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烽火戲諸侯 -【劍來】《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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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1 05:17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四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

  果然在天黑前,陳平安就得到了灰塵藥鋪的確切消息,除了內城地址,還有藥鋪掌櫃姓鄭,鋪子是老龍城五大姓之一范家的祖業,鄭掌櫃北方大驪口音,表面上性情粗鄙,喜好美色,每天守著小巷鋪子混吃等死,實則此人曾經兩次進入過范府,范家對其十分重視,極有可能是范家嫡孫范高水的武道明師,至於此人容貌繪畫,還要明天才能拿到。

  陳平安神色古怪,根本不用花心思去猜了,就是家鄉小鎮的看門人鄭大風。至於范家如此禮重於鄭大風,陳平安不覺得意外,一個經常要過手袋袋金精銅錢的漢子,哪怕瞧著再不正經,真實身份肯定不簡單。否則楊老頭也不會讓他幫助自己祛除真氣八兩符。

  除此之外,孫嘉樹也讓人拿來了山海龜和桂花島兩艘渡船的詳細檔案,說是讓陳平安多瞭解一下途徑航道的內幕,跨洲航行數百萬里,風雲難測,不是小事。渡船,其中夾雜有一封孫嘉樹倉促寫就的親筆信,大致意思就是:這趟去往倒懸山,渡船,你陳平安坐我孫家的,但是桂花島渡船相較山海龜的優劣,我也都與你說清楚。

  這看似是一件很多此一舉的事情,而且容易畫蛇添足,但是陳平安看完信後,略作思量,便有些佩服孫嘉樹的經商之道。設身處地,自己若是貨物需要在老龍城周轉的商賈,也願意與這樣的孫家合作。

  只不過陳平安有一點想岔了,那就是做生意很一根筋的老龍城孫家,靠著祖祖代代積攢下來的口碑,而不是家底,從來是挑選別人成為家族生意伙伴,而不是誰想要與孫家做買賣,就能夠做到,哪怕對方再財勢驚人,也不行。

  孫家的奇怪家規,就跟苻家的奇人怪胎,一樣多。

  破四境,找藥鋪,挑渡船,接連了去三樁大小心事的陳平安吃過了晚餐,中午那道海味硬菜,換成了山珍河鮮的煲湯,陳平安這下子吃得很歡實,下筷如飛,難得吃了一次十分飽,陳平安便沿著河岸散步,夕陽西下,風景宜人,陳平安覺得這裡是自己的一塊福地,以後若是還有機會,一定要再來。

  陳平安突然有了釣魚的興致,跑回孫氏祖宅,跟一位老管家詢問有無魚竿,以及最近魚情如何,河中有無大物,是否需要打窩,對此熟門熟路的老人笑著一一解釋過去,然後親自幫著陳平安準備妥當,兩人一起去往河邊釣點,老管家聽說陳平安要夜釣到很晚,本想幫著這位貴客搭建臨水帳篷,陳平安是窮了就絕不講究,對於衣食住行,從來沒有什麼要求。自然不願點頭答應,老人也不强求,緩緩離去。

  陳平安不急於拋竿,就開始在河邊來來回回練習走樁,一個時辰走樁後,又在河邊站了一個時辰的立樁,這才開始夜釣,陳平安閉上眼睛,隨手拋竿,魚餌叮咚一聲入水。

  清風吹拂油菜花,花蕊的顫顫巍巍。

  河水緩緩推移,流向遠方,河面可見的漣漪,河底無形的水脈。

  細如髮絲的那根魚線,被輕輕扯動,時而綳直時而鬆散。

  陳平安一晚上,紋絲不動,任由小魚啄碎魚餌,再無大魚上鈎,然後就這麼枯坐到天亮。

  當陳平安心有感應,轉頭遙望東方,在他緩緩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看到了這輩子從未見過的絢爛一幕。

  聖人有雲,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黃氣也。

  肉眼凡胎,朝霞本該只是艶紅而已,可是陳平安卻從東方天空的絢爛朝霞之中,看到一條條金黃色的氣流,氣若遊龍,在火紅雲海之中緩緩游曳。

  陳平安始終仰頭凝視著萬丈朝霞和金黃之氣,面對刺眼霞光和金黃氣流,陳平安雙眼渾然不覺有何不適。

  不知是否錯覺,陳平安好像察覺到雲霞滾滾而落,之後他心神微震,剎那之間,又有十數道金色遊龍洶湧竄出,從天而降,向他直撲而來,氣勢洶洶,似乎要碾壓人間這位膽敢與它們對視的窺探之人。

  那些蛟龍來勢極快,陳平安鬆開魚竿,猛然起身,一身拳意不由自主地洶湧而出,布滿外在身軀和內裡氣府,心隨意動,面對挑釁,陳平安只覺得如同面對落魄山竹樓老人,天大地大,唯有拳法最大,他一定要出這拳!

  十數條並無實質身軀的金色蛟龍,直直向陳平安撲壓而來。

  陳平安二話不說就是一個雲蒸大澤式的起手拳架,兩腳先後踩踏河邊大地,勁道直透底下一丈有餘,不但地面咚咚作響,連綿不絕,如春雷在地面滾動,靠近河岸的水面,也同時激起了陣陣浪花,向對岸激蕩而去。

  初一和十五都悄然掠出了養劍葫,但是各自懶洋洋趴在葫蘆口子上,好像在看熱鬧,並未將那些朝霞雲霄中飛掠而下的金色蛟龍視為敵人。

  陳平安心神沉浸於拳意之中,並不知道自己造就的這番驚人異象,只是單純覺得既然已經躋身四境,出拳就應該更快,可之前夜釣,他始終在適應眼中所看到的嶄新世界,以及穩固一座座氣府大門和平穩體內那道興風作浪的氣機,一直沒有機會遞拳驗證,那麼到底怎麼一個快,就看當下!

