干枯的手掌,拍了拍寶貝孫子的手背,“比你爺爺强,讀書不知會講狗屁道理,也會說好話給人聽。”

    少年笑道:“爺爺是真有學問的,齊先生也說爺爺治學有道,解‘義’字,極有心得。”

    老嫗立即露出狐狸尾巴了,遮掩不住的得意洋洋,卻要故作冷哼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誰挑中的男人!”

    趙繇緊抿嘴唇,忍住笑。

    老嫗帶著趙繇來到書案后的椅子旁,少年發現書案上,擺放著一座臥龍木雕,栩栩如生,只是不知為何,仔細觀察后,就發現這條青色木龍,有眼無珠。

    老嫗拿起一支早已蘸滿墨汁的毛筆,是一支由老槐枝制成木管的嶄新小錐筆,雙手捧住,顫顫巍巍遞給嫡長孫。

    在趙繇不明就里地接過毛筆,肩頭一沉,原來是奶奶將手按在了自己肩上,他順勢坐在那張只有趙氏家主才能落座的位置上。

    老嫗向后退出一步,無比庄嚴肅穆道:“趙繇,落座!今天就由你替趙家列祖列宗,為龍點睛!”

    ————

    一尊尊破敗不堪的泥塑神像,在荒草叢生的地面上,橫豎歪斜,無人問津。

    千百年來皆是如此,甚至會不斷有泥像淪落此地,小鎮百姓不止是對很多事物,見怪不怪,其實見到這些神像,也早就沒有太多敬意了。

    老人偶爾會嘮叨几句,讓自家孩子不要來這邊玩耍,可是稚童孩子們仍是喜歡來此捉迷藏、捉蟋蟀等等,可能等到這些孩子長大成人,再變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也一樣會跟孩子們說不要來此嬉戲,一代一代,就這麼過來了,也無風雨也無波瀾,平淡無奇。

    只見這里,滾落的頭顱,斷裂的軀干,分開的手掌,好像被人勉强拼湊在一起,才堪堪維持大致原貌,但也僅剩下這點顏面了。

    一個草鞋少年,從泥瓶巷那邊匆匆忙忙跑到這里,他手心攥緊著三枚供養錢,當他來到這里后,一路繞來繞去,還碎碎念著,然后無比嫻熟地找到一尊神像,蹲下身,環顧四周,並無人影,這才將銅錢悄悄放入神像破裂的縫隙中去。

    起身后去找第二尊,第三尊,皆是如此作為。

    少年離去之前,獨自站在綠意郁郁的草叢中,雙手合十,低頭默念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希望你們保佑我爹娘下輩子不要吃苦了……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們告訴我爹娘,我現在過得很好,不用擔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2:49 PM

第二十八章 財迷

  黃昏時分,陳平安返回小鎮路過城東門的時候,看門的邋遢漢子,還在那里哼著曲子,正唱到“一寸光陰不可輕,榮華富貴皆可拋”,興許是被草鞋少年的急促腳步驚擾,漢子睜開眼,剛好和小跑入門的少年對視,漢子看到是這個催債鬼后,掃興至極,沒好氣揮手道:“去去去,你小子的光陰值個鳥錢,榮華富貴四個字,你要能有一個字沾邊,就燒高香吧。”

    陳平安跑過之后,高高抬起一只手掌,五指張開,使勁晃了晃。

    顯然是在提醒那看門漢子,他們兩人之間,可是有著五文錢的香火情。

    漢子狠狠吐了口唾沫,罵道:“也不是啥好鳥!”

    少年身影很快消失,漢子抬頭看了眼蔚藍色的澄淨天空,就像一層漂亮的釉色。

    漢子揉著滿是胡茬子的下巴,嘖嘖道:“齊先生說過一句詩,什麼來著,好物,琉璃?”

    一輛牛車緩緩駛出小鎮,車上坐著一位有口皆碑的青衫讀書郎,車夫是個神色木訥的中年漢子。

    漢子立即招手,大聲笑道:“繇哥儿,你先別忙著走,哥哥我有句話掉肚子里了,只記得好物、琉璃啥的,其它是如何也想不起來了,你小子學問大,給說道說道!”

    神采飛揚的趙繇懷里抱著一只行囊,朗聲道:“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漢子伸出大拇指,“不愧是繇哥儿,學問頂呱呱,以后出息了,莫忘記回家鄉看看老哥,說不得到時候還能代替你先生,給咱們小鎮孩子當個教書先生,也很好嘛。”

    趙繇愣了愣,隨即抱拳微笑道:“承老哥吉言!”

