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烽火戲諸侯 -【劍來】《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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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19 09:55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三十九章 觀瀑

  陳平安守後半夜,回到古寺內,徐遠霞和張山峰都沒有開口問什麼,陳平安也就不說什麼。

  一夜到天明,陳平安對著篝火,火光映照著那張略微白晰幾分的臉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天濛濛亮,大髯漢子還在酣睡,張山峰收拾好被褥後,發現陳平安不在古寺,走出大門,發現陳平安破天荒沒有練習拳樁,而是手持槐木劍,一動不動。

  陳平安聽到腳步聲,回頭笑道:「起了?」

  張山峰點頭,攤開手臂,一番舒展筋骨,清晨山風吹拂,還是有些寒意,張山峰摘下背後的那把桃木劍,開始練習一套萬年不變的劍術,輾轉騰挪,人隨劍走,身姿輕靈。

  張山峰臂長如猿,劍招銜接圓轉如意,按照江湖高手的眼光來看,天生就是練劍的好胚子,當然,在山上仙家看來,恐怕就沒有這個說法了,更多還是注重「養氣煉氣」,講究一個登山夠同輩人當中好似一騎絕塵,快到連百歲千年的老傢伙都望塵莫及。

  在張山峰收劍之後,陳平安還是持劍姿勢,猶豫不決,就是遞不出一劍。

  吃早餐的時候,三人一合計,打算去一趟宋雨燒創建的劍水山莊,稍作休整,打聽清楚那座梳水國仙家渡口的具體位置後,再動身不遲。

  山莊離此七百餘里,多是雄山峻嶺,好在入夏之後,風和日麗,三人放開手腳趕路,很快就到了劍水山莊轄境,莊子建在一座秀美大山的山腳,去往山莊之前,經過一座川流不息的繁華小鎮,陳平安獨自去買了酒裝入養劍葫,徐遠霞去了趟書肆,張山峰負責去購置添補乾糧肉脯,錢到用處方恨少,大髯漢子看上了一本定價極高的梳水國前朝孤本,品相極好,沒奈何囊中羞澀,懊惱自己當初在胭脂郡城臉皮太薄,就應該跟陳平安一樣,大大方方收下那五百兩銀子。

  由於給一文錢難倒了英雄漢,三人繼續趕路去往劍水山莊的途中,張山峰就提及了價值還要在小暑錢之上的「穀雨錢」,說他這輩子還沒能見過一次,只聞其名,一枚小暑錢等同於千枚雪花錢,一顆材質珍稀的穀雨錢,又價值百枚小暑錢,金丹境元嬰境的地仙們,好像都是使用這種錢幣用來交易法寶,最關鍵是穀雨錢,本身就是練氣士的大補之物,能夠快速補氣,恢復元氣。

  徐遠霞期間提醒他們兩個,這次在胭脂郡斬妖除魔的收穫,若是無益於自己當下的修行,最好找一處山上店鋪,哪怕折價,只要別太賤賣,都應該購置一兩件裨益修行的所需靈器,落袋為安,錢財是如此,實打實的境界提升更是如此。

  張山峰對此心中早有定數,說要購買幾張夢寐以求的攻伐符籙,若是雷法符籙最佳,再就是希望能找到一把價格公道的法劍,桃木劍雖然也能降服鬼魅陰物,可受限於桃木材質本身的孱弱,萬一遇上力大無比的山澤大妖,鐵定遭殃。

  陳平安有些犯嘀咕,他當然是恨不得世間萬千法寶,只進口袋不出口袋。

  而且他跟張山峰不太一樣,立身之本,是純粹武夫的體魄和拳法,可以傍身,無形中就是防禦,還有養劍葫蘆裡的兩位小祖宗,可謂殺力無窮,所以暫時沒想著賣出那些繳獲而來的小物件們,或是與練氣士以物易物。

  到了車水馬龍的劍水山莊,三個人發現處境有些尷尬,劍莊是有一位年紀很大的楚管事不假,可門房和負責待客的外府管事,一聽說三個陌生外鄉人開口就要見楚老祖,雖然臉上沒有流露出什麼,但是有大把的正當理由推脫出去,要知道楚老祖將近百歲高齡,是跟老莊主一起打天下的功勛元老,早已不理俗事,甚至可以說,老莊主在將莊子交到嫡長孫手上後,神龍見首不見尾,經常一出門就是三年五載不回莊子,德高望重的楚老祖就是劍水山莊的二莊主,是誰想見就能見的?當咱們劍水山莊是小鎮的街邊店鋪呢?

  於是三人吃了個不軟不硬的閉門羹,張山峰問徐遠霞,能否給點銀子,讓那位管事通融通融。

  徐遠霞苦笑道:「江湖中人,尤其是劍水山莊這種江湖執牛耳者,你隨便掏銀子,是打人家的臉,只會適得其反。」

  張山峰笑道:「實在不行,徐大哥你在大門口耍一套刀法,咱仨保管立即成為座上賓。」

  寶瓶洲的江湖,水其實不深,比不上頂尖劍客輩出的北俱蘆洲,徐遠霞這種四境的純粹武夫,在彩衣國梳水國這種小國江湖,已經屬橫著走的宗師,又有趁手的神兵利器在身,如虎添翼,當初在破敗古寺,如果不是著了道,被那貌似少女的「嬤嬤」偷襲,而是堂堂正正傾力一戰,徐遠霞未必就輸了那位梳水國四煞之一的嬤嬤。

  徐遠霞用手心抹著絡腮鬍子,覺得實在不行,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張山峰突然扯了扯兩人袖子,徐遠霞和陳平安轉頭望去,一架裝飾豪奢的巨大馬車緩緩停下,氣勢淩人,走下了一位少女和一位魁梧壯漢,少女是熟面孔,正是古寺中設計逞凶的魔頭,當時她對梳水國劍聖宋雨燒,說她要親自拜訪劍水山莊,沒想到說來就真來了,半點不含糊。

  壯漢身高九尺,赤手空拳,氣焰驚人,所到之處,遠道而來的各方江湖豪客、門派高手和武林名宿,紛紛主動讓路。

  陳平安三人看到了少女魔頭,她也看到了他們,跟壯漢說了一聲,就徑直走向三人,身姿婀娜地施了一個萬福,然後微笑道:「三位英雄好漢,不打不相識,此次做客劍水山莊,咱們雙方不如在酒桌上,相逢一笑泯恩仇?」

  徐遠霞跟陳平安張山峰對視一眼後,轉頭笑道:「可以啊。」

  很快山莊那邊就有一位佝僂老人出門迎接少女和壯漢,姓楚。原來壯漢在登門之前,投了拜帖,山莊不敢怠慢。

  徐遠霞借這個機會,跟老者傳告宋雨燒的那番言辭,正是劍莊大管事的楚姓老人,一聽就確定是老莊主的語氣,相比對待少女和壯漢的小心謹慎,就多出了許多真誠熱絡。而且能夠入了老莊主法眼的江湖朋友,在這個節骨眼上,多多益善,少莊主的那把盟主交椅,說不定就可以坐得穩當了!

  進了莊子,穿廊過道繞影壁,劍莊建造得別有洞天,三人被楚管事親自安排在風景優美的一座獨棟大院,少女和壯漢剛好下榻在鄰近的一棟院子。

  陳平安在進院子前就聽到了水聲,一問附近是否有溪澗,才知道原來院子後邊,沿著石板路一路前行,離此不算近,有條飛流直下的大瀑布,是劍水山莊名動梳水國的一處美景勝地,雨後天晴,就會有彩虹掛空,景象壯麗,動人心魄。

  徐遠霞和張山峰暫時不想出門走動,陳平安就獨自去觀看瀑布。

  張山峰在院子裡練習劍術,徐遠霞坐在石凳上,自嘲道:「好嘛,我一個四境武夫,都能沒聽到瀑布聲,你小子倒是耳朵尖。」

  那位楚姓老人在走出一段路程後,停下腳步,轉頭望向山中遠方的瀑布方向,自言自語道:「這背劍少年,難道是一位返老還童的大宗師?」

  ————

  龍泉郡迎來了一支車隊,絕對是稀客。

  車隊人馬來自大隋官方,雖然輕車簡從,並未大張旗鼓,但是在大驪廟堂中樞還是掀起了大風浪,以至於大驪方面的迎客隊伍中,有兩位上柱國,分別姓袁和曹,還有出身山崖書院的禮部尚書,以及數位京城大佬,無一例外,都是大驪皇帝的嫡系親信,郡守吳鳶身處其中,實在不起眼。

  大隋那邊的主心骨,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年邁老人,只知道姓高,與大隋皇帝同姓,只看相貌氣度,更像是一個四海為家的說書先生,沒什麼富貴氣焰,身邊帶了一位少女隨從。其餘兩輛馬車,分別乘坐有皇子高煊和蟒服宦官,以及一位身份清貴但是品秩不算太高的禮部侍郎。

  兩撥人在一處驛站匯合之後,不過是一頓簡單的清茶粗飯,就火速趕往新敕封為北岳的披雲山,北岳大神魏檗,原黃庭國官宦出身、如今一躍成為林鹿書院副山長程水東,一神祇一老蛟,在山腳耐心等候大隊伍。

  三方聚頭,依次登山。

  大驪宋氏要與大隋高氏,雙方結盟於披雲山!

  此次「山盟」,東寶瓶洲北方僅剩的兩大王朝,要簽訂百年攻守同盟。

  在雙方按照儒家訂立禮儀結盟的時候,有兩位同齡人少年面對面而站,同樣是皇子,一個叫宋集薪,身後站著心不在焉的婢女稚圭,一個叫高煊,身後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蟒服貂寺肅手恭立。

  高煊微笑道:「又見面了。」

  宋集薪對於這位初次相逢於泥瓶巷的大隋貴胄,印象極差,便沒有開口說話。

  高煊愁眉苦臉道:「風水輪流轉,如今你比我更牛氣了。」

  宋集薪冷笑不語。

  高煊轉為望向亭亭玉立的少女,微笑道:「我跟陳平安如今是很要好的朋友了,他在大隋的時候,只要說到家鄉,就會經常提及你。」

  稚圭很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高煊好像記起一事,詢問宋集薪,「當初我跟你買這位婢女,如果沒有記錯,你是出價黃金萬兩,如今還是這個價格?」

  宋集薪這才開口說道:「整個大隋是什麼價錢,說來聽聽,以後我有錢了,說不定會買。」

  高煊嘖嘖道:「人靠衣裳馬靠鞍,如今你這口氣真是嚇人。」

  宋集薪冷笑道:「那你嚇死了沒有?」

  高煊撇撇嘴,不再跟這個傢伙鬥嘴,轉頭望向氣勢巍峨的大驪北岳山神廟,輕聲道:「北岳廟在這裡,南岳呢?」

  ————

  在大隋山崖書院所在的京城東山,也有一樁更加隱蔽的另一半附屬山盟,雖然看似規格不高,而且沒有對外泄露半點風聲,但是大隋京城內外緊張萬分,從皇帝到六部衙門,以及山上山下,外松內緊,將山崖書院盯得嚴嚴實實,好在書院副山長茅小冬像一隻護雞崽兒的老母雞,强力要求大隋朝廷不可因為此事,耽擱書院的正常授業,這才使得書院絕刀部分的夫子學生們,都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

  大隋之所以如此風聲鶴唳,怪不得大隋小題大做,委實是大驪此次負責簽訂東山盟約的人,來頭太大。

  大驪國師崔瀺。

  山崖書院的一棟雅靜院落,如今在大隋京城名聲大噪的少女謝謝,跪坐在門口,大氣都不敢喘。

  屋內兩人對坐。

  準確說來,其實是一個人。

  白衣飄飄的少年崔瀺,一襲文士青衫的老崔瀺。

  兩人見面之後就沒有任何言語交匯,只是下了一盤棋,最終改名為崔東山的少年,棋輸一著,只是少年心情不壞,嬉皮笑臉地獨自複盤。

  老崔瀺臉色肅穆,接過少女謝謝戰戰兢兢遞過來的一杯熱茶,緩緩喝茶,看也不看棋局。

  崔瀺突然開口道:「是不是哪怕如今有了神魂合一的法子,你也不願答應了?」

  崔東山不斷彎腰拈子收入棋盒,沒好氣道:「還用問?崔瀺什麼脾氣性格,寧為雞頭不做鳳尾,一百年前是這樣,一萬年以後還會是這樣!」

  崔瀺唏噓道:「世事難料,荒誕不經。」

  崔東山笑問道:「如今我消息不暢,寶瓶洲中部彩衣國那邊,亂起來了嗎?」

  崔瀺點頭道:「雖然出了點小意外,但是不妨礙大勢,亂局已定。」

  崔東山收拾了半天棋局,斜眼看著正襟危坐當大爺的老頭子,有些憤懣,就也不當苦力了,四肢趴開躺在編織精緻的大竹席子上,嘀咕道:「你運氣比我好多了,老秀才是個欺軟怕硬的,不願跟你撕破臉皮,就來收拾我一個天真無邪的青蔥少年,你是不知道,從驪珠洞天到這大隋京城,老子受了多少白眼委屈。」

  崔瀺默不作聲。

  崔東山仰面躺在席子上,摸了摸額頭,彷彿現在還隱隱作痛,是給李寶瓶那個臭丫頭拿印章拍出的心理陰影!

  崔東山躺著翹起二郎腿,唉聲嘆氣,「大隋皇帝也是個有魄力的,忍辱負重,肯受此奇恥大辱,跟大驪簽訂這樁盟約,大隋弋陽郡高氏,就要因此龜縮百年,寄人籬下,讓出黃庭國在內的所有附屬國,眼睜睜看著大驪鐵騎繞過自家門口,一路南下,奠定寶瓶洲自古未有的大一統格局。」

  崔瀺淡然道:「百年之後,寶瓶洲形勢如何,你我看得到?就算看得到,就一定是對的?今日大隋高氏之隱忍,未必不會是後來者居上的第一步。」

  崔東山搖頭道:「換成我,咽不下這口氣。」

  崔瀺冷笑道:「原來我崔瀺的少年時代,無論是心性還是眼光,都是如此不濟事,難怪會有我今天的慘淡光景。」

  崔東山也不惱,晃蕩著一條腿,雙手做枕頭墊在後腦下邊,直楞楞望向天花板,「不知道為什麼,你看不起現不喜歡現在的你。對鏡照人,相看兩厭,哈哈,天底下還有這麼有趣的事情。」

  崔瀺猶豫了一下,「爺爺到了龍泉郡,住在落魄山一棟竹樓內,如今已經清醒了許多。但是……」

  「就知道會有個挨千刀的『但是』!」

  崔東山雙手捂住耳朵,在竹席上滿地打滾,學那李槐哀嚎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崔瀺不理睬他,自顧自說道:「陸沉離開浩然天下之前,找到了他,在竹樓內交上手了,你應該清楚,以他那種練拳練到走火入魔的份上,生平最大的願望,就是想知道武夫十境的道,與十三境甚至十四境練氣士的道,孰高孰低,就算低了,又到底相差了多少。所以哪怕是面對道家一脈掌教……」

  崔東山轉頭望向隔著一張棋盤的老人,「陸沉在浩然天下,也得遵守文廟訂立的規矩吧,撐死了就是十三境,爺爺重返十境,如果能夠恢復巔峰,不是沒有一戰之力,最不濟也不是必死的下場。」

  崔瀺搖頭道:「陸沉耍了一點小手段,將他帶入了小洞天之內,如此一來,戰場就不在浩然天下了。」

  崔東山猛然坐起身,滿臉殺氣,語氣卻極為內斂沉穩,「爺爺他死了?」

  崔瀺喝了口茶,緩緩道:「沒有。他事後走出落魄山,在小鎮像個尋常百姓,忙著購置文房四寶,我找到他的時候,他說在那處小洞天內,陸沉以玄妙道法,祭出了多達十位的十境武夫,為陸沉所用,試想一下,一人雙拳,被十位歷史上的十境武夫圍困,明知必死,你會不會出那一拳?」

  崔東山站起身,又盤腿坐下,伸手抓著頭髮,懊惱道:「我當然不會,可他會的。爺爺難道不知道,這一拳收回來,就等於放棄了傳說中的武道十一境?這一拳不遞出去,那一輩子的追求,豈不是都放棄了?」

  崔瀺放下茶杯,「那你有沒有想過,哪怕他出拳,還活了下來,甚至順勢躋身十一境武夫,那麼你我,還有陳平安,以後還能有安生日子嗎?那些個千百年躲在幕後的大佬,容得下一位寶瓶洲的十境武夫,可未必能夠接受一位新的十一境武神。所以這一拳,他是跟掌教陸沉,或者說跟中土神洲做了一筆買賣,用一個純粹武夫的十一境,來換一個去往市井購置雜物的機會,換一份平平安安的太平歲月。」

  崔東山撲通一聲後仰倒地,「沒勁。」

  崔瀺心弦微顫,猛然望向門外。

  崔東山亦是如此。

  崔瀺冷笑道:「齊靜春!陰魂不散,直到這一刻才願意徹底消停,我倒要看看,你是否還留有後手,與我下棋!」

  崔東山有氣無力道:「老崔啊,你樂意瞎折騰就折騰,我反正是不跟齊靜春下棋了,更沒勁。」

  崔瀺冷哼一聲,站起身俯視著少年模樣的自己,譏笑道:「爛泥扶不上牆!」

  崔東山眼睛都不眨一下,樂呵呵道:「躺在爛泥裡曬太陽,其實也挺舒服的,千萬別扶我,誰扶我我跟誰急。」

  崔瀺伸出一隻手,「拿來!」

  崔東山眨了眨眼眸,「啥?」

  崔瀺臉色陰沉,「那件咫尺物!」

  崔東山翻轉側身,用屁股對著崔瀺。

  崔瀺臉色陰晴不定,「暫借你二十年。之後哪怕你還沒有躋身上五境,我照樣取回。」

  崔東山麻溜轉身,伸出一隻手掌,討價還價道:「最少五十年!」

  崔瀺走向門口,大袖翻搖,「三十年,再敢得寸進尺,我現在就打死你。」

  崔東山在崔瀺離開院子後,一路在竹席上翻滾著來到門口。

  跪坐在門檻外邊的少女謝謝從頭到尾,像個木頭人。

  崔東山懶洋洋坐起身,瞥了眼少女的坐姿,笑道:「謝謝,原來你屁股蛋生得挺大啊,難怪想要當我師娘。」

  少女老老實實坐在原地,姿勢依舊,置若罔聞。

  崔東山一個跳起身,跑到少女身邊,一腳狠狠踹在少女屁股上,踹得少女整個人摔入院子。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放聲大笑。

  少女默默起身,就連身上的塵土都不去拍掉。

  崔東山嘆氣一聲,伸手輕輕捶打心口,「看到你這副可憐模樣,公子我心如刀割哇。」

  謝謝强顔歡笑,擠出一個笑臉。

  崔東山趕緊一手捂住眼睛,另外一隻手使勁搖晃,「趕緊轉過頭去,白日見了個鬼,你家公子的眼睛快要瞎了!」

  少女轉過頭去,視線上挑,晴空萬里。

  她小時候總是不明白為何「萬里無雲」才是最好的天氣,難道彩霞絢爛不更好看一些?直到她上山之後,才知道原來是無雲便無風雨。

  ————

  李寶瓶以一塊木製的「盟主令」召集衆人,這源於她最近剛看完一本講述江湖大俠的小說,被尊奉為武林盟主的人,只要令牌一出,就可以號令江湖,十分威風。她手持自製的那塊木牌,大搖大擺去敲響一扇扇房門,也不說話,板著臉高高舉起手中令牌,然後就走向下一處。

  最後林守一,李槐,於祿,謝謝,甚至連崔東山都湊熱鬧,聚在李寶瓶學舍內,等待這位武林盟主的發話。

  李寶瓶咳嗽一聲,小木牌掛在脖子上,桌上放著一份厚厚的信封。

  紅棉襖小姑娘動作緩慢地打開信封,神色肅穆道:「小師叔給我們大家寫了信,作為總舵龍泉郡下轄的東山分舵舵主,我現在要開始念信給你們聽,你們記得不要大聲喧嘩,不可漫不經心,不許……李槐你給我坐好!還有崔東山,不許蹺二郎腿!於祿,先別嗑瓜子!」

  一群人只得乖乖坐正,洗耳恭聽。

  小姑娘先讀過了小師叔給她寫的那封信,讀得抑揚頓挫。

  然後小心翼翼折好信紙,放在手邊,從信封裡抽出第二封信,是給李槐的,之後是林守一,於祿和謝謝在一張信紙上。

  陳平安在信上寫的內容,大多是家鄉小鎮在新年裡的雞毛蒜皮小事,再不就是要他們不許鬧矛盾,出門在外一定要團結,好好相處,不要讓家裡人擔心,讀書也不要太累,適當下山散心,可以結伴逛逛大隋京城,諸如此類,最多就是寫了一些離開大隋京城後的奇人異事,以及描繪了一些乘坐鯤船、俯瞰大地的風光,半點談不上文筆,平鋪直敘,措辭寡淡,只不過情真意切,衆人甚至完全可以想像陳平安在提筆寫信的時候,比他們此刻還要正襟危坐,神色必然一絲不苟。

  李寶瓶讀完所有信紙,雙手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完畢!」

  李槐納悶道:「李寶瓶,反正陳平安差不多是人手一封信,你直接把信紙交給咱們,不就行了?」

  紅棉襖小姑娘一瞪眼,李槐縮了縮脖子。

  崔東山伸手指了指自己鼻子,「我的呢?」

  李寶瓶雙臂環胸,盤腿坐在長凳上,搖頭道:「小師叔沒給你寫信。」

  崔東山仰起頭做淚流滿面狀,喃喃道:「世間竟有此等無情無義的先生。」

  李寶瓶驀然哈哈一笑,從信封裡抽出幾張大驪老字號錢莊的銀票,「方才在我的信上,小師叔有交代過這件事,我給忘了讀,喏,拿去,小師叔說欠你的兩千兩銀子,還你了。崔東山,以後你不能賴帳,說小師叔沒還你錢,我會給小師叔作證的!」

  崔東山接過幾張輕飄飄的銀票,一臉的傷心欲絕,突然眼中浮起一抹希望神采,「寶瓶,你小師叔有沒有提及春聯的事情,我寫的,先生可曾在大年三十張貼起來?你再仔細翻一翻書信,萬一有所遺漏呢?」

  李寶瓶斬釘截鐵道:「沒有!小師叔的信,我已經翻來覆去看了九遍,都能倒背如流了!」

  崔東山一臉狐疑,起身彎腰,伸手就要去拿信,打算自己翻翻看。

  李寶瓶一巴掌按住那些仔細疊放在一起信紙,對這個手下敗將怒目相向道:「狗膽!」

  一物降一物。

  崔東山悻悻然收回手,重新一屁股坐定,長吁短嘆,只覺得生無可戀。

  李槐小聲道:「崔東山,嫌棄銀票礙眼啊?那給我唄?」

  崔東山收起銀票,斜眼道:「銀票不礙眼,你小子礙眼。」

  李槐學李寶瓶雙手環胸,得意洋洋道:「說話小心點,你知不知道,我如今是龍泉鄉總舵下轄東山分舵的戊字學舍分分舵的舵主?!」

  崔東山起身拍拍屁股,對這個小兔崽子笑駡道:「滾蛋!」

  李寶瓶收起所有信紙,裝入信封,「信我都先幫你們收著,免得你們弄丟了。散會!」

  崔東山打著哈欠離開學舍。

  林守一和李槐一起離開。

  於祿和謝謝走在最後。

  於祿輕聲笑道:「陳平安寫給咱倆的信,我比你多出二十四個字哦。」

  謝謝黑著臉道:「於祿,你幼稚不幼稚?」

  於祿笑得很欠揍。

  ————

  劍水山莊深山之中,聲勢驚人的瀑布,如一條白練從天而降。

  瀑布底下是一座幽綠水潭,深不見底,隱約有紅色游魚的模糊身影,一閃而逝。

  瀑布聲響如雷鳴,四周水氣彌漫,

  陳平安站在深水潭旁邊的一座精巧水榭中,在想一個問題。

  如果自己一劍砍去,能夠劈開那邊的瀑布水簾嗎?

  陳平安掂量了一下瀑布水勢,再想到自己正確出劍都不會的尷尬境地,答案是不能。

  陳平安腳尖一點,踩在這座水榭的紅漆欄桿上,本想練習立樁劍爐,可是一隻手已經情不自禁地摘下了養劍葫,順勢又喝了口酒,仰起頭,望向瀑布之巔,視線緩緩下移。

  就像一道從仙人袖中垂落人間的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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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19 10:36 PM

本帖最後由 im167928 於 2019-2-20 03:38 PM 編輯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四十章 泥菩薩有火氣

  觀瀑有所感悟的陳平安,最終還是沒有拔出槐木劍,劈出齊先生在古寺對峙粉袍大妖的那一劍。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會覺得出了劍,就肯定是錯的?難道說練拳跟練劍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一個能夠勤能補拙,一個就只講天賦資質?」

  陳平安當下還不知道,這不是他悟性太差,更不是沒有練劍的天賦,而是他所看到的劍,無論是持劍之人,還是他們的劍術神通,對於武夫三境的陳平安來說,實在太高太遠。

  但問題在於陳平安的眼力很不錯,看得清楚許多尋常武夫看不到的地方,這就更給陳平安帶來一種無形的負擔,每當他想要遞出一劍的時候,習慣了追求盡善盡美的陳平安,就會覺得鞘中長劍,重達千鈞萬斤。

  陳平安這一路所見所聞,無論是躋身陸地劍仙的風雪廟魏晉,人未至劍來到,一劍劈開嫁衣女鬼的地界天幕,還是之後墨家豪俠許弱的長劍出鞘些許,借助觀想而得的一條山脈,來抵禦魏晉的出劍,或是最後齊靜春那隨手一劍,輕鬆寫意,便斬開白帝城道統傳承的混元金光陣。

  這跟寧姚在泥瓶巷祖宅,她走幾次撼山拳譜的基礎走樁,陳平安勉强就能跟上寧姚的動作,甚至琢磨出幾分拳道真意,大不相同。因為崔姓老人在翻閱過拳譜後,早已蓋棺定論,撼山拳的拳架其實很粗劣,不值一提,所以誰都可以模仿,就像胭脂郡的趙樹下,偷看陳平安走樁後,也可以淬煉體魄,强身健體。

  但是撼山拳最可貴的地方,是「我輩武夫」的那一口氣,所以撼山拳屬入門易,把拳法練高練透,難。

  有多難?

  就說那撼山拳的宗旨,是「習我拳者,迎敵道祖,可敗不可退」,崔瀺的爺爺,重返十境巔峰的頂尖武夫,遇上陸沉,可曾出拳?沒有,不管老人有什麼顧慮和理由,若是只看結果,老人到底還是沒有遞出那一拳,以此可見,撼山譜推崇的拳法精髓,後輩習拳之人,想要完全掌握,形容為難如登天都不誇張。

  瀑布撞擊水潭,水花四濺,如百萬顆珍珠齊齊崩碎,霧氣升騰。

  「阿良,練劍好難啊。」

  陳平安怔怔出神,撓撓頭,喝了口悶酒,有些無奈。他站在水榭欄桿上,環顧四周,最後視線依舊凝聚在瀑布上,雖然出劍的念頭已經沒有,但是記起那位幫助自己打熬三境體魄的光腳老人,提及雲蒸大澤式的拳架,就坦言此拳第一次現世,就打得天地間的雨幕倒退天上。

  陳平安此刻看著那條飛瀉而下的巨大瀑布,想知道如果竹樓老人遞出一拳,是否能夠打得瀑布激蕩上揚,大水退轉?

  一旦由很陌生的拔劍,轉入再熟悉不過的出拳,陳平安立馬就有了信心,這股信心來自數十萬次走樁,來自一次次迎敵不退。

  陳平安望向那條壯觀瀑布,突發奇想,倘若自己傾力一拳,能否一鼓作氣打穿那道瀑布水簾?能否僥倖打穿之後,猶有絲毫拳罡砸中瀑布之後的堅韌石壁上?不知道徐遠霞這些已經躋身煉氣境的江湖武夫,能不能一拳在石壁上砸出一個坑窪來?

  陳平安有些意動。

  只是陳平安很快就跳下了欄桿,坐在水榭長椅上,喝起了酒,就像是一個慕名觀景的山莊遊客。

  陳平安望向道路那邊,片刻之後,很快就有衣著鮮亮的一行人緩緩走來,有人高聲笑語,氣概豪邁,有人溫文爾雅,風度翩翩,也有女子儀態雍容,笑顔如花。為首三人,居中是一位面如冠玉的俊逸公子,腰間一側懸掛玉佩,一側懸掛了一把不常見的短劍,器宇軒昂。他左手邊是一位佩刀漢子,龍驤虎步,顧盼自雄。右邊是一位頭戴方巾、手持摺扇的年輕書生。

  三人身後,有數位婦人少女,姿色氣態都極為不俗。

  再往後,是一群扈從隨侍,多是雙目精光、氣勢淩人的青壯男子,其中一人背負一張牛角硬弓,最為矚目。

  一種難以言喻的江湖氣息,往水榭這邊撲面而來。

  劍水山莊的觀瀑道路,是一條斷頭路,終點就在這座水榭,對方那些人擁簇在小路上,幾乎沒有空隙,陳平安就只好暫時待在水榭,想著等他們進了水榭,再找機會離開。為首三人和女子們先後拾階而上,那些扈從則各自占據一方,守在水榭外,對於水榭內背負劍匣的陳平安,大多只是瞥過一眼就不再上心。

  氣質更像是一位豪閥世族子弟的為首公子,見到陳平安後,視線微微停留,似乎在等待陳平安的主動開口,只是陳平安與其視線交匯後,顯得有些木訥,公子哥微微一笑,點頭致意,實則內心有些奇怪,進入山莊的江湖各路豪傑,竟然還有不認得自己的人物?

  陳平安這才點頭還禮。

  在陳平安打算趁勢走出水榭的時候,一位坐在俊逸公子身邊的年輕婦人,望向陳平安柔聲道:「公子若是來此賞景,尚未盡興的話,無需離開。」

  陳平安楞了楞,因為婦人所說的梳水國官話,他完全聽不懂。

  婦人心領神會,立即以寶瓶洲雅言重複了一遍。

  陳平安這才聽明白。

  一位約莫十七八歲的女子,身高不輸男子,臉色冷若冰霜,腰間懸掛有一柄刀鞘精美、裹纏金絲的長刀,只是挎刀的姿勢很稀奇少見,屬反向懸掛,這一點跟那位中年漢子,如出一轍。

  她瞥了眼陳平安身後的槐木劍匣,又看了眼陳平安別在腰間的「朱紅酒壺」,沒有看出江湖根腳和境界高低,女子便沒了興趣。

  佩刀漢子大大方方道:「小兄弟,只管坐著便是,該喝酒喝酒,該賞景賞景,不用拘束,若說先來後到,是我們叨擾了小兄弟的閒情雅致才是。當然,如果等會兒嫌棄咱們說話吵鬧,小兄弟再走不遲。」

  一般人也就只好坐在原地了,可陳平安抱拳告辭道:「我到這裡已經半天了,看過了瀑布,這就要原路返回。」

  佩刀漢子爽朗大笑,竟是站起身抱拳相送的架勢,「無妨無妨,小兄弟自便。」

  一位年紀最小的少女瞪大眼睛,覺得這個陌生少年真是好差的眼光,好大的架子。難道他當真不知道水榭內的那位東道主,正是劍水山莊的少莊主宋鳳山?梳水國江湖上第一流的小劍仙唉,傳言梳水國一位公主都仰慕得差點私奔了,哪怕客人不認得主人,可梳水國膽敢如此反向挎刀的大人物,也認不得嗎?抱拳相送的那位漢子,別看如此平易近人,半點不像江湖大佬,其實是與劍水山莊齊名的橫刀山莊現任莊主,是梳水國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宗師,大名鼎鼎,曾經闖蕩過十數國江湖,何等的威名赫赫,就連老劍聖宋雨燒都親口稱贊過此人的刀法,只差絲毫就能夠達到出神入化的武道之境。

  少女心中偷著樂,心想這個一身窮酸氣的少年,該不會是個初出茅廬的江湖雛鳥吧?難不成是膽大包天偷溜進劍水山莊的小蟊賊,所以根本不敢逗留?哈哈,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好玩了。

  陳平安走出水榭,走下臺階,突然身後傳來一個清冷嗓音,「稍等。」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那位反向挎刀的年輕女子,她走到臺階頂部,俯瞰著自己,「你師從何人?可是彩衣國或者古榆國的劍術門派?」

  雖然女子言語略顯氣勢淩人,陳平安轉過身,搖搖頭,還是儘量說一些不傷和氣的客氣話,「我來自更北的地方,這次是跟朋友一起來的劍水山莊,聽說少莊主要被推選為梳水國武林盟主,就想著找機會道個賀。」

  那位俊逸公子哥微微一笑。

  搖動摺扇的年輕書生輕聲調侃道:「神仙在前人不識啊。」

  佩刀漢子望向女子背影,氣笑道:「你這個小武痴,不許對客人無禮!之前跟你怎麼說的,出了自家莊子,就不可以隨便找人比武切磋!」

  挎刀女子掌心按住刀柄,刀鞘頂端便隨之微微揚起,剛好指向了臺階底部的陳平安,對於漢子的言語置若罔聞,盯住陳平安,問道:「你是武道二境還是三境?習劍幾年了?」

  陳平安皺了皺眉,拱手抱拳,轉身就走,不打算理會這個出身梳水國江湖豪門的年輕女子。

  陳平安好說話,也不意味著對誰都沒有原則,恰恰相反,對於陌路人,陳平安一向不招惹,卻也不忌憚。

  蔡金簡,苻南華,搬山猿,那條頭顱爆炸的棋墩山大蛇,綉花江渡船上的官家侍衛,當然還有待在黃庭國古井底下、死活不敢冒頭的少年崔瀺,以及前不久在古寺內被掐住脖子、拳拳打爛神魂的女鬼,都已經領教過了。

  挎刀女子面帶冷笑,輕輕撂下一句話,「這種廢物,也好意思背劍走江湖,還敢進入劍水山莊,想必教你練劍的人,只教了你膽小怕事吧?」

  挎刀漢子有些無可奈何,自家閨女這打從娘胎裡帶出來的臭脾氣,真是害人不淺。

  但是埋怨歸埋怨,漢子對於自己獨女的武道天賦,向來引以為傲,毫不遮掩自己的期許,直接揚言以後女兒絕不會外嫁,橫刀山莊只會入贅,因為他女兒注定是要繼任莊主。挎刀漢子不願意仗勢欺人,站起身,就要勸說女兒不要再挑釁那個外鄉少年,練武之人,應當以武德為首,武功高低是其次。但是漢子也知道,這些江湖老話,不單是自己女兒不太聽得進去,其實如今江湖上的年輕一輩天才們,誰不是左耳進右耳出,滿臉不耐煩,在老輩背後嗤之以鼻?

  梳水國最近十年最鋒芒畢露的年輕高手,可不就是坐在自己身邊的這位少莊主?年紀輕輕就躋身武道四境,早早為自己贏得了小劍仙的美譽。宋鳳山每次出劍之前,不管是被人挑戰還是主動找人試劍,必然會焚香沐浴更衣,換上一襲從未穿過的嶄新衣衫,而且出劍之後,劍下絕不留活口。

  但就是這麼一位殺伐果斷的劍道天才,極有可能會是梳水國歷史上最年輕的五境宗師。

  三十歲的五境宗師,到時候再打敗青竹劍仙,宋鳳山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獨占「劍仙」頭銜,到時候他的爺爺,老劍聖宋雨燒應該還健在,如今彩衣國劍神已死,十數國疆域,還有誰能夠抗衡劍水山莊?

  這也是梳水國江湖願意對一個晚輩俯首稱臣的關鍵所在。

  但是,老莊主宋雨燒數十年間極少露面,未嘗不是對於這座新人新氣象的江湖,心懷失落。

  相傳這對爺孫之間,關係並不太好,尤其是老劍聖對那位綿裡藏針的孫媳婦,更是不喜歡。

  聽到反向挎刀女子陰陽怪氣的言語,哪怕是泥菩薩脾氣的陳平安,也猛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水榭那邊。

  他是不太知道所謂的江湖規矩,更不清楚梳水國的風土人情,但是陳平安覺得天底下有些個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有些個事情,更是對錯分明。

  好在挎刀漢子已經走到女兒身邊,板著臉教訓道:「如此氣焰驕縱,爹怎麼敢讓你獨自行走江湖,推遲一年再說!」

  女子勃然大怒,冷若冰霜的神色愈發寒意森森,但是眼前之人,終究是她爹,更是親手傳授她武道刀法的師父,亦父亦師,何況在這麼多外人面前,從小耳濡目染江湖人事的挎刀女子,哪怕再不甘心情願,仍是冷哼一聲,不再繼續出口傷人,轉身走向水榭長椅,一屁股坐下,扭頭望向那條瀑布,心煩意燥。

  漢子向陳平安歉意道:「小兄弟,我王毅然替女兒跟你道個歉。」

  陳平安點了點頭,轉身前行。心中對於這位年輕女子的觀感差到了極點,因為她讓陳平安想起了朱河朱鹿父女,也是這般場景,父輩分明都是通情達理、豪爽待人的好人,教出來的女兒,為何偏偏如此蠻橫自我?

  奇了怪哉!

  陳平安一想到刺殺自己的朱鹿,就想到了幕後主使人,李寶瓶的二哥李寶箴,這是一樁繞不過的仇怨,這讓陳平安忍不住嘆息一聲。

  陳平安沒有說話就離開,這個細節,頓時讓那個一肚子火氣的挎刀女子,徹底無法忍受,猛然起身,厲色道:「堂堂橫刀山莊的莊主親自跟你道歉,你這廝竟然一個屁都不放?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

  陳平安面無表情地轉過身,繫緊了綁縛背後劍匣的細繩,「你要切磋,那就切磋。」

  陳平安在古寺來到劍水山莊這段七百里路程,一直沉默寡言,心情實在不算好,徐遠霞和張山峰也看出了端倪,大髯漢子就連喝酒都克制了許多,酒話葷話更是不再講了。所以這次陳平安說要觀看瀑布景色,其實有所心動的兩人,都心有靈犀地說不願意動了,就是為了讓陳平安獨自散心。

  女子大步走到臺階頂部,冷笑道:「好啊,就等你這句話!」

  但是陳平安接下來一句話,讓水榭內外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心起悚然,「口頭的生死狀,算不算數?」

  名動梳水國的刀法宗師王毅然沉聲道:「小兄弟,切磋可以,無論勝負,我都不會插手,但是我希望不要打生打死,點到為止就好了,如何?」

  挎刀女子正要出聲,王毅然眼神淩厲瞪了她一眼,幾乎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嚴厲一面的女子,嚇得噤若寒蟬,再不敢跟那個該死的外鄉少年撂狠話。

  王毅然死死盯住陳平安,「若是訂立生死狀才願意打這一架,我不會答應,但是如果只是切磋,哪怕出手重了點,我願意讓女兒吃這份苦頭,希望她最好能夠借這個機會,知道江湖的水深水淺,不要再眼高於頂,學了點三腳貓功夫,就自以為天下無敵!」

  說到最後,漢子轉頭瞥了眼女兒,當著這麼多外人的面,這些措辭可謂語氣極重了。

  當面教子,背地教妻。

  這大概就是老江湖的老規矩。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那就切磋!」

  站在女兒身邊的王毅然壓低嗓音說道:「珊瑚,出手記得要有分寸,做人留一線,別把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

  顯而易見,王毅然還是更看好自己女兒。只不過作為父輩,大道理還是要說的。

  挎刀女子望向水榭外小路上的少年,扯了扯嘴角,「爹,我心裡有數。」

  她按住刀柄,微微一笑,腳尖一點,高高躍向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劍客。

  女子手中那把名刀的出鞘瞬間。

  那邊小路上傳出一陣沉悶震動,衆人眼角餘光當中的那道身影驟然消失,下一刻負匣少年就迎面來到握刀女子身前,一拳砸中她額頭,借勢反彈飄回原地,收起拳架,瀟灑站定,而女子整個人就像一隻斷線風箏,在空中被一拳打得直接越過水榭頂部,最後摔入瀑布下的水潭,生死不知。

  切磋雙方。

  一方雷聲大雨點小到……沒有。

  一方乾脆就沒雷聲,出手卻是一場劈頭蓋臉的暴雨。

  陳平安轉身離去,摘下養劍葫,高高舉起灌了一口酒,留給水榭衆人一個背影。

  原來泥菩薩也是有火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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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0 02:02 PM

本帖最後由 im167928 於 2019-2-20 03:41 PM 編輯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四十一章 喝過劍仙的酒好吹牛

  王毅然神色凝重,身形擰轉,顧不得會不會驚嚇到水榭內的其餘女子家眷,腳尖踩在欄桿上,飛快掠向水潭,去打撈落水的女兒。

  劍水山莊少莊主神色如常,搖動摺扇的年輕書生嘖嘖道:「不曾想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

  書生啪一聲收起摺扇,望向小路上那位漸行漸遠的背劍少年,絕對是一位武夫四境的小宗師!難道是彩衣國劍神的關門弟子?只因為江湖險惡,加上師父劍神暴斃於山林,不得不僞裝成外鄉人,獨自遠遊避難?否則他真想不出誰能調教出如此年輕的武道天才,比宋鳳山還要更早躋身宗師境。

  宋鳳山的妻子,那位貌美賢淑的年輕婦人,忍不住輕聲問道:「珊瑚會不會有事?」

  宋鳳山以拇指食指悄悄摩挲腰間短劍「滄水」的劍柄,笑而不語。

  書生微笑解釋道:「夫人放心,劉姑娘沒有大礙,少年那一拳用了巧勁,只是以拳罡外力擊暈了王姑娘,屬皮外傷,不會傷及體魄神魂,這次切磋,少年是臨時收了手的,大概正如王莊主所說,不願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吧。」

  果不其然,王毅然抱起女兒返回水榭,而且在王毅然的幫助下,數次點穴,女子已經緩緩清醒過來,她除了模樣狼狽不堪,衣衫浸透,春光隱約,丟了天大面子,臉色和精神氣尚可,反向挎刀的女子掙扎著站在水榭中,額頭紅腫,她背對衆人,一隻手抵住亭柱,一手捂住嘴巴,渾身濕漉漉的修長女子,一雙眼眸水霧朦朧,比起平日裡的冷艶,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韻味。

  那個湊熱鬧不嫌大的少女,伸長脖子,痴痴望向小路上的喝酒少年,驚嘆道:「哇,真的是高人唉。」

  書生斜眼迅速打量了一下女子的婀娜背影,落湯雞似的女子,體態玲瓏畢露,書生嘴角翹起,好驚人的一雙大長腿,楞頭青少年恐怕不諳此等風情,如他這般閱歷豐富的豪門公孫,才知道此間滋味最傷男兒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江湖上講究一個主辱臣死,水榭外各個陣營的心腹扈從當中,背負牛角大弓的漢子,似乎看到了幾位同行隨侍的含蓄譏笑,一時間怒從膽邊生,大喝一聲,摘下那張匠人打造十年而成的珍稀硬弓,從腰間白羽攢簇的箭袋摸出一枝雕翎箭矢,挽弓如滿月,「歹人膽敢傷我家小姐,吃我一箭!」

  接連遭遇驚變,橫刀山莊莊主王毅然素來以沉穩著稱,刀法有「山岳氣象」的刀法宗師,也有些惱火,暴怒出聲道:「馬錄!不可暗箭傷人!」

  已經走到百步之外的陳平安剛要轉身,微微一楞,眼角餘光瞥見一處大樹之巔的高枝處,有人雙手負後站在枝頭,山風吹拂,黑衣老人身形隨著樹枝一起如水波輕輕晃動,極具風采。兩人很快對視,老人點頭致意,陳平安便打消了出手的念頭,只是轉過身,重新面對那座水榭。

  佩劍老人身形一晃,消逝不見,下一刻就落在小路之上,如一縷青煙與陳平安擦肩而過,抬起手臂向前伸出一根手指,竪立起來。

  一枝破空而至的雕翎箭矢,就那麼被黑衣老人以手指抵住箭尖,勢大力沉的箭矢在空中寸寸崩碎,而老人的手指安然無恙,沒有半點異樣。

  老人又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握住已是强弩之末的僅剩箭尖,隨手一丟,箭尖激射而去,釘穿了握弓大漢的一隻手掌,漢子倒也血性十足,仍是沒有丟了牛角大弓,手心血肉模糊的那條骼膊頽然下垂,單手持弓,瞪圓眼睛,與那位不速之客凶狠對峙。

  黑衣老人神色冷漠,「行走江湖,生死自負!就沒有長輩教過你們這點道理?在梳水國別處江湖,什麼規矩都不講,隨你們高興就好,可是在我劍水山莊,不行。」

  年輕婦人站起身,施了一個儀態萬方的萬福,恭敬稱呼道:「老祖宗。」

  王毅然臉色微變,趕緊抱拳,微微低頭道:「橫刀山莊王毅然,拜見宋劍聖!」

  書生緊隨其後,拍了一下少女的腦袋,示意她起身相迎,然後書生作揖朗聲道:「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善,見過老莊主。」

  少女性情活潑,毫無怯場,跟隨哥哥依葫蘆畫瓢,作揖卻不低頭,直直望向那位如雷貫耳的江湖老神仙,稚聲稚氣道:「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學,見過老莊主。」

  老劍聖宋雨燒現身露面,宋鳳山作為老人嫡孫,竟是最後一位站起身,語氣沒有半點情緒波動,緩緩道:「爺爺這次出門有些短暫,孫兒本以為只有等到莊子這邊清淨下來,沒了任何客人,爺爺才願意回來。」

  老人環顧四周,撂下一句意味深長的「烏煙瘴氣」,就陪著陳平安一起轉身離去,什麼梳水國中流砥柱小重山韓氏,什麼橫刀山莊,全然不顧,彷彿全不入他法眼,老莊主的眼皮子都不願意搭一下。

  宋雨燒與陳平安並肩而行,背對衆人才顯得有些神色落寞,走出一里路後,自嘲道:「家風歪斜得厲害,還不如一條瀑布,讓你見笑了。」

  陳平安不知道如何接話,只好說些不痛不癢的客套話,「莊子裡的人其實還好,沒老前輩說得這麼過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老人再大度豁達,也不願意在外人跟前宣揚家醜,便轉移話題道:「水榭外那一拳,為何臨時改變主意,十分氣力只用上三四分?那個橫刀山莊的未來莊主,心性執拗,可不是省油的燈,你今天手下留情,她可未必領情,說不定就要對你糾纏不休。現在年輕一輩的江湖兒郎,只講自己的痛快,老夫很不喜歡,但是你這般太不痛快了,老夫也實在欣賞不來啊。」

  陳平安喝了口酒,用手背擦拭嘴角,笑道:「自己心裡不痛快,就要一拳打死人,那也太霸道了。何況我很快就要離開梳水國,橫刀山莊想要找我的麻煩,都不容易。最多就是給那女子在背後駡上幾句,我又聽不到了。」

  宋雨燒轉頭看了眼神色真誠的少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笑道:「這種話,老夫這個歲數的老頭子來說,是可以的,半截身子入了土,萬事皆休,還能如何?你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娃兒,老氣橫秋太無趣。」

  陳平安沒有反駁什麼,一拳之後,心中縈繞不去的積鬱清減許多,這就足夠。

  他記起一事,輕聲提醒道:「古寺裡自稱梳水國四煞的嬤嬤,跟一名魁梧漢子一起進了你們莊子,老前輩要小心些。」

  宋雨燒哈哈大笑道:「這算什麼,加上方才水榭裡的那位韓氏貴公子,惡名昭彰的梳水國四煞,已經湊齊了。」

  陳平安疑惑道:「剩下的那個魔頭?」

  宋雨燒搖頭苦笑,「不說也罷。」

  陳平安喝了口酒,想著事情。

  老人心中了然,坦誠相見道:「此次邀請你們來此做客,並無任何算計的意思,只是純粹希望這麼個莊子,別盡是一些人模狗樣的混帳貨色,這座劍水山莊,畢竟是老夫親手經營出來的地方,不想處處是狗屎,這裡一坨那裡一灘的,害得老夫在自家走路都嫌惡心。有你們在家中做客,老夫就順眼許多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這位老前輩也太耿直了些。

  陳平安並不知道,宋雨燒在江湖上,除了越來越響亮的劍聖頭銜,還有同輩中人贈予的「鐵疙瘩」的綽號,說的就是宋雨燒不苟言笑,在家族是如此,在家外的江湖更是如此。若說宋鳳山半點不隨宋雨燒的性格,還真是冤枉了小劍仙,只不過宋雨燒身上的老輩江湖氣,古板迂腐,束手束腳,一心追求劍道極致的宋鳳山不屑奉行而已。

  宋雨燒這麼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見識過太多的江湖風浪和人心險惡,愈發篤定一件事,道理只需說給講道理的人聽,否則腰間那把銹跡斑斑的老鐵劍,就是他宋雨燒的道理。宋雨燒喜歡一人一劍遊歷江湖,這些年見過許多鋒芒肆意的後起之秀,天賦那是真好,可武德是真不咋的,但是一樣混得風生水起,仰慕他們的江湖人物,多如過江之鯽,宋雨燒不太明白,三十年,或是五十年後,江湖就要交到這些人手上,那還有啥盼頭?