  「給我回去!」陳平安向高空為首蛟龍一拳遞出,拳罡大振,以至於袖滿拳意,鼓鼓蕩蕩,獵獵作響。

  一聲砰然巨響。

  河水劇烈翻湧,油菜花嘩啦啦歪斜了一大片。

  那條井口粗細的金色蛟龍,明明虛無縹緲,並無肉身,卻給磅礡拳意一拳擊中頭顱,暈乎乎給一拳打得倒飛十數丈。

  之後一陣密集巨響。

  十數條金色蛟龍悉數被陳平安以雲蒸大澤式打回天空,它們盤旋不去,低頭望向陳平安又換了一個氣焰駭人的古樸拳架,它們眼神既有費解,也有幽怨,只得搖頭擺尾,齊齊返回朝霞雲海之中,陳平安楞了一下,再望去,已經沒有金色氣機的流轉,東邊的朝霞似乎總算恢復正常。

  陳平安收起拳架,有些心滿意足,咧嘴而笑。

  這一拳拳打得真是夠快夠猛,不愧是武道第四境,每次出拳都像是沒了天地束縛,再無拖泥帶水的感覺,確實痛快!

  養劍葫蘆的葫蘆口子上,初一和十五「面面相覷」,十五似乎羞於見人,滑入養劍葫。

  脾氣相對暴躁的初一在錯愕呆滯之後,咻一下飛掠而起,雖然無法造成實質性傷害,它還是一次次徒勞無功地刺穿陳平安身體,像是在發泄怒火。

  本命飛劍之於劍修主人,在竅為虛,出府為實,這是天經地義的規矩,故而進出於養育飛劍的劍修竅穴,絕不會傷害到劍修本人,如今初一和十五兩把本命飛劍,與陳平安的關係,並非劍修與飛劍的主僕,談不上性命攸關,生死共存,更像是住客與東家,半個主人。

  陳平安一頭霧水,不管初一的胡鬧,直撓頭,「咋了?難道是我的第四境太弱,讓你們覺得丟人現眼?」

  先前朝霞出現金色蛟龍的天地異象,之後直撲孫氏祖宅,三金丹一元嬰,總計四位孫家供奉,不得不鄭重其事對待,很快聚頭在祖宅一棟小藏書樓內,如今四人終於沒了有關少年是練氣士和武夫的爭執,但是又多出新的分歧。

  因為此等奇異景象,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練氣士成就金丹境,從此逍遙天地間,所以引來天地感應,在丹室之中,結成一顆品相高低不一的金丹,全看天地景象的動靜大小。一種是純粹武夫的三破四、六破七,前者機會很小,堪稱渺茫,後者則是常理。一旦吸引而來,按照武道俗語,這叫能夠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比泥菩薩過江更難得,往往可以借機淬煉體魄神魂,是一樁莫大的機遇福緣,必須珍惜再珍惜。

  看那少年一覽無餘的拳法真意,渾厚無匹,絕不是練氣士了,所以必然是純粹武夫,可到底是第四境,還是第七境,四人又有爭執,這次三人堅信是第七境,所以家主孫嘉樹才願意請人來到孫氏祖宅,結下一份香火情,而且三境破四境,如何都引不來這份雲龍降落的巍峨氣象,只有一人堅信少年只是剛剛躋身第四境。

  突然那位樵夫苦笑道:「先別爭這個幾境了,咱們不應扼腕痛惜,那個少年的不可理喻錯失良機嗎?」

  三人恍然,俱是喟嘆。

  少年觀景,引來異象,是為玄之又玄的天人感應。

  世間純粹武夫朝思暮想的大機緣,就這樣給少年一通王八拳給打過了回去……

  然後四人都覺得匪夷所思,如此驚艶的武學天才,難道傳道恩師就沒有跟他講過這種最粗淺的事宜?例如三破四或是六破七,會有一場天人感應,必須好好抓住,能夠幫忙穩固境界……

  四人打破腦袋都不會想到,傳授少年拳法的竹樓老人,曾經走到過武道十境巔峰的高處,根本不覺得這種事情,是什麼機緣,一樣屬無異於拳法根本的外物!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都不如,陳平安學他拳法,就不該走此捷徑,若是光腳老人看到此時此景,一定會開懷大笑,覺得少年做得好,這才是「陳十一」會做的「蠢事」。

  在孫嘉樹中午回到祖宅後,見到陳平安之前,一位孫氏老祖私底下對現任家主打趣笑道:「你請了一位神仙來做客。」

  孫嘉樹好奇詢問,在此隱居三百餘年的老祖便將那場風波說出,孫嘉樹手掌拍在額頭,無奈道:「真神仙也。」

  一起吃飯的時候,陳平安發現孫嘉樹的眼神有些古怪,有點類似自己早些時候看劉灞橋……

  陳平安誤以為是早上那次拳打遊龍,給孫氏祖宅帶來了麻煩,擔憂問道:「怎麼了?是我早上出拳,驚動了老龍城苻家?給他們發現了蛛絲馬跡?」

  孫嘉樹笑著搖頭道:「老龍城練氣士和武夫宗師萬萬千,奇怪事多了去,涉及到孫氏祖宅,怪事就不顯得奇怪,而且別人不太敢無禮窺探此地,所以你這次出拳,沒有什麼問題……」

  說到這裡,孫嘉樹覺得自己有點違心,也替陳平安感到心疼,猶豫不決,要不要告訴少年真相。

  孫嘉樹糾結半天,最後還是坦誠相見,將真相告訴了全然不知錯過什麼的陳平安。

  陳平安聽完之後,默默喝著酒,試探性問道:「明兒我再去瞅瞅朝霞,還能再看到那些金色蛟龍嗎?」

  孫嘉樹氣笑道:「你覺得呢?!」

  陳平安跟著嘆了口氣,喝了一大口酒,感慨道:「吃了讀書少的虧啊。」

  孫嘉樹看著陳平安,玩笑道:「怎麼,想著今晚再去河邊釣魚,然後等著明天日出?」

  陳平安驚訝道:「孫嘉樹,你難道看得到人心?」

  孫嘉樹哭笑不得,擺手道:「我可沒這份能耐,不過聽說咱們商家的老祖宗,還真有。」

  之後陳平安又帶著魚竿去了河邊,孫嘉樹跟著在旁邊提魚簍,路上跟陳平安說了灰塵藥鋪的事情,陳平安也說了自己破四境,去不去灰塵藥鋪已經沒那麼重要,但是他還是想要去見一見那個熟人,孫嘉樹自無不可,說明天就可以動身,只需要到時候稍作準備,他肯定無法隨行,反而容易好心辦壞事,但是會讓家族一位金丹境供奉隨行扈從。

