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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5:50 AM

烽火戲諸侯 -【劍來】《連載中》

【書名】: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內容簡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斷江,摧城,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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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5:51 AM

第一章 驚蟄

   二月二,龍抬頭。

    暮色里,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此時他正按照習俗,一手持蠟燭,一手持桃枝,照耀房梁、牆壁、木床等處,用桃枝敲敲打打,試圖借此驅趕蛇蠍、蜈蚣等,嘴里念念有詞,是這座小鎮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話:二月二,燭照梁,桃打牆,人間蛇蟲無處藏。

    少年姓陳,名平安,爹娘早逝。小鎮的瓷器極負盛名,本朝開國以來,就擔當起“奉詔監燒獻陵祭器”的重任,有朝廷官員常年駐扎此地,監理官窯事務。無依無靠的少年,很早就當起了燒瓷的窯匠,起先只能做些雜事粗活,跟著一個脾氣糟糕的半路師傅,辛苦熬了几年,剛剛琢磨到一點燒瓷的門道,結果世事無常,小鎮突然失去了官窯造辦這張護身符,小鎮周邊數十座形若臥龍的窯爐,一夜之間全部被官府勒令關閉熄火。

    陳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吹滅蠟燭,走出屋子后,坐在台階上,仰頭望去,星空璀璨。

    少年至今仍然清晰記得,那個只肯認自己做半個徒弟的老師傅,姓姚,在去年暮秋時分的清晨,被人發現坐在一張小竹椅子上,正對著窯頭方向,閉眼了。

    不過如姚老頭這般鑽牛角尖的人,終究少數。

    世世代代都只會燒瓷一事的小鎮匠人,既不敢僭越燒制貢品官窯,也不敢將庫藏瓷器私自販賣給百姓,只得紛紛另謀出路,十四歲的陳平安也被掃地出門,回到泥瓶巷后,繼續守著這棟早已破敗不堪的老宅,差不多是家徒四壁的慘淡場景,便是陳平安想要當敗家子,也無從下手。

    當了一段時間飄來蕩去的孤魂野鬼,少年實在找不到掙錢的營生,靠著那點微薄積蓄,少年勉强填飽肚子,前几天聽說几條街外的騎龍巷,來了個姓阮的外鄉老鐵匠,對外宣稱要收七八個打鐵的學徒,不給工錢,但管飯,陳平安就趕緊跑去碰運氣,不曾想老人只是斜瞥了他一眼,就把他拒之門外,當時陳平安就納悶,難道打鐵這門活計,不是看臂力大小,而是看面相好壞?

    要知道陳平安雖然看著孱弱,但力氣不容小覷,這是少年那些年燒瓷拉坯鍛煉出來的身体底子,除此之外,陳平安還跟著姓姚的老人,跑遍了小鎮方圓百里的山山水水,嘗遍了四周各種土壤的滋味,任勞任怨,什麼髒活累活都願意做,毫不拖泥帶水。可惜老姚始終不喜歡陳平安,嫌棄少年沒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開竅,遠遠不如大徒弟劉羨陽,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例如同樣是枯燥乏味的拉坯,劉羨陽短短半年的功力,就抵得上陳平安辛苦三年的水准。

    雖然這輩子都未必用得著這門手藝,但陳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閉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前擱置有青石板和轱轆車,開始練習拉坯,熟能生巧。

    大概每過一刻鐘,少年就會歇息稍許時分,抖抖手腕,如此循環反復,直到整個人徹底精疲力盡,陳平安這才起身,一邊在院中散步,一邊緩緩舒展筋骨。從來沒有人教過陳平安這些,是他自己瞎琢磨出來的門道。

    天地間原本万籟寂靜,陳平安聽到一聲刺耳的譏諷笑聲,停下腳步,果不其然,看到那個同齡人蹲在牆頭上,咧著嘴,毫不掩飾他的鄙夷神色。

    此人是陳平安的老鄰居,據說更是前任監造大人的私生子,那位大人唯恐清流非議、言官彈劾,最后孤身返回京城述職,把孩子交由頗有私交情誼的接任官員,幫著看管照拂。如今小鎮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窯燒制資格,負責替朝廷監理窯務的督造大人,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哪里還顧得上官場同僚的私生子,丟下一些銀錢,就火急火燎趕往京城打點關系。

    不知不覺已經淪為棄子的鄰居少年,日子倒是依舊過得優哉游哉,成天帶著他的貼身丫鬟,在小鎮內外逛蕩,一年到頭游手好閑,也從來不曾為銀子發過愁。

    泥瓶巷家家戶戶的黃土院牆都很低矮,其實鄰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腳跟,就可以看到這邊院子的景象,可每次跟陳平安說話,偏偏喜歡蹲在牆頭上。

    相比陳平安這個名字的粗淺俗氣,鄰居少年就要雅致許多,叫宋集薪,就連與他相依為命的婢女,也有個文縐縐的稱呼,稚圭。

    少女此時就站在院牆那邊,她有一雙杏眼,怯怯弱弱。

    院門那邊,有個嗓音響起,“你這婢女賣不賣?”

    宋集薪愣了愣,循著聲音轉頭望去,是個眉眼含笑的錦衣少年,站在院外,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

    錦衣少年身邊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容白皙,臉色和藹,輕輕眯眼打量著兩座毗鄰院落的少年少女。

    老者的視線在陳平安一掃而過,並無停滯,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身上,多有停留,笑意漸漸濃郁。

    宋集薪斜眼道:“賣!怎麼不賣!”

    那少年微笑道:“那你說個價。”

    少女瞪大眼眸,滿臉匪夷所思,像一頭驚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宋集薪翻了個白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白銀一万兩!”

    錦衣少年臉色如常,點頭道:“好。”

    宋集薪見那少年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連忙改口道:“是黃金万兩!”

    錦衣少年嘴角翹起,道:“逗你玩的。”

    宋集薪臉色陰沉。

    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偏移視線,望向陳平安,“今天多虧了你,我才能買到那條鯉魚,買回去后,我越看越歡喜,想著一定要當面跟你道一聲謝,于是就讓吳爺爺帶我連夜來找你。”

    他丟出一只沉甸甸的繡袋,拋給陳平安,笑臉燦爛道:“這是酬謝,你我就算兩清了。”

    陳平安剛想要說話,錦衣少年已經轉身離去。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白天自己無意間看到有個中年人,提著只魚簍走在大街上,捕獲了一尾巴掌長短的金黃鯉魚,它在竹簍里蹦跳得厲害,陳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覺得很喜慶,于是開口詢問,能不能用十文錢買下它,中年人本來只是想著犒勞犒勞自己的五髒廟,眼見有利可圖,就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非要三十文錢才肯賣。囊中羞澀的陳平安哪里有這麼多閑錢,又實在舍不得那條金燦燦的鯉魚,就眼饞跟著中年人,軟磨硬泡,想著把價格砍到十五文,哪怕是二十文也行,就在中年人有松口跡象的時候,錦衣少年和高大老人正好路過,他們二話不說,用五十文錢買走了鯉魚和魚簍,陳平安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揚長而去,無可奈何。

    死死盯住那對爺孫愈行愈遠的背影,宋集薪收回惡狠狠的眼神后,跳下牆頭,似乎記起什麼,對陳平安說道:“你還記得正月里的那條四腳嗎?”

    陳平安點了點頭。

    怎麼會不記得,簡直就是記憶猶新。

    按照這座小鎮傳承數百年的風俗,如果有蛇類往自家屋子鑽,是好兆頭,主人絕對不要將其驅逐打殺。宋集薪在正月初一的時候,坐在門檻上曬太陽,然后就有只俗稱四腳蛇的小玩意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屋里竄,宋集薪一把抓住就往院子里摔出去,不曾想那條已經摔得七葷八素的四腳蛇,愈挫愈勇,一次次,把從來不信鬼神之說的宋集薪給氣得不行,一怒之下就把它甩到了陳平安院子,哪里想到,宋集薪第二天就在自己床底下,看到了那條盤踞蜷縮起來的四腳蛇。

    宋集薪察覺到少女扯了扯自己袖子。

    少年與她心有靈犀,下意識就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語,重新咽回肚子。

    他想說的是,那條奇丑無比的四腳蛇,最近額頭上有隆起,如頭頂生角。

    宋集薪換了一句話說出口,“我和稚圭可能下個月就要離開這里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路上小心。”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有些物件我肯定搬不走,你可別趁我家沒人,就肆無忌憚地偷東西。”

    陳平安搖了搖頭。

    宋集薪驀然哈哈大笑,用手指點了點陳平安,嬉皮笑臉道:“膽小如鼠,難怪寒門無貴子,莫說是這輩子貧賤任人欺,說不定下輩子也逃不掉。”

    陳平安默不作聲。

    各自返回屋子,陳平安關上門,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貧寒少年閉上眼睛,小聲呢喃道:“碎碎平,歲歲安,碎碎平安,歲歲平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5:51 AM

第二章 開門

   天微微亮,尚未雞鳴,陳平安就已經起床,單薄的被褥,實在留不住熱氣,而且陳平安在燒瓷學徒的時候,也養成了早起晚睡的習慣。陳平安打開屋門,來到泥土松軟的小院子,深呼吸一口氣后,伸了個懶腰,走出院子,轉頭看到一個纖弱身影,彎著腰,雙手拎著一木桶水,正用肩膀頂開自家院門,正是宋集薪的婢女,她應該是剛從杏花巷那邊的鐵鎖井打水回來。

    陳平安收回視線,穿街過巷,一路小跑向小鎮東面,泥瓶巷在小鎮西邊,最東邊的城門,有個人負責小鎮商旅進出和夜禁巡防,平時也收取、轉交一些從外邊寄回來的家書,陳平安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信送給小鎮百姓,酬勞是一封信一枚銅錢,這還是他好不容易求來的掙錢門路,陳平安已經跟那邊約好,在二月二龍抬頭之后,就開始接手這攤子買賣。

    用宋集薪的話說就是天生窮苦命,哪怕有福氣進了家門,他陳平安也兜不住留不下。宋集薪經常說一些晦澀難懂的話語,約莫是從書籍上搬來的內容,陳平安總是聽不太懂,例如前兩天念叨什麼料峭春寒凍殺少年,陳平安就完全不明白,至于每年熬過了冬天,入春之后有段時日反而更冷,少年倒是切身体會,宋集薪說那就叫倒春寒,跟沙場上的回馬槍一樣厲害,所以很多人會死在這些個鬼門關上。

    小鎮並無城牆環繞,畢竟別說流寇匪徒,就是小偷蟊賊都少有,所以名義上是城門,其實就是一排東倒西歪的老舊柵欄,馬馬虎虎有那麼個讓行人車輛通過的地方,就算是這座小鎮的臉面了。

    陳平安小跑路過杏花巷的時候,看到不少婦人孩子聚在鐵鎖井旁,水井轱轆一直在吱呀作響。

    再繞過一條街,陳平安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讀書聲,那里有座鄉塾,是小鎮几個大戶人家合伙湊錢開的,教書先生是外鄉人,陳平安小的時候,經常跑去躲在窗外,偷偷蹲著,豎起耳朵。那位先生雖然教書的時候極為嚴苛,但是對陳平安這些“蹭讀書蹭蒙學”的孩子,也不呵斥攔阻,后來陳平安去了小鎮外的一座龍窯做學徒,就再沒有去過學塾。

    再往前,陳平安路過一座石牌坊,由于牌坊樓修建有十二根石柱,當地人喜歡把它稱為螃蟹牌坊,這座牌坊的真實名字,宋集薪和劉陽羨的說法很不一樣,宋集薪信誓旦旦說在一本叫地方縣志的老書上,稱這里為大學士坊,是皇帝老爺的御賜牌坊,為了紀念歷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與陳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劉陽羨,則說這就是螃蟹坊,咱們都喊了几百年了,沒理由叫什麼狗屁不通的大學士坊。劉陽羨還問宋集薪一個問題,“大學士的官帽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鐵鎖井的井口還大”,問得宋集薪滿臉漲紅。

    此時陳平安繞著十二腳牌坊跑了一圈,每一面都有四個大字,字体古怪,顯得各不相同,分別是“當仁不讓”,“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氣衝斗牛”。聽宋集薪說,除了某四個字,其余三處匾額石刻,都曾被涂抹、篡改過。陳平安對這些懵懵懂懂,從未深思,當然,就算少年想要刨根問底,也是徒勞,他連宋集薪經常掛在嘴邊的地方縣志,到底是什麼書都不知道。

    過了牌坊沒多遠,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樹底下,有一根不知被誰挪來此地的樹干,略作劈砍后,首尾兩端下邊,墊著兩塊青石板,這截大樹便被當做了簡易的長凳。每年夏天的時候,小鎮百姓都喜歡在這邊乘涼,家境富裕的人家,長輩還會從水井里撈出一籃子的冰鎮瓜果,孩子們吃飽喝足,就拉幫結派,在樹蔭下嬉戲打鬧。

    陳平安習慣了上山下水,跑到柵欄門口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黃泥房門口停下,心不跳氣不喘。

    小鎮外人來往得不多,照理說,如今官窯燒制這棵搖錢樹都倒了,就更加不會有新面孔。姚老頭在世的時候,曾經有次喝高了,就跟陳平安和劉羨陽這些徒弟說,咱們做的是天底下獨一份的官窯生意,是給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御用瓷器,其他老百姓哪怕再有錢,哪怕當的官再大,膽敢沾碰,那可都是要被砍頭的。那天的姚老頭,精神氣格外不一樣。

    今天陳平安望向柵欄外,卻發現好些人在等著開城門,不下七八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

    而且都是陌生人,小鎮當地百姓的進進出出,無論是去燒瓷還是做庄稼活,都很少走東門,理由很簡單,小鎮東門的道路延伸出去,沒有什麼龍窯和田地。

    此時陳平安和那些外鄉人,雙方隔著一道木柵欄,兩兩相望。

    那一刻,穿著自編草鞋的少年,只是有些羨慕那些人身上的厚實衣衫,肯定很暖和,能挨凍。

    門外那些人,明顯分作好几撥,並不是一伙人,但都望向門內的清瘦少年,大多臉色漠然,偶有一兩人,視線早已越過少年的身影,望向小鎮更遠處。

    陳平安有些奇怪,難道這些人還不知道朝廷已經封禁了所有龍窯?還是說他們正因為知道真相,所以覺得有機可乘?

    有個頭戴古怪高冠的年輕人,身材修長,腰間懸有一塊綠色玉佩,他似乎等得不耐煩了,獨自走出人群,就想要去推開本就無鎖的柵欄大門,只是在他手指就要觸碰到木門的時候,他突然猛然停下,緩緩收回手,雙手負后,笑眯眯望向門內的草鞋少年,也不說話,就是笑。

    陳平安的眼角余光,無意間發現年輕人身后的那些人,好像有人失望,有人玩味,有人皺眉,有人譏諷,情緒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此時,一個頭發亂糟糟的中年漢子猛然打開門,對著陳平安罵罵咧咧道:“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錢眼里了?這麼早就來催命叫魂,你趕著投胎去見你死鬼爹娘啊?!”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對這些尖酸刻薄的言語,少年並不以為意,一來生活在這座總共沒几本書籍的鄉野地方,如果被人罵几句就惱火,干脆找口水井跳下去得了,省心省事。二來這個看門的中年光棍,本身就是個經常被小鎮百姓取笑打趣的對象,尤其是那些膽大潑辣的婦人,別說嘴上罵他,動手打他的都有不少。加上這人還極其喜歡跟穿開襠褲的小孩吹牛,比如什麼老子當年在城門口,好一場廝殺,打得五六個大漢滿地找牙,滿地都是血,城門前整條兩丈寬的道路,就跟下雨天的泥濘道路差不多!

    對陳平安沒好氣說道:“你那點破爛事,等會儿再說。”

    小鎮沒誰把這個家伙當回事。

    但是外鄉人能不能進入小鎮,男人卻掌握著生殺大權。

    他一邊走向木柵欄門,一邊伸手掏著褲襠。

    這個背對著陳平安的男人,打開門后,時不時跟人收取一個小繡袋,放入自己袖口,然后一一放行。

    陳平安很早就讓出道路,八個人大致分作五批,走向小鎮,除了那個頭戴高冠、腰懸綠佩的年輕人,還先后走過兩個七八歲的孩子,男孩穿著一件顏色喜慶的紅色袍子,女孩長得粉粉嫩嫩,跟上好瓷器似的。

    男孩比陳平安要矮大半個腦袋,孩子跟他擦身而過的時候,張了張嘴,雖然並沒有發出聲響,但是有明顯的口型,應該是說了兩個字,充滿了挑釁。

    牽著男孩的中年婦人,輕輕咳嗽了一下,孩子這才稍稍收斂。

    婦人男孩身后的小女孩,被一位滿頭霜雪的魁梧老人牽著,她轉頭對著陳平安說了一大串話,不忘對身前同齡人男孩指指點點。

    陳平安根本聽不懂女孩在說什麼,不過猜得出,她是在告狀。

    魁梧老人斜瞥了一眼草鞋少年。

    只是被人有意無意看了一眼,陳平安純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如鼠見貓。

    看到這一幕后,原本嘰嘰喳喳像只小黃雀的小女孩,頓時沒了煽風點火的興致,轉過頭不再多看陳平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眼就會髒了她的眼睛。

    少年陳平安的確沒見過世面,但不等于看不懂臉色。

    等到這行人遠去,看門的漢子笑問道:“想不想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陳平安點頭道:“想啊。”

    中年光棍樂了,笑嘻嘻道:“誇你長得好看呢,全是好話。”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心想你當我傻啊?

    漢子看破少年心思,笑得更加開心,“你要是不傻,老子能讓你來送信?”

    陳平安沒敢反駁,生怕惹惱了這家伙,即將到手的銅錢就要飛走了。

    漢子轉過頭,望向那些人,伸手揉著胡里拉碴的下巴,低聲嘖嘖道:“剛才那婆娘,兩條腿能夾死人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那位夫人練過武?”

    漢子愕然,低頭看著少年,一本正經道:“你小子,是真傻。”

    少年一頭霧水。

    他讓陳平安等著,大踏步走向屋子,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摞信封,不厚不薄,約莫十來份,漢子遞給陳平安后,問道:“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報。你信不信?”

    陳平安一手拿信,一手攤開手掌,眨了眨眼睛,“說好了一封信一文錢的。”

    漢子惱羞成怒,將事先准備好的五枚銅錢,狠狠拍在少年手心后,大手一揮,豪氣干云道:“剩下五文錢,先欠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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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日出

  小鎮不大不小,六百多戶人家,鎮上窮苦人家的門戶,陳平安大多認得,至于家底殷實的有錢人家,門檻高,泥腿子少年可跨不進去,一些個大戶扎堆的寬敞巷弄,陳平安甚至都沒有踏足過,那邊的街道,多鋪以大塊大塊的青石板,下雨天,絕不會一腳踩下去泥漿四濺。那些質地極佳的青石板,經過千百年來人馬車輛的踩踏碾壓,早已摩挲得光滑如鏡。

    盧、李、趙、宋四個姓氏,在小鎮這邊是大姓,鄉塾就是這几家出的錢,在城外大多擁有兩三座大龍窯。歷任窯務督造官的官邸,就和這几戶人家在一條街上。

    不湊巧,陳平安今天要送的十封信,几乎全是小鎮出了名的闊綽戶,這也很合情合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儿打地洞,能夠寄信回家的遠方游子,家世肯定不差,否則也沒那底氣出門遠行。其中九封信,陳平安其實就去了兩個地方,福鹿街和桃葉巷,當他第一次踩在大如床板的青石板上,少年有些忐忑,放緩了腳步,竟然有些自慚形穢,忍不住覺得自己的草鞋髒了街面。

    陳平安送出去的第一封信,是祖上得到過一柄皇帝御賜玉如意的盧家,當少年站在門口,愈發局促不安。

    有錢人家就是講究多,盧家宅子大不說,門口還擺放兩尊石獅子,等人高,氣勢凌人。宋集薪說這玩意儿能夠避凶鎮邪,陳平安根本不清楚何謂凶邪,只是很好奇等人高的獅子嘴里,好像還含著一粒圓滾滾的石球,這又是如何雕琢出來的?陳平安强忍住去觸摸石球的衝動,走上台階,扣響那個青銅獅子門首,很快就有個年輕人開門走出,一聽說是來送信的,那人面無表情,用雙指捻住信封一角,接過那封家書后,便轉身快步走入宅子,重重關上貼有彩繪財神像的大門。

    之后少年的送信過程,也是這般平淡無奇,桃葉巷街角有戶名聲不顯的人家,開門的是個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收起信后,笑著說了句:“小伙子,辛苦了。要不要進來歇歇,喝口熱水?”

    少年靦腆笑了笑,搖搖頭,跑著離去。

    老人將那封家書輕輕放入袖子,沒有著急回去宅院,抬頭望向遠方,視線渾濁。

    最后視線,由高到低,由遠及近,凝視著街道兩旁的桃樹,貌似老朽昏聵的老人,這才擠出一絲笑意。

    老人轉身離去。

    沒過多久,一只顏色可愛的小黃雀停到桃樹枝頭,喙啄猶嫩,輕輕嘶鳴。

    留到最后的那封信,陳平安需要送去給鄉塾授業的教書先生,期間路過一座算命攤子,是個身穿老舊道袍的年輕道士,挺直腰杆坐鎮桌后,他頭戴一頂高冠,像一朵綻放的蓮花。

    年輕道人看到快步跑過的少年后,趕緊打招呼道:“年輕人,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來抽一支簽,貧道幫你算上一卦,可以幫你預知吉凶福禍。”

    陳平安沒有停下腳步,不過轉過頭,擺擺手。

    道人猶不死心,身体前傾,提高嗓門,“年輕人,往日貧道替人解簽,要收十文錢,今儿破個例,只收你三文錢!當然了,若是抽出了一支上簽,你不妨再多加一文喜錢,如果鴻運當頭,是上上簽,那貧道也只收你五文錢,如何?”

    遠處陳平安的腳步,明顯停頓了一下,年輕道人已經火速起身,趁熱打鐵,高聲道:“大早上的,年輕人你是頭位客人,貧道干脆就好人做到底,只要你坐下抽簽,實不相瞞,貧道會寫一些黃紙符文,可以幫你為先人祈福,積攢陰德,以貧道的能耐,不敢說一定讓人投個大富大貴的好胎,可要說多出一兩分福報,終歸是嘗試一下的。”

    陳平安愣了愣,將信將疑地轉身返回,坐在攤子前的長凳上。

    一朴素道士,一寒酸少年,兩個大小窮光蛋,相對而坐。

    道人笑著伸出手,示意少年拿起簽筒。

    陳平安猶豫不決,突然說道:“我不抽簽,你只幫我寫一份黃紙符文,行不行?”