  只是宋雨燒的劍術再高,也只是一人而已,同輩老人一個個走了,帶著那些晚輩不愛聽的老話老規矩,一起埋進了泥地裡,如今連亦敵亦友更是前輩的彩衣國老劍神都死了,宋雨燒便有些提不起興致。

  覺得如今的江湖,清湯寡水的,全然沒了酒味。

  一老一小閒來無事散著步,宋雨燒突然說道:「瀑布水榭那幫人眼拙,看不出你的拳意高低,老夫卻看得清楚,所以多嘴說一句,你當下的心境有些問題,三境破四境,是我輩武人的第一道大門檻,你底子打得越結實,一旦帶著心結破鏡,反而越容易出現紕漏,一座大雪山崩塌的聲勢,可要比小山頭的泥石流,可怕千百倍。小娃兒,你當下要留神啊!」

  陳平安悚然醒悟,伸手抹了抹額頭汗水,沉思片刻,轉頭道:「謝過老前輩提點。」

  宋雨燒略作思量,說了一些看似題外話的言語,「先前收拳,是你做人厚道不假,但是對於你的破境一事,反而不美。按照一般的江湖路數,你若是一拳全力遞出,打得那女子重傷甚至是斃命,之後順勢惹來衆怒,一番大戰血戰死戰,說不定就是你破境的契機,便是山上神仙所謂的機緣了。」

  陳平安笑了笑,並沒有後悔,又說了一句很有老氣橫秋嫌疑的話,「沒有關係,該是我的,跑不掉,不該是我的,抓不來。」

  宋雨燒其實一直在仔細打量少年神色變化,觀其神色從容,眼神清澈,老人暗暗點頭。

  眼前少年與自己孫子宋鳳山信奉的劍道,天差地別。雖然暫時不好說誰對誰錯,誰能走得更快更遠,但是宋雨燒個人覺得,背劍遊歷卻劍術蹩腳的外鄉少年,要更對自己的胃口。在教育子孫這件事上,書香門第確實比江湖門派更有能耐,對此宋雨燒心悅誠服,早年潛心劍道,對於家族門風的栽培塑造,燈下黑了是無從下手,最多不過是打駡二字而已,如今回頭再看,老人唯有愧疚遺憾了。

  老人其實不覺得自己比橫刀山莊的王毅然,好到哪裡去。

  禮出世族,法出宗門。

  禮儀規矩,真正的世族子弟自幼耳濡目染。神仙術法,山上仙家自古傳承有序。

  宋雨燒對此深有感觸,他曾經遠遊南澗國,與那邊的名士有過交往,哪怕性格各異,可確實各有風采,哪怕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一樣讓人自慚形穢。

  在瀑布和劍水山莊之間的路旁,有一座翹檐可愛的精美行亭,懸掛匾額「山水」,楹聯是「石白嶙嶙,水清潺潺」,簡單且別致。

  宋雨燒顯然對這座行亭情有獨鍾,拉上陳平安坐在亭內長椅上,相對而坐,老人橫劍在膝,少年背劍在後,一個被江湖譽為劍術入聖,一個如今連出劍都沒信心。

  視野開闊,遠山如黛。

  山風清爽,讓人心曠神怡。

  宋雨燒在此靜坐,也不故意跟少年客套寒暄,只是想著心事。

  孫子宋鳳山對於江湖事,談不上野心勃勃,更多還是那個孫媳婦在推波助瀾,一天到晚吹枕頭風,使得孫子自認為不過是順手為之的小事,便要當那武林盟主,而且要黑白通吃,甚至把手伸到廟堂上去,否則以宋鳳山的秉性,當初哪裡會理睬那位梳水國長公主,不一劍劈了她就算心慈手軟了。

  梳水國四煞這個說法,是近十年才有,在江湖上流傳不廣,一般只有到了王毅然這個位置的江湖宗師,才有所耳聞。為首之人,是此次與那位魔頭「嬤嬤」一起登門的魁梧男子,有一件仙家法寶的銀戟,在梳水國創建了一座魔教門派,排第二的,是古寺內的妖魔女子,之後就是水榭裡那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小重山韓氏子弟,出身名門,卻修行魔道術法,籠絡控制了許多身居高位的梳水國封疆大吏。

  四煞墊底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宋雨燒的孫媳婦。

  在宋雨燒一次出門遠行期間,她「無意間」認識了宋鳳山,兩人便背著宋雨燒結為夫婦,昭告天下,等到宋雨燒回到山莊,木已成舟,最無奈的是鬼迷心竅的宋鳳山,坦言知曉妻子的魔頭身份,那一次,宋雨燒出劍了,一劍砍斷了嫡長孫的原先佩劍,又一劍洞穿了女子的腹部,宋鳳山失心瘋一般要跟自己爺爺拼命,宋雨燒怒急之下,一劍就要挑斷這個不肖子孫的手筋,徹底斷去他的劍道前程,省得以後遺禍世人,不料女子就那麼擋在宋鳳山身前,任由老人一劍貫穿心臟,雖然沒有當場斃命,卻也真真正正斷了長生橋,從此淪為一個連春寒都受不住的病罐子。

  這些個狗屁倒灶的家門破事,宋雨燒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管用,最後都出了數劍,卻還是沒能說清楚道理,成了一筆沒頭沒尾的糊塗賬。

  宋雨燒喟然長嘆。

  山水亭山水亭,山嶙嶙水潺潺,倒是風景秀美,可世事如風波,不遂人心願啊。

  陳平安突然問道:「宋老前輩,我接下來能夠在瀑布那邊練拳嗎?」

  宋雨燒二話不說,隨口答應道:「有何不可,我這就放話出去,從山水亭到瀑布那邊,已是劍水山莊的禁地,越界者死。」

  陳平安撓撓頭,有點過意不去,「我晚上趁著沒人賞景的時候,再去練拳就行了,白天不用封禁道路,不然也太不近人情了。」

  宋雨燒搖頭大笑道:「小娃兒,你也太不爽利了,老夫在自家地盤劃出一塊沒狗屎的地兒,還需要跟外人講道理?」

  陳平安只好說道:「如果山莊需要我出手幫忙,老前輩只管吩咐一聲。」

  老人拍了怕膝上鐵劍,沒好氣道:「老夫的劍,跟你背著的兩把,不一樣。」

  陳平安神色尷尬,摘下養劍葫蘆,只是喝酒,沒說話。

  老人忍住笑意,收劍起身道:「只管練拳,想在莊子待到什麼時候都可以。對了,你這酒水的滋味聞著就不好喝,回頭老夫讓人給你住處送幾壇花雕老窖,埋了小二十年的好酒,那才是酒!你這喝的是啥玩意兒,比水好不到哪裡去,關鍵是你這小娃兒還喜歡不管有人沒人,有事沒事都要喝上兩口,老夫都替你害臊。」

  老人腳尖一點,身影飄搖,轉瞬間就出現在遠處山林的高枝上,幾次飄逸的兔起鶻落,就消失不見。

  陳平安獨自坐在山水亭內。

  兩次遇到這位江湖前輩,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彩衣國胭脂郡的城隍爺沈溫,雖然一個是享譽江湖的純粹武夫,一位是享受香火的文官神祇,哦對了,還要再加上收了鸞鸞做徒弟的練氣士,總感覺他們三位有點像,可具體哪裡像,陳平安又說不上來,反正陳平安跟他們打交道後,才會覺得自己酒葫蘆裡的酒,真的不能再買最便宜的那種土燒了。

  哈哈,沒關係,這不很快就可以喝到劍水山莊最好的酒了?!

  關鍵是不用陳平安花錢!

  所以陳平安離開山水亭返回住處的時候,心情極好。

  到了院子,徐遠霞和張山峰看到滿臉喜慶的陳平安,面面相覷,怎麼?看瀑布還這麼管用?

  陳平安開開心心坐在石桌旁,笑道:「晚上我要去瀑布那邊練拳,你們誰想陪我一起?」

  大髯漢子壞笑道:「難道你在瀑布那邊偷瞧了美人出浴?如果還能有此美景,算我一個!」

  張山峰眨了眨眼,「貧道可以幫你們望風。」

  陳平安無奈道:「哪裡啊,我在瀑布那邊還跟人起了衝突,出手打了一架,好像是橫刀山莊的人,好在宋老前輩出馬,幫我攔下了一名扈從的箭矢,不然我估摸著還要大打出手,到時候你們倆說不定就會被我拉下水……」

  大髯漢子嘖嘖道:「陳平安,還拉下水呢,我一個大老爺們,你也能垂涎美色?我看張山峰還算有幾分姿色,回頭我幫他去小鎮購置一套女子衣裳,到時候讓他在瀑布那邊游來蕩去,說不定幫你們當一回牽紅線的月老,成就一樁美好姻緣……」

  陳平安正喝著酒,差點一口噴出來。

  張山峰一臉作嘔狀,趕緊起身離兩人遠一點,憤懣道:「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們倒好,連自家兄弟都不放過,這就過分了啊。」

  陳平安則默默換了一張石凳,離徐遠霞遠一些。

  大髯漢子摸著絡腮鬍,「咋的,為兄弟兩肋插刀都插得,換一身婦人衣裳就不成啦?這兄弟當得不夠仗義啊!」

  張山峰雙手抱拳求饒,倒退而走,「貧道去屋內研習典籍,你們仗義你們慢慢聊。」

  徐遠霞爽朗大笑。

  陳平安會心一笑。

  湊巧院外有姓楚的老管事,帶人親自搬來四壇美酒,放下就走,老人對陳平安愈發和顔悅色。

  張山峰其實不愛喝酒,陳平安就要跟徐遠霞對半分,一人兩壇。徐遠霞猶豫了一下,笑著搖頭,「我一壇就夠了,陳平安,你拿走三壇。」

  陳平安有些疑惑。

  徐遠霞環顧四周,並無察覺異樣後,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朱紅色酒壺,輕聲笑道:「真當我半點看不出蛛絲馬跡啊,我大半輩子的江湖豈不是白走了,只不過先前不好意思開口罷了,就跟張山峰自稱張山差不多,誰闖蕩江湖,還有一點秘密?你這酒壺,要麼是傳說中的仙家方寸物,要麼就是更加珍貴的養劍葫蘆,對不對?」

  大髯漢子伸手指了指自己雙眼,「早就是火眼金睛啦。」

  陳平安沒有否認,輕聲道:「瞞了這麼久,對不住你們兩個。」

  徐遠霞白眼道:「屁話,這有啥對不對得起,混江湖自己不小心點,才會真的對不起朋友。」

  說到這裡,大髯漢子神色落寞,打開一壇塵封已久的山莊美酒,裝入自己的那只普通酒壺,裝滿後晃了晃,「這不是客套話,我是吃過大苦頭的。」

  徐遠霞大口大口喝酒,反正還有大半罎子美酒,醉倒之前肯定管飽!

  陳平安看漢子心情沉悶,就沒說什麼,陪著徐遠霞一起喝酒,只是他喝得慢,漢子喝得牛飲一般。

  徐遠霞一口氣喝光了一壺酒,絡腮鬍子沾滿了酒水,隨手一抹,笑問道:「你那酒壺裡裝著同樣的酒水,會不會味道不一樣?」

  陳平安笑著拋給大髯漢子,「自己嘗嘗看。」

  徐遠霞高高舉起養劍葫,仰頭灌了一大口,回拋還給陳平安後,痛快道:「是要好喝一點!」

  陳平安樂呵道:「放你個屁!我這酒葫蘆裡現在裝著的酒水,還是從小鎮那邊買來最便宜的,能比得上山莊的二十年花雕老窖?」

  徐遠霞有些醉醺醺了,滿臉紅光,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向自己的屋子,打算大睡一場,轉頭咧嘴笑道:「未來大劍仙的酒,能不好喝?好喝!」

  徐遠霞轉過頭,腳步踉蹌,搖頭晃腦,自言自語道:「以後這個牛皮,我徐遠霞能跟人吹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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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0 03:35 PM

本帖最後由 im167928 於 2019-2-20 03:45 PM 編輯

第兩百四十二章 月下打瀑,一掛彩虹

  夜幕降臨,劍水山莊燈火輝煌,大小院落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喝掉醇酒無數壇,事後據說連小鎮那邊都聞到了莊子飄來的酒香。

  陳平安跟楚老管事詢問了仙家渡口的事情,梳水國確實有這麼一處地方,距離劍水山莊還有六百餘里,位於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邊境,聽說時常有山上練氣士出沒,但是方圓三百里地界,早已被梳水國皇室圈為禁地,如果沒有州府一級頒發的官家文牒,無論是百姓還是武人,擅自闖入,一律殺無赦。老管事人情達練,善解人意,主動笑言劍水山莊與一座邊境上的大都督府,關係相當不錯,是世交,只需老莊主書信一封,就可以拿到通關文牒,不用陳平安他們勞心勞力。

  張山峰多問了一句,跟老人詢問渡口那邊是否有練氣士開設的店鋪,用以交易貨物。老管事說有的,因為少莊主宋鳳山在原本佩劍損毀後,就曾親自去過一趟渡口,帶回來了那把如今時刻懸掛腰間的短劍。老管事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但泄露了這些梳水國內幕,甚至連宋鳳山為了購買那把名為「滄水」的仙家神兵,耗費掉九百枚山上雪花錢,幾乎是山莊半數的金銀積蓄了,竹筒倒豆子,將這些密事一並說給了三人聽。

  這當然不是老管事被江湖義氣四個字,沖昏了頭腦,半點不曉得交淺言深的忌諱,而是宋老劍聖私底下叮囑過他,對待三人,尤其是背劍少年陳平安,可以當做他宋雨燒的忘年好友對待,山莊不用有任何提防。

  一諾千金,生死相交,朋友二字重若山岳。

  這是宋雨燒老一輩人推崇的江湖道義,楚老管事追隨梳水國劍聖已經一甲子光陰,為山莊出生入死,榮辱與共,未嘗不是被宋雨燒的這份江湖氣所感染,才能如此兢兢業業,無怨無悔。

  在張山峰的屋內,三人吃過一頓滿是山珍野味的豐盛晚餐,陳平安就要去往瀑布練拳,突然被張山峰喊住,讓陳平安等會兒,大髯漢子一條腿踩在長凳上,用竹簽剔牙縫,問張山峰要不要避諱什麼,年輕道士一邊跑去打開行囊,一邊說不用。張山峰很快拿出一雙竹筷,放在桌上,推向陳平安。

  陳平安好奇問道:「幹嘛?飯都吃完了,你再給我筷子做啥?」

  桌上那雙竹筷,正是張山峰在胭脂郡獲得的戰利品之一,一隻篆刻青神山,一隻刻有神霄竹。

  張山峰笑道:「送你了。就當是那枚墨家甲丸光明鎧的利息,貧道生平最怕欠人錢,一想到這個就寢食難安,何況一欠就是五百枚雪花錢,換做真金白銀,那就是五十萬兩銀子,按照楚老管事的說法,身為梳水國江湖的頭把交椅,整座劍水山莊的百年家底,總計不過兩百餘萬兩,不還給你一點什麼,貧道今晚肯定要睡不著。」

  陳平安無奈道:「你傻啊,這雙筷子,如果真是青竹洞天的神霄竹製造而成,說不定就能賣個幾百枚雪花錢,退一萬步說,不是青神山的竹子,可筷子上邊數百年靈氣凝聚不散,總歸做不得假,既然是一件後天靈器,最少也能賣個幾十枚雪花錢吧?利息?有這麼高的利息嗎?你張山峰當我是放高利貸的無良奸商?」

  陳平安越說越氣,將筷子推回給年輕道人,「再說了,咱們馬上就要去梳水國那座仙家渡口,既然有交易重器法寶的店鋪,一切等確定了竹筷的價格再說,如果只值十幾枚雪花錢,我就收下,如果過了五十枚價格,你就不能當是利息還我。」

  張山峰搖搖頭,語氣堅決道:「不行!貧道良心難安,道家求道,最怕心魔,你陳平安不要誤我大道修行!」

  陳平安站起身,笑駡道:「你就可勁兒瞎扯吧,滾滾滾,這事兒沒得商量,拿回去!不然有本事咱倆打一架,誰贏誰說了算?」

  張山峰默然無聲。

  陳平安推門離開,去瀑布那邊練拳。

  張山峰嘆了口氣,望向大髯漢子,「如何是好?」

  徐遠霞幸災樂禍道:「跟陳平安比散財童子,你差了十萬八千里啊。」

  張山峰有些鬱悶,給自己倒了一碗燒酒,低頭小酌一口,頓時滿臉通紅。

  原來在彩衣國胭脂郡,那場追殺米老魔大弟子的生死大戰中,年輕道士在生死一線間,靈犀一動,澆灌靈氣入甲丸,一副光明鎧寶甲護身,才為崇妙道人擋下了魔頭的致命一擊,識貨的老道人滿臉震驚,直呼不可思議,說這兵家至寶,只聽說寶瓶洲中部彩衣國在內十數國,古榆國皇家庫藏有一件價值連城的甲丸,傳言曾有松溪國有武道第一人,出價六千枚小雪錢,跟古榆國皇帝購買,都被拒絕。

  在那之後,年輕道士一直心頭縈繞此事,又不知道如何跟陳平安開口,後來古寺變故,七百里山路,陳平安走得異常沉悶,張山峰就更不好跟陳平安坦誠相見地談一次。

  如今到了劍水山莊,即將去往仙家渡口,實在受不了那份內心煎熬,張山峰便跟老江湖的大髯漢子吐露心扉,徐遠霞幫著年輕道士確定了兩件事,一是陳平安肯定清楚甲丸的真正價值,當時隨口報價五百枚雪花錢,是故意半賣半送給張山峰。二是根據張山峰的講述,陳平安乘坐北俱蘆洲打醮山鯤船的時候,是住在天字號廂房,雖然毋庸置疑,背劍南下的少年是那市井底層的窮苦出身,但是顯然擁有自己的獨到機緣,而且對於財貨一事,陳平安似乎一直不太看重,最少對朋友是如此。

  所以這已經不純粹是欠錢,而是欠了一份天大人情的麻煩事。

  最後徐遠霞沒有直接告訴張山峰如何做,而是說了兩句話,一句是不要把朋友的善意付出,當做天經地義的事情。第二句話是親兄弟明算帳,交情才能長久,千萬不要覺得成了朋友,就可以萬事不計較,那是沒長大孩子的天真想法。

  於是才有了張山峰想要假借利息的幌子,希望送出那雙産自青神山的玄妙竹筷。

  之所以不是那只能夠緩慢汲取天地靈氣、凝聚為一滴甘露的白碗,因為張山峰自己是練氣士,白碗對張山峰而言,屬修行路上的必需品,堪稱久旱逢甘霖,雪中送炭,而陳平安是純粹武夫,用不著,最多只是錦上添花,哪怕收到了白碗,多半也只會折價賣出,換成小雪錢。

  張山峰喝著酒,紅光滿臉,醉醺醺道:「徐大哥,你給支個招?小道是真想不出法子了。」

  大髯漢子一本正經道:「實在不行,你就穿上一身婦人衣裳?我看那陳平安這一路,對女子女鬼可都沒半點興趣,該打該殺,從不含糊……」

  聽著大髯漢子的胡說八道,年輕道士哀嘆一聲,腦袋一磕桌面,醉倒了。

  好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徐遠霞用手心摩挲鬍鬚,腦子裡浮現出兩幅畫面,全是在那座破敗古寺內,少年對著一位體態婀娜的女子,說著天氣冷就伸手烤火。

  再就是女子變成了女鬼後,給少年掐住脖子,一拳拳錘到魂飛魄散。

  徐遠霞又想起方才飯桌上,陳平安說起那樁瀑布風波,有位反向挎刀的年輕女子,被他一拳打入了水潭。

  漢子打了個激靈,心驚膽戰道:「陳平安!你小子該不會真是喜歡男人吧?」

  ————

  在劍水山莊大堂主廳,推杯換盞,賓主盡歡,酒香醉人。

  大堂鋪有大幅的彩色地毯,是出自彩衣國織女郡的獨有「地衣」。

  老莊主宋雨燒仍是不願露面迎客,少莊主宋鳳山就坐在了主位上,身邊是他那位操持山莊內外事務的賢惠妻子,年輕婦人雖然持家有道,但是分寸拿捏極好,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不說,而且從不會遮掩丈夫的半點光彩,以至於哪怕宋鳳山常年閉關悟劍,可這位小劍仙在梳水國江湖上的名聲,卻越來越大,最後大到了能夠召開武林大會的地步。

  梳水國名列前茅的江湖門派,話事人在今夜都已紛紛到場,除了這些名門正派的江湖大佬、白道巨擘,還有數目可觀的江湖散仙,一些個久不在江湖現身的老前輩,大多古稀高齡,甚至還有兩位耄耋名宿,都借此機會重新聚頭,共襄盛舉,給足了劍水山莊面子。

  出身小重山韓氏的那對兄妹,書生韓元善,少女韓元學,兩人位置並不最靠前,因為他們的身份比較特殊,屬官家人,若是在今夜座椅太過扎眼,其實劍水山莊和韓氏雙方都不討喜,必然會惹來諸多江湖豪客的嘀咕腹誹。

  橫刀山莊王毅然、王珊瑚父女,座位要比韓氏兄妹更有分量,隔著兩張酒水几案。

  對此少女韓元學頗有怨言,覺得受到了山莊的冷落,韓氏在梳水國任何地方,都不該遭此境遇才對。那位貌似儒雅文士的韓元善,一手摺扇輕搖,一手舉杯暢飲,毫不介懷,而此人的另一重身份,驚世駭俗,竟是「山上」的梳水國四煞之一。

  梳水國雖有仙家渡口,國境內卻無山上門派坐鎮,所以這個名聲不太好聽的四煞,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意味著梳水國最拔尖的一小撮高手,俯瞰江湖,傲視武夫。韓元善又有小重山韓氏的乾淨身份,在廟堂中樞在地方官場,家族世交前輩多如牛毛,故而到哪裡都走得暢通無阻,威震江湖的劍水山莊,當然也不例外。

  孤零零一張酒桌几案,坐著魁梧壯漢和妙齡少女,在左手邊居中位置上,與兩邊几案明顯隔得有些疏遠,因為江湖中人都曉得此人的顯赫身份,梳水國黑道第一人,名為竇陽,貌似青壯漢子,傳聞早已是百歲高齡,對外自稱魔教教主,麾下魔頭護法十數人之多,在梳水國南方叱吒風雲,好在門派偏居一隅,在梳水國和松溪國的邊境線上,這幾十年中還算安分,沒有掀起腥風血雨,可在場老一輩江湖人,對此人深惡痛絕的同時,更多還是忌憚畏懼,五十年前的梳水國,正道魔道為了爭奪江湖版圖,三次血戰,殺得昏天暗地,數以千計的正道高人為此喪命。

  劍水山莊敢這麼安排座位,沒有將竇陽和他的婢女放在一邊首位,頓時讓在座衆人心生佩服,對那位年紀輕輕的宋鳳山,多出幾分欣賞。

  宋鳳山雖然是此次會盟的主人,高居主位,卻言語寥寥,只是獨自緩緩喝酒,並不與誰刻意說話,偶爾有人搬出與老劍聖的香火情,來跟這位未來武林盟主攀交關係,一襲青衫腰佩短劍的宋鳳山最多只是回敬一杯酒,多是身邊的年輕婦人,將對方的江湖事跡如數家珍,加上從自家老祖宗那邊聽來的一些點評,甚至連對方一些俊彥晚輩的江湖成就,她都清清楚楚,這就很能讓對方非但不覺得受到絲毫怠慢,反而渾身舒坦、極有顔面了。

  人敬我一尺,回敬人一丈。

  年輕婦人做得任誰都挑不出劍水山莊半點瑕疵。

  那個被誤認為是大魔頭竇陽貼身婢女的古寺嬤嬤,看似嬌憨稚嫩的漂亮臉蛋上,流光溢彩,眼神悄然巡視四方來賓,偶有與韓元善的視線交匯,也是一觸即散,但是少女嘴角翹起,眼神嫵媚,書生亦是心領神會,做出一些投桃報李的細微動作,少女愈發春心萌發,低頭喝酒的時候,悄悄伸出舌頭舔過半圈杯沿,看得韓元善眼神眯起,口乾舌燥,這老妖婆的床笫功夫,他可是親身領教過的,還會次次喊上數位曼妙艶鬼,他哪怕天賦異稟,又修煉了魔門秘法,還是想不認輸都難。

  竇陽將這一切收入眼底,冷笑道:「騷婆娘,你真是什麼時候都能發情!」

  少女笑道:「呦,竇大教主吃醋啦?」

  竇陽夾了一筷子鹹淡適宜的時蔬,不理睬這位同道中人的打趣。

  男女情愛,魚水之歡,相較於大道爭鋒、獨自登頂,算個鳥!

  王毅然明顯感受到身邊女兒的失魂落魄,以及她數次偷望向宋鳳山的眼神,其中蘊含的綿綿情意和濃重失落。

  這份注定沒有善果的兒女情長,王毅然心知肚明,但是漢子沒覺得需要從中作梗,棒打鴛鴦。一來劍水山莊的那塊金字招牌,不是低人一頭的橫刀山莊可以說三道四的,再者女兒王珊瑚想要成為合格的未來莊主,受一點情傷,或是像今天那樣被人一拳打昏,當衆出醜,都不是壞事,總好過將來再鑄下大錯,吃更大的苦頭。

  王毅然決定對此視而不見,江湖上,如他們這些世人眼中的大宗師,誰年輕時候沒有幾個紅顔知己?最後相濡以沫能有幾人,相忘於江湖又有幾人?等到真正站在了江湖頂點,就會發現全是過眼雲煙罷了。

  就說那城府深沉的世族子弟韓元善,聽說最擅長金屋藏嬌,關鍵是還能讓女子死心塌地跟隨他,手握實權的疆臣之女,江湖宗師的女弟子,冷艶嗜殺得年輕女魔頭,享譽江湖的仙子,全部被他收入囊中。

  若是女兒王珊瑚痴情於此人,王毅然才會强硬插手,絕對不允許女兒與韓元善有什麼牽連,否則到時候恐怕連橫刀山莊,都要成為雙手奉上的嫁妝了吧?顯而易見,韓元善所謀甚大,布局深遠,而且身後必有真正的高人出謀劃策,跟這種人做生意沒問題,不會少賺,可千萬別跟他當什麼交心朋友,無異於找死。

  至於女兒暗戀宋鳳山,王毅然反而覺得無所謂,因為宋鳳山才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中人,如果有一天,宋鳳山若是真願意娶他女兒作為平妻,王毅然不介意橫刀山莊並入劍水山莊,但是必須新山莊必須帶一個刀字,以及將來子女當中,必須有一個姓王,那麼未來百年的梳水國江湖,就只有兩個姓了,宋和王!

  有人高聲酒杯敬酒,王毅然笑著舉杯還禮,王珊瑚雖然心不在焉,但是這點禮儀還是不缺,跟隨父親一起回敬了一杯酒。

  放下酒杯後,王毅然目視前方,輕聲道:「還想著那個背劍少年的事情?覺得是不殺對方不足以泄憤的奇恥大辱?爹勸你一句,少年絕不是常人,就連宋鳳山都已經將其視為潛在對手了,只是宋老劍聖好像與少年頗有淵源,韓元善有一點猜得不錯,少年極有可能是彩衣國劍神的得意弟子,此次出門遊歷,是恩師暴斃,仇家勢大,少年為了躲避風頭,宋劍聖與彩衣國劍神關係莫逆,所以才會如此照拂,不惜親自出手教訓了馬錄。」

  年輕女子握緊刀柄,眼簾低垂,「爹,難道就這麼算了嗎?那個藏頭藏尾的可恨傢伙,在水榭一拳打死我,我認了。哪怕一拳重傷於我,我也服輸!可他偏偏如此辱我!當著那麼多外人的面,我以後還有什麼臉面走江湖?難道要我一輩子躲在橫刀山莊嗎?」

  王毅然將手中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笑道:「面子這東西,是靠一場場名動江湖的大戰勝仗,掙出來的,江湖,是一個記性最好也是最差的地方,數十年後,等你王珊瑚成為比爹還强大的刀法宗師,躋身傳說中彩衣國劍神、宋劍聖的六境大宗師境界,你看看誰會提及水榭這點破事?只會記得你王珊瑚打敗了哪位劍道宗師,宰掉了多少個黑道魔頭,一刀出鞘,刀罡如瀑,觀戰之人,誰不拍手叫好?誰敢?!」

  女子肩膀微微顫抖,低著頭黯然道:「可我連一個年紀比我小的劍士,都打不過,還不是他的一拳之敵,將來如何跟爹你並肩?還談不什麼傳說中的大宗師境界?」

  對於梳水國這一帶的寶瓶洲中部而言,武道六境,就是純粹武夫的極致,再往上,數百年來,早已無人知曉那個境界的風光,可算是世間無敵的「大武神」了。相傳彩衣國劍神在退隱山林前的巔峰之時,曾經摸到過那道門檻,但是最後不知為何境界大跌,心灰意冷,徹底退出江湖。

  而老劍聖宋雨燒直言不諱,他此生無望武神境界。

  如果陳平安知道這些,可能又要瞠目結舌了。畢竟同樣是驪珠洞天走出來的四境武人朱河,都知道九境才是武道止境,當然,朱河一樣不曾窺得武道全貌,事實上,不久之後,宋長鏡和李二先後成功躋身十境,而第十一境,才是真正的武道頂點,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武神,而傳授陳平安「最强三境」的崔姓老人,恰好又與十一境失之交臂。

  水有深淺,山有高低。

  陳平安的家鄉驪珠洞天,如今的大驪龍泉郡,就屬整座寶瓶洲水最深、山最高、局勢最渾的古怪地方。

  在那個地方,强悍青衣小童這類橫行黃庭國一方的六境「大妖」,簡直就是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因為怕被人莫名其妙就一拳打死了,如今最大的夢想,是好好修行,爭取成為兩拳給人打死的英雄好漢。

  難怪青衣小童會一頭霧水,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一件事,「我家老爺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陳平安其實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就像是一點點熬過來的。

  事實上,一開始是有人不希望他死,到後來,到了飛鳥盡鳥弓藏的收官時刻,希望他去死的某些大人物,接連碰上了一位教書先生,他告訴了陳平安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和一位戴斗笠的佩刀漢子,他則告訴陳平安該如何與這個世界打交道,與此同時,陳平安也迅速成長起來,最終早早脫離了棋局。

  但是在這個過程期間的人生困苦,種種涉及本心的艱難抉擇,諸多暗流湧動和險象環生,泥瓶巷少年為此遭受的身心磨礪,不足為外人道也。

  這個擁有一身法寶和珍貴養劍葫的泥瓶巷泥胚子,如今獨自走在江湖,還是只願意買最廉價的酒水。

  當然,他當下開始練拳,以一種不同於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的新鮮方式。

  瀑布水榭那邊,這次陳平安沒有背負劍匣,選擇留在院子,因為那邊有他信得過的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

  但是那只酒壺還是別在了腰間。

  行走外鄉山水間,別惹事,別怕事,然後一切小心為上,保命第一,這就是陳平安的江湖。

  陳平安再次踩在臨水的欄桿上,剛要借力躍向那條聲勢驚人的瀑布,想了想,還是向前走出一步,踩在石頭台基上,免得由於全力出拳,不小心一腳踩斷了木欄桿,哪怕宋前輩肯定不要自己賠錢,可終究不是個事兒。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鞋底摩挲著地面,手腕輕輕擰轉幾下。

  這第一拳,先試探一下瀑布下墜勢頭的輕重厚薄。

  先用七八分力氣試試看。

  陳平安一腳踏出,地面上響起怦然巨響,好在瀑布聲響驚人,足以掩蓋這一腳踩地的動靜。

  陳平安身形如一枝床弩箭矢迅猛沖向瀑布。

  氣勢如虹,一拳砸去。

  拳頭順勢穿透瀑布深處,但是當整條骼膊都幾乎越過瀑布水簾的時候,腦袋和肩膀都被瀑布轟然砸中,陳平安整個人身體被迫隨之傾斜,瞬間被一沖而墜,摔入水潭深處,被絮亂水流牽扯得翻了不知幾個跟頭,最後在臨近水榭的相對平穩水面冒出一顆腦袋,陳平安一拍深潭水面,躍向水榭,站在欄桿外邊的台基上,只覺得腦袋暈沉,尤其是出拳骼膊和兩側肩頭火辣辣生疼,關鍵是水潭深處竟然亂石嶙峋,陳平安腦袋給撞得不輕。

  好在落魄山竹樓淬煉體魄,陳平安吃苦頭吃得家常便飯,這點遠遠沒有傷及體魄根本與神魂深處的外傷,哪怕不算是撓撓癢,陳平安還是覺得挺雲淡風輕。

  第二拳,陳平安用上了九分勁道,而且是以崔姓老人教他的鐵騎鑿陣式開路,試圖連拳帶人一起破開水幕,一拳擊中瀑布後邊的石壁。

  只可惜拳頭略微觸及到了石壁表面,整個人就又被山岳壓頂一般的傾瀉水流,狠狠砸入水底。

  再次從水面露頭,返回水榭外沿站定身形,陳平安這次沒有轉換那一口迅猛流轉的氣息,硬憋著這口如火龍巡狩四方的真氣,一鼓作氣,再次向瀑布遞出十分氣力氣勢的一拳。

  這次,陳平安的拳頭,成功砸在瀑布水簾盡頭的冰涼石壁上,但是輕微無力,別說是打出一個坑窪,恐怕連丁點兒痕跡都沒能留下。

  月色下。

  丹田氣海激蕩難平的陳平安,只得吐出一口濁氣,以楊老頭吐納術緩緩呼吸,十八停劍氣流轉,熟能生巧,早已成為陳平安的本能,不用刻意駕馭,就能自行流淌,迅猛經過十數座連命名都與當今氣府名稱不同的竅穴。先前卡在六七停之間,如今又卡在十二、十三之間,就像被鴻溝阻攔,寸步難前。

  陳平安屏氣凝神,朝著瀑布第四次出拳。

  如此反復,十數拳之後,陳平安只能背靠欄桿才能站穩,乾脆就盤腿坐下,在平穩氣海間隙,還摘下酒葫蘆,開始慢悠悠喝酒。

  陳平安仰頭望向頭頂的明月,書上說,月是故鄉明,也說過月湧大江流,又說海上明月共潮生。

  家鄉的月缺月圓,當初為了生計而奔波勞碌的少年,早已不知道看過了多少遍,跟劉羨陽看過,跟小鼻涕蟲顧璨也看過,看久了,除了中秋那一天,其餘陳平安就都沒了什麼感覺。兩次出門遠遊,又看過了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壯美景象,確實好看,如今為了送劍去往倒懸山,必須要趕往最南方的老龍城,不知道海上生明月的景象,又會是何等的美好。

  陳平安收起思緒,站起身,別好養劍葫,開始下一輪出拳,他給自己訂下的規矩,是務必一鼓作氣遞出三拳鐵騎鑿陣式。竹樓裡的光腳老人曾經笑言,沙場廝殺,金戈鐵馬,天底下頭等精騎,從不會是一兩次鑿陣就趴下的軟蛋。

  一次次被巨大瀑布頭當砸下,陳平安的身軀體魄,對於疼痛的感知,越來越清晰,這次收工,陳平安直接躺在台基上,大口喘氣。

  如果當初在落魄山,崔姓老者只是從頭到尾,單獨出拳,錘煉陳平安的體魄神魂,讓他被動挨打,而沒有之後要求陳平安自己「剝皮抽筋」,沒有這些慘絕人寰的舉動,也許陳平安今天練拳就只能到此為止,再無出拳的執著念頭。

  有一次,光腳老人俯瞰著倒在血泊中的陳平安,冷笑道:「這點苦頭都吃不住,還想躋身九境十境?」

  陳平安當時只想駡老頭子幾句,只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比起落魄山遭受的苦頭,現在就是享福了!

  可不能江湖越走越遠,反而越不習慣吃苦啊。

  心中默念的陳平安緩緩起身,再度咬牙出拳。

  一刻鐘之後,月下瀑布,依舊砸得水潭轟隆轟隆作響,似乎在譏諷少年的不自量力,蚍蜉撼樹。

  陳平安仰面浮在水面上,睜大眼睛,望向天空。

  再一次上岸出拳,陳平安怒喝一聲,「給我開!」

  瀑布水幕確實被剛猛拳罡打出了一個大窟窿,可轉瞬即逝,陳平安拳頭重重砸在了石壁上,整個身體幾乎全部穿過了瀑布,但是很快就又被毫無懸念地撞入水底,在深潭跟隨水流四處飄蕩後,爬上了水榭台基。

  就這麼斷斷續續,停停歇歇,到了後半夜,落湯雞一般的陳平安坐在欄桿上,只是顫顫巍巍提起酒壺,仰頭喝了一口花雕陳釀,就覺得喉嚨發燒,肝腸滾燙,只得收起養劍葫,不敢再喝哪怕一小口。

  遠處的劍水山莊燈籠高掛,宴席遠遠沒有結束,有山莊弟子兼任劍侍的年輕女子,為賓客舞劍助興,喝彩聲不斷。

  陳平安歪著腦袋,凝視著那條彷彿人間無敵手的瀑布。

  陳平安最後一次出拳,用上了神人擂鼓式,蜻蜓點水一路飄掠踩水而去,臨近瀑布的時候,一次次拳頭連同骼膊洞穿瀑布……

  人力終有窮盡時,陳平安知道今夜練拳可以收手了,自己已經筋疲力盡,再繼續打瀑下去,說不定哪一次就要被沖到深潭水底,徹底昏死過去,最後漂浮起一具屍體。

  陳平安一身濕淋淋地走出水榭,路過那座山水亭,返回院子。

  只睡了不到三個時辰,第二天清晨,陳平安潦草吃過了早餐,就六步走樁去往瀑布水榭。

  直到正午時分,又原路返回,只是這一次,陳平安不得不讓張山峰去告知劍水山莊,他需要一隻大水桶,等到楚老管事派遣信得過的山莊丫鬟,搬來水桶,裝滿熱水後,陳平安關上房門,浸泡其中。

  魏檗從牛角山包袱齋購置的藥材,只夠使用三次,胭脂郡用掉一次,這次之後,就只剩下最後一次機會了。

  今天劍水山莊還是迎接陸續登門的各路江湖人士,明天才是選舉武林盟主的黃道吉日。

  綠林好漢、江湖豪傑忙著走門串戶,要麼相互切磋武學,要麼跟前輩請教難題,或者去大宗師面前混個熟臉,來來往往,成群結隊,熱鬧非凡。

  夜幕中,陳平安跟徐遠霞張山峰一起吃過了晚飯,就又獨自去往瀑布那邊。

  這一次,陳平安除了以崔姓老人傳授的拳招打瀑,因為在距離水面兩尺左右的一處潭水中,不在瀑布正中地帶,有一塊高聳的石墩,棋盤大小,不知為何千百年水流衝擊之下,都沒有被削掉,陳平安就突發奇想,站在那塊石頭上,以劍爐立樁站定不動,任由瀑布大水轟砸在頭頂,被砸得陳平安不得不以站姿,變為坐姿,最後坐不穩,摔入水底。

  數次之後,陳平安能夠以劍爐立樁堅持小半炷香,再以昂首挺胸的坐姿堅持半炷香,最後低下腦袋,伸出瀑布之外,更多讓背脊承擔衝擊力,大致上加在一起剛好熬足一炷香功夫。比起出拳打瀑,陳平安驚訝發現這種「不動如山」的水磨功夫,更有裨益,隱約之間,體內竅穴氣府,如大風吹拂,座座府門有所鬆動,十八停劍氣運轉,愈發迅猛,快若奔雷。

  發現了這個意外之喜,讓陳平安狠狠灌了一口美酒,結果在肚子裡灼燒得厲害,陳平安只好在水榭裡亂蹦亂跳,呲牙咧嘴。

  又去瀑布底下立樁數次,後半夜,月色依舊,劍水山莊歌舞歡聲愈濃,少年意氣風發地走回院子,屋內有了水桶,以及整天靜候在院外、隨叫隨到的兩位山莊佩劍婢女,陳平安用掉了最後一份包袱齋藥材。

  陳平安這一次破天荒的大懶覺,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吃過一頓飽飯,神采奕奕地離開院子,與那兩位山莊劍侍女子笑著點頭致意,緩緩走樁,經過山水亭,來到那座與瀑布兩兩相望近數百年的水榭,聽說劍水山莊建成不過六七十年,這座無名水榭卻是早早存在了,只是久而久之,世人習慣了將水榭劃入了劍水山莊。

  在陳平安走樁遠去的時候。

  兩位百無聊賴的少女劍侍,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說著悄悄話。

  一位鵝蛋臉少女說那位外鄉公子,真是個怪人。另外一人便笑著說不是怪人,怎能讓咱們的老莊主青眼相看?

  鵝蛋臉少女便打趣伙伴,這位公子雖然模樣不如少莊主,可也清清秀秀的,你喜歡不喜歡?

  另外那位少女劍侍便說見過了少莊主的絕世風采,可看不上其他男子了。

  兩位少女趁著四下無人,便嬉笑打鬧,對於她們而言,在劍水山莊練習劍術,就是天大的幸事了,以後她們也許會在那位菩薩心腸的夫人安排下,外嫁給一位前程錦綉的江湖俊彥,但是劍水山莊永遠會是她們的娘家,一輩子都不用憂愁江湖的風大浪急。

  陳平安今天臨近水榭的時候,發現宋老前輩早早坐在長椅上。

  快步走上臺階,相對而坐,一直側望向瀑布的宋雨燒收回視線,打量著陳平安,點頭贊賞道:「有點苗頭了,讓人嘆為觀止。」

  陳平安咧嘴一笑。

  宋雨燒問道:「老夫莊子自釀的酒水,滋味是不是要好一些?」

  陳平安撓頭道:「好喝多了,就是以後買酒的時候,我要頭疼。」

  宋雨燒忍俊不禁,「怎麼,你都會缺銀子?」

  陳平安想了想,實誠道:「如今不缺錢,但是喝酒這種事情,好像無益於練拳,我就會覺得花這個錢,是冤枉錢,只是喝著喝著就喝習慣了,如果身邊酒壺裡沒了酒,一定會空落落的。」

  宋雨燒調侃道:「你又不是個嫁了人的娘們,大老爺們有錢喝酒,喝最好的酒,天經地義,還講啥持家有道?」

  陳平安使勁搖頭道:「花錢還是要省著點,如今喝酒成習慣了,沒辦法改,可如果再養成大手大腳的習慣,我得悔死。」

  宋雨燒伸手指點了點少年,「一輩子當不了享福的富貴漢。」

  陳平安燦爛笑道:「頓頓有飯,餐餐有酒,已經很好了。」

  宋雨燒被少年的情緒感染,也有了些笑意,「那誰給你做飯,誰給你買酒?」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有了媳婦,也還是我做飯,我買酒!」

  宋雨燒呸了一聲,瞪眼道:「瓜皮!你似不似個撒子呦,娶了媳婦,難道只是把她當菩薩供奉起來?曉不得老娘們小娘們,都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兒?」

  陳平安破天荒有些畏手畏腳,摘下酒葫蘆小喝了一口。

  他喜歡的姑娘,說她一隻手能打一百個陳平安呢。

  他要敢有這種念頭,還不得被活活打死?

  再說了,如今連喜歡人家都沒能說出口,天曉得自己以後的媳婦,姓什麼。

  當然,如果能姓寧是最最好了。

  陳平安傻呵呵直樂。

  宋雨燒看著神遊萬里的少年,無奈道:「原來真是個瓜慫撒子。」

  宋雨燒懶得再給少年灌輸江湖好漢要降得住媳婦的念頭,收斂神色,肅穆道:「由三破四,除了武夫體魄身軀的雜質,需要一點一滴被淬煉祛除之外,要開始講究心境了,拳法,要通明無礙,悟得通透二字精髓,堅定所向披靡之心,生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氣勢!劍客則要達到劍心澄澈,物我兩忘,唯有一劍無愧天地,可斬鬼神!陳平安,你當真已經堅定本心?」

  說到最後,宋雨燒神色淩厲,嗓音極大,幾乎是怒目瞪向陳平安。

  陳平安人與心,巍然不動,點頭道:「我認定的一件事,從來不會改。」

  宋雨燒站起身,渾身氣勢磅礡無匹,如同一陣如瀑布的劍氣壓向眼前少年,「好大的口氣,說得如此輕巧!我看你陳平安根本就不曾真正通透!」

  陳平安緊隨其後站起身,眼神明亮,「宋老前輩,其實你說的心境,無礙,通透,這些詞匯的真意,我其實都不是很理解,但是我只是覺得……」

  陳平安說到這裡,轉過頭,伸手指向那條仙人袖垂劍氣似的瀑布,「我一定要一拳打穿整條瀑布,在石壁上打出一個拳印,我甚至覺得遲早有一天,我會一拳打得瀑布倒流,打得大水爆炸,再也不能壓下我的腦袋半點!」

  宋雨燒驟然怒喝道:「既然如此,此時不出拳,更待何時?!」

  幾乎是純粹的本能,陳平安側過身,面對水榭外的那道瀑布,後撤數步,站在臺階頂部那邊,擺出一個崔姓老人從未提及名字的古老拳架,作為起手式,一氣呵成。

  哪怕梳水國劍聖宋雨就在水榭,燒陳平安眼中卻早已沒了宋雨燒,甚至連整座水榭都沒有了,天地之間,唯有拳頭所向的對手,從天垂落人間的瀑布!

  陳平安南下之行,六步走樁都求慢,更慢。

  但是這一次,陳平安走得求快,最快!

  步伐極大,以至於六步走樁的最後一步,直接撞碎了水榭欄桿,一腳踏在台基上,水榭臺階這一頭到欄桿外的台基邊沿,直接被少年踩出了六個腳印,然後一沖而去,拳罡之渾厚,如一袖纏青龍。

  一拳破開瀑布,陳平安整個人沖入水簾,拳頭砸在石壁之上。

  石壁頓時炸碎,無數碎石反彈,又炸碎無數瀑布水花。

  這還不止,陳平安左右互換,一拳一拳,一次一次迅猛砸在石壁之上。

  這才是真正的神人擂鼓之大氣象。

  飛石無數,瀑布亂流。

  水榭上空到瀑布高處,因為水氣大散的緣故,最後竟然出現了一道絢爛彩虹。

  雙手負後站在水榭中的宋雨燒,激蕩罡風撲面而來,吹拂雙鬢,雙袖更是獵獵作響,老人仰頭往向那條人力為之的彩虹,暢快大笑道:「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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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0 03:45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四十三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

  旁觀一位純粹武夫的三境破四境而已,竟有此等風景可看,宋雨燒頓時覺得哪怕如今的江湖再不討喜,能夠多活幾年,也算不虧了。

  宋雨燒輕輕拍打腰間的那把老劍,為瀑布那邊的雄渾氣機牽引,早已與老人生出靈犀感應的鞘內長劍,便有些寂寞難耐。站在水榭內的宋雨燒有些感傷道:「若是高風還在世的話,今夜說不定就是他站在此處了。」

  劍水山莊的第二任莊主,宋高風,也就是少莊主宋鳳山的父親,同樣是世間一流資質的劍胚,只可惜天妒英才,為情所困,走上歧途。這也是宋雨燒的最大心結所在,那場悲劇,很大程度上是宋雨燒一手造就,因為宋鳳山的娘親,也是山澤精怪出身,不為世人所容的禁忌存在,但是那時候的宋雨燒何等意氣風發,從不計較世俗眼光,只憑一劍,傲視梳水國朝野,自認江湖上已無敵手,便開始獨自登山訪仙,最後救下了一位性情醇善的小姑娘,是草木成精幻化人形,宋雨燒非但沒有厭棄她的出身,反而帶回山莊,她與少年宋高風兩情相悅,宋雨燒仍是對此不作異議,最終坦然坐在高堂之位,接受了那雙恩愛男女的所敬之酒。

  如果到此為止,也算一樁良緣美談,只是世事難料,精魅女子精心培育的一方花圃,靈氣充沛,花草四時皆春,不知何時開來,武林中人以訛傳訛,這塊山莊後山的花圃,就成了江湖上無數武夫夢寐以求的靈丹妙藥,一棵吃下,就可以增長十數年功力,在那之後,若是有人偷摘一兩棵,心善的女子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賊人取走便是,山莊也曾明言,花圃所栽植物,並無讓人增長功力的神效,只是略有延年益壽而已,隨著時間推移,江湖上覬覦花圃的高人宗師,逐漸熄了那份齷齪心思,但是有一天,花圃被人偷采大半之外,那竊賊猶不滿意,將剩餘花草踩踏殆盡,滿地狼藉。花圃無益於江湖武夫的境界提升,卻是宋高風妻子的大道契機,經此浩劫,女子傷心欲絕,形銷骨立。

  宋高風順著蛛絲馬跡,找到罪魁禍首,竟是一位對他因愛成恨的江湖女子,那一劍,宋高風遞出得毫不猶豫,只是卻被女子父親攔阻,要知道那人是當時梳水國的武林盟主,是名動數國的拳法宗師,還是邊境武將出身,官場關係根深蒂固,深得皇帝陛下器重信賴,所謂衆望所歸的武林盟主,不過是皇帝管束江湖的一種手腕。

  無論宋高風如何拼死出手,都不是那人的對手,回到劍水山莊之後,女子和她父親也跟著登門道歉,那位武林盟主的老者,作為與宋雨燒輩分相同的江湖執牛耳者,竟然願意當場自砍一臂,鮮血淋漓地站在山莊門外,說以此為女兒贖罪,宋雨燒哪怕劍術高出那人的武道修為一籌,又能夠如何做?再砍掉那人一條骼膊?然後一劍削掉那名闖禍女子的腦袋?

  只能就此作罷了。

  宋高風沒有說一個字,甚至連露面都沒有,只是守在妻子病榻旁。

  宋雨燒在那對父女離去後,黯然轉身,去跟兒子訴說此事結果,宋高風閉門不見,只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最後宋雨燒才知道,兒子宋高風入了魔道,修煉了一本魔道秘笈,最後一次行走江湖,就是銷毀面容,更換兵器,將那把佩劍留在家中,在那位拳法宗師金盆洗手辭去盟主的那天,宋高風潛入府邸,身負重傷,卻也成功手刃敵人,等到宋高風返回山莊,已是油盡燈枯,最終與奄奄一息的妻子,雙雙閉眼而逝。

  當時宋雨燒站在門外,尚且年幼的孫子宋鳳山,就默默守在爹娘床邊,沒有流淚,一言不發。

  人在江湖,不但身不由己,還會心不由己。

  宋雨燒對宋高風的愧疚,轉嫁到了孫子宋鳳山身上,尤其是在宋鳳山執意要迎娶一位精魅女子,那場變故之後,宋雨燒徹底心灰意冷,愈發悔恨自己,所以哪怕宋鳳山勾結梳水國其餘三煞,宋雨燒仍是不願痛下殺手,再不會以自己的江湖規矩,去管束一意孤行的宋鳳山。

  宋鳳山要做什麼,宋雨燒心知肚明。

  那夜宋高風擊殺了朝中有人的前任武林盟主,但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卻逃過一劫,之後皇帝陛下不願與劍水山莊撕破臉皮,大概也有些心懷愧疚,便親自當起了媒人,讓劫後餘生的可憐女子,成為梳水國一位功勛大將的妻子,成了品秩最高的一國誥命夫人。

  誰都知道老劍聖宋雨燒是講江湖規矩的,所以江湖第一人的梳水國劍聖,梳水國皇帝反而不用如何擔心。至於宋雨燒的孫子,當時十分年幼,所有人都覺得肯定記憶模糊,注定難成心腹大患。

  就這樣,之後梳水國的這座江湖,風和日麗了二十多年,也武林盟主寶座空懸了二十多年。

  直到宋鳳山大開劍水山莊之門,大宴款待四方豪傑,在明天就要舉行正式的盟主大典。

  宋雨燒對於江湖早已沒有興趣,但絕不是萬事不上心,這麼多年為何經常獨自遊歷江湖?難道真是散心?對孫子眼不見心不煩?

  絕非如此。

  但是宋雨燒明知道有一天會黑雲壓城,直撲這座畢生心血所在的劍水山莊,孫子宋鳳山會踩過界,會在看似花團錦簇的大好形勢下,暗中成為朝野上下的衆矢之的,這一切,宋雨燒又在心結之外,又有心結,第一個心結,是愧對兒子宋高風,第二個心結,是自己奉行遵守的江湖規矩,與孫子的所作所為,南轅北轍。

  這位梳水國劍聖,內心在猶豫,要不要向朝廷出劍,一旦出了劍,是否挑釁皇帝威嚴,宋雨燒其實根本不在乎,而在於這違背了宋雨燒的本心。

  因為老人內心深處,從來不認同宋鳳山的江湖。

  這一切,無法跟人訴說。

  之前那趟江湖,原本是想要找到亦敵亦友的武林前輩,那位武德武功皆高聳入雲的彩衣國劍聖,宋雨燒既是切磋問劍,更是想要解開這個心結,只可惜那位劍術通神的老人竟然死了。這讓宋雨燒只得半路返回,才有了古寺那趟遭遇。

  黑衣老人在水榭百感交集,思緒飄搖,以至於沒有發現那位出拳破境的少年,久久沒有離開瀑布水簾。

  等到宋雨燒察覺到不妙,剛要去一探究竟,才看到陳平安緩緩走出瀑布,一躍而還,飄然落在水榭內,血肉模糊的雙手已經潦草包扎上棉布。

  宋雨燒收起那些煩心的思緒,笑問道:「山莊的美酒已經嘗過滋味了,如今躋身小宗師境界,如何?是不是更好?」

  但是陳平安接下來一句話讓老人瞪大眼睛,「好像還差一點才破境,現在就像一拳打破了瀑布,還差一腳沒跨過去。」

  宋雨燒打量著少年的內斂氣勢,一身拳意如瀑布洶湧流瀉,當得起氣象萬千四字評價,老人錯愕道:「你分明是實打實的四境了,老夫甚至可以拍胸脯說,就沒見過比你更堅實沉穩的三境,以及當下的嶄新四境,陳平安,你怎麼可能還會覺得差一腳?!」

  陳平安無奈道:「宋老前輩,真差了一點火候,我說不上緣由,但是我知道的。不過現在我知道大方向了,腳下有了條路可以走,不會像之前那樣走得無頭蒼蠅亂撞,差不多到老龍城之前,就能一點一點熬出來,運氣好的話,到了你們梳水國仙家渡口,可能莫名其妙就破境了,不過我這個人的運氣一直不太好,到了老龍城再破境的可能性,更大。」

  宋雨燒雙手負後,繞著少年慢行兩圈才停步,嘖嘖稱奇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算是漲了大見識。」

  宋雨燒大笑道:「走,喝酒去,不管如何,哪怕沒有完完全全破境,都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天大好事!」

  陳平安晃了晃酒葫蘆,酒還多著呢,便點頭笑道:「好啊。」

  宋雨燒突然問道:「山莊外邊的小鎮,有一家酒樓的火鍋,是一絕,食材好到能讓客人吃掉舌頭,酒也不錯,你要不要去嘗嘗?這會兒剛好是飯點了,老夫跟那邊的掌櫃交情不錯,可以打八折。」

  陳平安一聽可以打八折,立即豪氣縱橫道:「那我來付錢!」

  宋雨燒笑呵呵道:「哦?事先說好,酒樓火鍋一頓飯,加上好酒,最少得開銷個五六兩銀子。」

  陳平安眨了眨眼,臉不紅心不跳道:「小鎮離著山莊有點遠啊,不如咱們在院子裡喝酒就好了。」

  宋雨燒伸出大拇指,「真是一擲千金的豪傑氣概!」

  陳平安驀然大笑,「去就去,怎麼不去?午飯就吃火鍋了!」

  宋雨燒楞了一下,不給陳平安反悔的機會,大笑一聲,撂下一句隨我來,就掠出水榭,踩著大樹高枝,往山莊外一路掠去。

  陳平安只好放棄了喊上徐遠霞和張山峰的念頭,緊隨其後。

  高過水榭之頂的時候,陳平安轉頭望向瀑布那邊,嘿嘿一笑。

  瀑布水簾之後的石壁上,少年偷偷摸摸以手指刻下了兩行字,從上到下,一行寫了一位姑娘的名字,另一行寫下了「陳平安到此一遊」,少年希望下次再來劍水山莊的時候,自己身邊有那位姑娘。

  當然了,陳平安只敢偷偷這麼想。

  ————

  泥瓶巷和杏花巷這邊,家家戶戶只要有紅白喜事,街坊鄰居都願意主動幫忙,這跟上墳添土是一樣的規矩,祖祖輩輩留下來的,都不用講什麼道理。今天杏花巷有人成親,娶了一位桃葉巷那邊的富貴女子,杏花巷這戶人家口碑好,當年便是馬婆婆那樣風評不好的老嫗,都跟這戶人家都走得近,所以光是酒桌就擺了將近二十桌,只要隨便給個紅包,無論是一粒碎銀子,還是幾顆銅錢,都能上桌吃飯,沾沾喜氣。

  酒桌上,有幾張陌生臉孔,為首一人還算熟悉,是泥瓶巷一棟老宅的老人,富家翁裝束,經常在小鎮逛蕩,久而久之,就混了熟臉,姓曹,街坊們習慣喊他老曹,老曹對誰都和和氣氣,笑臉相迎,沒啥有錢人的架子,跟周邊的市井百姓都能瞎聊半天,與成親這戶人家的韓老漢就經常嘮嗑,所以今天喝喜酒,包了個大紅包,給足了面子,換上嶄新衣服的老漢還特意拉著兒子兒媳來敬了酒。

  老曹帶了三人同行,都姓曹,相貌俊俏的年輕人曹峻,也住在泥瓶巷的曹家老宅,還有一對從外鄉趕回小鎮的爺孫,據說都是老曹的京城親戚,看樣子,混得不差,像是讀書人出身,而且像是帶著點官氣的,當然也有可能是京城的人物,都這樣。

  老曹是個喜歡熱鬧的,經常端著酒杯主動跑來跑去敬酒,桌旁邊那對京城人氏的曹氏爺孫,明顯不太適應這種鬧哄哄的場景,不太放得開手腳,坐在原地,偶爾夾一筷子菜,喝一口小鎮酒肆中等價格的燒酒,倒是曹峻相對自在一些,一腳踩在長凳上,自飲自酌,斜眼看著老曹跟一些老頭子稱兄道弟,笑意玩味。

  那位桃葉巷的老親家,雖然家道中落,可比起杏花巷,家底還是要殷實許多,所以就有些端著,杏花巷泥瓶巷的街坊對此也覺得正常,福祿街桃葉巷的門庭,再不如當年風光,尋常人家一樣高攀不起。如果不是老韓的兒子有出息,如今在龍泉郡府當差任職,否則哪裡有這份福氣,娶一位桃葉巷的千金小姐?