  孫嘉樹作為一家之主,手頭有辦不完的事情,自然不可能陪著陳平安枯坐河邊,他孫家要釣的魚,都很大。

  孫嘉樹很快就走回祖宅處理家族事務,坐在桌後,攤開一摞摞賬本,身前擺著一張古色古香的老算盤,算盤瞧著並不出奇,真正出奇之處,在於算盤四周蹲坐著數位拇指大小的金色小人,與傳說中的銀蟲一脈相承,誕生於金庫,它們身後長有羽翅,金光燦燦,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滾來滾去嬉戲打鬧,寓意著財運滾滾。

  當孫嘉樹心中快速默念數字之時,就會有金色小人飛掠到算盤珠子上,迅速推動。

  祖傳算盤和金色童子都不是俗物,但是書房之外一切物件,都很樸素平常,就連桌上那盞油燈都是如此,需要孫嘉樹偶爾添加香油,孫家自古就有祖訓傳於子孫:該省之省,一文銅錢,即是家族根本。該花則花,一擲千金,根本無需眨眼。

  在起身添油間隙,孫嘉樹就會來到窗口眺望河水,小憩片刻。

  身為中五境練氣士的他,最後一次遠望天色,突然以心聲傳告自家老祖之外的祖宅供奉,「小賭怡情,三位敢不敢與我賭一把?我輸了,既然是小賭怡情,就拿出一枚穀雨錢,若是三位輸了,就再為孫氏祖宅看顧百年?當然,每年孫家該給的薪水俸祿,照舊。」

  那位樵夫笑道:「孫嘉樹,這誰敢賭?太不公平了。」

  孫嘉樹笑道:「我是要賭這位少年此次守夜,還能等來天地異象,如此一來,你們賭不賭?」

  「賭!」

  三位老神仙異口同聲,笑聲爽朗。

  輸了不過是三枚穀雨錢,贏了,孫家未來百年就多出三位金丹境,運氣好的,三人之中,會出現一位第九境元嬰境的修士大佬。

  想必那三人也知道其中關節,只是三位都不覺得孫嘉樹會贏而已。而且對於一枚穀雨錢,三人早已不痛不癢,而是要想親自賭贏一回老龍城小財神罷了。

  孫嘉樹然後笑著從袖中掏出三枚穀雨錢,依次排開放在窗臺上,自嘲道:「突然發現,三位可以拿走穀雨錢了。」

  三人也不客氣,紛紛運用神通術法,三枚穀雨錢憑空消失。

  修為最高,卻是最後取走那枚穀雨錢的老人,正是最有望躋身元嬰境的練氣士。

  孫嘉樹微笑不語,不再返回座位,站在窗口,安靜等待陳平安從立樁中睜眼抬頭的那一刻,那些價值連城的金色童子翹首以盼,小傢伙們都有些疑惑,為何這個主人今天如此不愛掙錢了。

  東方天空,先是銀灰色,繼而魚肚白,最後朝霞萬里,紅燦燦耀眼,照徹老龍城。

  然後就是天地安寧,東海旭日緩緩升起,雲聚雲散,並無半點異樣。

  輸了三枚穀雨錢的孫嘉樹笑了笑,不以為意。

  三位老神仙顯然心情舒暢,紛紛調侃孫嘉樹。

  那位孫氏老祖來到書房,身為元嬰境大佬,大手一揮,暫時隔絕書房與外方天地的聯繫,笑著安慰道:「如何?服氣了吧,你爺爺早就說過,孫家的偏門財運,早就給你的那門神通消耗殆盡了,你啊,就老老實實掙辛苦錢吧。」

  孫嘉樹唉聲嘆氣,突然想起一事,走向屋門,與老祖告辭一聲,笑道:「我去祖宅灶房老宋說一聲,今天早餐,做得平常一些,不要再揮霍那些山珍海味了,反正陳平安那小子也吃不出好壞,說不定尋常醃菜饅頭他還更喜歡,我就不拋媚眼給瞎子看了,省錢省錢!」

  孫氏老祖笑著點頭,望向老算盤上的那些個金色小人兒,老人神色有些自傲,苻家是比孫家有錢,可要說這些品相最高的招財童子,苻家不過一雙孿生金身童子而已,勉强算他苻家有三只好了,孫家卻有四位之多,其餘老龍城四大姓,最多也就是范家從一個大王朝的亡國皇帝手中,僥倖購買了一隻。

  早餐,看著陳平安狼吞虎咽那些米粥饅頭就醃菜,果然比起先前胃口要好很多,孫嘉樹坐在桌對面,細嚼慢咽,胃口比起往日也要好上一些。喝酒,遇上愛喝酒的,吃飯,碰到對胃口的,確實更容易酒足飯飽。

  之後陳平安返回河邊真正釣起了魚,斬獲頗豐,半魚簍老龍城俗稱白條的河魚,其餘半簍,是黃辣丁、趴地虎在內的雜魚。

  中午吃過一頓魚宴,孫嘉樹在讓陳平安覆上一張易容面皮後,再叮囑一番,再讓陳平安跟隨那位元嬰老祖來到祖宅外邊的一口池塘,孫氏老祖拂袖之後,池水如鏡,裡邊出現一間屋子的景象,老人示意陳平安只管走上池塘水面,收起養劍葫、只背負劍匣示人的陳平安,毫不猶豫地一腳踏出,並未墜入池塘水底,而是踩在了鏡面之上,只是腳底下的漣漪蕩漾開來,走出數步之後,身形驟然消失,如同走入了鏡面之內。

  下一刻,陳平安在屋內一步跨出,左右張望,四周正是通過水面所見的畫面。

  在孫氏祖宅那邊,老人看著尚未平息的水面漣漪,對孫嘉樹嘖嘖稱奇道:「這位大驪少年,好穩的神魂,好重的骨氣,難怪會被劉灞橋當做朋友。」

  孫嘉樹笑著搖頭反駁,「劉灞橋並不是因此而將陳平安視為朋友。」

  老人又直指人心,詢問孫嘉樹,「那你呢?」

  孫嘉樹想了想,坦言道:「到底不是相逢於患難,不如劉灞橋和陳平安。」

  鏡面那邊,位於老龍城內城,早有人恭候屋外,正是那位孫家金丹境神仙,他領著陳平安走出一棟廣袤庭院,從側面走出,乘坐一輛久候多時的馬車,氣勢內斂、返璞歸真的金丹境老神仙,親自擔任馬夫,馬車最終停在一條街巷口子上,巷口有一棵年歲不大的槐樹,樹底下有個一邊嗑瓜子一邊翻書的漢子。