    在陳平安的記憶中,好像這位云游至此的年輕道爺,在小鎮已經待了最少五六年,模樣倒是沒什麼變化,對誰也都和和氣氣的,平時就是幫人摸骨看相、算卦抽簽,偶爾也能代寫家書,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只擁簇著一百零八支竹簽的簽筒,這麼多年來,小鎮男男女女抽簽,既沒有誰抽出過上上簽,也沒有誰從簽筒搖晃出一支下簽,仿佛整整一百零八簽,簽簽中上無壞簽。

    所以若是逢年過節,純粹為了討個好彩頭,小鎮百姓花上十文錢,也能接受,可真遇上煩心事,肯定不會有人願意來這里當冤大頭。若說這個道士是徹頭徹尾的騙子,倒也冤枉了人家,小鎮就這麼大,如果真只會裝神弄鬼、坑蒙拐騙,早就給人攆了出去。所以說這位年輕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术、解簽兩事上。倒是有些小病小災,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很快就能痊愈,頗為靈驗。

    年輕道人搖頭道:“貧道行事,童叟無欺,說好了解簽加寫符一起,收你五文錢的。”

    陳平安低聲反駁道:“是三文錢。”

    道人哈哈笑道:“万一抽出上上簽,可不就是五文錢了嘛。”

    陳平安下定決心,伸手去拿簽筒,突然抬頭問道:“道長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錢?”

    道人正襟危坐,“貧道看人福氣厚薄,財運多寡,一向很准。”

    陳平安想了想,拿起那只簽筒。

    道人微笑道:“年輕人,不要緊張,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强求,以平常心看待無常事,便是第一等万全法。”

    陳平安重新將簽筒放回桌上,神情鄭重,問道:“道長,我把五文錢都給你,也不抽簽了,只請道長將那張黃紙符文,寫得比平時更好一些,行不行?”

    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點頭道:“可。”

    桌案上,筆墨硯紙早就備好,道人仔細問過了陳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貫生辰,抽出一張黃色符紙,很快就寫完,一氣呵成。

    至于寫了什麼,陳平安茫然不知。

    擱下筆,提起那張符紙,年輕道人吹了吹墨跡,“拿回家后,人站在門檻內,將黃紙燒在門檻外,就行了。”

    少年鄭重其事地接過那張符紙,小心翼翼珍藏起來后,沒有忘記把五枚銅錢放在桌案上,鞠躬致謝。

    年輕道人揮揮手,示意少年忙自己的事情去。

    陳平安撒開腿跑去送最后一封信。

    道人懶洋洋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銅錢,彎腰伸手將它們摟到身前。

    就在此時,一只小巧玲瓏的黃雀,從高空飛扑到桌面上,輕啄了一下某顆銅錢,很快便沒了興致,振翅遠去。

    “黃雀始欲銜花來,君家種桃花未開。”

    道人悠悠然念完這句詩詞后,故作瀟灑地輕輕揮袖,嘆氣道:“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啊。”

    這一揮袖,就有兩支竹簽從袖子里滑落,掉在地上,道人哎呦一聲,趕緊撿起來,然后鬼鬼祟祟四處張望,發現暫時無人留心這邊,這才如釋重負,重新將那兩支竹簽藏入寬松的袖口。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板起臉,繼續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

    他有些感慨,果然還是賺女子的錢,更容易一些。

    其實,年輕道人袖中所藏兩支竹簽,一支是最上簽,一支是最下簽,都是用來掙大錢的。

    不足為外人道也。

    少年自然不清楚這些奧妙玄機,一路腳步輕盈,來到那座鄉塾館舍外,附近竹林郁郁,綠意欲滴。

    陳平安放緩腳步,屋內響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隨后便有一陣齊整清脆的稚嫩嗓音響起,“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陳平安抬頭望去,旭日東升,煌煌泱泱。

    少年怔怔出神。

    等他回過神,蒙學孩童正在搖頭晃腦,按照先生的要求,嫻熟背誦一段文章:“驚蟄時分,天地生發,万物始榮。夜臥早行,廣步于庭,君子緩行,以便生志……”

    陳平安站在學塾門口,欲言又止。

    兩鬢微霜的中年儒士轉頭望來,輕輕走出屋子。

    陳平安將書信雙手遞出去,恭敬道:“這是先生的書信。”

    一襲青衫的高大男人接過信封后,溫聲說道:“以后無事的時候,你可以多來這里旁聽。”

    陳平安有些為難,畢竟他未必真有時間來此聽這位先生教書,少年不願欺騙他。

    男人笑了笑,善解人意道:“無妨,道理全在書上,做人卻在書外。你去忙吧。”

    陳平安松了口氣,告辭離去。

    少年跑出去很遠后,鬼使神差地轉頭回望。

    只見那位先生始終站在門口,身影沐浴在陽光中,遠遠望去,恍若神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5:59 AM

第四章 黃鳥

  如果沒有去過福鹿街或是桃葉巷,陳平安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意識到泥瓶巷的陰暗狹窄。不過草鞋少年非但沒有生出失落的感覺,反而終于感到心安,少年笑著伸出雙手,剛好掌心觸碰到兩遍的黃泥牆壁,記得大概三四年前,陳平安還只能雙手指尖觸及泥牆。

    走到自家屋前,發現院門大開,以為遭賊的少年連忙跑入院子,結果看到一個高大少年坐在門檻上,背靠上鎖的屋門,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看到陳平安后,火燒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陳平安身前,一把攥緊陳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壓低嗓音道:“趕緊開門,有要緊事要跟你說!”

    陳平安沒能掙脫開這家伙的束縛,只得被他拉去開了屋門,比他年齡年長兩歲的健壯少年,很快就摔開陳平安,躡手躡腳摸上陳平安的木板床,將耳朵死死貼在牆壁上,聽起了隔壁的牆腳根。

    陳平安好奇問道:“劉羨陽,你在干什麼?”

    高大少年對陳平安的問話置若罔聞,約莫半炷香后,劉羨陽恢復正常,坐在木板床邊緣,臉色復雜,既有些釋然,也有些遺憾。

    劉羨陽此時才發現陳平安在做一件古怪的勾當,蹲在門內,身体向外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蠟燭,燒掉一張黃紙,灰燼都落在門檻外。貌似陳平安還念念有詞,只是離得有些遠,劉羨陽聽得不真切。

    劉羨陽,正是一座老字號龍窯姚老頭的關門弟子,至于資質魯鈍的陳平安,老人從頭到尾根本就沒真正認下這個徒弟,在當地,徒弟沒有敬拜師茶,或是師父沒有喝過那杯茶,就等于沒有師徒名分。陳平安和劉羨陽不是鄰居,雙方祖宅離著挺遠,之所以劉羨陽當時會跟姚老頭介紹陳平安,源于當個少年有過一段陳年恩怨,劉羨陽曾是小鎮出了名頑劣少年,爺爺去世前,家里好歹還有個長輩管著,等到他爺爺病逝后,十二三歲就身高馬大不輸青壯男子的少年,成了街坊鄰居人人頭疼的混世魔王,后來不知為何,劉羨陽惹惱了一伙盧家子弟,結果給人死死堵在泥瓶巷里,結結實實的一頓痛打,對方都是正值氣盛的少年,下手從不計較輕重,劉羨陽很快給打得嘔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戶人家,多是小龍窯討碗飯吃的底層匠戶,哪敢摻和這渾水。

    當時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樂滋滋地蹲在牆頭上看熱鬧,唯恐天下不亂。

    到最后,只有一個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跑到了巷口,對著大街撕心裂肺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聽到“死人”二字,盧家子弟這才悚然驚醒,看到地上滿身血污的劉羨陽,高大少年奄奄一息,那些個富家少年郎總算感到一陣后怕,面面相覷后,便從泥瓶巷另一端跑掉。

    但是在那之后,劉羨陽非但沒有感激那個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差五就來這邊捉弄戲耍,孤儿也倔,不管劉羨陽如何欺負,就是不肯哭,讓少年愈發憤懣。只是后來有一年,劉羨陽眼見著那個姓陳的小孤儿,估計是實在扛不過冬天的樣子,終于良心發現,已經在龍窯拜師學藝的少年,便帶著孤儿去往那座位于寶溪邊上的龍窯,出了小鎮往西走,大雪天的几十里山路,劉羨陽到現在還是沒有想明白,那個長得跟木炭似的小家伙,兩條腿分明細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麼走到龍窯的?不過老姚頭雖然最后還是留下了陳平安,但對待兩人,確實天壤之別,對關門弟子劉羨陽,也打也罵,但瞎子也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劉羨陽額頭滲出血來,少年皮糙肉厚沒覺得有什麼,反而是當師傅的老姚頭,很是后悔了,這個在徒弟面前威嚴慣了的悶葫蘆老頭,礙于面子不好說什麼,結果在自家屋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劉羨陽,最后只得喊來陳平安,給劉羨陽送去了一瓶藥膏。

    陳平安這麼多年,一直很羨慕劉羨陽。

    不是羨慕劉羨陽天賦高,力氣大,人緣好。只是羨慕劉羨陽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沒心沒肺,也從來不覺得獨自活著,是什麼糟糕的事情。劉羨陽不管到了什麼地方,跟誰相處,很快就能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喝酒划拳。劉羨陽因為他爺爺身体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魚掏鳥窩,無不嫻熟,木弓魚竿,彈弓捕鳥籠,劉羨陽好像什麼都會做,尤其是在鄉間田埂抓泥鰍和釣黃鱔這兩件事,少年無疑是小鎮上最厲害的。其實劉羨陽當年從鄉塾退學的時候,那位齊先生還特意去找了劉羨陽病榻上的爺爺,說可以不收一文錢,但是劉羨陽死活不答應,說他只想掙錢,不想讀書,齊先生說他可以出錢雇佣劉陽羨當自己書童,劉羨陽依然不肯點頭。事實上,劉羨陽活得挺好,哪怕姚老頭死了,龍窯被封禁,沒過几天他就被騎龍巷的鐵匠相中,在小鎮南邊開始搭建茅屋、爐子,忙碌得很。

    劉羨陽看著陳平安將蠟燭吹滅,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平時清晨有沒有聽到過古怪的聲響,就像……”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靜待下文。

    劉羨陽猶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臉紅,“就像春天貓叫一樣。”

    陳平安問道:“是宋集薪學貓叫,還是稚圭?”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不再對牛彈琴,雙手撐在床板上,緩緩彎曲手肘,然后伸直手臂,屁股離開床板,雙腳離開地面。他的屁股懸在空中,撇嘴譏諷道:“什麼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從小就喜歡瞎顯擺,不知道從哪里看到‘稚圭’兩個字,就胡亂用了,根本不管兩個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攤上這麼個公子,也真是上輩子作孽,否則不至于來宋集薪身邊遭罪吃苦。”

    陳平安沒附和高大少年的說法。

    一直保持那個姿勢的劉羨陽冷哼道:“你當真不明白?為什麼你幫王朱那丫頭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說話了?保准是宋集薪那個小肚雞腸的,打翻醋瓶子,就威脅王朱不許跟你眉來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斷她的腿,還要丟到泥瓶巷子里……”

    陳平安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劉羨陽的話語,“宋集薪對她不壞的。”

    劉羨陽惱羞成怒道:“你知道什麼好什麼壞?”

    陳平安眼神清澈,輕聲道:“有些時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爾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麼地方縣志,她看宋集薪的時候,經常會笑。”

    劉羨陽眼神呆滯。

    驟然間,單薄木板床支撐不住劉羨陽的重量,從中斷成兩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地面上。

    陳平安蹲在地上,雙頭按住腦袋,唉聲嘆氣,有些頭疼。

    劉羨陽撓撓頭,站起身,也沒說什麼愧疚言語,只是輕輕踹了一腳陳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張小破床嘛,我今天來,就是給你帶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怎麼都比你這破床值錢!”

    陳平安抬起頭。

    劉羨陽得意洋洋道:“我家阮師傅出了小鎮后,在南邊那條溪邊上,突然就說要挖几口井,原先人手不夠,需要喊人幫忙,我就隨口提了提你,說有個矮冬瓜,氣力還湊合。阮師傅也答應了,讓你這兩天就自己過去。”

    陳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聲謝。

    劉羨陽抬起一只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謝!記在心里就好!”

    陳平安齜牙咧嘴。

    劉羨陽環顧四周,牆角斜放著一根魚竿,窗口躺著一副彈弓,牆壁上掛著木弓,高大少年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忍住沒開口。

    他大步跨過門檻,靴子明顯故意繞過了那些符紙的灰燼。

    陳平安看著那個高大背影。

    劉羨陽突然轉過身,面對門檻內的陳平安,高大少年一坐腰,腳不離地,直衝數步后,重重揮出一拳,然后收拳挺腰,大聲笑道:“阮師傅私底下跟我說,這拳法我只需要練一年,就能打死人!”

    劉羨陽似乎覺得猶不過癮,做了個稀奇古怪的踢腿動作,笑道:“這叫好腿必入襠,踢死悶倒驢!”

    最后劉羨陽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氣昂道:“阮師傅傳授我拳法的時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與他說了閑話,比如我對姚老頭制瓷的獨門絕學‘跳-刀’的感悟,阮師傅誇我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以后你只管跟著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劉羨陽眼角余光瞥見那隔壁丫鬟已經進了屋子,便一下子沒了扮演英雄好漢的興致,

    對陳平安隨口說道:“對了,方才我經過老槐樹的時候,那邊多了個自稱‘說書人’的老頭儿,正在那邊擺弄攤子,還說他積攢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們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

    陳平安點了點頭。

    劉羨陽大踏步離開泥瓶巷。

    關于這位獨來獨往的桀驁少年,小鎮流傳諸多說法,但是少年喜歡自稱祖上是帶兵打仗的將軍,所以他家才會有那件一代代傳承下來的寶甲。

    說是寶甲,陳平安親眼看過一次,其實模樣丑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樹的疤結。

    不過劉羨陽的同齡人,可不這麼說,只講劉羨陽的祖輩,是個逃兵,是逃到了小鎮這邊,給人做了上門女婿,運氣好才躲過官府追捕。說得板上釘釘,好似親眼見過劉羨陽的祖輩如何逃離戰場,又如何一路顛沛流離到了這座小鎮。

    陳平安想了想,蹲在門檻旁邊,低頭吹散那些灰燼。

    宋集薪不知何時站在院牆那邊,身邊跟著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們一起去槐樹那邊耍?”

    陳平安抬起頭,“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沒意思。”

    他轉頭對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們走!去給你買一整個將軍肚子罐的桃花粉。”

    她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夠了。”

    宋集薪雙手負后,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鐘鳴鼎食,世代簪纓,如何能夠小家子氣,豈非有辱家風?!”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揉了揉額頭,這個宋集薪,其實不說那些怪話胡話的時候,給人感覺並不差,但是比如這種時候,劉羨陽在場的話,就一定會說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后腦勺,一板磚敲下去。

    陳平安斜靠著屋門,想著明天的光景,多半會像今天,后天的光景,則會像明天,如此反復,于是他陳平安這輩子就會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最后跟姚老頭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后閉眼,再睜開眼,可能就是下輩子的事情了。

    少年低頭看著腳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來。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爛泥灘里,感覺是不太一樣。

    ————

    劉羨陽離開小巷,經過算命攤子的時候,那年輕道人招收道:“來來來,貧道看你氣色如烈火烹油,絕非吉兆啊,不過莫怕便是,貧道有一法,可以幫你消災……”

    劉羨陽有些驚訝,記得這道士以前給人解簽算命,且不說准不准,但此人還真沒有主動招徠過生意,几乎全部屬于願者上鉤。難不成如今龍窯給朝廷官府關閉,這道士也要跟著倒霉,揭不開鍋了,所以寧肯錯殺不願錯放?劉羨陽笑罵道:“你的法門就是破財消災,對不對?滾你大爺的,想從我兜里騙錢,下輩子吧!”

    年輕道人也不惱火,對那高大少年大聲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誰知命里有禍殃。無災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穩當燒香……應當燒香啊……”

    劉羨陽冷不丁轉身,快步如飛跑向算命攤子,一邊摩拳擦掌,一邊嚷著:“燒香是吧,我先燒了你的攤子!”

    道人顯然嚇得不輕,起身后也顧不得攤子了,抱頭鼠竄。

    劉羨陽站在攤子旁邊,看著道人的狼狽身影,哈哈大笑,瞥見桌上的簽筒,隨意伸手將其推倒,竹簽嘩啦啦滑出簽筒,最后在桌上呈現出扇形模樣。

    劉羨陽伸手指了指在遠處停步的道人,“以后見你一次打一次!”

    年輕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討饒。

    劉羨陽這才罷休。

    年輕道人等到高大少年走遠,才敢重新落座,嘆了口氣,“世道艱辛,人心不古,害得貧道也糊口不易啊。”

    就在此時,道人眼前一亮,趕緊閉上眼睛,朗聲道:“池塘盈-滿蛙聲亂,刺人肚腸是人心。此處功名水上萍,只宜風動四方行!”

    那對少年少女顯然聽到了道人的話語,只可惜沒有要停步的意思。

    道人微微睜開一絲眼縫,眼見著又要錯過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門,“狀元本是人間子,宰相無非世上人。學貫天人名動城,得意揚揚精氣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繼續前行。

    道人灰心喪氣,低聲咕噥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少年毫無征兆地轉過頭,向年輕道人遠遠拋來一顆銅錢,燦爛笑道:“借你吉言!”

    道人匆忙接住銅錢,攤開手心一看,愁眉不展,才是最小額的一文錢。

    不過。

    年輕道人將這枚銅錢輕輕放在桌上。

    轉瞬之間,便有一只黃雀疾墜于桌面,低垂頭顱,對著那枚銅錢輕輕一啄,之后它將其銜在嘴中,抬頭望向年輕道人,黃雀眼眸靈動,與人無異。

    道人輕聲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黃雀一閃而逝。

    年輕道人環顧四周,最后視線停留在遠處那座高高的牌坊樓,恰好對著“氣衝斗牛”四字匾額,感慨道:“可惜了。”

    最后道人補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邊去賣,怎麼都有千八百兩銀子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5:59 AM

第五章 道破

  宋集薪帶著婢女稚圭來到老槐樹下,發現樹蔭里人滿為患,將近半百號人,坐在自家搬來的板凳椅子上,陸陸續續還有孩童扯著長輩過來湊熱鬧。

    宋集薪和她並肩站在樹蔭邊緣,看到一個老人站在樹底下,一手托大白碗,一手負身后,神色激昂,正大聲說道:“方才說過了大致的龍脈走向,我再來說說這真龍,嘖嘖,這可就真了不得了,約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潛心修行,證了大道,便獨自仗劍游歷天下,手中三尺氣概,鋒芒畢露。不知為何,此人偏偏與蛟龍不對付,整整三百個春秋,有蛟龍處斬蛟龍,殺得世間再無真龍,這才罷休,最后不知所蹤,有人說他是去了極高的道法張本之地,與道祖坐而論道,也有說是去了極遠的西方淨土佛國,與佛陀辯經說法,更有人說他親自坐鎮酆都地府的大門,防止魑魅魍魎為禍人間……”

    老先生說得唾沫四濺,底下所有小鎮百姓都無動于衷,人人滿臉茫然。

    婢女低聲好奇問道:“三尺氣概是什麼?”

    宋集薪笑道:“就是劍。”

    婢女沒好氣道:“公子,這位老人家,也忒喜歡賣弄學問了,話也不好好說。”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幸災樂禍道:“咱們小鎮識字的沒几個,這位說書先生算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婢女又問道:“洞天福地又是什麼?世上真有人能夠活三百歲嗎?還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嗎?”

    宋集薪被問住了,卻不願露怯,便隨口道:“盡是胡說八道,估計看過几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拿來糊弄鄉野村夫的。”

    這一刻,宋集薪敏銳發現那老人,有意無意看了自己一眼,雖然只是蜻蜓點水的視線,很快就一掠而過,但宋集薪仍是細心捕捉到了,只是少年也就沒有上心,只當是巧合而已。

    婢女抬頭望向老槐樹,細細碎碎的光線透過樹葉縫隙,灑落下來,她下意識眯起眼眸。

    宋集薪轉頭望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這位婢女,有著一張剛開始褪去嬰儿肥的側臉,她好像跟記憶里那個瘦瘦小小、干干癟癟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鎮的習俗,女子嫁人時,便會有聘請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氣齊全人,請她絞去新娘臉上的絨毛,剪齊額發和鬢角,謂之開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還從書上聽說一個小鎮沒有的習俗,所以在稚圭十二歲那年,他便買了小鎮最好的新釀之酒,搬出那只偷藏而來的瓷瓶,釉色極美,猶如青梅,把酒倒入其中后,將其小心泥封,最后埋入地下。

    宋集薪突然開口說道:“稚圭,雖說姓陳的家伙,按照我們讀書人老祖宗的說法,屬于‘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但是不管怎麼說,他這輩子總算還是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婢女並未答話,低斂眼眉,依稀可見睫毛微微顫動。

    宋集薪自顧自說道:“陳平安呢,人倒是不壞,就是性子太死板,做什麼事情只認死理,所以當了窯匠,意味著他再勤勞苦練,也注定做不出一件有靈氣的好東西來,所以劉羨陽的師父,那個姚老頭儿,對陳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獨到眼光的,這叫朽木不可雕。至于糞土之牆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說陳平安這種窮酸鬼,哪怕你給他穿上件龍袍,他照樣是個土里土氣的泥腿子……”

    宋集薪說到這里的時候,自嘲道:“我其實比陳平安還慘。”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在這座小鎮上,一直是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富人們,在茶余飯后的重要談資,這要歸功于宋集薪的那個“便宜老爹”,宋大人。

    小鎮沒有什麼大人物,也沒有什麼風浪,故而被朝廷派駐此地的窯務督造官,無疑就是戲本上的那種青天大老爺,在歷史上數十位督造官中,又以上任督造官宋大人,最得民心,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宋大人不但沒有躲在官署,修身養氣,也沒有閉門謝客,一心在書齋治學,而是對官窯瓷器的燒造事宜,事必躬親,簡直比匠戶窯工更像是鄉野百姓,十余年間,這位原本滿身書卷氣的宋大人,肌膚被曬得黝黑發亮,平日里裝束與庄稼漢無異,待人接物,從無架子,只可惜小鎮龍窯燒造而出的御用瓷器,無論是釉色品相,還是大器小件的形制,始終不盡如人意,准確說來,比起以往水准,甚至還要稍遜一籌,讓老窯頭們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大概朝廷那邊覺得兢兢業業的宋大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將其調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書上,好歹得了個良的考評。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盡,出資建造了一座廊橋,后來發現宋大人離去車隊當中,沒有捎帶某個孩子后,小鎮几個大姓門庭便恍然大悟。可以說,宋大人與小鎮積攢下過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現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宋集薪這些年在小鎮的生活,衣食無憂,逍遙自在。如今改名為稚圭的丫鬟,關于她的身世來歷,眾說紛紜,住在泥瓶巷的當地人,說是一個鵝毛大雪的冬天,有個外地女孩沿路乞討至此,昏死在宋集薪家的院門口,如果不是有人發現的早,就要去閻王爺那邊轉世投胎了。官署那邊做雜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說法,信誓旦旦說是宋大人早年讓人從別地買下的孤儿,為的就是給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個知冷暖的体己人,彌補一下父子不得相認的虧欠。

    不管如何,婢女被少年取名為稚圭后,算是徹底坐實了兩人的父子關系,因為小鎮大族豪紳都曉得,宋大人最鐘情于一方硯台,便刻有“稚圭”二字。

    宋集薪回過神,笑臉燦爛起來,“不知為何,想起那只死皮賴臉的四腳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陳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們家竄,你說陳平安的狗窩,得是多麼不遭人待見,才會寒酸到連一條小蛇都不願意進去?”