    漢子一高興,從袖子里掏出只繡袋,一抖腕,高高拋給青衫讀書郎,咧嘴笑道:“這麼多年白讓你寫了那麼多副春聯,關鍵是你小子也厚道,從來不覺得麻煩,老哥看人從來沒錯,送你點小玩意儿,一路順風!”

    趙繇連忙接住錢袋,“后會有期!”

    漢子笑著點頭,朝少年的牛車擺擺手,只是卻呢喃道:“難嘍。”

    草鞋少年向小鎮深處走,趙繇的牛車則奔赴小鎮以外的天地,彼此擦肩而過。

    坐在樹墩子上的漢子掰著手指頭數著,“拎著竹簍金鯉魚的大隋少年,泥瓶巷顧寡婦的崽子,再加上福祿街的繇哥儿,這就已經是三個啦。可是接下來還有那麼多人,一頭撞進來,還不得只剩下撿破爛的活計?要不然,我也趁機找個能揉肩敲背的孝順徒弟?”

    漢子伸出手扒拉一下皺巴巴的黝黑臉頰,嘿嘿笑道,“若是個盤儿亮、條儿順的漂亮女徒弟,就最好了。嗯,臉蛋差些也能忍,可腿一定要長!”

    這位小鎮出了名的光棍漢子,雙手抱住后腦勺,仰頭望著天空,獨樂樂偷著樂呵。在想到這些開心事后,便一下子沒了憂愁,只覺得天地之間有大美。

    ————

    陳平安離開泥瓶巷之前,就跟劉羨陽和黑衣少女約好了,到時候直接在劉羨陽家的宅子碰頭,等到陳平安跑到劉羨陽家,門沒鎖,推門而入,到了正堂,看到劉羨陽正在用潔淨棉巾清洗、擦拭那副祖傳寶甲。

    黑衣少女寧姑娘重新戴上了淺露帷帽,腰間佩刀,那柄雪白劍鞘的長劍,則被她隨意拎在手里。不知為何,陳平安總覺得寧姑娘好像有些嫌棄這把劍。桌上那件劉家代代相傳的壓箱底老物件,說是寶甲,在陳平安看來是真的丑陋嚇人,巨大甲胄上,布滿了枯樹瘤子似的鐵筋,更有五條並列的深刻抓痕,從左肩頭一路傾斜向下,一直抹到右邊腰間。

    關于這一點,兩個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實在想象不出,到底得是多麼龐大的山林猛獸,才能夠造就這幅恐怖光景,后來朝廷多有封禁山峰,不得百姓進山砍柴燒炭,陳平安和劉羨陽几乎從不逾越禁例,很大部分原因便在這里。

    陳平安有些奇怪,這副黑炭似的鐵甲,丑歸丑,但是劉羨陽是真打心眼將它當做了傳家寶,哪怕是陳平安這樣的交情,這麼多年來也只給看了一回,不到半炷香就又小心翼翼搬回朱漆箱子,供奉起來。

    不過眼見著劉羨陽時不時偷瞄黑衣少女的情形,陳平安有些釋然,劉羨陽從來就是這種德行的人,見著好看的女子就管不住眼睛,但他其實不是真的喜歡心動,只是喜歡顯擺炫耀,比如以前夏天在廊橋那邊,在小溪里光膀子洗澡,若是有提著秧苗或是牽著黃牛的同齡少女經過,劉羨陽是必然要來三板斧的,先火燒屁股地爬上岸邊的大青石上,然后大聲咳嗽——宋集薪對此點評為“昭告天下”,最后再一個扎猛子。眼力很好的陳平安,其實看得清楚遠處少女們的眼神、臉色,所以一直很想告訴劉羨陽真相,那些相貌好看的姐姐們,有翻白眼的,有嘀嘀咕咕罵人的,更多就是根本視而不見,唯獨就是沒有眼睛一亮、覺得你是一條英雄好漢的。

    當然,后來劉羨陽看上了宋集薪的婢女稚圭,莫名其妙就深陷其中,在那之后,高大少年好像眼里頭就再沒有其她的漂亮女子了。哪怕此時此刻跟黑衣少女擺闊綽,也更多是希望傲氣冷漠的少女,不要小看他,別以為挎著刀提著劍,就能拽得天王老子似的,我劉羨陽的這件傳家寶,那也是小鎮獨一份。