  在陳平安下車後,兩人對視。

  漢子默不作聲端起板凳,先行一步走入巷子,孫家老人停車在路旁,並未跟隨,開始閉目養神。

  到了藥鋪,鄭大風將板凳放在門口,讓陳平安坐著,又去拎了一條過來,一時間門檻那邊人頭攢動,都是過來湊熱鬧的婦人女子,只可惜陳平安戴了一張其貌不揚的面皮,她們很快就沒了興趣,紛紛走回店鋪懶散度日。

  鄭大風笑眯眯問道:「既然自己打散了真氣八兩符,為何還要冒險來到這裡?如果我沒有記錯,你跟少城主苻南華是深仇大恨,就不怕露餡?到時候孫家可以把自己摘乾淨,你難道以為我會出手救你?」

  陳平安問了三個問題,「當年是誰告訴我爹本命瓷的事情?是誰害死我爹?這些跟楊老頭有沒關係?」

  鄭大風臉色平淡,笑著反問道:「如果跟老頭子有關係,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

  鄭大風用那本書扇動清風,「不管你信不信,這件事情,老頭子沒摻和其中,但是我可以直白無誤告訴你,老頭子最早的時候肯定看到了,只是大概覺得沒意義,不值得,就懶得插手。你要是因此怨恨老頭子當初沒出手阻攔,是你陳平安的事情,我一樣不攔著你。」

  陳平安搖搖頭,苦笑道:「我怨恨這個做什麼,楊老頭什麼性格,我很清楚,從不會欠人,也不讓人欠他,做什麼都是公平買賣。」

  鄭大風點點頭,轉頭望向陳平安,咧嘴道:「你能這麼想是最好,省得我拼了事後被老頭子打死駡死,也要一拳打爛你的頭顱。」

  陳平安貌似無動於衷,又或者像是早就猜測到小鎮看門人的脾性。

  鄭大風扇著風,「當初那些孩子當中,且不提各自傳承和陣營,我最看好杏花巷馬苦玄和福祿街趙繇,以及泥瓶巷宋集薪,我師兄李二,也就是李柳李槐他們爹,豬油蒙心,最喜歡你,後來你離開驪珠洞天的種種際遇,我大致上有所瞭解,才發現我既看錯了你,也看錯了師兄,以前我覺得你們倆都是缺心眼的傻子,如今才發現是我鄭大風眼瞎。」

  鄭大風其實想說,其實他李二和你陳平安,才是頂聰明的人。

  一個孤苦伶仃的泥瓶巷少年,一步步走到今天,直到走到了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才開始問那三個問題。

  陳平安問道:「楊老頭那邊,我不敢問這些,而且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你這邊,我覺得可以問問看。」

  鄭大風笑問道:「怎麼,覺得有一位金丹境練氣士護著你,就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

  陳平安莫名其妙指了指天上,「楊老頭可以權衡利弊,說不定我問到了要害,他還是會一巴掌拍死我,但是你鄭大風應該不敢。如果我猜錯了,我也不一定是必死無疑,而且你付出的代價,不會很小。」

  陳平安其實是想說鄭大風這個人,也是生意人,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個邋遢漢子的眼界和身份,遠遠不如楊老頭。

  不過當陳平安真正開口詢問,這些在他心底憋了整整十年的問題,還是會有濃重的不安,只是躋身第四境之後,已經能夠控制心境,做做樣子,假裝雲淡風輕,還是不難的。而且在走入這條小巷後,在鄭大風進鋪子拎板凳的時候,陳平安就已經從包裹裡拿出養劍葫,開始喝酒。

  自己的第四境如果不夠看,還有初一和十五,之後還有那位孫家的金丹境練氣士。

  更何況有些陳年舊事,也該揭開傷疤,拿出來曬一曬太陽了。

  鄭大風看著神色肅穆的少年,嘆了口氣,收起那本讓他差點磨破嘴皮子、好不容易再次跟少女借閱的書籍,卷成一團,輕輕捶打膝蓋,懶洋洋道:「你這小子越來越惹人厭了。行了,不用提心吊膽,偷偷綳著個心弦,我都替你累得慌,放心,我不會殺你,楊老頭對你如今挺器重,何況我鄭大風也不至於你問了幾個問題,就要對你打打殺殺,我格局再小,也沒小到這個份上。」

  鄭大風隨即道:「但是那兩個問題,我不會回答,你有本事自己去順藤摸瓜……」

  說到這裡,鄭大風笑問道:「你怎麼不直接問齊靜春?」

  陳平安果然輕鬆許多,以身後劍匣輕輕靠著牆壁,仰頭喝了口酒,說了一句讓鄭大風愈發疑惑的話,「我怕齊先生會失望。」

  鄭大風轉頭嚷嚷了一聲,「梅兒,端兩碟瓜子花生出來待客!」

  一位體態豐腴的婦人,笑著端出那兩碟碎嘴吃食,當婦人彎腰遞給他碟子的時候,鄭大風故作驚嚇道:「山峰壓我頂,好凶的氣勢啊。」

  婦人將兩隻碟子往鄭大風手上一摔,趕緊起身,踩了男人一腳,笑臉嫵媚道:「德行!」

  鄭大風將一碟花生交給陳平安,自己開始嗑瓜子。

  陳平安似乎對於鄭大風的答案,早有預料,並沒有如何失落,問道:「你有沒有好一點的劍術秘籍,可以賣?」

  鄭大風隨口問道:「是練氣士的仙家劍訣,還是江湖上的武學秘籍?」

  陳平安直言不諱道:「你應該看得出來,我的那座長生橋早就斷了,想要練劍,只能練習武學劍譜。」

  鄭大風也說得直截了當,「最好的武學秘籍,我也能幫你找來,然後以天價賣給你,但是沒啥意思,我勸你別去碰江湖上所謂的絕世秘籍,我鄭大風自己就是武道中人,知道這裡頭的深淺,既然你現在練拳練得夠好了,別節外生枝,浪費光陰。」

  陳平安吃了顆花生米,想了想,跟這個男人誠懇說道:「謝了。就憑這些話,你欠我那五顆銅錢,不用還了。」

  鄭大風嘴角抽搐。

  瞧瞧,這種無趣至極的少年郎,怎麼讓他鄭大風順眼得起來?!