  老曹又去別處酒桌廝混,曹峻呲溜一下喝了口烈酒,深呼吸一口氣,趕緊夾了一筷子蹄膀肉,轉頭望向那對爺孫,用大驪官話笑問道:「咋的,吃喝不慣?不然咱仨回頭換個地兒,去酒樓吃頓好的?」

  一襲素潔青衫的老人笑著搖頭道:「不用如此講究,我只是在京城齋菜吃慣了,不適應喜宴上的大葷大肉而已,並非是瞧不起此處風土人情。何況這龍泉郡槐黃縣,本就是我曹氏的祖地,我們當子孫的,豈可忘本。」

  容顔俊美的曹峻點點頭,笑眯眯道:「攤上這麼個不靠譜的老祖宗,是我們家門不幸。」

  老人萬萬不敢接話。

  置喙一位十一境劍修的家族老祖,哪怕老人貴為大驪王朝的上柱國重臣,也沒有這份膽量氣魄。

  那位風流倜儻、氣度迥異於曹峻的年輕人,名為曹茂,正是龍泉郡的新任窯務督造官,禮部衙門的直轄官員,玉樹臨風,在大驪官場有曹家玉樹的美譽。當時在槐宅驛站迎接大驪國師,也就曹茂一人一騎,渾身酒氣,晃晃悠悠下馬進了驛站,足可見這位京城貴公子的不與俗同。

  曹曦回到座位,哪怕是曹茂都下意識坐直了身體,青衫老人更是正襟危坐,放下了筷子,拿起酒壺,主動為隔著無數個輩分的老祖宗曹曦倒酒。

  曹曦一口氣喝完酒,放下酒杯,看著絡繹不絕進門道賀的客人,起身道:「別蹲著茅坑不拉屎了,咱們給後邊的人騰出座位,走了。」

  一行四人離開院子,巷子附近幾家的院落都擺滿了酒桌,曹曦領著三人走入泥瓶巷,隨口問道:「你們皇帝回京城了?」

  老人恭敬答道:「回稟老祖宗,皇帝陛下身體有恙,已經由龍泉郡城的驛路北返京城。」

  曹曦路過顧家祖宅的時候,轉頭看了一眼門神破敗、春聯老舊的無人宅子,停下腳步,「據說這家的母子二人,如今被截江真君帶去了書簡湖青峽島,那個名叫顧璨的小屁孩,離開小鎮前,得了一樁天大機緣,能夠駕馭一條媲美十境練氣士的水蛟?而且那條水蛟境界攀升神速,極有可能在短短幾十年內破開十境瓶頸?」

  老人點頭道:「大驪朝廷在國師親手安排下,專門新建了一座諜報機構,負責記載驪珠洞天這些孩子的成長經歷,除了顧璨,還有方才杏花巷內的馬苦玄,福祿街的趙繇,謝家長眉兒謝靈氣,多是小鎮出身,但也有在此獲得機遇福緣的外鄉練氣士,例如大隋皇子高煊,總計十六人。」

  曹曦緩緩前行,再次停步,「那麼這兩戶人呢?」

  相鄰兩棟宅子的主人,一個已經在大驪宋氏族譜上記名為宋睦,剛剛跟隨皇帝陛下一起返回京城,一個名為陳平安,已經南下遠遊,但是在小鎮擁有兩座鋪子,在西邊大山擁有五座山頭。

  老人神色尷尬道:「十六人當中,應該沒有皇子殿下和陳平安。」

  曹曦哦了一聲,「那李希聖呢?」

  身為大驪上柱國的青山老人搖頭道:「也無。」

  曹曦轉頭望向腰懸長短雙劍的曹峻,「你跟李希聖交過手,他以六境修為,就讓你一個九境劍修無功而返,覺得如何?」

  曹峻沒好氣道:「還能如何?他厲害啊,我是個窩囊廢唄。」

  曹曦笑呵呵道:「接下來你這個窩囊廢很快就要去往邊境投軍,運氣好的話,可以待在大驪藩王宋長鏡身邊,跟隨大驪鐵騎一路南下,說不定要一口氣殺到寶瓶洲中部才停下,又覺得如何?」

  曹峻直截了當道:「混吃等死唄。」

  大驪第一等世家子弟的曹茂,有些由衷佩服曹峻這哥們,雖然自己跟這位劍修看似年齡差不多,其實差了一甲子歲數,這段時日經常一起喝花酒,知道曹峻的玩世不恭,萬事不上心頭,是骨子裡透出來的,不是嘴上說說的那種表面功夫。

  曹曦厲色道:「十年之內,你如果宰不掉一兩個十境老王八,到時候我親手宰了你!」

  曹峻雙手抱住後腦勺,對曹茂笑道:「我死後,記得幫我收屍,葬在神仙墳那邊,我覺得那邊風水不錯,跟一尊尊泥塑佛家菩薩、道教天官當鄰居,住在那兒心情會好,因為不用聽人嘮叨,耳根子一定清淨,沒誰擾人美夢。」

  哀其不幸未必有,怒其不爭是真,曹曦勃然大怒道:「小王八羔子!你知不知道,為了修繕你湖心那座先天而生的劍氣蓮池,老子付出了什麼代價?!」

  曹峻笑起來的時候,眼眸眯成一條縫,像極了一頭狡黠狐狸,「這我哪裡曉得,不然你說說看?」

  曹曦冷笑道:「有你這種子孫,一樣是家門不幸,祖墳冒再多的青煙,都沒卵用!滾蛋,趕緊去京城找宋長鏡,然後直接去南方邊境,老子這十年不想再見到你。」

  曹峻說走就走,拔地而起,肆意大笑,御風往北方而去。

  知曉這方天地規矩的督造官曹茂,剛要出聲提醒,已經來不及。

  在小鎮南邊的龍鬚河畔,那座劍鋪有位兵家聖人冷笑一聲,「不長記性的東西。」

  龍泉郡蔚藍天空一處,出現了一口好似泉眼湧水的景象,一柄長劍緩緩升起。

  「阮邛,這點面子也不給嗎?」

  曹曦臉色陰沉,一抖手腕,那根碧綠細繩似的本命飛劍,正是劍仙曹曦能夠縱橫南婆娑洲的最大依仗,是上古神人煉化一條萬里大江為劍器的半仙兵,當曹曦心神一動後,手腕上的碧綠細繩雖未現出真身,但是微微顫動,流溢出一絲絲綠色水氣,迅猛掠向曹峻身影消逝的高空。

  阮邛從泉眼湧出的那把劍,斬向壞了規矩的劍修曹峻頭顱,速度之快,遠遠超過曹峻御風北去的速度,如果沒有意外,不等曹峻離開舊驪珠洞天的邊境,就要被一劍斬掉腦袋。

  所幸在阮邛飛劍和曹峻身形之間,憑空出現了一條碧波滔滔的大河之水,大河隔斷長空,攔阻阮邛飛劍的去路。

  一劍斬斷寬不過數里的河水,碧綠長河竟是兩端折疊而起,壓向那把繼續前掠的淩厲飛劍,大河拍岸,不斷阻滯那好似一葉扁舟的飛劍前行,哪怕河水無窮無盡,風雪廟兵家聖人駕馭的那把飛劍,依然開河劈水,一往無前。

  曹峻身形不停,但是轉過身,腰間長劍一劍出鞘,剛好擊中阮邛飛劍的劍尖,曹峻長劍一彈高飛,嘔出一口鮮血,身形卻以更快速度倒退飛離。

  一條長達百里的河水翻滾成團,死死裹住阮邛那把飛劍,碧綠江水大球之中,不斷有劍氣激射而出,直到最後江水粉碎,化作漫天雨滴,只是水滴不等墜地,就重新凝聚為一縷縷碧綠劍氣,悠然返回小鎮泥瓶巷。

  阮邛那把毫髮無損的本命飛劍,懸停在高空,稍作停頓,長劍下方又出現一座小水潭,飛劍緩緩向下,沒入水潭,就此消逝於空中。

  這位先前吃過阮邛一拳的婆娑洲劍修,借此成功離開戰場,曹峻爽朗大笑:「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天!謝過阮聖人和老祖宗聯袂送行!」

  泥瓶巷內,曹氏上柱國老人百感交集,他雖不是什麼練氣士,但是家族客卿供奉不乏山上高人,可是親眼看到此等驚天動地的神仙打架,仍是次數寥寥。京城曹氏這一代嫡孫的窯務督造官曹茂,問道:「老祖宗,如果因此惹惱了此地聖人?」

  曹曦冷笑道:「打不過北俱蘆洲的十二境道家天君,難道老子還打不過一位寶瓶洲新十一境?曹峻能丟老曹家的臉,老子可不會丟婆娑洲練氣士的臉!」

  這一刻,曹氏上柱國和督造官曹茂才真正意識到,這位在小鎮貌似與人為善的老祖宗,為何能夠成為那座海邊雄鎮樓的看門人。

  一位漢子站在泥瓶巷巷口另一端,「那就試試看?」

  曹曦咧嘴道:「行啊,你挑地點,我挑時辰!」

  那位從劍鋪趕來興師問罪的漢子毫不猶豫道:「西邊大山之中,有一處方圓百里的山坳,人跡罕至,如今還有大驪設置的陣法禁制,足夠你我分勝負了。」

  曹曦使勁點頭道:「好,一百年後再打!」

  阮邛楞了一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轉身離去。

  曹茂伸手捂住臉。

  曹氏上柱國哭笑不得。

  曹曦白眼道:「幹嘛?這叫智鬥,你們懂個屁!」

  曹曦率先走入自家老宅,身後爺孫二人剛要跟隨走入,房門卻砰然關上。

  曹茂和大驪上柱國的爺爺相視苦笑,只得就此離開泥瓶巷,去往那座督造衙署,秘密商議家族接下來的各方布局。

  寶瓶洲北方風雨已起,形勢大利於大驪王朝,當然是越早進場,獲利越大。

  何況如曹氏今還有一個天大的利好消息,老祖宗曹曦會留在寶瓶洲一段時間,天才劍修曹峻還要入伍大驪邊軍,想必皇帝陛下或多或少都會念這份香火情,未來百年曹氏穩壓廟堂死敵袁氏一頭,是板上釘釘的格局了。

  ————

  在落魄山竹樓習慣了粗布麻衣、光腳行走的崔姓老人,在蓮花冠道人陸沉拜訪了一趟後,就轉了性子,換上了讀書人的青衫文巾,自己做了一根行走山林的竹杖,一雙登山木屐,經常下山去購置古書和文房用品,將竹樓二樓布置得好似書香門第的書房,一有空就提筆書畫。

  看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覷,誤以為老頭兒走火入魔了,後來粉裙女童看過了老人的墨寶,經常跟老人攀談,才發現原來老人是真正的碩儒,琴棋書畫都是一絕,對於儒家正統學問,更是功夫很深。

  青衣小童是個沒心沒肺和怕生怕死的,一門心思想著老頭子好好練武,早點成為武力冠絕這座小天地的大佬,自己才能安心,就經常跟老人旁敲側擊,跟老人說龍泉郡的藏龍臥虎,不可以掉以輕心,苦口婆心訴說大驪江湖的雲詭波譎,還是要靠一身拔尖的山巔修為才能震懾屑小之徒。

  只可惜老人根本不願意理睬這個傢伙,最多只是跟討教學問的粉裙女童閒聊,對於所謂的武道,好像就這麼丟在地上再不撿起了。青衣小童徒呼奈何,哀嘆著求人不如求己,只好繼續勤勉修行,竭力消化那兩顆進入了肚子的上等蛇膽石。

  最近迎來送往十分忙碌的新晉北岳正神魏檗,還是會時不時來到竹樓,看望那座丟入一顆紫金蓮花種子的小池塘。

  除了留在落魄山的那顆紫金蓮花種子,陳平安當時聽了魏檗的建議,既然是落魄山的主人,就留下了一方閒章在竹樓一樓,作為壓勝山水之物。印章正是齊靜春篆刻的「陳十一」,並無玄機,只是當時齊靜春給予陳平安的一份美好願景而已。

  武道止境第十境之上,方是人間武神,可與天底下的山巔練氣士並肩而立。

  粉裙女童對此重視得無以復加,幾乎已經勝過那只少年崔瀺托付給他的書箱,每天早中晚三次,她都會偷偷拿出自家老爺教給她的小印章,用綢緞絲巾仔細擦拭。不管青衣小童如何坑蒙拐騙,她都不許他染指分毫。

  如今出身黃庭國芝蘭樓的粉裙女童,借助陳平安贈送的蛇膽石,已經破開下五境最後一道門檻,躋身中五境第一境,洞府境。之後是第七觀海境,第八龍門境,第九金丹境,第十元嬰境,依然是大道漫漫,遙不可及。

  只不過相比突然想要奮發上進的觀海境青衣小童,粉裙女童要更加順其自然,除了每天將竹樓收拾得纖塵不染,再就是翻翻書看看風景,心境恬淡,比起心性凶悍的禦江水蛇,精魅化身的書樓火蟒,要更加從容隨意。

  於是如今換成了青衣小童會嫌棄她愚笨懶散,不知進取。

  這天夜幕,青衣小童在崖畔入定修行,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崔姓老人下樓,搬了條竹椅坐在女童身邊,輕聲道:「千年崔氏,寶瓶洲頭等的書香門第,都沒能孕育出你這麼一條靈慧火蟒,由此可見,機緣一事,苦求不得。」

  粉裙女童乖巧一笑,問道:「崔爺爺,你說我老爺如今破境了嗎?」

  老人幸災樂禍道:「老夫親手打磨出來的武道最强三境,哪裡有那麼好破的,估計還早呢,說不定到了最南邊的老龍城,陳平安的境界還是紋絲不動,老老實實待在三境瓶頸上,每天愁得喝悶酒,然後變成一個意志消沉的小酒鬼。」

  粉裙女童小聲埋怨道:「我家老爺的拳,一半算是崔爺爺你教的,老爺不破境,你怎麼能偷著樂呢?」

  老人哈哈笑道:「你啊,不是我們武道中人,不知道『世間最强三境』這個說法的分量,老夫當時一拳打殺了六境巔峰的崔氏供奉孫叔堅,只用上了五境的能耐,為何?就因為武夫的底子有厚薄,底子打得差了,如高樓風吹即晃,底子打得好,那就是一座名山大岳,屹立於大地之上,一點風吹雨打算不得什麼,撓癢癢罷了。」

  粉裙女童憂愁道:「我家爺爺身邊沒有人照顧,出門在外,什麼事情都要自己做,會不會耽誤他練拳啊?」

  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的背影,再收回視線,看著滿臉憂慮的小女童,感慨道:「能讓你們兩個湊在一起沒打架,也算陳平安調教有方。不知道以後家大業大了,陳平安是不是還能如此,待人接物,中正持平。小門小戶的規矩好不好,和豪閥世族的家風正不正,處理起來,是兩回事。」

  粉裙女童仰起頭,天真可愛道:「真有那麼一天的話,崔爺爺你幫著我家老爺一些?」

  老人摸了摸小火蟒的腦袋,「有些家務事,外人幫不了的。」

  老人緩緩站起身,伸手指向遠處,「試想一下,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陳平安開宗立派,有你和小水蛇,有腹下生出金線、長出四足蛟爪的棋墩山黑蛇,有這麼多座山頭,一旦以後每座山頭都有高人坐鎮其中,例如那個認了陳平安當先生的……還有那些喊陳平安作小師叔的孩子們,然後你們也成了世人眼中的仙家府邸,有了宗門長老,要收取弟子門生,陳平安手底下彙聚了十人、百人甚至千人萬人,一旦自家人有了紛爭矛盾,他陳平安手心手背都是肉,就不是一拳一劍能夠解決的事情了,該如何處置?」

  粉裙女童在芝蘭樓看遍了各國史書,曉得這個問題的棘手,便連嗑瓜子的心情都沒了。

  崔姓老人笑道:「其實也不用太過憂心,陳平安有一點好,可能沒幾個人發現……」

  粉裙女童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老人的下文,忍不住問道:「崔爺爺,我家老爺身上都有那麼多優點了,還有我不知道的好啊?」

  老人開懷大笑道:「你這小閨女有一點是真好,拍人馬屁,尤其是對你家老爺,能夠春風化雨潤物細無聲!」

  粉裙女童有些赧顔,心想自己可沒有溜鬚拍馬,老爺就是有這麼好呀。

  老人坐回竹椅,不再賣關子,笑著說道:「陳平安很好說話,所有人跟他親近的人,都會把這一點當做天經地義的事情,可總有一天,陳平安會在某件事情上,變得很不好說話,甚至是最不好說話,到了那個時候,奇怪的事情就會發生了,所有人都會感到……心虛和害怕,絕不是第一時間去反駁什麼。」

  粉裙女童趕緊雙手合十,喃喃道:「我可不希望老爺生氣。」

  老人嘆了口氣。

  他曾經在竹樓外殺人之後,氣勢洶洶地對陳平安問了一句,「你是隨我練拳,還是跟我學做人」。

  這既是老人的肺腑之言,其實又何嘗不是眼高於頂的老人,自認在「做人」這一點上,無法坦然說服陳平安?

  可若非如此,老人又為何願意將陳平安作為一身拳法的衣鉢傳人。

  收取弟子,就要收一個將來有望超越自己的傢伙,一個足矣!否則哪怕收了一群九境、十境的弟子又如何?還不是大勢之下的幾隻螻蟻?!

  粉裙女童突然怯生生問道:「如果有一天,崔爺爺你做了錯事,然後我家老爺發火了,你會不會害怕啊?」

  老人在小傢伙腦袋敲了個板栗下去,然後起身離去,氣呼呼道:「小丫頭真不會聊天!」

  崖畔那邊其實一直竪起耳朵偷聽的青衣小童,壞笑著轉過頭,朝粉裙女童竪起大拇指。

  粉裙女童開開心心嗑起了瓜子,心想這可不是我厲害,是我家老爺厲害呢。

  ————

  楊家鋪子的楊老頭,年復一年守著那座小小的後院,無數年來,一代又一代的楊氏子弟,除了接管楊家的家主,以及家族內某些僥倖成為練氣士的隱蔽人物,得以知道那個驚世駭俗的秘密,以及小心翼翼幫著老人守護著那個秘密,其餘無論是生老病死的楊家子弟,還是進進出出的藥鋪夥計,一代代人,都只會知道楊家鋪子有這麼一個跟「自家長輩同齡」的老前輩,僅此而已,只知道老人常年足不出戶,性情古怪,不好打交道,但是治病救人,很有一手,當然要價不菲,否則任你是誰,只要出不起錢,那就準備棺材吧,反正棺材鋪子就在一條街上。

  楊老頭今天依然在後院抽著旱煙,只不過手裡多了一本大驪書肆新刊印出自小說家,曾是浩然天下的九流十家之一,只是隨著光陰流逝,就像四大顯學之一的墨家,都不再是顯學,小說家也淪為最平常的諸子百家之一,多是書寫一些不入流的稗官野史,以及世俗百姓鍾情的脂粉艶文,博取噱頭,當然針砭時事亦有,歷史上許多帝王將相的名聲口碑,其實很大一部分都是被小說家之言,給坑害得不堪入目,比如某些終其一生立志於朝政改革的治國能臣,到最後,最為後世熟知的事情,竟然不是那些治國良方,而是什麼一夜御十女,無女不歡。又比如某些幾乎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儒家大君子賢人,竟然會夜宿尼姑庵,最後只成了一個老不羞的扒灰老漢,而此人道德文章蘊含的大禮至理,皆成空談和笑談。

  所以曾有儒教學宮聖人,不得不憤懣出聲:「末流小說家,誤國誤民第一!」

  只是制定且掌管天下規矩的那位禮聖,對此仍是像對待妖族態度一樣,給予了最大的寬容忍讓。

  所以此時此刻翻閱那本小說的楊老頭,對那場中土神洲的三四之爭,雙方誰都看不慣,最多就是對那個「四」的學問宗旨,對那個四字,楊老頭願意伸出大拇指,說一個好字。而那個「三」,明明被封為亞聖卻其實只在文廟排第三高位的儒家聖人,楊老頭很看不慣,認為由褒義淪為貶義的「道貌岸然」,形容此人最是恰當。

  楊老頭手上這本泛著淡淡墨香的小說,是店夥計從龍泉郡城那邊的書肆大街購買而來,上邊寫了許多江湖豪俠的成名經歷,在他們身處逆境絕境之時,總少不了幾句蕩氣迴腸的豪言壯語,無非是怨恨老天爺不開眼的那些,楊老頭每次看到這些,似乎還挺開心,只是最後合上書籍,樂呵呵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放過老天爺吧。」

  笑過之後,老人收起書籍,大口吞雲吐霧,然後從袖中抖落出一座貌似小廟的小物件,摔在地上,想了想,用竹煙桿敲了敲腳邊地面,輕聲道:「宋慶,你出來。」

  地面上那座小廟門口邊,有青煙滾滾而出,很快凝聚為一位面容滄桑的老者模樣,看到楊老頭後,作揖到底,沉聲道:「拜過神君。」

  楊老頭置若罔聞,只是吩咐道:「准許你離開此地轄境,寶瓶洲一洲之內,你當年境界依舊,你此行是為泥瓶巷曹氏子弟曹峻擔任護道人,只要曹峻修補齊全了那座心湖劍池,你這一脈的宋氏子弟,必然在這場大勢中崛起,享受人間榮華最少百年,此後你家子孫的境遇,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那位老者只是陰魂形狀,卻仍有青煙凝為長劍懸掛腰間,劍氣已無,但是劍意盎然,顯而易見老者生前必然是一位劍士,聽到楊老頭的承諾後,老者面露喜色,再次作揖道:「謝神君恩典!」

  楊老頭隨後一揮袖,頓時有一張張金色符籙遍布青煙老人全身,是保證陰物老者行走天地間的護身符,後者神魂大定,氣勢暴漲,劍意之盛,若非楊老頭吐出的那一大口煙霧遮蔽,恐怕就要氣沖鬥牛,驚動龍泉郡所有練氣士。

  楊老頭說道:「去吧,曹峻如今已經去往大驪京城,你可以直截了當跟他道明此事。宋慶,你若是膽敢壞了規矩,莫說是你宋慶當場魂飛魄散,我保證將你這一脈宋氏斬草除根,要你香火斷絕,以後千年萬年再無你宋氏這一脈的半點痕跡。」

  老者抱拳肅穆道:「絕不敢冒犯神君!」

  楊老頭冷笑道:「多說無益,我自會看著你的行事。」

  老者領命一閃而逝。

  楊老頭在那位小廟陰物消失後,抬起頭,望向浩然天下的厚重天幕,久久無言,最後無奈道:「頭頂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若真是如此,又何至於此?」

  ————

  劍水山莊外的小鎮一座酒樓二樓,在靠窗位置,一老一少相對而坐,吃著火鍋,桌上擺滿了菜碟,春筍,黃喉,羊羔肉,鵝腸,鴨血……

  當然還有兩壺好酒,以及一碟自己配置的鮮辣醬料,紅燦燦的,能讓不吃辣的人頭皮發麻。陳平安其實原本沒這麼吃辣,但是熬不住宋老前輩在旁勸說,說酒樓不下七八種的各色自製辣醬,少了一種都是憾事,陳平安這才硬著頭皮全往碟子裡加了一勺子。

  由於宋雨燒從不在山莊和小鎮以真實身份露面,所以那位胖嘟嘟的酒樓掌櫃的,不知道什麼梳水國劍聖,甚至不知道劍術山莊的老莊主,只知道姓宋的老哥,是個懂行會吃的行家,不會辜負他的火鍋和好酒,所以一見到老人帶著朋友登門,就很開心,親自帶他們上了二樓,挑了個這麼個好座位,從頭到尾上菜端酒都不用店裡夥計,全部是掌櫃自己親自動手。

  陳平安吃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可是敵不過美食當前啊,再說了,這次是自己結帳,不儘量多吃一點,陳平安心裡不得勁兒。

  宋雨燒看著放開肚子吃的少年,吃到扛不住辣的時候,還會傻乎乎去喝一口酒,辣上加辣,真是欲仙欲死,可筷子就是不願放下,死死盯著火鍋裡馬上可以下筷的食物,宋雨燒跟著心情大好,比起以往來此獨坐獨飲,老人下筷子其實要快了很多。

  宋雨燒提起一杯酒,不再以「老夫」自稱,突然說道:「陳平安,其實按照老規矩,我不該出現在水榭裡的。武夫破境,就跟山上練氣士閉關一樣,最忌諱痛恨外人旁觀。所以我自罰一杯。」

  老人一飲而盡杯中酒。

  陳平安趕緊提起酒杯,使勁咽下嘴中食物,也陪著喝了一杯,而且又倒了一杯,回敬老人,「如果不是老前輩,我今天肯定連四境的門檻一步都跨不過去。我應該敬老前輩一杯酒。」

  老人也跟著喝了一杯酒。

  宋雨燒望向窗外街道上川流不息的場景,偶爾會有眼神停留片刻,其中有人在與他對視之後,會臉色微變,迅速低頭。

  宋雨燒微微一笑,收回視線,「我當時之所以去水榭,是有件事必須當面告訴你,不管你今天能否破境,在今夜都要離開山莊,不可以參加明天的武林盟主大典。」

  陳平安依舊倒酒不停,只是下筷夾菜的速度放慢了一些,輕聲問道:「有人想要對山莊不利?」

  宋雨燒沒有藏藏掖掖,坦然笑道:「來頭極大,聲勢極大,但是與你陳平安無關便是了。」

  老人舉杯喝了口酒,「這可不是瞧不起你和你的朋友,而是劍水山莊的一些家務事,不方便江湖朋友插手,但是不管如何,身為主人,卻對客人下逐客令,不厚道,所以我還是需要自罰一杯。你陳平安隨意。」

  陳平安還真就隨意了,只是舉杯小咪了一口酒。

  老人對此不以為意,繼續夾起一筷子鮮嫩鵝腸,在火鍋裡涮了一小會兒,就放入辣醬碟子,輕輕一攪和,在鮮辣醬料中翻了個滾兒,然後提筷放入嘴中。

  陳平安欲言又止。

  宋雨燒笑道:「咱們只管吃,不談事情了。世間唯有美人美景美食,三物最不可辜負。」

  陳平安便埋頭吃東西,偶爾喝酒。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再好吃的火鍋,也有下最後一筷子的時候。

  酒足飯飽,陳平安放下筷子,一壺酒也已經喝完,這是陳平安頭回一口氣喝完足足一斤半酒水,別說是臉,耳根子和脖子都紅透了,醉醺醺說道:「橫刀山莊那對父女,好像沒有找我的麻煩。」

  宋雨燒輕聲笑道:「青山綠水,來日方長。江湖恩怨亦是你不是梳水國人氏,很快就會離開,以後未必還會再來,否則有的是麻煩纏身。」

  宋雨燒記起一事,「那次水榭風波,你好像攢了一肚子火氣,我有些奇怪,如果我宋雨燒只是一個尋常江湖人,以旁觀者的眼光來看,照理說,在不知道你根腳的前提下,橫刀山莊的莊主王毅然,一位享譽已久的江湖宗師,能夠對你一個少年以禮相待,非但沒有仗勢淩人,願意為女兒道歉,你為何還是好像有些……不服氣?」

  陳平安打了一個飽嗝,摘下腰間的養劍葫,但是沒有喝酒,思量片刻,正色道:「我不是對王毅然有看法,但是我覺得這裡頭,是有不對的地方的。」

  宋雨燒好奇道:「此話何解?」

  陳平安下意識又喝了一口酒,借著暈乎乎的酒勁,緩緩道:「我曾經聽過一位老先生講述順序一說,我沒讀過書,識字不多,所以理解得很淺,但是沒事的時候,就願意把這些學問拿出來,多想一想,覺得對錯有先後,當然也分大小,不能拿一個後邊的對,去掩蓋前邊的錯,哪怕後邊的對很大,前邊的錯很小,還是得先把前邊的小錯,掰碎了說開了,道理完完全全說透了,後邊的對,才能真正站穩腳跟,這就像……一個人不能跳著走路。」

  「但是我瞎琢磨出來的這點東西,可能沒甚道理,因為我這趟南下遊歷,翻過很多書,書上都不講這些,所以我自己一直不敢確定對錯。但如果按照我的道理,套用在水榭那邊的事情,就是你王毅然其實不用跟我道歉,只需要讓你女兒站出來,跟我說一聲對不起,三個字就行了,否則到最後,你王毅然堂堂江湖大宗師,為別人道歉,難道我就一定要接受了?哪怕我退一步講,願意接受,那你女兒就算是沒有錯了嗎?我覺得不是這樣的,你王毅然做得再對,你女兒的言行,錯,就是錯。今天是如此,明天是如此,以後十年換作其他人,那個叫王珊瑚的挎刀女子,她可能還是錯的。」

  陳平安一手提著酒葫蘆,一手撓頭,「宋老前輩,這些是我隨便講的,胡言亂語,讓你笑話了。」

  宋雨燒先是愕然,然後茫然,最後滿臉恍惚,只覺得自己認定的那座江湖,翻天覆地。

  最後宋雨燒回想這一生,尤其是兒子宋高風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老人原本已經不願再去想起,更不願去深究其中的恩怨情仇,但是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這位老人才發現自己的心結,到底在什麼地方,自己又為何這般愧疚悔恨,卻始終不知為何打不開心結。

  老人紅著眼睛,顫抖著提起筷子,從火鍋底夾起一筷子食物,放入嘴中慢慢咀嚼,臉上逐漸有了一些笑意。

  老江湖奉為圭臬的那些老規矩,被老一輩人視為金科玉律的道理,原來,原來也有錯的地方!

  當年我兒子宋高風何錯之有?即便有錯,那也是這座狗娘養的江湖有錯在先!

  是那位沙場武將出身的前任武林盟主錯了,那場恩怨,根本就不是那一條骼膊的事情!

  是你女兒本人,欠了我宋雨燒的兒子,欠了我兒媳婦一句對不起!

  當著一個少年郎的面子,滿臉老淚縱橫而不覺丟臉的宋雨燒,緩緩放下筷子,站起身,對陳平安灑然大笑道:「這頓飯,我宋雨燒替我兒子兒媳婦,替我劍水山莊請你!」

  酒樓二樓頓時嘩然。

  因為宋雨燒和劍水山莊這七個字!

  因為這就意味著半座梳水國江湖的百年風流。

  老人最後對陳平安抱拳道:「我有話要跟孫子講,就先行回莊子了。之後未必能夠跟你道別,那就還是那句江湖老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希望咱們後會有期!」

  陳平安一頭霧水的站起身,眼見著老人掠出窗外,在屋脊之上一路飛掠而去。

  宋雨燒懸佩那把銹跡斑斑的鐵劍已經很多年,老人今日在衆目睽睽之下,一路飛掠到山莊大門之前,然後大步跨入門檻,不理會任何搭訕恭維,直接在一棟無人居住多年的小院,找到了那位正站在遠中閉目養神的年輕人,孫子宋鳳山。

  宋鳳山睜開眼睛,一言不發,一如當年年幼之時,守在爹娘病榻前。

  宋雨燒摘下腰間鐵劍,單手握住,遞向臉色冷漠的宋鳳山,後者問道:「為何?」

  宋雨燒沉聲道:「這是你爹宋高風的劍,子承父業,就該交到你宋鳳山手上。」

  宋鳳山沒有伸手接劍,譏笑道:「哦,又是一樁怪事,先是爺爺你提前趕來,慶賀孫子的盟主大典,如今又交給我一把破鐵劍。怎麼,爺爺終於想要卸下梳水國劍聖和劍水山莊老莊主的擔子,想要含飴弄孫了?」

  這位年輕人雙手負後,眼神淩厲,卻滿臉微笑道:「只是不好意思,不孝孫兒要告訴爺爺一個噩耗,皇帝陛下親自下了數道密旨,朝廷大軍近萬精銳,已經在州城外集結完畢,想必明日就會大軍壓境,剿滅我這大逆不道的江湖新盟主。爺爺,孫兒不奢望你出手相助,真的,這是孫兒的真心話,只求爺爺從頭到尾袖手旁觀就行了,只求你莫要再賜我一劍。」

  宋雨燒凝視著孫子的面容,爽朗大笑,上前踏出一步,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毫不遮掩自己的笑意和欣慰,老人嗓音低沉道:「不愧是宋高風和柳倩的兒子!爺爺知道這次領軍之人,正好是那名女子的丈夫,大將軍楚濠。」

  宋鳳山滿臉疑惑,眉頭緊皺。

  宋雨燒笑道:「既然那個心腸歹毒的婦人得寸進尺,正好借此機會,我宋雨燒也有個道理,想要跟江湖和朝廷說個明白!」

  老人眼眶濕潤,依舊是單手握緊,抬起剩餘那只手,輕輕撫平眼前孫子的緊皺眉頭,喃喃道:「這麼多年,爺爺也該為你做點什麼了。」

  年輕人後退一步,低下頭,抬起一手,用骼膊擋住臉龐。

  老人輕聲道:「鳳山,從今往後,爺爺就不跟你嘮叨那些老規矩了,但最後還是希望你聽一次,老江湖是有老江湖的不對,可是那些對的東西,好的事情,希望你以後身在江湖,也別全盤否定。」

  老人將孫子死活不願意接過手的老鐵劍,放在院中石桌上,然後獨自走向院門,期間老人望向小院正屋那邊,只是話到嘴邊,老人還是沒有說出口。

  宋鳳山嗓音沙啞問道:「爺爺,你要去哪裡?」

  老人大步向前,笑道:「爺爺的佩劍,這麼多年一直留在了瀑布下的水潭,去取劍!」

  一直到老人身影遠去,宋鳳山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院內屋門緩緩打開,走出一位年輕婦人,問道:「不攔著爺爺嗎?」

  宋鳳山擦去眼淚,伸手輕輕按住桌上那柄劍,胸有成竹地微笑道:「既然咱們早有謀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你難道就不想看一人一劍,擋在陣前,萬軍不前?反正我這個當孫子的,是想的,都偷偷想了這麼多年了。」

  年輕婦人奇怪道:「老祖宗如何想通的?」

  隨即婦人有些憂心忡忡,「以後咱們山莊的所作所為,老祖宗可就未必喜歡了啊。」

  宋鳳山冷哼道:「大不了再讓爺爺刺幾劍,到時候實在不行,就拿出我爹的這把劍,看老爺子舍不捨得再下狠手!」

  婦人打趣道:「呦,二十多年沒喊爺爺了,今天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口一個,順溜得很呢。」

  宋鳳山回頭瞪了一眼。

  年輕婦人嫣然而笑。

  她其實是一位大驪死士,有朝一日,等到大驪馬蹄踩在寶瓶洲中部疆土,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掛出,那塊大驪朝廷頒發給山上人的太平無事牌。

  這一點,宋鳳山心知肚明。

  第二天,選舉梳水國新武林盟主的大會,在劍水山莊如期召開。

  從梳水國一座州城到劍術山莊的道路之上,騎軍馳騁,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大軍之中,有一位身披鮮亮重甲的大將軍,騎著一頭高頭駿馬,男人嘴角噙著笑意,舉目遠眺,可謂躊躇滿志,此次踏平那座狗屁的劍水山莊之後,自己就是當之無愧的梳水國戰功第一人了。

  這位大將軍突然眯起眼。

  大軍之前。

  一位被譽為梳水國劍聖的黑衣老人,從瀑布取出了佩劍之後,擋在了大軍之前。

  只是老人身後,遙遙跟著一位腰間懸掛酒葫蘆的背劍少年。

  在對著千軍萬馬出拳之前,少年摘下養劍葫,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痛快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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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0 04:07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

  宋雨燒腰間懸佩的那把劍,昨日臨時取自瀑布,是一把山上練氣士都要避其鋒芒的神兵利器,名為「屹然」。

  事實上宋雨燒生平第一次見這把劍的地點,就位於瀑布底下的深潭,而且就在陳平安在瀑布下練習劍爐立樁的腳下,那塊好似中流砥柱的石墩之中,巨石內暗藏機關,當年宋雨燒因緣際會,偶然得此劍,劍術與名劍相得益彰,才有了未來的梳水國劍聖。

  在兒子宋高風死後,宋雨燒便更換了隨身佩劍,將這把劍鞘為特殊青竹的屹然劍,重新藏入巨石,宋雨燒翻遍典籍,終於找到一頁秘史記載,相傳此劍曾是一位別洲武神親手鑄造,遺落於寶瓶洲,不知所蹤,有「礪光裂五岳,劍氣斬大瀆」的文字記錄。

  宋雨燒此時懸佩劍鞘泛黃的長劍,望向馬蹄驟然放緩的朝廷兵馬,不愧佩劍之名,黑衣老人屹然而立,毫無懼色。

  這支將近萬人的梳水國「平叛大軍」,其中三千精騎,是大將軍楚濠的嫡系,全是邊疆沙場出身,是梳水國一等一的銳士,此外還有四五千從各地駐軍中抽調而出的地方精銳,再有千餘人是州城官府調遣的老捕快,以及重金籠絡的江湖豪俠,當然還有大將軍楚濠自己收攏的一批江湖高手,幾乎全是當年天子親自做媒、迎娶那位女子的豐厚「嫁妝」,老丈人雖然死於江湖仇殺,可在那之前好歹做了小二十年的武林盟主,又有朝廷做靠山,暗中培植了許多見不得光的江湖羽翼,之後便都成了女婿楚濠的扈從死士。

  楚濠的枕邊人,那位女子哪怕這麼多年過去了,對於劍水山莊,扔是深惡痛絕,心懷死結。

  對此楚濠拎得很清楚,嘴上附和,但絕不會輕舉妄動,在皇帝陛下沒有開口之前,以大將軍府的明面身份,去挑釁一位劍術冠絕梳水國的武道大宗師,所以女子怨言頗多,好在這次劍水山莊自己找死,陛下龍顔震怒,楚濠便順勢請纓出戰,一切水到渠成。

  說句實在話,妻子有心結難解,楚濠作為馳騁邊關多年的風雲人物,在廟堂上縱橫捭闔,也有心結,你一個娘們,明知宋高風早有婚配,人家小兩口恩恩愛愛,還有一個當劍聖的父親,憑什麼人家因為你武林盟主的女兒身份,就得休妻娶你?然後你一怒之下,就找人去毀了花圃?壞了那位女子的性命?換成是楚濠,早就調動麾下大軍,殺個血流成河了。

  只不過話說回來,楚濠到底不是那個遭受無妄之災的可憐蟲宋高風,既然已是夫妻,得了皇帝陛下的信任,娶了位如花似玉的女子,手底下還多出可供驅使的十數位江湖頂尖高手,一舉三得,做了這麼一筆賺得盆滿鉢盈的大買賣,梟雄楚濠對於這點心結,看得很輕。再者老盟主在金盆洗手的那天,被銷毀面容的宋高風獨力斬殺,也讓女子這些年收斂了許多,大體上安安心心相夫教子,在梳水國京城與其她誥命夫人廣結善緣,為他楚濠增色不少,仕途順暢許多,楚濠覺得這還得謝過當年姓宋的,讓她吃過教訓,否則吃苦頭的就是自己了。

  此次離開京城之前,妻子暗中隨行,現在就秘密住在州城之內,她提出這次踏平劍水山莊之後,老劍聖宋雨燒可以不用死,逃了就逃了,但是那個據說容貌酷似他母親的孽障宋鳳山,必須要挫骨揚灰,到時候她要親手帶著宋鳳山的骨灰壇,在那對狗男女的墳頭砸爛,要他們親眼看著宋氏香火斷絕。

  青蛇竹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者皆猶可,最毒婦人心。

  不愧是他楚濠明媒正娶的妻子,好事!

  楚濠收回思緒,一手勒住馬繮,一手遮住陽光,繼續閒情逸致地遠眺道路。

  此處官路寬闊,道路兩側亦是平坦,不但適合步卒結陣,騎軍衝鋒也算不得太過勉强,那個在江湖上作威作福慣了的宋老頭子,真是不知死活的江湖莽夫,半點不通行軍打仗,還敢逞英雄,該他和劍水山莊一起灰飛煙滅。

  楚濠看著那位遠在京城都有所耳聞的江湖老人,扯了扯嘴角,放下手臂,手心摩挲著一柄皇帝御賜的黃金裁紙刀,笑道:「可惜了這份英雄氣概,也好,以後世人提及此事,只會說我楚濠陣前斬殺了一位劍聖。」

  沙場多有萬人敵之說,可惜那只是些狗屁文人的溢美之詞,梳水國在內的十數國廣袤版圖上,確實有不容小覷的猛將,膂力驚人,擅長親身陷陣,若有神駒坐騎,更是如虎添翼,可是萬人敵?不存在的。

  楚濠身經百戰,絕非躺在安樂窩享福的文人,不曾見識過此等神人。

  宋雨燒站在原地,既然已經走到這裡,老人就不願意後退一步,只是回首望去,有些無奈。

  你陳平安跑來湊什麼熱鬧?

  陳平安此次出行,背上了裝有降妖除魔的劍匣,繩索早已繫緊繫死。

  一路小跑到宋雨燒身邊。

  老人隱約有些怒氣,道:「在水榭那邊,你與橫刀山莊起了衝突,我當時曾說過『行走江湖,生死自負』這八個字。陳平安,你知道這裡頭的意思嗎?」

  陳平安點點頭。

  宋雨燒氣笑道:「你知道個屁!那王珊瑚以刀鞘頂端指向你,她這就是在行走江湖。那名刀莊扈從在人背後挽弓射箭,這也是。我孫子宋鳳山,每次找人試劍,也是。我宋雨燒今天攔阻在大軍之前,更是!」

  宋雨燒一番話說得疾風驟雨,最終只有一聲嘆息,「陳平安,你不該來的。」

  陳平安輕聲道:「不管宋老前輩今天做什麼,我只負責一件事,帶著宋老前輩活著離開這裡,就這麼多,我不殺人。」

  陳平安補充了一句,「爭取不殺人。」

  宋雨燒深呼吸一口氣,儘量心平氣和地勸說道:「現在雙方等同於兩軍對峙,你說不殺人就能不殺人?你當是孩子過家家呢,大軍之中,有數千騎軍可以奔襲游曳,有重甲步卒結陣如山,更有數千張强弓勁弩對準你,二話不說就是大雨澆頭的下場,更別提楚濠麾下還有十數位江湖好手,以及一些個手持兵家神弓的校尉都尉,是朝廷官府專門針對練氣士和江湖宗師的國之重器,哪怕是我宋雨燒,若是給射中一箭要害,都要重傷!」

  陳平安反問道:「既然對方這麼厲害,老前輩難道只是來送死?」

  宋雨燒沉聲道:「我要擒賊先擒王,儘量一鼓作氣拿下主帥楚濠,好讓這支大軍群龍無首,然後威脅楚濠交出那名女子。我一人行事,有五成把握,可你如果跟隨我衝鋒陷陣,一旦陷入包圍,只會是我的累贅,所以聽我一言,趕緊返回山莊,帶著兩個朋友遠離是非之地。」

  宋雨燒仰起頭,入夏時分,還有這等好似春光明媚的艶陽天,真是不錯,轉頭對那個北方少年微笑道:「陳平安,好意心領了。但是我宋雨燒是生是死,劍水山莊是存是亡,都稱得上是問心無愧,行走江湖,這還不夠?很夠了!」

  陳平安拍了拍腰間酒葫蘆,燦爛笑道:「我跑起路來,真不是我吹牛,兩條腿肯定比四條腿的戰馬還要快,而且我還有保命的壓箱底寶貝,老前輩你不用擔心我,只管放開手腳收拾那個楚濠。如果不是有這份底氣,我今天不會露面的。」

  宋雨燒氣急,恨不得一個板栗砸在這個榆木疙瘩的腦門上,「瓜皮!你小子真當自己的小破酒壺,是山上劍仙腰間的養劍葫了?再說了,你一個淬煉體魄的純粹武夫,有了傳說中的養劍葫蘆,又有何用?!」

  陳平安挪動腳步,站在了宋雨燒身後,來到了一個不會被梳水國朝廷兵馬看見的地方,重重一拍底款篆刻有「姜壺」的養劍葫,沉聲道:「初一,有人瞧不起你呢,出來。」

  宋雨燒楞在那裡。

  幹啥呢?

  朱紅色酒葫蘆也沒個動靜啊。

  陳平安有些尷尬,「十五。」

  嗖一下,一縷驚世駭俗的碧綠劍光,迅猛掠出養劍葫,速度之快,堪稱風馳電掣,晶瑩剔透的那柄袖珍小劍,驟然懸停在兩人之間的空中,然後緩緩遊蕩起來,像是在跟主人陳平安邀功請賞。

  陳平安早就心裡有數,養劍葫蘆裡的兩位小祖宗,飛劍十五溫馴聽話,陳平安心意所至,十五就會劍尖所指,簡直就是他的貼心小棉襖,至於初一這位大爺,那真是架子比天大,除非生死一線的險境,或是它自己感興趣了,陳平安基本上使喚不動,不過對此陳平安也不會强人所難,不奢望初一能夠像十五那樣,事事順心,最少在幾次關鍵時刻,初一從未坑過自己。

  宋雨燒驚訝道:「還真是一隻大劍仙的養劍葫蘆?!」

  陳平安咧嘴一笑。

  但是宋雨燒接下來的選擇和話語,依然充滿了老江湖的古板迂腐,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陳平安,記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走吧,你能來此送行,已算情至意盡,既然你的武道之路,已是坦途,更身懷重寶,就更應該珍惜當下的安穩,走走走,莫要再婆婆媽媽,信不信我跟大軍交手之前,先打你一個灰頭土臉?!」

  宋雨燒厲色道:「我宋雨燒說到做到!」

  可也還是一個但是。

  初出茅廬的少年郎,一身直楞楞的江湖氣,竟是半點不輸老江湖宋雨燒。

  那個穿草鞋,背木匣,腰間挎了個養劍葫,葫蘆裡有飛劍,已經走過千山萬水的北方少年,對老人鄭重其事道:「我陳平安,來自北方大驪龍泉郡槐黃縣泥瓶巷,也在行走江湖!」

  老人轉過身,大笑道:「瓜娃兒,似不似個撒子?」

  陳平安踏步向前,與老人並肩而立,「我還要回請你一頓火鍋。」

  老人實在放心不下,雖然目視遠方,不得不再問:「形勢不妙,你真能想跑就跑得掉?」

  陳平安點頭道:「我不但有養劍葫和飛劍護身,昨夜我還一口氣寫了二十張方寸符,能夠幫我縮地成寸,真要逃命,那速度保管嗖嗖的,連我自己都要忍不住伸大拇指。」

  雖然聽上去很像是說笑話,可老人轉頭仔細打量少年的神色,根本不像是在開玩笑。

  老人便放下心來,豪氣干雲,伸手按住「屹然」的劍柄,「好!那就等你小子請我吃這頓火鍋!」

  陳平安突然輕聲問道:「去酒樓吃火鍋,能不能酒水自帶?」

  多出了養劍葫、飛劍和什麼方寸符,可那副扣扣搜搜的財迷德行,照舊。

  老人哈哈大笑道:「這有啥子闊以不闊以的,闊以得很!」

  宋雨燒一掠向前,長劍出竹鞘,劍氣縈繞天地間,縱聲大笑:「容我先行一步,為我殿后即可!」

  一方是兩人而已,一方是萬人大軍。

  但是後者面對那一老一少的江湖中人,卻人人如臨大敵,當戰鼓擂響,有些地方駐軍出身的年輕士卒,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因為劍氣近。

  對陣兩名江湖莽夫,耗死對方就行了,不用講究太沙場上的排兵布陣,無非是先頭騎軍衝鋒,再適當拉開鋒線,左右策應,儘量將箭雨全部覆蓋那名梳水國劍聖破陣的路程,然後就是後方步兵起陣,刀盾手在前,長矛穿刺而出,形成一座層層疊疊的銅牆鐵壁。

  除了梳水國軍中制式步卒弓弩,還隱藏夾雜有從朝廷皇家庫藏裡取出的數十張神弓,由墨家匠人精心打造,一向為兵家武將倚重,箭尖篆刻有雲紋符籙,箭桿以精鐵鑄造而成,箭羽為金色雕翎,一枝箭矢堅韌且沉重,故而尋常行伍神箭手都無法駕馭,唯有武道造詣不俗的軍中力士才可拉滿弓弦,威力極大,速度、射程和精度都要遠勝一般强弓。

  最後在大將軍楚濠四周,聚集了將近二十位江湖鷹犬,高手環衛,宋雨燒想要一人開陣,殺到楚濠身前,難如登天。

  但是楚濠知道自己穩操勝券,麾下三千能征善戰的嫡系精騎,也能夠不懼一個劍聖頭銜,敢於正面衝鋒,可不意味著手底下其餘兵馬,都能悍不畏死,楚濠久在沙場,對此心知肚明,所以派人傳話給幾位地方駐軍武將,此次戰馬踐踏江湖,軍中每戰死一人,朝廷的撫恤金,是令人咂舌的一百兩銀子,陣亡士卒所在家族,一律免役十年!

  但是臨陣膽敢退縮者,斬立決,而且還會按照邊軍律法處置,舉族流徙千里!