    帷帽少女等到陳平安后,環顧四周,最后將長劍橫放在一只彩繪戧金花卉的老舊博古櫃上,彩漆斑駁翻裂,她為了給長劍騰地方,挪開許多瓶罐雜物,發現櫃子后壁鑲嵌有一幅圖案,一株金色桂樹,正值圓月當空。

    少女轉頭說道:“劍放在這里,你們不要動它,否則后果自負,我沒有開玩笑。”

    劉羨陽忙著擦拭寶甲,時不時低頭呵口氣,直接用手臂輕輕摩挲,已經真正樂在其中了。

    陳平安承諾道:“一定。”

    少女對劉羨陽說道:“這只櫃子不值錢,但是這幅金桂掛月的鑲嵌圖案,你別輕易賤賣了。”

    劉羨陽頭也不抬道:“那玩意儿,我打小就不喜歡,姑娘你要中意,自己刮下來便是。”

    黑衣少女當然作此焚琴煮鶴之舉,她只是好奇問道:“這幅圖案的材料是什麼?”

    劉羨陽回頭瞥了眼,“好几百年的物件了,我哪曉得,就連我爺爺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來。”

    陳平安輕聲道:“應該是從小溪灘里撿來的石子,有很多種顏色,不過劉羨陽的長輩,當年肯定是只揀選了金黃色的,先碾碎了再粘在一起。我們把這種石頭叫蛇膽石。”

    黑衣少女問道:“石子?溪里多不多?”

    陳平安笑道:“寧姑娘你要是想要,我能給你一天撿一大籮筐來,我們這邊沒誰待見這個,就顧粲喜歡,經常自己一個人去撿。”黑衣少女嘆了口氣,深深望著泥瓶巷的貧寒少年,“住在金山銀山上的窮光蛋啊。”

    陳平安驚訝道:“這種石子在外邊,值錢?”

    她扶了扶帷帽,說道:“價格高低,也看落在誰手里,除此之外,哪怕落入懂行的人手上,成不成,還要看運氣。運氣好,一顆就夠,運氣不好,堆積成一座山的石子也不成事。不過不管如何,是值錢的,而且很值錢。就是不知道能否帶出小鎮,這點很關鍵。”

    劉羨陽插了一句話,“這石頭有一點比較古怪,只要拿出小溪之后,一旦風吹日曬,顏色就會變淡,尤其是下過雨雪之后,掉色掉得更厲害。除此之外,就沒啥了。”

    少女惋惜道:“果然如此。”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要不然我明天去撿一大籮筐回來,試試看?万一有例外的呢?”

    少女搖頭道:“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劉羨陽已經將那具寶甲搬回屋內藏好,此時斜靠著房門,笑道:“陳平安是個大財迷,說不定今晚就要去小溪摸石頭去了。”

    少女撂下一句,“走了。”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轉頭問道:“簪子和藥方,我會替你妥善保管。不過明天還是需要你去泥瓶巷,幫著熬藥。”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她想了想,臉色凝重,提醒道:“跟我差不多時候進入小鎮的這撥外鄉人,最厲害的,應該就是正陽山的那個老頭子,這趟是專程護送小女孩的,接下來才是打傷我的那個大隋宦官,之后是帶走顧粲的劉志茂,那個笑里藏刀的婦人也別小覷。所以你們只要遇上正陽山那個老家伙后,盡量別爭執,可一旦起了衝突,只管拖延時間,不許跟人動手,不要有任何僥幸心理,一定要拖到我出現為止。”

    劉羨陽低聲道:“在咱們地盤上,這些個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佬,真敢殺人不成?”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點頭道:“敢。”

    劉羨陽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突然問道:“還記得陸道長……,也就是那個擺攤的算命先生,是怎麼跟你說的嗎?”

    劉羨陽一陣頭大,使勁回憶之后,抓耳撓腮道:“這我哪里記得清楚,只知道是些不好聽的晦氣話,反正就是說什麼有大禍、要燒香之類的,亂七八糟,我當時只當他是胡說八道,坑人騙錢的……”

    陳平安轉頭望向黑衣少女。

    少女惡狠狠道:“他自己記不牢簽文,我怎麼給他解簽?真當我是神仙啊!”