  但是男人的眼神深處,晦澀難明。

  鄭大風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有氣無力道:「麻煩你把面皮摘了吧,本來就長得不俊,戴了這麼張面皮,越看越糟心。」

  陳平安搖頭道:「你不是知道我跟苻南華的過節嗎?我哪裡敢摘下來,光明正大地逛這老龍城內城,天曉得苻家有什麼術法可以查看城內動靜,比如類似神人以手掌觀山河?如果真有,我這不等於在別人家門口,嚷嚷快來打死我嗎?人家除非傻,否則肯定一大堆人湧出門把我打死。」

  鄭大風被逗樂,笑著泄露天機,「行了,楊老頭叮囑過我,只要你自行破開真氣符,我就需要保證你在老龍城活蹦亂跳,哪怕你一心求死,大搖大擺去符城大門口顯擺,我一樣要保證你平平安安離開這座城。」

  鄭大風突然嘀咕道:「以前沒覺得,現在才發現這小子倒是取了個好名字。」

  陳平安將信將疑,「你是山巔境武道宗師?還是上五境練氣士?」

  鄭大風氣笑道:「你當第九境武夫和玉璞境練氣士,是路邊大白菜?你走幾步就能看到一堆?老龍城再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八境武夫和十境地仙都已經可以橫著走了,當然前提是別惹衆怒,只挑釁一家一姓,哪怕是那有半仙兵的苻家,也不是沒有周旋的餘地。那些個元嬰境老祖,第九境練氣士而已,在這裡就已算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了。」

  鄭大風白眼道:「你當這裡是咱們驪珠洞天啊?我堂堂一個八境巔峰的武道大宗師,就只能看看門收收錢?十一境的阮邛在繼任聖人之前,就能在河邊打打鐵鑄鑄劍?大驪國師崔瀺進入驪珠洞天,不一樣只能鬼鬼祟祟,以分身示人?」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要我揭下面皮,是不是在打什麼主意?」

  鄭大風也是個混不吝的,驚訝道:「這也能看穿?」

  一尊青煙凝聚而成的陰神,出現在兩人對面的牆角光線陰暗處,冷笑道:「鄭大風現在一腦子漿糊,想不明白護道人和傳道人到底是什麼,就托范家花重金找人算了一卦,卦象為大火之中取得栗,上上大吉。所以想著讓你身陷險境,到時候他大打出手,再由我護送你離開老龍城,在這期間,他說不定能夠搞清楚所謂的兩個身份,萬一還能順勢破開八境武道瓶頸,剛好符合卦象所言。」

  陳平安轉頭看著臉不紅心不跳的鄭大風,「五文錢,先欠著,你現在就算想還,我也不回收。」

  鄭大風無所謂道:「五文錢,算得了什麼,隨便你。」

  陳平安冷笑道:「鄭大風,你真以為我不知道楊老頭的規矩?先前我故意提了一嘴的,之後你說了武學和練劍一事,我看你所說不假,才順水推舟,把這筆賬兩清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當時要我送信之人,是楊老頭,要你欠錢之人,也還是楊老頭吧?現在是不是悔青腸子了?」

  別好養劍葫,站起身,將那只空碟子放在板凳上,陳平安對那尊陰神拱手抱拳,「雖然不知道你為何願意道破真相,可能歸根結底,還是楊老頭的意思,但我還是要感謝你!」

  陰神點點頭。

  陳平安大步離去。

  鄭大風確實如少年所說,的的確確,悔青了腸子。

  鄭大風冷冷望向那尊極有可能壞了自己大吉卦象的陰神,「是你的意思,還是老頭子的意思?你最好說清楚!」

  陰神淡然道:「你猜?」

  鄭大風哈哈一笑,瞬間變得雲淡風輕,「你從來不會擅自行事,多半是老頭子的意思了。」

  陰神譏笑道:「一個八境巔峰的純粹武夫,神君之徒,竟然跑去相信所謂的卦象,你難道不知道哪怕范家沒有動手腳,可之於世間任何人都是上上大吉,對你鄭大風,會不會就是乾坤顛倒,貨真價實的大凶之兆?」

  鄭大風神情凝重起來,抬頭望向那尊陰神,點頭道:「受教了。」

  陰神對此不以為然,「既然神君願意讓你獨掌一方,那你就別自作聰明,老老實實做事就是了。」

  鄭大風揮揮手道:「給那少年擺了一道,又給你教訓了一通,我煩得很,得離開巷子透口氣。」

  陰神消逝。

  鄭大風突然問道:「孫氏祖宅的異象,是不是陳平安破境引起的?」

  陰神的冰涼嗓音從牆角陰影中滲出,「應該是。」

  鄭大風腋下夾書,拎著板凳和瓜子來到街巷口,再次坐在槐樹底下乘涼看美人。

  一位身材高大、穿著普通的威嚴男子,緩緩走來,他身後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輕女子,姍姍而來。

  男人走到鄭大風身邊,年輕女子站在男人身後,對那個坐在板凳上用書扇風的藥鋪掌櫃,她充滿了好奇。

  男人微笑道:「老龍城孫嘉樹的面子,就只值一張遮遮掩掩的面皮。鄭掌櫃,看得很準。」

  鄭大風轉頭瞥了眼男人,「苻畦,你連老龍袍都沒有穿,看來不是來下逐客令的。」

  男人笑著伸手指了指身後,「我穿不穿老龍袍,在老龍城都無所謂,帶著她來,才是真正誠意所在。」

  既是示威,又是示弱。

  示威是說在老龍城,苻畦不用親自出手,就能夠驅趕你鄭大風。

  示弱則是身為老龍城城主的苻畦,願意投其所好,帶上一位雙腿很長的女子,來到鄭大掌櫃眼前。

  鄭大風狠狠剮了幾眼女子的美腿,這才轉過頭,繼續對著大街來來往往的人流,「苻畦你口氣這麼大,怎麼不一口氣把雲海吸進肚子裡?」

  苻畦臉色難堪,然後伸手握住了懸掛腰間的一枚玉佩,這才臉色平緩下來。

  女子戰戰兢兢,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父親如此明顯的怒意。

  鄭大風冷笑道:「同樣是生意人,你也配跟我比?」

  苻畦一笑置之,「既然鄭掌櫃現在心情不好,那麼有些事情,苻畦稍後再提。」

  鄭大風現在心情何止是不好,簡直就是不好到了極點。

  五文錢!