    婢女認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講緣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開懷道:“正是這個道理!他陳平安就是個緣淺福薄之人,能活著就知足吧。”

    她沒有說話。

    宋集薪自言自語道:“咱們離開小鎮后,屋子里的東西交由陳平安照看,這家伙會不會監守自盜啊?”

    婢女輕聲道:“公子,不至于吧?”

    宋集薪笑道:“呦,稚圭,監守自盜的意思也懂?”

    婢女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難道不是字面意思?”

    宋集薪笑了,望向南方,露出一抹心神向往,“我聽說京城那個地方的藏書,比我們小鎮的花草樹木還要多!”

    就在此時,說書先生正說道:“世上雖已無真龍,龍之從屬,如蛟、虯、螭等等,仍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活在人世間,說不定就……”

    老人故意賣了一關子,眼見聽眾們無動于衷,根本不懂得捧場,只得繼續說道:“說不定就隱匿在我們身邊,道教神仙稱之為潛龍在淵!”

    宋集薪打了個哈欠。

    頭頂突然飄落一片槐葉,蒼翠欲滴,剛好落在少年額頭上。

    宋集薪伸手抓住樹葉,雙指擰轉葉柄。

    ————

    想著還是去城東門討債一次的少年,在臨近老槐樹的時候,也看到了眼前有槐葉飄落,只是他加快步子,想要伸手去接住。

    只是一陣清風拂過,樹葉從他手邊滑過。

    草鞋少年身形矯健,快速橫移一步,想要攔截下這片樹葉。

    偏偏樹葉在空中又打了一個旋儿。

    少年不信邪,几次輾轉騰挪,最后仍是沒能抓住槐葉。

    少年陳平安無可奈何。

    一個鄉塾逃學的青衫少年,與陳平安擦肩而過。

    青衫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肩頭上不知何時停留一片槐葉。

    陳平安繼續去往城東門,哪怕要不到錢,催一催也是好的。

    ————

    遠處算命攤子那邊,年輕道人閉目養神,自言自語道:“是誰說天運循環無厚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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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下簽

   陳平安來到東門,看到那漢子盤腿坐在柵欄門口的樹墩上,懶洋洋曬著初春的日頭,閉著眼睛,哼著小曲,雙手拍打膝蓋。

    陳平安蹲在他身邊,對于少年來說,討債的事情,實在難以啟齒。

    少年只好安靜望向東邊的寬闊大路,蜿蜒而漫長,像一條粗壯的黃色長蛇。

    他習慣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緩緩揉搓。

    他曾跟隨姚老頭在小鎮周邊翻山越嶺,背著沉甸甸的行囊,裝有柴刀、鋤頭在內各色物件,滿滿當當。在老人的帶領下,會在各處走走停停,陳平安經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就直接放入嘴中,咀嚼泥土,細細品嘗滋味。久而久之,熟能生巧,陳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就清楚土壤的質地。以至于在后來,市面上一些老窯口的破碎瓷片,陳平安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那座窯口、甚至是哪位師傅燒出來的東西。

    雖然姚老頭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動輒打罵陳平安,曾經有一次,姚老頭嫌棄陳平安悟性太差,簡直就是個不開竅的蠢貨,一氣之下就把他丟在荒郊野嶺,老人獨自返回窯口。等到少年走了六十里山路,臨近那座龍窯的時候,已是深夜時分,那天大雨滂沱,當在泥濘中蹣跚而行的少年,終于遙遙看到一點光亮的時候,倔强少年在獨力討生活后,第一次有想哭的衝動。

    可是少年從未埋怨過老人,更不會記恨。

    少年家世貧窮,沒有讀過書,但是明白一個書本外的道理,世上除了爹娘,再沒有人是理所應當對你好的。

    而他的爹娘,走得早。

    陳平安耐得住性子發呆,邋遢漢子好像覺得多半是沒法子蒙混過關了,睜眼笑道:“不就五文錢嘛,男人這麼小氣,以后不會有大出息的。”

    陳平安滿臉無奈,“你不就在計較嗎?”

    漢子咧嘴,露出一嘴參差不齊的大黃牙,嘿嘿笑道:“所以啊,如果不想以后變成我這樣的光棍,就別惦記那五文錢。”

    陳平安嘆了口氣,抬起頭,認真道:“你要是手頭緊,這五文錢就算了吧,可是事先說好,以后一封信一顆銅錢,不能再賴賬的。”

    渾身透著一股酸腐味的漢子轉頭,笑眯眯道:“小家伙,就你這種茅坑臭石頭的脾氣,將來很容易吃大虧的。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老話,吃虧是福?你要是小虧也不願意吃……”

    他瞥見少年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頓,促狹道:“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了。”

    陳平安反駁道:“我方才不是說了,不要五文錢嗎?難道不算吃小虧?”

    漢子有些吃癟,神色惱火,揮手趕人:“滾滾滾,跟你小子聊天真費勁。”

    陳平安松開手指,丟了泥土,起身后說道:“樹墩子潮氣重……”

    漢子抬頭笑罵道:“老子還需要你來教訓?年輕人陽氣壯,屁股上能烙餅!”

    漢子轉頭瞥了眼少年的背影,歪歪嘴,嘀咕了一句,好像是罵老天爺的喪氣話。

    ————

    塾師齊先生今天不知為何,破天荒早早結束了授業。

    學塾后頭有個院子,北面開了一個矮矮的小柴門,能夠通往竹林。

    宋集薪和婢女在老槐樹下聽故事的時候,被人喊來下棋,宋集薪不太情願,只是那人說是齊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們棋力有無長進,宋集薪對于不苟言笑的齊先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觀感,大概可以稱之為既敬且畏,所以齊先生親自下了這道聖旨,宋集薪不得不赴約,但是他一定要等說書先生講完故事,再去學塾后院。幫先生傳話的青衫少年,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不忘叮囑宋集薪千万別太晚到,絮絮叨叨,還是老調重彈那一套,什麼我家先生是最講究規矩的,不喜歡別人言而無信,等等。

    宋集薪當時挖著耳朵,不厭其煩,說知道了知道了。

    當宋集薪帶著稚圭來到學塾后院,涼風習習,文質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已經坐在了南邊的凳子上,腰杆挺直,正襟危坐。

    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對面,坐北朝南。

    齊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觀棋不語。

    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爺與人下棋,都會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擾到三位“讀書人”,今天也不例外。

    偏居一隅的小鎮,沒有什麼所謂的書香門第,所以讀書人,堪稱鳳毛麟角。

    按照齊先生訂立下來的老規矩,宋集薪和青衫郎要猜子,執黑先行。

    宋集薪和對面的同齡人,几乎是同時開始學棋,只是宋集薪天資聰穎,棋力進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傳授兩人棋藝的齊先生視為高段者,猜先之時,就由宋集薪先從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數目不等,秘不示人。青衫少年隨后拈出一枚或是兩枚黑子,猜對白棋奇偶后,就能夠執黑先行,這就有了先行的優勢。宋集薪在頭兩年的對弈當中,無論是執白后行,還是執黑先行,無一敗績。

    不過宋集薪對下棋興致不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反觀資質遜色的青衫少年,既是鄉塾學生,又擔任書童,與齊先生朝夕相處,哪怕只是旁觀先生枯坐打譜,也受益匪淺,所以青衫少年從執黑才能偶爾僥幸獲勝,到如今只要執黑,勝負就能與宋集薪在五五之間,棋力手筋的進步,顯而易見。對于這種此消彼長,齊先生不置一詞,袖手旁觀而已。

    宋集薪剛要去抓棋子,齊先生突然說道:“今日你們下一盤座子棋,執白先行。”

    兩個少年一頭霧水,皆不知“座子棋”為何物。

    齊先生語速不急不緩,仔細解釋過了規矩后,並不繁瑣,只是在四星位分別放下黑白兩子。

    中年人的捻子、落子,動作嫻熟,行云流水,讓人賞心悅目。

    平時最喜歡恪守規矩的青衫少年,聽聞“噩耗”后,目瞪口呆,痴痴看著棋盤,最后小心翼翼說道:“先生,如此一來,好像很多定勢用不上了。”

    宋集薪皺眉思索片刻,很快眼前一亮,眉頭舒展道:“是棋盤格局變小了。”

    然后宋集薪邀功一般,抬頭笑問道:“對吧,齊先生?”

    中年儒士點頭道:“確實如此。”

    宋集薪朝著對面的同齡人挑了一下眉頭,笑問道:“要不要讓先兩棋,否則這家伙肯定輸。”

    對面少年頓時面紅耳赤,嚅嚅喏喏,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獲勝次數越來越多,除了棋力增長之外,其實真正的主要原因是宋集薪,這兩年下棋越來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厭其煩了,很多勝負手,宋集薪甚至故意放水,或是先手布局明明占優后,棋至中盤,宋集薪會刻意為了屠大龍而兵行險著。

    對于下棋,才華橫溢的宋集薪,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選。

    對于青衫少年,從第一次捻子落于棋盤,他就執著于勝負二字。

    齊先生望向自己的學塾弟子,“你可以執白先行。”

    接下來青衫少年落子緩慢,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宋集薪依舊是落子如飛,大開大合,羚羊掛角。

    雙方性情,天壤之別。

    不過八十余手,青衫少年就輸得一塌糊涂,垂頭不語,緊抿著嘴唇。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著腮幫,一手雙指捻子,輕輕敲擊石桌,凝視著棋局。

    按照齊先生的規矩,雙方對弈,投子無聲認輸即可,絕對不可言“我輸了”三字。

    青衫少年不管如何不甘心,仍是緩緩投子。

    齊先生對弟子吩咐道:“練字去吧,不用收拾殘局,寫三百‘永’字。”

    青衣少年趕緊起身,畢恭畢敬作揖告辭。

    宋集薪在那少年身影消失,才輕聲問道:“先生也要離開這里了?”

    雙鬢霜白的儒雅文士點頭道:“一旬之內,就會離開。”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還能為先生送行。”

    這位教書先生猶豫片刻,終于還是開口說道:“無需為我送行。宋集薪,你以后到了小鎮之外,記得不要太過張揚。我身無別物,三本蒙學書籍,《小學》,《禮樂》,《觀止》,你可以一並拿去,經常溫習,需知讀書百遍,其義自見。若是能讀書破万卷,更是下筆如有神,此間真意……你以后自然會知曉的。至于三本閑雜書,术算《精微》,棋譜《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閑暇時翻閱,也可怡情養性。”

    宋集薪滿臉驚訝,有些尷尬,壯著膽子說道:“先生像是在‘托孤’,讓我好不適應。”

    齊先生滿臉笑意,柔聲道:“沒你說的這麼誇張,人生何處不相逢,以后總有再見面的一天。”

    這位先生微笑之時,讓人如沐春風。

    他突然說道:“你去趙繇那邊看看,就當提前道別。”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這棋局就勞煩先生收拾嘍。”

    少年歡快跑去。

    中年儒士俯身收拾棋子,看似東一顆西一枚,雜亂無序,實則先黑后白,從宋集薪最后落子的那枚黑子開始撿起,順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時,婢女稚圭已經從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門外,並不踏足院子。

    他沒有轉頭,沉聲道:“好自為之。”

    在泥瓶巷長大的少女,此時滿臉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憐。

    溫文爾雅的儒士隱約露出一抹怒容,緩緩轉頭望去。

    眼神冷漠。

    少女依然迷迷糊糊的模樣。

    天真無邪。

    中年讀書人站起身,玉樹臨風,望向那位少女,冷笑道:“孽障逆種!”

    少女緩緩收斂臉上的無辜神色,眼神逐漸冷冽,嘴角掛起譏諷笑意。

    她好像在說,你能奈我何?

    她就這樣與儒士直直對視。

    小院內外,仿佛有一雙蟒蛟在對峙。

    兩者之間,互視仇寇。

    遠處,宋集薪高聲喊道:“稚圭,回家啦。”

    少女立即踮起腳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她推開柴門,小跑著與教書先生擦身而過,跑出几步后,她不忘轉身,對那個背影施了個万福,嗓音婉約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許久過后,儒士嘆了口氣。

    春風和煦,竹葉搖曳,如翻書聲。

    ————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收拾著攤子,唉聲嘆息,相熟的小鎮百姓問起緣由,也只是搖頭晃腦不作答。

    最后一位曾經在此算姻緣的新嫁婦人,路過此地,眼見著年輕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澀澀停下腳步,嗓音軟糯,嘴上問著問題,那雙會說話的水潤眼眸,卻在年輕道人的英俊臉龐上使勁徘徊。

    年輕道人不露聲色地瞥了眼女子,視線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風景,然后道士咽了咽口水,說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語,“今日貧道給自己算了一簽,下簽,大凶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6:05 AM

第七章 碗水

   杏花巷有口水井,名叫鐵鎖井,一根粗如青壯手臂的鐵鏈,年復一年,垂掛于井口內,何時有此水井有此鐵鎖,又是何人做此無聊事奇怪事,早已無人知曉真相,就連小鎮歲數最大的老人,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傳聞小鎮曾經有好事者,試圖檢驗鐵鏈到底有多長,不顧老人們的勸阻,對于“拽鐵鎖出井口者,每出一尺,折壽一年”,這條口口相傳的老規矩,那人根本沒當回事,結果使勁拉扯了一炷香后,拔出一大堆鐵鏈,仍是沒有看到盡頭的跡象,那人已是精疲力盡,便任由那些拽出井口的鐵鏈,盤曲在水井轱轆旁,說是明天再來,他就偏偏不信這個邪了。此人回到家后,當天便七竅流血,暴斃在床上,而且死不瞑目,不管家人如何費勁折騰,屍体就是閉不上眼睛,最后有一個世世代代住在水井附近的老人,讓那戶人家抬著屍体到水井旁邊,“眼睜睜”看著老人將那些鐵鏈放回水井,等到整條鐵鏈重新筆直沒入井口深水中,那具屍体終于閉眼了。

    一老一小緩緩走向那口鐵鎖井,小家伙,是個還掛著兩條鼻涕蟲的孩子,可是說起這個故事來,口齒清晰,有條不紊,根本不像是個才蒙學半年的鄉野小娃娃,此時孩子正仰起頭,大大的眼睛,像兩顆黑葡萄,輕輕抽了抽鼻子,兩條鼻涕小蛇就縮回去,孩子望著那個一手托著大白碗的說書先生,努努嘴,說道:“我說完了,你也該給我看看你碗里裝著啥了吧?”

    老人笑呵呵道:“別急別急,等到了水井邊上坐下來,再給你看個夠。”

    孩子“善意”提醒道:“不許反悔,要不然你不得好死,剛到鐵鎖井旁邊就會一頭栽進去,到時候我可不會給你撈屍体,要不然就突然打了個雷,剛好把你劈成一塊焦炭,到時候我就拿塊石頭,一點點敲碎……”

    老人聽著孩子竹筒倒豆子,一大串不帶重復的惡毒晦氣話,實在有些頭疼,趕緊說道:“肯定給你看,對了,你這些話是跟誰學的?”

    孩子斬釘截鐵道:“跟我娘唄!”

    老人感慨道:“不愧是人杰地靈,鐘靈毓秀。”

    孩子突然停下腳步,皺眉道:“你罵人不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歡把好話反著說,比如宋集薪!”

    老人連忙否認,然后岔開話題,問道:“小鎮上是不是經常發生一些怪事?”

    孩子點點頭。

    老人問道:“說說看。”

    孩子指了指老人,一本正經道:“比如說你拎個大白碗,又不肯讓人放銅錢進去。你還沒說完故事的時候,我娘就說你講得不壞,云里霧里,一看就是坑蒙拐騙慣了的,所以讓我給你送几文錢,你死活不要,碗里到底有啥?”

    老人哭笑不得。

    原來是先前在老槐樹下說完故事的說書先生,讓這個孩子領著自己去杏花巷看那口水井,孩子起先不樂意,老人就說他這大白碗可有大講究,裝著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儿。那孩子天生活潑好動,被爹娘說成是個投胎的時候忘了長屁股的,他很小就喜歡跟著劉羨陽那幫浪蕩子四處瞎逛,但是為了釣上一條黃鱔或是泥鰍,這小屁孩也能夠在太陽底下暴曬半個時辰,一動不動,耐心驚人。

    所以當老人說那白碗里裝著什麼,孩子立即就咬餌上鉤。

    哪怕老人一開始提了個古怪要求,說要試試提起他,看他到底有多沉,想知道有沒有四十斤重,孩子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了,反正給人提几下也不會掉塊肉。

    但是讓孩子一次次翻白眼的事情發生了,左手掌心托碗的老人,卯足勁用右手足足提了他五六次,可一次也沒能把他成功提起來,孩子最后斜瞥了眼老人的細胳膊細腿,搖了搖頭,心想同樣是瘦杆子,陳平安那個窮光蛋的力氣,就比這個老頭子大多了。只是想著自己還沒瞧見白碗里頭的光景,仿佛天生早早開竅的孩子,就忍著沒說一些會讓老人下不來台的言語,要知道,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一帶,論吵架罵街,尤其是陰陽怪氣說話,這個孩子能排第三,第二是讀書人宋集薪,第一則是這個孩子他娘。

    老人來到水井旁,但是沒有去坐在井口上。

    古井由青磚堆砌,

    無形之中,老人呼吸沉重起來。

    孩子走到水井旁,背對著井口,往后一蹦,屁股剛好坐在井口上。

    這一幕看得老人冷汗直流,這要是一個不留神,那個兔崽子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啊,以這口古井的歷史淵源,收屍都難。

    老人緩緩向前几步,眯起眼,俯身審視著那條鐵鎖,一端捆綁死結于水井轱轆底部。

    “風水勝地,甲于一洲。”

    老人環顧四周,百感交集,心想道:“又不知道此件重器,最后會花落誰家?”

    老人伸出空閑的左手,凝視手心。

    掌心紋路,斑駁復雜。

    但是出現了一條嶄新紋路,正在緩緩延伸,如同瓷器崩裂出來的縫隙。

    神人觀掌,如看山河。

    只不過這位老人,當下只是在看自身罷了。

    老人皺起眉頭,驚嘆道:“不過短短半天,就已是這般慘淡光景,那几位豈不是?”

    孩子已經站在井口上,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老人,大聲催促道:“你到底給不給我看白碗?!”

    老人無奈道:“你趕緊下來,趕緊下來,我這就給你看大白碗。”

    孩子將信將疑,最后還是跳下井口。

    老人猶豫片刻,臉色肅穆,“小娃儿,你我有緣,給你看看這碗的玄妙,也無不可,但是看過之后,你不許對外人提起,便是你那位娘親,也不行,你若是做得到,我便讓你見識見識,若是做不到,便是被你小娃儿戳脊梁骨,也不給你看半眼。”

    孩子眨了眨眼睛,“開始吧。”

    老人鄭重其事地向前走到井口旁邊,一低頭,發現兔崽子這次換成雙腳岔開坐在井口上,老人有些后悔自己招惹這個無法無天的小娃儿了。

    老人收斂雜念,面朝井口,五指抓住大白碗的碗底,掌心開始微微傾斜,幅度几乎微不可查。

    孩子感覺自己等了挺久,也沒見頭頂那個白碗有絲毫動靜,老頭子也始終保持那個姿勢。

    就在孩子的兩條鼻涕蟲快要掛到嘴邊,耐心耗盡的前一刻。

    只見手指粗細的一股水流,從白碗中傾瀉而出,墜入水井深處,無聲無息。孩子呲牙,就要破口大罵。

    他突然閉上嘴巴,有些驚訝,片刻后,孩子的臉色已經從震驚變成茫然,再然后,孩子開始恐懼,猛然回過神,一下子跳下井口,往自己家逃去。

    原來,老人用那只白碗倒入水井的分量,早就一大水缸都不止了。

    可是一直有水從白碗向外倒出。

    孩子覺得自己肯定是白天見鬼了。

    ————

    劉羨陽隨手從路邊折了一根剛抽芽的樹枝,開始練劍,整個人跟滾動的車轱轆似的,癲狂旋轉,根本不心疼腳上那雙新靴子,小路上揚起無數塵土。

    高大少年出了小鎮,一路由北向南走,只要走過宋大人出錢建造的廊橋,再走三四里路,就到了阮家父女開辦的那座鐵匠鋪,劉羨陽其實一向心高氣傲,但是阮師傅只用一句話,就讓少年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們來這里,只為開爐鑄劍。”

    鑄劍好啊,劉羨陽一想到自己將來就能有一把真劍,就忍不住興奮起來,丟了樹枝,開始邊跑邊喊,鬼哭狼嚎。

    劉羨陽想著阮師傅私下傳授的那几個拳架子,就開始練習起來,倒也有模有樣,虎虎生風。

    少年與廊橋越來越近。

    廊橋北端的台階上,坐著四個人,姿態婀娜的豐腴美婦,懷里抱著一個大紅袍子的男孩,他高高揚起下巴,像是一場剛剛獲得大捷的將軍,台階那一頭,坐著個滿頭霜雪的高大老人身邊,老人正在小聲安慰一位氣鼓鼓的小女孩,她粉雕玉琢,宛如世上最精巧的瓷娃娃,她的稚嫩肌膚在陽光照耀下,晶瑩剔透,以至于能夠清晰看到皮膚下的一條條青筋脈絡。

    兩個孩子剛剛吵完架,小女孩泫然欲泣,小男孩愈發得意,

    老人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旁邊的婦人投來一個致歉的眼神,威嚴老人對此視而不見。

    台階底下,還站著個姓盧的年輕人,正是盧氏家主的嫡長孫,叫盧正淳,興許是真的一方水土,能夠養育一方人,在小鎮土生土長的人物,皮囊相貌總要生得比別處男女更好些。只不過盧正淳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底子,落在台階坐著的四人眼中,就更是不堪入目。盧家擁有的龍窯,無論數目還是規模,都冠絕于小鎮,也是族內子弟走出小鎮,去外地開枝散葉最多的一個姓氏。可是以往在小鎮威風八面的盧正淳,神色拘謹,臉色蒼白,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好像稍有紕漏就會被人抄家誅九族。

    男孩說著小鎮百姓聽不懂的話,“娘親,這個姓劉的小蟲子,祖上真是那位……”

    當他剛要說出姓名,婦人立即捂住孩子嘴巴,“出門前,你爹與你叮囑過多少次了,在這里,不可輕易對誰指名道姓。”

    男孩掰開婦人的手,眼神炙熱,壓低嗓音問道:“他家當真代代傳承了寶甲和劍經?”