    陳平安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不通寧姑娘為何突然如此惱火。

    少女大步離開宅子。

    比來時的慢慢悠悠,雷厲風行了許多。

    佩刀少女走在寬敞巷弄,心想是不是回頭抽空找几本書啃啃?

    少女一想到自己以后行走四方,干脆利落地飛劍斬頭顱之后,再來几句慷慨激昂的即興詩詞,哪怕四下無人,她也覺得真的很帥氣啊!

    ————

    正當少女充滿憧憬的時候,一個熟悉身影飛一般擦肩而過。

    “寧姑娘明天見啊。”

    嗓音落地的時候,身影几乎已經在小巷盡頭了。

    草鞋少年,背著籮筐,健步如飛。

    少女呆若木雞,喃喃自語:“真有這樣的財迷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2:50 PM

第二十九章 狐魅

  少年一路踩著細碎星光,出了小鎮一直往小溪去,雖然是在夜幕里,可是陳平安跑得不比白天慢。陳平安刻意繞開了水位最深的廊橋位置,那邊溪水要遠遠高出其它地方,陳平安揀選了一段溪水僅僅沒過膝蓋的溪流,他摘下背后那只竹編大籮筐,彎腰拿起藏在里頭的一只小竹簍,緊緊系掛在腰間,脫掉草鞋,卷起褲管,這才下水去摸石子。

    他左手被碎瓷割破的傷口還刺心疼,自然不能浸水,少年就只能用右手在小溪里翻翻撿撿,其實干涸河床的石子最容易拾取,但是就像劉羨陽所說的那樣,顏色會褪得厲害,如今陳平安從黑衣少女那邊粗略知曉了其中玄機,並不難理解,覺得這些石子,其實就像是早年自己跟隨姚老頭翻山越嶺,四處嚼嘗各座山頭的土壤,看似平常的泥土,有些地方哪怕隔著一座山頭,到了嘴里,就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姚老頭說這叫樹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窩成了佛,一把抓在手里的泥,只要離開了原本的土地,很快就會變味。

    小溪沒有名字,小溪里那些大如拳頭、小若拇指的石子,五顏六色,可小鎮百姓,世世代代見慣了它們靜靜躺在清澈的溪水當中,自然沒誰覺得是什麼稀罕玩意,誰要是往家里搬這些石頭,肯定要被當成傻子,吃飽了撐著,有這份氣力,不去多干點農活,不是傻子是什麼。

    彎腰蹚水的陳平安不斷搬開、翻動溪底的大石塊,已經撿了七八顆石子放入竹簍,大一不小,顏色各異,石子皮色有像秋天高掛枝頭的金黃橘子,也有白皙細嫩得像是嬰儿的肌膚,還有一團漆黑,而且黑的發亮,還有鮮艷得像是大紅桃花,又以蝦背青的顏色最多,不一而足。

    這些村野俗名叫蛇膽石的石子,多半不大,握在手里滑膩沉重,如果是白天在陽光下高高舉起,或是深夜燭光映照,石頭內在的肌理紋路,纖毫畢現,隱約如絲,如細微的蛇魚蜿蜒,稍稍拉開一段距離觀看,皮色又如閃閃發光的魚鱗、蛇鱗。

    大概將近一個時辰,陳平安腰間魚簍差不多已經裝滿,原路回到安放籮筐草鞋的溪畔,先去岸邊拔了几大把蘆葦、野芹和狗尾巴草,墊在籮筐底部,這才將石子一顆顆放入籮筐,拎著草鞋,系著魚簍,背著籮筐,上岸而行,到了之前折返處的小溪岸邊,再次放下草鞋籮筐,下了小溪繼續翻挪石頭。

    撿了半簍后,陳平安直起腰,仰頭望著星空,希冀著能夠看到流星划過夜空,只不過今晚顯然沒有這麼好的運氣。陳平安回神后,繼續憑借依稀星光和過人眼力,做一個財迷該做的事情。

    每次成功翻撿出石子,陳平安就油然而生出一股喜悅。對少年來說,每顆石子,都像一份希望。

    不知不覺,陳平安已經積攢了大半籮筐石子,總計約莫八十余顆,其中最大一顆比他拳頭還大,色彩極為矚目,如同凝結成團的雞血,且色艷而正,絲毫不給人不舒服的感覺,這麼大石頭几乎沒有瑕疵裂紋。此時陳平安走在岸上,走向下一段溪流,手里正把玩一顆中等大小的蛇膽石,淺綠色,比起小鎮瓷器里的梅子青,要淡許多,石子圓潤光滑,十分可愛,陳平安一眼就喜歡上了。