  就只是市井百姓經常過手的五文錢,卻是好像壓在他鄭大風心頭的五座大山!費盡心機,小心應對,好不容易成功騙取那少年親口答應,不收取這筆賬。鄭大風其實在少年開口問出那三個問題之後,以及那句看似無心之言的「楊老頭從不欠人」,鄭大風就已經心知肚明,不用奢望泥瓶巷少年跟自己討要最普通的五文錢了,這個泥瓶巷小兔崽子鬼精鬼精的,不好糊弄!

  鄭大風氣得不行,使勁扇動書籍,「難怪我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傢伙,小小年紀,城府深重,哪裡像個少年?」

  鄭大風突然停下埋怨,頽然無力道:「若是尋常少年,哪裡活得到今天。」

  這個漢子長吁短嘆,開始心煩意亂地翻動書籍,書頁嘩啦啦響動,一個字也沒看進去,自言自語道:「難道真給那陰物一語中的,我真是自作聰明?」

  翻到了書籍一頁,正是《精誠篇》,還是一些個爛大街的典故串在一起,大雜燴,然後末尾再裝模作樣添上幾句大道理,簡直就是稀裡糊塗。在鄭大風這種真正學問深遠的人看來,若是將文章拆分開來,如同這位女子的眉眼俊秀,那位女子的粉腮醉人,其她一位美人的櫻桃小嘴,處處是迷人的風景,可一旦胡亂拼湊在一起,反而不美,整體醜得不堪入目。

  鄭大風心不在焉地翻過一頁,正是《精誠篇》的最後一點尾巴。

  還是些大到無邊無際的空泛道理。

  「相傳古之赤子之心者,往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故而正心誠意,是儒家君子的立身之本。」

  「又有道家聖人言,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真者,精誠之至也。這即是天下道教「真人」頭銜的來歷。」

  鄭大風很快翻過,下一篇《忠孝篇》,又被迅速翻過,從頭翻到尾,啪一下合上書籍,又開始當做扇子扇動清風。

  這個漢子,彷彿是將書中的聖人教誨,當做了耳邊風。

  他最後認命一般,「既然老頭子說我這輩子無望第九境,那我還强求個什麼?都求了這麼多年了,難怪老頭子說我機關算盡太聰明,也就只剩下聰明了,光是跟李二就打了多少次架?宋長鏡不過是跟師兄打了一架,就破境了,我其實一開始就明白的,求不來的,只是偷偷摸摸心存僥倖罷了。哈哈,如今在這老龍城每天看看美人兒,就在八境等死好了……」

  鄭大風閉上眼睛,不再偷窺女子身段的漢子,這一刻有些神色落寞。

  一位身材堪稱「雄武」的年輕女子,臉上塗滿了脂粉,穿得花枝招展,她那大臉盤子就能夠鎮宅辟邪,當她停下腳步,看到漢子這般模樣後,覺得有些心疼,心想多半是想要與自己告白,又不好意思,不然自己就不再淑女矜持了,先開口說了,省得自己情郎難為情?

  只是她剛咳嗽一聲,想要潤潤嗓子。

  那漢子就已經猛然睜眼,拎著板凳就跑回巷子。

  她嘆息一聲,摸著自己的臉頰,自怨自艾起來,要怪就怪自己的姿容,還是這般動人,傾國傾城。

  她猛然驚覺,哎呦一聲,原來臉上脂粉給手指搓了下來,她趕緊使勁抹回去。

  ————

  苻畦沒有以神通帶著女兒返回符城,而是就這麼悠閒逛街回去,身後一駕馬車緩緩跟隨。

  女子叫苻春花,是苻畦的長女,與苻畦長子苻東海,都是有望接過家主之位的繼承人之一。

  既然是家主或者說那件老龍袍的繼承人,那麼必然是天資極好的年輕人,苻畦看似中年,實則已是四百歲高齡,十境修為,雖然比不上風雷園李摶景的那些名頭,「寶瓶洲最强十境修士」、「上五境之下第一人」,可是身穿老龍袍,加上家族坐擁四件半仙兵,苻畦完全有資格被視為一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

  苻春花也已將近三百歲,與兄長苻東海都是成名已久的金丹境,而且擅長搏殺,各自護送一艘渡船去往倒懸山百餘年,歷練豐富,遭遇深海大妖,生死一線的險境,早已不是一兩次了。關鍵是苻家子弟躋身金丹境,就意味著能夠駕馭半仙兵,所以寶瓶洲一直流傳這個說法,苻家練氣士的真實境界,需要往上提高半個境界才準確。

  苻春花猶豫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問道:「爹,為什麼帶我來見此人,而不是南華?」

  苻畦笑道:「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是為了表示苻家誠意,這位鄭掌櫃,喜好長腿美人。諜報上,一清二楚。」

  女子顯然不信這套說辭。

  哪怕她是有望繼承家主之位的候選人,但是她也好,兄長苻東海以及弟弟苻南華也罷,都知道一點,他們苦心經營的人脈關係,遠遠不足以知曉寶瓶洲山頂的真正風景,而且身處父親苻畦羽翼庇護之下,既是乘涼,也是拘束,他們往往不敢太過越界,以免遭受苻畦的猜忌。

  老龍城苻家,看似人人自由散漫,但那些只是無望染指老龍袍的家族廢物,早就死心了,也被排斥在家族決策圈之外,事實上,苻家的規矩森嚴,其實半點不比帝王之家遜色。

  最近百年,苻東海負責北俱蘆洲的關係經營,她苻春花則負責東南那個大洲的秘密謀劃,而原本寂寂無聞、碌碌無為的苻南華,直到那次出人意料地被選中去往驪珠洞天,之後才迅猛崛起,家族傾斜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給她這個弟弟,顯而易見,家主苻畦對她和苻東海這一百年的生意,並不滿意。

  苻春花知道已經問不出結果,就換了一個話題,「要不要我去提醒一聲孫嘉樹?」

  苻畦笑道:「孫嘉樹?人家哪怕境界不如你,可好歹是孫家的一家之主,你一個金丹境練氣士,憑什麼敲打他?他家祖宅可還有一位元嬰境的孫氏老祖,另外那位有希望躋身元嬰的金丹練氣士,你哥哥辛苦拉攏了幾十年,至今才有所鬆動,苻家若是這個時候敲打孫嘉樹,你覺得那名金丹境,還有臉面離開孫氏祖宅來到咱們苻家嗎?」