    婦人寵溺地摸著幼子腦袋,柔聲道:“盧氏用半部族譜擔保,兩件東西還藏在那少年家中。”

    男孩突然撒嬌道:“娘親娘親,咱們能不能跟小白家換一下寶物啊,咱們謀划的那具寶甲實在太丑了,娘親你想啊,換成那部劍經的話,就能夠夢中飛劍取頭顱,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比一個烏龜殼厲害太多?”

    不等婦人解釋其中淵源緣由,隔壁那邊的女孩已經怒氣衝衝道:“就憑你也想染指我們失傳已久的鎮山之寶?此次我們來此,是名正言順的物歸原主,可不像某些不要臉的家伙,是做强盜、做小偷、甚至是做乞丐來著!”

    男孩轉頭做了個鬼臉,然后譏笑道:“臭丫頭你自己也說了,是鎮‘山’之寶,山門輩分而已,了不起啊?”

    男孩突然變換嬉笑臉色,從婦人懷中站起身后,眼神憐憫地俯視小女孩,像是學塾先生在訓斥幼稚蒙童,“大道長生,逆天行事,只在爭字。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以后如何繼承家業,又如何恪守祖訓?你們正陽山后裔,歷代子孫務必每隔三十年,就需要拔高正陽山至少一百丈,臭丫頭,你以為從你爺爺到你爹,做得很輕松不成?”

    小女孩有些輸了氣勢,神色萎靡,耷拉著腦袋,不敢正視那個男孩。

    滿頭霜雪的魁梧老人沉聲道:“夫人,雖說童言無忌,但是万一害得我家少主道心蒙塵,你們自己掂量后果。”

    婦人嫵媚一笑,重新將臉色陰沉的幼子拽回懷中,綿里藏針道:“孩子吵架拌嘴而已,猿前輩何須如此上綱上線,莫要壞了咱們兩家的千年友誼。”

    不曾想老人脾氣剛烈至極,直接頂回去一句,“我正陽山,開山兩千六百年,有恩報恩,雖千年不忘,有怨報怨,從無過夜仇!”

    婦人笑了笑,沒有做意氣之爭。

    此次小鎮之行,人人身負重任,尤其是她,更是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儿子的前程、娘家的底蘊,三者都孤注一擲,豪賭一場。

    這位婦人,雖然衣裳朴素,卻氣態雍容,只是小鎮百姓沒有見過世面,不知其中關竅玄機。

    從頭到尾,盧正淳始終背對著廊橋台階。

    之前第一次在盧氏大宅見到這些貴客,自己的那個親弟弟,不過是年輕氣盛,定力不夠,這才暫時忘卻祖父的告誡,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美婦人的胸脯,便被氣得渾身發抖的祖父讓人拖下去,活活杖殺在庭院中,好像行刑的時候嘴里塞滿了棉布,所以繼續陪著祖父在大堂議事的盧正淳,既聽不到弟弟的凄慘哀嚎,也見不到血肉模糊的畫面。等到商議完畢,一起出門尋找那個姓劉的少年,盧正淳跨出大堂門檻,才發現庭院當中,血跡早已清洗干淨。那四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哪怕是如同金童玉女的那雙小孩子,對此也毫無異樣,仿佛這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那一刻,盧正淳有些茫然。

    死了一個人,怎麼像是比死了一條狗還不如?

    何況那個人還姓盧,在前一天深夜,與他這個哥哥喝酒壯膽的時候,無比雀躍,說是以后一定要飛黃騰達,光耀門楣,兄弟二人再不做井底之蛙了,要聯手在外邊闖出一片天地。

    直到走出盧家大宅后,盧正淳的腦子仍是一片空白。

    在那之后,盧正淳就開始心生恐懼,陌生貴人們問話的時候,他說話嗓音會顫抖,帶路的時候,走路步伐會飄忽,他知道自己這個樣子,會貽笑大方,會讓祖父失望,讓家族蒙羞,但是年輕人實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懼,好像全身都在從骨子里滲出寒氣。

    祖父在去年年關,帶他們兄弟走入一間密室,告訴他們一個消息,盧家很快就要為某些貴人辦事,是天大的福分,一定要小心辦事,做成了,盧家會將報酬變成栽培兄弟二人的敲門磚,只要貴人願意點點頭,那麼以后他們兄弟腳下,就會出現一條陽關大道,平步青云,最終獲得無法想象的榮華富貴。那個時候,他才明白為何自己和弟弟,需要從小就學習那麼多種稀奇古怪的方言。

    盧正淳看著那個越來越靠近廊橋的劉陽羨,他突然開始無比仇恨這個人,這個曾經被自己帶人堵在小巷里的窮光蛋,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如果不是某個小王八蛋跑到巷口那邊喊死人了,他和几個死黨原本已經按照約定,正要脫褲子,給地上那個不識抬舉的少年,當頭降下一場甘霖。盧正淳直到現在,也不明白什麼這些高高在上的貴人,為何會對劉羨陽刮目相看,至于他們所謂的什麼寶甲、劍經,什麼正陽山,長生大道,還有什麼爭機緣搶氣運等等,盧正淳好像都聽得懂,其實又都聽不懂。

    但是盧正淳能夠很確定一件事,就是他無比希望劉羨陽死在這里。

    至于真正的原因,盧正淳不敢承認,也不願深思。

    在內心深處,盧正淳絕對不希望卑賤如狗的劉羨陽,見到自己這位錦衣玉食的盧家大少,竟然淪落到跟他姓劉的一個鳥樣。

    奇恥大辱,莫過于此。

    美婦人望著那個喃喃道:“來了。”

    高大少年一路打拳而來,到后來出拳迅猛,越打越快,以至于少年的身形都被拳勢裹挾,有些踉蹌。

    在行家眼中,初具雛形的拳意當中,已經透出一絲剛柔並濟的大成風范。

    武道拳法一途,有句入門口訣:不得拳真意,百年門外漢。一悟拳真意,十年打鬼神。

    美婦人如釋重負,果不其然,這個姓劉的少年就是他們要找之人,確實天賦不俗,哪怕是在他們的那些仙家府邸里,根骨資質也不容小覷。

    當然了,在美婦人和魁梧白發老人的廣袤世界里,數量最多的,也正是這種人。

    美婦人站起身,對台階底下的盧正淳吩咐道:“你去告訴那少年,問他想要什麼,才願意拿出鎧甲和書籍這兩樣傳家寶。”

    盧正淳轉過身的同時,就已經低頭躬身,同樣用小鎮百姓絕對聽天書的某種方言,回答道:“是,夫人。”

    婦人淡然道:“記住,你與那少年說話的時候,要和顏悅色,注意分寸。”

    男孩伸出手指,居高臨下,厲色道:“壞了大事,本公子就將你剝皮抽筋,再把你的魂魄煉制成為燈芯,要你燈滅之前,時時刻刻生不如死!”

    盧正淳嚇得打了個激靈,彎腰更多,惶恐不安道:“小人絕不會誤事!”

    小女孩終于覺得扳回一城,嗤笑道:“在這些凡夫俗子面前,倒是威風十足,不知道是誰在來的路上,被同道中人當面罵做野種,也不敢還手。”

    魁梧老人對那對勢利眼母子,其實一開始就觀感極差,于是補了一句,“小姐說錯了,哪里是不敢還手,分明是不敢還嘴。”

    一襲鮮艷紅袍的男孩,咬牙切齒,死死盯住女孩,臉色陰森,但是也沒有什麼撂狠話,最后反而展顏一笑,很是燦爛。

    婦人更是視線始終放在前方道路上,臉色云淡風輕,至于她是否心生芥蒂,天曉得。

    小女孩冷哼一聲,跑下台階,蹲在溪邊,低頭望向水里的游魚。

    偶爾有成群結隊的鯉魚,在她視線里游曳而過,數目不等,紅青兩色皆有。

    一些個小鎮上了歲數的老人,在老槐樹底下閑聊的時候,經常說在雷雨天氣里,他們經過廊橋的時候,都曾看到橋底下游出過一尾金燦燦的鯉魚。

    只是有老人說那條金色鱗片的鯉魚,大小不過手掌長短,也有人說那條奇怪鯉魚,大得很,最少也有半人長,簡直就是快成精了。

    眾說紛紜,老人們爭來爭去,以至于聽故事的孩子們誰也不願意當真。

    此時,小女孩凝視著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溪,雙手托著腮幫,目不轉睛。

    白發老人蹲坐在她身邊,輕聲笑道:“小姐,如果盧家沒有說謊,這份大機緣已經落入別人口袋了。”

    小女孩轉過頭,咧嘴笑道:“猿爺爺,說不定有兩條的!”

    于是她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滑稽光景。

    小女孩很快意識到這一點,趕緊伸手捂住嘴巴。

    老人忍住笑意,解釋道:“還未走江的蛟龍之屬,最講究划分地盤,不允許同類靠近。所以……”

    小女孩哦了一聲,重新轉過頭后,雙手托著腮幫發呆,喃喃道:“万一有呢。”

    在小女孩這邊始終慈眉善目的老人,第一次流露出威嚴長輩的神色,伸手輕輕按住女孩的腦袋,沉聲道:“小姐,切記,這‘万一’二字,委實是我輩頭號死敵,決不可心存僥幸!小姐你雖是金枝玉葉之身……”

    小女孩抽出一只手,使勁揮動,嬌憨抱怨道:“知道啦知道啦,猿爺爺,我的耳朵要起繭子啦。”

    老人說道:“小姐,我去盯著那邊的動靜了,對方雖然是咱們正陽山台面上的盟友,但是那一大家子人的秉性品行,呵,不提也罷,省得髒了小姐的耳朵。”

    她只是揮手趕人。

    他只好無奈離去。

    這位身份像是家奴的魁梧老人,雙手垂膝,走路之時,后背微駝,如負重而行。

    岸邊的女孩,突然使勁揉了揉眼睛。

    她發現小溪里的水位,分明開始緩緩上漲,肉眼可見!

    若是在小鎮之外,例如在正陽山,或是在家鄉任何地方,哪怕是整條小溪流水瞬間干涸,她也不會有半點驚奇。

    小女孩疑惑道:“不是說在這里天然封禁一切玄术、神通和道法嗎?而且越是修為高深,反噬越是厲害嗎?猿爺爺就說過,哪怕是傳說中的那個人,在這里待得時間久了,如今差不多也是泥菩薩過江的艱難處境,很難真正阻止誰動手爭奪……”

    她最后晃了晃腦袋,懶得再想這個謎題了。

    小女孩轉頭望去,看著猿爺爺的高大背影。

    她歡快想著,等到這里徹底開禁之后,她就請求猿爺爺將那座名叫披云山的山峰搬走。

    帶回家鄉后,當做她的小花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6:05 AM

第八章 稗草

   陳平安回到院子后,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于是陳平安坐到門檻上,開始想象自己在拉坯,雙手懸空,很快草鞋少年就進入忘我狀態。少年勤勉是一方面,此舉能夠扛餓,也很重要,所以陳平安養成了一有心事就拉坯的習慣。燒瓷一事,最講天意,因為開窯之前,誰都不知道一件瓷器的釉色和器形,最終是否契合心意,只能聽天由命。不過在燒窯之前,拉坯無疑又是重中之重,只不過陳平安被姚老頭認為資質差,多是做些練泥的体力活,陳平安就只能在旁邊仔細觀摩,然后自己練泥,自己拉坯,尋找手感。

    隔壁院子響起柴門推開的聲響,原來是宋集薪帶著婢女稚圭從學塾返回,英俊少年一個衝刺,輕松跨上矮牆,蹲下后,松開手掌,全是指甲蓋大小的石子,色彩多樣,如羊脂、豆青、白藕等等。這種不值錢的石頭,大小不一,在小鎮溪灘里隨處可見,其中以一種如同滲滿雞血的鮮紅石頭,最為討喜,學塾齊先生就為弟子趙繇雕刻了一枚印章,宋集薪覺得挺有眼緣,好几次想要拿東西跟那家伙換,對方死活不肯。

    宋集薪丟出一顆石子,力道不重,砸在陳平安的胸口,后者無動于衷。

    再丟,這一次丟中了草鞋少年的額頭,陳平安仍是巋然不動。

    宋集薪對此見怪不怪,劈里啪啦,一把石子七八顆,先后都摔了出去,雖說宋集薪有意讓陳平安吃痛分心,但仍是沒有直接砸陳平安的手臂、十指,因為宋集薪覺得這樣就是勝之不武了。

    宋集薪丟完石子,拍了怕手掌。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抖了抖手腕,根本不理睬宋集薪,想了想,低下頭,左手五指作握刻刀狀。

    跳-刀這門技藝,在小鎮老窯匠當中,並不算誰的獨門絕活,但老姚頭的跳-刀手法,不管誰看到了,都會伸出大拇指。

    老姚頭收了几個徒弟,始終沒辦法讓老人真正滿意,到了劉羨陽這里,才認為找到了個可以繼承衣缽的人。以前劉羨陽練習的時候,陳平安只要手頭沒事,就會蹲在一旁使勁盯著。

    劉羨陽最好面子,也只知道陳平安口風緊,就經常拿老姚的秘傳口訣來震懾后者,例如“想要刀的線路走得穩,手就要不能是死板的穩,歸根結底,是心穩。”

    不過當陳平安追問什麼叫心穩,劉羨陽就抓瞎了。

    宋集薪看了一會儿,覺得無趣乏味,就跳下牆頭進入屋子。

    婢女稚圭站在牆邊,若是她不踮腳,就剛好露出上半張臉龐,即便如此,已經隱約可見少女是個美人胚子。

    她想了想,輕輕踮起腳跟,視線落在貧寒少年四周,最后在地上找到了兩顆心儀的石子,一顆色澤猩紅且剔透,一顆雪白瑩潤,都是她家公子方才丟掉不要的。

    她猶豫了一下,壓低嗓音,怯生生道:“陳平安,你能不能幫我把那兩顆石子撿起來,我挺喜歡的。”

    陳平安緩緩抬起頭,手上動作並未停歇,依然很穩,眼神示意她稍等片刻。

    稚圭嫣然一笑,如入春后的枝頭第一抹綠芽儿,極美。

    只是少年已經低下頭了,錯過了這幕動人景象。

    她嘴角翹起,一雙眼眸流光溢彩,似有極細微的活物在其中悠然游曳。

    等到陳平安停下手頭事情,詢問到底是哪兩顆石子的時候,婢女稚圭的眼神便恢復正常了,一如既往,柔軟得像是雨后春泥。

    陳平安按照她手指指向的方位,撿起那兩顆石子,走到牆邊,她剛抬起手,草鞋少年就已經將石子放在牆頭上。

    她拿起兩枚石子,緊緊握在手心。

    有心人刻意尋覓此物,便是大海撈針,十年難遇。

    有緣人哪怕無心,卻好似爛大街的破爛貨,唾手可得,全看心情收不收了。

    陳平安笑問道:“就不怕鼻涕蟲堵在你們門口罵半天?”

    她沒有承認自家公子偷拿別人東西,但好像也沒臉皮否認事實,就笑著不說話。

    泥瓶巷住著個一對母子,兩人的罵架功夫,小鎮無敵手,也就只有宋集薪能夠與他們過過招。其中孩子特別頑劣,常年掛著兩條鼻涕蟲,喜歡去溪灘里摸魚、撿石子,抓來的魚都養在一只大水缸里,石子就堆積在水缸旁邊。宋集薪偏偏喜歡招惹這個小刺頭,隔三岔五就去順手牽羊几顆石子,一天兩天看不出,可是經不住宋集薪經常摸走,一旦被孩子確認自己少了寶貝,就會炸毛,跟踩中尾巴的小野貓似的,能夠在院門外罵一個時辰,他娘親也從不勸,反而還會可勁儿煽風點火,專門故意挑破宋集薪是前任督造官私生子的事情,好几次把宋集薪給氣得牙癢癢,差點就要拎著板凳出門干架,婢女稚圭好說歹說,才勸阻下來。

    驀然間,一個尖銳嗓子響起,“宋集薪宋集薪,快來捉奸,你家婢女跟陳平安正眉來眼去,明擺著是勾搭上了!你再不管管你家通房丫鬟,說不定今晚她就翻牆去敲陳平安的門了!趕緊滾出來,嘖嘖嘖,陳平安的手都摸上那小娘們的臉蛋了,你是沒看到,陳平安笑得賊惡心人了……”

    宋集薪根本沒有露面,在屋里直接喊道:“這算什麼,我昨晚還看到陳平安跟你娘親拉拉扯扯,被我撞見后,陳平安才把爪子從你娘衣領里使勁‘拔’出來,這也怪你娘親,她那儿呀,實在太壯觀太飽滿了,可憐陳平安累得滿頭是汗……”

    小巷里有人狠狠踹著宋集薪院門,憤怒道:“宋集薪,出來,單挑!你輸了,你把稚圭送給我當丫鬟,每天給我喂飯鋪床洗腳!我輸了,就把陳平安給你當下人雜役,咋樣?就問你敢不敢,反正誰不敢就是縮頭烏龜!”

    屋內宋集薪懶洋洋道:“一邊涼快去!你爹我翻了翻黃歷,今天不適宜打儿子,顧粲,算你運氣好!”

    屋外的孩子使勁捶門,“稚圭,你跟著這麼個孬種少爺,多憋屈啊,你還是跟劉羨陽私奔算了,反正那傻大個看你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你。”

    婢女稚圭轉身走向屋子。

    屋內,宋集薪正在仔細擦拭一只翠綠葫蘆,是年代不詳的老物件,也是那位宋大人留下的“家產”之一,宋集薪起先並不上心,后來無意間發現每逢雷雨天,葫蘆內便嗡嗡作響,可是宋集薪拔掉蓋子后,不管如何揮動搖晃,也不見有任何東西滑出,往里頭灌水、裝沙子,倒出來還是水和沙子,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宋集薪實在沒轍了,加上有次被門外顧粲的潑辣娘親,一口一個有娘生沒爹養的私生子,給罵得心煩意亂,宋集薪就拿刀對著葫蘆一頓劈砍,結果讓少年瞠目結舌,刀刃已經翻卷,葫蘆依舊完好無損,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早年被宋集薪燒掉的一封信上寫道:“官署搬至小院的金銀銅錢,保證你們主仆二人衣食無憂,閑暇時候,可以搜羅一些見之心喜的古董,權當陶冶性情。小鎮雖小,粗糧可以養胃,書籍可以養氣,景致可以養目,寂寥可以養心。今日起,盡人事聽天命,潛龍在淵,日后必有福報。”

    宋集薪雖然怨恨那個男人,但是有錢不花天打雷劈,在民風淳朴的小鎮上,想要大手大腳都很難,這麼多年來,宋集薪還真就喜歡上了收破爛的行當,滿滿當當一大朱漆箱子,全是翠綠葫蘆這樣的偏門玩意儿。只不過宋集薪有一種玄之又玄的直覺,一大箱子,五花八門,三十余件物件,這只葫蘆最為貴重,然后是一只鏽跡斑斑的紫金鈴鐺,搖晃起來,明明看見懸錘在撞擊內壁,本該發出清脆聲響,卻是無聲無息,讓宋集薪既毛骨悚然,又心生驚奇。最后是一把落款為的“山魈”的古朴茶壺,其余物件,宋集薪喜歡得粗淺,稱不上一見鐘情。

    名叫顧粲的孩子站在門外,破口大罵,中氣十足。

    沒過多久,罵聲戛然而止。

    然后陳平安看到那個家伙猛然推開自己院門,滿臉驚慌,拴上門閂后,蹲在門旁,不斷給自己使眼色,要自己也蹲到他身邊。

    陳平安不明就里,但是貓著腰跑到孩子身邊,蹲下后輕聲問道:“顧粲,你做什麼?又惹你娘發火了?”

    孩子使勁抽了抽鼻子,壓低嗓音道:“陳平安,我跟你說,剛才我碰到個怪人,他手里那只白碗,能夠一直往外倒水,你看啊,才這麼點大的碗,我親眼看到他倒水倒了一個時辰!那家伙剛才路過咱們泥瓶巷巷口的時候,好像停了下來,該不是看到我了吧?慘了慘了……”

    孩子雙手比划了一下白碗的大小,然后拍了拍胸口,感慨道:“真是嚇死宋集薪他爹了。”

    陳平安問道:“你是說那個槐樹下的說書先生?”

    孩子使勁點頭,“可不是,老頭手上力氣沒几斤,連我也提不起,可那口破碗是真瘆人啊,瘆人得很!”

    孩子突然抓住陳平安的手臂,“陳平安,我這次是真沒騙你!我可以發誓,如果騙你,就讓宋集薪不得好死!”

    陳平安豎起一根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孩子立即閉嘴。

    門外有一陣腳步聲,漸漸響起,漸漸落下。

    一物降一物。

    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胡亂擦了一把臉,臉色發白,顯而易見,這個名叫顧粲的鼻涕蟲,是真的被嚇得半死。

    孩子冷不丁問道:“陳平安,那家伙不會是去我家了吧?咋辦啊?”

    陳平安無奈道:“我陪你就回你家看看?”