  賞罰並下,如此一來,全軍上下,唯有死戰了。

  大將軍楚濠策馬立於迎風招展的威武大纛之下,志得意滿。

  大軍壓境,江湖莽夫不過是螳臂當車,皇帝私下許諾自己,劍水山莊的家底,他楚濠半數可以收入囊中,用來犒賞此次楚氏大軍的出兵,其餘半數上繳國庫,但是地方軍伍的一切折損撫恤,需要他楚濠獨力解決,不許勞煩兵部和戶部。

  這點銀子開銷,只要將山莊抄家之後,楚濠還有莫大的賺頭。

  宋雨燒沒有第一時間掠向高空,去當那扎眼的箭靶子,低頭彎腰,手持屹然,一路前奔,氣勢如虹,快若奔雷。

  與那已經拉開出一條整齊鋒線的楚氏精騎,對撞而去。

  第一撥箭雨潑灑而下,天空中密密麻麻的攢集黑點,激射而至,弓弦緊綳之後的驟然鬆開,發出嗡嗡響聲。

  這還只是第一輪騎弓攢射。

  宋雨燒一腳重重踩在地面,本就迅猛的前掠愈發身影飄忽,整個人以更快速度前沖,同時手腕擰轉,身形一旋,劍氣翻滾,方圓數丈之內,磅礡劍氣凝聚成團,然後猛然炸裂四濺。

  宋雨燒身後地面瞬間插滿了畫弧而落的箭矢,泥土翻裂,塵土四起。

  其餘剛好迎面而來的箭矢,則被宋雨燒的四散劍氣悉數擊碎。

  雖然宋雨燒的速度之快,超乎想像,劍氣之盛,更讓那些沙場將士大開眼界,可第二撥騎弓勁射,仍是有條不紊地緊隨而至,紛紛如雨落。

  宋雨燒手持屹然,身形如陀螺迅猛旋轉一圈,只見這位梳水國老劍聖四周,便瞬間多出了成百上千柄「屹然」劍,劍尖齊齊指向圈外。

  一氣呵成,劍氣千萬。

  宋雨燒手中不再持劍,雙指並攏作劍訣,指向高空,輕喝道:「去!」

  然後一跺腳,身前半個圓圈的劍陣,劍氣凝聚而成的長劍,向著手持槍矛衝撞而來的前排精騎,揮灑而去,一時間戳斷了數十騎的馬腿,更穿透了二十精騎的坐騎脖子,正面騎軍衝鋒的道路上,頓時人仰馬翻。

  一把屹然劍飛升上空,在宋雨燒的劍訣牽引之下,劍氣縱橫,如一把大傘遮蔽雨水,當那些箭矢落在雨傘之上,無一例外,皆是以卵擊石,粉碎不堪。

  兩翼有兩股精騎加速前沖,同時側面騎弓傾斜射向宋雨燒,老人身後那剩下半圈劍氣,飛快補上之前的半圓劍陣,再次飛射而出,兩翼騎軍又有數十騎戰馬當場暴斃,騎卒摔落馬背,只是楚濠帶兵的能耐在此凸顯,那些騎卒除了極少數暈厥過去,絕大多數都飄然落地,或是翻滾起身,抽出腰間戰刀,直接向宋雨燒撲殺而來。

  一個梳水國劍聖的頭銜,所謂的江湖第一人,根本嚇不住這些血水裡泡過、屍骨堆裡躺過的精悍健士。

  寶瓶洲中部以西地帶,彩衣國在內周邊十數國,以彩衣國兵馬最多,是桌面上的第一强國,尤其是騎軍數目冠絕諸國,只是真實戰力如何,無論是盛産重甲步卒的古榆國,還是弓馬熟諳、擅長騎戰的松溪國,或是民風彪悍、步騎精銳的梳水國,都有資格嘲笑彩衣國邊軍的那些綉花枕頭,曾經好不容易冒出頭一個姓馬的厲害武將,還給邊關大佬排擠到了胭脂郡那個脂粉窩裡頭養老,這麼一大塊油膩肥肉,夠彩衣國的接壤三國聯手飽餐一頓了。

  楚濠此次親自帶兵震懾江湖,除了妻子的私人恩怨,其實根源還是要爭奪那個征伐彩衣國的主帥身份,好為自己多爭取一些朝野聲望,否則哪怕皇帝陛下內心的人選,更傾向於楚濠,可難免會惹來一些功勛老人、宗室權貴的非議。

  自己送上門的這顆劍聖頭顱,分量不比一座劍水山莊輕。

  大陣重重保護之下的楚濠忍不住笑道:「天助我也。宋雨燒,殺,只管殺,等你到了强弩之末,看你還怎麼耍威風。我楚濠很快就會手握十數萬邊軍,揮師北上,等到我拿下彩衣國的滅國頭功,寶瓶洲十年一度的觀湖書院武將大評,說不定就要有我楚濠的一席之地!北邊那個大驪宋長鏡,不過是仗著皇親國戚,真要談沙場用兵的真本事,一個茹毛飲血的北方蠻子,算個什麼東西!」

  楚濠握緊那把御賜裁紙刀,笑意愈濃,忍不住重複了一句「天助我也!」

  道路之上,一人迎敵對峙騎軍的宋雨燒,在成功擋住兩撥箭雨後,已經距離前方騎陣不過五十步,以他的前奔速度,騎軍已經放棄騎射,以再熟悉不過的衝鋒鑿陣姿態,蠻橫撞向那個黑衣老人。

  宋雨燒心神微動,前奔途中,橫移數步,躲過一枝極其迅猛的陰險箭矢,聲勢遠遠勝過之前以量取勝的騎卒攢射,之後老人三次轉換位置,都恰到好處地躲避掉特製箭矢,雙指劍訣一搖,駕馭空中那把長劍下墜前沖,大笑道:「斬馬開陣!」

  那些從馬背摔落的持刀騎卒,有心死戰,卻人人戰刀落在空處,只覺得一股虛無縹緲的青煙擦肩而過,眼前就再無黑衣老人的身影。

  屹然如飛劍前掠,如蛟龍遊走江河之中,數騎戰馬眨眼之間就被斬斷馬腿,長劍只管為後邊的主人開闢一條暢通無阻的前行之路,或刺透戰馬背脊,或在馬側滑出一條巨大的血槽,或從腹部劃拉出一大團鮮血淋漓的腸子,所到之處,戰馬倒地,騎卒墜落,然後就是一道淡薄如煙霧的身影,瀟灑前掠。

  戰力卓越的精騎沖陣,就這樣被梳水國劍聖一穿而過。

  宋雨燒成功鑿開第一座陣型後,前方卻是盾牌如山,一線排開,縫隙之間刀光凜凜,更有長矛如林微斜聳峙,足足一人半高,整齊矛頭在陽光照射下,熠熠生輝,綻放出沙場獨有的驚人氣勢。

  若是高高躍起,從空中掠向那桿主將所在的大纛,楚氏大軍的待客之道,一定會是列在矛陣後方的步弓,向上勁射。

  之前由於宋雨燒破陣速度太快,步弓拋射沒有派上用場,但這絕對不代表步弓沒了威懾力,更不提其中還夾雜有朝廷奉若珍寶的一張張墨家神弓。

  宋雨燒强提一口新氣,體內氣機流轉如洪水洶湧傾瀉,就在此時,在宋雨燒視野不及的步陣後方,早有數名依附朝廷的梳水國江湖頂尖高手,踩著士卒的腦袋和肩頭,聯袂撲殺而來,算準了宋雨燒的換氣間隙,高高越過那片密集槍林,各懷利器,剛好宋雨燒對當頭劈下。

  宋雨燒腳尖輕點,不退反進,一手握住屹然長劍,一劍橫掃,對著空中攔腰斬去。

  算到了宋雨燒要換氣,但是武道境界有差,這位世人眼中的江湖宗師,根本不知道六境武人的氣機流轉之快!

  三名兵器各異的四境小宗師,竟是當場被那道半弧劍氣攔腰斬斷。

  江湖出身,死在沙場。

  不知道那三人會不會死不瞑目。

  宋雨燒又一劍筆直斬下,身披重甲的大陣步卒四五人,以及他們身後數人,同時被這道直直裂空而至的劍氣,連人帶甲胄和兵器,一起被斬得粉碎,周邊步卒一身鐵甲頓時灑滿鮮血和斷肢殘骸,好在重甲步陣素來以穩固著稱於世,在步陣被劍氣斬出一條道路後,幾乎瞬間後方步卒就湧上前方,瘋狂補足缺口,左右兩側步卒也有意識地向中間靠攏。

  沙場廝殺,渾不怕死,未必能活,可怕死之徒,往往必死。

  宋雨燒借著道路開闢又合攏的眨眼功夫,看到了步陣大致厚度,心中微微嘆息,腳尖一點,手持屹然,仍是只能身形躍起,一抹劍氣肆意揮灑而出,砍斷了前邊數排的密集槍林,同時驟然攥緊長劍,一身劍意布滿劍身,劍氣大震,宋雨燒如手持一輪圓月,彷彿能夠與頭頂大日爭奪光輝!

  宋雨燒大喝一聲,身形拔高一丈有餘,劍意與劍氣同時暴漲,原本大如玉盤的那輪圓月,驟然間變得無比巨大,將宋雨燒籠罩其中,任由如雨箭矢激射,不改那條直線規矩,向那桿大纛淩空滾走而去,箭矢擊中圓月之後,悉數箭尖破損,箭桿崩碎。

  在黑衣老人二度破陣之時,身後遠處的背劍少年,沒有袖手旁觀,也開始向前奔跑,動若脫兔,無比矯健。

  楚氏嫡系騎軍當然沒有撥轉馬頭的必要,徒惹騎步相互干擾而已,於是自然而然就將滿腔怒火撒在少年頭上。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一個享譽江湖一甲子之久的梳水國劍聖,悍然破陣也就罷了,一個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蹦出來的江湖少年郎,也是這般難纏,背劍少年的身形實在是太快了,一步就能跨出兩三丈遠,而是在方寸之地的輾轉騰挪極其靈活,不但躲過了四五枝角度刁鑽的墨家箭矢,一輪箭雨同樣被他一沖而過。

  期間只要是在他前行路上、避無可避的箭矢,少年就乾脆以雙手撥開勢大力沉的箭矢,當少年與騎軍面對面撞上的時候,原本借助戰馬前沖之迅猛勢頭,可謂占盡優勢。

  可是暫且不知江湖根腳的少年,就像一條滑不溜秋的泥鰍,在精騎衝鋒的縫隙之間,一穿而過,偶有交手,他或是一拳猛錘戰馬側部,打得連人帶馬一起橫飛出去兩三丈,或是以肩頭斜撞,同樣是馬蹄騰空、人馬俱翻的凄慘下場。

  最後他更是輕輕躍起,踩在一騎馬背之上,蜻蜓點水,在後方數騎的馬頭或是戰馬背脊上一閃而逝,讓那些騎卒只覺得如一陣清風拂面,刀是劈出了,槍矛也有刺出,但就是無法成功捉到那少年的哪怕一片衣角。

  絕對是四境巔峰,甚至是五境的武道宗師!

  一名騎將手持精製長槊,精準刺向空中少年的脖頸,暴喝道:「去死!」

  陳平安歪過脖子,剛好躲過長槊刺殺,同時探手攥住那桿沙場騎將皆夢寐以求的馬槊,騎將哪怕手心血肉模糊,手中那桿祖傳的心愛長槊仍是被脫手奪走,陳平安在空中轉換為雙手握槊姿勢,往地面重重一戳,韌性超群的長槊如弓弦崩出一個大弧度,砰然一下沉悶響聲,陳平安竟是被高高拋向空中七八丈之高。

  手中依舊倒持長槊一端,並未將其捨棄。

  滿臉堅毅的背劍少年,在一大群回頭遠望的騎軍視野中,在衆目睽睽之下,彷彿一位御風飛掠的神仙中人,落在了騎陣之後的步陣之前空地上,少年衣袖飄搖,雙腳落地後,並不停歇,一步後撤,掄起手臂,使勁向高空轟然丟擲出那桿馬槊,然後做出一個拍打腰間酒壺的動作後,一躍而起,身形瞬間消逝不見,好像是仙人用上了縮地千里的神通,然後就看到少年匪夷所思地踩在了長槊之上,一腳前一腳後,又似傳說中的劍仙御劍之姿,充滿了沙場武人很難領會的那份逍遙寫意。

  若是不提敵對陣營,恐怕有人都要忍不住喝一聲彩。

  然後更加讓人跳腳大駡的一幕發生了。

  那少年在大陣上方,踩著長槊向前御風飛掠不說,竟然還摘下了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酒!

  衆人恨得牙癢癢之餘,可在內心最深處,何嘗不是有些……心神往之?!

  沙場慘烈,江湖豪氣。

  原本兩者天差地別,就像先前那位梳水國劍聖的破陣,尤其是劍氣劈斬步陣的時候,何等慘烈血腥?

  但是這位背劍少年,一路前行,未殺一人,只是一言不發緊隨黑衣老人破陣向前,同樣是破陣,偏偏就是這般風流。

  因為長槊前掠太過迅猛,而且這個舉動又太過不可思議,以至於方陣步弓手有些犯迷糊,但是在領軍武將的呵斥號令之下,專門讓軍中膂力最强健的那撥銳士,以强弓攔截射殺此人,當然那些有資格持有墨家神弓的沙場强者,更不用多說,早已挽弓如滿月,一枝枝兵家重寶,激射尾隨而去。

  異象橫生,又有讓人瞠目結舌的意外出現。

  只見從背劍少年別回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當中,突然掠出一雪白一幽綠兩道絢爛流螢,在長槊之下,一一擊碎箭矢。

  根本不用少年躲避,一撥撥數量較少卻極俱威懾的箭矢,全部無功而墜。

  飛掠數十丈距離後,雙腳站立的馬槊已經開始下墜,陳平安一踩長槊,不再計較這桿長槊的摔向大地,身形拔高,扶搖直上,剛好躲過一名江湖頂尖劍客的騰空截殺,後者遺憾落地,回頭望去,眼神凶狠,滿臉憤懣。

  如果自己先前攔不下宋雨燒,被幾乎無懈可擊的磅礡劍氣,劈得倒退撞入大陣之中,還算情有可原,那麼連一個無名少年都沒沾到邊,算怎麼回事!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自己以後還怎麼在大將軍楚濠那邊,坦然享受榮華富貴?

  更前方,距離主帥大纛不過百餘步,籠罩住宋雨燒的那團渾然劍氣,本就已經被無數槍矛和箭矢阻滯得折損嚴重,加上絡繹不絕的十數位江湖好手先後撲殺,所以當一道青綠劍氣裹挾風雷聲而來,宋雨燒橫劍在前,那道粗如青色蟒蛇的劍氣,雖然終於破開了老人的圓月劍陣,卻也被長劍屹然一切為二,從老人身側呼嘯而過,身後數十位重甲步卒當場斃命。

  宋雨燒收起橫劍式,嘴角滲出血絲,哪怕如此,仍是不敢輕易換氣。

  因為在百步之外的出劍之人,是一位最少五境的劍道宗師。

  那人就站在大纛之下,位於大將軍楚濠身邊,一襲青綠長袍,一手負後,一手劍尖直指宋雨燒。

  這人年紀不大,瞧著相貌約莫三十歲出頭,但是真實年齡可能已經四十,手中長劍,不是什麼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而是一截光澤可人的青竹,長兩尺六寸,倒是與劍等長。

  他傲然站在馬背之上,矮了人頭許多的大將軍楚濠,對此不以為意,滿臉開懷笑意。

  以青竹作劍的劍客微笑道:「宋雨燒那把劍的竹鞘不錯,楚將軍,能否贈送給我?」

  楚濠豪邁笑道:「有何不可?別說是竹鞘,連劍一並送你了!」

  劍客搖頭笑道:「那倒不用,一把屹然劍,楚將軍若是能夠送給你們皇帝陛下,以示江湖對朝廷俯首稱臣,也是一樁美談。」

  楚濠恍然大悟,拍掌大笑道:「還是青竹劍仙想得周!」

  宋雨燒屏氣凝神,站在一處武卒自行避讓而出的小空地上。

  正是松溪國青竹劍仙的年輕劍客,笑問道:「宋老劍聖,你信不信,在你換氣之時,就是喪命之際。」

  宋雨燒臉色冷漠。

  老人身後傳出陣陣嘩然。

  楚濠眯起眼睛,從袖中掏出一枚銀錠模樣的小東西,捏在手心,然後歪了歪脖子,很快身邊就走出兩位呼吸綿長的白髮老者,一位身穿錦袍,雙指拈有一張青色符籙,符文是金色字體。一位身材魁梧,手持雙斧,斧上篆刻有祥雲篆紋。兩人都不曾披掛甲胄,顯然不是軍中將士。

  兩人都望向了宋雨燒身後,相較於青竹劍仙的從容淡定,兩位隨軍老人都有些神情凝重。

  身為梳水國皇家供奉的大練氣士,他們知道一位養育出本命飛劍的劍修,無論年老年少,一旦不惜性命做困獸之鬥,意味著什麼。

  楚濠輕聲道:「你們一人幫助青竹劍仙速戰速決,斬殺宋雨燒,一人務必拖住那個少年。」

  持雙斧的壯漢大步走向宋雨燒,獰笑道:「就由我來逼著老傢伙換氣!」

  錦袍老人笑意微澀,收斂心神,輕飄飄向空中丟出那張珍藏多年的青紙符籙,大敵當前,再心疼也沒辦法了。

  符籙升空之後,轉瞬消逝。

  它剎那之間出現在一百五十步之外,金光爆炸開來,最後一尊金甲武將轟然落地,身高兩丈,站在步陣人群之中,顯得尤為鶴立雞群,它手持一桿大戟,那副莊嚴金甲之內,唯有銀光流轉,武將並無實質身軀。

  陳平安一路飛奔,看似淩空虛渡,實則是每一次落腳之處,都踩在了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之上。

  若說陳平安是個死腦筋的人,肯定沒錯。

  可是當他開始獨自行走江湖,比起當初那個喜歡一躍過溪的泥瓶巷少年,陳平安其實已經變了許多。

  此刻看到不遠處那尊金甲銀身的力士,手持一桿金色大戟,蓄勢待發,死死盯住了他。

  陳平安心神未凜,在胭脂郡崇妙道人就有兩尊黃銅力士護駕,好像一尊品相高的符籙派黃銅力士,就能夠媲美三境武夫,眼前這尊身高兩丈的金甲力士,估計最少也是四境武夫的戰力,甚至有可能是五境實力。

  只不過在練拳之初,就敢正面叫板一頭正陽山的搬山老猿。

  當陳平安一根筋起來的時候,還真不怵誰。

  厚積薄發,靈光乍現。

  陳平安幾乎是自然而然地伸手繞後,握住了那柄槐木劍。

  同時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去幫宋老前輩對付那劍客和壯漢,這尊力士我自己應付。」

  相距不過二十步了,陳平安腳下那兩抹劍光,一左一右,畫弧繞過了那尊開始重重踩踏大地、持大戟前奔的金甲力士。

  還保持伸手在後,握住木劍劍柄的陳平安一躍而去,喊道:「宋老前輩,只管放心換氣!」

  大敵當前,魁梧壯漢的雙斧即將劈砍而來,更有青竹劍仙虎視眈眈,宋雨燒會心一笑,竟然就真的換氣了。

  站在馬背之上的青竹劍仙一劍劈出。

  人在空中的陳平安碎碎念叨著誰都聽不到的言語,然後整個人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空靈境界。

  物我兩忘,劍心澄澈。

  曾有古寺槐木一劍,輕描淡寫就劈開粉袍大妖的金光大陣。

  既然力有未逮,那我今天出劍就與學拳一樣,一拳一拳慢慢來,總有打出百萬拳的那一天。先只取其意,不學其形!

  一劍只管遞出!

  有山開山,有水斷水!

  體內十八停劍氣再無半點收斂,如洪水決堤一般,沖過一座座早已被當今劍修視為雞肋的冷僻氣府。

  陳平安一瞬間猛然拔出槐木劍,帶起了他自己看不到的璀璨劍氣,對著那尊兩丈高的金甲力士就是一劍斬去。

  連同巨大長戟,金甲武將被嘩啦啦一下一斬而開!

  雙腳落地的陳平安抬起頭,眼前那尊金甲力士身上出現傾斜的巨大縫隙,銀光迸射,金甲碎裂。

  在他身前頽然倒地,然後轟然粉碎,一地的金光銀芒,漫天飛揚。

  滿頭汗水雙膝微蹲的陳平安,有片刻恍惚,但是很快就回過神,直起腰桿,握緊手中槐木劍。

  行走江湖,我有一劍!

  少年從未如此酣暢淋漓,如此想要宣泄心中積鬱,在萬人大軍之中,手持一劍功成的槐木劍,少年放聲道:「大驪陳平安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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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0 04:28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四十五章 林間簌簌,風雨如晦

  戰場上死寂一片,以少年為圓心的一大圈軍陣,在片刻錯愕之後,就掀起整齊的鐵甲震動聲響,大軍作戰,可不是來看熱鬧的,一時間長矛攢簇,弓弩挽起,全部對準了那位自稱大驪人氏的少年劍仙。

  然後陳平安做了一個很不合時宜的動作,左手將槐木劍放木匣,右手嫻熟摘下酒葫蘆,然後猛然間高高舉起左手,好像是在跟梳水國大軍說:各位稍等片刻,容我喝過酒再打不遲。

  頓時惹來了一陣潮水般的嘩然,便是一些能征善戰的校尉都尉,都有些面面相覷,這位一劍斬金甲的少年劍仙,難不成真是一位萬人敵?方能如此從頭到尾,閒庭信步,一路長驅直入,視萬人大軍如無物?這場憋屈仗,還怎麼打!總不能讓兄弟們拿性命去填一個無底洞吧?一百兩銀子的撫恤金,是很高,可天底下的沙場袍澤之間,誰願意眼睜睜看著身邊熟悉一條條鮮活生命,變成一堆死物銀子?

  初一和十五兩把本命飛劍,都已立下戰功,無形中又助漲了陳平安的那種無敵假像。

  青竹劍仙的那一劍劈斬向宋雨燒的劍氣,如一線潮水洶湧前沖,卻被肆意飛掠的初一,不斷在一線潮當中穿梭,點點滴滴陸續蠶食殆盡。而雙手巨斧的梳水國兵家修士,被速度快到嚇人的十五直指眉心,嚇得魁梧壯漢不得不收起攻勢,他可不願與宋雨燒以命換命,不斷以雙斧遮擋在身體四周,傳出一陣清脆悅耳的叮叮咚咚,雙斧更是火星四濺。

  宋雨燒順勢換了一口新氣,手臂橫伸出去,持有劍芒吐露的屹然,腰掛竹鞘,渾身劍意暴漲,一襲黑衣無風而飄蕩,能夠再次放手一戰,快意至極。

  陳平安在抬起手臂故弄玄虛之後,仰頭喝酒的同事,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繼續纏住你們的對手,招式花哩花哨一點也無妨!」

  飛劍初一如同糾纏不休的無賴漢,盯上了青竹劍仙這位「小娘們」,十五更是將那柄重器雙斧給啃咬得面目全非,滿是坑坑窪窪,讓魁梧漢子心疼不已。

  眼力與修為都高出衆人一頭的青竹劍仙,這位志在梳水國老劍聖項上頭顱的劍道宗師,在抵禦初一的間隙,滿臉殺氣地憤怒出聲,一語道破天機:「那少年兩次喝酒是假,換氣是真!」

  武道宗師之戰,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陳平安已經放下手臂,將養劍葫別在了腰間,躍過大軍步陣,朝那青竹劍仙咧嘴一笑。

  換了一身新氣象的宋雨燒火上澆油,大笑道:「瓜皮!」

  先前以符籙請出一尊金甲力士的錦袍老者,在喪失了壓箱底的寶貝後,苦笑一聲,雙手拈出三張青色符籙,只是符文不再是金色,一張銀色兩張朱字,再度丟擲而出,又是三尊道家符籙派的力士轟然落地,並肩而立,攔在主將大纛之前,一尊銀甲力士,兩尊黃銅力士。

  當宋雨燒和少年劍仙聯袂殺到大纛眼前,無形之中,敵對雙方已經攻守轉換。

  如果沒有後者,宋雨燒其實已經戰死於此。

  可多出一個莫名其妙的攪局者,宋雨燒反而占了些優勢。

  楚濠對於戰場形勢的判斷,無比清晰,半輩子戎馬生涯,大小三十餘場戰役,尚無敗績,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所以這位臉色陰沉的大將軍,悄悄將武夫真氣灌入手中那枚銀錠模樣的兵家重寶,這枚他夫人當年那筆豐厚嫁妝中最珍貴的甲丸,瞬間如水銀在楚濠披掛甲胄外邊流淌,原本黑漆漆的軍方重甲,變成了一副布滿雲紋古篆的雪白寶甲,名為神人承露甲,山上俗稱甘露甲。

  雖是兵家甲丸中的最下等品秩,可遍觀梳水國在內十數國,沒有任何一位統軍大將能夠擁有此物,當然不是這些手握雄兵的國之砥柱們兜裡沒錢,而是有價無市,否則別說是價值一千五百枚雪花錢,就是價格再往上翻一番,武將們都願意砸鍋賣鐵購買一副,三千枚山上雪花錢,三十萬兩銀子,換來一張最好的保命符,誰不願意掏這筆銀子?根本買不著而已。

  山上兵家修士幾乎全部壟斷了甲丸,而劍修之外的練氣士,淬煉體魄無法媲美前兩者,因此更想要購置甲丸作為護身符,哪裡輪得到山下的武人莽夫染指?那不是暴殄天物是什麼?

  宋雨燒開始前掠,再無後顧之憂,一人一劍,愈發一往無前。

  因為有陳平安幫著殿后。

  陳平安大笑一聲,一步向前,跨出兩丈多遠,「來!」

  初一不情不願地放過青竹劍仙,慢悠悠掠,顯然有些鬧脾氣。

  飛劍十五則轉瞬間就環繞在陳平安四周,為他阻擋那些蜂擁而至的矛尖和箭矢。

  始終站在戰馬背脊上的青竹劍仙嘆息一聲,戀戀不捨地瞥了眼宋雨燒腰間竹鞘,這位江湖聲望還要壓過宋鳳山一頭的松溪國劍仙,身體後傾,腳尖一點,瞬間後掠出去,在空中轉身,一腳腳踩在大纛後方的士卒頭頂之上,就這樣飄然遠遁,徹底離開這支梳水國大軍後,年輕劍仙收起那截青竹懸掛腰間,往州城方向緩緩行去,望那桿大纛,惋惜道:「再想要趁機奪取那把青神山竹鞘,不知道要熬到什麼牛年馬月。這宋雨燒此次能活下來的話,怎麼都還能活個二三十年吧?」

  青竹劍仙這一臨陣脫逃,梳水國朝廷大軍馬上開始軍心大亂,楚濠眼神有些疑惑,轉頭望向幾處地方駐軍的步陣,只比炸營略好一些,照理來說,不該如此自亂陣腳才對,這四支梳水國關隘駐軍,雖然戰力遠遠不如自己嫡系兵馬,可有兩支精銳步軍老營,曾經在邊境戰事熏陶過多年,遠遠不至於如此不堪。

  當楚濠看到一位地方駐軍的統兵武將,非但沒有制止近乎糜爛的糟糕局勢,反而高坐馬背,雙臂環胸,好似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楚濠頓時臉色鐵青,氣得咬緊牙關,恨不得策馬飛奔過去,亂刀將其砍成肉泥。

  楚濠臉色大變,抬起屁股,舉目眺望,不知何時,大致按兵不動的駐軍厚實步陣,反而成為阻礙楚氏嫡系精騎救駕的存在,已經將大纛下的自己和數十騎貼身扈從,與三千精騎隔絕。

  宋雨燒一人對敵持斧壯漢和錦袍老者請出的符籙力士,猶有餘力,始終在觀察楚濠的一舉一動。

  陳平安逐漸發現了事態發展的古怪之處,步陣的迅猛攻勢緩緩下降,除了那撥聚攏起來圍攻自己的江湖高手,軍中箭矢、槍矛越來越稀疏,最後乾脆就變成隔岸觀火,看戲一般。而且不斷有都尉校尉模樣的武將在步陣縫隙策馬游曳,不斷與一些下屬伍長和精銳士卒訴說什麼。

  宋雨燒一劍將一尊黃銅力士攔腰斬斷,被打原形的符籙在空中化作灰燼,又一劍劃過兩柄巨斧,一長串火星絢爛炸裂開來,向四面八方激射散開,那些由斧頭碎屑化成的滾燙火星,在遠處士卒的甲胄上崩碎,兩兩敲擊,甚至會發出細微的金石聲,由此可見,戰場上那位梳水國武道第一人的修為,是何等驚世駭俗。

  一劍逼退梳水國朝廷供奉的兵家修士後,宋雨燒以劍尖指向楚濠,微笑道:「老夫此次遠道相迎,只請大將軍楚濠一人去山莊做客,其餘人等,願意死戰就死戰,屹然劍下,生死自負!」

  大纛之下,出現轟然一聲巨響。

  原來是陳平安不知不覺已經將與十餘位江湖高手的戰場,且戰且行,不露聲色地搬到了距離大纛不過五十步的地方,然後將後背托付給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悄悄使出一張方寸符,直接越過了宋雨燒和兩位練氣士的那處小戰場,出現在了身穿甘露甲的大將軍楚濠馬前十步外!一個箭步,重重踏地,然後身形傾斜向上,右手一拳打在那匹駿馬的馬頭之上,打得高頭大馬頭顱粉碎、雙腿斷裂,用兵才華在梳水國首屈一指,武道境界其實才三境的楚濠頓時向前撲倒,結果剛好被陳平安左手一拳砸在胸口,雖然甘露甲蘊含的靈氣,幾乎同時凝聚在了陳平安拳頭擊中地帶,可是楚濠仍是被一拳砸向天空,重重摔落在三四丈外的地面,在官道上濺起一陣塵土。

  陳平安繼續前奔,一楚氏精騎扈從憤然縱馬前沖,騎術精湛的扈從勒緊繮繩,駕馭坐騎高高抬起兩隻馬蹄,朝那位少年劍仙的腦袋上重重踩去!

  陳平安一個加速前沖,彎腰出現馬腹那邊,然後瞬間挺直腰桿,一肩撞去,撞得一匹戰馬竟是四蹄懸空,向後倒飛出去!

  陳平安筆直向前,雙腳驟然發力,如在家鄉少年鷹隼過溪澗的那一幕,如出一轍,剛剛掙扎起身的楚濠就被一拳砸在頭頂,打得一副兵家甘露甲靈光綻放,刺眼異常,楚濠本人則再次暈乎乎向後倒去,白眼一翻,徹底昏死過去。

  陳平安也已經來到這位立誓要躋身一洲十大武將之列的傢伙身邊,蹲下身,伸手握住楚濠的脖頸,然後站起身,將那位梳水國大將軍的脖子懸空提到自己肩頭高度,晃了晃,轉頭對宋雨燒笑道:「宋老前輩,抓住他了!」

  大勢已去,兩位皇家供奉練氣士視線交匯,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無奈。

  宋雨燒沒有咄咄逼人,收起屹然劍放竹鞘,對兩位梳水國頂尖練氣士拱手抱拳:「多有得罪。麻煩你們捎句話給皇帝陛下,以後不論朝廷如何處置,老夫與劍水山莊都一一接下。」

  然後老人就一掠向前,劍氣如雨落,那些拼命沖向陳平安的數十楚氏扈從精騎,馬腿被悉數砍斷。

  老人飄落在陳平安身邊,「走!只要離開戰陣,你我返山莊,就安全了。這支朝廷兵馬人心渙散,暫時已經沒有威脅。」

  整個梳水國步軍陷入沉默。

  遠方被阻攔在步陣之外的楚氏精騎,大概是意識到大纛這邊的異樣,與步陣溝通無果後,在一位騎將的率領下,開始呼嘯沖陣,既不敢與這支精騎刀矛相向、又不敢擅自散陣的前方步陣,這才慢騰騰向兩側分散,儘量讓出一條可供騎軍馳騁的道路。

  陳平安低聲道:「我還能用一次方寸符。」

  宋雨燒笑道:「那這次還我為你殿后,記得別掉頭鑿陣了,就往右手邊撤退,咱們走山路返,否則楚氏三千精騎還是有點難纏的。」

  陳平安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拽著楚濠的脖子,動用了那張方寸符。

  衆人這才知道為何少年劍仙能夠數次在原地消失。

  少年身形不見蹤跡,可是大將軍楚濠整個人幾乎是橫著飄蕩的,就像是一隻女子長袖拖曳在空中。

  在劍仙少年終於顯出身形後,又開始展現出了御風遠遊的神仙風采。

  只是不知為何,背劍少年開始的時候,出現一個踉蹌,在那之後才在高空如履平地。

  宋雨燒一掠而去,跟隨陳平安遠離戰場,數次起起落落,很快就與陳平安變作兩粒黑點,最終進入官道兩側遠處的山林之中。

  進了山嶺樹林,其實就大局已定。宋雨燒想到先前陳平安的那次踉蹌,憂心問道:「受了內傷?」

  陳平安笑著搖頭,「有位小祖宗在跟我鬧彆扭呢,沒事。」

  第一次在大軍頭頂御風而行,其實是踩在了初一十五之上,第二次,初一就不樂意了,故意讓陳平安踩了一個空,然後它就返養劍葫內睡大覺,所幸十五飛掠速度極快,完全跟得上陳平安的腳步。

  宋雨燒感慨道:「傳說中北方有成功躋身武神境的武道宗師,不但能夠隨意懸停虛空,還能夠御風飛行,正如劍仙御劍一般。」

  記起朱河當初在棋墩山所說,陳平安嗯了一聲,脫口而出道:「那是武道第八境,叫做羽化境。因為可以御風,所以又被稱為『遠遊境』,很瀟灑的。」

  宋雨燒疑惑道:「六境之上,難道不是統稱為武神境?」

  陳平安也有些茫然,搖頭道:「我聽說不是啊,六境之上確實是開始講究煉神了,可好像還沒資格被尊為武神,我只知道第七境金身境,才有資格被喊為小宗師,第八境羽化境,第九境山巔境,然後還有第十境,如今我們大驪就有一位,藩王宋長鏡,是我在家鄉泥瓶巷隔壁一個傢伙的皇叔,我在巷子裡見過宋長鏡一面,是很厲害,看著就是高手。」

  梳水國老劍聖只覺得在聽天一般。

  陳平安一看老前輩的臉色,趕緊把到了嘴邊的話咽肚子。

  比如傳授自己拳法和打熬三境武道的光腳老人,就是一位十境武夫,而且早年崔姓老人,還是寶瓶洲時隔數百年後的第一位十境大宗師

  宋雨燒很快釋然,笑道:「井底之蛙,不過如此了。無妨無妨,只要武道六境之上還有大風光,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否則世間美景都給山上神仙瞧了去,我輩武夫豈不是半點顔面不存?本就不該如此!」

  一隻手還拎著楚濠的陳平安使勁點頭。

  心想如果宋老前輩能夠去自己家鄉,肯定跟竹樓那個傢伙氣味相投。

  終究還是有些人,不會因為雙方武道境界的懸殊,就不會坐在一張桌上喝酒。

  身邊這位宋老前輩,在陳平安眼中,很了不得,所以不管老人到了哪裡,遇上了誰,都會讓人敬重。

  在楚濠的那口真氣流逝殆盡後,甘露甲恢復成為銀錠模樣,墜落在地,陳平安以腳尖挑起,收入囊中。

  然後他微微使勁,手腕一抖,又將那位悄然醒來卻不敢睜眼的楚大將軍,給擰得暈死過去。

  宋雨燒會心一笑。

  遇上這麼一位「大驪少年劍仙」,也算楚濠「洪福齊天」了。

  陳平安問道:「接下來?」

  宋雨燒嘆了口氣,「三千精騎再救主心切,都不敢傻乎乎殺向劍水山莊的,這支朝廷大軍之中,明顯有我孫子鳳山的謀劃,已經亂成一鍋粥,更不會輔佐楚氏精騎出兵了,只會退州城那邊,靜觀其變。」

  宋雨燒臉上有些陰霾,「但是彩衣國劍神暴斃,胭脂郡出現魔頭作祟,再加上我們劍水山莊我覺得書院要出手了。」

  陳平安問道:「書院?是那座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觀湖書院嗎?」

  宋雨燒唏噓道:「是啊。寶瓶洲千年以來,山上山下大致上相安無事,各國朝廷,都是書院的功勞。只是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劍水山莊卻有可能站在了觀湖書院的對面,一旦書院的夫子先生們露面,山莊恐怕就要如同這支朝廷兵馬,人心散盡,山莊的百年聲譽,毀於一旦啊。」

  陳平安對於觀湖書院,有些印象,一是這座書院,跟齊先生創立的原山崖書院齊名,二是嫁衣女鬼那樁風波,在一起從大隋返黃庭國途中,少年崔瀺閒來無事,便提起過一些匪夷所思地內幕,與觀湖書院的讀書人有關聯。最後就是觀湖書院的那位君子第一人,崔明皇,曾經代表寶瓶洲儒家進入驪珠洞天。

  但是為何好似如上所講,敢於大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宋老前輩,提起書院的時候,會是這般複雜的情緒。

  宋雨燒自嘲道:「面對書院,束手就擒不至於,拼死一戰也沒膽量。愁啊!」

  陳平安不太理解。

  宋雨燒彷彿看穿少年的心思,雙手負後,在山林間放緩腳步,望向稀稀疏疏的陽光透過樹葉,像一粒粒金子撒落在地上,沉默片刻的老人,最終無奈道:「難道你不知道,書院先生們的言語,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嗎?我曾經親眼見識過一位觀湖書院的賢人,年紀輕輕,就能夠讓彩衣國劍神出門遠迎,與他討教道德學問,年輕賢人高冠博帶,正襟危坐,與如那位蒙學稚童的劍神相對而坐,那份巍峨氣度,真是另一種無敵。」

  宋雨燒笑了笑,「所以說啊,一百個一千個宋雨燒,都敵不過書院夫子的一句『你錯了,你當罰』。」

  陳平安問了一個問題,「那如果書院的夫子先生們,說得沒有道理呢?如果君子賢人也犯了錯,應當如何?」

  宋雨燒笑道:「上邊自有聖人教誨。」

  陳平安若有所思,拎著一位大將軍的脖子,後者雙腳拖曳在林間地面上,簌簌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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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0 04:56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

  大戰之後,需要休養,這是常理。因為朝廷大軍已經不構成威脅,山莊又有宋鳳山坐鎮,宋雨燒就不急於趕回去,只等楚濠下次清醒過來,他要詢問一些事情。

  一位登堂入室的純粹武夫,只要不傷及體魄根本、神魂元氣,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就可以恢復巔峰,時間長短,因人而異,宋雨燒原本以為的「武神境」,也就是陳平安所謂的金身、羽化和山巔三境,相傳新舊兩口真氣的轉換,剎那之間就能夠完成,外人根本無法洞悉真相,當然就沒有了破綻,青竹劍仙先前在戰場上的守株待兔,就不可能出現,故而寶瓶洲中部江湖一直流傳個說法,霸氣十足,叫「武神戰死之前,皆為巔峰」,不過宋雨燒只是道聽途說,陳平安只知道境界劃分,對於煉神三境的武道山頂風光,依舊雲遮霧繞。

  宋雨燒看到陳平安臉色不太好,這有些反常,照理說武夫脫離戰場後,一身氣象應該趨於穩當才對,陳平安反而顯露出一些疲態,停下腳步,忍不住問道:「怎麼回事?受了暗傷?」

  陳平安先察看了一下楚濠,呼吸緩慢平穩,好像暫時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可陳平安二話不說,彷彿少年時代跟隨劉羨陽漫山遍野逛蕩,抓住山蛇之後,只要一抖蛇身,就能將其舒筋散骨,又是一抖手腕,將梳水國大將軍徹底震暈昏死。

  原本自以為遮掩極佳的楚濠心中哀嚎,兩眼一黑,再無知覺。攤上這麼個不講江湖道義的狗屁劍仙,他這回是真沒轍了。

  陳平安這才跟宋雨燒解釋道:「因為不是山上的劍修,所以我駕馭兩把飛劍,需要耗費不少心意,它們雖然離開養劍葫後,能夠自行殺敵,但是仍然需要我分出一些神意在飛劍上,類似它們的劍鞘吧,否則它們不會在氣府或者養劍葫外滯留太久,而且方寸符用得有點多了,加上兩次換氣有點倉促,現在有點難受,不過沒關係,只要近期沒有大戰,就能靠呼吸吐納一點點補回來。」

  宋雨燒如釋重負,行走在山林之間,樹蔭與陽光相得益彰,老人心曠神怡,既有心結打開的緣故,更因為認識了一位能夠托付性命的忘年小友,而對江湖重新燃起了一抹希望。哪怕人心不古,可江湖還在。

  老人突然笑道:「陳平安,雖說你有了一隻養劍葫,就不用像劍仙那般每次出手,事後都要耗費一定天材地寶,來修繕縫補本命飛劍的瑕疵,但是一碼歸一碼,楚濠竟然請出了那位松溪國青竹劍仙壓陣,這次沒有你出手相助,我肯定要栽在大軍圍困之中,所以回了山莊,我會拿所有小雪錢,作為饋贈報答,數目不多,這麼多年也就攢下不到兩千枚,鳳山去仙家渡口購買『滄水』,又用掉半數,所以只能給你八九百枚小雪錢。」

  老人說到這些,有些難為情,自嘲道:「不曾想梳水國劍聖宋雨燒的一條命,才值不到千枚小雪錢。」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宋老前輩,我只要三四百枚小雪錢就夠了,不用全部給我,宋鳳山以後肯定還用得著。」

  雖然在飛劍十五這件方寸物當中,放著青衣小童當初購買普通蛇膽石的一堆雪花錢,還有八枚更加珍貴的小暑錢,不算少了。可是陳平安在魏檗的引薦下,親眼見識過牛角山包袱齋的景象,擔心隨後到了那座仙家渡口,一旦遇上心儀的山上物件,會遺憾錯過。

  至於宋老前輩和劍水山莊,陳平安相信老人說的那句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陳平安選擇收下錢,又不全收,在宋雨燒的意料之外,老人忍俊不禁道:「你倒是客氣……也不客氣!曉不曉得老一輩江湖人,會怎麼說嗎?會拍著胸脯說一句『兄弟之間,談錢傷感情,若是把我當兄弟,就莫要再談此事,否則兄弟都麼得做了。』」

  陳平安搖頭道:「欠人情比欠錢,更難受,最少我是這樣。」

  宋雨燒對此深有體會,點頭道:「確實如此。」

  老人最後補充了一句,「理該如此。」

  山林間山風吹拂,綠葉婆娑,樹蔭清涼。

  因為顧及陳平安的身體狀態,宋雨燒行走不快,不過既無什麼風波壓在心頭,老人就當沿路賞景了,宋雨燒只是提醒了一聲陳平安,下次楚濠醒來,不用打暈,他有話要問。陳平安自無不可,斷定了楚濠的大致武道修為,生性謹慎的陳平安也放下心來,不願背著楚濠行走山嶺,可拎著人家的脖子總歸不是一個事兒,思來想去,陳平安乾脆就拖著楚濠的一條腿,像一位巡視地盤的山大王,用掃帚一路「清掃」著自家門院裡的枯枝落葉。

  ————

  青竹劍仙不懼宋雨燒和少年追殺自己,沿著官路悠悠然返回州城,突然轉頭望向遠處的路旁山林,他站定後,伸手握住掛在腰側的那截青竹。從山林中緩緩走出一位青竹劍仙的熟人,古稀之年,面容棱角分明,一看就不是個好相與的江湖中人,腰間佩劍,以不知材質的綠色絲線纏繞劍鞘,長度遠勝尋常劍客的長劍,極為扎眼。

  青竹劍仙走出官路,迎面走向那位有過數面之緣的古榆國劍客,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相距二十步。

  老劍客微笑道:「蘇琅,上次江畔一別,有五六年時間了吧?」

  青竹劍仙淡然道:「林孤山,找我有何事?有話直說,我現在心情不太好。」

  對於一位江湖晚輩的盛氣淩人,老劍客不以為意,果真開門見山道:「我這次是受國師所托,來此截殺陳平安,先前有過交手,一位皇室供奉練氣士以及蛇蠍夫人,先後死在陳平安之手,如今只剩下我和買櫝樓樓主,不願就此收手,之前在山中見識過了一場神仙鑿陣的精彩好戲,就想著能不能與你聯手,一起追殺陳平安和宋雨燒,得手之後,無論死活,宋雨燒歸你處置,陳平安交由我們帶回古榆國。」

  蘇琅瞥了眼山嶺密林,問了兩個問題,「來得及?有勝算?」

  古榆國劍尊林孤山點頭道:「買櫝樓樓主最擅長刺殺,他會先行動手,進行襲擾,足夠拖延住兩人腳步。至於勝算,我只能說,事在人為。我們三人即便聯手,最後能活下幾個,我林孤山不敢保證。」

  蘇琅笑道:「林前輩如果說勝算極大,那我就不點這個頭了。」

  林孤山問道:「這算是答應了?」

  蘇琅點頭道:「你先去支援買櫝樓樓主,我要原路返回,去找楚氏精騎的副將,以及那兩位梳水國供奉練氣士,你們兩個只要能夠攔下宋雨燒和陳平安,我就能讓勝算變得更大。」

  林孤山有些猶豫不決。

  蘇琅微笑道:「這次匆忙聯手,有利則聚,無利則散,你信不過我蘇琅很正常,但是好歹要相信親手斬下一顆梳水國老劍聖的頭顱,對於一位松溪國劍仙而言,誘惑到底有多大。」

  林孤山冷笑道:「是不是順手也將古榆國劍尊的頭顱,一並取走?屆時十數國江湖,唯你劍仙一人獨尊劍道,豈不更好!」

  蘇琅一手雙指拈住鬢角垂下的一縷青絲,一手屈指輕輕敲打那截青竹,顯得無比隨意散漫,「你林孤山的劍,從來不曾入我的眼啊。」

  江湖口碑極差的林孤山眯起眼,皮笑肉不笑道:「口氣恁大。」

  蘇琅神色坦然,「真話一向不太好聽。」

  林孤山嗤笑一聲,冷聲道:「不管如何,今天宋陳二人,才是我們的大敵,我與買櫝樓樓主靜候佳音!若是你們來晚了,我不敢說那位記仇的買櫝樓樓主,會不會報復你蘇琅,我林孤山肯定會跟你和松溪國皇室,討要一個公道。」

  蘇琅伸出一隻手,示意林孤山先行。

  這位劍尊一掠長去。

  蘇琅亦是轉身掠向官路。

  只是在半道上,蘇琅驟然停下身形,他看到了一位天真無邪的動人少女,一襲鵝黃粉裙,全身纖塵不染地站在道路中央。

  蘇琅緩緩前行。

  少女從袖中掏出一封密信,上頭有有朱紅色的封泥,是寫信人以防送信人私自拆開,少女笑眯眯道:「宋鳳山要我交給你的,說你打開信封一看便知,那個傢伙還說如果你答應,就當著我的面點個頭,就行了,宋鳳山承諾之後一甲子的十數國江湖,你蘇琅會以劍仙身份,穩穩占據半壁江山。」

  蘇琅思量片刻,從袖子掏出兩隻雪白絲線縫製而成的手套,戴上後,招手道:「丟過來。」

  少女正是古寺「嬤嬤」的梳水國四煞之一,此次離開劍水山莊,除了盯住宋雨燒之外,以防不測,更重要的還是這封密信,找機會親手交到蘇琅手上,這位享譽江湖的青竹劍仙,其實還是松溪國的皇親國戚,只不過血統不正,早早沒有了繼承皇位的機會。

  蘇琅小心翼翼剔除封泥,拆開信封后,快速瀏覽了一遍密信內容,嘴角勾起一個弧度,然後手腕一抖,震碎密信,摘下手套收回袖中,蘇琅點頭道:「姑娘可以去宋鳳山那邊交差了,既然劍水山莊這麼有誠意,我蘇琅也投桃報李,姑娘你告訴宋鳳山,很快就會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好消息,跟老劍聖有關係。信上之事,我希望宋鳳山說到做到。」

  當下少女無事一身輕,雙手擱在身後,十指交纏,巧笑盼兮,「宋鳳山雖然不解風情,可做事情還是很穩重的,比咱們這些活了百年、幾百年的魔頭,還要老練。所以蘇琅你大可放心,將來你就是十數國版圖的江湖君主,不坐龍椅勝似龍椅。」

  蘇琅笑道:「那就借姑娘吉言。」

  「蘇大劍仙以後若是缺少枕邊人,只管知會一聲,奴家隨叫隨到!」少女向玉樹臨風的男子拋了一個媚眼,發出一串銀鈴笑聲,身形飄搖渙散,然後化作一股滾滾青煙,拔地而起,很快在空中消逝不見。

  蘇琅繼續獨自前行,只是開始權衡利弊。

  是急功近利一些,早早將好處落袋為安。

  還是與宋鳳山聯手,讓他將自己推到的江湖君王的那個高位上?

  蘇琅突然啞然失笑,密信上有個提議,實在有趣,宋鳳山承諾他們之間,大約每十年會有一場浩浩蕩蕩的江湖造勢,兩人進行一場巔峰之戰,他宋鳳山屆時會繼承劍水山莊的劍聖頭銜,以劍聖身份,與獨占劍仙名頭的蘇琅,進行所謂的生死之戰,其實不過是給江湖演戲罷了。宋鳳山在信上,甚至已經挑好了三個交手地點,第一次是他宋鳳山挑戰蘇琅,地點選在松溪國皇宮大內的大殿之巔,蘇琅大勝,第二次選在劍水山莊的瀑布之頂,宋鳳山略勝一籌,第三次約在彩衣國胭脂郡的亂葬崗,蘇琅勝出。

  蘇琅覺得挺有意思的。

  所以他決定把古榆國的劍尊和買櫝樓樓主的腦袋,一起摘下來,作為禮尚往來。

  蘇琅很快就看到了梳水國朝廷兵馬的身影,腦子裡還是宋鳳山的那些環環相扣的謀劃,喃喃道:「江湖還可以這麼玩啊?」

  最終這位松溪國劍仙,沒有徑直去往大軍之中,而是一個驟然轉向,獨自掠向山林。

  還是三對二,只不過這個三,是宋雨燒,陳平安,加他蘇琅。

  將會一起對付林孤山和買櫝樓樓主。

  蘇琅進入林間山路之後,開始故意放慢腳步,笑道:「江湖險惡啊。」

  ————

  州城之內,一處不起眼的僻靜宅院內,有京城貴客下榻於此,雖然宅子談不上豪奢氣派,但是裡頭素潔異常,種種裝飾,充滿了書香門第的淡雅氣息,而且地段鬧中取靜,顯然是花了大心思的。

  有一位養尊處優的婦人站在院內,雖然年歲不小了,可是保養得體,風韻猶存,不細看眼角皺紋的話,好似三十來歲的少婦而已,她此時正在彎腰,往一口大缸內拋食餵魚,裡頭飼養了十數尾體態玲瓏的金魚,更種植有一棵棵翠綠欲滴的水蓮,金綠兩色相映成趣。

  除了這位氣態華貴的京城婦人,院內只有一位佩刀的壯碩婢女,再無別人。

  但是宅子四周的巷弄街道,卻是暗藏玄機,不但有軍中銳士護衛,還有數位武道高手隱匿在市井之中,刺史府邸一些個精悍能幹的老捕快,早就到此暗中戒嚴,由此可見,這位京城來客,必然大有來頭。

  但是就在重重保護之中,魁梧勝似男子的佩刀婢女,毫無徵兆地癱軟在地,婢女身後出現了一位手持摺扇的俊俏公子哥,扇起陣陣清風,鬢角髮絲微微飄蕩,笑望向那位還彎腰投食的婦人,豐腴婦人身姿盡顯,風光旖旎,公子哥只覺得此時此景,美不勝收,不虛此行。

  婦人站起身,轉過頭,默默望向這位年輕人。

  年輕人微笑道:「夫人,我們之前在京城見過面的。」

  婦人神色鎮定,譏諷道:「什麼時候小重山韓氏子弟,有膽子跟一位大將軍掰手腕了?」

  年輕公子收起摺扇後,雙手遮覆在自己臉上,緩緩往下抹去,最後露出一張婦人熟悉至極的面容,年輕人以婦人同樣最熟悉不過的嗓音笑道:「現在呢?我的好夫人?」

  在婦人驚聲尖叫之前,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善,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噓了一聲,「夫人放心,我韓元善只喜歡偷心,從來不偷不搶女子的身子,不過相信總有一天,夫人願意自薦枕席,與我……」

  此刻以楚濠面容示人的韓元善,伸手指向魚缸,言語略作停頓後,繼續道:「相濡以沫,魚水之歡。」

  ————

  彩衣國胭脂郡,有一位腰間懸掛玉佩的年邁儒士,站在城頭,神色凝重。

  彩衣國京城,皇宮御書房內,一樣有位古稀儒士雙手負後,也有玉佩在腰,老人站在窗口,一言不發,彩衣國皇帝戰戰兢兢站在旁邊,連坐都不敢坐。

  古榆國,還是一位而立之年的青衫儒士,還是懸佩有樣式如出一轍的玉佩,他坐在一輛雇傭而來的粗劣馬車內,然後一路上嫌棄這嫌棄那的青壯馬夫,在距離古榆國還有二十里的官道上,他就被嚇傻眼了,眼力不錯的他,看到那邊有兵强馬壯的千百精騎擁簇,有一大堆黃紫公卿的大官站著,好像還有一個身穿黃色袍子的男人,站在驛路旁,束手而立,好像在等人?