  苻春花臉色慘白,生怕父親誤以為自己是在坑害兄長。

  苻畦微笑道:「不用緊張,我知道你的性子。其實這次孫嘉樹順勢而為,押注在陳平安身上,也是想要試探我們苻家,估摸著就怕我們不出手敲打他,一旦被孫家得逞,然後回到祖宅,擺出一副被苻家仗勢欺壓的模樣,你信不信,根本不需要孫嘉樹勸說什麼,那名前途遠大的金丹境,當年本就是受恩於孫家,經此一役,便板上釘釘留在孫氏祖宅那邊了。」

  苻春花問道:「難道孫嘉樹就不怕那個少年死在我們手上?」

  苻畦抬頭看了眼天幕,「你會這麼想,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哪天你穿了老龍袍,才有機會知道一些真正的頭頂事。」

  苻春花下意識抬頭看了眼那片雲海。

  苻畦笑了笑,「還要更高一些。」

  苻春花心神微顫,仰頭望去,充滿了憧憬。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在成為金丹境之前,人人都覺得這是一句最快意的豪言,只是等到真正躋身金丹,才會發現,這才是練氣士的半山腰而已,僅此而已。

  苻畦突然說了一句,「比起孫家和孫嘉樹,我苻家和苻畦,還是要魄力大一些的。我現在需要離開老龍城,去迎接幾位北方貴客。你去找到南華,就說陳平安就在孫家祖宅,我想知道,他的選擇。這會決定他能否成為老龍城城主,當然也會決定你有沒有希望穿上老龍袍。希望我回到老龍城的時候,已經做出了正確選擇。」

  苻畦擺擺手,「你上車回城。」

  苻春花聽命行事,父親已經拔地而起,瀟灑掠入那座雲海大陣,應該是往北方而去。

  苻春花顧不得是什麼貴客,值得老龍城城主出城迎接,她坐入車廂後,就開始仔細思考這個問題。

  她接下來應該如何選擇,才能獲利最豐?弟弟苻南華又會如何選擇?

  苻春花發現自己一團亂麻,好像不管做什麼,都能掙到一點,但是距離自己的最佳預期,始終很遠。

  到了弟弟苻南華私邸,苻春花仍是沒有頭緒,便字斟句酌,小心翼翼說出了父親苻畦的那番話,其中有刪有減,有添有加。

  苻南華當然不會全信,但是苻畦的大致意思,苻春花不敢胡說,苻南華從頭到尾,仔細聽過了姐姐苻春花的訴說,剛要起身習慣性踱步思考問題,猛然坐回椅子,淡然道:「我已經想好了,做掉陳平安!」

  苻春花開始笑著扳手指頭,「灰塵藥鋪的鄭掌櫃,最少七境巔峰的武夫,甚至有可能是八境大宗師,與之交好的內城范家,再加上孫嘉樹的孫家,其中有一位祖宅的元嬰境孫氏老祖,雖說其餘三位金丹,不是祖宅受難,無需出手,但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孫嘉樹多半可以說服三人出手,加上內城的孫氏供奉客卿,南華,你當真不再考慮考慮?」

  苻南華臉色淡漠,「我只想如何以最小的代價,宰掉那個大驪少年。」

  苻春花又笑道:「你大婚在即,不怕出了變數?而且那少年既然是出身驪珠洞天,就算是大驪子民,不怕此事意義深遠,壞了老龍城苻家在大驪皇帝心目中的印象?」

  苻南華只是深思不語。

  苻春花最後嫣然一笑,「苻南華,你最後想一想,姐姐說這些,到底是希望你毅然出手,還是想著你不要一意孤行呢?」

  苻南華只是沉吟不語。

  苻春花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清減,最後乾脆沒了絲毫笑意,冷冷望向這個橫空出世的弟弟,一個吃掉家族整座金山銀山也才第六境的廢物而已,也敢奢望老龍城城主寶座?也配跟自己和苻東海兩位金丹境爭搶那件袍子?

  苻南華收回思緒,緩緩起身,動作如行雲流水,氣度雍容,他微微一笑,「苻春花,你和苻東海那點齷齪事情,可不止你娘親一人知道,不過我很好奇,苻東海跟你貼身侍女的那點齷齪事情,你又知不知道?」

  苻春花咧嘴一笑,「好弟弟,等我或是苻東海當了城主,一定好好養著你。」

  苻南華彷彿完全沒有聽明白其中的威脅,灑然笑道:「在那之前,咱們姐弟還是要精誠合作,謀劃一下如何殺掉陳平安才是,對吧?畢竟你現在根本猜不透父親的心思,不清楚我這個抉擇,到底是走向家主之位,還是遠離,更何況此事,父親考驗我的同時,也在考驗你,好姐姐,你可千萬要小心應對啊!」

  苻春花眯起眼,神色陰沉。

  苻南華站起身後,轉頭望向大門方向,在心中默默道:「孫嘉樹,你為了一個元嬰境,就賣掉一個差點殺掉我的陳平安,這筆買賣,值得嗎?還是說……」

  想到這裡,苻南華輕輕搖頭,不可能,孫嘉樹又不是瘋子。

  可如果萬一?

  苻南華直到這一刻,才開始猶豫起來,心中越來越煩躁。

  而苻春花望向這個看著長大、卻突然變得陌生的弟弟,終於有了一絲忌憚。

  ————

  苻畦獨自御風北去,在千里之外,停下身影,最終落在一艘來自大驪龍泉梧桐山的渡船之上。

  上邊一位墨家豪俠許弱,橫劍在身後,還有一位老蛟出身的林鹿書院副山長。

  有這兩人坐鎮渡船,哪怕是去往倒懸山,都綽綽有餘了。

  兩人護送之人,是一對少年少女,準確說來,是大驪皇子宋睦一人。

  少女名為稚圭,她低眉順眼跟在自家公子「宋集薪」身後,從頭到尾,少女都沒有看苻畦一眼,可能是苻畦沒有身穿老龍袍,加上這位老龍城城主也沒有如何自報名號,與劍仙許弱一起站在船頭寒暄客套起來,所以她沒有認出?