    孩子大概是就等著陳平安這句話,猛然起身,又頹然坐下,哭喪著臉道:“陳平安,我腿軟走不動路啊。”

    陳平安站起身,彎腰扯住孩子的后領口,一手提拎著孩子,一手打開門閂,走出院子。

    孩子家離這不遠,也就百來步路程,果不其然,顧粲看到那個老頭子就在他家院子里,他娘親竟然還給那老頭子拿了一條凳子。

    那一刻,孩子覺得天都塌下來了,所以他選擇躲在陳平安身后,讓高個子的頂上去。

    陳平安也沒有讓這孩子失望,有意無意護在他身前。

    當熊孩子顧粲握住陳平安的袖口,沒來由就立即滿腔豪氣了。

    老人對此不以為意,坐在板凳上,略作思量,手中那只白碗,憑空消失不見。

    顧粲立即又腿軟了,整個人躲在陳平安身后,戰戰兢兢。

    老人看了眼那位神色出奇平靜的鄉野村婦,又看了眼眉頭緊皺的草鞋少年,最后對縮頭縮腦的孩子說道:“小娃儿,知不知道你家水缸里養著什麼?”

    孩子在陳平安身后喊道:“還能有啥,我從溪里摸上來的魚蝦螃蟹,還有田里釣上來的泥鰍黃鱔!你要是喜歡,就拿走好了,別客氣……”

    孩子的嗓音越來越低,顯然底氣不足。

    婦人捋了捋鬢角發絲,望向陳平安,柔聲道:“平安。”

    陳平安領會她的意思,揉了揉顧粲的腦袋,然后轉身離去。

    婦人眼神深處,對這個草鞋少年,隱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棄雜念,轉頭對老人問道:“這位遠道而來的仙師,對于這份機緣,是要買,還是搶?”

    老人搖頭笑道:“買?我可買不起。搶?我也搶不走。”

    婦人也搖頭,“以前是如此,以后未必了。”

    原本意態閑適的老人聽聞此言,如遭雷擊,猛然揮袖,五指掐動如飛。

    老人喟然長嘆道:“何至于此啊!”

    婦人臉色冷漠,譏笑道:“仙長以為這座小鎮,能有几個好人?”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個天大決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現。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水缸勺了一碗水。

    婦人雖然故作鎮定,其實手心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顧粲招手道:“小娃儿,過來瞅瞅。”

    孩子望向娘親,她點了點頭,充滿鼓勵的眼神。

    在孩子走近后,老人朝碗中水面輕輕吹了一口氣,漣漪陣陣。

    老人笑道:“張嘴。”

    與此同時,老人隨手一抹,便從孩子身上不知何處摸出一片槐葉。

    雙指虛捻,並未實握。

    孩子下意識啊了一聲。

    老人屈指一彈,這片蒼翠欲滴的槐葉沒入孩子嘴中。

    孩子愣在當場,然后發現好像自己嘴中沒有任何異樣。

    老人不給他詢問的機會,指了指掌心所托的白碗,“仔細看看有什麼。”

    顧粲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粒極其微小的黑點,然后漸漸變成一條稍稍醒目的黑線,最終緩緩壯大,好像變成了一條土黃色的小泥鰍,在白碗水面的漣漪中,歡快翻滾。

    腦子一團漿糊的孩子靈光乍現,驚呼道:“我記得它!是我從陳平安那邊……”

    婦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臉上,怒容道:“閉嘴!”

    老人對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輩修士,為證長生,大逆不道。這點爭奪,不算什麼。不用如此緊張,該是你儿子的,逃不掉,不該是那個少年的,也守不住。”

    這個叫顧粲的孩子,体重不足四十斤。

    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

    所以當這位身負神通的托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傳秘术,對其摸骨稱重,自然就拎不動顧粲了。

    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

    否則三歲小儿,持金過市,不是自找死路嗎?

    老人灑然一笑,眼神卻冰冷,緩緩道:“當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親自坐鎮,也就不是他的了。”

    孩子噤若寒蟬,牙齒打顫。

    婦人如釋重負。

    老人重新換上那副慈祥和藹的臉龐,“孩子,這只碗,裝著整條江水,如今還養著一條小蛟了。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嫡傳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開宗’之祖,雖是下宗……總之,以后你自然會明白,真君和開宗這四個字的分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會比這一碗江水更重。”

    孩子突然哭了起來,“這樣不對!它是陳平安的!”

    婦人惱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訓這個豬油蒙心的蠢儿子。

    老人擺擺手,笑了笑,輕描淡寫道:“有此心腸,並非全是壞事。”

    孩子低下頭,用手背擦拭淚水,以及鼻涕。

    婦人悄然望向老人。

    老人會心一笑,點了點頭。

    同道中人,一切盡在不言中。

    孩子抬起頭后,他的娘親,和莫名其妙就從天上掉下來的半路師父,已是淡淡笑意。

    孩子轉過頭,陳平安離開的時候,沒有忘記關上院門。

    ————

    小鎮就像是一塊庄稼地,趕上了大年份,豐收的季節。

    不過有些人,只是夾雜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過一眼,就再無第二眼。

    例如孤孤單單走在泥瓶巷里的草鞋少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6:06 AM

第九章 天雨雖寬

   一男一女拐入泥瓶巷中,其中年輕男人頭戴高冠,腰懸綠佩,比起小鎮首富盧氏的子孫,更像是個富貴公子哥。女子年齡不好辨認,乍一看,少女的模樣,肌膚水嫩,尖尖的下巴,像是冬天掛在屋檐邊上的冰錐子。又一看,三十歲的風情,丹鳳眼眸,身姿妖嬈,從頭到腳,有著一股傾瀉直下的風流,走起路來,腰肢擰轉,有著小鎮女子絕沒有的韻味。

    女子左顧右盼,滿是好奇,甚至伸手去觸摸黃泥牆壁,實在察覺不出蛛絲馬跡,好奇問道:“苻南華,這里真是你說的隱蔽福地之一?為何我家老祖之前給出的堪輿形勢圖上,對這條巷弄並未著重標注?”

    年輕男人答非所問:“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如何報答我?”

    女子側過身,雙手十指交錯放在身后,襯托得她胸口風光,愈發飽滿豐碩,她半真半假柔聲笑道:“任君采擷,如何?”

    年輕男人不曾想她如此直白,反倒是沒了章法,何況來此“訪親尋友”,擔負著整個家族百年興衰、甚至是千年昌盛的重任,他再花花心腸,也絕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小鎮,與眼前女子來一場露水鴛鴦姻緣。

    所以他很快轉移話題,用手指向小巷深處,笑道:“蔡仙子,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我不得不再重復一遍,按照之前的約定,這條泥瓶巷有兩戶人家,一對主仆,一對母子,我可以由你先任選其一,押注的本錢,便是你們云霞山的特產云根石,每年送給我們老龍城十塊。”

    女子點頭,笑意嫵媚,“當然可以呀。”

    年輕男人緩緩前行,繼續說道:“接下來,你一旦在此獲得家族預期之外的機緣,那件物品必須交由你我雙方祖師鑒定,給出一個公道價格,之后你們云霞山拿出一半的等價云根石,蔡金簡,你可有異議?或者說,你能否確定,你在此時此地答應此事后,能夠在利益得手、落袋為安了的事后,也能夠說服你們云霞山的那几位祖師爺們,點頭認可這項賭約?”

    女子已經變了臉色,肅穆端庄,與先前判若兩人,像是淪落風塵的青樓花魁,搖身一變,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這位被稱為云霞山蔡金簡的女子,沉斬釘截鐵道:“可以!”

    年輕男人眯起眼,臉色晦暗,停下腳步,正視身高不輸自己的女子,“丑話說在前頭,你我今日能夠結盟,互利互惠,可不是你我二人如何一見鐘情,意氣相投,只是老龍城與云霞山數百年來,歷代祖師長輩們辛苦積攢下來的香火情,万一我們搞砸了,惹來那幫老頭子們的雷霆震怒,別說我苻南華,或是你蔡金簡,就算是我們的父母師父,也一樣擔待不起!”

    蔡金簡笑道:“所以在小鎮這段時日,我們一定要坦誠相見,精誠合作,對吧?”

    苻南華在這條陰暗巷弄,也盡顯英俊風流,笑道:“除此之外……”

    苻南華轉頭看了一眼,收回視線后,壓低嗓音道:“咱倆還需小心那兩人才是,畢竟他們不是正陽山,稱不上是有口皆碑的名門正派,而且聽說那兩個家伙,本來就路子極野,不太講規矩。”

    高挑女子眯起那雙會說話的丹鳳眸子,像是在嬌滴滴說著,所以我蔡金簡才會選中你苻大公子嘛。

    苻南華輕聲道:“走吧,雖說此地有聖賢鎮壓、平衡各方勢力,但是還是小心為妙,陰溝里翻船就不好了。總之,你我能否鯉魚跳龍門,在此一舉。”

    這位名動一方的天之驕子,道心愈發堅定,在心中默念道:“大道可期,阻我前路,仙佛可殺!”

    他望向小巷深處,看到一位清瘦少年從遙遙對面走來。

    是第二次見面了。兩人繼續悠悠然前行,如同一對落在凡間的神仙眷侶。

    高挑女子也看到了那位少年,打趣道:“門那邊,小巷里,兩次碰著了,你說這個少年會不會?”

    她話只說了一半,苻南華當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哭笑不得道:“我的蔡大仙子,小鎮六百戶人家,加上十姓大族豢養的奴婢雜役,將近五千人,小鎮再藏龍臥虎,也有個定數,何況這麼多年來,那些個有根骨有福運有淵源的好胚子,早就給暗中瓜分殆盡了,我們這次之所以能夠‘撿漏’,無非是那些心思難料的大神通人物,在故意賣漏而已。”

    女子也是自嘲一笑,為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赧顏。

    猶豫一下,苻南華仍是說道:“我不知你祖師如何傳授天機,我爹倒是跟我說過一番言語,進入此地后,若是有人讓你心生寒意,必須主動退避,敬而遠之,決不可輕易忤逆挑釁,畢竟此地藏龍臥虎,深不可測。心生惡感之人,多半就是此次小鎮探幽尋寶的對手了。至于讓你心生親近之人,可能是此方地域的福祿厚重之人,並且有望轉為自己的機緣,到時候只要別輕易殺人,不要壞了那几條雷打不動的老規矩,除此之外,是買是騙,還是强取豪奪,就看……”

    蔡金簡嘴角翹起,“就看我們的心情了。”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苻公子,你為何不讓我帶上扎根本地的趙氏子孫,雖說我臨行前也學了一些此地方言……”

    苻南華打斷女子話語,搖頭道:“那些個大姓門戶,跟外邊一直有著藕斷絲連的秘密渠道,能夠在聖人眼皮子底下,傳遞一些不痛不癢的消息,而不被視為越過雷池,一代代積累下來,底蘊深厚,這些姓氏的真正靠山,我們老龍城和云霞山仍是略遜一籌,再者假借外人之力,終究不美,容易橫生枝節,貽誤大事。等下你要是不願說話,我來代勞便是。”

    她笑道:“沒關系,說些拗口話罷了,我還不至于如此嬌氣。”

    苻南華一笑置之,蔡金簡也未多說什麼。

    歸根結底,半路結盟的朋友,比不得一家人。

    更何況,對某些野心勃勃、志在證道的人眼中,祖孫父子,夫妻兄弟,又算什麼?

    苻南華笑容恬淡,雍容華貴,如人間頭等豪閥的世家子。

    他之所以泄露天機,將他爹秘傳自己的“心法”說給蔡金簡聽,理由其實很簡單。

    相較先前同行之人的其余兩個,木訥的中年男子,冷峻的黑衣少女,苻南華在踏入小鎮柵欄城門的第一步,就對身邊盟友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簡,心生殺意!

    苻南華下意識伸手握住腰間那枚綠佩。

    老龍布雨,巧奪天工。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蔡金簡想了想,閉上眼睛,片刻后睜眼說道:“宋集薪,顧粲……我選顧粲好了。”

    苻南華挑了一下眉頭,“好。一言為定!”

    兩人視野中,當那少年一路左拐右跳地走到了小巷一處,就要開鎖推門而入。

    苻南華帶著蔡金簡快步上前,笑道:“很巧,咱們又見面啦。”

    寒酸少年正是從顧粲家出來的陳平安,聽到聲音后,轉過身,點頭問道:“有事嗎?”

    苻南華用嫻熟流暢的小鎮方言土話說道:“這里是叫泥瓶巷吧,想問你這邊是不是住著一個叫宋集薪的人,還有一個叫顧粲的小孩子。我是京城人氏,我們家與宋集薪父親是世交,我身邊這位姐姐,姓蔡,是顧粲他娘親的娘家人,所以我們兩個結伴而行,剛好都在一條巷子里,你說巧不巧,感覺什麼都湊一起了,真是無巧不成書。”

    苻南華笑意從容,哪怕是與市井底層的草鞋少年說話,身材修長的他為了照顧少年,微微彎腰,始終保持這個姿態與少年說話,既不顯得矯揉做作,讓人覺得居心不良,更會讓旁人覺得溫良恭儉讓,謙謙君子。

    仰著腦袋的少年嗯了一聲,笑容靦腆,輕聲道:“是很巧。”

    苻南華笑意更濃,溫聲道:“那麼這兩家人是住在?”

    不曾想少年搖頭道:“我前不久還是一口龍窯的學徒,在小鎮外邊住了很多年,剛搬來這儿,還不熟悉街坊鄰居,你要不要問問別人?”

    苻南華笑了笑,沒有急于說話,似乎在醞釀措辭。

    高挑女子笑道:“小弟弟,說謊可不好,你覺得我們像是壞人嗎?退一万步說,光天化日之下,我們能做什麼壞事?”

    陳平安眨眨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蔡金簡恢復平時的言語,對苻南華說問道:“這孩子是不是想要報酬?”

    苻南華臉色如常,“不像。”

    高挑女子眉眼間露出一抹隱藏極淺淡的煩躁,“實在不行,我們挨家挨戶問過去,一樣能找到人。”

    苻南華對她擺擺手,耐著性子對少年循循善誘:“幫我們一個小忙,我就送你一樣東西,如何?”

    少年撓撓頭,身形單薄,眼神清澈。

    苻南華猛然站直身体。

    結果看到一個滿身書卷氣的少年,蹲在不遠處的牆頭上,正在打量他們。

    衣衫素雅的少年附近,站著一位少女,露出上半張臉龐,清清秀秀,干干淨淨,眉眼如黛。

    那一刻,苻南華心思大定。

    眼前少年,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那少年站起身大聲問道:“你們找人?”

    苻南華和蔡金簡只得仰起頭,前者說道:“對,我找你。我身邊這位姐姐,要找顧粲,你能幫忙嗎?”

    少年皺眉道:“你認識我?”

    苻南華笑道:“我當然不認識你,但是我認識如今在禮部任職的宋大人。”

    宋集薪開門見山問道:“幫你找鼻涕蟲顧粲,可以,好處是什麼?”

    苻南華二話不說摘下腰間綠佩,高高拋給站在矮牆上的少年,“歸你了。”

    宋集薪入手后,微微心驚,臉色也無異樣,低頭對婢女稚圭說道:“你去吧。”

    她點了點頭,出了院子,當少女安靜站在狹窄巷弄中,整條泥瓶巷就像剎那間鮮亮起來了。

    苻南華對草鞋少年笑道:“小家伙,送你一句話,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

    然后他率先走向少女那邊。

    高挑女子沒有挪步,眼神玩味,對少年低聲問道:“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她眼神熠熠,沒來由來了興致,不等少年回答,就開懷笑道:“其實就是告訴你,你錯過了一樁大機緣,這位公子,只要從他指甲縫里摳出一點來,也足以讓你在這輩子里,在‘山下’活得無比滋潤。不過運氣好的是,你應該這輩子都不曉得今天錯過了什麼,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你得悔青腸子。”

    苻南華聽在耳朵里,覺得她是在對牛彈琴。

    小鎮之外,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尤其是高低之分,比陰陽之隔還要巨大。

    蔡金簡倒退著走向那名婢女,所以是面朝草鞋少年,“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記住哦。”

    少年一直沒有什麼神色變化,只是驀然大聲道:“小心身后的……”

    蔡金簡猛然身体僵硬。

    少年放低嗓音,“狗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6:09 AM

第十章 食牛之氣

  蔡金簡當時后退著行走,其實當那一腳踩下去后,她就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妙。

    比踩中狗屎更加無法忍受的事情,當然是踩到了,結果還被別人看在眼中,而比這更慘烈的事情,無疑是看到的人,還開口告訴你,你真的踩到狗屎了。

    蔡金簡不是心性淺薄的女子,更不是吃不得苦的嬌柔千金,她身為云霞山山主的眾多子嗣之一,能夠脫穎而出,贏得最終名額,就很能說明問題。云霞山總計大小十八峰,終年煙霧繚繞,盛產的云根石,是道家丹鼎派煉制外丹的一味重要材料,以“無瑕無垢”著稱于世,獨樹一幟。所以云霞山上的人,必須講究清潔素雅,大多有潔癖,蔡金簡當然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小鎮牽連太大,蔡金簡這輩子都不會踏足小鎮,更別提讓她一腳一腳走在充滿雞糞狗屎的泥瓶巷,最尷尬的是來此之后,他們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像一條條被拋上岸的小魚,突然之間失去了所有依仗,占據某一處洞天福地的家族,搬山倒海、御風凌空的通玄修為,降妖伏魔、敕神馭鬼的玄妙法寶,全部都沒了。

    然后,就有了蔡金簡踩中狗屎這一幕。

    苻南華原本覺得有趣,纖塵不染的云霞山蔡仙子,一靴子黏糊糊的臭狗屎,說出去,誰敢相信?

    但是下一刻,苻南華就沉聲喝道:“蔡金簡,住手!”

    站在泥牆上的宋集薪瞳孔微縮,攥緊手心的那枚雕龍綠佩。

    只見巷弄之中,蔡金簡好像一步就跨到了陳平安身前,她那只晶瑩如羊脂美玉的纖手,迅猛拍向草鞋少年的天靈蓋上,在身后苻南華出聲阻攔的瞬間,她驟然停下手掌,最后輕輕提起,柔柔拍下,做完這個仿佛長輩寵溺晚輩的親昵動作后,她彎下腰,凝視著少年那雙眼眸,像一汪清澈見底的清泉,蔡金簡几乎能夠從那里瞧見自己的臉龐,只可惜她當下心情糟糕至極,皮笑肉不笑道:“小家伙,我知道你說話的時候,故意放慢了速度。”

    苻南華松了口氣,如果蔡金簡果真膽敢在此悍然殺人,極有可能被逐出小鎮,連累整座云霞山淪為天大的笑柄。

    他臉色陰沉,用正統的雅言官話提醒她:“蔡金簡,請你三思而后行,如果你接下來還是這麼衝動,我覺得有必要放棄盟約,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籃打水一場空。”

    背對著老龍城少主的蔡金簡,小聲快速念道:“上品見佛速,下品見佛遲……實實有淨土,實實有蓮池……”

    她很快轉過頭,對苻南華歉意一笑,“是我失態了,我保證,之后絕對不會發生類似事情。”

    苻南華冷笑道:“你確定?”

    蔡金簡一笑置之,沒有跟苻南華如何信誓旦旦,重新低頭望向草鞋少年,以盛行一洲的官話雅言自顧自說道:“我云霞山源于佛門五宗之一,最講求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馬,可是我來此之前,連心猿意馬到底為何物,也捉摸不透,家族長輩對此也從不願拔苗助長,只是讓我自行摸索,不曾想今日在你們泥瓶巷,踩中了一坨狗屎,反而讓我察覺到一絲端倪……”

    陳平安提醒道:“這位姐姐,你踩中狗屎,已經大半天了,為啥還不趕緊刮蹭掉?”

    那位仙家女子,原本感覺自己已經躋身一種佛家淨土心境,聞言之后,頓時破功,墮回俗世,臉色鐵青,只是苻南華的告誡還在耳畔回蕩,只得泄憤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在草鞋少年額頭,重重戳了一下,她瞪眼道:“小小年紀,難道沒人教過你,氣性乖張是早夭之相,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

    陳平安皮糙肉厚,沒在意,只是看向不遠處的宋集薪,也不說話。

    后者跳腳大罵道:“陳平安,你看我干什麼,真是晦氣!”

    苻南華驚奇發現,自己竟然還沒有跨入宋集薪的院子,便有些臉色不悅了,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蔡金簡!真是有意思,世上還有人為了一坨狗屎,耽誤了長生大道的腳步。”

    蔡金簡破天荒沒有惱火,深深看了眼貌不驚人的干瘦少年,她轉身就走。

    突然身后少年輕聲說道:“姐姐,你的睫毛很長。”

    粗鄙至極的世俗螻蟻,也敢調戲仙家神女?

    蔡金簡勃然大怒,猛然轉頭。

    打定主意,哪怕折損一些氣數,也要教訓這個貌似憨厚實則奸猾的村野賤胚子,雖說蔡金簡他們進入此地,如犯人拘押入牢籠,束手束腳,四處碰壁,一切术法器物,暫時都已經無法駕馭,可是自幼修行的裨益,例如登堂入室后,得以反哺身軀,好似時時刻刻在淬煉筋骨,雖然效果並不顯著,遠遠比不得專注于此道的武道中人,但是憑此底子,對付一個在市井泥濘里摸爬滾打的少年,信手拈來,隨手一掌,在某些重要竅穴上動點手腳,使其種下病根,折其陽壽,輕而易舉。

    但是略顯昏暗的巷弄里,她只看到一張黝黑的臉龐,和一雙明亮的眼眸。

    海上生明月。

    蔡金簡先是眼前一亮,隨即泛起些女子天生的憐憫情緒,最后她那雙丹鳳眼眸中,一點點褪去那些可惜,她愈發笑容燦爛,恍然大悟。

    斬卻心魔,正是機緣。

    需知近佛遠道的云霞山一脈,自開山鼻祖云霞老仙起始,就始終推崇一個觀點:每次緣起緣滅,即是一次渡劫。

    當然,這渡劫之法,並無定理定數定勢,一切需要當局者自行解謎破局。

    比如當下的蔡金簡。

    她覺得找到了需要鎮壓降伏的心猿意馬,正是那個看似無辜、實則障礙的少年。

    于是她再次抬起一只手掌,覆蓋在少年心口上,輕輕一按。這一切動作,行云流水,快若奔雷。哪怕少年有意識向后退出半步,仍是敵不過高挑女子的出手。

    苻南華死死盯著那個誘人心魄的婀娜背影,心中非但沒有半點旖旎漣漪,反而殺意騰騰,几乎要凝聚成一副鐵石心腸,他刻意掩飾自己的殺機,故意大聲怒道:“先前你手指輕彈少年額頭,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纏身,如此懲戒一次,就夠了!為何還要,蔡金簡,你是不是失心瘋了?難道真想為了個賤種,連大道機緣也不管不顧?!”

    蔡金簡置若罔聞,苻南華放低嗓音,恢復世家子弟雍容氣度,嘖嘖笑道:“堂堂云霞山蔡金簡,跟一個市井少年斤斤計較,傳出去,不嫌丟人?”