  車廂內的讀書人放下手中書籍,對他說道:「到了驛站再停馬,放心,他們是在等我,除了先前交付的定金,古榆國朝廷私底下給你的賞賜,就當是我剩下的一切開銷了。」

  說完這些,中年讀書人一邊收拾書箱一邊笑道:「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到了梳水國,你可別又氣咱們山長了。」

  而在劍水山莊,武林盟主大典即將召開,大堂之內,少了先前筵席出現過的幾張面孔,但也多出了許多聲名顯赫的江湖大佬,黑白兩道皆有,梳水國的江湖豪傑,大半在此了。

  宋鳳山高坐主位,看到這些風雲人物,其實並沒有太大情緒波動。

  其中不乏有投誠投機之人,有包藏禍心之人,也有審時度勢再下賭注之人,更有自以為能夠看到一個天大笑話的朝廷中人。

  宋鳳山身邊不遠處,坐著他的妻子,盛裝打扮,那份雍容氣度,恐怕不會輸給宮裡頭的娘娘們。

  宋鳳山當然胸有成竹,下邊有人一樣以為穩操勝券。

  但是雙方都沒有想到,一位不速之客的登門,打破了兩邊苦心孤詣的多年謀劃。

  根本沒有門房稟報,更沒有劍水山莊的弟子出手阻攔,見到那位自報名號的人物後,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作揖致禮,以儒家禮儀待客。

  而那個身穿儒衫、頭戴文巾的年輕男子,腰間懸掛有一枚玉佩,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步伐和節奏,不急不緩地走入劍水山莊群雄會聚的大堂內,他跨過門檻之後,環顧四周後,再一次自報身份,「觀湖書院,賢人周矩。」

  大堂之內,幾乎所有人都嘩啦啦站起身,向此人作揖。

  年輕人作揖還禮,然後向前走出兩三步,望向主位上的劍水山莊少莊主。

  宋鳳山臉色陰沉,坐在附近的年輕婦人以眼神示意,不可輕舉妄動。

  觀湖書院的年輕賢人語氣平淡道:「「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善,可在山莊?」

  宋鳳山壓下心中的那股怒氣,扯了扯嘴角,緩緩道:「不湊巧,韓元善昨天還在山莊,今天卻已經不在了,他說是臨時起意,要去遊歷大好河山。不知這位書院先生,找他有何事?如果不急的話,我可以轉告韓元善。」

  年輕賢人笑了笑,「韓元善身為梳水國進士,已是我儒家門生,卻修習魔道功夫,居心叵測,禍害一國社稷,我要帶他去觀湖書院接受責罰,至於如何處置,到了書院,自有定論。宋鳳山,我不以書院賢人身份,只是我周矩想要勸你一句,懸崖勒馬猶未晚,亡羊補牢不算遲。」

  宋鳳山手肘抵在椅把手上,拖住腮幫,就這麼歪著腦袋,笑望向這位觀湖書院的賢人,好整以暇地打量起來。

  傳聞這些貴不可言的夫子先生們,每次離開書院,奉命行事,腰間都會懸掛上那枚書院聖人賜下的玉佩,能夠記錄一路見聞和自身修養,以示言行之光明磊落。玉佩樣式是世間最簡單素雅的平安牌,但是不同的賢人君子,上邊篆刻的文字,內容不同,但是無一例外,大有深意,往往蘊含著書院聖人對此人的期許和提點。

  宋鳳山無禮至極,沒有答話的意思,年輕婦人當然就要圓場,站起身向那位書院賢人行禮之後,微笑道:「若韓元善真是如此,我劍水山莊自當秉公行事,義之所在,一定全力幫助書院擒拿此人。」

  周矩望向婦人,沉聲道:「若非早早斷了長生橋,你才能站在這裡大言不慚,否則你的下場,不比韓元善好到哪裡去。魔道中人,在江湖興風作浪,自有俠義之士除魔衛道,可如果膽敢侵擾一國之山河社稷,我書院決不輕饒!」

  宋鳳山坐直身體,死死盯住周矩,「跟我妻子說話,你最好客氣一點。」

  「鳳山!」

  年輕婦人轉過頭,輕輕低呼一聲,宋鳳山看到她的焦急眼神,心中嘆息一聲,身體後仰靠著椅背,不再說話。

  這個時候,自封魔教教主的竇陽灌了口酒,將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笑出聲。

  年輕賢人轉頭望向這位練氣士,道:「等我辦完書院正事,就會摘下腰間玉佩,希望到時候你竇陽還能笑得出來。」

  竇陽斜眼瞥向應該還不到三十歲的書院夫子,呵呵道:「別人怕你觀湖書院的名頭,怕得要死,我竇陽也怕,但因為知道你們書院的規矩,倒也不至於戰戰兢兢,儒家賢人的門檻如何,瓶頸又是如何,與君子差距大致有多大,我一清二楚,所以你周矩不用拿話壓我。說句難聽的,你摘了玉牌,我還是會忌憚你們書院,哪敢放開手腳與你交手,但如果你周矩有本事連儒衫文巾一並摘了,以江湖人行事,那我竇陽不把你打出屎來,我隨你姓!」

  魔頭竇陽這番話,說得霸氣且解氣,哪怕是一些白道大佬,都覺得此人雖然作惡多端,是江湖上掀起過一場場血雨腥風,可能夠當著一位觀湖書院賢人的面,說出這樣的言語,實在是無愧江湖二字!梳水國能有這樣一尊魔道巨擘,算不算也壓過過彩衣國古榆國的江湖一頭?

  賢人周矩微微一笑。

  他低頭對那塊玉牌小聲嘀咕道:「先生,你聽聽,這我還能忍?忍住不打那些個書院賢人,也就罷了,難道出門在外,離著書院千萬里,還要忍一個魔道練氣士?好吧,你肯定會說一忍再忍,忍著忍著就能重新當回君子了,但是……我真忍不了啊……啥,先生你要說啥……喂喂喂,聽得到我說話嗎?哎呦,玉牌咋出問題了呢,先生,你回頭一定要好好管管書院製造局那些傢伙……那就這樣啊,不聊了啊,回到書院先生你幫我換一塊玉佩啊……」

  到最後,衆人只見那個滿嘴胡說八道的書院年輕夫子,伸手死死攥緊了好似自行顫抖起來的玉牌,將其使勁搖晃起來,到最後,就雙指掐訣,輕輕轉動,有清風縈繞罩住那塊玉牌,將其包裹得如一顆蠶繭,年輕賢人這才笑著將玉佩摘下,收入袖中。

  年輕婦人趁人不注意,走到宋鳳山身邊,苦笑道:「鳳山,我記起來了,此人是觀湖書院那位聖人的嫡傳弟子之一。在弟子當中,此人年紀最小,脾氣最差,本事……哪怕沒有最高,但肯定能排第二,他在弱冠之齡就獲得了君子身份,當時極為轟動,被譽為崔明皇之後的又一位『正人』君子最佳人選,很有可能會讓學宮聖人親自勘驗考核,所以觀湖書院對他保護得很好,我們諜報上一直記載為周巨然,而不是周矩。」

  竇陽呆呆坐在原地,咽了口唾沫。

  他雖然不知道周矩就是周巨然,但是「毆打賢人」「重回君子」這些內容,竇陽還是抓住了蛛絲馬跡。

  所以竇陽站起身,就要賠罪道歉。

  向一位儒家君子服軟認輸,絕不丟人。

  只是暫時以賢人身份離開書院的周矩,伸出一手,雙指指向在梳水國不可一世的魔頭竇陽,微笑道:「我儒家先賢曾有雄奇詩篇,問於後人,君不見,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後世周矩在此答曰,我已見!」

  魁梧身軀的竇陽,以他為圓心的一丈內,罡風席捲,淩厲勁風如一道陸地龍卷,瘋狂環繞這位魔道巨擘。

  竇陽的下場,是名副其實的形銷骨立。

  罡風消散,枯骨倒地。

  年輕賢人看也不看只剩一架白骨的竇陽,微微仰頭,望向宋鳳山,問道:「現在是不是知道,我先前與你妻子說話,已經算很客氣了?」

  宋鳳山氣得手背青筋暴露,但是被站在身邊的年輕婦人,伸手一把使勁按住他的手背,她微笑道:「我們夫婦二人,當然清楚周夫子給予的善意。」

  周矩笑了笑,「既然韓元善不在場,那我就不打攪你們的盟主大典了,我去找他,你們繼續。」

  書院賢人瀟灑轉身,就這麼走向大門,剛巧外邊有一老一少返回劍水山莊,往大堂這邊並肩走來,好像經歷過連番凶險大戰,身上都沾染了血跡。

  雙方都沒有停步,也沒有出聲,剛好在各自跨過門檻的時候,擦肩而過。

  年輕賢人一直盯著那位背劍少年看,後者有些奇怪,便回望向他,兩者視線交匯。

  哪怕少年已經進入大堂,也不再與他對視,曾是觀湖書院君子的年輕賢人,還是一直轉頭望向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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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0 05:15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

  書院賢人周矩走出山莊大堂,梳水國劍聖走入大堂,這一去一來,略微彌補了山莊墜入谷底的氣勢,畢竟觀湖書院遠在天邊,一位賢人走了就走了,何況沒有對劍水山莊興師問罪,那就意味著莊子的百年經營,不會傷筋動骨,而且宋雨燒卻還在梳水國江湖上,哪怕他不出劍,不在山莊,只要還在十數國江湖的某個角落遊歷,那麼宋鳳山的武林盟主,就能坐得安穩。

  但是一瞬間,宋雨燒猛然轉頭望去,跨出數步,先有意無意將陳平安攔在身後,然後筆直大步跨出門檻,正了正衣襟,老人彎下腰,對著周矩那邊的空中拱手抱拳。

  直到這個時候,大堂衆人才驚駭發現,大門之外的高空,漣漪蕩漾,出現了一位身高三丈的儒衫老者,身影縹緲,仙氣彌漫。

  聖人駕到,親臨山莊。

  煌煌巍哉,泱泱深遠。

  周矩在宋雨燒察覺到玄機之前,就趕緊從背劍少年身上收回視線,抖了抖袖子,撤去對那塊書院平安玉牌的術法禁制,抽絲剝繭,露出真容,篆刻有「制怒」二字的玉佩,不動聲色地重新別在腰間,在宋雨燒行江湖大禮之際,幾乎同時,作揖低頭道:「學生拜見先生。」

  老人如朝野祠廟供奉的一尊高大神像,俯視著自己的弟子周矩,喜怒不露於色,緩緩道:「梳水國儒生韓元善修習魔道功法一事,我會交由別人處理,你立即返回書院。」

  周矩嘆息一聲,直起腰後無奈道:「先生,不能打個商量?」

  書院聖人直白無誤道:「不能。」

  周矩哭喪著臉道:「苦也。」

  聖人望向門檻那邊的梳水國老劍聖,抱拳還禮後,雙手負後微笑道:「宋莊主破境在即,可喜可賀。聽聞宋莊主每次遊歷江湖,都會拜訪各地文廟敬香,此心可鑒,若有閒暇,宋莊主在破境之後,可以來我們書院修行一段時間,穩固金身境。」

  宋雨燒愈發心悅誠服,始終沒有撤去拱手抱拳的手勢,「先行謝過聖人恩典。」

  雖然不知這位觀湖書院的山長,使用了儒家何種浩然神通,可如此之快就能夠從書院來到梳水國,千萬里山水,好像只是書院聖人腳下的幾步之遙。

  負責坐鎮觀湖書院的這位儒家聖人,笑了笑,因為他此刻身形高大,懸停空中,門檻內的梳水國江湖人氏,幾乎一覽無餘,氣質儒雅的老者深深望了一眼宋雨燒身後的背劍少年,複雜深邃的眼神一閃而逝,好像既有激賞認可,又有遺憾,還有幾分緬懷,最終老人沒有說什麼,收回視線,再次對周矩提醒道:「不得故意延誤行程,速速返回書院,另有重任交付與你。」

  周矩眼前一亮,「是北邊的事兒?」

  對於這位閉門弟子無心之言的泄露天機,儒家聖人置若罔聞,不願在書院外人這邊多說什麼,只是對滿堂江湖豪客微笑道:「大道殊途同歸,武學一樣貴在養心,方可洞徹天道之妙,反哺武道根基,希望在座各位莫要忘卻俠義之心,我觀湖書院也願意對各位敞開大門,用以自省悟道,盡心知性。」

  聖人一番點撥言語,如春風化雨,卻又點到即止,讓人油然而生出一股妙不可言的感覺。

  大堂衆人頓時為之折服,這才是真正的聖人氣度,書院高風。於是早已站起身的梳水國黑白兩道豪傑梟雄,不約而同地作揖拜禮。比起先前震懾於周矩的書院身份,這一次作揖,要更加心悅誠服,仰慕非凡。

  這位觀湖書院山長的身影在空中消散,隨之搖晃出一陣陣金色的光線漣漪。

  在離去之前,聖人又以心眼神通看了一眼背劍少年,感慨萬千,山崖齊靜春,果真選擇了這位暫時才武道四境門檻上的大驪少年,做那些嫡傳弟子的護道人。

  此事,觀湖書院除了寥寥數人,無人知曉,這位聖人也是此刻親眼所見,才循著蛛絲馬跡,推衍演化出一些道路遠處的風光。

  與此同時,聖人以心聲告誡周矩:「巨然,不管你在少年身上看到了什麼,都不可妄言妄動,切記慎言慎行!」

  周矩以心聲笑著回復道:「先生,見賢思齊焉,這點道理,弟子豈會不知?」

  聖人已去,周矩發現自己腰間的那枚玉佩已經消失,原來是被自己先生取走了。

  周矩不再回頭望向大堂,只是唏噓不已。

  一直到他走出劍水山莊的大門後,才回頭望去,笑道:「大開眼界。」

  他周矩,或者說周巨然,雖然如今只是觀湖書院的賢人,但是哪怕是崔明皇這般的寶瓶洲大君子,一樣不敢輕視周矩分毫。不單單是周矩的儒家修為,不容小覷,也不僅僅是賢人躋身君子又被打回賢人的那場經歷,而是周矩能夠看到他那位聖人先生都看不到的某些景象,關於這份天賦異稟,學宮聖人都曾親自囑咐過觀湖書院的山長,要小心呵護周矩,絕不可讓周矩誤入歧途。

  在周矩眼中的世人,是真正名副其實是的「衆生百態」,所有修行中人,尤其是儒家門生,都會將一些蘊含特殊意義的精神氣,具象化成某些奇異景象,多是一位位米粒大的小人兒,指甲蓋大小,待在周矩眼前之人的身上,或是氣府之中。

  比如書院賢人,他的小人兒,卻是佝僂蹣跚,如同在負重登山,汗流浹背。

  一位以古板著稱、治學嚴謹的夫子,腦袋附近卻有濃妝艶抹的飛天女子,盤桓不去。

  一位死氣沉沉、暮氣深深的書院學子,內心卻有一位大髯劍客的小人兒,在氣府之間豪邁遊歷。

  周矩曾經一頓飽揍過的那位賢人,滿嘴仁義道德,在書院向來以作風嚴謹、妙筆生花著稱於世,但是周矩卻看得到那位賢人的書頁之間,滿是彩蝶、蜜蜂縈繞,充滿了脂粉氣,以及有一柄沾滿蜂蜜的鋒利飛劍,胡亂飛掠。

  這種人,周矩看不慣,只是恪守師訓,一忍再忍,直到有一天,此人在山崖書院被摘掉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後,傳言齊靜春身死道消,山崖書院更是從大驪遷徙到大隋,門庭冷落,那一文脈的香火幾近凋零,那位賢人便公然落井下石,大肆抨擊齊靜春的經世學問,以此作為沽名釣譽的養望手段,希冀著借此機會博取某些老夫子的歡心,成功躋身君子。周矩對那支敵對文脈,觀感談不上好惡,但是對這位口蜜腹劍的賢人,關鍵此人還假借自家先生的文章宗旨,用以攻訐山崖書院,那是真討厭,最後周矩便出手打人了,打得那傢伙半年時間沒好意思出門。

  崔明皇是一幅山河社稷圖,幅員遼闊,但是硝煙四起,支離破碎,在此人心相之中,絕無一粒小人兒。

  而那位寶瓶洲的首席大君子,風流儒雅,名動一洲,本相竟是一位質樸老農,守著莊稼地,勤勤懇懇。

  周矩自幼就擁有這份不見經傳的古怪神通,且過目不忘,文思如泉湧。九歲秘密進入書院,跟隨先生學習聖人教誨,十四歲成為賢人,之後依然待在先生親手打造的一座學廬,深居簡出,一年到頭只與師兄師姐們打交道,二十歲躋身君子後,經過文廟一件禮器的鑒定,周矩很快又被發現了「正人」跡象,有望追上兩位寶瓶洲的大君子。

  周矩走在劍水山莊通往小鎮的大路上,嘆息一聲,「有點自慚形穢啊。」

  走在空落落的寬闊道路上,一道身影憑空出現在賢人周矩身側,輕聲問道:「巨然,可是看到了什麼奇怪景象?」

  周矩笑道:「我的好先生,你能不能別這麼嚇唬弟子?如果給你嚇傻了這麼一棵好苗子,先生就哭去吧。」

  書院山長的縹緲身影與周矩並肩而行。

  周矩微笑道:「先生,這一次,我可不想與你說了,饞死你。」

  儒衫老人哈哈大笑,「也好,你就等著回書院吃板子吧。」

  聖人這才真的離去。

  周矩獨自行在異鄉路上,嘖嘖稱奇,搖頭晃腦。

  有一顆分明是別人贈送的金身文膽,卻能夠與神魂相容,毫無排斥,故而小小少年,一身儒家氣象,有一絲正人君子的氣象。

  少年行路之間,兩袖有清風,兩肩像是挑著向陽花木,草長鶯飛,更是美麗動人。

  有小人兒坐在,打著酒嗝,晃蕩著朱紅色酒葫蘆,有草鞋小人兒臨水立樁,翻山走樁……

  有個翻書的小人兒,髮髻別有簪子,低頭看書,瀏覽一篇文章,像是處處都有攔路虎,所以眉頭緊皺,直撓頭,在犯愁呢。

  還有數錢的小人兒,盤腿而坐,眉開眼笑,時不時拎起一粒錢幣,放在嘴裡咬一咬,或是用袖子擦一餐。

  一個小人兒,滿滿的珠光寶氣,四處奔跑,這裡遞出一樣東西,在那邊雙手奉上另一件,像是在不停送給別人自己的心愛東西……

  明明奇思妙想那麼多,種種執念根深蒂固,卻仍是心思澄澈,天底下竟有這麼奇怪的少年郎?

  周矩收斂笑意,喟嘆一聲,他嘴上說見賢思齊,可是卻一點都不想成為那樣的少年,因為做這種人,應該挺累的。

  但是如果能夠跟這種人成為交心朋友,應該挺好的。

  周矩想著一件事情,驟然身形拔地而起,高入雲霄,御風遠遊,腳下就是梳水國的山河大地,雲海間隙,依稀可見山脈起伏,周矩自言自語道:「這趟見識過了俱蘆洲的道教天君,要不然我聽從那人的建議,挑一座大一點的福地,以謫仙人的身份,下去領略一下別處風光?否則我當下這境界,雷打不動好些年了,真是蹲著茅坑拉不出屎,半點動靜也無啊。」

  ————

  陳平安當然不知道賢人周矩的那份神通,已經看到了自己那麼多秘密。

  觀湖書院聖人的大駕光臨,可能對梳水國江湖人士來說,是百年一遇的奇景,可對於陳平安而言,其實談不上如何震驚,不管是在家鄉驪珠洞天,還是之後去往大隋,陳平安已經見過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了,甚至連那幅文聖老秀才的山河畫卷之中,陳平安都見過了中土神洲的那尊穗山大神,自己甚至親手遞出了那開山一劍。

  在山莊大堂內,陳平安沒有停留太久,因為宋雨燒在說了一句話後,很快就離開。

  老人那句話,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萬丈波瀾。

  「前來圍剿山莊的朝廷萬餘兵馬,已經自行退去。」

  那位梳水國四煞之一的少女嬤嬤,其實跟他們兩人一起返回山莊,但是不敢面對一位書院賢人,當時就躲在暗處,好在聖人和賢人都沒有計較,這讓她大有劫後餘生的雀躍,在確定書院兩人都離開山莊後,這才進入大堂,落座後與宋鳳山以心聲交談,只不過少女是練氣士術法,心湖牽扯,宋鳳山是武夫功法,凝音聚線,一個需要練氣士第五境,一個需要武道第四境。

  宋鳳山的妻子,開始縱橫捭闔,安撫群雄。

  一言不發的宋鳳山神色大定。

  在如釋重負之餘,宋鳳山心情有些複雜。

  爺爺宋雨燒,果真一人一劍擋在了大軍之前,而且還鑿陣擒獲了大將軍楚濠,省去了他宋鳳山許多謀劃,不但如此,爺爺和那位深藏不露的少年劍仙在深山之中,聯手被自己那封密信說服的青竹劍仙蘇琅,反過來截殺設伏的古榆國劍尊林孤山、買櫝樓樓主,林孤山被蘇琅一劍削去項上頭顱,那柄綠珠成為蘇琅「劍仙殺劍尊」的最好證物,只可惜買櫝樓刺客以秘術負傷逃離,可能會是一個變數。

  宋鳳山秘密對少女笑道:「按照約定,事成之後,我會幫你成為梳水國朝廷敕封的一方山神,能夠擁有金身,享受香火。但是醜話說在前頭,成為金身神祇之後,你如果想要境界暴漲,躺著享福,還是需要按照我的計劃行事,未來幾十年內,違背你的心性,捏著鼻子做好事,以便贏取民心。如果你違約,難改暴虐,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壞我大事,到時候你我之間,就只能兵戎相見了。」

  少女以心聲媚笑道:「少莊主算無遺策,奴家可不敢自找苦吃。」

  宋鳳山凝聲道:「還得麻煩你去趟州城,通知韓元善,局勢有變,觀湖書院在周矩之後,還會有人找他的麻煩,至於他還要不要以楚濠身份,躋身梳水國廟堂中樞,就看他自己定奪了。」

  少女哀嘆一聲,站起身,準備去往州城提醒情郎韓元善,「床上床下,奴家都是勞碌命唉。哦對了,你記得跟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討要一枚從楚濠身上奪取的甲丸,不管少莊主是花錢買,還是靠人情交換,東西一定要留下來,以後若是我家元善執意要富貴險中求,假扮楚濠,這枚甘露甲會是關鍵之物。」

  宋鳳山回復道:「我自有計較。」

  少女知曉此人梟雄冷血的心性,不再畫蛇添足多說什麼,就此離開大堂。

  一老一少走向山莊給陳平安安排的院子。

  先前在山間歸途,先是買櫝樓樓主潛伏已久,偷襲陳平安,之後就是劍尊林孤山趕到,纏住宋雨燒。

  若是陳平安和宋雨燒處於巔峰狀態,勝負毫無懸念,必定會碾壓那兩位古榆國奉命行事的殺手,但是陳平安神意損耗嚴重,對於初一十五的駕馭,遠遠不如大軍鑿陣那麼嫻熟如意,使得跟第二次交手的買櫝樓樓主,打了個旗鼓相當,宋雨燒略占上風,但是林孤山氣勢正盛,一時間無法脫身,幫助陳平安一同斬殺那位神出鬼沒的頂尖刺客。

  之後青竹劍仙和少女嬤嬤接連現身,雙方看似各有一位盟友增援,照理說是林孤山一方勝算更大。

  蘇琅與林孤山聯手出劍,對付宋雨燒。少女則跟陳平安對敵買櫝樓樓主。

  再之後,就是形勢劇變,蘇琅一劍砍掉了林孤山的頭顱,買櫝樓樓主見機不妙,再次遠遁,被陳平安竭力駕馭飛劍十五,刺透了腹部,可仍是被這名刺客成功逃離戰場。少女嬤嬤看似傾力而為,一身魔道修為,打得翻天覆地,真相則未必如此。畢竟一個外鄉少年的死活,無關梳水國大局,而且不小心死在了深山老林,少了一個不易控制的知情人,說不定對她形勢更好。

  到了院子,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今天不在山莊,已經被陳平安勸說早早去了是今天就要離開,去往邊境的那座仙家渡口。陳平安沒有藏藏掖掖,將事情緣由跟兩位好友直白說了,張山峰一定要隨行,卻被徐遠霞攔下,拽著去了小鎮。

  在石桌旁坐下後,宋雨燒輕聲道:「大將軍楚濠多半是死了。」

  陳平安對此不置可否。

  就像先前在水榭那邊,挎刀女子以刀鞘頂端翹向自己,就是江湖人在行走江湖。

  那麼楚濠此次率領大軍南征劍水山莊,就是武將身處沙場。

  陳平安從袖中掏出那枚神人承露甲丸,遞給老人。先前少女嬤嬤討要此物,陳平安不願拿出。

  宋雨燒擺手道:「楚濠是你擒獲,這枚甲丸當然就是你的。」

  陳平安搖頭道:「還是老前輩拿著吧,既然那個女魔頭索要,這枚甲丸,肯定不是錢的事情。我只不過是不喜歡她的為人行事,才不想交給她。」

  宋雨燒笑道:「不然山莊的小雪錢積蓄,全部給你?否則就不合規矩了,我心裡會有疙瘩,又欠錢又欠人情的。至於鳳山是不是有山上的開銷,由著他自己折騰去,反正這小子本事天大地大的,我就不信他弄不來幾千枚小雪錢。」

  陳平安咧嘴笑道:「真是朋友,其實欠了人情也無所謂,下次我來山莊,老前輩多請我喝酒就行了。」

  宋雨燒嘖嘖道:「欠人情比欠錢要難受,是你的,這會兒朋友欠人情也無妨,還是你說的,怎麼,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你陳平安的?」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輕鬆愜意地喝了口酒,再無顧慮,也無負擔,行走江湖之後,痛飲一口美酒,而不是為了掩人耳目,戰場換氣,真是美滋滋,「宋老前輩不把我當朋友,就只管還錢還人情,一口氣還完,清清爽爽,大不了以後我路過梳水國,都不來山莊喝花雕酒吃火鍋。」

  宋雨燒猶豫了一下,無可奈何,只得收下那枚兵家甲丸,打趣道:「你小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都有些犯迷糊了。」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在家鄉當龍窯學徒的時候,教我燒瓷的師父說過一個道理,人情送頭牛,買賣不饒針。」

  宋雨燒楞了一下,「啥玩意兒?」

  陳平安赧顔道:「意思就是說關係好了,給朋友送頭牛都沒事,但是做買賣,一根針的錢財往來,都得記在賬上。」

  姚老頭這個滿是泥土氣的道理,書上還是不講。但是在彩衣國胭脂郡,崇妙道人死前說過類似的言語。

  所以陳平安覺得這個比較話糙的道理,多半是沒錯了。

  宋雨燒開懷大笑,伸手指向少年,道:「瓜娃兒,你以後一定會有錢得很!」

  陳平安雙手抱拳,笑容燦爛,「希望希望。」

  宋雨燒笑著起身,「山莊就不留你了,我去交代一下事情,然後一起去小鎮,請你吃頓火鍋,然後你和朋友們就去那座渡口。」

  陳平安點點頭,在老人去找楚管事後,回到自己小院房間,換過一身潔淨衣衫,在桌上留下了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紙,已經畫好符籙,是一張寶塔鎮妖符,少年以一隻酒杯壓住。

  當初兩人離開戰場,跟老人收下三百小雪錢,陳平安不過是想著讓老人安心罷了。

  不管少年如今的性情變了有多少,比如已經從一個滴酒未沾的泥腿子,變成了曉得酒水好壞優劣的小酒鬼,但是有些事情,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可能再過百年千年,還是如此。

  吃虧是福,貪便宜是失便宜,這些道理,書上是講過的,而且不止一本書在講。

  最後梳水國老劍聖拎來了一隻小包裹和兩壇美酒,兩人在院中碰頭,陳平安酒葫蘆裡再次裝滿美酒,剛好還剩下一壇,去小鎮吃火鍋的時候用得著,老人說先幫他拿著裝有小雪錢和一些小物件的包裹。

  離開小院後,白髮蒼蒼的山莊老管事站在門口,對陳平安抱拳笑道:「陳少俠以後常來山莊做客,從今年起,劍水山莊會備下許多花雕酒,專程為陳少俠釀造儲藏,保證次次都能喝上最地道的陳年好酒。」

  陳平安抱拳道:「絕不客氣!」

  宋雨燒和陳平安再次飛掠離開山莊。

  老管事站在原地,久久不願離去,笑容欣慰,看著如今的老莊主,真是跟之前數十年的暮氣沉沉,大不一樣了,這會兒老莊主一如當年行走江湖,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所以咱們梳水國的江湖,一定還能再風流數十年。

  老人散步走回,期間與那兩位負責那棟院子的婢女相逢,原本不苟言笑的老管事多了許多笑容,讓那一對妙齡劍侍受寵若驚,只覺得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

  兩人到了小鎮,朝廷安插於此的諜子,得到風聲後都已經自行撤去。

  在那棟酒樓與徐遠霞和張山峰見面,四人還是在二樓,吃起了火鍋,因為上次宋雨燒自報名號,酒樓掌櫃的有些拘謹,被老人一頓口頭禪的瓜皮錘子笑駡過後,才恢復自在幾分。張山峰不太能吃辣,又不願怯場,只好邊吃邊流淚,陳平安一本正經說喝酒能解辣,結果年輕道人一口酒水噴了陳平安一身。

  在酒桌上,老人也喝得有點高,沒有用武夫境界驅散那一肚子酒氣,對陳平安和兩人舉杯不停。

  還跟陳平安嘮叨了許多心裡話,有的沒的,想起了什麼就隨口聊。

  「陳平安啊,講道理這件事,不是一件討喜的事情。女孩子不愛聽,男人也好不到哪裡去,世道難混,一肚子憋屈窩火,臨了還要聽人嘮叨,你說煩不煩?道理不對也就罷了,明知對了,自己卻做不到,豈不是更戳心窩子?」

  少年喝酒加吃辣,已經有些舌頭打結,反駁道:「我道理偶爾會說一些,但是還真的從不跟人吵架,最多打架!」

  老人還說:「如果以後有個姑娘跟你說,陳平安,你是個好人……」

  少年滿臉期待,「那是不是就成了?」

  老人一拍桌子,幸災樂禍道:「你個哈兒!成個屁,你倆關係鐵定黃了!」

  少年呆若木雞,然後趕緊喝了一大口酒壓壓驚。

  酒足飯飽後,三人在小街盡頭與宋雨燒告別。

  在三人身影愈行愈遠之後,宋鳳山腰間多懸佩了一把鐵劍,默默出現在老人身旁。

  老人望著遠方,嘆息一聲。

  宋鳳山冷哼道:「到底我是你孫子,還是他是?」

  老人打了個哈哈。

  宋鳳山雖然言語憤懣,但是嘴角有些笑意。

  原來老人在那只包裹裡,裝上了劍水山莊的將近兩千枚小雪錢,一顆沒給山莊剩下。

  陳平安在酒桌上,一直被老人勸酒,喝得醉醺醺的,走的時候腳步搖晃,滿身酒氣。暫時哪裡顧得上那只小斜挎在背後的包裹。

  老江湖到底是老江湖,少年還是太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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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0 07:55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四十八章 神仙買賣,後會有期

  到達劍水山莊之前的七百里路程,由於陳平安心事重重,三人走得略顯沉悶,這趟去往邊境的仙家渡口,走得天壤之別,而且因為許多話都說開了,各自抖摟了身上許多秘密,三人關係愈發瓷實,便是那樁朋友死盡的慘案,一次露宿山巔,徐遠霞喝著酒都說了一些,而張山峰也難得提及自己的家世和師門,接過陳平安遞過來的酒葫蘆,破天荒大口喝酒,尤其說到他的師傅火龍真人,壞話連篇,大駡不已,只是嘴上不留情,年輕道士臉上卻是滿是懷念,膝蓋上橫放著那柄桃木劍,說到動容處,只得以喝酒掩飾眼眶裡的淚花。

  期間年輕道士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大髯漢子開玩笑說咋的,你那師傅隔著一個洲,還能聽到你的埋怨?難不成是一位龍虎山外門天師?張山峰悻悻然說道,什麼天師,老頭子一輩子都沒去過中土神洲,天天念叨著要去祖庭龍虎山拜謁祖師爺,可不是今天腰酸就是明天腿疼的,不然就是呼呼大睡,每次睡覺能睡十天半個月,最長一次,師門山頭下了一場連綿兩月的大雪,老傢伙就在立於崖畔風雪中睡了整整兩個月,等到風雪徹底消融,這才醒過來,在那之前,門內弟子們原本早早準備妥當,要跟隨師父一起遠遊龍虎山的既定行程,又給打了水漂,總之,老頭子沒有半點誠意,師兄弟們怨聲載道,一次次旁敲側擊,老傢伙全當做耳旁風,你說任你說,清風拂大崗。

  陳平安也主動說到了齊先生,畢竟那晚齊先生出現在了梳水國古寺,跟徐遠霞和張山峰都見過面。

  但是只提到了家鄉那座驪珠洞天,說自己是那邊土生土長的人,說齊先生在那邊學塾教了很多年的。

  陳平安不是不願多說,他如果真敞開了說,借著酒勁,關於齊先生,他能跟兩位朋友說上一整晚。

  而是不敢多說。

  與少年崔瀺同行的短暫歸途中,那位死皮賴臉的弟子學生,嫌棄陳平安悶不吭聲,總是他在顯擺嘮叨,說了許多關於山頂的事情,例如那些諸子百家聖人們在各大洲的「有趣」謀劃,哪怕少年崔瀺每次都是隻言片語,零零碎碎,故意不說透,使得真正的內幕,如蛟龍在雲端若隱若現,可是陳平安已經知道輕重厲害。

  陳平安還說了自己的打瀑過程和境界攀升。

  徐遠霞是武道中人,驚艶不已,哪怕早有預料,仍是對陳平安竪起大拇指,說前途遠大,一個煉神境的大宗師,跑不掉了。

  看張山峰一臉茫然,徐遠霞就舉了個例子,說如今陳平安如今的境界,放在山上,那就是即將破開下五境瓶頸,隨時一腳跨出就能躋身第六境的洞府境,張山峰這才恍然大悟,然後年輕道士哀嚎開來,說自己每天的勤勉修行,難道成效都給狗叼走了嗎?

  陳平安哈哈大笑,跟大髯漢子一起合夥挖苦張山峰。

  因為張山峰不需要別人安慰,這傢伙的堅韌心性,其實不輸陳平安,從來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一件事:兜裡沒錢,吃不飽飯。

  如果非要再多一件事,就是年輕道士的南下遊歷途中,幾次降妖除魔,都做得不夠好,一直良心難安。

  隨後這一路,風平浪靜,經歷過了胭脂郡的風波詭譎,又看過了劍水山莊的江湖熱鬧,三人走得反而覺得有些寂寞,好在很快就到了那座邊境關隘,三人都有正兒八經的通關文牒,雖然盤查嚴密,仍是順利走過城洞,去往大都督府。

  在宋雨燒贈送的包裹當中,除了將近兩千枚小雪錢,還有一封老人親寫的信,只要陳平安交給邊境上的那座梳水國大都督府,就能夠獲得朝廷許可,進入禁地。

  陳平安到了門禁森嚴的府門前,上去搭話,不曾想這些邊關武卒聽不懂寶瓶洲雅言,陳平安又不會梳水國官話,一時間雞同鴨講,十分尷尬,好在府門武卒示意陳平安稍等,讓一人進去稟報,很快就走出一位卷氣的儒衫老者,精通一洲雅言,陳平安遞出那封信,「大都督親啓」,署名為劍水山莊宋雨燒。

  府邸老幕僚雙手接過信封,再不敢怠慢,直接領著三人在偏廳落座,在上茶之後,這才快步跑向大都督處理軍務的官廳,又過了一會兒,就走來一位身材矮小的黝黑老人,既沒有披掛甲胄,也未身穿武臣官服,神色木訥,手裡攥著三塊青銅印符,徑直交給陳平安,隨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三人離開大都督府的時候,陳平安和張山峰都有些懵,那位其貌不揚的梳水國大都督,也太過雷厲風行了些。

  腰佩長短雙刀的大髯漢子解釋道:「真正從底層攀爬到高位的沙場武將,都不會是誇誇其談的性格。」

  隨後他笑道:「擱在官場上,這叫做貴人語遲。」

  張山峰沒好氣道:「人家根本就沒說一個字,遲啥遲。」

  兩人聽陳平安說過劍水山莊的那場風波,知道朝廷對山莊的態度,徐遠霞不由得感慨道:「能夠在這個當下,願意接見我們三人,還掏出三枚通關印符,這位大都督也算仗義了,跟宋老劍聖的交情,一定極好。」

  陳平安點頭道:「能夠跟宋老前輩做朋友的人,肯定不壞。」

  徐遠霞和張山峰相視一笑,後者嘖嘖道:「陳平安,你這句話說得有學問啊,都會拐彎抹角吹噓自己了?」

  陳平安又說道:「能跟宋老前輩做朋友的人做朋友,應該也不差。」

  徐遠霞伸出大拇指,「這話說得厚道,有嚼勁!」

  張山峰摟過陳平安肩膀,稱贊道:「轉折自如,無懈可擊!」

  三人大笑著從南門離開關隘,繼續往南去,各自腰間都懸掛著那枚印符。

  百餘里後,就會進入仙家渡口管轄的禁地。

  在半路上的一座小山頭,三人停歇,陳平安生火做飯,期間暗處遠遠有人望向他們,大概是見到腰間印符後,就不再留心,悄然離去。

  三人吃飯,都沒有喝酒,即將進入那座山上練氣士聚集的渡口,還是小心為上。

  徐遠霞這次更多是為陳平安和張山峰送行,不過如果有渡船去往寶瓶洲東南部的青鸞國,那是更好,至於渡口兜售法寶重器的店鋪,徐遠霞一個純粹武夫,而且如今又多出一把神兵利器,已經完全沒有興趣。

  張山峰除了想要購買一把攻伐法劍,再就是補充一些類似神行符的珍稀符籙,以及找人鑒定那雙青神山神霄竹筷的價格,那口凝聚靈氣化為甘露的白碗,以及陳平安半賣半送給他的古榆國甲丸,年輕道士是萬萬不會賣的,兩件寶貝,他連拿都不會拿出來,免得讓人起了覬覦之心,白白多出一樁禍事。

  陳平安從落魄山帶出的東西,肯定一件都不會動。

  神誥宗賀小涼在鯤船上還給他的那顆上等蛇膽石,留著便是了,驪珠洞天在下墜後,龍鬚河和鐵符江早已見不到一顆蛇膽石,都變成了普通石子,聽說蛇膽石是驪珠洞天的特産,這意味著每用掉一顆,世上就要少掉一顆,陳平安如今已經知道這叫奇貨可居,越晚出手,只會越賺。

  胭脂郡城隍爺沈溫贈送的金身文膽,要藏好,先後兩次獲得的金身碎片和銀色碎片,一樣不可示人。

  篆刻有「彩衣國胭脂郡城隍顯佑伯印」的天師印,沈溫最為重視,甚至說了一句「神器唯有德者持之」,據說此印需要配合五雷正法,才能夠發揮出浩蕩威勢。陳平安其實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龍虎山外門道士的張山峰,以及如今在山崖院求學、但是修習雲上琅琅的林守一,但是陳平安用心思量之後,不是不捨得送給他們中的一人,而是覺得不妥,覺得哪怕贈送,也應該以後再說,一是等到陳平安理解了何謂「有德者」,再就是那個時候,張山峰或是林守一,誰能夠稱得上這三個字。

  若是以前,陳平安二話不說就送出去。

  如今不會了。

  至於那截遭受雷擊、猶有生機殘存的烏木,繪有五岳真形圖的大白碗,藏匿有枯骨艶鬼的那張符籙,陳平安都會拿出來詢問價格,各自能賣多少小雪錢,至於是否典當出售,到時候再看,相信渡口店鋪總不能强買强賣。

  劍水山莊的將近兩千枚雪花錢,加上青衣小童的雪花錢和小暑錢,加在一起,差不多就是總計四千枚小雪錢。

  陳平安一想到這個,就有些樂呵。

  只是他又想到一件事,就樂呵不起來了。

  魏檗和崔姓老人曾經說過一些差不多意思的話,要陳平安進入倒懸山之前,一定要先躋身武道四境,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在那座長城上站穩腳跟,以浩然天下最充沛的無形劍意,淬煉體魄,夯實神魂,對於任何一位煉氣三境的純粹武夫,絕對大有裨益。按照老人的話說,如果連四境都沒有,就乾脆別去城頭上丟人現眼了,即便能走上去,可未必能夠爬下來,只能在劍氣長城下邊,給那位姑娘送完了劍,他陳平安就只能乾瞪眼了,乖乖滾落魄山當山大王。

  陳平安想在那邊多呆一會兒。

  很快有一行人在山頭下邊的道路走過,七八人,老幼皆有,裝束各異,個個不似俗人,山坡三人只是斜瞥一眼就不再多看。

  出門在外,小心道士和尚。入山涉水,避開稚童婦人。

  這是山上不成文的規矩,若是遇上不知深淺的同道中人,沒事別瞎瞅瞅,天曉得會不會碰上個脾氣壞的。

  那些人亦是視線掃過三人,就不再如何打量。

  雖然還沒有到達渡口,可幾十里路,能走多久?離別在即,原本說好了都不喝酒的,但是只因為陳平安習慣性喝了口酒,張山峰就說也要喝,陳平安便將酒葫蘆遞過去,結果徐遠霞也來了一口,於是就這麼輪流,三人坐在小山頭的山頂,一人一口酒,默默飲酒不停休。

  最後大髯漢子喃喃道:「我曾是行伍出身,還是戰事慘烈的邊軍,只是實在受不了身邊每天死人,才開始廝混江湖,不曾想到最後還是死人。你們可能不信,我徐遠霞出自書香門第,當年屬投筆從戎,當然家族算不上鐘鳴鼎食的豪閥,可也算一地郡望吧,這都多少年沒去過了。好好一個父母健在的家鄉,如今倒像是個故鄉了。」

  大髯漢子喝酒喝得滿鬍子都是酒水,盤腿而坐,醉眼朦朧,「當邊軍那些歲月,我早前讀過些書,還算稍稍講一點家國忠義,軍中袍澤們,大多不談這些,掙軍功,賺銀子,給先行一步的兄弟們報仇,沙場殺敵就是只是殺敵,痛快而已。不過沙場上給敵人砍了一刀,射了一箭,那麼縫針拔箭的時候,可就只有痛沒有快了。一大堆大老爺們,躺在滿是血污氣的傷兵帳篷,疼得嗷嗷叫,誰也別笑話誰。」

  年輕道士後仰倒去,他是真不能再喝了,陳平安總不能一口氣背兩個人吧,他望著蔚藍天空,「師傅總說我是有悟性有根骨的,當年不去參加科舉,而是上山修行,這輩子肯定不虧。可我哪裡知道自己的悟性根骨在哪兒,若是也被狗叼走了,我真想求一求那些狗,還給我唄,你們又用不著,可我張山峰要下山降妖除魔,用得著啊,有了道行,就不用再愧疚了,再也不會害得那些花錢請我辦事的百姓骨肉分離、流離失所了。」

  陳平安喝酒有一點好,哪怕喝多了,言語反而少。

  所以就默默聽著兩個朋友的吐露心扉,坐在地上,雙手抱著那只酒葫蘆,眺望遠方,看一眼北方,再轉頭看一眼南方,這一刻,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多的憂愁。

  最後下山去往渡口,想著自己千萬不能醉酒的年輕道士,已經讓大髯漢子背著了。

  徐遠霞腳步還算沉穩,只是酒話沒少說,大聲吟誦了好些邊塞詩,最後說到了「美酒千杯少哇」

  打了個酒嗝,就沒下文了。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佳人兩個也多呀。」

  徐遠霞翻了個白眼,「白瞎了一位劍仙!」

  陳平安立即改正道:「大劍仙!」

  年輕道士喃喃說著夢話:「還有大天師。」

  這座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處的仙家渡口,竟是一座沒有城廓的繁華小鎮,這讓陳平安有一種重返龍泉家鄉的錯覺。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練氣士其實不算太多,更多還是世代扎根於此的凡夫俗子,以及各色商賈,街道處處是店鋪。到了小鎮,張山峰已經清醒過來,就是有點頭疼暈乎,陳平安和徐遠霞則早已酒氣散盡。

  徐遠霞輕聲提醒道:「咱們別想著貨比三家,直接找一家地段最好、店鋪最大的地兒。」

  這就是寶貴的江湖經驗。

  然後三人找到了一家掛有「青蚨坊」匾額的大鋪子,樓高五層,很有鶴立雞群的氣勢,而且占地廣袤,樓後好像還有一座大庭院,古樹參天,似乎還有流水聲,暫時不知具體用處。

  店門口兩側楹聯是「童叟無欺,我家價格公道;將心比心,客官頭再來」。

  就是這家財大氣粗的青蚨坊了!

  店門口街道,沒有夥計招徠生意,但是三人走入蔭涼大堂後,很快就有一位衣衫華美的年輕婦人姍姍而來,兩側肩頭各自懸停有一隻青色飛蟲,如碧玉雕琢而成,她直接以寶瓶洲雅言問道:「三人客人是要鑒賞寶物,還是購買店內珍藏?」

  當婦人問話的時候,兩隻青色飛蟲已經振翅而飛,圍繞四人,傳出啾啾的細微聲響。

  原來是為了遮蔽雙方對話,不讓店內其他人聽聞。

  徐遠霞笑道:「先鑒寶,再看看你家收藏的成色,若是有合適的,而且果真價格公道,我們再買不遲。」

  婦人伸手指向一處,微笑道:「重器鑒賞就在一樓,靈器在二樓,法寶在三樓。樓梯口在那邊,三位客官自行選擇便是,我會一路跟隨。」

  徐遠霞點點頭,大步走向樓梯口,肯定是在二樓停步,靈器再好,價格還有個底,若是身懷仙家法器?就算陳平安和張山峰想賣,大髯漢子都不建議在這座渡口進行交易。

  婦人跟在三人身後,微微而笑。

  既然是直奔二樓,那自己這次運氣不錯,有點賺頭了。

  一樓其餘幾位差不多姿色氣度的女子,眼神都有些艶羨。但是每天迎客一事,青蚨坊早有順序安排,財路大小,這就要靠她們的各自運氣了。不過一年下來,大致上相差不多,即便有人驟然暴富,以青蚨坊五百年老字號訂立下來的祖傳規矩,也不會讓其餘人等知曉,除非那個人自己說漏了嘴。

  到了二樓,女子又開始領路前行,廊道鋪有一整彩衣國出産的幅錦綉地衣,看綉工絲毫不比劍水山莊大堂那幅遜色。她領著三人走到一間房間門口,輕輕屈指敲門,得到一個蒼老嗓音的允諾後,女子推門而入,站在門口,等到大髯漢子三人都跨過門檻後,才輕輕關上屋門。

  屋內有一張大桌案,後邊坐著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有一座小香爐,香氣裊裊,還有一古柏盆栽,古柏虯曲,橫向蔓延極長,枝幹上竟然蹲坐著一排綠衣小人,原本在竊竊私語,見到客人蒞臨後,竟是齊齊站起身,站在古柏枝幹上,作揖行禮,稚聲稚氣道:「歡迎貴客光臨本店本屋,恭喜發財!」

  不愧是仙家手筆。

  看得陳平安一楞一楞的。

  徐遠霞是老江湖,知道隱藏情緒,張山峰本就是山上人,雖然如今很窮,可在師門修行的時候,其實見識不淺。

  所以露出馬腳的土鱉,其實就陳平安一個。

  只是這麼一個小細節,年輕婦人就將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徐遠霞和張山峰身上,覺得草鞋背劍的少年,多半是有點小機緣才踏足修行的山野散修了,不用她太花心思。

  老人笑問道:「鑒寶?什麼靈器,我最擅長青銅器、字畫和美木良材的鑒定,其餘諸多雜項器物,也皆有涉獵,不敢說樣樣精通,但是在青蚨坊這間屋子坐了四十多年,看走眼的次數,屈指可數,客人只管放心拿出珍藏之物。」

  張山峰便從袖中拿出那雙竹筷,遞給老人。

  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精光綻放,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外神色,站起身,雙手接過那雙青色竹筷,坐下後,小心翼翼將竹筷放在身前桌面,從抽屜中拿出一塊特製絲巾,仔細擦拭雙手手心和五指,這才拎起那支刻有「神霄竹」的竹筷,耐心端詳,久久無言。

  放下「神霄竹」,拿起「青神山」,老人喟嘆一聲,抬頭後,望向年輕道士,滿臉惋惜道:「此物材質絕佳,不但肯定出自竹海洞天,十之八九,還是那座青神山的神霄竹製成,在青神山封山百年之後,以青神山獨有神霄竹製成之器物,價格可謂一路水漲船高,說是瘋漲都不為過,只可惜竟然沒有製成一對袖珍小巧的打鬼鞭,而是打造成了一雙筷子!太奢侈了!太過分了!」

  說到最後,老人有些咬牙切齒,差點就要捶胸頓足,破口大駡筷子舊主人的暴殄天物。

  老人伸手摩挲著竹筷上青神山三個字,只得輕聲安慰自己,「可若是製成了神霄竹打鬼鞭,客人就可以直接去三樓了,我哪裡有機會目睹此物,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啊,偌大一座洞天,只有一位山神,就是青神山的竹夫人,要知道小說家的祖師爺,曾經如此記載描繪這位傳說中的山神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鬢髮絕青。』筆下不過寥寥數語,就勾勒出一位絕代女神的風采……」

  老人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想當中。

  青蚨坊的領路婦人雖然有些尷尬,可心底雀躍不已,自己今天要大掙一筆抽成了!而且萬幸,不至於讓三樓那些個最擅長拿捏架子的賤貨賺了去,上邊的那些個女子,瞧著一個比一個仙子,看似模樣清冷,實則一肚子算計,誰有錢誰就是天底下最俊的男子,不管年紀大小,個個都是喜歡勾引男人的狐媚娘們,做成了買賣後,還願意死皮賴臉地倒貼身子,領著客人去後邊的庭院私宅,一陣翻雲覆雨,臭不要臉!恬不知恥!