    陳平安走向岸邊的巨大青石崖,小鎮孩子在炎炎夏日多在這段溪水洗澡,崖下溪水尤其深,最深一個坑得有兩個陳平安那麼高,是這條小溪水深僅次于廊橋下深潭的地方,水性好的少年,最喜歡在這里比拼誰在水坑底下待的時間長。

    陳平安之所以選擇這個深坑,是因為他以前和劉羨陽在這里洗澡的時候,發現坑底的蛇膽石極其繁多,劉羨陽有次為了顯擺自己的水性出眾,甚至故意腋下夾著一塊蛇膽石上浮,陳平安記得那塊石頭最少得有顧粲的腦袋那麼大,石頭微微白色透明,里頭竟然有鮮紅色的細細點點,就像被冰凍起來的桃花瓣。

    劉羨陽當時覺得此舉頗有意義,便讓陳平安幫他把那麼大塊石子扛回家,結果到了小鎮上,沒個定性的高大少年又覺得沒勁,就讓陳平安自己解決掉石頭,陳平安那次剛走進泥瓶巷,就發現隔壁稚圭莫名其妙跟在自己身后,也不說話,一直死死盯著他懷里那塊石頭,眼神就跟陳平安每次瞧見杏花巷販賣的肉包差不多,陳平安實在扛不住她的眼饞,就將石頭送給了她,結果她一開始還搬不動,差點砸了腳,陳平安又只好干脆搬到宋集薪家的院子里去,至于之后石頭的最終下落,陳平安便不得而知了。

    石頭清白如水,桃花漂浮其中。

    就像桃葉巷那邊的雨后桃花,霽色蘢蔥。

    哪怕到今天之前,陳平安根本不曉得這種石頭的玄妙,他也始終打心底覺得那塊大石頭,是真的好看。

    陳平安嘆了口氣,突然停下腳步。

    三十步外,溪畔青色石崖上,坐著個青衣少女,腮幫鼓鼓的,可她還在往嘴里塞東西。

    陳平安腦子里的第一個印象,少女應該餓死鬼投胎吧,才會大半夜餓得這麼可憐兮兮。

    陳平安想了想,就不再走近了,生怕打攪了少女吃宵夜的心情。只不過也沒掉頭就走,畢竟他已經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去那個水坑碰碰運氣,每次摸一兩塊石頭上岸便是,次數多了,總能成功,再者這個水坑里的蛇膽石,比起小溪其它地方,更大,色彩似乎也更加鮮艷。

    陳平安水性沒劉羨陽那麼好,但也不算差。

    陳平安沒有想到那陌生少女吃完了一樣,又從身邊拿起一樣吃食,就沒有空閑停歇過,腮幫就沒有不鼓漲的時候。陳平安背著大半籮筐沉甸甸的石頭,想著等下下水摸石也是体力活,就側過身摘下籮筐放在地上。

    陳平安低估了那個青衣少女的聽力,結果只是這輕輕一放,少女就驀然豎起耳朵,眼神瞬間直接掃過來。

    陳平安又不好說姑娘你慢慢吃便是了,只好尷尬笑著。

    少女表情有些呆滯,接連打了兩個飽嗝,然后她好像噎到了,趕緊挺起胸膛,伸手使勁拍打胸脯。

    陳平安這才發現她年紀不大,脖子往下,那邊的風景,真是壯觀,竟然完全不輸很多生養過孩子的婦人了。

    胸前衣衫緊繃得厲害。

    陳平安趕緊收回視線,可沒有任何邪念遐想。

    青衣少女這才想起自己帶了水壺,不忘側過身背對著陳平安,仰頭灌了一大口水,呼吸這才順暢了。

    拎著草鞋的少年,當時其實只有一個簡單念頭,這位姑娘身上衣裳的布料,一定不是便宜貨,否則吃不住這麼大勁。

    青衣少女繼續吃東西,這次含蓄許多了,最少腮幫沒那麼誇張,低頭小口小口啃咬,時不時拿眼光斜瞥奇奇怪怪的小鎮少年,一雙桃花似的狹長眼眸,眼尾微微上翹,讓少女天生就像一頭年幼狐魅。