    蔡金簡轉過身,笑道:“這條小巷真是與我有緣,哪里想到這都能讓我撈到一份機緣,雖然不大,可蚊子肉也是肉,好兆頭啊。我對那個叫顧粲的少年,更有信心了!”

    苻南華愕然。

    難不成這娘們當真有所頓悟?

    蔡金簡抬起一只腳,看到那份不堪入目的惡心污穢,笑呵呵道:“真是走狗屎運了。”

    宋集薪臉色陰沉不定,看不出心思變化。

    無人關注的婢女稚圭,站在原地,寂靜無聲,某個瞬間,她眼眸當中,浮現出兩雙淡金色的眼瞳,一眼雙瞳。

    苻南華隱約間心生模糊感應,猛然間轉頭,快速張望,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最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丫鬟,也無不妥之處,他只好將這股不適感,當做是蔡金簡的所作所為,惹來了小鎮上那位天人聖賢的凝視目光。

    蔡金簡心情舒暢,之前積攢諸多的種種凝滯念頭,洪水決堤一般直流而下。

    何止是小機緣?

    若非內囊中空的云霞山,確實需要一件足夠分量的“仙家重器”,用來鎮住不斷外泄的山門氣運,她也需要以此來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不然的話,蔡金簡恨不得立即離開此地,回到云霞山閉關十年二十年。

    蔡金簡走向苻南華的那個陋巷婢女。

    身后少年問道:“你是不是對我做了什麼?”

    蔡金簡頭也沒回,“小家伙,你想多了。”

    少年沉默下去。

    蔡金簡回眸一笑,“你最多半年時間就要死了。”

    少年愣了一下。

    她柔媚笑道:“還真信啊,姐姐騙你的!”

    陳平安咧嘴一笑。

    蔡金簡和苻南華這對仙家男女,几乎同時在心頭冒出一個想法。

    井底之蛙,山下螻蟻。

    蹲在牆頭看戲的宋集薪,雙手揉著太陽穴,臉色極其罕見的有些認真。

    哪怕稚圭已經帶著那位性情古怪的姐姐,去找鼻涕蟲顧粲了,而那個一言不合就一擲千金當冤大頭的年輕家伙,也走進了自家院子。

    心思玲瓏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里發呆,天子卓絕的少年視線之中,有個清瘦少年,站在泥瓶巷當中,看了會儿高挑女子的背影,很快就收斂視線,走向自家院門,但是柴門久久不見推開。

    宋集薪很討厭的這種感覺,有個家伙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可在某些時候,就像是一塊茅坑里的石頭,不搬,礙眼,搬走,嫌髒。

    以至于苻南華在他身后的言語,少年也未聽清楚。

    這位老龍城少主,只得重復一遍,“宋集薪,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與你們大不相同?”

    宋集薪終于回過神,轉身繼續蹲著,俯視著高冠風流、錦衣華服的苻南華,平淡道:“我知道。”

    苻南華只得把已經跑到嘴邊的一句話,强行咽回肚子,不過仍是有些不甘心,笑問道:“真知道?”

    身世神秘的小鎮少年,眼神冷漠,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說,他們生死人,肉白骨,長生久視,道法無邊?!”

    苻南華點了點頭,欣慰道:“我們能算半個道友。”宋集薪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隔壁院門,略顯心不在焉,不合時宜。

    苻南華開誠布公道:“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管你有什麼,只要你肯開價,我砸鍋賣鐵,也要買下來!”

    宋集薪疑惑道:“我看得出來,你和那個女子之間,你的家世地位,要高出一籌,既然她都能夠那麼對待隔壁那家伙,為何你願意對我如此……”

    苻南華主動接過話,“平起平坐?”

    宋集薪點了點頭,誇獎道:“你這人挺上道,和你說話不吃力。”

    苻南華沒有在乎少年的居高臨下,無論是位置,還是說話的倨傲口氣。

    與蔡金簡視草鞋少年為卑微螻蟻截然不同,苻南華對宋集薪不但心生親近,對泥瓶巷這一片地帶,始終心懷敬畏,說不清道不明。

    所以苻南華的的確確,將眼前少年當做了同道中人。

    這條大道之上,越是前行,身份貴賤,男女之別,年齡大小,皆是虛妄,毫無意義。

    宋集薪跳下院牆,低聲道:“去屋里說。”

    苻南華點頭道:“好。”

    宋集薪在跨入門檻的時候,漫不經心問道:“隨便問問,你跟那個一看就是好生養的姐姐,是什麼關系?”

    苻南華毫不猶豫說道:“暫時是一伙的,但不是一路人。”

    宋集薪哦了一聲,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那你們做事情也太拖泥帶水了,一點都不爽利,我以前聽說外頭的那個世界,神仙妖魔,光怪陸離,但只要是修行中人,有了恩怨,不該是斬草除根永絕后患嗎?”

    苻家大公子,終究是老龍城長大的仙家后裔,見慣了大風大浪,聽到這番話后,臉上並未流露出什麼情緒。

    他笑問道:“你們之間有仇?”

    少年張大眼睛,故作驚訝道:“你在說什麼?”

    似乎是發現眼前男人根本不信,于是宋集薪收斂臉上浮誇做作的神色,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伸手示意苻南華也坐下,然后認真說道:“我跟隔壁很小就沒了父母的陳平安,當了這麼多年鄰居,從來沒吵過架,信不信由你。”

    苻南華瞬間就聽明白了少年的隱晦意思。

    隔壁少年,無依無靠,無根浮萍罷了。

    如果死了也就死了,不會有誰追究此事。

    老龍城少主哭笑不得,突然意識到這條小巷的風波,發生得有些荒誕滑稽。

    隔壁那個貧寒少年,可以說,正是為了刻意隱瞞宋集薪主仆二人的地址,而惹來一場飛來橫禍,會為此遭殃喪命。

    恰恰是方才,這個仿佛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的宋家少年,卻要借刀殺人,致人以死地。

    一刀不夠,再來一刀。

    苻南華不禁滿心感慨,難怪《屍子》有云:虎豹之子,雖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氣。

    ————

    顧粲家的院子里,孩子已經被他娘鎖在內屋房間,婦人和自稱“真君”的老人相對而坐。

    老人收起掌心紋路、縱橫交錯的手掌,微笑道:“大局已定。”

    婦人疑惑道:“敢問仙師剛才做了什麼,才能讓那陳平安……”

    說到這里,她發現老人眼神驟然綻放鋒芒,嚇得她趕緊閉嘴不言。

    老人望向院門那邊,輕輕拂袖,帶起一股清風,在小院旋轉不定,徘徊不去,老人這才道:“如我這般身份的人物,涉足此地,越是深陷于泥菩薩過河的無奈境地,雖然目前還談不上自身難保,但是時間越久,就越……嗯,如宋集薪那少年所說,叫做拖泥帶水,只能混一個沾惹滿身因果的下場。好就好在那人,天怨人怒,哪怕已經作退大一步想,仍是晚節不保,難逃滅頂之災,可惜啊,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勢,急轉直下,慘不忍睹……趁此機會,我才能夠為你儿子做些謀划,看看能否既了結那少年的性命,又掐斷以后某些聖人仙師的順藤摸瓜,免了秋后算賬的后顧之憂,好讓我這位新收弟子在未來登仙路上,挾風雷之勢,最終化龍……”

    婦人坐在一旁,斷斷續續,聽得大汗淋漓。

    老人笑問道:“是不是很奇怪,分明是餐霞飲露、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為何潛心修道,修來修去,好像只修出了這般城府戾氣?比你這眼窩子淺的無知村婦,也好不到哪里去?”

    婦人連忙低頭顫聲道:“万万不敢作此想!”

    老人一笑置之,安靜等待云霞山蔡金簡的敲門。

    修行路上,术法無邊,神通無窮。理有大小,道有高低。

    蔡金簡視你們如螻蟻,本真君何嘗不是視她與苻南華為螻蟻?

    與腳下螻蟻,講甚道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6:10 AM

第十一章 少女和飛劍

  一位雙鬢星霜的儒士帶著青衫少年郎,離開鄉塾,來到那座牌坊樓下。這位小鎮學問最大的教書先生,臉色有些憔悴,伸手指向頭頂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四字何解?”

    少年趙繇,既是學塾弟子、又是先生書童,順著視線抬頭望去,毫不猶豫道:“我們儒家以仁字立教,匾額四字,取自‘當仁,不讓于師’,意思是說我們讀書人應該尊師重道,但是在仁義道德之前,不必謙讓。”

    齊先生問道:“不必謙讓?修改成‘不可’,又如何?”

    青衫少年郎相貌清逸,而且比起宋集薪的咄咄逼人、鋒芒畢露,氣質要更為溫潤內斂,就像是初發芙蓉,自然可愛。當先生問出這個暗藏玄機的問題后,少年不敢掉以輕心,小心斟酌,覺得是先生在考究自己的學問,豈敢隨意?中年儒士看著弟子如臨大敵的拘謹模樣,會心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頭,“只是隨口一問而已,不必緊張。看來是我之前太拘押著你的天性了,雕琢過繁,讓你活得像是文昌閣里擺放的一尊塑像似的,板著臉,處處講規矩,事事講道理,累也不累……不過目前看來,反倒是件好事。”

    少年有些疑惑不解,只是先生已經帶他繞到另外一邊,仍是仰頭望向那四字匾額,儒士神色舒展,不知為何,不苟言笑的教書先生,竟是說起了許多趣聞公案,對弟子娓娓道來:“之前當仁不讓四字匾額,寫此匾額的人,曾是當世書法第一人,引起了很多爭辯,例如格局、神意的筋骨之爭,‘古質’‘今妍’的褒貶之爭,至今仍未有定論。韻、法、意、姿,書法四義,千年以來,此人奪得雙魁首,簡直是不給同輩宗師半條活路。至于此時的‘希言自然’,便有些好玩了,你若是仔細端詳,應該能夠發現,四字雖然用筆、結構、神意都相似相近,但事實上,是由四位道教祖庭大真人分開寫就的,當時有兩位老神仙還書信來往,好一番爭吵來著,都想寫玄之又玄的‘希’字,不願意寫俗之又俗的‘言’字……”

    然后儒士帶著少年再繞至“莫向外求”下,他左顧右盼,視線幽幽,“原本你讀書的那座鄉塾,很快就會因為沒了教書先生,而被几個大家族停辦,或者干脆推倒,建成小道觀或是立起一尊佛像,供香客燒香,有個道人或是僧人主持,年復一年,直至甲子期限,期間興許會‘換人’兩三次,以免小鎮百姓心生疑惑,其實不過是粗劣的障眼法罷了。只不過,在這里完成一門芝麻大小的术法神通,如果擱在外邊,興許就等于天神敲大鼓、春雷震天地的恢弘氣勢了吧……”

    到后邊,先生說話的嗓音細如蚊蠅,哪怕讀書郎趙繇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了。

    齊先生嘆了口氣,語氣有些無奈和疲憊:“很多事情,本是天機不可泄露,事到如今,才越來越無所謂,但我們畢竟是讀書人,還是要講一講臉面的。更何況我齊靜春若是帶頭壞了規矩,無異于監守自盜,吃相就真的太難看了。”

    趙繇突然鼓起勇氣說道:“先生,學生知道你不是俗人,這座小鎮也不是尋常地方。”

    儒士好奇笑道:“哦?說說看。”

    趙繇指了指氣勢巍峨的十二腳牌坊,“這處地方,加上杏花巷的鐵鎖井,還有傳言橋底懸掛有兩柄鐵劍的廊橋,老槐樹,桃葉巷的桃樹,以及我趙家所在的福祿街,每年張貼的谷雨帖、重陽帖等等,都很奇怪。”

    儒士打斷少年,“奇怪?怎麼奇怪了,你自幼在這里長大,根本從未走出去過,難道你見識過小鎮以外的風光景象?既無對比,何來此言?”

    趙繇微沉聲道:“先生那些書,內容我早已爛熟于心,桃葉巷的桃花,就和書上詩句描述,出入很大。再有,先生教書,為何只傳蒙學三書,重在識字,蒙學之后,我們該讀什麼書?讀書,又為了做什麼?書上‘舉業’為何?何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何為‘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先后兩位窯務督造官,雖然從不與人談及朝廷、京城和天下事,但是……”

    儒士欣慰笑道:“可以了,多說無益。”

    趙繇立即不再說話。

    自稱齊靜春的儒士小聲道:“趙繇,以后你需要謹言慎行,切記禍從口出,所以儒家賢人大多守口如瓶。賢人之上的君子,則講慎獨,飭躬若璧,唯恐有瑕疵。至于聖人,比如七十二座書院的山主們……這些人啊,就能夠如道教大真人、佛家金身羅漢一般,一語成讖,言出法隨。這撥人與諸子百家里的高人,到達此境界后,大致統稱為陸地神仙,算是一只腳邁入門檻了。不過這些人物,人人如龍,一些高高在上,像是道觀寺廟里的神像,高不可攀,一些神龍見首不見尾,尋常人根本找不到。”

    趙繇聽得迷迷糊糊,如墜云霧。

    趙繇忍不住問道:“先生,你今天為什麼要說這些?”

    儒士臉色豁達,笑道:“你有先生,我自然也有先生。而我的先生……不說也罷,總之,我本以為還能夠苟延殘喘几十年的,突然發現有些幕后人,連這點時日也不願意等了。所以這次我沒辦法帶你離開小鎮,需要你自己走出去。有些無傷大雅的真相,也該透露一些給你,你只當是聽個故事就行。只是希望你明白一個道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管你趙繇如何‘得天獨厚,鴻運當頭’,都不可以志得意滿,心生懈怠。”

    井水下降,槐葉離枝,皆是預兆。

    名叫齊靜春的讀書人提醒道:“趙繇,還記得我讓你收好的那片槐葉嗎?”

    少年讀書郎使勁點頭,“與先生贈送的那枚印章一起放好了。”

    “天底下哪有樹葉離開枝頭的時候,如此蒼翠欲滴,新鮮嬌嫩?小鎮數千人,得此‘福蔭’之人,屈指可數,那片槐葉,可以經常把玩,以后說不定還有一樁機緣。”

    儒士眼神深邃,“除此之外,這些年來,我一直讓你在小鎮行善舉結善緣,無論對誰都要以禮相待、以誠相交,以后你就會慢慢明白其中玄機,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瑣碎小事,滴水穿石,最終收獲的裨益,未必比抱著一部《地方縣志》要差。”

    少年發現有一只黃鳥停在石梁上,偶爾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叫著。

    儒士雙手負后,仰頭望著著黃鳥,神情凝重。

    少年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儒士齊靜春突然望向泥瓶巷那邊,愈發眉頭緊皺。

    儒士輕輕嘆息道:“蟄蟲漸聞春聲,破土而出。只是身為客人,在主人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行那鬼蜮伎倆,是不是也太托大了?當真以為靠著自作主張的小半碗水,就能在這里為所欲為?”

    趙繇憂心忡忡,“先生?”

    儒士擺擺手,示意此事與少年無關,只是帶著他來到最后一面匾額下。

    少年趙繇就好像驟然間聽到一聲春雷的蟄蟲,猛然間停下腳步,眼神直直呆呆。

    只見不遠處,有一位頭戴帷帽的黑衣少女,薄紗遮擋了容顏,身材勻稱,既不纖細,也不豐腴,她腰間分別懸佩一把雪白劍鞘的長劍、綠鞘狹刀,站在“氣衝斗牛”匾額下,她雙臂環胸,揚起腦袋。

    儒士感到好笑,輕輕咳嗽一聲。

    少年郎只是呆若木雞,根本沒有領會先生“非禮勿視”的提醒。

    儒士會心一笑,竟是沒有出聲喝斥,反而不再大煞風景地咳嗽出聲,任由身旁少年痴痴望向那位少女。

    少女好像始終沒有察覺到少年的視線。

    她似乎格外欣賞“氣衝斗牛”這四個大字,相較其余三塊正楷匾額的端庄肅穆,這塊匾額的大字獨獨以行楷寫就,其中神韻,簡直是近乎恣意妄為。

    她喜歡!

    少年突然驚醒過來,原來是先生拍了一下他的肩頭,笑道:“趙繇,你該回學塾搬東西回家了。”

    少年漲紅了臉,低著頭,跟著先生一起返回學塾。

    少女這才緩緩松開了握住刀柄的五指。

    遠處,儒士打趣道:“趙繇啊趙繇,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少年震驚道:“先生?”

    儒士猶豫了一下,神色認真道:“以后見到她,你一定要繞道而行。”

    溫文爾雅的青衫讀書郎,有些驚訝,也有些失落,“先生,這是為什麼啊?”

    齊靜春想了想,說了一句蓋棺定論的言論,“她鋒銳無匹,注定是一把無鞘劍。”

    少年欲言又止。

    中年儒士笑道:“當然了,如果只是偷偷喜歡誰,道祖佛陀也攔不住。便是我們條條框框最多的讀書人,咱們那位至聖先師,也不過告誡‘非禮勿言、視、聽、動’而已,沒有說過非禮勿思。”

    少年這一刻突然像是鬼迷心竅,大聲脫口而出道:“她很香啊!”

    話一說出口,少年就懵了。

    儒士有些頭疼,倒不是生氣,而是局面比較棘手,沉聲道:“趙繇,轉過身去!”

    少年下意識轉身,背對先生。

    牌坊樓下,少女轉頭,殺氣衝天。

    她先是雙手下垂,兩只手的拇指各自按在劍柄、刀柄之上。

    然后她開始小步助跑,約莫四五步后,手腳驟然發力,雪白劍鞘的三尺長劍,碧綠刀鞘的纖細狹刀,率先出鞘,上斜向前,與此同時,她身形彈地而起,雙手迅速握住刀劍,二話不說,當頭劈下!

    在黑衣少女和小鎮那對師生之間,被兩條並不粗壯的胳膊,拉伸、爆綻出兩條光芒璀璨的弧月。

    絕非神通,更非术法。

    純粹是一個快字!

    儒士神色閑適,沒有任何躲避的意思,只是輕輕一跺腳。

    一陣漣漪激蕩而出。

    下一刻,少女身体緊繃,殺意更重。

    原來勢如破竹的一刀一劍,徹底落空不說,她整個人站在了刀劍出鞘時的地方。

    儒士微笑道:“不錯,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只不過話說回來,我這個弟子,確實冒犯了姑娘,可是罪不至死吧?”

    少女故意將嗓音弄得成熟沉悶,將劍緩緩放入鞘內,變成單手握刀的姿態,以刀尖直指儒士,“你怎麼‘覺得’,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

    少女一步跨出,“我怎麼做,是我的事情。當然,你可以……管管看!”

    迅猛前衝。

    她前后腳所踩的地面,頓時塌陷出兩個小坑。

    儒士一手負后,一手虛握拳頭,放于身前腹部,笑道:“兵家武道,唯快不破。只可惜此方天地,哪怕分崩離析在即,可只要是在那之前,便是十位陸地神仙聯手破陣,也不過是蚍蜉撼大樹。何況是你?

    少女下一刻,再次無緣無故出現在了儒士左邊十數步外。

    她略作思量,閉上眼睛。

    儒士搖頭笑道:“並非是你以為的障眼法,此方天地,類似佛家所謂的小千世界,在這里,我就是……”

    “咦?”

    他突然驚訝出聲,便停下話語,瞬間來到少女身邊,一探究竟,雙指輕輕握住刀尖。

    他問道:“是誰教你的刀法和劍术?”

    少女沒有睜眼,左手握住剛剛歸鞘的劍柄,一道寒光橫掃儒士腰間,試圖將其攔腰斬斷。

    雙指捻住刀尖的儒士輕喝道:“退!”

    地面上響起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響,塵土飛揚,片刻后,露出頭戴帷帽少女的身影,雙腳一前一后站定,她腳下,到儒士身前,出現一條溝壑,就像是被犁出來的。

    少女雙手血肉模糊。

    刀出鞘了,劍也出鞘了,但是她竟然淪落到被人空手奪白刃的地步。

    而且她心知肚明,敵人除了對此方天地的“構架”之外,一直將實力修為壓制在與自己等同的境界上。

    這是技不如人。

    而非修為不到。

    她整個人像是處于暴走的邊緣。

    恐怕少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以她為圓心的四周,光線都出現了扭曲。

    這位學塾先生到底是最講道理的人,善解人意地勸說道:“你暫時最好別跟我比較,有可能會妨礙你的武道心境。武道登頂,循序漸進,至關重要。”

    他此時的樣子有些古怪,一手提著劍尖,一手橫拿著劍身。

    他突然笑了起來,模仿少女說話的口氣,“老氣橫秋”道:“聽不聽,是你的自由,說不說,就是我的事情了。”

    少女沉默片刻,嗓音低沉道:“受教!”

    儒士笑著點了點頭,並非是一味氣焰跋扈的驕橫女子,這就很好,他輕輕將刀拋給少女,說道:“刀先還你。”

    他低頭看著手指尖的長劍,微微顫鳴。

    雛鳳清于老鳳聲。

    儒士惋惜道:“這把劍的質地相當不俗,但距離頂尖,仍是有些差距,導致最多只能承載兩個字的分量,都有些勉强了,否則以你的資質根骨,不說全部拿走四個字,三個字,肯定綽綽有余……”

    他嘆息的時候,隨手抬起手,輕喝道:“敕!”

    兩團刺眼光芒從“氣衝斗牛”匾額上飛掠而出。

    被儒士揮袖連拍兩下,拍入長劍當中。

    匾額上,“氣”“牛”二字,氣勢猶在。

    “衝”“斗”二字,仿佛是一位病榻上的遲暮老人,回光返照之后,終于徹底失去了精氣神。

    儒士漫不經心地抖動手腕,那柄長劍眨眼間就回到了主人的劍鞘,因為已經歸鞘,所以暫時無人知曉,劍身上有兩股氣息游走如蛟龍。

    接下來一幕,讓歷經滄桑的齊靜春都感到了震驚。

    少女緩緩摘下劍鞘,隨手一甩,傾斜著釘入黃土地面,帷帽垂落的薄紗后,她眼神堅毅,“這不是我追求的劍道。”

    儒士瞥了眼被少女舍棄的劍,內心深處感到一種久違的沉重,不得不問了有失身份的問題:“你知道我是誰嗎?”

    少女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聽說這里每隔甲子時光,就會換上一位三教中的聖人,來此主持一座大陣的運轉,已經好几千年了,時不時有人從這里出去后,要麼身懷異寶,要麼修為突飛猛進,所以我就想來看看。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確定你的身份了,不然當時我出手,就不會那麼直截了當。”

    齊靜春又問道:“那你知不知道,剛才自己到底放棄了什麼?”