  唉,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去三樓任職,自己伺候人的床笫功夫,何曾差了?便是女子客人,她也有獨到的法子,有信心伺候得她們舒舒服服的。

  張山峰只好打斷老人的思緒,「老先生,老先生,貧道只想知道這雙筷子,到底值多少錢。」

  老人趕緊過神,笑眯眯望向那位女子,「翠瑩啊,我在青蚨坊今年是不是還剩一次份額?」

  年輕婦人有些驚訝,很快嫣然笑道:「洪先生,你確實還有一次將寶物收入囊中的機會,只是還得按照老規矩,先給頂樓的二坊主掌過眼,才能交由洪先生私自珍藏。」

  老人爽朗笑道:「這當然!」

  然後老人對年輕道士正色說道:「這雙筷子,若說裨益修行,實在不多,但是擱在山底下的世俗王朝,必然會是將相公卿、達官顯貴們的爭搶寶貝,因為每次下筷夾菜,都沾染些許靈氣,故而能夠强身健體,延年益壽,只要不碰上大病大災,凡夫俗子增壽個三五年,不難,而且青神山、神霄竹這兩個說法,也能溢價極多,尤其是對胃口之人,那就真是千金難買心頭好了。」

  老人瞥了眼桌上的青竹筷子,滿臉喜悅道:「我青蚨坊或者說我洪揚波本人,願意開價四百五十枚雪花錢,客人只管放心,我可以保證,在青蚨坊內樓上樓下也好,還是在這座渡口小鎮,其餘大小十六家店鋪也罷,都不會高出這個價格了,一般市價,最多出到三百枚到四百枚之間的雪花錢,委實是我自己喜好此物,今年又有一次將鑒定之物收入囊中的機會,才願意出此高價,這位道長,如何?可願意割愛售賣竹筷?」

  老人有些眼神祈求,可憐巴巴望向年輕道士,「四百五十枚小雪錢,這個價格,真不能再高了,若是你們怕我是撿漏,信不過青蚨坊的金字招牌,怕我坑騙你們,沒關係,我們一起去找二坊主,或是你們再去街上大小鋪子轉一圈……」

  張山峰看了眼徐遠霞,大髯漢子輕輕點頭。

  張山峰咧嘴一笑,伸出一隻手掌,「一口價,五百枚雪花錢,我就賣了!」

  年輕女子轉過頭,掩嘴偷笑。

  得嘞,以洪先生的執拗性子,收東西只看眼緣不管價值的,一旦看中了心儀之物,那肯定是再疼也要割肉的。

  「讓你心頭好,讓你千金難買心頭好!」

  老人甩了自己一巴掌,然後站起身,仍是快意多過心疼,豪邁道:「就此說定!翠瑩,你小心拿好這雙筷子,送去頂樓給二坊主鑒定,免得我有假公濟私的嫌疑,確定價格公道之後,然後我就可以自己掏腰包,給客人付錢了,當然你那份,少不了!」

  婦人小心收起竹筷,婀娜多姿地姍姍離去。

  大髯漢子知道這次買賣,是張山峰賺到了,而且賺了不少。

  只有陳平安還站在桌邊,偷偷低頭彎腰,跟那些綠衣小童大眼瞪小眼,他是覺得這些小傢伙有趣,憨頭憨腦的,長得還可愛,想著以後是不是自己也收集一些,送給落魄山的粉裙女童,她多半會喜歡,也省得她在竹樓會覺得無趣。而那些小傢伙們覺得這麼個土鱉泥腿子,竟然連它們都不認得,所以也挺有趣。

  真是相看兩不厭,雙方都挺開心的。

  老人坐在桌後,哼著小曲兒,更開心。

  年輕婦人很快返,笑著交出那雙青神山竹筷,「二坊主說恭喜你少了一樁憾事,但是也說了,下次請他喝酒的時候,不許拿出這雙筷子跟他臭顯擺。」

  老人呸了一聲,「不顯擺怎麼行。」

  然後飛快收起那雙竹筷,拉開抽屜,再拿出五枚小暑錢,遞給那位背負桃木劍的年輕道士,「雖說一般來說,在大鋪子買賣,小暑錢就是一百枚雪花錢,但是誰都清楚,私底下跟人交易,每一枚小暑錢要額外多出四五枚雪花錢的。」

  張山峰笑著點頭,接過五枚小暑錢後,看到陳平安還在那邊傻乎乎跟綠衣小童們擠眉弄眼,賞了陳平安一手肘,笑道:「少跟我裝傻扮痴,拿去吧,利息先還你了,本金還欠著。如果你過意不去,就從本金裡扣去五枚小暑錢,剩下的,就真的只能先欠著你,以後再說了。」

  顯然,知道那顆古榆國兵家甲丸的真實價格後,張山峰一直沒覺得可以朋友兩個字,就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就可以真的只按照五百枚雪花錢來算。

  陳平安坦然收下五枚小暑錢,收入袖中後,說道:「就這麼兩清了!不然我還你錢,你東西還我?」

  張山峰悶不吭聲。

  徐遠霞笑著拍了拍張山峰的肩膀,「就這樣吧,否則就矯情了啊。」

  張山峰這才嗯了一聲。

  陳平安摟過張山峰肩膀,笑道:「要真覺得過意不去,再把桃木劍賣了唄?」

  張山峰又一手肘撞去,笑駡道:「一邊涼快去!」

  陳平安跳開,「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徐遠霞搖搖頭,跟倆孩子似的。

  青蚨坊的女子有些意外,凝望著那位背劍少年的側臉,難道這位才是真正的土財主?

  張山峰對老人笑道:「貧道已經沒東西要賣了。」

  老人大失所望。

  不過陳平安緊隨其後說道:「我有東西要先生鑒賞。」

  老人立即坐直腰桿,笑著伸出一手:「想必我又有眼福了。」

  陳平安從袖中掏出那只繪有五岳真形圖的白碗,放在桌上。

  老人眼神平靜,雙手持碗,緩緩旋轉,放下後,「碗面所繪,應該是古榆國的五岳真形圖,青蚨坊願意開價一百五十枚雪花錢,若是大王朝的五岳真形圖,價格會翻好幾番,只是古榆國的五岳,本身蘊含靈氣有限,繪製在這只靈器白碗上,功效也就要大打折扣。」

  說到這裡,老人有些感慨,說了一樁山上商貿的風波,「想當年,因為此碗而暴利的店鋪,當屬在數十年前,就偷偷囤積了大量大驪五岳碗的包袱齋,他家前些年真是一本萬利,之後無數小店家跟風購買,哪裡想到那大驪皇帝失心瘋,直接改了全部五岳,哈哈,多少商家為此血本無歸啊,好在咱們坊主眼光獨到,力排衆議,不在高位收購哪怕一隻大驪五岳碗,這使得青蚨坊才免去一場災難。」

  陳平安耐心聽完老先生的言語後,輕聲問道:「老先生,這只碗的功效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說到咱們青蚨坊的厲害,我就有些管不住嘴。這就給公子你說正事。」

  老人致歉一聲後,指了指白碗,笑道:「五色社稷土,是每個國家王朝必須要有的,五色土從何而來?除了自身孕育而成的山河寶地,也可人為造就,就是這類碗具了,以取自五座山岳的土壤放入碗內,一段時間後,根據五岳碗的材質好壞和品秩高低,就會短則數天長則一旬,出産一小抔五色土,當然了,五色土也能售賣,以公子這只五岳碗的品相,若是擁有足夠的古榆國五岳土壤,一年出産,大致能賣出這個數!」

  老人攤開一隻手掌。

  年輕婦人又開始掩嘴偷笑。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五十枚雪花錢?」

  老人忍俊不禁道:「五枚。」

  然後老人又解釋道:「許多這類能夠持續生財的靈器,山上都以一甲子光陰來算價格,一年五枚,甲子之後,就是三百枚雪花錢。哈哈,公子別急,誤以為是青蚨坊坑人,只願意出半價購買此碗,這是因為五岳碗又有些特殊,一些個社稷不穩動蕩不安的國家,他們的五岳真形碗,可能一文不值,試想國家都沒了,五岳又何在?那麼五色土又從哪裡來?如果不是如今古榆國形勢還算穩定,青蚨坊對於收購五岳碗,興趣一直不大,願意出半價,也當得起『公道』二字了。」

  陳平安想了想,「這只碗能不能不賣?」

  老人笑道:「當然可以。說句大實話,如果今天我替青蚨坊買下此碗,到時候古榆國一夜之間山河變換,我可是要擔風險扣薪水的。」

  陳平安笑呵呵收起白碗。

  雖然不是一年收益五十枚,但是一想到一年五枚,那就是足足五千兩銀子,知道龍泉小鎮最早一棟桃葉巷的宅子,多少錢嗎?都不用一千兩銀子!當然如今驪珠洞天破碎下墜,接壤於大驪王朝版圖,小鎮宅子價格已經翻天覆地,可是龍泉郡城那邊的宅子,五千兩還是能買好幾棟的。

  當務之急,是趕緊寫信給魏檗和崔姓老人,要他們試著幫忙收取古榆國的五岳土壤然後自己從倒懸山返的時候,也要親自跑一趟古榆國五座山岳,能多拿幾斤就拿幾斤,希望到時候方寸物飛劍十五還有足夠的空地放置。

  徐遠霞突然輕聲道:「這只碗,可以賣。」

  老人雖然因為一雙青神山竹筷,失了方寸,可是平時做生意,其實精明得很,「這位兄弟,是覺得大驪鐵騎一定會南下吧?所以古榆國未必能夠保住江山?我倒是覺得不然,有觀湖書院坐鎮寶瓶洲中部,相信大驪宋氏還不至於長驅南下,哪怕真有那麼一天,中間橫亙著那麼多王朝屬國,一個個打過去,大驪馬不停蹄一路南下,又需要耗費多少年?」

  既然老人說破了,徐遠霞也就不再藏掖,笑道:「即便有觀湖書院阻攔,我還是覺得大驪南下,不需要太久。」

  老人笑而不語,不願在此事上跟人爭執不休,青蚨坊只是做買賣的,和氣生財。

  徐遠霞對陳平安笑道:「落袋為安啊!」

  陳平安望向大髯漢子,後者眼神堅定,陳平安點點頭,毫不猶豫地拿出白碗,放在桌上,「老先生,還買不?」

  老人爽朗笑道:「童叟無欺,照買無誤!這樁買賣若是青蚨坊虧了,就當是我眼光太差,扣我錢就扣錢!」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陳平安一百五十枚小雪錢到手,如徐遠霞所說,落袋為安。

  陳平安之後乾脆一起掏出那截烏木和有艶鬼依附的符籙,老人又先後鑒定,對烏木贊不絕口,承諾願意出價三百枚小雪錢,說農家和醫家練氣士,都會對此物感興趣。只是對那張材質還算不俗的符籙,只願意出價五十枚。

  陳平安想了想,只賣了那截烏木,收了符籙。

  陳平安和張山峰都已經無物可賣,那就到了花錢如流水的時候了。

  老人親自笑吟吟送客到門口,不忘對徐遠霞道:「以後有機會再來,咱倆再看看古榆國的形勢如何,誰輸了誰請喝酒,如何?」

  徐遠霞笑道:「行啊。其實不管輸贏,能跟洪老先生喝頓酒,都不算虧。」

  老人哈哈大笑,「就沖這句話,下次老哥先請你喝酒!」

  徐遠霞抱拳告辭。

  聽說張山峰要買一把能夠斬妖除魔的道家符籙法劍,年輕女子就帶著三人直接去了四樓,選了一間懸掛「寒光」木牌的大屋子,門口有青蚨坊專人守護,女子與那人打過招呼後,輕輕推門之後,一排排劍架比鄰,屋內劍氣森森,各色劍器,琳琅滿目。

  張山峰剛跨過門口,莫名其妙就說不看了。

  讓年輕婦人心中一陣失落。

  陳平安卻說道:「別搭理他,我們看劍。」

  張山峰死活不願意進屋子,大髯漢子便拖拽著他進去。

  年輕婦人依次介紹了十數柄價格高低不一的法劍,最後張山峰雖然垂頭喪氣,可是眼光忍不住多瞥了一眼其中一把青銅古劍,劍鞘早已遺失,篆刻有模糊不清的「真武」二字,由於劍身傷痕極多,哪怕鑄劍材質極好,青蚨坊也只開價四百枚雪花錢,陳平安二話不說便掏錢買下了,掏錢的時候,陳平安有些猶豫,年輕婦人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主動離開屋子,等到她到「寒光」屋內,陳平安已經將四百枚雪花錢堆放在一處劍架上,她清點確認之後,將古劍「真武」裝入一把早已準備好的劍鞘,遞給陳平安。

  一起走出寒光劍舍,年輕婦人帶著三人沒有從青蚨坊正門走出,而是領著他們從一座二樓空中廊橋,去往後院高樓,然後從那邊走出,再由一座後院側門離開青蚨坊,年輕婦人在跟三人說了那處渡口的行走路線和一些規矩、價格後,就與三人揮手作別,轉身之時,青蚨坊護院武夫已經關上側門,她背對房門,偷偷摸摸地重重握拳,滿臉喜悅,只是很快就恢復平靜臉色,快步走青蚨坊主樓那邊,已是滿臉愁容,長吁短嘆,跟同伴們埋怨三位客人的寒酸。

  青蚨坊距離渡口只有不到兩里路,有一艘剛好去往雲松國的渡船,雖然距離青鸞國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但是比起徐遠霞的徒步行走,自然要快上無數,而且在雲松國下船,可以馬上登上去往青鸞國的渡船,因此徐遠霞會乘坐此船離開梳水國,而陳平安所需渡船,屬一條存在千年的老航線,很有淵源來歷,雖然不會直達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但是一樣會大大縮短數十萬里漫長路程。

  在臨近渡口的時候,手持「真武」法劍的陳平安,和年輕道士幾乎同時停下腳步。

  年輕道士低下頭,不敢說話。

  徐遠霞嘆了口氣,跟陳平安笑著說道:「當初胭脂郡崇妙道人,無意間提了一嘴,在寶瓶洲東南部,就是我要去的青鸞國附近,半年後會召開一場聲勢浩大的水陸道場,屆時會有無數道教神仙彙聚,更會有幾位大名鼎鼎的寶瓶洲道家仙師,在那邊公開開壇說法。張山峰當然想要去看一看,可是不知道如何跟你開口,總覺得如果臨時改變行程,太不仗義,對不住你,現在好了,你又買下這把法劍,這傢伙就覺得更沒臉跟你告別了,畢竟一開始說好了,要陪你一路走到老龍城,我估摸著這傢伙現在想死的心,都有了。也好,陳平安,你就用這把真武在地上挖個坑,把他埋了吧,一了百了。」

  陳平安跳起來一巴掌拍在張山峰腦袋上,「瞧你這傻樣兒,娘們似的!咱們誰跟誰?你似不似個撒子呦!劍,拿走,錢,欠著,人,滾蛋!」

  年輕道士不抬頭,肩膀微顫。

  陳平安不再說話,把真武劍拋給徐遠霞後,自己獨自快步離開。

  在眼眶通紅的年輕道士抬起頭,那位來自大驪龍泉的背劍少年已經走遠,似乎察覺到張山峰的視線,草鞋少年高高舉起一條骼膊,握緊拳頭,使勁揮了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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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0 10:09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四十九章 姹紫嫣紅開遍

  陳平安所乘渡船的渡口,與去往雲松國的渡口不在一處,付過十枚雪花錢,拿了一塊木牌,交還那座大都督府贈予的印符後,陳平安就跟隨數十號人一同去往渡口,地點竟是一座地下溶洞的入口,洞口闊達五六丈,布滿了歷朝歷代的仙師名人崖刻,「魚鱗仙境」,「壺中日月長」,「瑤琳洞天」,大多筆力虯勁,入洞後豁然開朗,光線明亮,一行人拾級而下,緩行一炷香後,進入一座巨大的洞廳,東西兩面石壁,有栩栩如生的飛天壁畫,大袖拖曳,神采飄然,女子面容清晰可見,體態多豐腴,卻不給人臃腫之感。

  渡口岸邊停泊有一座三層樓船,船尾各有龍頭龍尾雕飾,除了體型龐大,幾乎媲美王朝大湖戰船之外,樣式似乎與世俗渡船並無兩樣,除了陳平安這撥人,已經有人頭攢動的三百餘號人聚集在那邊,渡口有各色店鋪商家,多玲瓏精緻,不掛匾額楹聯,只在店門外懸掛字牌,販賣字畫、糕點和瓜果,以及一些梳水國周邊的地方特産,例如彩衣國的小幅地衣、鬥雞杯,松溪國的松針字畫,古榆國的榆樹葉雕、根雕羅漢等等。

  陳平安先前支付十枚雪花錢,在二樓租了一間單人廂房,其實一樓只需三枚,也就是三千兩銀子,雖說是仙家渡口,且路程漫長,可這個價格相對世俗王朝的遠遊開支,還是很嚇人。好在陳平安是乘坐過鯤船的人,不至於一驚一乍,在青蚨坊又賣出了五岳真形碗和雷擊烏木,多出了四百五十枚雪花錢,獲利不錯,加上陳平安需要每天練拳走樁,所以這份錢還得掏,不好節省。

  有一位渡口練氣士坐在岸邊小石臺上,坐在太師椅上,手持一隻布滿鷓鴣斑的茶盞,喝了無數口,茶水也沒見底。他對衆人朗聲提醒,渡船在半個時辰後南下,登船之前,可以購買一些價廉物美的特産帶家鄉,然後他著重提及了彩衣國的地衣和山蘭國的盆栽,大肆渲染,極盡吹捧,還報上了兩家店面的門口字牌,果真有不少渡船客人動了心,去往兩間鋪子一擲千金,這讓其餘鋪子的掌櫃或白眼或艶羨,有錢能使鬼推磨嘛,他們沒錢打點關係,就只能如此了。

  陳平安默默站在人群之中,突然想到了胭脂郡太守之子的劉高華,以及古榆國樹精生,還有他們當時攜帶的鬥雞杯,聽說在別處價格要翻幾番,就也跑去買了一對鬥雞杯,一枚雪花錢兩隻,將裝有瓷杯的黃楊木盒放入包裹,便又去用真金白銀買了些新鮮瓜果,一大兜拎在手裡。

  人山人海之中,少年腳穿草鞋,背負劍匣,斜挎棉布包裹,還拎著一兜瓜果。

  雖然人很多,人與人之間不過兩三步距離,可是比起州郡集市的喧鬧,這座仙家渡口就要安靜許多,多是好友扎堆,竊竊私語,少有人高聲言語,一些個按耐不住活潑天性的稚童,也被家中長輩牽手拉住,堅決不許他們四處亂跑。

  畢竟是傳說中的神仙游集之地。

  山上練氣士,誰出門在外,都不會在額頭上刻上師門名號,更不會流露出真實的境界修為。

  下五境中五境,總計十境,境界就這麼多,是死的,可人是活的,聖人言性相近習相遠,大道漫漫,動輒數十年百年的修行,天曉得一位練氣士最後會是怎樣的性情?若是事事無所顧忌,只靠一雙拳頭一身修為隨心所欲,肯定一天會被別人踩在地上講道理。

  不過有幸出身宗字頭的仙家府邸,例如神誥宗,真武山風雪廟這類,尤其是那座震懾寶瓶洲的觀湖書院,哪怕不是嫡傳弟子,照樣有資格橫行一洲,無形中就像懸掛了一枚無事平安牌。

  要麼就是有一個金丹境元嬰境的傳道恩師,這也是一張分量十足的護身符。

  山上恩怨,可能是凡夫俗子幾輩子加在一起的事情,所以冤家宜解不宜結,風雷園和正陽山就是最好的例子,曾經高高在上的仙子蘇稼如今如何了?她那只世間第一等的養劍葫,被收繳師門,劍心和修為一同破碎不堪,據說已經徹底杳無音信,有多少愛慕她的年輕練氣士,至今還在痛心疾首?

  陳平安默默無言,只是摘下酒壺喝著酒,等待渡船出發去往南方,此行乘船南下二十萬里,下船渡口處,又會有其它仙家渡船直達老龍城,再由老龍城跨洲去往倒懸山,進入劍氣長城,所以再沒有與朋友一起遊歷江湖的機會了,哪怕想喝酒,就只能自己一個人喝。

  渡船即將起航,客人們開始陸續登船,陳平安在二樓找到自己房間,比起梧桐山渡口登上的那艘鯤船天字房,十分逼仄狹小,只擺放了一張床鋪,外邊有一個僅供兩人站立的小陽臺,陳平安放下那兜花費了十數兩銀子的瓜果,摘下劍匣和包裹,坐在被褥整潔舒適的床鋪上,沒來由想起了泥瓶巷祖宅的木板床鋪,陳平安後仰躺下,窮人畏冬,富人怕暑。可好像有錢人,消暑避暑的門道也很多,更別提神通廣大的山上練氣士。

  陳平安坐起身,卷起袖管和褲管,雙手手腕處和雙腿腳踝上方,露出隱隱約約的符籙模樣,真氣緩緩流轉,如同裹纏有無形的負擔,瞧著不太起眼,而且李希聖贈送的那本丹真跡,也無記載。這是楊老頭的手筆,名為真氣八兩符,老人沒有細說,只說是能夠幫助純粹武夫在酣睡時,以真氣運轉自行淬煉體魄,而且陳平安只要躋身煉氣境,這四張符籙就會自行退散,如果始終無法破開瓶頸,就讓陳平安到了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去一座灰塵藥鋪找鄭大風,讓那位曾經的小鎮看門人幫忙解除束縛。

  陳平安收起袖管褲管,走到渡船陽臺,根據梳水國地方縣志記載,這條地下水道的形成,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被仙人追殺,潛入地下,它以巨大身軀開闢而成,最終在梳水國那處洞口鑽出地面,最後御風去往了北方大驪,最後大戰落幕,便有了那座驪珠小洞天。所以這條航道又有「走龍道」的俗稱。

  河道左右兩側各有一條航道,以便南北渡船各自往來,中間竪立有一道長無止境的柵欄,每隔十數里,石壁就會掛有一盞熒光熠熠的燈籠,照耀得附近河道無比雪亮。但是到了夜間時分,燈籠就會熄滅,以便乘客休息入睡,不受亮光影響。

  兩邊隔壁都有些噪雜,似乎住了不少人,渡口對於二樓房間,約束比較寬鬆,最多可以住下五人,沒有床鋪可躺,打地鋪就是了。畢竟十枚雪花錢,不是一筆小開銷。練氣士修行不易,尤其是無根浮萍的山野散修,掙錢尤其是大錢,風險極大,若無捷徑和門路,不誇張的說,全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血汗錢,每一顆雪花錢都恨不得掰成八瓣用,才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的房間朝向,面對河道另一側水道,渡船開始前行,發現一樓船板欄桿附近,已經有不少人手持魚竿,鈎上不掛魚餌,就是空鈎,但是魚鈎熒光閃動,直接拋入地下河流之中,竟是拖拽釣魚的蠻橫路數。

  時不時還真有巴掌大小的蠢魚兒上鈎,被拽上船板,隨手丟入魚簍,可若是釣上通體雪白、一指長的銀蝦,釣魚人就會欣喜萬分,原來此物大有來頭,是這條地下河道的獨有之物,在梳水國乾脆稱之為「河龍」,南邊則昵稱為「銀子」,此物能夠汲取水精靈氣,更是老饕清讒們的

  幼蝦半寸長,十數年後可以長到一指長短,百年後,才堪堪長到兩指,如武將披掛玉甲,卻又玲瓏剔透,這麼一條百歲高齡的「河龍」,靈氣充沛,美味異常,能夠在南方賣到半枚雪花錢的天價。

  如果一樓乘客能夠釣上六隻大「銀子」,就等於白坐了一次渡船。既能掙大錢,又能打發光陰,何樂不為?只是一指長的河龍好釣,想要上鈎兩指長的河龍,還是要看緣分和運氣。梳水國渡口河道已經開鑿千年之久,傳言曾經有人釣上過一條三尺長的河龍,一根根金黃色的蝦鬚,驚動四方,最後賣給了老龍城城主,只可惜那位富甲半洲的大神仙出價多少,外界不得而知。

  陳平安自己從小就喜歡釣魚,就難得萬事不想,趴在欄桿上,盯著那些釣魚人看了好一會兒,想著船上應該會有魚竿賣,就是不知道貴不貴,如果一兩枚雪花錢就能拿下,那麼練拳之餘,確實可以去船欄那邊碰碰運氣。

  到屋子,陳平安吃著除了新鮮並無半點靈氣的瓜果,開始盤算練拳一事,二十萬里行程,耗時兩個月,期間停留各國仙家渡口和修整補給,加在一起大概是四五天左右。這艘渡船航速遜色鯤船不少,這也正常,鯤船是北俱蘆洲大門派打醮山的跨洲渡船,遠遠不是這座渡船能夠媲美。

  陳平安大略算了一下,若是一天除去吃睡閒雜事,算它兩三個時辰,爭取每天練拳九到十個時辰,加上如今出拳由慢轉快,占了天大的便宜,那麼每天可以六步走樁三千六百次左右,兩個月六十天,差不多能練拳二十萬遍。

  聽上去是一道很簡單的術算,可當真實行起來,對於練拳無比嫻熟的陳平安心知肚明,能夠讓人抓狂,哪怕是自認定力尚可的陳平安,都覺得有些困難。之前練拳,不管是去大隋,還是南下到達梳水國,一路上到底是逢山遇水,各有風光,可此次乘船,卻是要在這方丈之地,好似枯槁面壁一般。

  最重要是走樁一事,比起竹樓跟老人練拳吃盡苦頭,是兩事,後者更多是考驗承受皮肉之苦、神魂飄蕩的「快刀短痛」,而前者看似輕鬆閒適,一拳一拳遞出去,越到後邊,越是一場鈍刀子割肉的長痛,就像那場從黃庭國古棧道入關大驪的風雪天,到最後每呼吸一口氣,就像是在吞刀子。

  難怪老人說,武夫淬煉,既要與天地鬥力,承受山岳碾壓肉身的苦痛,也與自己鬥心,文火慢燉熬出一個定字。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關上陽臺門後,開始走樁,腳步輕,出拳快,拳意淌。

  之後便是這般枯燥乏味的日夜不歇,陳平安甚至都不去渡船飯館進餐,只以乾糧就酒糊弄一日三餐。

  入夏之後,哪怕地下河道天氣清涼,陳平安仍是大汗淋漓,從屋門這邊走樁剛好停步在陽臺邊緣的木門,一遍拳樁之後,轉頭再來一趟,久而久之,屋內地板全是大汗水漬。每次練拳到精疲力竭,就小憩片刻,在這座狹窄房間內,不像之前遠遊,總有種種顧慮,就只是沉下心練拳而已,一天十二個時辰,刨開睡覺兩個時辰和中途幾次休息,最後是整整九個時辰的出拳,渾然忘我,天地好像就只有這麼點地方,再無名山大川,再無大河滔滔、山風吹拂和雨雪淩冽,彷彿春夏秋冬和生老病死只在方丈之間。

  兩旬過後,觀景陽臺的木門,一次都沒有打開。

  夜幕中,陳平安躺在地上,衣衫浸透,地板濕漉,像一條給人拽上岸的魚,大口喘氣。

  陳平安咧咧嘴,想笑又笑不出,若是那位精通刺殺之道的買櫝樓樓主,這個時候偷襲自己,如何是好?

  視線低移,望著那只養劍葫蘆,就只能靠這兩位小祖宗了吧。

  接下來一旬光陰,陳平安不得不摘掉腰間的酒壺,甚至連腳上的草鞋都一並脫去,卷起袖管褲管,光腳在屋裡來走樁練拳。

  由煉體入煉氣的武道第四境,彷彿只差一口氣,就能跨過去剩餘的那只腳,可偏偏那只腳,就像深陷泥濘之中,陳平安死活拔不出來,一整月的練拳,仍是進展緩慢,將那只腳從泥濘中拔出些許。

  練拳間隙,外邊的天地,也不是全無動靜,兩邊鄰居乘客習慣了渡船生活後,便不再拘束,左手邊那間好像是一屋子的江湖豪俠,每天大口喝酒大碗吃肉,暢談江湖恩仇,只是言談之間,多以別國官話聊天,極少時候才蹦出幾句寶瓶洲雅言,陳平安每天練到極致階段,就會從玄之又玄的「忘我」境界跳出,些許動靜,就會響如春雷,所以聽著那邊的高談闊論,陳平安只覺得有些煩躁。

  而隔壁右邊的住客,像是山上小門派的仙師在下山遊歷,相對安靜,但是每天早晚兩次的修行功課,要齊聲朗誦山門科儀,木板隔音不好,這些下五境的練氣士又用上了獨門吐納術,也是一樁煩心事。

  若說這些還能忍受,那麼有一件事情,隔三差五就會發生,就有些讓陳平安哭笑不得了。

  頭頂渡船三樓,住著的都是有錢人,大概陳平安屋子的上邊,是一對山上的神仙眷侶,恩愛纏綿異常,經常會有吱吱呀呀的床鋪搖晃聲,透過地板,傳到樓下,這也就罷了,那位女子練氣士,大概也是個情難自禁的,經常嚶嚶嗚嗚「哭出聲」,細細綿綿的,顯然是給男子欺負得慘了,陳平安就想不明白了,既然女子如此遭罪,那就別次次順著你男人啊,既然是夫妻,何不雙方敞開了講一講道理?

  陳平安對此無可奈何,總不好去樓上敲人房門,跟男人說你以後多憐惜一些道侶,莫要再得寸進尺了。這種別家閨房事,陳平安一個外人,哪裡開得了口,而且不近人情,肯定不占道理。只是陳平安也發現自己不喜樓上的叨擾,左邊那些江湖豪客卻喜歡得很,一有床腳吱呀聲和女子嗚咽聲傳下,他們就會立即停下談論,人人嘿嘿而笑,陳平安從難得幾句聽得懂的寶瓶洲雅言獲知真相,他們竟是像在觀摩一場武道宗師的巔峰大戰,探討得極為用心。

  而右邊的山上仙師,似乎也有挺心有靈犀,四人遭遇此事,總會默契地一言不發,但是呼吸顯然比起平時要紊亂幾分。

  看來氣得不輕了,也很惱火。

  好在這些有礙練拳心境的憂愁,陳平安開始逐漸適應。

  便是有一次大白天的,頭頂床腳搖晃得震天響,女子大哭不已,陳平安也就只是默默喝著酒吃著乾糧,只是希望可千萬別地板坍陷,連人帶床一起砸在自己頭頂。

  渡船中途幾次在別家渡口停歇,陳平安因為連門都沒有打開過,就沒有領略到南部諸國的風土人情。

  陳平安算了一下時間,如今大概是芒種時節了,若是在自己家鄉,如今正值農忙,有芒種糜子急種穀的說法,哪怕是一些在龍窯燒瓷的青壯男子,都會被准許回家幫忙,當年在自己那座龍窯擔任窯頭的姚老頭,雖然脾氣差愛駡人,可在這類事情上,十分大度,別的窯口一般只放三天假期,姚老頭會給四五天,只是苦了劉羨陽陳平安這類早早沒了祖傳田地的可憐窯工,由於窯口缺人,龍窯窯火可不管你是不是少人,所以陳平安早年在這個時候,反而比下地農作的人還要勞累。

  陳平安已經練拳一整月,不知不覺,已經足足走樁十萬遍。

  他當下最大的興趣所在,是想知道船上的那些釣魚人,是否有誰釣上了兩指長的珍稀河龍。

  又一天練拳到正午時分,陳平安突然發現養劍葫裡的酒水,還有盈餘,可是乾糧已經不夠三餐,只得掛好酒壺,背好劍匣,穿上草鞋,第一次推開房門,準備去船尾的一座飯館買些易於儲藏的食物,離著不算遠,因為是吃飯的點,正是乘客出門來往的時分,陳平安出門的時候,剛好左邊屋子的那撥江湖豪俠也要出門覓食,陳平安便略微放慢腳步,拉開五六步距離,跟在五人後頭,其中有人忍不住頭打量這個頭碰面的古怪鄰居,很快就有人扯了扯他袖子,示意不要橫生枝節。

  那人很快就收視線,背負木匣的少年劍士,獨自行走江湖,年紀輕輕,瞧著卻是氣度沉穩,確實最好不要招惹,若真是位萬中無一的劍修,自己這夥人哪怕出身都不差,在山下都算江湖名門大派,可還是吃罪不起的。

  山上山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乘坐這艘仙家渡船,萬一可就是百一了。

  運氣不好,喝涼水還塞牙,真倒了大黴撞上萬一百一的,咋辦?跟山上練氣士耍嘴皮子講理?

  這位江湖武夫曾經有幸親眼看到一位劍修出手,離得挺遠,那位年輕劍仙不過弱冠之齡,可本命飛劍出竅之後,那叫一個劍氣如虹,所向披靡,面對數位大名鼎鼎的江湖大佬,什麼劍氣吐芒的江湖劍宗,什麼橫煉體魄、刀槍不入的拳法宗師,戳戳戳,咄咄咄,全部給山上劍仙在腦袋上開了個窟窿。

  尋常練氣士還好說,畢竟諸子百家,三教九流,未必都是擅長攻伐的山上仙師,但是跟山上劍修、尤其是養育出本命飛劍的劍仙較勁,真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歪了。

  一路上相安無事,在人滿為患的飯館跟夥計買了幾大斤乾餅,付過了錢,就返自己屋子,關上門後,打開陽臺木門,站在陽臺上啃著乾餅,一手持養劍葫喝酒,一樓船板欄桿那邊還是有稀稀疏疏的釣魚人,但是陳平安細嚼慢咽小口喝酒,看了兩刻鐘,也只是釣起一些尋常魚類,連一條年幼銀子都沒有上鈎。

  陳平安突然記起一事,少年崔瀺有次在大山之巔,百無聊賴跟隨自己練習劍爐立樁,說天底下有一塊上等福地,十分特別,與一座洞天相銜接,兩者迥異於其它所有洞天福地。寶瓶洲南澗國神誥宗就獨占一塊福地,名為清潭福地,福地有點類似藩屬之國,只是更加版圖廣袤,自成體系,蘊含天道規矩也大小不一、高低不一,往往出産豐富,能夠源源不斷被仙家大宗所攫取,所造就的格局,必然是宗門大者愈大,山頭高峰愈高,例如驪珠洞天,位列浩然天下的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當初那對力挽狂瀾、為宋氏延續國祚的大驪雙壁,就是驪珠洞天走出去、然後被大驪王朝近水樓臺先得月的人傑。

  天大地大,陳平安兩次遠遊,哪怕尚未走出寶瓶洲,其實已經有所領略,而楊老頭說的小鎮之大,無法想像。陳平安也領教過了一些。

  只是這趟南下遊歷,陳平安錯過了許多地方,有些是來不及去,會繞路很遠,比如顧璨和他娘親所在的簡湖青峽島,陳平安希望他們娘倆過得好好的,不要受人欺負,但是更希望顧璨不要成為練氣士之後,轉過頭來去欺壓別人,最終變成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那般的山上神仙。

  有些地方則是暫時不適合去,比如搬山猿所在的正陽山,許氏坐鎮的清風城,馬苦玄所在的真武山。

  去了道理講不通,拳頭打不過,不在驪珠洞天,沒有了齊先生和阮師傅的規矩約束,就只有被人一腳踩死的份,陳平安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陳平安喝著酒,在飯館那邊得知明天就要在膏腴渡口停船半天,可以下船賞景,渡口附近,是一處著名風景形勝,叫太液池,這個時節正值山花爛漫,只要走出渡口,走向最近的山頭,沿途都是鳥語花香,運氣好的話,還能抓到一隻名為「香草娘」花魅精怪,它們天然芬芳,香味淡雅,是最好的活物香囊,深受女子練氣士和豪門婦人的喜愛。

  陳平安覺得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透口氣,整整一個月的閉門不出,感覺整個人都要發黴了。

  下定決心後,陳平安就轉身離開陽臺,關上門繼續練拳走樁。

  第二天拂曉時分,渡船靠岸停泊,溶洞大廳小巧精美,香氣彌漫,比起梳水國的寬敞壯觀,別有韻味。

  渡船微微震蕩,只睡了不到兩個時辰的陳平安睜開眼,開始起床收拾行李,東西要全部帶上,不敢留在船上房間。興許是太液池聲名在外,確實是個好地方,陳平安發現船上四百多位乘客,幾乎都要下船賞景。

  夾雜在人流之中,陳平安下了船後,身邊有一撥氣度不凡的男女,兩位老者的氣息尤為綿長,如江水緩流,走路時腳步輕靈,哪怕不是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恐怕也差不遠。陳平安不是愛偷聽人說話的人,只是這段時間待在屋子裡練拳,實在沒法子,難得聽到有人以寶瓶洲雅言交談,下意識就竪起耳朵。

  他們有聊到一洲南北的山河大勢,有各大仙家府邸的最新動靜,也有一些王朝國家的名人軼事。

  大多聊得雲淡風輕,兩位老人說得最多,身旁年輕晚輩們則洗耳恭聽,少有插話,便是問話,也是必然恭恭敬敬,跟陳平安印象中的某些人,大不一樣,比如風雷園劍修劉灞橋,泥瓶巷曹氏祖宅的那個婆娑洲劍修曹峻,最近還遇上了那個觀湖書院的周矩,好像都不是這般拘謹的性格。

  最後一位腰間懸掛一枚墨玉小印章的老者,說到了打醮山的鯤船墜毀,傷亡慘重,大為氣憤,對俱蘆洲的那位道主天君,言語之中,雖然承認那人的道法通天,就連自家寶瓶洲道主祁真,也未必有勝算,可更多還是對這位天君行事跋扈的不以為然。

  另外一位老者則憂心忡忡,說那艘鯤船的墜毀,雖然確實是劍氣沖天、擊毀鯤船使然,可好好一個劍修林立的寶瓶洲中部王朝,吃飽了撐著要打落一艘北俱蘆洲的渡船?有何好處?當時能夠聚集那麼多劍氣的勢力,只會是那個大王朝的朝廷,可那位皇帝已經親自去往神誥宗,發誓絕無此事,之後在祁真的陪同下,親自面見俱蘆洲道主謝實,後者竟然只說一切自有俱蘆洲修士追查真相。

  臨近洞口處,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然後驟然加快腳步,向那兩位老者抱拳問道:「兩位仙師,冒昧問一句,那艘鯤船上的乘客如何了?」

  一位老人對此置若罔聞,看也不看一眼滿嘴北方口音的背劍少年,繼續前行。

  那位懸掛印章的老人倒是停下身形,耐心說道:「下五境的乘客,幾乎沒人活下來。便是上五境的練氣士,也死了許多人。當時無數道劍氣從一座山頭激蕩向空中,無異於上五境劍仙的傾力一擊,你想一想,那得是多大的威力?」

  老人看著少年微微變化的臉色,老人嘆息一聲,繼續前行。

  陳平安站在原地,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撞了幾下肩頭,渾然不覺,最後過神後,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已經走出洞口,去了那處太液池賞景。

  陳平安緩緩走到洞口,外邊陽光明媚,更遠處,可以看到一座坡度平緩的大山頭,漫天遍野的絢爛花草,正在怒放。

  在胭脂郡打殺了那位蛇蠍夫人之後,陳平安其實得了一件寶貝,但是在梳水國青蚨坊卻沒有拿出來售賣,那是一件筆洗,筆洗底部一圈,有十六字,春花秋月,春風秋樹,春山秋石,春水秋霜。字體微小,且如會如蝌蚪緩緩流轉繞行,陳平安因為喜歡春字,又因為鯤船之上,有一雙姐妹婢女,她們的名字與那些文字吻合,當時陳平安還惋惜為何只有春水而無秋實,否則將來若是有緣再見,比如再次在梧桐山渡口乘坐打醮山鯤船,一定要拿出那只筆洗,給她們倆瞧一瞧,好教她們知道,原來世上有這麼無巧不成的趣事。

  陳平安站在洞口,臉上沒有什麼悲慟神色,只是怔怔出神,望著遠處的旖旎風光。

  最後陳平安轉身走向渡船。

  身後姹紫嫣紅開遍,少年便不看了。

  到了渡船,到二樓房間,關上門,繼續練拳。

  又是將近一月時光,緩緩流逝,再過兩天就要下船了。

  這一天深夜時分,不知不覺,兜兜轉轉,陳平安已經打了二十萬遍拳樁。

  他換上一身潔淨衣衫,光腳打開陽臺木門,渡船上下難得寂靜無聲,陳平安見四下無人,便輕輕躍上欄桿,最後坐在上邊,對著隔壁那條悠悠流淌的河道,喝起了酒,什麼都沒有想,喝著喝著,終於發現酒壺裡沒酒了。

  養劍葫蘆裡,劍水山莊釀造的十數斤美酒,坐船之前,只是讓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喝去了一些,由於這兩個月喝得很節制,所以一直喝到了現在。

  陳平安使勁搖晃那只底款為姜壺的酒葫蘆,是真沒有了。

  只是不願死心,高高舉起酒壺裡,仰起脖子,哪怕剩下幾滴酒也好。

  點滴不剩,真沒了。

  於是隔壁河道一艘迎面而來的四層渡船上,一位住在頂樓廂房的客人,同樣坐在陽臺欄桿上,她呆呆看著那個使勁搖晃一枚養劍葫想要喝酒的少年,最後認命地放下手臂,雙手抱住那只品相不俗的養劍葫,下巴擱在葫蘆口子上,

  她覺得這個少年該不會是個喝酒喝傻了吧。

  她起了玩心,一隻手提起手中的翡翠酒壺,一手放在嘴邊,用喊道:「這裡這裡,小酒鬼,我這兒有酒,要喝就拿去!」

  陳平安保持原先的姿勢,聞聲瞥去一眼。

  一位身穿墨綠長袍的少女,見他沒啥動靜,乾脆就直接拋出了手中酒壺,只是酒壺拋出一道美妙弧線落在陳平安眼前兩丈外,又嗖一下掠了她手中,少女樂不可支,自顧自大笑起來。

  兩艘渡船擦肩而過。

  陳平安面無表情,心湖毫無漣漪。只是覺得她該不會是個傻子吧?

  別好養劍葫,向後翻落在陽臺,關上木門,陳平安繼續練拳。

  酒沒了,可以再買。人沒了呢?陳平安不知道。

  所以這是陳平安第一次練拳中途停下,然後大半夜跑去飯館那邊買酒,飯館早已打烊歇業,大門緊閉。只好到屋子,繼續練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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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0 10:32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章 從最北到最南

  二十萬餘里走龍道,在芒種過後,就這麼臨近了尾聲,這艘渡船即將到達走龍道的南方盡頭。

  既然已經走樁二十萬遍,陳平安接下來練拳,就沒有那麼刻意緊綳著,相對更加鬆散隨意。在那夜買酒不成之後,第二天白天去飯館買了三壇酒,裝滿了養劍葫,價格死貴,滋味尚可,比不得劍水山莊的陳釀美酒。

  然後陳平安摘下張貼在牆壁上的兩張符籙,都是普通的青色符紙材質,一張靜心安寧符,能夠一定程度上幫助陳平安凝神靜氣,免受外界打擾,山下的那些道教大觀,每逢齋醮科儀,往往也會張貼此符。

  一張祛穢滌塵符,酷暑時分,世俗王朝的達官顯貴和清談名士,都會去道觀跟真人們討要此符,不但可以散發淡淡的靈氣,還能夠吸收邪祟煞風以及種種污漬,故而讓齋房舍變得澄淨素潔。

  兩張符籙雖然都是是丹真跡中的最入門符籙,品秩很低,但是幫了陳平安很大的忙,否則渡船那邊非要跟陳平安拼命不可,兩個月的日夜練拳,陳平安揮汗如雨,接下來誰敢住在二樓這間屋子?

  兩張符籙都是一次性丹,如今已經靈氣慘淡,幾乎與尋常籍紙張無異,陳平安是小心慣了的,不願露出蛛絲馬跡,甚至沒有隨手丟入河道,還是收在了方寸物之中,畢竟它們都是練拳二十萬的功臣,過河拆橋要不得,留著當個紀念也好。

  如今陳平安已經大致確定,李希聖贈送給自己的那一摞符紙,尤其是金色材質與古籍頁這兩種,一定是價值連城,一定要珍惜更珍惜才行。很簡單的道理,一張金色符紙的寶塔鎮妖符,能夠輕鬆壓勝胭脂郡城隍殿入魔后的文武屬官,而一位梳水國頂尖練氣士的壓箱底保命符,「請神」而出的金甲力士,那張出自道教符籙派的符紙,不談符文品秩高低,只說符紙材質好壞,就未必比得上李希聖贈送的金色符紙。

  下船之前,陳平安已經收拾乾淨房間,背好行李,跟渡船那邊還了房間木牌,與衆人一同依次下船,身前不遠處有男女對話,女子嗓音極其熟悉,陳平安只是輕輕掃了一眼,是一位嘴角有痣的年輕婦人,陳平安心有戚戚然,就住在自己樓上的這位夫人,近期可是吃了不少苦頭啊,陳平安猜測婦人與他丈夫定然是真情實意,否則不會如此遷就忍受。

  在下船過程中,陳平安聽到了不少事情,比如那次在膏腴渡口的太液池,有人捕獲了一雙難得一見的孿生花草娘,若是單只的這類花魅,也就值十數枚雪花錢,可一旦成雙成對,買方不拿出個五六十枚雪花錢,根本不用奢望收入囊中。

  兩月走龍道水路行程,最後釣魚人們,只是釣起了幾隻長兩指的河龍,並未有奇遇發生。

  渡船這趟走走停停,許多腰纏萬貫的練氣士,最後下船的時候,可憐扈從們背滿了大小包裹,走路的時候還得極為小心,免得磕碰壞了,東西大多精貴著呢,其中有些奢侈物件,恐怕不比人命便宜。

  這處渡口廣大,依然是店鋪林立的熱鬧場景,只是商家吆喝售賣之物,變作了附近國家的地方特産,陳平安閒來無事,就一家家店鋪逛了過去,竟然發現了許許多多的古怪精魅,多是活潑可愛的草木精怪,有稚童模樣的小人兒,也有白髮老翁老嫗,以及妙齡少女的身段面容,大小不一,但是最大的精魅,也不過一指高青竹籠子裡一方硯臺上,還有長有翅膀的紡織小娘,坐在一架袖珍紡車後埋頭勞作,種種趣味,不一而足。

  陳平安借著一些客人跟店家掌櫃的討價還價,得知這些古靈精怪的小傢伙,類似青蚨坊那位洪老先生的古柏盆栽,站在上邊齊聲說著「恭喜發財」的青衣小童,以珍稀程度決定價格,便宜的,竟然只需一枚雪花錢,昂貴的,要賣到三十四枚。

  陳平安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好像越往南邊,這類精魅越是尋常可見。

  陳平安逛遍了店鋪小攤,卻沒有買東西,這次還真不是陳平安吝嗇,而是想著送完劍後,從倒懸山和劍氣長城返,在北歸大驪的途中再買不遲。

  走出溶洞,陳平安頗有重見天日的感覺,發現洞口還是布滿了名人崖刻,比起北邊盡頭的梳水國渡口,還要密密麻麻,就跟爭搶位置似的,見縫插針,有些崖刻彷彿是在跟鄰居慪氣呢。陳平安在洞口一一看過,字當然都是好字,韻味各有千秋,可心底覺得好像還是比不過少年崔瀺寫的字。

  渡口外是一處山谷,道路平整寬闊,兩側鋪子比起渡口岸邊的商家,要更加富貴闊氣,街道上人來人往,太平盛世,繁華喧鬧,便是路邊趴著的土狗,都透著股悠閒。

  最先映入眼簾,是左手邊一棟三層小樓,屋檐高翹,勾心鬥角,懸掛著「懿女渡口」的金字匾額,陳平安如今已經熟門熟路,知道這處就是掏錢乘坐去往老龍城渡船的地點,進去之後,跟櫃檯一番詢問,得知去往老龍城的渡船,最早一艘是今天午時到達,上等船艙的價格是二十枚雪花錢,中等船艙是十枚,陳平安詢問末等船艙的價位,那位男子皮笑肉不笑解釋道,那艘去往老龍城的羊脂堂渡船,最便宜的就是中等房屋的十枚雪花錢,根本就沒有末等一說。

  樓內大堂四周,都是微微譏諷的眼神和笑意,陳平安倒是沒覺得丟人現眼,掏出二十枚雪花錢,買了登船玉佩,正反雕琢有「羊脂堂」「上等房十一」,陳平安看著十一,想起了留在落魄山竹樓的那方印章,覺得是個好兆頭,挺吉利,陳平安笑呵呵走出門,算了一下時辰,便開始逛街,打算買兩身衣服,鞋子不用,這麼多年草鞋穿習慣了,而且方寸物裡還有兩雙嶄新的。

  街上店鋪雖然氣派了許多,可是售賣東西,跟走龍道渡口岸邊鋪子大同小異,就是同樣種類的花草精魅,價格會更便宜一些,陳平安對這些瞧這就很喜慶的小傢伙們,百看不厭。

  只是他光看不掏錢,就有些不討喜了。陳平安就這麼在各個鋪子裡走走停停,然後找到了一家尤為富貴滿堂的店鋪,陳平安站在門口外邊,有些發楞,原來大門口擺放有一張與人等高的屏風,上邊有一位背負長劍、腰懸紫金葫蘆的女子,立於崖畔觀看雲海滔滔,衣裙搖曳,飄然出塵。

  應該是類似鯤船上的那幅山水畫卷,以山上術法拓印而成。

  有數人在屏風前指指點點,言語之中,充滿了幸災樂禍,說著風雷園和正陽山的數百年恩仇,說這位蘇大仙子,早年何等風姿卓絕,超然世外,生平唯一一次身穿師門之外的衣衫,還是與這間鋪子的祖師爺,有過一場並肩作戰斬妖除魔的經歷,才破例一,不要任何酬勞,破天荒穿上了這身衣裙,在之前十數年前,這個樣式的衣裙,可謂風靡寶瓶洲大江南北,無論是山上女修,還是豪閥千金,成百上千人,那叫一個趨之若鶩。

  有年輕女子嗤笑道:「如今這家鋪子還不願撤掉這道屏風,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不知道蘇稼如今親眼見到,會不會羞愧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有一位黑著臉的年輕練氣士忍了半天,終於憤然出聲,為自己仰慕已久的仙子仗義執言,「蘇仙子再跌境,也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真正神仙中人,你們少在這裡說風涼話,若是蘇仙子真站在這裡,你們敢放一個屁?」

  一位中年男子嬉皮笑臉道:「蘇稼在被風雷園李摶景的關門弟子黃河,徹底擊碎心境之前,我給這位仙子舔鞋底板都可以,可惜如今嘛,還真不是我胡吹法螺,蘇稼若真站在我面前,我都敢伸手捏一捏她的臉蛋兒,摸一摸她的腰肢兒!嘖嘖,不知手感如何」

  年輕修士漲紅了臉,氣得渾身顫抖,「怎麼會有你這種惡毒混帳之人!」

  男子哈哈笑道:「怎麼會有?答案很簡單啊,你問我爹娘去嘛。」

  年輕修士雙拳緊握,雙眼噴火,死死盯住那個混蛋。

  男子嘖嘖道:「咋的,要打死我?來啊,在這兒打死人,不但凶手要下獄,還要追責師門。來來來,你今天要是不打死我,就不算你小子當真仰慕蘇稼!你要是不打死我,等會兒我就去摸屏風上的蘇稼仙子,還要從頭摸到腳哩。」

  中年男人橫著脖子,滿臉猥褻笑意。

  年輕修士頽然轉身。

  男人肆意大笑,譏諷道:「毛都沒長齊的小孬兒,還敢跟大爺我鬥法!別走啊,我真要摸了,呦,這臉蛋嫩滑嫩滑的,真是好俊俏的小娘們,還蘇大仙子呢,一個劍心破碎的小娘們,說不得你們下次見面,就是在那座青樓了……」

  年輕修士快步離去,不願再聽那些讓人悲憤欲絕的污穢言語。

  陳平安徑直走入店鋪,沒有理睬雙方的嘴皮子打架,花了足足三十兩銀子,買了兩套最普通的衣衫,其實這家鋪子大有來歷,在寶瓶洲南方生意做得很大,雖然此處只是數百家分店之一,可鎮店之寶的那件法袍,哪怕陳平安一個門外漢,粗略看了眼,都曉得不比楚濠那件神人承露甲的防禦遜色。

  陳平安走出店鋪後,那個男人竟然還沒走,他身邊看客已經換了一撥,男女皆有,就在屏風前邊,男子多是惋惜神色,女子則是冷笑不滿,氛圍微妙。遊手好閒的那個中年男人又開始妖風妖雨,讓幾位女子十分解氣,哪怕明知男子不是什麼好貨色,可聽說他就是隔壁雜項鋪子的掌櫃後,仍是向幾位男伴提議進去看一看,後者哪裡願意,恨不得一拳打爛那個中年漢子的嘴臉。

  男子人品低劣不假,可做生意的眼光,確實不差,可勁兒挖苦譏諷那位正陽山蘇仙子,越說越不堪,那些女子也是伶俐機靈的,嘴上言語從不附和男子,反而會不痛不癢「反駁」幾句,為了招徠生意上門的男子,更是心領神會,便愈發唾沫四濺,讓她們心情大好,眼角餘光打量著身邊一起出游的男子同伴,好似在快意訴說著你們一見鍾情痴迷不已的蘇稼,如今淪落至此,你們還仰慕得起來嗎?