    她好像在用眼神詢問少年,你咋回事,繼續趕路啊。

    陳平安滿臉無奈,只得伸手指了指青色石崖外的溪水,喊道:“我不是路過這里,我要在你那邊去溪里。”

    她看著那個清瘦少年,就是不說話。

    陳平安趕緊從籮筐里拿起一塊石子,繼續解釋道:“我要去溪里撿這些石頭。”

    少女突然記起要緊事情的模樣,伸出手指豎在嘴邊,示意陳平安不要說話,然后她挪了挪位置,顯然是讓陳平安過去,她不會妨礙他下水撿石頭。

    陳平安只得背起籮筐,硬著頭皮走過去,好在青色石崖很大,能站十多個人,而且少女已經主動坐到邊緣,不像之前雙腿伸直了,規規矩矩盤腿而坐,她膝蓋上放著一只打開的包裹,堆滿了形形色色的糕點小吃,像一座小山,目前為止,才被少女吃掉一個小山頭而已。

    陳平安放下草鞋、籮筐和竹簍,原本是想著三更半夜的,就打赤膊下水,現在就別想了,旁邊就坐著個陌生的黃花大閨女,且不說她會不會尖叫,這要是給她家長輩看到或是聽到,陳平安估計自己要被人打斷兩條腿,還不冤枉。

    陳平安來到石崖邊,一個扎猛子,衝進入水坑底部。

    很快就摸上來一塊石頭,手掌大小,可惜不是蛇膽石,只得抹了一把臉,繼續下潛,三次過后,終于摸起一塊青黑色的蛇膽石。陳平安渾身濕漉漉地爬上石崖,放入籮筐,然后繼續扎入水中。

    從頭到尾,少女都背對著這邊,忙著吃東西呢。

    不到半個時辰,陳平安就已經摸出七八塊石頭,除了第一塊顏色偏暗,其余石頭皆是大且鮮艷。

    最后一次扎猛子下去,卻沒有拿石頭上岸,而是抓了條手掌長短的活魚上來,小鎮俗稱石板魚,一遇見人,就喜歡躲藏在石塊下,肉味極美,一般不過是比手指稍長,很少有陳平安手中這尾這麼大的石板魚。陳平安之前其實也在坑底石偷縫隙,摸到過几條,只不過當時為了石頭,給放了,這次是靈光一現,突然覺得若是今夜能夠抓個十來條魚,明天燉鍋魚湯給寧姑娘,也挺不錯。

    陳平安上岸后,將魚隨手丟入竹簍。

    第二次抓魚上岸的時候,陳平安突然發現那個少女就蹲在魚簍旁邊,看著只躺著孤零零一條魚的魚簍,也能看得她滿臉神采煥發,就跟當年稚圭在巷子瞧見那塊石頭差不多。

    陳平安把第二條石板魚丟入竹簍。

    少女緩緩抬起頭。

    赤著腳的少年已經轉身快步走去,又下了小溪。

    少女聽著少年扑通一聲后,迅速從竹簍一手抓起一條魚,低頭望著還在蹦跳的它們,神情嚴肅,點頭道:“厲害的厲害的!”

    青衣少女知道這座小鎮有很多怪異的景象,名叫杏花巷的那口水井,所掛鐵鎖不知有多長。不遠處的廊橋,前身其實是一座橫跨小溪三千年的石拱橋,橋底有一把鏽跡斑斑的鐵劍,劍尖所指,是一座深不見底的碧綠水潭。那座長著十二只腳的螃蟹牌坊,祠堂外草叢里,橫七豎八的破敗泥像,北方有座瓷山,堆積著歷朝歷代被督造官親筆判定為殘次品的瓷器,一律被敲碎打爛,等等。

    她甚至知道大半緣由。

    她很小就跟隨爹走南闖北,所以屬于當之無愧見過大世面的。

    但是當陳平安第三次抓著石板魚上岸后,雙手已經空空的少女,依舊蹲在魚簍旁,只是兩只手還在偷偷擦拭著衣角,她仰頭看著赤腳少年走近,就像老百姓看待神仙的眼神了。

    陳平安被她的古怪眼神給看得渾身不對勁,試探性問道:“你想要這些魚?”

    少女下意識使勁點頭。

    陳平安笑道:“那這三條就都給你好了。之后我再抓。”

    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后開心笑了。狐魅且狐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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