    少女默不作聲。

    地上那把劍鞘中,長劍顫抖不止,如傾國佳人在哀怨嗚咽,苦苦哀求情人的回心轉意。

    少年讀書郎早已偷偷轉頭,小心翼翼望著遠處的少女。

    儒士不可謂不學識淵博,對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總不好將那把蘊含巨大氣數的長劍,强塞給少女,最后只好出聲提醒道:“姑娘,最好收起那把劍。接下來,小鎮會很不……太平。多一樣東西防身,終歸是好事情。”

    少女也不說話,轉身就走了。

    仍是不願帶上那把劍。

    齊靜春有些無奈,揮了揮袖,將那柄劍釘入一根牌坊石柱高處,若是有人强行拔走,必然會驚擾到坐鎮中樞的自己,就像之前“說書先生”一明一暗,兩次出手,都沒有逃過這位學塾先生的遙遙關注。

    親自將趙繇一路從學塾送到福祿街趙家大宅,中年儒士緩緩而行,每當他邁出一步,大街兩側庭院森森的高門大宅,有些隱蔽地方,便會有些不易察覺的流光溢彩,一閃而逝。

    齊靜春呢喃道:“奇了怪哉,哪里來的小丫頭?莫不是本洲之外的仙家子弟?”

    他回到學塾后,坐在案前,擺放著一枚玉圭,長約一尺二寸,在四角雕刻有四鎮之山,寄寓四方安定,正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小篆銘文,不下百余字。

    依循儒教禮制,原本唯有一國天子,可執鎮圭。

    足可見這座小鎮的意義重大。

    將其翻過來,玉圭背面只刻了寥寥兩個字。

    字跡法度嚴謹,又豐神獨絕。

    筋骨極壯,神意極長。

    書案上,還有一封剛到沒多久的密信。

    雙鬢霜白的儒士眼眶微紅,“先生,學生無能,只能眼睜睜看你受辱至此……”

    儒士望向窗外,並無太多的悲喜,只是有些神色寂寞,“齊靜春愧對恩師,苟活百年,只欠一死。”

    ————

    當宋集薪從內屋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桌上,苻南華不管如何掩飾,都藏不住臉上的狂喜。

    一把不起眼的小壺,壺底落款為“山魈”。

    宋集薪雙手疊放在桌面上,身体前傾,笑眯眯問道:“這把壺值多少?”

    老龍城少城主,好不容易從小壺上收回視線,抬頭坦誠道:“放在世俗王朝販賣,一兩銀子都不值。但是如果交由我來賣,能買回來一座城池。”

    宋集薪問道:“几万人?”

    苻南華伸出三根手指頭。

    宋集薪哦了一聲,撇撇嘴,“原來是三十万。”

    苻南華愣了愣,哈哈大笑。

    他原本以為宋集薪會說三万人。

    ————

    杏花巷那邊,有個木訥男子蹲在鐵鎖井旁邊,盯著那根綁死在轱轆車底座上的鐵鏈。

    像是在糾結如何搬走它。

    ————

    黑衣帷帽、氣質冷峻的少女,在小鎮上隨意走動,漫無目的,此時只懸佩了那柄綠鞘狹刀,雙手只是布條潦草包扎而已。

    當她剛剛走入一條不知名巷弄。

    嗖一下,某物破空而至,然后在少女身后乖乖停下,嗡嗡作響。

    少女皺了皺眉頭,頭也不轉,從牙縫里蹦出一個字眼,“滾!”

    又是嗖一下。

    那柄出鞘長掠至此的“飛劍”,嚇得果真躲回了劍鞘。

    驕傲的少女。

    乖巧的飛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6:13 AM

第十二章 小巷

   黑衣少女走向小巷深處,偶爾會有人家掛出喜慶的大紅燈籠,相比其他人,帷帽少女沒有什麼家族的精心鋪墊,沒有什麼草蛇灰線伏延千里,她就這麼孑然一身,闖入小鎮。

    小巷不遠處,站著一個錦衣少年,雙手正高高捧起一方青色玉璽,稚童的巴掌大小,雕刻有龍盤虎踞,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玉璽內隱約有絲絲縷縷的霞光亮起。錦衣少年抬頭眯眼望著手中這方至寶,滿臉陶醉。

    在他身邊,有個高大老人單膝跪地,正在用袖口仔細擦拭少年靴子上的泥土。

    錦衣少年的眼角余光,其實也早早發現了奇怪少女,頭戴淺露款式的帷帽,懸佩一柄綠鞘狹刀,步伐沉穩,顯而易見,她絕不會是小鎮本地人。

    只不過錦衣少年毫不在意,仍然仔細端詳著那方沉寂千年的古老玉璽,內心深處,他甚至希望那少女心生奪寶念頭,要不然實在是太無趣了。

    反正他已經兩樣東西得手,收獲之豐,遠超預想,如果再不找點事情做做,他就只能帶著老奴就此離去,對于這位少年而言,會覺得缺少點什麼。

    就好比他在小鎮万里以外的那個家里,身上穿著一襲金黃色的九蟒大袍子,只可惜,始終少了一爪。

    來此小鎮,每位選定之人,可攜帶三枚信物,分別裝入錦囊繡袋,之前交給看門人一只袋子,屬于必須掏出來的過路費,不管那個看門人身份高低,不論城門如何破爛不堪,即便是一國君主,或者一宗祖師來此,也得老老實實按照這個規矩來。其余兩只錦囊繡袋,意思是在此最多撈取兩件寶物帶出小鎮,否則任你在這里搜刮到十件、百件寶貝,也要一一還回去。袋子里的信物,是三種形制特殊的銅錢,分別是市井百姓用以慶賀上梁的壓勝錢,皇宮每年懸掛于桃符上的迎春錢,以及被城隍爺塑像托在掌心的供養錢,說是銅錢,其實質地是珍稀異常的金精,對于“山下”大多數凡夫俗子而言,連官家紋銀都不常見,更何況是一袋子沉甸甸的“黃金”,確實足以讓人心甘情願來兜售傳家寶。

    錦衣少年對于三種不見于正史記載的銅錢,鑽研了一路,也琢磨不出任何門道。

    前方,渾身散發出一種冷峻氣息的少女,筆直前行,將小巷主仆二人視若無物。

    錦衣少年臨時改變主意,收起了那方玉璽,裝入一只早就准備好的布袋子,系掛在腰間,但是依然站在小巷中央,沒有要讓路的意思。

    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老人也站起身,嗓音陰柔,細聲細氣道::“殿下,此人是個登堂入室的練家子,不可掉以輕心。若是在小鎮以外,自然不用在意。可是在此地,便是咱家這副走純粹武道的体魄,也時時刻刻承受此方世界的壓制,極為難受。一旦全力運轉氣息、竅穴大開,就會像是江海倒灌,經脈竅穴都會洪水泛濫,一發不可收拾,到時候咱家死了事小,殿下安危事大啊。如果由于咱家的照顧不周,使得殿下修道的千秋大業,出現丁點儿紕漏,回去之后,咱家如何跟陛下和娘娘交待?”

    錦衣少年促狹道:“吳爺爺,你出宮之后,話變得多了。以前在宮里頭,你一年到頭就是翻來倒去那几句話,比我姐飼養的那只笨鸚鵡還不如。”

    老人自稱“咱家”,處處骨子里透著卑躬屈膝,尤其是在心底以此為豪,只能是忠心耿耿的宮中閹人。

    他見這位小主人好像沒有聽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只得更加直白說道:“殿下,小巷此人在此地,已經有可能對殿下造成威脅。”

    錦衣少年懶洋洋笑道:“雖然我早就聽聞修行路上,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許多邪門歪道,更多旁門左道,但是我和她不過一場萍水相逢,她這就要見財起意,殺人奪寶?不太可能吧?要是‘山上’人人如此,豈不是早就天下大亂了?”

    老人嘆了口氣,山下王朝和山上仙家,雙方貌合神離,其實是相看兩相厭的立場。

    錦衣少年有些心灰意冷,“算啦算啦,把這筆爛賬算在一個丫頭頭上,不算大丈夫所為。”

    少女走到他身前,左手按住刀柄。

    錦衣少年笑了笑,側過身,示意少女先行。

    黑衣少女也稍稍放緩腳步,微微側身,帷帽后的眼神,充滿戒備警惕。

    當年邁宦官發現少女用棉布包扎的受傷雙手,忍不住眉頭緊皺。

    “放肆!”

    驟然間老人一聲怒喝,如舌綻春雷,雙腳好似一滑,高大身影便來到錦衣少年身前,老人后背輕輕一靠,以巧勁將少年推在小巷牆壁上,同時左手張開五指。

    手心處傳來一記沉悶的撞擊聲。

    原來是有人以石子作為暗器,砸向錦衣少年的頭顱側面。

    聲勢驚人,力道几乎足以貫穿一堵牆壁。

    老人砰然捏碎手心拳頭大小的石子,卻不是殺向那名刺客,而是右手一拳轟向那個黑衣少女。

    懸刀少女略作猶豫,强行壓抑下拔刀出鞘的本能,而是歪過腦袋,剛好躲過這勢大力沉的剛猛一拳。

    拳風之烈,瞬間吹亂少女的帷帽薄紗。

    高大老人變直拳為橫掃,拳頭正好砸向少女的腦袋。

    拳勢圓轉如意,毫無凝滯。

    少女只得迅速抬起雙臂,雙手手背疊放在一起,護在耳畔之外,呈現出十字交錯的防御姿態,擋在拳路前方。下一刻,少女整個人側滑出去十數步。

    少女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伸出手心鮮血滲透棉布更多的那只手,扶正了頭頂有些歪斜的帷帽。

    她有些生氣。

    少女轉過身,望著那個左右張望了一下的高大老人,一板一眼說道:“如果不是我,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老人置若罔聞,只是相較之前,這位對于刺殺偷襲可謂經驗豐富的老宦官,已經將少女的危害程度,下降為第二位,第一把交椅,則讓位給了小巷另一側的出手之人。

    當然,小巷除了主仆二人,真正的外人,也就只有兩個。

    小巷那邊,站著個高高瘦瘦的蒙面人。

    手臂卻極其粗壯,隆起肌肉如鐵球。

    他腰間懸掛兩只袋子,裝著滿滿當當的圓狀物体。

    他就站在原地,好像在說,之前的偷襲,其實只是提醒罷了。

    陰冷的視線,掠過少女身上的時候。

    男人咧了咧嘴角,吐了吐舌頭,眼神炙熱。

    少女呵呵一笑,說了兩個字。

    “回來!”

    話音剛落。

    一劍過頭顱。

    飛劍來到少女身邊,環繞她急速旋轉,如稚童撒嬌。

    她沒好氣道:“滾!”

    飛劍一閃而逝。

    主仆二人,呆若木雞。

    年老宦官並非震驚于這一手飛劍术的本身。

    而是對于少女能夠在此地隨意駕馭飛劍,而感到由衷的恐懼。

    這種感覺,讓老人恍惚之間,像是回到了少年時代,初次入宮,戰戰兢兢,某天遙遙看著那位身穿大紅蟒服、行走于宮牆下的前輩。

    當然不是敬畏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宦官本人,而是害怕那一抹刺眼的猩紅。

    錦衣少年回過神后,笑了笑,充滿自嘲,向前走出一步,關心問道:“吳爺爺,沒事吧?”

    白發蒼蒼的老宦官臉色沉重,搖頭道:“小心為妙。實在不行,咱家就……”

    少年趕緊擺手,問道:“要不然咱們道個歉?”

    老人有些措手不及,繼而悲憤和自責。

    主辱臣死。

    尤其是帝王人家!

    但是錦衣少年已經笑道:“吳爺爺,做了錯事,說句對不起,有什麼難的。”

    老人仍是覺得此舉不妥,錦衣少年已經向少女走去。

    剎那之間,老人百感交集。

    原來少年的后背並無半點泥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6:14 AM

第十三章 相逢

   帷帽少女沒有理睬走向自己的錦衣少年,視線越過少年肩頭,望向那個亦步亦趨的高大老人,她神色郁郁道:“方才你一言不合就要殺人,雖然你有你的理由,但是我覺得這樣不對。”

    錦衣少年在冷峻少女七八步距離外,停下身形,眼神真誠道:“我叫高稹,是大隋弋陽郡人氏。吳爺爺若有得罪之處,我願意向姑娘道歉和補償。”

    高大老人站在錦衣少年身后,心情復雜。所謂的大隋弋陽郡高氏子弟,其實不過是個含蓄說法罷了。大隋國祚一千二百年,坐龍椅的人都姓高,太祖皇帝便是龍興于弋陽郡。

    少女對此無動于衷,抬起雙手系緊繃帶,對老人說道:“若是在外邊,面對一位極有可能已經‘御風遠游’的武道大宗師,我絕非對手。但是此時此刻,我只要假借飛劍,你必死無疑。”

    高大老人冷笑道:“只要那名刺客事先知曉你的殺手锏,以他那副小宗師巔峰的体魄,只要護住要害,任你刺穿十劍又如何?他尚且如此,更何況我比他高出兩個境界,其中一道門檻還被視為武道天塹。小姑娘,我不知道你哪來的底氣,才說得出來‘必死無疑’四個字。”

    少女皺了皺眉頭,一只手悄然扶住刀柄,“我是很怕麻煩的人,更討厭跟人吵架,不然我們出手試試看真假?誰贏了誰有道理,如何?”

    極少有機會被人威脅的老人有些惱火。如果不是身處于這個神憎鬼厭的詭譎地方,就少女這般修為的修為,任她再天賦異稟,老人一只手也能碾壓虐殺十個。退一步說,如果不是重任在身,需要照顧被大隋舉國寄予厚望的少年殿下,老人哪怕拼著被此處自行循環的大道鎮壓重傷,也要好好教訓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初生牛犢不怕虎,勇氣可嘉,僅此而已,可不意味著猛虎就不會把牛犢吃得一干二淨。

    自稱高稹的錦衣少年趕緊打圓場道:“如果姑娘一定要追究,我願意拿出此物作為彌補。”

    高稹低頭打開腰間那只布囊,掏出那方玉璽,單手托著,遞向遠處的帷帽少女,“以表誠意,只求姑娘不要追究先前吳爺爺的無心冒犯,他畢竟是出于忠義,並無害人之心。”

    眉發皆白的高大老宦官頓時悚然,單膝下跪,惶恐不安道:“殿下不可!老奴何等腌臜,此方玉璽卻是殿下機緣所在,是世間罕有的純粹寶物,甚至能夠承載民間香火,兩者如何能夠相提並論,殿下這是要活活逼死老奴啊!”

    出身天潢貴胄的高姓少年臉色僵硬。

    少女好似有些不耐煩,譏諷笑道:“偏居一隅的井底之蛙,倒是人人都喜歡敝帚自珍。將那方玉璽收回去吧,我一直很喜歡一句話,叫君子不奪人所好。”

    少女行事干脆利落,轉身就走。

    錦衣少年如釋重負,“起來吧,吳爺爺,跪著多不像話。我大隋十二位大貂寺,素來只跪帝王,這要是被六科言官或是禮部的人瞧見,拿出來說事,咱們倆都要倒霉。行了,這趟小鎮之行,我承蒙祖宗庇護,圓滿完成,我們就不要橫生枝節了,速速離開此地,而且在外頭跟自己人接應后,也不可掉以輕心,要知道大驪王朝內的六大柱國,其中袁、曹兩家雖是對立陣營,但是很不湊巧,這兩根大驪砥柱,與我們大隋高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吳爺爺你在此有了意外,戰力受損,我很難安然無恙地返回大隋。”

    老人點點頭,緩緩起身,“老奴知曉事情的輕重,緩急。”

    當老人說到“急”這個字眼的時候,帷帽少女已經走出去二十余步。

    錦衣少年身邊拂過一陣清風,鬢角發絲和錦衣袍袖都被吹得飄蕩起來。

    原來身邊這位在大隋權柄煊赫的老人,根本就沒有放過少女的心思,此時已經一衝而去,前三步重重踩踏在小巷地面上,聲響沉悶,直透地面底下一丈有余,第四步的時候,老人已經高高躍起,一拳砸向少女后背心。

    帷帽少女腰肢猛然擰轉,以左腳腳尖為支撐點,右手拔刀出鞘,小巷當中出現一抹比陽光更耀眼的雪白光輝。

    高大老人以壓頂之勢扑殺而至,一拳直直砸在刀鋒上,手背竟然只被鋒芒氣盛的刃口割出一條血痕,老宦官雙腳轟然落地后,繼續前衝,推得持刀少女一直向后倒退,老人隨即輕描淡寫伸出一掌,看似緩慢從容,實則閃電一般推在了少女額頭,老人剛要加重力道,一掌碎裂這顆隱藏在帷帽下的腦袋,連忙腳步挪動,身形橫移一尺,扑哧一聲,低頭一看,有利器從后背穿透自己右邊胸口,是劍尖。

    老人臉色不變,雙指並攏夾住劍尖,向后一推。

    將那柄循著少女心意來此的凌厲飛劍,硬生生推出自己的胸口。

    因為受到飛劍的阻滯,老宦官非但沒能一掌拍碎少女頭顱,那個身体倒飛出去摔在小巷中的少女,借此喘息機會,起身后身形矯健如狸貓,很快從一條小巷岔道消失。

    少年臉色陰沉得可怕,雙拳緊握,氣勢勃發,滿臉怒容道:“御馬監掌印太監,吳鉞吳貂寺!你為何不肯聽從我的暗示,非要如此偏執行事,當真以為這座小鎮就數你吳貂寺最天下無敵?明明是我們做錯在先,事后她也未曾咄咄逼人,已經願意息事寧人,為何你還要如此毒辣,簡直就是欺人太甚!”

    老宦官從少女逃離小巷的方向,收回視線,轉身走回,腰杆挺直,愈發顯得氣勢巍峨。老人一步一步緩緩走回,像是重重踩在心坎上。

    少年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勢,被一個奴才壓迫,更是滿腔怒火,瞪大雙眼,咬牙切齒道:“御馬監吳貂寺,你這是死罪!”

    老宦官淡然道:“殿下,死罪活罪,需要陛下親自定奪。在咱家看來,殿下的安危,是山岳之重,是擺在最首要的位置,而小鎮少女的存在本身,在咱家看來,已經成為燃眉之急,所以真正想要万事大吉,只有對她痛下殺手,她死了,咱家才能安心。”

    看到少年眼眸中几乎壓抑不住的熊熊怒火,老宦官嘆了口氣,輕聲道:“在皇宮大內任職六十余年,咱家見過太多太多的勾心斗角,血腥的,不沾血的,不計其數,對于人心,咱家實在是沒有絲毫信心了。僅是護駕途中的刺殺事件,大大小小,咱家就親手解決不下三十余起。殿下,那些刺客殺手的陰險狡詐,絕對出乎想象,尤其是一些喪心病狂的死士,根本不可理喻,就拿剛才的蒙面殺手和帷帽少女來說……”

    錦衣少年伸出手指,指向臉色冷漠的老宦官,憤怒指責道:“閉嘴!你這個老閹人!我不想聽你的胡說八道!我只確定你毀了我的精心拉攏,就是個瞎子,也知道那個能夠駕馭飛劍的少女,是如何天賦異稟、驚才絕艷!哪怕放于山上的修行之人當中,她也是最拔尖的天才!這樣的角色,莫說是大隋或是大驪,便是整個東寶瓶洲,她也是鳳毛麟角的存在!我只需要培養她十年,最多二十年,她就能夠成為我身后影子里,最厲害的刺客!任你是陸地神仙,是武道大宗師,算得了什麼?!結果呢?我是高稹,是大隋王朝的未來太子!是你這個吳老閹人的主子!”

    很奇怪,飽經滄桑的年邁宦官,非但沒有被一口一個“老閹人”惹惱,反而眼神愈發欣慰,等到少年發泄完畢,終于停下罵街行為,老人看著氣喘吁吁的少年,微笑道:“殿下,雖然你可能因為有些事情,未曾親身經歷過,所以不知世道詭譎和人心險惡,但是殿下有件事做得很好,很有陛下當年的風采。”

    氣氛尷尬。

    高稹冷靜之后,應該是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了,在尚未被欽定成為太子之前,就對一位御馬監掌印太監、兼大隋皇宮三位看門人之一的老人,如此不敬,而且關鍵此人還深得父皇母后兩人的信賴,于是皇子高稹張了張嘴吧,卻看到那個被自己罵做老閹的權勢宦官,笑道:“殿下,記住一點,不要跟下人隨隨便便說對不起,沒有必要,還白白作踐了身份,下人也未必領情。哪怕心懷愧疚,也應該深深埋在心底,需知被譽為人間真龍的皇帝君王,是口含天憲的九五之尊……”

    高稹道:“吳爺爺,以我如今的身份,說這個太早了。”

    老宦官突然身体緊繃,如臨大敵,一把將錦衣少年拉到自己身后,老人望向蒙面殺手的屍体那邊。

    有個身材修長的中年儒士,突兀出現小巷盡頭處,緩緩走入,來到殺手屍体附近,蹲下后,摘下面巾,只看到一張奇怪的臉龐,無眉毛,被削鼻,臉上刻字。

    此人生前曾經是刑徒,這一點毋庸置疑。

    儒士默然,果然是早有預謀,恐怕這場謀划,要從那座文廟開始算起。

    高稹眼神熾熱,從老宦官身后走出來,彎腰作揖,不管如何先行禮再說,然后才抬頭恭敬問道:“敢問可是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儒士站起身,對高稹說道:“若非你率先占據了一份大機緣,你們兩人今日無法如此輕松離開。”

    外來人氏在小鎮上相互廝殺,按照最早四位聖人訂立的規矩,懲罰並不重,但也不能算輕,相較于濫殺小鎮凡夫俗子必然會被驅逐,外人之間的爭斗,就存在一個明顯的“漏洞”,讓人可以亡羊補牢,高稹在內三撥人,之所以都攜帶一位“扈從”,也正是因此做了最壞的准備,以便在關鍵時刻推出來做替罪羊,要不然僅僅是一個名額,就要耗費大隋高氏皇帝內庫的一半積蓄,好歹是一位泱泱上國、皇帝陛下的私房錢,整整一半家底子,金額之大,可想而知,所以誰肯無緣無故當這麼個冤大頭?

    其實說的通俗一點,就是花錢消災罷了。

    只不過在這里的開銷,用搬空一座金山銀山來形容也不為過,世俗市井所謂的一擲千金,對比起來簡直就是儿戲。

    被下了逐客令的高稹,繼續自顧自說道:“齊先生,以后有機會的話,能否去我大隋書院講學?我大隋願意專門為先生,將‘國師’虛位以待!”