  男子手舞足蹈,說到盡興時,乾脆走到了屏風旁,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揮動,離著屏風些許距離,裝模作樣,扇了畫面上栩栩如生的蘇稼幾巴掌,嘴上駡駡咧咧。

  陳平安想起當年在小鎮,那個風雷園劍修劉灞橋說起蘇稼時候的場景。

  那次外人進入驪珠洞天尋找機緣,唯獨跟隨潁陰陳氏女子和龍尾郡陳氏公子身邊的劉灞橋,讓陳平安覺得外邊的山上神仙,也有不錯的人。

  而劉灞橋最讓陳平安動容的地方,不是身為風雷園的天才劍修,說起蘇稼就會覺得總有一天,我劉灞橋會讓蘇稼心甘情願嫁給我,不是這類所謂的男子豪邁氣概,恰恰相反,當有人問他如果真有一天,你惺惺念念的蘇仙子,真的不因門戶之見而喜歡你,你怎麼辦?那個時候的劉灞橋,反而迷糊了,呢呢喃喃說了一句,「她怎麼會喜歡我呢?」

  陳平安想到劉灞橋,不免想到了自己。

  所以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走到屏風那邊,看著那個在隔壁做生意的男人。

  男人正要打算領著女子去自家鋪子買東西,突然發現又冒出一個不長眼的傢伙,有些不耐煩道:「瞅啥瞅?」

  陳平安說道:「瞅你。」

  男人瞪眼道:「你有本事再瞅瞅?」

  陳平安點點頭,繼續盯著男人,緩緩道:「好的。」

  便是那些對蘇稼懷有莫大成見的山上年輕女子,也有些忍俊不禁,這個背劍少年還挺逗的。

  她們和身邊同伴出身的師門,距離正陽山不遠,所以經常會打照面,師門上下,從祖師爺到外門弟子,無一例外,都對正陽山都有著高山仰止的感覺,師門男子,不管老少,當年對於正陽山蘇稼仙子,那更是容不得外人說一句壞話。只是如今蘇稼墜落塵埃,外人再不見蹤跡,才略微收斂。

  那個在山谷做買賣的男人惱羞成怒道:「你找死?」

  陳平安搖搖頭。

  男人厲色道:「那你像根木頭杵在這裡作甚?!知不知道老子世世代代在這裡做生意,結識的老神仙,比你見過的人還多?!」

  在男人眼中,那個腦子有坑的少年突然蹦出一句:「風雷園劉灞橋,喜歡蘇稼。」

  男人愕然,氣焰驟降,將信將疑。

  陳平安又說:「我認識劉灞橋。」

  男人瞥了眼少年身後的劍匣,咽了口唾沫。

  陳平安說道:「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劉灞橋,會跟他說今天的事情。」

  男人色厲內荏道:「你嚇唬誰呢,你也能認識風雷園劉灞橋?我還認識神誥宗宗主,真武山老祖呢,但是他們認識我嗎?」

  陳平安又說道:「他們認不認識你,我不清楚。但是劉灞橋認識我,我很確定。」

  男人揮手道:「滾滾滾,少在這裡吹牛不打草稿,耽誤老子做生意。路邊狗屎也會自己走路了,真是晦氣。」

  陳平安問道:「渡口應該有飛劍傳訊吧?」

  陳平安自顧自道:「算了,我自己找。」

  已經開始心底發虛的男人,故意不理睬言之鑿鑿的古怪少年,帶著那些滿臉玩味的山上男女,去自家鋪子憑眼力淘東西。

  然後陳平安真的去找了飛劍傳訊的一座山上驛站,就在街道盡頭,耗費十枚雪花錢,給風雷園劉灞橋寫了一封信,大致寫了今天的事情經過。至於劉灞橋收到信後是不屑一顧,丟在一旁,還是大發雷霆,御劍淩風殺到此處,陳平安不管。

  有些事情,不去做,陳平安心裡不痛快。

  可有些事情,再不痛快,也只能忍著。比如鯤船無緣無故墜毀一事。

  在驛站寫完信說了收信人和山門地址後,整座驛站的人都有些神色古怪,好像跟陳平安說話語氣都柔和了幾分,還有人專門把陳平安送出驛站,甚至詢問是否需要帶路去往渡口。陳平安笑著說不用,獨自離去。

  離開驛站後,陳平安心情有些好轉,因為他發現原來劉灞橋在驪珠洞天,不顯山不露水,還開玩笑要跟自己稱兄道弟,其實在外邊還是挺厲害的。就連這邊的一座飛劍驛站,都聽說過他劉灞橋。

  羊脂堂渡船所在渡口,在一座高聳山壁的半空中,有人在山壁鑿出了一條曲折向上的棧道,陳平安行走其中,看到了許多已經懸停在崖壁外空中的渡船,渡船下方,浮有白雲,渡船樣式與梳水國渡船相似,但是能夠御風航行,也是怪事,陳平安在羊脂堂渡口旁邊的棧道等待登船,這裡開鑿出一座極大山洞,只有稀稀落落的攤販坐著買賣,陳平安默默坐在一張老樹根打造而成的長椅上,啃著乾餅,就著新買的酒水,緩緩下咽。

  正午時分,一艘從雲海中平穩滑落的羊脂堂渡船,準時懸停靠岸。

  陳平安跟隨衆人依次登船,此次乘坐渡船南下直達老龍城,只需要二十五天左右,因為羊脂堂渡船的泛海遠遊,速度要遠遠快過走龍道的河上渡船,而且中途不需要任何停靠滯留。渡船只有兩層樓,陳平安住在一樓房間,略微寬闊一些,但是沒有觀景陽臺。渡船攀升,穿過一層雲海,推開窗戶,視野開闊,頭頂就是一輪大日懸空,光芒萬丈,雲海翻滾,如同一條條金色的綿延山脈。

  陳平安再次各寫一張靜心安寧符和祛穢滌塵符。

  繼續關門練拳。

  期間有閃電交加的雷雨夜,有旭日東升的朝霞絢爛,也有萬里無雲的空蕩蕩。

  這一次陳平安六步走樁,由快轉慢,偶爾也會推開窗戶,望著窗外景象練習劍爐立樁。

  在行程過去大半的一天,有一位劍仙御風而來,當時渡船剛好從雄厚雲海穿出,那名年紀輕輕的劍仙幾乎是緊隨其後,迅速之快,讓一些個中五境練氣士都要瞠目結舌,那人御劍破開雲海,直追渡船,聲勢驚人,一人一劍後邊的雲海,被開闢出一條寬闊道路,久久未能完全合攏。

  他在渡船行駛方向的前邊,驟然急停,輕輕跳下飛劍,然後剛好落在渡船船頭,瀟灑收劍入鞘,立即有羊脂堂高人前去迎接,至於是否冒犯了羊脂堂,以及壞了任何渡船不許讓人中途登船的規矩,那位羊脂堂長老是半字不提,事後證明老人此舉,十分英明,因為那個年輕劍修雖然壞了渡船規矩,卻並非跋扈之輩,而是笑眯眯報上了自家名號,還主動支付了二十枚雪花錢。

  風雷園,劉灞橋。

  如雷貫耳,前後皆是。

  老園主李摶景,號稱寶瓶洲十境第一人,那可是以一人之力,力壓整座正陽山數百年啊。

  哪怕傳聞李摶景如今已經兵解,可是當初那場大戰的末尾,李摶景隨手一劍打碎真武山的大陣禁制,那可是人人親見的壯舉。更何況李摶景的關門弟子黃河,橫空出世,展露出不輸李摶景年輕時候的劍道天資,打得正陽山蘇稼毫無還手之力,尤其是黃河站在倒地不起的蘇稼身邊,以腳尖踩在那只紫金養劍葫上的無敵姿勢,那一幕,讓人記憶深刻至極。

  而黃河接任風雷園園主之後,劉灞橋也輕鬆破開一境,而且勢頭迅猛,據說差點就要連破兩境。

  劉灞橋沒有讓老人跟隨,獨自找到了一樓十一號房,輕輕敲門。

  陳平安之前在潛心練拳,雖然大略感受到了扯動雲海的那陣氣機漣漪,但是始終沒有停下練拳。天上仙人逍遙御劍,與雲上渡船擦肩而過,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哪怕察覺到了廊道腳步聲,也沒跟御劍之人掛鈎。

  所以等到陳平安開門,看到那張賊笑兮兮的熟悉臉龐,大為意外。

  劉灞橋進了屋子,在陳平安關門後,坐在床鋪上,發現那兩張符籙後,打趣道:「陳平安,你如今是有錢人啊。」

  正因為是劉灞橋,陳平安才沒有收起符籙後再讓人入門。

  陳平安對於劉灞橋的調侃,一笑置之,背靠窗臺,把床鋪留給這位風雷園劍修。

  劉灞橋雙手撐在床鋪上,「你是不知道我這一路追得多辛苦,我在風雷園收到你從懿女渡口寄出的信後,立即就趕去渡口」

  陳平安問道:「沒殺人吧?」

  劉灞橋翻了個白眼,「殺什麼人,那傢伙一聽說我是劉灞橋後,立即下跪磕頭,我連路上想好的扇他幾耳光,都沒機會出手,只好去隔壁鋪子買下了那座屏風,收入方寸物,然後問這問那,順藤摸瓜,好不容易確定了你在這艘羊脂堂渡船上,這不就來了。」

  陳平安疑惑道:「找我有事?」

  劉灞橋反問道:「必須有事才能找你?」

  陳平安點頭道:「不然?沒事你也能追這麼遠?」

  劉灞橋悻悻然道:「你這個人,真沒勁,跟在驪珠洞天沒啥變。」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沒有詢問有關正陽山蘇稼的事情,估計那次真武山上,三場大戰鮮血淋漓的捉對廝殺,劉灞橋當初就在旁看著,心裡不會好受,陳平安就不傷口上撒鹽了,原本還想問劉灞橋有沒有去大驪京城成功拿到那把符劍,想了想,涉及大道密事,還是不適合問。最後陳平安只好問了一個最寡淡的無聊問題:「你真沒啥事?」

  劉灞橋無奈道:「真沒事。這不當時我從大驪京城無功而還,結果到落地的驪珠洞天后,沒能瞧見你,聽說你往大隋院遠遊了,之後咱們風雷園就跟反正之後我就一刻沒閒著,你別覺得我整天無所事事啊,其實我前段時間才剛剛破關出來,境界穩固之後,就悶得慌了,剛好收到你的飛劍傳訊,就想著怎麼都該見個面碰個頭,把兄弟關係給敲定了」

  陳平安最受不了劉灞橋這份熱絡勁,就沒搭話。

  劉灞橋眼神幽怨,伸出蘭花指,點了點陳平安,以女子嗓音嬌羞道:「公子怎的如此絕情呢,當初在公子家鄉花前月下,山清水秀,結伴遠遊……」

  陳平安腳尖一點,屁股坐在窗臺上,雙臂環胸,面無表情。

  好像在說你只管噁心自己和噁心我陳平安,我倒要看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劉灞橋率先敗下陣來,唉聲嘆氣道:「我就知道這趟登門拜訪,你小子還是這鳥樣,陳平安啊,你知不知道,現在寶瓶洲的萬千劍修,誰不驚駭我劉灞橋的天賦,不將我視為板上釘釘的上五境人選?」

  陳平安笑道:「我也是才知道,在驛站那邊,聽說我是給你寫信後,之前公事公辦的他們,立馬客氣多了,還有人把我送到大門口,問我要不要幫忙帶路,熱情得很,搞得好像我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這真是頭一遭,哈哈。」

  看著一臉開心笑容的陳平安,劉灞橋楞楞出神,這有啥子值得高興的?就因為劉灞橋名氣大,讓你陳平安沾了點芝麻綠豆大小的光?

  當陳平安朝劉灞橋伸出一根大拇指的時候,天賦好到連李摶景都要刮目相看的風雷園劍修,總算明白了原因。

  朋友厲害了,他陳平安就開心。

  其實原因再簡單不過,只是這個世道太複雜,聰明人太多,尤其是跟山上人打交道多了,往往會想不通最簡單的事情。

  哪怕差點連破兩境,也沒有如何欣喜的劉灞橋,於是跟著眼前坐在窗臺上的少年,一起開心笑起來。

  劉灞橋忍不住捫心自問。

  如果你的朋友過得比你好,好很多,好到讓你望塵莫及,一輩子追不上,那麼你心裡頭會不會一點點彆扭?

  答案讓劉灞橋很滿意,於是他覺得自己跟陳平安,這個朋友兄弟是當定了。

  劉灞橋沒有繼續逗留,其實風雷園那邊,在破境之後,他被新園主黃河强行丟了個宗門職務,還有一大堆事務需要他處理,雖說所謂的處理,就是讓擅長此事的老頭子們去處理。劉灞橋站起身,笑問道:「出門在外,缺不缺銀子?我身上帶著幾十枚小暑錢,先借給你?」

  幾十枚小暑錢說得跟幾十兩銀子似的,真是個土財主!

  陳平安跳下窗臺,搖頭道:「不用。」

  劉灞橋鄭重其事道:「那我就先去了,記住啊,下次驪珠洞天,你一定要去風雷園找我,不然我~~~」

  劉灞橋又拈起蘭花指,「一定會被你個負心漢傷心死啦。」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你再這樣說話,我打死都不去風雷園。」

  劉灞橋爽朗大笑,雖然眉宇之間,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憔悴,告辭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記起一事,轉頭道:「老龍城那邊,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值得信賴,你如果有事情,飛劍傳訊給風雷園又來不及,那麼你可以放心找他,他叫孫嘉樹,是老龍城第二有錢的傢伙。我曾經跟他在信上提及過你,所以你只要報上名字,他一定見你。而且這個傢伙,跟你一定合得來!」

  陳平安乾脆利落道:「好!」

  「別送我啊,太客氣,顯得生分,以後咱倆見面的機會多了去。」劉灞橋走出屋子,看到那傢伙還真就不送了,忍不住笑駡一句,關上門後,他沒有直接御劍離去,廊道另一端盡頭,站著那位羊脂堂負責這艘渡船的老練氣士,劉灞橋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過去,跟老人閒聊了一通,這才掠入雲海,御劍北歸。

  在到達老龍城前一天,遇上了極其罕見的飛魚躍海飛空的景象,數百萬生有五彩翅膀的飛魚,浩浩蕩蕩在雲海之中來遊蕩,羊脂堂渡船為此特意懸停空中,告知乘客會停留半個時辰,以便大家欣賞美景,而且解釋之所以有此壯觀畫面,是因為這種名為「彩鸞」的南海飛魚,是在慶賀大家族內的某條飛魚,成功長出一對名副其實的彩鸞羽翼,百年難遇。

  不過羊脂堂也提醒衆人,千萬別試圖尋覓捕捉那條特異飛魚,一旦惹怒了飛魚群,渡船必然遭殃,除非有金丹元嬰兩境的神仙保駕護航,否則就只能束手待斃了。羊脂堂同時寬慰衆人,彩鸞飛魚性情溫馴,而且不畏人,一旦離開大海飛入雲霄,反而願意親近人,所以到時候極有可能渡船會被飛魚圍繞,無須擔心,哪怕借機抓住幾條飛魚用來豢養,也無傷大雅,就當是羊脂堂贈送給貴客們的一筆小福利了。

  就連陳平安都走出了房間,來到船尾,看著那些自由自在的彩鸞飛魚,陽光映照之下,五彩流淌,美不勝收。

  陳平安摘下酒葫蘆,趴在欄桿上喝著酒。

  果不其然,彩鸞飛魚群緩緩靠近渡船,它們不約而同放緩了飛掠速度,不斷有一些調皮好奇的飛魚,單獨離開,來到渡船客人身邊附近,若是有人伸出手掌,它們大多轉瞬遠遁離去,也有一些會反而湊近手掌,甚至會停留在手心之上。

  陳平安其實之前就聽說過它們,因為彩衣國的最大仙家靈犀派,相傳那件法寶彩衣,就是以彩鸞飛魚僥倖生出的羽翼編織而成,穿在身上就能萬法不侵,最神奇的是,身穿彩衣之人,甚至能夠讓所有中五境劍修的飛劍,近身卻自退。

  陳平安也跟隨衆人,向欄桿外伸出手掌。

  卻無一條飛魚願意靠近。

  只得尷尬收手,除了借酒澆愁,還能如何。

  渡船重新前行南下。

  當最終下落停靠在老龍城渡口。

  不知不覺中,陳平安也從寶瓶洲最北方,來到了最南端。

  一路背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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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1 09:34 A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一章 老龍城

  東寶瓶洲這數千年,北邊是流水的皇帝,最南邊有個鐵打的苻家。

  老龍城苻家,很有錢,怎麼個有錢?就說那只比仙兵差一籌的法寶,就有三件,而且全是用錢買的,然後代代相傳,一直到傳到了現任家主苻畦手裡,聽說如今苻家去了趟中土神洲,剛回來,這不又添了一把半仙兵。事不過三?苻家沒這個講究。

  苻家的有趣事有趣人多了去,例如從不修撰家譜,子孫取名從來隨意。苻家的女子地位極高,歷史上擔任城主的女豪傑,一雙手都數不過來。苻家子弟可以讀書購書藏書,一座座私家書樓收藏著寶瓶洲數量最豐的孤本善本,但是哪怕離開老龍城的苻家偏支,都從來不參加科舉,不給任何一位皇帝君主當武將文臣,只管躺在金山銀山裡,混吃等死都無妨,歷代家主對此從無偏見,都養著。

  所以有錢的苻家,出過下棋最厲害、書畫雙絕、琴技入神的諸多俊彥子弟,還有苻氏子孫寫過最經典的食譜,出版過風靡一洲的山水遊記,在北方廣袤版圖買下過無數座山頭,卻都空著不去建造仙家府邸,任其荒廢。

  苻家的怪人妙人,實在太多。

  但是苻家有一條家規,雷打不動。

  唯有家族最强者,可穿祖傳老龍袍。

  羊脂堂渡船停靠的渡口,在老龍城外三百餘里,不是什麼山水形勝的僻靜之地,近百艘各色渡船在此滯留,喧鬧沸騰,人滿為患,既有墨家匠人打造的死物渡船,也有類似鯤船的活物渡船,光怪陸離,陳平安在渡船下降途中,看得目不暇接。

  在渡船靠岸前,陳平安就聽說了一個說法,說居住在城內的一個凡夫俗子,一輩子都逛不完老龍城。

  陳平安之前在渡船上,試圖俯瞰老龍城全貌,卻發現有雲海遮掩,有些遺憾。由於劉灞橋的出現,負責這艘渡船事宜的羊脂堂老人,主動來到陳平安身邊,為他解惑,原來那些滾滾雲海就是老龍城的一件半仙兵,如果從城內抬頭望天,卻不會看到半片雲彩,老人還告訴陳平安一個驚世駭俗的傳說。

  相傳在八百年前,曾經有近千位邪門歪道的修士,浩浩蕩蕩殺向老龍城,其中有兩位地仙坐鎮,金丹元嬰境的頂尖練氣士,多達十人,這撥權傾一方的强橫之輩,為了謀劃占據老龍城一事,將近百年的秘密經營,裡應外合,萬事俱備,在大軍壓境之際,剛好是老城主去世、新家主未出的關鍵時刻,老龍城內苻家十二房已經內訌,元氣大傷,尤其是兩位苻家老祖,各持一件半仙兵,打得翻天覆地,哪怕有層層疊疊的術法禁制,極大壓制了半仙兵的殺傷力,仍是毀去半座老龍城。

  結果臨了,一位莫名其妙出現的女子練氣士,好似在老龍城雲海之中打瞌睡,她現身後,看了一眼腳底下硝煙四起的老龍城,又看了一眼千餘位練氣士的彙聚,她打了個哈欠後,就探手一抓,占據方圓千里的雲海,被她凝聚為手心的一顆珠子,丟入嘴中,然後她打了個噴嚏,

  南海之中便出了成百上千道罡風龍卷,從海面上往北吹拂而去,對老龍城勢在必得的魔道練氣士,不提濫竽充數、只是負責搖旗吶喊的下五境練氣士,光是中五境神仙,就被一道道罡風吹死了將近半數,在那之後,逃過一劫的群魔倉皇退散,之後被局勢穩定的苻家追殺了整整百年之久。

  陳平安聽得一楞一楞。

  老人最後笑眯眯問道:「怎麼,公子不信?」

  陳平安搖搖頭,他當然不信。天底下哪有人能夠只以一手神通,就吹死那麼多中五境練氣士。

  老人捋鬚笑道:「其實我也不信。便是神誥宗天君祁真,風雪廟和真武山的劍仙和聖人,聯手一擊,也不該有此威勢。後世人的演義渲染罷了,只不過話說回來,這種嚇唬人故事,還是得像我這麼誇張了說,才有意思。」

  與老人告辭,陳平安下了渡船,一棟棟高樓鱗次櫛比,大街寬闊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行人仍是比肩接踵,陳平安被裹挾其中,有些頭疼,這還沒進老龍城,就已經如此,還怎麼找灰塵藥鋪和鄭大風。之前和羊脂堂老人的閒聊中,陳平安試探性詢問了倒懸山一事,想知道能否乘坐跨洲渡船前去,結果老人一臉茫然,只說倒懸山當然聽說,道祖二弟子的山字印嘛,霸氣得很,別處天下的一位道家掌教,竟然能夠在咱們這座浩然天下釘下這麼顆大釘子,未免太不把文廟裡供奉那些神像聖人當回事了。

  可老人從未聽說老龍城渡口,有去往此處的渡船。老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倒懸山的具體位置,只聽說與那座南婆娑洲比較近。

  所以下了船的陳平安就像一隻無頭蒼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老老實實走完三百里路,進了老龍城再說。一路走一路問,確定大方向沒錯後,陳平安發現了大道中央地帶,沒有步行之人,許多車輛來往,來去如風,有馬車寶氣燦爛,拉車的駿馬一匹比一匹神俊奇特,有人的坐騎則是猛虎、長蛇和大龜仙鶴,雖然人人皆是練氣士,但是街道上井然有序,沒有誰敢橫衝直撞。

  楊老頭和崔姓老人,還有魏檗,都曾建議躋身武道四境之後再乘坐老龍城渡船,前往倒懸山,所以在此之前,陳平安沒有太過執著於匆忙趕路,可是當陳平安在老龍城地界雙腳落地後,不知為何就特別想要儘早趕往倒懸山,什麼四境不四境的,反而沒了執念。

  已經將整個寶瓶洲走北走到了南,數百萬里迢迢路程,都已經走了下來,陳平安從沒有如此迫切,於是他在街邊一座類似驛站的地方,陳平安破天荒大方了一回,花了十枚雪花錢雇傭了一輛馬車,兩匹通體雪白的拉車駿馬,車夫不是青壯男子,而是一位姿色中上的妙齡少女,透著股天生的爽朗氣,絲毫沒有靦腆羞赧,在陳平安坐上馬車後,大大咧咧建議雇主不妨坐在她身旁,她會在駕車途中,為客人介紹兩側街道的那些著名店鋪,有哪些饞人的美食和價格咋舌的古董字畫,她自幼在老龍城外的渡口長大,熟悉得很,保管陳平安這趟選擇乘坐她的馬車,不虛此行!

  馬車緩緩穿過人海,在駛入大街中央地帶後,少女驟然快馬加鞭,與其它車輛一同迅猛駛向老龍城西門方向,陳平安坐在嫻熟駕車的少女身後,吃著乾餅,沒敢喝酒。因為養劍葫蘆在下船之前,就已經被他收入斜挎背後的棉布包裹,魏檗當初提醒過,金丹元嬰之上的十境地仙、聖人,還是能夠看破他施展的障眼法,認出養劍葫。

  少女很開朗外向,滔滔不絕,給陳平安講述著一間間店鋪高樓的歷史淵源,介紹有哪些了不起的山上神仙在其中,說過什麼豪言做過什麼壯舉,陳平安走過「五境大妖」的山下江湖,直到今天,才發現一個類似家鄉小鎮的地方,好像中五境的神仙,終於不那麼值錢了。

  陳平安詢問少女可曾聽說過城內的灰塵藥鋪,少女搖頭不知,說老龍城內的光景,她見識不多,因為老龍城實在太大了,而且分外城內城以及苻城,每過一道城門,就要繳納一筆高昂費用,只要是外鄉人,任你是金丹元嬰老神仙,一樣是天王老子也不得例外,所以她只去過老龍城的外城幾次,每去一次,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錢袋子,肯定就要乾癟一回。

  不過如果是苻家人和其餘老龍城五大姓子弟,不但次次過境不花錢,而且還可以在內外城御風而行,當然如果有本事跟苻家購買一枚老龍翻雲佩,也可以瀟灑御風,除了老龍城最中心的符家城不得淩空掠過,無拘無束。駕車少女問陳平安一枚老龍翻雲玉佩,猜得出多少錢嗎?

  陳平安儘量往天價猜,說一千枚雪花錢。

  就是一百萬兩銀子。

  少女開懷大笑,轉頭朝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五千!」

  陳平安生怕馬車出現紕漏,顧不得心中震撼,趕緊說道:「姑娘小心駕車。」

  少女嘿了一聲,轉過身去,背對陳平安,只是少女高高揚起了下巴,驕傲道:「公子,真不是我吹牛,我哪怕雙手鬆開繮繩,閉上眼睛,馬車都能安安穩穩一直跑到西門口。只不過呢,免得客人們擔心,我才這麼假裝認真駕車。」

  陳平安輕聲道:「別假裝啊。」

  少女哈哈大笑,「好嘞,給公子認認真真的!」

  陳平安看著少女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轉頭望向一側街道的繁華景象,清風拂面,很奇怪,一路南下,常有風吹日曬,陳平安的膚色反而白晰了幾分,不再是當初那個黑炭似的窯工了。

  少女好像背後長了眼睛,知道這位外鄉少年在望向街道,她便偷偷轉頭,然後又迅速轉頭,只是那麼一瞥,偷偷看了一眼負匣少年的側臉。

  少年俊俏算不得,可看著真順眼。

  少女突然笑出聲:「公子,你長得挺好看哩。」

  陳平安大概是被少女的歡快情緒感染,難得玩笑道:「給姑娘多看幾眼,能少收我一枚雪花錢不?」

  陳平安有此變化,想必阿良,徐遠霞,劉灞橋,這幾個傢伙都是罪魁禍首。

  少女笑道:「那可不行。從鋪子到城門,來回將近六百里路程,我要跑十趟,才能賺到一枚雪花錢。」

  陳平安點頭道:「挺辛苦的。」

  背對陳平安的少女使勁搖頭,「公子,這有什麼辛苦的,我打小就喜歡這麼來來回回跑,哪怕我以後有了自己的鋪子,賺了很多很多的錢,也還是會親自駕車往來,還能認識很多很多的客人,就像公子這樣的。」

  少女隨即有些憂愁,「可是買下一間鋪子要好多錢,我看我這輩子啊,懸嘍。」

  少女高聲笑道:「懸嘍!」

  原來到最後小姑娘還是以開心收官。

  陳平安笑著幫忙鼓氣,「慢慢掙,今天比昨天更有錢,明天比今天有錢,後天比明天有錢!」

  少女頓時鬥志昂揚,轉頭對陳平安燦爛一笑。

  當初因為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的緣故,陳平安對老龍城其實印象很差,不比正陽山好到哪裡去。

  但是陳平安打從心底喜歡這個姑娘,當然不是男女情愛的那種,而是少女身上有一種向陽花木的感覺,陳平安願意跟這種人打交道,已經分別的年輕道士和大髯漢子,亦是如此。

  少女繼續介紹兩邊街道,陳平安就跟著她手指指向,一一望去。

  光陰流逝於馬蹄聲中。

  不到一個時辰,陳平安就已經可以看到老龍城的外城高牆,比之前看到任何一座關隘城池的牆頭,都要高出許多。

  在即將停馬之前,陳平安問道:「你知道孫嘉樹嗎?」

  少女訝異轉頭,「誰?」

  陳平安只得重複一邊那個名字,「孫嘉樹。」

  少女忍不住笑起來,憋了半天也不說話,直到馬車停下,少女驀然站起身,指向身後那條街道,手臂掄起胡亂畫了一個大圈,「公子,瞧見了麼?」

  陳平安點點頭。

  少女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從咱們城門這裡,一直到渡口那邊,三百里街道鋪子,全是他的!」

  陳平安跟隨少女一起站在馬車上,有點懵,「都是孫嘉樹一個人的?」

  少女使勁點頭,格外自豪,「對!都是孫公子的!」

  然後少女壓低嗓音,神秘兮兮道:「我聽掌櫃說啊,孫公子人可好了,雖然是最會做生意的人,可是一等一的菩薩心腸,幾乎街上脾氣再壞的老一輩人,也都念叨著孫公子和他家長輩的好,說早年街道起了一場大火,燒毀了孫家兩三千間鋪子,那會兒剛剛成為家主的孫公子,非但沒有追究,還自己出錢幫著所有人重建了店樓,而且我還聽好些女子婦人說,孫公子長得特別英俊,所以他是咱們老龍城最心善最俊俏的男人了!」

  離著城門外還有一百丈遠,道路之上全是這般的車輛,然後人流之中,走來一位素白麻衣的年輕男子,徑直走到了陳平安和少女所站的這輛馬車旁,男子身材修長,玉樹臨風,但是不會給人那種鶴立雞群的無形壓力,就只是一種乾乾淨淨的氣質,像是一位書香門第中走出的世家子,溫文爾雅。

  簇擁在道路兩旁的車輛縫隙之間,多有行人匆忙趕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男人肩頭,趕忙道歉,男人笑著搖頭,說沒關係。

  少女轉頭望向老龍城,喃喃道:「公子,你說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好這麼好的孫公子?」

  陳平安無言以對。

  那個已經站了一會兒的年輕男人,終於笑眯眯仰起頭,望向兩個人,對少女輕聲道:「謝謝啊。」

  少女一頭霧水,低頭望去,疑惑道:「你謝我做什麼?」

  年輕男人笑了笑,沒有解釋緣由,然後望向陳平安,「你是陳平安吧,我是劉灞橋的朋友,前不久剛剛收到了他的飛劍傳訊,所以專門來這裡等你。」

  陳平安跳下馬車,站這麼高跟人說話,也太不講究了,試探性問道:「你不會是……」

  之後的那個名字,陳平安總算忍住沒說出口。

  男人點頭道:「對,我就是孫嘉樹。」

  少女嘆息一聲,無奈道:「這位公子唉,你怎麼偏偏跟孫公子一個名字,多委屈呀。」

  年輕男人笑著不說話。

  少女跟陳平安告辭,馬車緩緩調頭,最後轉身離去。

  陳平安跟隨孫嘉樹一起走向老龍城的西城門,忍不住問道:「孫……孫公子,整條街都是你的?」

  孫嘉樹沒有任何故作矜持,點頭笑道:「祖上最風光的時候,老龍城的整個外城都是我家的,後來老龍城變得越來越大,我們孫家做虧了好幾筆大買賣,就變得不如苻家有錢了。不過如今孫家當然還是很有錢,嗯,就算是我孫嘉樹有錢吧。」

  陳平安偷偷看了眼孫嘉樹,男人身上並無懸掛任何掛飾,甚至看不出任何富貴氣。

  孫嘉樹笑道:「老龍翻雲佩?我們孫家沒人有的,我也不例外,其實都想買,可是祖上傳下來的死板規矩,不許後世子孫在這種小事上大手大腳,我也沒辦法改變祖宗家法,就只好忍著了,其實很煩。」

  陳平安欲言又止。

  孫嘉樹轉頭道:「怎麼,是想說那二十枚雪花錢,能不能還給你?當然不行,朋友歸朋友,生意是生意。」

  陳平安撓頭,「我是想問老龍城這麼大,咱們要一直走到你家嗎?」

  孫嘉樹不說話,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嘆了口氣,坦白道:「好吧,不還就不還。」

  孫嘉樹恍然道:「難怪劉灞橋說我們會投緣。」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也經常被人駡財迷?」

  孫嘉樹有些哭笑不得,輕輕搖頭道:「劉灞橋說我們倆都喜歡窮大方。」

  什麼跟什麼啊,劉灞橋這話說得莫名其妙了。

  大方不大方且不去說,孫嘉樹窮?

  孫嘉樹突然說道:「我有一個偏門本事,就是能看到一個人過手又沒拿住的錢財。」

  然後他停下腳步,轉頭看著陳平安,一語道破天機,「你送出去的東西,比整座老龍城都值錢了。」

  ————

  老龍城內城,一處僻靜巷弄,有家新開的小藥鋪,不過巴掌大小的地兒,掌櫃的男人,竟然雇傭了七八位貌美婦人和嬌俏女子,她們無一例外,都有一雙大長腿,男人整天無所事事,從不擔心藥鋪的生意,忙著跟她們嘴花花,說著一些個自詡風流的葷話,女子們表面上看似嬌羞,轉過頭去就翻白眼。

  這個漢子今天又端了根小板凳,坐在巷子口,嗑著瓜子,看著街上那些路過的女子,漢子兩眼冒光,想著確實是家花不如野花香。

  然後今天街上又有一位女子,在漢子眼前走過,穿得是很花枝招展,至於她的相貌和身段……反正漢子已經丟了瓜子,端起板凳就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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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1 01:17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二章 泥菩薩踩劍過河

  老龍城西門交錢入城後,走過幾乎可以形容為漫長的城洞,孫嘉樹帶著陳平安走上一輛寬大馬車,乍一看除了車輛大一些,拉車的馬匹溫馴些,根本瞧不出有錢人的氣派,車夫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漢,等到陳平安坐入車廂,才發現別有洞天,放有四隻素白色的蒲團,面對車簾子的那堵牆壁,是一排到頂的書櫃,放慢了書籍,有一隻包漿迷人的黃銅香爐,紫煙裊裊,陳平安和孫嘉樹相對而坐,陳平安其實有些拘謹,生怕踩髒了這座纖塵不染的小「書齋」,孫嘉樹看著陳平安的草鞋,笑道:「很小的時候,按照家規,我爺爺就開始帶著我走南闖北,在十八歲之前,幾乎每年換一個地方,所以當過店夥計,漁樵村夫,米鋪小販,衙門胥吏,零零種種,得有十來種行當營生,我其實也會編織草鞋,只是很粗糙馬虎,比不得你腳下這雙堅實細密。」

  孫嘉樹盤腿坐在蒲團上,沒有任何慵懶姿態,但是給人感覺還是很閒適從容,他笑問道:「陳平安,知道我當年最怕幹什麼農活嗎?」

  陳平安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更不是孫嘉樹肚子裡的蛔蟲,當然猜不出來。更何況孫嘉樹這個人,很奇怪,對他的印象,雖然兩人見面沒多久,可是越相處越模糊。

  孫嘉樹微笑道:「是采桑葉,好不容易摘滿了一背簍桑葉,我爺爺伸手往背簍輕輕一壓,就變成了半背簍,再采滿,又一壓,我又得采摘半天,能讓人感到絕望。而且每次上山,總會被草木倒鈎割劃出一條條很細微的傷口,太陽一曬,汗水一出來,就要火辣辣疼。反而是給下田插秧,被螞蟥吸附叮咬,反而覺得有趣,爺爺喜歡抽旱煙,燙一下就會掉下來。」

  陳平安深以為然,說道:「在我們家鄉那邊,水田裡被螞蟥咬上,很麻煩的,因為捨不得鹽醋,得折騰半天,跟那些惹人煩的螞蟥鬥智鬥勇,最後腿上鮮血直流,好在田地旁邊會有一種我們土話叫『綠娘娘』的小草,拿草葉貼在傷口,很快就能止血。我出了家鄉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

  孫嘉樹笑著點頭,「真正的窮苦人家出身,是沒講究,也更熬得住遭罪,我這種有錢少爺當然沒法比,吃再多苦,也很難跟你們比。一開始我跟爺爺出門遠遊,隔三差五就要哭鬧一回,嚷著要回家,現在回想起來,以後我若是帶著一個像我這樣的孫子,肯定沒有爺爺當年的脾氣耐心。」

  陳平安笑道:「真有那麼一天,說不定你就不一樣了,說不定脾氣更好呢。」

  孫嘉樹微微訝異,然後點頭道:「還真有可能。」

  一個坐擁老龍城外整條大街的男人,一個被他說成錯過一座老龍城的少年,聊著這些鄉土味的雞毛蒜皮,竟然兩個人都覺得天經地義,毫不彆扭。

  馬車行駛平穩,香爐雖然一直紫煙升騰,可是車廂內並未變得煙霧繚繞,只是多了一份春風青草的清新氣息。

  陳平安說道:「你操持這麼大的家業,還專門跑來接我,得損失多少錢啊?其實你可以讓別人來的。」

  孫嘉樹搖頭道:「怎麼掙錢是一回事,錙銖必較,哪怕一顆銅錢都需要跟人算清楚,可是有了錢怎麼花,就看各自習慣了。像我,一年到頭確實在拼命賺錢,圖什麼?就是為了自己能夠不用在交朋友這種事上,太小氣,還要計較一個錢字。」

  陳平安恍然道:「很有道理!」

  恨不得拿出方寸物裡餘下的小竹簡,趕緊將孫嘉樹這個道理刻在上邊。

  等自己真有了錢,以後再有人說自己爛好人,就拿孫嘉樹這番話反駁對方。

  這一路相談甚歡,孫嘉樹說了許多當年遊歷的趣聞和糗事,陳平安從來是個一個很好的聆聽者,而且從言談之中,孫嘉樹原本模糊的印象,又逐漸清晰起來,是一個很「心平氣和」的……有錢人!

  我孫嘉樹如此有錢,不是如何了不起的事情,但也不用跟人故意拿捏,刻意放低身價,與人他孫嘉樹認定的朋友相處,從內而外,真正做到了平起平坐。

  陳平安覺得這才是真正有錢人該有的樣子。

  馬車來到一處鄉下地方,馬蹄下是一條黃泥路,故而車輛有些顛簸起伏,孫嘉樹看到陳平安有些奇怪,笑著掀起車簾,車窗外是一大叢叢的蘆葦蕩,綠意蔥蘢,隨著馬車前行,竟然還有金燦燦的油菜花,瞧著就賞心悅目,照理說油菜花的花期早就過了才對,陳平安只當是老龍城的水土異於自己家鄉。

  孫嘉樹解釋道:「這裡是我孫氏先祖發家的祖地,後世子孫一直儘量維持原貌,怕壞了風水祖蔭,也有緬懷先輩的意思在裡頭。孫家款待貴客,山上神仙和帝王將相,都放在內城的孫府,很金玉滿堂的一個地兒,不比苻家老龍府差。但是招待真正的朋友,還是願意拉來這邊,再往前十餘里,就是孫家祖宅,占地不大,三進的院落,宅子臨水,正對著一條河,可以釣魚,希望你會喜歡。」

  陳平安燦爛笑道:「喜歡,怎麼會不喜歡。」

  孫嘉樹笑問道:「要不然咱們下車步行?」

  陳平安當然沒有異議,於是兩人下車走路去往孫氏祖宅,孫嘉樹又說了這處祖地的大概情況,一句輕描淡寫的「方圓百里,都是我們孫家的,有六個村莊,約莫兩千戶人家,養蠶種茶,一切出産,孫氏全部以略高於市價的價錢買下,鄉民收入尚可,算是在此安居樂業」,就讓陳平安真正理解了老龍城的大,以及孫氏的闊綽。

  在已經可以看到孫氏祖宅輪廓的時候,陳平安問道:「老龍城有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嗎?」

  孫嘉樹點頭道:「有,老龍城其實本就是寶瓶洲最大的商貿樞紐,哪裡能掙錢就去哪裡,只不過想要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掙錢,不是誰都這份能耐,哪怕是老龍城苻家和孫氏在內五大姓氏,這份買賣,都要做得小心翼翼,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

  說到這裡,孫嘉樹有些感慨,緩緩道:「幾千年下來,不談城主苻家,老龍城五大姓氏除了孫氏,已經全部換了好幾遍,栽在倒懸山那邊的,占了大半,孫氏幾次差點家道中落的傷筋動骨,也跟劍氣長城有關。如今老龍城只有六艘渡船可以去往倒懸山,苻家占了兩艘,六艘渡船都很大,最少一次可以載人兩千餘人,苻家渡船,是一頭吞寶鯨和一隻墨家巨子打造的浮空山,被譽為『小倒懸』,上邊亭臺樓閣,瓊樓玉宇,風光很好,是山上神仙的首選渡船,幾乎次次都會有許多金丹元嬰境的修士大佬。而我們孫氏的渡船,是一隻被先祖捕獲馴服的山海龜,龜甲背部大如山峰,能夠容納客人兩千四百人,當然貨物更多,來往一趟倒懸山,真正掙錢的,肯定不是客人乘坐渡船的那點點費用,而是種種寶瓶洲和俱蘆洲的物資和特産,只要能夠送到倒懸山,那就是一本萬利,不過路途遙遠,意外衆多,渡船傷亡慘重,血本無歸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練氣士按照年份、時節和卦象,各自選擇適合的渡船,就已經是一門大學問。」

  說到最後,孫嘉樹略帶幾分自嘲意味,微笑道:「忘了跟你說,老龍城苻家與我們五大姓氏,都是諸子百家中的商家門生,每個家族的大房所奉老祖,與文廟裡的儒家聖人可不一樣。只不過商家哪怕到現在,都是不入流的學問,聽說在最早的時候,有位最終配享文廟、位置還很靠前的儒家學宮聖人,說過一句狗肉不上席,其實就是講我們商家。這類評價還算客氣的了,什麼商賈賤流,百家末席,一身銅臭,商人必無仁義之心,世風日下商家功莫大焉,這些駡得更狠。所以浩然天下九大洲,商人很多,但是絕對不會被哪個王朝推奉為主流。」

  這些涉及到諸子百家學問宗旨的內幕,陳平安就只能聽聽,不敢胡亂評價,妄下定論。

  到了那座不大的孫氏祖宅,沒有什麼美婢俏丫鬟,只有十數位看顧宅子老漢老嫗,孫嘉樹請陳平安吃過一頓飯,既不是什麼龍肝鳳髓,也不至於粗茶淡飯,都是來自宅子附近的時令蔬菜和魚蝦雞鴨,做得很下飯,唯一一道硬菜,應該是幾種海味食材的煲湯,陳平安吃慣了河鮮,不太習慣,孫嘉樹也不勸他多吃,反正陳平安只憑自己喜好下筷夾菜就行。

  吃過了飯,兩人在宅子外邊的河畔散步,陳平安問道:「孫公子,知道老龍城裡一個叫灰塵藥鋪的地方嗎?」

  孫嘉樹想了想,「之前沒聽說過,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幫你找到。」

  陳平安道謝一聲。

  孫嘉樹笑著擺擺手,示意陳平安不用如此客氣。他彎腰撿起一塊扁平石子,側身拋出,一路向對岸打水漂而去。

  對岸是油菜花田,一路蔓延出去,視野之中,全是金黃色。

  陳平安已經將包裹放在住處的屋子,重新在腰間別上了那枚養劍葫,當然依舊背負劍匣。摘下「姜壺」喝了口酒,河水平緩流淌,像一位寧靜安詳的老人。

  孫嘉樹停下腳步,說道:「我大致算過了,去往倒懸山的渡船,近期還剩下三艘,其餘三艘尚未返航,一艘是我們孫氏的山海龜,再就是苻家的吞寶鯨,以及范家的桂花島。如果從安穩角度而言,我建議你乘坐吞寶鯨,因為這十年內,去往倒懸山的跨洲航道,氣候惡劣,山海龜不如吞寶鯨,甚至不如島嶼打造而成的桂花島,畢竟山海龜脾氣再好,終究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寶瓶洲中部的打醮山鯤船失事墜毀,就是例子。而吞寶鯨,能夠在深海之中遠遊,最是安穩,那條航道又是苻家開闢多年的熟悉路線,如何避讓那些水中大妖,早已爛熟於心。如果是想著省錢和舒適的話,那肯定是我家的山海龜,你待在上邊,不敢說如何享福,終歸是衣食無憂,什麼都不用你操心……」

  陳平安猶豫了半天,蹦出一句,「要麼山海龜,要麼選桂花島,我絕對不會乘坐吞寶鯨的。」

  孫嘉樹很意外,問道:「為何?」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在家鄉驪珠洞天,我差點殺了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哪裡敢坐他家的渡船。」

  孫嘉樹忍不住伸手放在陳平安肩頭,重重一拍,「陳平安!我見過不少英雄豪傑,但是像你這樣膽大的,真不多!」

  陳平安嘆息一聲,因為聽孫嘉樹的口氣,就知道苻南華真不好惹。

  孫嘉樹忍了很久,還是忍不住笑出聲,「老龍城的少城主,雖然不止一位,有望繼承那件祖傳老龍袍的苻家別房子弟,也有好幾個,可是世人皆知苻南華最受城主苻畦器重,其中一位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更是苻南華的傳道之人,只是最近幾年都在閉關,傳言正在衝刺上五境。所以苻南華最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城主。陳平安,你可以啊,這要是傳出去,保證你一個月之內,就立即名動半洲。」

  陳平安無奈道:「這種名聲,還是不要了吧。」

  孫嘉樹越笑越開懷,「雖說我跟苻南華打了不少交道,甚至不算是簡單的酒肉朋友,當然,苻南華跟劉灞橋仍是遠遠比不得,今天聽到這個真相,我就是想笑,看來是我太不厚道了。所以陳平安你也悠著點,跟我這種人當朋友,暫時別太交心,一定要多處處。」

  結果陳平安冒出一句,「其實我跟劉灞橋不是很熟,總共就見過兩次面。」

  孫嘉樹有點憋屈,「那劉灞橋在信上,說得跟你像是出生入死了一百回,是咋回事?信上都把你誇得天底下絕無僅有了,還揚言如果我敢不親自盛情款待,他就要跟我絕交,然後將我的綽號傳遍寶瓶洲。」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綽號是孫子?」

  孫嘉樹伸手扶住額頭,苦笑道:「這也能猜到?」

  陳平安笑道:「雖然才見過兩次,可劉灞橋的脾氣,我是知道的,最沒個正形。」

  孫嘉樹唏噓道:「我與苻南華這種關係,無非是白首如新的下場,你跟劉灞橋,有點一見如故的意思。」

  那名車夫遙遙出現在遠處,孫嘉樹回頭看了一眼,對陳平安說道:「我得馬上去內城孫府見一位客人,約好了的。灰塵藥鋪的事情,最晚天黑前,就會有人告訴你。再就是你既然跟苻南華有死仇,那麼近期你只要出門,就一定要先讓人跟我打招呼,我會讓人安排行程。如此一來,渡船遠遊,苻家吞寶鯨就可以先排除了,你乾脆就坐我家的山海龜去往倒懸山,二十天後準時出發。這段時間,你可以在我家祖宅這邊住著,想要任何東西,只要老龍城有,我就可以幫你送過來,你也別覺得不好意思,開口之前,你可以不斷告訴自己,『那個孫子有錢很有錢,做朋友嘛,本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先把福享了,以後並肩作戰,再把苦吃了,這才不虧』。」

  「好,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眨了眨眼睛,「這句話是劉灞橋說的吧?」

  孫嘉樹伸出大拇指,「難怪劉灞橋死皮賴臉要跟你當朋友,你懂他!」

  孫嘉樹告辭離去,跟隨那位陳平安看不出深淺的老車夫,漸行漸遠,乘坐馬車去往老龍城內城。

  於是獨自一人的陳平安,開始沿著河水練習六步走樁。

  平靜的河水,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普普通通的泥路,如果不是沒有一座石拱橋和一座阮家劍鋪,陳平安幾乎都要以為自己是在家鄉。

  陳平安一路練拳走出去十餘里,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小村莊,有雞鳴犬吠,還有炊煙裊裊,陳平安停下練拳,環顧四周,身邊有一座橫跨河面的小木橋,這一刻,他沒來由覺得恍若隔世。

  陳平安正要轉身走回孫氏祖宅,發現對岸遠處的油菜田裡,走出一群穿著樸素的稚童孩子,大多是私塾蒙學的年幼歲數,還有一些個年紀更小的,掛著鼻涕更在後邊。有兩個大些的男孩,手持應該是家中長輩削出的木劍竹劍,樣式簡陋,只算有個劍的粗糙胚子而已,兩人好像是在比拼劍術,先後走在田埂上,對著油菜花就是一頓劈砍,還有瞎嚷嚷的呼喝聲,氣勢十足。

  可憐田壟油菜花給兩孩子砍得七零八落,很快後邊有個年幼孩子,驟然哭出聲,原來他一開始還挺樂呵,才發現這塊油菜花田地是他家的,這要是給爹娘曉得了,自己回到家還不得屁股開花?

  可是他又不敢阻攔那兩個年紀大的「劍客」,只好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很快有一名劍客就意識到不妙,掏出一塊自家烘烤而成的凍米糖片,再跟孩子叮囑了幾句,滿臉鼻涕眼淚的幼童立即笑開了花,大搖大擺跟在兩名劍客身後,眼睜睜看著他們嗖嗖嗖出劍,厲害極了。想著等到自己大一些,有了力氣,也要跟做木匠的爹討要一把劍,把所有油菜花都給砍了去,那得多威風啊?鄰居家的翠花小丫頭,還能只喜歡跟村後頭的小秀才玩?到時候肯定天天粘著自己。

  陳平安看得直樂呵。

  這可不就是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嗎?劉羨陽當年就最喜歡做這種討人嫌的事情,不光是拿木劍砍油菜花,還喜歡把一座座高高低低的田壟推倒,拿石子砸河水裡的鴨子,天天挨婦人駡,被人攆著揍,後來跟陳平安兩人都成了窯工,劉羨陽就做得少了,覺得沒意思,喜歡往山裡竄,抓蛇逮野雞。可是陳平安屁股後頭多出了一個顧璨,將劉羨陽的本事發揚光大,只是比起劉羨陽的大大方方做壞事,小小年紀的鼻涕蟲顧璨要機警太多了,幾乎從來不會被人發現,既有陳平安都佩服的恒心毅力,又有與年齡不符的早熟狡黠。

  大太陽底下,就為了釣上一條黃鱔,顧璨一個人能夠撅著屁股等上大半天。

  泥瓶巷每次到了吃飯的時候,都會響起顧璨他娘親扯開嗓門的呼喊聲。

  陳平安蹲在河邊,往水裡丟石子。

  孩子們浩浩蕩蕩從獨木橋那邊走來,一顆腦袋跟著一顆腦袋,跟一長串糖葫蘆似的。

  見著了陳平安這張陌生面孔,孩子們也不怕,只是多看了幾眼,就走向不遠處的村子,但是一名手持竹劍的孩子,一步三回頭,視線始終放在陳平安背後的劍匣上,最後按耐不住好奇心,轉身飛奔,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字正腔圓的寶瓶洲雅言問道:「難道你是一名劍客?」

  陳平安站起身,拍拍手掌,笑問道:「你也是?」

  孩子翻了個白眼,覺得這個問題好生幼稚,沒好氣道:「我還差一本絕世秘籍呢。」

  陳平安憋住笑意,點頭道:「我也是。」

  孩子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竹劍,再抬頭瞅瞅那個傢伙身後木匣裡的劍柄,問道:「能給我看一看你的劍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行。」

  這個大孩子扯了扯嘴角,瞄了一眼陳平安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你這人忒小氣,根本不像是行走江湖的劍客。我看你的酒壺裡肯定不是裝著酒,而是水,做樣子騙人呢。」

  陳平安問道:「那你見過真正的劍客?」

  孩子使勁點頭。

  後邊有位臉蛋紅撲撲的小姑娘怯生生道:「咱們最遠只去過幾十里外的集市,見不著劍客的。」

  很快有個實誠孩子附和道:「學塾先生跟我們說過一些劍客的詩詞,集市上會賣一些很貴的小人書,上邊畫了許多江湖大俠,其中劍客是最厲害的,所有壞人都打不過他們。」

  那個承認見過真正劍客的孩子,回頭瞪了一眼,身後兩孩子立即閉嘴不言。

  另外那個手持木劍的稍大孩子,虎頭虎腦的,對著陳平安問道:「你的劍術有多厲害?」

  這個問題還真把陳平安難倒了。

  陳平安只好說道:「我親眼見過很厲害的劍客,不是你們的小人書上畫的。」

  竹劍孩子冷笑不已。

  手持木劍的憨直孩子卻信了七八分,追問道:「那你跟那些大俠學到劍術沒?如果你能耍一耍劍術,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劍客。如果可以的話,到時候你收我為徒?我想跟你學劍術,不是砍油菜花的那種,比如你一劍下去,能夠把咱們村子那座橋砍斷,我現在就可以跟你拜師學藝!」

  陳平安忍俊不禁。

  就自己這劍術,還跟自己拜師學藝?

  陳平安並不清楚,孫氏祖宅這方圓百里鄉土人情,是老龍城著名的一處世外桃源,雖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多是性情質樸的尋常村民,可暗中也有多位高人坐鎮,幫助孫家盯著這一方祖宅風水,不受外人破壞。只不過山上山下,看似天壤之別,實則也有一些情況,是神仙在前人不知罷了。除了孫家祖宅的兩位老人,還有一位在山上結茅隱居的樵夫,以及一位在此開枝散葉、子孫滿堂的老人,都是真正的大修士,三金丹一元嬰,既有不理俗事的孫氏偏支老祖,也有來此避難隱居的世外高人,當然也有人是被孫家重金聘請,財帛動人心,神仙也難免,畢竟每年收錢,收的都是穀雨錢。

  四位大練氣士此刻齊聚在樵夫茅舍之前,因為是陣眼之一,所以貌似青壯男子的樵夫隨手一揮,山風水霧彌漫,彙聚成一幅畫卷,衆人視野始終追隨著那位沿河練拳的背劍少年,四人開始打賭此人境界,有人說既然是孫嘉樹的朋友,是一位天賦異稟的劍修,一身拳意只是僞裝,必然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洞府境劍修,有人反駁,說未必躋身中五境。其餘兩人則是爭執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還是五境,其中一個說少年這是底子打得極好的第四境,而不是尋常的武夫第五境,少年除了自身天資極佳,還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是藥罐子裡泡大的頂尖豪閥子弟,說不定就出身於某個富可敵國的千年世家。

  四位神仙雖然各執一端,爭得面紅耳赤,倒也其樂融融。

  ————

  內城那間小藥鋪,那個不太正經的漢子又蹲著板凳來到巷子口,只是今天沒帶著瓜子,而是一本鋪子裡不知哪個娘們買來的雜書,上邊寫了許多虛頭巴腦的故事,多是儒道兩家的聖人事跡和教誨,寫得是雙腳離地十萬八千里的大道理,漢子以往哪裡會看這個,只是在巷口蹲了這麼久,始終沒有女子願意搭訕他,讓漢子覺得可能是自己少了點書卷氣的緣故,手裡拿本書翻一翻,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酷暑時分,女子衣衫穿得就清涼許多了,漢子坐在小樹蔭下,裝模作樣看書,眼角餘光實則一直如汗水粘糊在女子的面容身段上,其中一位身姿妖嬈的成熟婦人,看得漢子魂魄都給勾走,默默念叨著屁股寬過肩,快活似神仙。

  只可惜漢子發現自己拿了本書當讀書人,也沒有女子樂意正眼瞧他。

  除了某位女子,又來了,水桶腰,麻子臉,臉盤子比漢子的屁股還大,漢子哭喪著臉,終於開始認真翻書,那位家住附近的年輕女子,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腰肢那不是擰轉,而是晃蕩,漢子始終裝瞎子,後來女子實在扛不住毒辣日頭,念念不捨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便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

  漢子翻書極快,最後停留在一頁書上,記載了一位以「子」作為後綴的道教大聖人,通過講述一個有關「虛舟」的故事,用以闡述大道至理。是說有人乘坐小舟在河流中,有小舟相對而來,那人三次呼喝提醒,仍是撞上,那人便破口大駡,最後發現舟上根本無人,便哈哈大笑起來。

  在最後,當然會有聖人的金玉良言,流傳後人,那位聖人說「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

  聖人又說:「唯至人能在世如游虛空,可不避人。」

  漢子沒覺得這是在胡說八道,甚至他能跟理解其中真義,只是哪怕理解這些大而無當的道理,對他來說毫無裨益。

  因為他與那位道家聖人,不是同道。

  哪怕是那位教書先生的學塾,他都去偷偷旁聽過很多次,一樣是道理全懂,哪怕是一些個艱深晦澀處,他都頗有感悟,可對於自身修為則毫無用處。

  但是讓他最不理解的事情,是同樣在小地方修行的師兄,那個傢伙成天做著鄉野村夫的粗鄙事情,卻能夠境界一路攀升,去了趟大隋皇宮,那傢伙如今甚至都已經成為十境武夫了。一年到頭喜歡駡自己的師父,還會經常說那個師兄悟性好。

  他倒不會因此就記恨師父或者師兄,只是想不通,所以這麼多年一直活得很窩囊,甚至連想要證明給師父看的心氣,都沒有,所以愈發憋屈。

  直到師父把他從北邊那座小鎮攆到了這座老龍城。

  他沒有任何怨言。

  他只是擔心老頭子一個人留在小鎮,李二走了,沒人可誇,他也走了,沒人可駡,一天到晚抽旱煙的老頭子,多無聊?

  他一個早早就是八境巔峰的純粹武夫,成天守著一座小藥鋪,滿嘴葷話調戲那些長腿娘們。

  難得跟自己說上一個字的師父,好不容易多說了點,卻是一句蓋棺定論的晦氣話,「你鄭大風這輩子就別奢望武道九境了。」

  漢子合上書本,當做扇子在耳邊使勁扇動起來。

  然後他臉一黑,嫻熟端起板凳一溜煙跑回巷子藥鋪。

  那個膽敢覬覦他美色的娘們,竟然賊心不死,回家換了一身花哩胡哨的衣裙,又開始在街上晃蕩來晃蕩去。

  心驚膽戰地回到藥鋪,漢子癱在那張掌櫃椅子上,突然眼前一亮,抬起屁股抹了抹,哇,有美人兒偷偷坐過,椅面還有餘溫,可不能揮霍了,趕緊蹭一蹭。

  一位妙齡少女眼神幽怨,心不甘情不願地掏出幾枚銅錢,狠狠摔在一位婦人手心,然後狠狠瞪了眼掌櫃。

  漢子心中了然,嘿嘿笑著,大小娘們是拿自己打賭呢,看自己能否英明神武地察覺到那點美人體溫,真是調皮。

  有人登門拜訪,是一位俊逸少年,憑藉他的穿著打扮,看得出是有錢人家,可是到底多有錢,藥鋪女子到底是市井出身,眼窩子尚淺,看不出。可男子喜歡看美人,女子喜歡看皮囊俊秀的男子,有何不對?

  店鋪內鶯鶯燕燕們一個個神采奕奕,漢子頓時無精打采,有氣無力道:「范家小子,又要幹啥?」

  面對邋裡邋遢的漢子,那位少年略顯拘謹,然後忍著心中不適,雙指捏住一根小板凳,坐在漢子身邊,輕聲道:「鄭先生,家父讓我來問,什麼時候可以正式教我拳法?」

  漢子敷衍道:「范小子啊,三境破四境,急不來的。」

  少年苦著臉,卻也不敢催促這位鄭先生。

  漢子想到自己從頭到尾只教了少年一點皮毛,真不值幾個錢,還沒這間內城藥鋪值錢,一個五六境的武夫都能教。

  漢子便有點於心不忍,壓低嗓音,正兒八經說道:「純粹武夫不比練氣士,後者喜歡一日千里,天賦嚇人的,一天破一個境界都沒事,但是武人不行,再好的資質,都要腳踏實地,步步登山,甚至有些時候,明明可以破境,都要使勁壓著,要將那些體魄雜質和神魂瑕疵,一點點抽絲剝繭,一點點修補齊全。你現在做的,我要你爹幫你熬制的藥膏,以及打造出來的那座溫泉,都是在修行,而是當下你最需要的修行,而不是什麼火急火燎地躋身煉氣境。」

  漢子最後笑道:「行了,什麼你爹要你來的,就是你小子自己猴急。」

  在老龍城錦衣玉食的少年臊眉耷眼,羞愧難當。

  武夫三境躋身第四境,實在太難了。

  所以才被稱為泥菩薩過江,幾乎全看自身天賦,七境武夫宗師,都無法指點。八境遠遊境的大宗師,倒是有可能傳授一條捷徑,可是一般而言,八境的練氣士好找,可八境的武夫,偌大一座寶瓶洲,能有幾個?屈指可數!而且幾乎全部都是被大王朝竭力籠絡尊奉的貴人,據說這還涉及到虛無縹緲的一國武運,哪裡落得到老龍城頭上?退一萬步說,就算有,苻家和孫家比他的家族更有錢,肯定輪不到范家。

  漢子拍胸脯保證道:「范小子,再等等,只要你打磨到了真正的三境瓶頸,我自會出手,不會讓你范家的銀子打水漂,到時候你小子想不破境都難。」

  少年滿腹愁腸地來鋪子,神清氣爽地離開巷子。

  一路有金丹境老祖在暗中跟隨護送。

  要知道一座桂花島渡船,在少年誕生的那一天,就已經劃到他名下,只等他行及冠禮的那一天,就能夠調用那筆年年暴漲的驚人財富。

  少年一走,女子們又開始嘰嘰喳喳,詢問那少年的家世,漢子伸出一隻手掌,做了個抓捏動作,視線從她們的胸前掠過,賤兮兮道:「藥鋪的老規矩,你們誰捨得下本錢,本掌櫃就對她說出少年的身份名字,家住何方,到底是喜歡身段豐腴的,還是嬌小玲瓏的……」

  女子們沒有一個上鈎。

  漢子惋惜道:「捨不得那個啥套不著小情郎啊,我真替你們打抱不平。」

  女子們早已散去,三三兩兩竊竊私語,說著與那位少年相關的悄悄話。

  漢子舒舒服服癱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語道:「我鄭大風的女人緣,跟姓陳小子早年的福緣,不相上下啊,難兄難弟,難兄難弟……」

  這個名叫鄭大風的藥鋪掌櫃,來自驪珠洞天,曾經負責看門,向人收取一袋子金精銅錢。

  不久之前,師父捎人給他帶了一封信,要他準備幫助陳平安打散那四張「真氣八兩符」。

  但是在密信末尾,也說如果陳平安能夠自己破境的話,就讓他鄭大風務必保證少年在老龍城,順風順水。

  鄭大風轉頭望向店鋪外的小巷,喃喃道:「范家小子這種世人眼中的武道天才,也就最多貼幾張真氣半斤符吧?否則體魄就要消受不起。那個姓陳的榆木疙瘩,這才幾天沒見,就已經這麼生猛了?哪怕練拳一事,算他陳平安從學了那門吐納術開始,這也才多少年?」

  漢子自嘲道:「師父你還真沒冤枉人,果然是師兄更有悟性,我當時可是很不看好陳平安的。」

  突然有一位少女滿臉怒火,對著漢子尖叫道:「鄭掌櫃!我的那本書呢,還給我!」

  鄭大風咳嗽一聲,從懷中掏出書本,放在櫃檯上。

  少女滿臉通紅,「還有呢!」

  鄭大風悻悻然又從懷裡掏出一樣女子貼身的褻衣,在他手中裹成一團,輕輕放在書籍旁邊,心虛解釋道:「你那包裹放得那麼光明正大,而且露出了書籍一角,我便有些好奇,拿了書後,又發現褻衣有些髒了,便好心好意,想著幫你清洗……」

  兩腮粉紅的少女飛快收起褻衣,然後抓起書籍,啪一下砸在漢子臉上,氣呼呼道:「大色胚!臭流氓!」

  漢子拿著書,一本正經道:「你誤會我不是正人君子,我哪怕受此屈辱,因為你長得好看,我可以原諒你,但是褻衣髒了,我幫你清洗的這份善心,你可千萬不能辜負呀。」

  藥鋪內轟然大笑,夾雜著婦人們的笑駡討伐,以及少女們的碎嘴埋怨。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眯眼而笑。

  ————

  老龍城外城那一方孫家庇護的世外桃源,村莊附近的木橋附近。。。

  四位山上神仙已經撤去山水陣法,畢竟看一個外鄉少年跟一群鄉野孩子鬥嘴,沒啥滋味。

  至於背劍少年到底是僞裝極好的劍修,還是煉體境的純粹武夫,四人還是沒有爭吵出一個能夠服衆的結果。不過四位到底是見多識廣的大修士,老龍城是寶瓶洲最為魚龍混雜的地帶,東邊三大洲的許多能人異士,都會經過此地,大多願意賞個臉,成為苻家和五大姓氏的座上賓,接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所以四位自身修為就很高的練氣士,也就談不上對少年如何驚為天人。

  但是無一例外,他們都認為孫嘉樹親自帶來祖宅的這位客人,不管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一定是個很不俗氣的年少天才,說不定下一次蒞臨此地,少年可能已經成了中年人,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或是躋身第七境,有望能夠以武夫體魄,抗衡天道,從而御風遠遊,到了那個時候,才是四人需要露面迎接的貴客,而不單單是孫嘉樹的一個朋友而已。

  河邊,以兩位小劍客為首的孩子們,開始慫恿陳平安展露劍術,以此證明他是一位行走江湖的劍客,而不是一個掛了個酒葫蘆就裝英雄好漢的江湖騙子。

  陳平安一開始只是懷念自己小時候的時光,跟這些孩子開玩笑,逗他們玩。

  後來發現孩子雖然年齡小,天真無邪,而且從未見識過真正的老龍城,更別談什麼江湖和劍客了。

  但是他們的一些感覺,卻是實實在在的,比如那個竹劍孩子,雖然滿嘴譏諷,但是望向他陳平安的眼底深處,還是會帶著一絲希冀,希望他會是小人書上畫著的江湖高手,能夠憑藉劍術打敗惡人。

  木劍孩子則是無比渴望自己能夠拜高人為師,他甚至連磕頭燒香都想好了,就等著那個他眼中背著劍的「大人」,能夠拔劍出鞘。

  其餘的孩子們,也都一個個張大眼睛,等著陳平安大展身手,好回家吃飯的時候跟爹娘吹牛。

  陳平安撓撓頭,「那我露一手?」

  所有孩子都整齊地小雞啄米,那個木劍少年不忘以激將法埋怨道:「婆婆媽媽,忒不爽利了,我一看你就是個騙子,怕露餡吧?」

  陳平安哈哈大笑,剛要下意識伸手去摘下養劍葫,想了想,還是收回手,不喝酒了。

  他轉頭望向對岸,河面寬達四丈。

  陳平安轉身,面朝河岸那邊,「你們看好了。」

  孩子們目不轉睛,不知道這個傢伙要做什麼。

  陳平安原地蹦跳了兩下,抖了抖腿。

  三境破四境,被說成是泥菩薩過河。

  陳平安當下已經完全忘了這一茬。

  陳平安緩緩抬起手臂,再次提醒道:「看好了啊?」

  孩子們齊刷刷點頭。

  陳平安伸手繞過肩頭,握住木匣中的那把槐木劍。

  瞬間拔劍,向河對岸拋去,用上了武夫巧勁,槐木劍在空中打了一個轉後,變為劍尖直指對岸,筆直飛去,但是飛得不快。

  「走嘍!」

  陳平安大笑一聲,腳尖一點,身形一掠而去,雙腳一前一後踩在了木劍之上。

  起先有點晃晃悠悠,站穩之後,少年便好似踩著飛劍御風而行,過河而去。

  哇!

  真是神仙劍客,不是騙子唉。

  孩子們一個個瞠目結舌,滿臉羨慕和崇拜。

  最後踩劍渡河的陳平安,腳步側移,先於槐木劍落在河對岸的一道小田壟上,然後接住下墜的槐木劍。

  他站在金黃色的油菜花之中,雙手雙腳附近,有一縷縷無形的真氣在崩碎飄散。

  陳平安心中震撼不已,先是不比孩子們少半點的錯愕,然後轉身對那些孩子們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笑道:「我叫陳平安,是一名劍客!」

  陳平安向孫氏祖宅那個方向,這一次丟擲出槐木劍,勢大力沉,故而木劍疾速飛掠而去,陳平安再次起身追上,這一次踩劍御風,已經無比熟稔。

  終於有那麼點少年劍仙的風采了。

  一人一劍,再次過河。

  陳平安踩在劍上,雙臂環胸,閉上眼睛,高高揚起腦袋,默默感受著天地之間的某種奇妙流轉。

  迎面清風吹拂,一身輕鬆的陳平安,原來已經泥菩薩過了江,所以如今已是第四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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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1 01:58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

  好似膽小稚童躲在小巷深處的灰塵藥鋪,除了女子長腿和掌櫃葷話,一天到晚其實沒有什麼事情可做,生意清淡,有些時候就連女子們都想不明白,花錢雇傭她們做什麼,要說是那個冤大頭掌櫃每天都會毛手毛腳,相對還好理解,可是漢子其實嘴上不正經,眼神吃人,從不會真正揩油,這就有些讓她們犯迷糊了,不過每月薪水不缺她們一顆銅錢,也就樂得在這座藥鋪虛度光陰,反正每天給那掌櫃的瞅幾眼,身上也不會少塊肉,倒是在此做事薪水頗豐,衣食無憂,在各自家中伙食改善許多,女子們大多胖了兩三斤,惹人憂愁。

  鄭大風今天又收到一個口信,傳信之人,是當時與他一起離開驪珠洞天的一尊陰神,不管鄭大風如何插科打諢、稱兄道弟,陰神只是裝聾作啞,絕不泄露半點底細,以至於到現在鄭大風還揣摩不出陰神的修為境界。

  老頭子讓陰神告訴鄭大風兩件事情,一件事是陳平安的真氣八兩符已經破碎,已經不用他鄭大風出手祛除,第二件事是傳道人和護道人,都在老龍城,要他自己注意。

  第一件事很淺顯,關鍵是下邊那件事,老傢伙的話說得很模棱兩可,含糊不清,鄭大風想要追問,有符籙傍身的陰神已經身形消逝。

  鄭大風百思不得其解,便坐在藥鋪門檻上發呆。關於師父和傳道人,本就是鄭大風的一個心結所在,老頭子承認自己是他和師兄李二的師父,但不是他們倆的傳道人,反而讓李二的女兒李柳,認了老傢伙做傳道人。至於護道人身份,鄭大風如今算是范家小子的護道人,要保證那個小傢伙順利破開武夫三境瓶頸,之後還要幫著范家小子一路走到純粹武夫的煉神境。

  老頭子對於陳平安的態度,也挺讓人捉摸不透,但是鄭大風可以明確一點,泥瓶巷少年,只是師父衆多押注對象之一,分量遠遠比不得天道眷顧的馬苦玄,和生而知之的李柳,當初傳授的那門吐納法門,其實很粗陋,算不得什麼武道上乘心法,鄭大風猜測應該是這幾年陳平安在武道的上升勢頭太過驚人,現在都已經由煉體境躋身煉氣境,所以老頭子開始逐漸加大押注。

  鄭大風皺眉沉思道:「難道是要我去當陳平安的傳道人,或是護道人?不對啊,老頭子以往讓手底下誰去做這類事,從來直截了當,給誰當,當幾年,負責護道對象到達何種境界為止,清清楚楚,絕不會如此藏藏掖掖。」

  鄭大風雙手抱住腦袋,無奈嘆息:「再說了我跟陳平安八字不合,這麼個不解風情的死板少年,我實在喜歡不起來啊。顯然讓李二給陳平安當護道人,才是最合適的。師父啊,你老人家到底是咋想的,能不能給句痛快話?給他當個一年半載的護道人,還好說,捏著鼻子忍忍就過去了,可要是當他的傳道人,那不是要了我的親命嘛。」

  一位活潑少女坐在門檻旁邊嗑瓜子,笑問道:「掌櫃的,愁啥呢?」

  鄭大風轉頭瞥了眼少女胸前略顯平坦的風光,沉聲道:「小荷啊,要跟上啊,不能光長腿不長肉啊。」

  少女本就是膽大的,又經過這麼久的朝夕相處,那些個葷話早就聽得耳朵起了繭子,繼續嗑瓜子,不以為意道:「想要長肉,就得多吃東西,可是藥鋪每個月的薪水就那麼點,我倒是想要那兒更風光些,可是兜裡的銀子不答應,我能咋辦?掌櫃的,給我偷偷漲漲薪水唄?我保證不告訴她們。」

  鄭大風沒嬉皮笑臉道:「就你這張唧唧喳喳的小嘴,藏不住話的,我要是給你漲了薪水,第二天肯定人人都得漲,你當我的銀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啊,養活你們這麼一大幫子小姑娘大姐姐,很辛苦的好不好。」

  少女小屁股蛋兒坐在門檻上,故意向門外伸長了那雙腿,笑道:「掌櫃的,隔壁街不是有位姐姐愛慕你嘛,那麼豐滿,不是你最好的那口兒嘛,你為啥不答應人家?人家這兒可長肉啦,咱們藥鋪裡誰都比不上她呢。」

  少女丟了瓜子,雙手在胸口托了托。

  鄭大風呲牙咧嘴,揮手趕人道:「小姑娘家家的,盡說一些不害臊的羞人話,小心以後嫁不出去,趕緊鋪子掃地!」

  少女不願挪窩,理直氣壯道:「咱們鋪子就叫灰塵藥鋪,打掃那麼乾淨,多不像話。」

  鄭大風說不過小丫頭,便翹起二郎腿,抱著後腦勺,仰頭望向天空。

  別人看不出那片雲海,他一個八境巔峰的武道宗師,看得出。

  法寶之上,是為仙兵。

  可是宗字頭的宗門,在寶瓶洲就已經足夠鳳毛麟角,仙兵更是難有。有多難?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一洲道統所在的神誥宗,宗主祁真是因為躋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正宗賜下一把仙兵。

  所以距離仙兵一大截、卻又超出法寶一籌的半仙兵,就成了所有練氣士夢寐以求的東西。

  如今老龍城有四件,兩件是城主苻家的老祖持有,皆是攻伐重寶,從中土神洲新購而來的那件,是傾向防禦、庇護一城的重寶。唯獨城頭上空的那片雲海,老龍城對外宣稱是苻家持有,可其實真相如何,是否真是苻家的殺手鐧,難說。至於八百年前那場正邪之戰,什麼女子酣睡於雲海,她醒來後駕馭那件半仙兵斬殺群魔,騙鬼呢,若真有那等滔天威勢,必須兩點兼具,一是城上雲海,絕不是什麼半仙兵,二是使用者必須是上五境練氣士。

  少女看著漢子的側臉,好奇問道:「掌櫃的,你看啥呢?」

  鄭大風使勁瞪大眼睛,抬頭望去,輕聲答少女的問題:「看有沒有體態婀娜、穿著清涼的仙子御風經過啊。」

  少女白眼道:「看看看,小心仙子撒尿在你頭上。」

  鄭大風嘖嘖道:「那豈不是久旱逢甘霖。」

  少女站起身,「噁心!」

  鄭大風哈哈大笑。

  少女剛跨過門檻,突然轉頭問道:「掌櫃的,你上次哼唱的家鄉小曲兒,能不能再哼哼?」

  鄭大風使勁搖頭,「那可是我贏得佳人芳心的壓箱底本事,哪裡好輕易展露,去去去,忙你的去。」

  少女低聲道:「哼哼唄,說不定我以後成了你媳婦呢?」

  鄭大風眼睛一亮,剛要起身,少女已經坐門檻,轉過頭望著漢子,一臉惋惜道:「掌櫃的,你這也信啊,以後娶媳婦難嘍。」

  鄭大風一屁股坐,沉默片刻後,吹起了口哨,調子還是那支鄉謠的調子,只是漢子這次沒有唱詞。

  少女彎下腰,雙手托起腮幫,安靜聽著哨子,反正之前掌櫃的哼唱曲詞,是他的家鄉話,她也聽不懂。

  初一的月兒彎,十五的月兒圓,聽阿婆說,吃著餅兒,對著月兒揮一揮手,就會沒有煩憂。

  春風兒吹秋風兒搖,聽阿婆說,紅燦燦的柿子掛滿了枝頭,跌倒了摔疼了也不要愁,柿子裝滿了背簍。

  烏雲朵兒來烏雲朵兒走,聽阿婆說,雨後會有彩帶掛在天邊頭,是老神仙在天上搭了座高樓

  老龍城即將迎來一場盛事,少城主苻南華即將迎娶雲林姜氏嫡女。

  雲林姜氏是寶瓶洲歷史最悠久的豪閥之一,相傳在上古時代,儒家剛剛成為浩然天下的正統,百廢待興,禮聖制定了最早的儒教規矩,姜氏出過數位大祝,即大禮春官中,與大史、大宰並列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祁神降福的各種祝詞。

  雲林姜氏位於寶瓶洲東南部的大海之濱,面朝大海的府門,有一條極其寬闊的闕門行道,長達三十餘里,一直延伸到大海之中,最終以一對巨大的天然礁石作為闕門,有囊括東海之意,氣魄極大。

  在從中土神洲遷徙寶瓶洲後的漫長歲月裡,姜氏逐漸棄文從商,家族在無數次山河動蕩中,始終屹立不倒,成為名副其實的富可敵國,老龍城苻家同樣如此,所以這兩家選擇聯姻,在寶瓶洲南方是近期最大的一個消息,有人好奇先前苻家的聘禮是什麼,也有人好奇姜氏女子的嫁妝,會不會是一件半仙兵,以及那些與苻家世代交好的山上仙府,會拿出怎樣的珍重賀禮,所以老龍城這兩個月湧入無數看熱鬧的山上修士,加上傳聞那位姜氏女子奇醜無比,更讓人遐想連篇。

  素來以交友廣泛著稱老龍城的苻南華,在從北方驪珠洞天返後,突然變得深居簡出,雖說談不上就此閉門謝客,可是除了孫嘉樹這些老朋友,能夠登門見上他幾面,苻南華再也沒有結交什麼新朋友,一直待在苻家,外城幾處名動半洲的風花雪月場所,這位少城主再沒有露過面。

  今天苻南華竟然離開私宅,獨自走到苻城大門口,頭頂高冠,一襲玉白色長袍,腰間懸掛翠綠欲滴的龍形玉佩,這位少城主在神色沉穩之餘,似乎還有些鬱鬱寡歡,比起去往驪珠洞天的意氣風發,天壤之別。

  這段時間這座符城貴客臨門,川流不息,哪怕苻家待人接物,可能比一國朝廷還要經驗老道,可還是有些應接不暇。

  此時符城門外,就有好幾撥山上仙家府邸的重要人物,前來祝賀那樁被世人譽為「金玉良緣」的聯姻,其中就有雲霞山,雲霞山算不得最頂尖的門派,但是出産的雲根石,風靡數洲,財源滾滾,故而也有一番蒸蒸日上的景象,若是再冒出一兩個能夠扛起大梁的天之驕子,雲霞山躋身寶瓶洲一流仙家行列,指日可待。

  老龍城與雲霞山有著數百年香火情,因為雲霞山的特産雲根石,正是苻家吞寶鯨、懸浮山兩艘渡船的重要貨物之一,由雲根石淬煉打造而出的磨石,是劍氣長城劍修用以砥礪劍鋒的好東西,因為價廉物美,最重要當然還是價格便宜,哪怕效果比之世間最佳磨劍石的斬龍台,雲泥之別,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每逢妖族作亂,大戰連綿,便是賒帳,欠下一屁股爛帳,也顧不得了,對劍修而言,沒什麼比有一把好劍更重要。

  當然所謂的價錢便宜,是相比其它通過倒懸山運往劍氣長城的珍稀物品,雲霞山雲根石的價格,賣給寶瓶洲修士,賣給老龍城苻家,賣給劍氣長城劍修,是三種懸殊價格。

  這次丹霞山來了四人,兩位山門老祖和各自得意弟子。

  苻南華今天破天荒出門迎客,是來見一個一個本該已經死了的人,雲霞山仙子蔡金簡。

  當苻南華出人意料地現身後,城門這邊頓時議論紛紛,招呼聲賀喜聲連綿不絕,苻南華一一應付過去,不失禮節,最後苻南華來到位置靠後的兩輛馬車前,看到那兩匹神俊非凡的青驄馬,有著蛟龍之屬的偏遠血統,應該是從孫家驛站臨時雇傭的車輛,老龍城內外都知道,兩種遊覽老龍城的方式最耗錢,一是向苻家買下一枚老龍翻雲佩,再就是跟孫嘉樹那傢伙名下的店鋪雇車,一般只有兩種人會如此做派,一種是兜裡真有錢,一種是土鱉傻子。

  雲霞山的兩位老祖當然不傻,這點門面還是撐得起的,而且是必須要撐的。

  見到了苻南華親自出門迎接,兩位老祖趕緊帶著得意弟子走下馬車,其中一位雲霞山嫡傳,正是臉色微白卻容顔嫵媚的仙子蔡金簡,另外一位則是器宇軒昂的年輕男子,身上所傳法袍隱約有雲霧繚繞的氣象。

  苻南華跟兩位雲霞山老祖客套寒暄之後,提了一個小要求,說要帶著蔡仙子先入城賞景敘舊。

  蔡金簡的傳道恩師,受寵若驚,哪裡會拒絕這番美意,之前蔡金簡在驪珠洞天兩手空空返山門,整整一袋子金精銅錢,連打水漂都不如,半點響聲都沒有,那可是金精銅錢,穀雨錢在它面前,就是誥命夫人見著了皇后娘娘,屁都不是。

  連累老人在雲霞山這兩年受盡白眼和詰難,原本想要一步步將蔡金簡推上山主寶座的老人,心灰意冷,但是更氣人的是寄予厚望的蔡金簡,這兩年跟個活死人似的,修行山門神通十分憊懶,讓老人既心疼又憤懣,還打不得駡不得,生怕蔡金簡破罐子破摔,淪為正陽山蘇稼那般廢物。

  苻南華與蔡金簡並肩而行,走過符城大門,帶著這位小有名氣的蔡仙子,一路走向他在符城的輝煌私宅。

  在驪珠洞天尋覓機緣之時,苻南華還只是衆多未來家主候選人之一,所以精於生意的苻南華,對當時就矮他一頭的蔡金簡十分客氣,可如今對他青眼相加的傳道老祖,破關在即,又有與雲林姜氏嫡女聯姻的推波助瀾,苻南華的身價水漲船高,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在雲霞山兩位老祖看來,苻南華如此親近蔡金簡,絕不是當年一起在驪珠洞天結為短暫盟友可以解釋,難道兩人曾經有過一段露水姻緣?也不對,蔡金簡分明還是處子之身。但是不管如何,終有一天會穿上那件老龍袍的苻南華,願意如此對待破格禮遇雲霞山,兩位老祖可謂顔面有光。

  苻南華和蔡金簡兩人極有默契,一路上都沒有怎麼說話,一直到了苻南華的私人府邸,苻南華在大廳落座,拍了拍腰間那塊父親親自賜下的嶄新玉佩,望向那位曾經在小巷被少年以瓷片捅碎喉嚨的仙子,說道:「我們現在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蔡金簡看似嫣然一笑,但是笑容其實了無生氣,「說什麼?」

  苻南華死死盯住這個本該身死道消於驪珠洞天的女子,「我不會問你如何活了過來,我只想知道,那個人為什麼救你,救了你之後,他想要你做什麼?」

  蔡金簡收斂笑意,「如果我說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信嗎?」

  苻南華冷笑道:「君子?如果他齊靜春只是一位君子,那麼儒家聖人還不得占據四座天下?」

  蔡金簡神色平淡,「苻南華,咬文嚼字就沒有意思了吧?」

  苻南華深呼吸一口氣,「那我先坦誠相見,你倒在血泊之後,我也陰溝裡翻船,差點栽在那個破地方,姓齊的當時從那個泥腿子賤胚手底下,救下了我」

  苻南華突然察覺到蔡金簡嘴角笑意的玩味,立即停下言語,改了口風,「他齊靜春攔下陳平安後,跟我說了一番話,要我離開驪珠洞天,但是隨手贈予我一份不在法寶器物上的機緣,具體為何,就不與你說了,但是很奇怪,齊靜春從頭到尾,沒有要求要我發誓將來放過陳平安,不找他的麻煩,或是什麼冤家宜解不宜結的勸說言語。」

  蔡金簡環顧四周,神情淡漠,最後望向苻南華,微笑道:「對待救命恩人和一位聖人,你難道不該以姓氏加先生作為敬稱嗎?」

  苻南華扯了扯嘴角,「人都死了,還是被各路天上仙人聯手鎮壓致死,儒教那座文廟選擇袖手旁觀,齊靜春明顯再無翻身的半點機會,那麼聖人又如何,先生又如何?齊靜春又如何?」

  蔡金簡一笑置之,感慨了一句題外話,「我們雲霞山的幾位老祖的修道之地,都沒有這座府邸來得靈氣充沛,苻南華,你們苻家真是有錢。」

  這座苻家私邸,八根主要棟樑,皆是名為「龍繞梁」,雕有真龍纏繞,口銜寶珠,每一顆寶珠都是價值連城的先天靈器,使得這座宅邸彙聚有大量靈氣,宛如一座小型洞天福地,大大利於修行。

  所以說,真正頂尖的仙家子弟,喝茶聊天是修行,睡覺打盹還是修行,一點都沒有水分。

  無根浮萍的山野散修對此眼紅嫉妒,合情合理。

  苻南華流露出一絲不耐煩,眯眼道:「蔡金簡,別給臉不要臉,我即將擁有一艘吞寶鯨渡船,若是不收你雲霞山的雲根石,你們雲霞山的山門收入就會驟減兩成,你再被那位老祖器重看好,可是你先賠了一袋子金精銅錢在前,如果再有影響雲霞山攫取暴利的途徑在後,你自己掂量掂量!」

  蔡金簡笑了起來,「行了,苻南華你就別威脅我了,老龍城苻家到底如何有錢,我是不知道,可苻家幾千年來是如何做買賣的,我一清二楚,別說你擁有一艘吞寶鯨,就是你真當上了城主,也不會在這種祖宗規矩上動手腳。」

  苻南華嘆息一聲,「既然你這麼聰明,當初我們也曾在驪珠洞天共患難一場,為何不能合則兩利?你我二人,以誠相交,徹底消彌那場禍事的後遺症?在這之後,我不但會爭取城主之位,還能夠幫你往上行走,試想一下,我只需要稍稍提高吞寶鯨收購雲根石的價格,對外放出風聲,是因為你蔡金簡的功勞,雲霞山豈敢怠慢你這位招財童子?何況你自身天賦就很好,又有押寶在你一人身上的老祖恩師,作為山門靠山,再有老龍城這麼一個强力外援,雲霞山山主之位,最遲百年,必然是你的囊中之物!」

  說到最後,苻南華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言語激昂,氣勢勃發,如同一位指點江山的未來君主。

  蔡金簡微微抬頭,看著這位躊躇滿志的少城主,眼神清澈,她並沒有太多情緒起伏。

  不是苻南華說得不夠真誠,所描繪的前景不夠美妙,而是如今的蔡金簡,跟當初那個負擔山門重任、一肚子勾心鬥角的蔡仙子,心境已經截然不同。

  人真正死過一次,彷彿從鬼門關一步步走陽間,跟命懸一線卻最終大難不死,還是不一樣的。

  那位在驪珠洞天擔任教先生的儒家聖人,以莫大神通救了她後,在那座學塾內,有過一場如同長輩與晚輩的對話,就像只是在閒聊人生,蔡金簡當初肉身依舊重傷不堪,遠未痊癒,齊先生便只是將她的魂魄剝離開來,學塾內,光陰如溪水潺潺流淌,先生向她詢問了許多洞天之外的事情,都是很瑣碎的小事,山下市井的糧米價格如何,書本刊印之術,是不是更加簡單便於流傳,等等,蔡金簡一開始還十分忐忑,到後來便放下心來,與齊先生一問一答,有些她答不上來,有些她可以回答,那位先生始終面帶微笑,偶爾蔡金簡也會詢問一些連她師父都束手無策的修行癥結,先生便會三言兩語,一一點透。

  最後齊先生還向她推薦一些聖賢經典,說是山上修行,修力當然不可或缺,神通術法,自然多多益善,能夠由雜入精是更好,可修心一樣很重要,讀那些上道理,未必是要她去做聖人,可如人之心境即心田,需要有源頭活水來,莊稼才能繁茂豐收,修道才算是真正修長生……

  最終離開驪珠洞天,蔡金簡還是那個志向高遠的蔡金簡,可也不再是那個覺得修行只為修行的雲霞山仙子。

  在臨行之前,蔡金簡壯起膽子,詢問先生為何願意救下自己這種人。

  那位齊先生坦誠笑言,「救你,不合此方天地規矩,卻是我齊靜春的道理。」

  蔡金簡又問為何願意教自己這種人聖賢道理。

  先生正色肅穆而答:「傳道授業,能解一惑是一惑。上正理,能說一理是一理。」

  蔡金簡到雲霞山,哪怕修行難題困惑已無,仍是不再急於攀升境界,只是將齊先生推薦的書籍看了一遍,將那些先生的話語,想了一遍又一遍。

  外人覺得她是荒廢修行,蔡金簡自己知道不是。

  後來她聽師父私底下說,那位齊先生死了,在寶瓶洲北方版圖的上空,一人迎敵數位天上仙人,最終灰飛煙滅,世間再無齊靜春。

  蔡金簡沒有如何悲痛欲絕,只是覺得有些失落。

  在那之後,就開始放下書本重新修行,很快就成功破開一境,並且故意壓制境界,免得太過驚世駭俗。這才有了她這次拜訪老龍城的露面機會。

  種種福禍相依,一切源於那場泥瓶巷的狹路相逢。

  歸根結底,在於當初在修行路上誤入歧途的自己,禍害慘了那個少年。

  而明顯,那位先生對少年的態度,不像是一位聖人在俯瞰蒼生,一切以規矩作準,而像是長輩在維護晚輩,甚至可以不理睬規矩。

  因為自己若是死了小巷之中,可能所謂的天道反撲大勢,和佛家的因果報應,就會落在那個少年頭上。

  在那之後,齊先生為自己傳道解惑,則很純粹,大概是覺得她還有的救,所以那位先生願意教。

  蔡金簡想明白了許多以前想都不會去想的事情,心境通透,掃去遍地塵埃,而且雲霞山最重觀想,所以才能破境迅猛。

  身處老龍城這座未來城主的龍興府邸,蔡金簡沒有揮袖離去,突然會心笑道:「苻南華,我們第一次結盟,結局慘淡,今天第二次結盟,你我再大賭一場?我賭你能夠穿上老龍袍,你賭我能夠當上雲霞山山主,如何?我現在就可以承諾,只要我手握雲霞山大權,所有雲根石,不再分賣給老龍城其餘五大姓,全部給你苻家!在這之前,我也會通過師父,儘量提高份額,賣給你的那艘吞寶鯨。」

  苻南華有點措手不及,懷疑其中是否有詐,或是另有玄機,一時間反而沒有先前那麼胸有成竹。

  驪珠洞天的境遇,雖然沒有成為修行路上的魔障心結,但是不梳理清楚脈絡,趕緊下定決心如何處置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少年,苻南華心裡頭很不痛快。

  蔡金簡已經站起身,來到一根龍繞梁附近,饒有興致地欣賞起那顆雪白寶珠。

  苻南華最後也沒有答應或是拒絕蔡金簡,只說讓她稍等幾天。

  在蔡金簡離開這座私邸之後,苻南華摘下那枚之餘老龍城意義非凡的玉佩,握在手心,在大堂上轉圈踱步,權衡利弊。

  一位身穿龍袍的高大男子,積威深重,憑空出現在大堂中,站在龍繞梁旁,仰頭端詳著那顆巨龍所銜寶珠,男子似乎想要通過雲霞山蔡金簡的視線,看到更深遠的地方。

  他來得無聲無息,以至於苻南華根本沒有察覺,等到苻南華意識到的時候,龍袍男人收視線,望向這位嫡子,問道:「為什麼不答應她?」

  苻南華答道:「總覺得心意難平。」

  正是老龍城城主苻畦的龍袍男人,隨口道:「很簡單,要麼殺了陳平安,强行壓下心湖漣漪,以修力之法,竭力斬斷一位儒家聖人帶給你的全部影響。要麼順勢而為,些許難以抹去的心結疙瘩,在別處是越往高處走,修道瑕疵越大,可在老龍城苻家,本就是結成心湖珍珠的秘法之一。」

  男人譏笑道:「就這麼點難題,你也需要如此糾結?看來我身上這件老龍袍,你這輩子是不打算穿了?」

  苻南華大汗淋漓。

  男人搖搖頭,「一個死人,一個少年,就讓你如此不痛快,我苻畦生一個好兒子。」

  苻南華臉色慘白。

  男人扯了扯嘴角,「那你知不知道,我早年已經身穿老龍袍,為了苻家二字,跪在地上給人苦苦哀求的時候,把額頭白骨都磕了出來,如今有無心結?」

  苻南華頭腦一片空白,默然流淚卻渾然不知。

  男人嗤笑一聲,消逝不見。

  如果有人能夠過了倒懸山那道奇妙禁制,成功進入兩座天地的接壤處,便都會感慨大有奇觀。

  一堵高牆,高聳入雲,亙古不變地屹立於天地間。

  高牆以南,就是這座天下的真正主人。

  高牆以北,是一座無牆之城。

  最早一撥扎根於此的劍仙曾言,若是被妖族翻過劍氣長城,天底下還有什麼城牆可言?

  在那之後,城池外圍就沒有哪怕一塊磚頭。

  十數萬劍修,與世隔絕,世世代代居住於此,除了極少數人能夠去往倒懸山,幾乎所有人都恪守祖訓,一輩子不曾去往那座浩然天下。

  在此生,在此死,以戰死於劍氣長城外為榮,以老死於劍氣長城內為恥。

  有些事情,此地異於外邊浩然天下,但是有些事情,還是有些在所難免的相似,比如這座沒有名字的無牆大城,也有一些個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但是不同於外邊大家族,需要苦口婆心地對子孫說什麼居安思危,在這裡,根本沒有必要,因為再大的家族,哪怕是嫡子,甚至是一根獨苗的嫡子,都需要在十二歲之時,擔負起「送劍」職責,最晚十六歲去往城頭向南方出劍,最遲三十歲需要離開城頭,去往南方斬殺妖族。

  在這裡,幾乎所有女子,都希望嫁給劍術比自己高的男子,若是男子戰死,她便隨後,子女再後。

  世間任何一首膾炙人口的邊塞詩歌,都無法媲美此處的戰事。

  甚至若是有外人流露出悲壯慘烈之意,他們反而會嗤之以鼻,這種事情,有何了不起的?

  第二場浩大戰事暫告段落,劍氣長城北邊的這座城池,再一次恢復寧靜。

  城內也有小橋流水庭院深深,有高門府邸石獅坐鎮,有高樓翹檐劍鋪林立,更有一棟棟簡陋茅舍祖孫同堂。

  在一座街旁酒肆,有六人圍桌而作,一位眉如狹刀的英氣少女,與一位神色木訥的獨臂少女坐在一張長凳上,後者身材矮小纖細,但是卻背負著一把令人咂舌的大劍。

  一位年紀最長的及冠男子,模樣俊朗,但是一身劍氣凝聚猶如實質,腰間佩劍,隱約散發出一股浩然氣。

  一個笑眯眯小口抿酒的胖子少年,盤腿坐在踩在長凳上,屁股很大,凳面很窄,所以他坐著其實不太舒服,經常要扭來扭去,放在雙腿上的那把劍,雖在鞘中,但是紫電縈繞,呲呲作響,有些電光炸裂濺射到了肚子上,胖子少年就會立即打個寒顫,倒抽一口冷氣。

  他旁邊坐著一個膚如黑炭、滿臉疤痕的醜陋少年,懸佩之劍,名字卻很旖旎脂粉,名為紅妝。

  醜陋少年對面坐著一個容顔俊美的少年,左右腰間各自懸佩一劍,只是一劍無鞘,劍身篆文為古樸「雲紋」二字。

  這六人,在第一場戰役中就並肩作戰,只是那一次,他們少了一個名叫蛐蛐的朋友。

  這一次,運氣要好一些,六人除了人人負傷,並無人陣亡戰死,但是他們這支隊伍的劍師,兩位底蘊深厚的十境劍修,卻沒能活著到劍氣長城,沒能走下城頭返家中。

  胖子少年喜歡喝酒,更喜歡勸酒。

  姓董的俊美少年,好像最喜歡駡那個滿臉傷疤的醜陋少年。

  獨臂少女喜歡偶爾看一眼那位及冠男子。

  英氣少女則喜歡獨自喝酒,獨自發呆,但是哪怕她怔怔出神的時候,也絕無半點柔弱之感。

  一樣不減英武神氣。

  之後有兩位年齡約莫十八九歲的女子趕來,一人坐在醜陋少年身旁,三人擠在一張長凳上,害得胖子少年大屁股三邊懸空,很是遭罪。董姓少年就不敢再駡醜陋少年了,畏畏縮縮,好像很怕對面那個和和氣氣的圓臉姐姐。

  另外一位下巴尖尖的秀氣少女,毫不猶豫地坐在俊美少年身旁,讓後者忍不住直翻白眼,心想你一個長得還沒娘們,也好意思想著跟我成親滾被窩?

  在圓臉姐姐詢問過後,才知道原來是那個及冠男子,歷練結束,馬上要返中土神洲的儒家學宮了,到時候就會由賢人成為君子。

  他摘下那把「浩然氣」,放在桌上,說這是阿良送給劍氣長城劍修的,不是送給他的,所以必須要留下。

  胖子少年笑逐顔開,他垂涎那把劍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所以趕緊點頭,連聲稱贊儒家學宮男子講義氣懂規矩,歡迎以後再來,他一定雙手雙腳一起歡迎。

  木訥獨臂少女破天荒開口,說他兩次死戰,斬殺了那麼多中五境妖族,可以帶走浩然氣。

  俊美少年對此根本無所謂,左右張望,看有路上沒有熟人能夠幫他結帳付錢。

  醜陋少年只顧著悶頭喝酒,圓臉女子是他的姐姐,便勸他少喝一點,黑炭少年置若罔聞,女子神色便有些無奈。

  英氣少女一錘定音,「拿走。」

  所有人便都沒了異議。

  哪怕一桌人當中,有人即將是學宮君子,更有人姓董,姓陳。

  若是再有人姓齊。

  那麼劍氣長城上的三個姓氏,就都有了。

  俊美少年突然皺了皺眉,嘀咕道:「怎麼走哪兒都能碰上爛狗屎。」

  街道上有一行人,多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子弟,人人劍意渾厚,殺氣十足。

  很湊巧,其中為首一人剛好姓齊,身後背負一鞘雙劍,身材高大,氣勢淩人。

  他率先走出隊伍,來到酒肆旁邊,直勾勾望向那位英氣少女,儘量不讓自己顯得咄咄逼人,語氣和緩笑問道:「寧姚,你家的那塊斬龍台,到底賣不賣?價錢好商量,我家肯定不會坑你的,再說了,我爹娘與你爹娘什麼交情,你比誰都清楚,如果不是我爺爺阻攔,當年咱們還差點成了娃娃親,對吧?」

  英氣少女頭也不抬,「滾。」

  姓齊的男子也不惱火,揉揉下巴,轉身就走,乾脆利落。

  隊伍中有人憤憤不平,嗓音不大,陰陽怪氣道:「有的人就是福氣好,爹娘都是大劍仙,可真厲害,厲害到了差點害我們輸掉整座劍氣長城,嘖嘖嘖。」

  英氣少女無動於衷。

  但是酒桌上,所有人都猛然起身,便是那位來此歷練的學宮君子,都握住了那把浩然氣。

  胖子少年咧嘴,露出森森白牙,「呦呵,方才說了啥,大爺我沒聽清楚,再說一遍?」

  俊美少年已經直接破口大駡:「小崽兒,我幹你祖宗十八代!」

  他瞥了眼對面的黑炭,「咋說?誰先來?」

  醜陋少年最直接,肩膀一抖,掙脫開姐姐的束縛,提劍前行。

  姓齊的年輕男子伸出一條手臂,示意身後衆人不要說話,然後踏出一步,笑問道:「董黑炭,你真要打架?」

  醜陋少年面無表情,只是前行,雙手已經按住左右兩側的劍柄,一把經書,一把雲紋,都是阿良從一個叫寶瓶洲大驪王朝的地方隨手丟過來的。

  如今阿良走了,救過自己三次的寧姐姐,她的爹娘都不在了,那麼他董畫符在這種時候,不做點什麼,就不配姓董。

  圓臉女子微笑道:「別殺人就行了,其餘事情,我可以幫你擺平爺爺那邊。」

  這句話一說出口,便是那位姓齊的年輕男子都覺得有些棘手。

  突然,一陣手指敲擊桌面的聲響咄咄響起。

  黑炭少年轉頭望去。

  寧姚淡然道:「黑炭,來喝酒。」

  少年悶悶轉身,坐回原位,圓臉女子摸了摸他的腦袋,本就心情煩躁的少年立即怒目相視,他姐姐做了個嬌憨鬼臉,看得俊美少年目不轉睛。

  雙方這才沒有大打出手。

  姓齊的年輕劍修領著同伴遠去,走出去很遠之後,才對那個出聲挑釁的年輕人說道:「近期不要出門去我家待著。」

  那人嗯了一聲,沒有任何猶豫,內心忐忑不安。

  寧姚在所有人重新坐回位置後,嘆了口氣,「你們多大人了,還這麼孩子氣。再說了,這種我家的家事,你們外人摻和什麼,我自己記住就行了。」

  一大桌子沉默無言。

  她記起一事,扯了扯嘴角,冷笑道:「聽說那個傢伙給道老二一拳打回了浩然天下。」

  當寧姚說起這個人,幾乎所有人都有了笑意,當然那位學宮君子是苦笑。

  胖子少年最出神,不知是想到了傷心處還是開心事,狠狠灌了一口酒。

  在他第一次走上城頭殺敵之後。

  當時少年滿臉期待看著那個不修邊幅的漢子,問道:「阿良阿良,我那一劍如何?是不是有你一半的風采了?」

  漢子只是喝著酒,哦哦呀呀隨口敷衍。

  「阿良!你倒是給句話啊,好話壞話,都中!」

  「好吧,你那一通劍術很妖嬈。」

  「啥個意思嘛?」

  「我的意思啊,就是說你一通亂劍猛如虎,結果打死了只老鼠。」

  當時一身血跡的少年泫然欲泣,可憐巴巴的,覺得天崩地塌,自己可能這輩子都沒啥大出息了。

  然後那個男人把酒壺拋給他,笑道:「我跟你這麼大的時候,還不如你。」

  小胖墩頓時挺起胸膛,那是他第一次喝酒,真他娘的難喝。

  俊美少年一手托住腮幫,一口咬住酒杯,輕輕一仰頭就能喝一口酒。

  這個動作,當初就是跟那個傢伙學的,太帥氣了。

  「阿良,聽說你去過竹海洞天,那個竹夫人,到底漂亮不?」

  「漂亮啊,兩條腿長極了。」

  「我問臉蛋呢,腿長不長,有啥意思?」

  然後少年就被吊兒郎當喝酒的漢子一把推開腦袋,「咱倆沒得聊。」

  便是那位圓臉女子,始終沒有喝酒,臉上都有些醉醉的笑意。

  她曾經膽氣十足地站在那個男人身前,問道:「阿良,想家不?」

  「想啊。」

  「下次回家帶個媳婦回去不?」

  「也想啊。」

  「阿良阿良,帶我,帶我唄?」

  男人一臉笑容和驚訝,「哎呦喂,不曾想我阿良闖蕩江湖,從未遇上對手,今兒給一位請青蔥少女撞了一下老腰……」

  少女的弟弟當時還掛著鼻涕蟲,小黑炭蹲在一旁,但是也懂事了,便撇過頭呸了一聲。

  男人將酒壺遞給少女,摸了摸她的腦袋,「做我的媳婦就算了,我阿良一個江湖浪蕩子,不坑害好姑娘。」

  少女接過了酒壺,卻沒敢喝。

  男人哈哈大笑道:「偷偷喝幾口,沒事,喝我的酒,你家老祖宗再管得嚴,也不會駡你,只會駡我阿良。」

  在懵懂少女喝酒的時候,男人腳尖一點,站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眺望遠方,雙手從額頭往腦勺捋過頭髮,感慨道:「酒能紅雙頰,愁能雪滿頭呀。小丫頭,以後要找男人,一定要找我這般學富五車能夠吟詩作賦的當然,我是說找像我的,而不是我。」

  小黑炭突然嚷嚷道:「阿良,我要拉屎!我要去南邊拉屎,快點,憋不住啦!」

  男人趕緊跳下牆頭,駡駡咧咧抱住這個小王八蛋,一掠如長虹,去往南方。

  至於南邊是不是有危險,會不會有大妖隱藏於附近,男人當然不在乎。

  那個圓臉少女也不在乎,因為他是阿良。

  在這座天下,沒有阿良一人一劍去不了的地方。

  她爺爺再不喜歡這個男人,也不會說阿良的劍術不夠高。

  結果小兔崽子到底是沒憋住,拉得滿褲襠全是,男人一邊蹲在水潭旁清洗褲衩,一邊看著那個光屁股亂跑的王八蛋,低聲笑道:「我不過是當年拒絕了你娘親七八次而已,今兒到底還是遭了報應啊,比你親爹還要像爹了」

  最後,這個男人走了,沒了劍的男人,刻下了一個猛字後,戴著斗笠離開了劍氣長城。

  那一天,劍氣長城後邊的城池中,不知有多少婦人女子喝著酒,她們的男人,也喝著更愁的悶酒。

  更後邊,懸佩一把竹刀的漢子,找到了齊靜春選擇相信的少年,對他說,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劍客。

  熟悉了之後,男人對那位浩然天下的泥瓶巷少年笑著說,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喜歡我阿良的女子,茫茫多。

  少年只當他是吹牛。

  酒桌散去,朋友分別。

  寧姚獨自回家。

  一路上有很多的指指點點。

  有憐憫,有譏諷,有嘆息,有仰慕。

  寧姚回到家中,仍是這座城池最大的府邸之一,依然有許多家族劍修,可是少了一些人。

  她走到那座試劍場,然後躺在那塊大如茅屋的斬龍臺上,開始眯眼打盹。

  一封信上說,有個笨蛋要來送劍給她,怎麼還沒到呢?

  少女有些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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