    老宦官想了想,還是沒有阻止少年的僭越言論。

    如果真的能夠說服這位讀書人,日后為大隋高氏出謀划策,大隋皇帝肯定龍顏大悅。

    儒士笑了笑,對此不曾答話。

    老宦官對待萍水相逢的帷帽少女,殺伐果決,心狠手辣,此時面對這位坐鎮此處的定海神針,山崖書院的齊先生,就呈現出另一種極端姿態,低頭抱拳道:“齊先生,多有叨擾,還望海涵。方才對一個晚輩出手,實在是無奈之舉,希望先生体諒咱家作為高家奴仆的苦心。”

    齊靜春一揮袖,“速速離去。”

    高稹和老宦官只得告辭離去,剛好走了一條帷帽少女撤退的路線。

    少年低聲問道:“她死了?”

    老宦官搖頭道:“肯定命不久矣。飛劍無非是讓她多活片刻,于事無補。”

    少年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吳爺爺是什麼時候看出她駕馭飛劍,其實遠遠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輕松愜意?”

    老人說道:“過猶不及,她的早慧漏了馬腳。”

    少年訝異不解。

    老宦官帶著少年拐出原先小巷,輕聲道:“咱家問殿下一個問題,殿下見多了世間富貴豪奢的珍奇物件,還會對小鎮尋常瓷器感興趣嗎?”

    少年拍了拍腰間口袋,笑道:“當然不會,只有這方玉璽,或者跟它差不多水准的玩意儿,才能讓我感到欣喜。”

    老宦官點頭道:“正是此理。那個少女在御劍殺人的時候,心如止水,極其鎮定從容,就像……常人的吃喝拉撒。而且事后察覺到我的真實武道修為后,便果斷放棄爭斗的念頭,尤其是害怕我反過來看穿她的色厲內荏,故意主動挑釁我們,她的真實意圖,是好給雙方各自找一個台階下,是怕咱家心存殺心,寧肯錯殺也不願錯放,對她斬草除根,所以她必須要破局,當然,事實證明她做得並不好。不過說到底,小小年紀,有此心思,已經很不簡單。但越是如此,一旦放虎歸山,任其茁壯成長,將來以后對殿下的威脅就是越大。”

    老人感慨道:“少年少女,正值意氣風發,若是熱血殺人,或是慷慨赴死,其實咱家都不奇怪,但是緩緩思量之后的從容赴死,或是生不起半點心湖漣漪的殺人,就很反常。甚至可以說,這只能被閱歷磨礪出來的性情,跟一個人的天賦高低,資質好壞,都沒有太大關系。無論修士還是武夫,許多天才早夭,就在于性情短板太過明顯,一遇坎坷就容易壞事。”

    高稹哀嘆道:“不管怎麼說,都可惜了。”

    老宦官半真半假玩笑道:“殿下,如果這樣一個人物的生死,就要嘆氣一次,那麼等到殿下以后真正站在山頂,應該會很忙的。”

    少年笑道:“我不信。”

    老宦官突然說道:“不知是否錯覺,咱家感覺到那位齊先生,一身通天修為,好像出了不小的問題。”

    這位大隋皇子滿臉無所謂道:“反正原本只要能夠拿到這方‘龍門’璽,就算大功告成,哪里想到這方價值連城的寶璽,竟然‘淪為’了大買賣的小添頭,所以是該咱們見好就收了。一說起那條金色鯉魚,我就忍不住想到那個草鞋少年……”

    老宦官笑道:“殿下是想著以后找個機會,感謝一下這位少年?”

    少年搖頭道:“哪里啊,我是心疼那一袋子銅錢呢。”

    老人啞然失笑。

    以后隋朝說不定會有一位勤儉皇帝?

    ————

    一條南北向的僻靜小巷,唯有車轱轆聲。

    有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今天早早不做生意了,正在推車前行,想著回到住處后,收拾收拾,趕緊打道回府,這個爛攤子,誰摻和誰倒灶。

    有個身材苗條的黑衣人,突然從東西向的小巷岔口處,踉踉蹌蹌走出來,最后背靠著牆壁,緩緩移動,一手越過帷帽淺露薄紗,使勁捂住嘴巴,一手指向年輕道人。

    年輕道人趕緊低頭,默念道:“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算了吧,還是佛祖保佑,菩薩顯靈……”

    一個道士事到臨頭,不求三清老祖,反而去求佛拜菩薩,實在是有些不像話。

    果然,佛祖菩薩好像是不樂意搭理別教門下的徒子徒孫,那帷帽少女不知哪里冒出的最后一點氣力,搖搖晃晃衝向道人,扑通一聲重重摔倒,但是最后一只手死死攥住了道人的腳踝。

    年輕道人雙手捧住腦袋,一臉崩潰的凄慘模樣,好像是在仰頭問天:“這麼大一個因果砸過來,不等于讓貧道在額頭刻上‘一心求死’四個字嗎?貧道這些年云游四方,風餐露宿,跋山涉水,經常走在街上被狗咬……很辛苦的好不好!干你娘的大隋高氏,還有姓吳的老狗,你們給貧道等著,這筆賬沒有五百年,根本算不清楚……貧道的道行修為這麼淺,真的挑不起什麼重擔子啊……”

    已經語無倫次的年輕道人低下頭,只差沒有淚流滿面了,“小姑娘,你發發慈悲心,放過貧道好不好,回頭貧道就幫你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風水極好,肯定能夠福澤子嗣……哦不對,姑娘還是黃花大閨女,那就……”

    少女已經徹底暈死過去。

    年輕道人眼見四下無人,蹲下身就要悄悄掰開少女的五指。

    嗖一下。

    飛劍凌空懸停,劍尖距離年輕道人的眉心,不過三寸。

    年輕道人不露聲色地松開手,滿臉憐憫,大義凜然道:“人非草木,豈能沒有惻隱之心?貧道這一生風光霽月,豈是那種見死不救之人?!”

    年輕道人盤膝而坐,整張英俊的臉龐都快要皺成一團,“接下來送往何處,也是麻煩啊。”

    一直距離道人眉心三寸的那把飛劍,迅猛前移一寸。

    道人耐心解釋道:“想要讓你主人活下來,貧道還需要一個幫手,對了,你去老槐樹那邊戳一枚槐葉過來,貧道先替她吊住這一口元氣,你家主人有些特殊,貧道不想為了救人而胡亂救人,到時候不小心耽誤了她的修行前程,這一樁新因果……又他娘的讓貧道想死了一了百了啊……”

    飛劍好似在猶豫,劍尖微微顫抖。

    道人沒好氣道:“早去一分,你家主人,就能從鬼門關早走回來一步。去晚了,大家一起完蛋!”

    飛劍眨眼間便消失不見。

    道人低聲氣憤道:“郎有情妾有意,才成良人美眷,你齊靜春齊大先生倒好,亂點鴛鴦譜,拉屎也不擦屁股!”

    年輕道人一手托腮幫,一手掐指算卦,“容貧道來算算,將你送到小鎮哪戶人家,你既能活下來,對方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先從盧家……盧家不行,跟趙家差不多,已經機緣在身,那就宋家?”

    這邊小巷里的道人話音未落。

    福祿街上的宋家門庭,張貼在大小門扉上的所有門神,瞬間失去神采,黯淡無光,還有凡人肉眼不可見的縷縷青煙升起。

    庭院深深處,有一位赤腳老人滄桑老人推門而出,站在院子里跳腳怒罵道:“是哪個王八蛋在謀害我宋氏基業?!站出來一戰!”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自言自語:“福祿街的劉家,瞧著香火鼎盛,像是能扛事的主儿,試試看?”

    劉家那塊傳承千年的家族堂匾額,砰然碎裂,出現一條條觸目驚心的裂縫。

    有老嫗嗓音渾厚,以龍頭拐杖重重敲擊地面,“何方神聖,能否出來一見?!”

    年輕道人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那就桃葉巷的魏家?一看你們家就是積善積德的,肯定承受得起這份因果。”

    很快就有人老人以秘术傳音,向學塾那邊怒吼道:“齊靜春!你不管管?!你要是管不了,或是不敢管,就趕緊滾蛋,把位置讓給阮邛!讓他來收拾這個鬼鬼祟祟的家伙!還是說這一切,就是你齊靜春本人在發泄私怨?”

    有個男人在小鎮廊橋以南的小溪畔,正在領著人挖井,站直身后,他向北方嘴唇微動。

    仿佛一聲聲春雷,在福祿街和桃葉巷上空滾滾響動,“夠了!不許對齊先生不敬,而且我阮某人也絕不會在春分之前,涉足小鎮事務!”

    一時間,天地寂寥,万籟寂靜。

    而那個小巷推車旁邊坐著的罪魁禍首,正在抓起黑衣少女的一只手,然后將那片飛劍帶來的翠綠槐葉,丟在她鮮血模糊的手心上。

    槐葉觸及少女手心傷口后,如冰雪消融,轉瞬消散。

    年輕道人感慨道:“每每見到此情此景,都要為這份天地造化之功,感到……”

    醞釀了半天,道人也沒能想出自己滿意的言語。

    年輕道人最后低頭,看著微微有些氣色流溢的少女,有些犯難,“既然你牽扯到的氣數,比貧道想象還要大,那就只能逆其道而行之了。小鎮之上,六百戶人家,盤根交錯,世世代代浸染此方秘境的氣息,你要說讓貧道找個有氣數縈繞的家伙,輕而易舉,可是找個窮光蛋,比登天還難啊。這就像是在朝會大殿上,找個當大官的,容易,找個乞丐,你讓貧道怎麼找?”

    年輕道人咦了一聲。

    還真找到這麼一個可憐蟲。

    他沒有絲毫驚喜,反而悚然,閉上眼睛,捫心自問。

    年輕道人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先看你會如何選擇,貧道決不强求,你若是不願,貧道便自己擔起這份因果好了。”

    最后他學僧人雙手合十,“佛祖保佑,菩薩顯靈,一定要讓貧道渡過此劫啊。”

    ————

    泥瓶巷中。

    年輕道人彎腰推著一輛雙輪車,來到一處院門外停下,敲門后,問道:“陳平安在嗎?”

    推車上,角落縫隙里,放著一把雪白鞘的長劍,鞘內飛劍,病懨懨的,像是在嫌棄年輕道人找了這麼個破落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uay01245 發表於 2018-12-13 06:16 AM

第十四章 五月初五

  年輕道人已經想好一大堆措辭,來應對草鞋少年那個“是誰”的問題,只是出人意料,院門很快打開,顯而易見,陋巷少年直接跳過了那個環節。

    泥瓶巷是小鎮最為狹窄逼仄的巷弄之一,道人的雙輪木推車不可能放在外頭攔路,好在陳平安看著骨瘦如柴,沒几斤氣力,事實上膂力不小,幫著年輕道人將頗為沉重的推車,一起弄進了院子,並不如何費勁。從頭到尾,少年都沒有說什麼,這就讓關上門后的年輕道人有些尷尬,這就像一個人厚著臉皮去登門借錢,主人好茶好酒好肉殷勤招待著,客人但凡剩下點良心,就會愈發難以啟齒了。

    年輕道人想著橫豎是難堪,不如來個痛快,就掀開覆在推車上的一張棉布褥子,露出一位身体側臥蜷縮的黑衣少女,歪歪斜斜卻不掉落的帷帽,仍然倔强遮擋著主人的容顏,不知為何,當掀開那層單薄被褥后,頓時有一股血腥氣扑面而來,陳平安這時候才發現她一身黑衣,隱約有鮮血滲透出來。陳平安倒是沒有想到一塊小小被褥,為何就能完全掩飾住這股濃重氣味,少年只是后退數步,問道:“道長,你要做什麼?”

    年輕道人說道:“救人!她受了重傷,小鎮上無人願意救她,也怪不得他們各掃門前雪,所以貧道思來想去,覺得你有可能會是例外。”

    陳平安一語命中要害,問道:“她怎麼受的傷?”

    道人臉不紅心不跳道:“貧道方才推車經過牌坊樓的時候,見這位外鄉年輕女子,竟然說是去對‘氣衝斗牛’這幅匾額進行拓碑,帶著拓包、刷子等物,蹭蹭蹭就爬上去了。至于拓碑啊,怎麼說呢,就是這麼個臨摹勾當,大体是讀書人吃飽了撐著,一時半會貧道也說不明白,反正這位小姑娘爬上去后,低頭彎腰坐在橫梁上,看得貧道心驚膽戰,只得停下來,時不時提醒她一聲小心,哪里想到她最后仍是太過入神,冷不丁,啪嘰一下,就結結實實摔在地面上了,你也知道,牌坊那邊地面,不比你們泥瓶巷,硬得跟福祿街青石板差不多,這下可好,摔得估計五髒六腑腸子都傷到了,貧道是出家人,必須要慈悲為懷啊,不能不管對不對?這一路過來,家家戶戶都嫌棄她一身鮮血,剛過完年沒多久,太晦氣,哪里願意抬著她進家門,貧道也知道這是人之常情,所以這不實在沒法子,才找到你這里來,說句難聽的,要是連你也不願收留她,貧道也不是什麼能夠從鬼門關拉人的神仙,就只能等著那位姑娘咽下最后一口氣,再盡力找處地方,挖個坑,立塊碑,就當了事。

    道人故意講得語速極快,咬字也不清晰,顯然是想著把少年給兜圈子兜迷糊了,先蒙混過關再說。万事開頭難,只要起個開頭,之后就能走一步算一步,天無絕人之路,總有柳暗花明的時候。

    陳平安眼神復雜,看了眼滿臉希冀的年輕道人,又瞥了眼死氣沉沉的黑衣少女,一番天人交戰后,點頭道:“怎麼救?”

    年輕道人頓時神采飛揚起來,“得嘞!有你陳平安這句話,就算成了一半,別看她看著傷勢可怕,感覺像是閻王爺在生死簿上勾去姓名了,其實沒你想的那麼誇張……當然了,方才貧道所說也句句是真,這其中涉及到種種玄機,譬如這位姑娘的求生欲望極其强烈,另外她身上好像也有些家傳門道,能夠護住她至關重要的心竅和丹室等,還有就是咱們小鎮,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很多,吃了,或者抓了,大有裨益。”

    年輕道人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泄露了很多天機,干笑道:“反正你也聽不懂,對吧?”

    少年認真道:“聽不懂,但是大多記得住。”

    年輕道人試探性問道:“所以你在屋子里一聽敲門嗓音,就知道是貧道這位擺攤的算命先生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對。”

    年輕道人又好奇問道:“你記性很好?有多好?”

    少年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女,年輕道人笑著解釋道:“她現在處于一種比較玄之又玄的狀態,不能隨意挪動身体,最好稍等片刻。”

    陳平安將信將疑,“我看東西,比聽別人說話,更容易記得住。”

    年輕道人追問道:“打個比方?”

    陳平安想了想,“比如我們那座龍窯的窯頭,姚師傅,他的‘跳-刀’技术,是小鎮所有老師傅里最厲害的,我其實看一遍就記住所有細節了,但是……”

    年輕道人笑著接過話題,“但是你的手腳始終跟不上,對不對?”

    陳平安眼睛一亮,使勁點頭。

    年輕道人會心一笑,“那你有沒有想過,姚老頭的那手絕活,真正厲害在什麼地方?”

    陳平安臉色晦暗,“以前怎麼都想不通,后來劉羨陽跟我說,姚老頭說跳-刀這門手藝,想要做到最好,一定要心穩,而不僅僅是手穩。我聽到這些話后,就有些明白了。我之前太著急,越心急,手越亂,越亂就越容易出錯,一出錯,我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像姚老頭,接下去就更心急,所以在龍窯那邊拉坯,我一直是最差的。”

    年輕道人淡然道:“有句老話叫,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可人家當師傅的,根本就沒想著把你領進門,你又如何修行?”

    陳平安搖頭道:“我手腳笨,不說跟劉羨陽比,就是一般的學徒,我也比不上。姚老頭看不上我,不奇怪。”

    年輕道士突然笑道:“陳平安,你知不知道‘心穩’兩個字,有多難悟?很難想明白的,你不可妄自菲薄。”

    陳平安仍是搖頭道:“就像小溪里抓魚,我站在水深不到膝蓋的地方,彎個腰抓到魚,是抓。有的人水性好,到大深坑里一個猛子扎下去,憋氣很久抓到魚,那也是抓,同樣是抓到了魚,道長,但是這兩者不一樣的,對吧?”

    年輕道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突然說道:“咱們可以救人了。”

    陳平安愣在原地,年輕道人也愣了愣,“發什麼呆,將那位姑娘抱到屋里床上啊!”

    陳平安紋絲不動,“然后呢?”

    道人天經地義道:“當然是先幫姑娘換上一身潔淨的衣裳,然后再去藥鋪抓几味補氣養元的藥材,到那個時候,就需要貧道親自出山,一展身手了。”

    陳平安黑著臉問道:“姑娘醒過來后,我會不會被她打死?”

    年輕道人斬釘截鐵道:“不會!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世間豈會有如此忘恩負義之人?!”

    陳平安默不作聲。

    道人咳嗽一聲,氣勢驟降,“大概不會吧?”

    陳平安嘆了口氣,試探性問道:“隔壁家有個姑娘叫稚圭,讓她來做這些事情?”

    年輕道人無奈道:“不可以,問題症結就在這里。”

    陳平安也沒有堅持,蹲在地上,雙手撓著腦袋。

    年輕道人突然問道:“你就有沒有想問的?你問出口的話,貧道未必可以全部解惑,但盡量挑一些可以回答的,如何?”

    陳平安嘆了口氣,起身道:“先救人。”

    年輕道人笑逐顏開,“善!”

    他悄然拂袖,將一柄蠢蠢欲動的飛劍,死死壓制在鞘內。

    陳平安背起少女往屋內走,將她輕輕放在墊有被褥的木板床上,先前被劉羨陽一屁股坐塌的木板床,剛剛修好沒多久,床底下墊了根板凳。

    年輕道人跟在身后跨入門檻,環顧四周,家徒四壁,不過如此。

    年輕道人一拍腦袋,出門去拿紙筆,准備開個方子讓少年去抓藥。

    回到屋子后,年輕道人搖了搖頭,故意不去看木板床那邊,心想著這貧寒少年,板上釘釘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原來坐在床沿上的少年,已經摘下黑衣少女的帷帽淺露,露出一張滿臉血污的蒼白臉龐。

    所謂的七竅流血,大概就是說少年眼皮子底下這幅畫面。

    少年連忙起身,先從桌邊拿了條凳子放在床邊,然后快步跑去一處牆角落,那邊搭了一個小木架,整齊放著鍋碗瓢盆,木架旁邊,有一只覆以木板遮擋蚊蠅的小水缸,水缸裝滿從杏花巷鐵鎖井那邊打來的井水,少年拿了只木盆和葫蘆瓢,蹲在水缸旁,從陶缸里勺出清水快速倒入木盆,然后將一塊干淨棉布搭在盆沿上,端到床邊放在凳子上,開始幫摘去帷帽的少女擦拭血污。

    年輕道士轉過頭,揚起手里一張紙,“福祿街那邊有家小藥鋪,你拿這個方子去抓藥。”

    少年疑惑道:“道長先前不是說?”

    年輕道人一臉懵懂,眨眨眼道:“對啊,貧道是說讓你抓藥的時候小心一些,不要過于高調張揚,以免弄得滿城風雨,壞了姑娘的名聲。”

    陳平安哦了一聲,一邊清洗棉布一邊問道:“道長有沒有抓藥的錢?”

    年輕道人頓時緊張起來,“你沒有?”

    陳平安將木盆放在桌上,把一枚不知從何處取出的金色銅錢,輕輕按在桌面上,“道長,我拿著個跟你換普通銅錢,至于怎麼個換法,道長你說了算。”

    年輕道人思量片刻,“桌上這顆銅錢,就夠買藥方上的東西了。貧道這就去給你取錢。”

    很快道人就拿回一袋子普通銅錢,還有几粒碎銀子,一股腦交給陳平安。

    陳平安叮囑道:“這盆水,回頭我來倒,道長不用幫忙,住在隔壁的宋集薪,比較喜歡新鮮事情,讓他瞧見了,不好。”

    年輕道人鄭重其事道:“陳平安,你難道就沒有想問的問題?”

    陳平安站在原地,大致掂量過銅錢和碎銀子,做到心中有數后,小心翼翼收起來,眼神示意出去說話,兩人走出門檻后,草鞋少年抬起頭,緩緩道:“我知道你們都不是常人,姚老頭很早喝醉酒就說過,我們小鎮不同尋常,哪里都奇怪,人人都奇怪,但是什麼地方奇怪,姚老頭也說不出個什麼來,我當然就更不懂了。這次顧粲說那個說書先生,一只普普通通的大白碗,能倒出一大缸的水,顧粲雖然挺惹人煩,可這件事情,我知道他沒有說謊。就像……”

    少年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就像今天有個子很高的女人,在門外這條巷子里,她用手指彈了我額頭一次,手掌拍了我心口一下,最后她說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知道她說的話,是真的。”

    年輕道長臉色沉重。

    陳平安最后說道:“道長說你寫的符紙,燒了后,能夠給我爹娘帶去好運,我其實是相信道長的。所以道長找上門來,說讓我救人,我剛才沒有說什麼,但是我希望道長答應我一件事情,如果答應,接下來道長不管要我做什麼,都沒有問題,如果道長不答應,這趟抓了藥方,再幫道長煎完了藥,我就會趕人了。”

    道人問道:“什麼條件,你說說看。”

    給人印象一直很平穩老練的少年,竟是有些忐忑,回答道:“我爹娘去世得早,當時我很小,不知為什麼,小時候很多事情,我都記得,就是我爹娘的模樣,總是模模糊糊,記不真切。后來吃了一段時間的百家飯,是靠著街坊鄰居才活下來的,有一次我無意見聽人說起,說我是五月初五那天出生的,聽他們口氣,應該不是一個怎麼吉利的日子,隔壁有個人說得更直接坦白一些……”

    少年一直在繞彎,停了停,終于直奔主題,低下頭,語氣沉悶,“幫道長救了人之后,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有天突然死了,道長能不能幫我下輩子投胎,還投胎做我爹娘的孩子?”

    年輕道人沉默不言。

    陳平安咧嘴一笑,撓撓頭,“不行就算了。確實,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情,是我為難道長了。”

    道人苦笑道:“那位姑娘咋辦?”

    陳平安猛然轉過身,背對著道人,揚起拳頭揮了揮,破天荒開起了玩笑:“她長那麼俊俏,不救是傻子!”

    年輕道人望著故作輕松、推門離去的草鞋少年。

    走在泥瓶巷里的少年,好像想起了誰,一下子就淚流滿面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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