  這艘渡船直接穿過那片城頭上空的雲海,然後落在符城之內。

  苻畦在親自為大驪這一行客人安排好下榻之處後,來到苻南華私邸,發現這個兒子神色萎靡地背靠一根龍繞梁。

  苻畦問道:「怎麼苻家上下,毫無動靜?」

  苻南華抬起頭,望向父親,「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像怎麼做都是錯的。苻家,老龍城,大驪,驪珠洞天,孫嘉樹,苻東海苻春花……」

  苻南華突然笑了起來,「那你知不知道,其實不管你做什麼,你都是下一任老龍城城主?」

  苻南華滿臉呆滯。

  苻畦側過身,低下頭,好似在畢恭畢敬迎接某人。

  一個大口大口肆無忌憚吸收「龍氣」的少女,好似微醺走入大堂,然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抬起雙手,輕輕拍了拍手掌。

  一件龍袍浮現在她身後,霧氣騰騰,像是在以水霧清洗衣物一般。

  之後她站起身,那件龍袍自動穿戴在她身上,上邊的九條雲海金龍,開始活靈活現地流轉游動起來。

  她踢掉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披著那件太過寬鬆的龍袍,顯得有些滑稽,她皺著臉委屈道:「沒了驪珠洞天的禁制之後,還要假裝自己是一隻螻蟻,好辛苦啊。沒辦法,我暫時還打不過他們中某些人,臭道士,阮邛,宋長鏡,那位深不可測的墨家巨子,劍修許弱,等等等等……唉,總之挺多人,算了,不提這些。還是這裡好,不愧是當初登陸寶瓶洲的第一處風水寶地……龍氣經過這麼多年維護,還剩下不少,你們苻家做得不壞,以後肯定有賞,大大有賞!」

  苻南華看著少女那張挺熟悉的稚氣面孔,然後再轉頭看看滿臉平靜的父親,最後再使勁盯著那件祖傳老龍袍。

  苻南華發現之前差點瘋了一回的自己,這次是真的要瘋了。

  她環顧四周,「為了順利來到這裡,我受了好多委屈啊。但是最委屈的是,所謂的順利,還是那個臭道士施捨給我的……」

  她突然伸手指向苻南華,厲色道:「你這只螻蟻,聽說你連一個陳平安都不敢殺!你根本就不配姓……」

  少女轉頭望向苻畦,「你們姓什麼來著?」

  苻畦恭敬回道:「啓稟小姐,我們姓苻。」

  少女有些悻悻然,氣焰全無,慵懶縮在椅子裡,或者說是蜷縮在那件龍袍之中。

  苻南華距離崩潰,只差一線之隔。

  少女低頭打量著老龍袍,「歷史上九位寶瓶洲皇帝的筋骨氣血,嗯,還不錯。」

  她視線下移,喃喃道:「低端的雲海差了點。」

  她眼睛一亮,露出一雙金色瞳孔的詭譎眼眸。

  好似猜中少女心思,苻畦苦笑道:「小姐,老龍城上空的那片雲海,近期還不能收入龍袍之中,否則萬衆矚目之下,動靜太大,有心人很容易發現端倪。」

  少女嘆息一聲,「我知道輕重。」

  她最後醉眼朦朧,像是一個醉酒漢,「到了這裡,真不想再挪窩啊。」

  她猛然跳下椅子,輕輕一抖,原本巨大如被褥的老龍袍,立即變得無比合身,她站在大堂上,望向門外,她似乎在猶豫什麼。

  ————

  孫氏祖宅,老祖聽到現任家主的計劃後,苦笑道:「當真值得嗎?就不怕此戰之後,一蹶不振,被苻家聯手四家一起吞並了咱們?」

  孫嘉樹臉色如常,「我只恨孫家家底不夠大,我孫嘉樹只能賭這麼大。」

  孫氏老祖沉默許久,問道:「如果被那少年知曉我們孫家的初衷?」

  孫嘉樹眼神堅毅道:「他不會知道的,就算退一萬步說,他知道了真相,可我孫家為了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以後的回報,注定只多不少。」

  孫氏老祖再問,「如此急功近利,當真合適嗎?就不能像那少年的三境破四境,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孫嘉樹搖頭道:「我孫嘉樹一個人,當然能等,可是東寶瓶洲和天下大勢,不能等!」

  這位孫家的元嬰老祖唯有嘆息,不再勸說什麼。

  在那之後,少年從內城高樓那間屋子,走回孫氏祖宅的池塘。

  之後竟然風和日麗,天下太平。

  孫嘉樹還是隔三差五回來一趟祖宅。

  還是每次回來,都要住上一夜,然後跟三位金丹境供奉賭上一次,最早一次是一枚穀雨錢,第二次是兩枚,第三次是四枚,第四次是八枚。

  最終孫嘉樹賭了四次,輸了四次,在那之後孫嘉樹就不再下注了。

  而那個陳平安,依舊每天會去守夜釣魚,然後等待旭日東升朝霞萬丈的那一刻。

  在陳平安住在孫氏祖宅的第二十天,孫嘉樹還在以道家一門坐忘術深入睡眠,結果就聽陳平安在遠處大聲喊道:「孫嘉樹,快看!」

  孫嘉樹猛然起身,靴子也不穿,推開窗戶,眺望天空。

  只見東方雲海之中,又有十數條金色蛟龍洶湧而下,然後又被那個背劍少年以古老拳架一一打回,次次出拳酣暢淋漓,毫不猶豫。

  孫嘉樹在這一刻,悵然若失。

  道心失守,幾近崩潰。

  所幸孫氏老祖趕緊來到他身邊,伸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嘉樹,無需如此,嘉樹可以四季常青,人卻絕無事事如意,當年為你取這個名字,正是為了今天。」

  孫嘉樹臉色發白,喃喃道:「只差一次。」

  雖然他的心境趨於穩定,但是失魂落魄,心神不寧。

  就好像失去了一整座老龍城。

  ————

  老龍城內城,灰塵藥鋪外的街巷口子上,鄭大風望了一眼東方朝霞,心神恍惚之間,趕緊掏出那本書籍,翻到一頁,不斷那篇《精誠篇》,默默朗誦,當天地異象結束之後,鄭大風震碎書籍,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走回巷子,哭喪著臉道:「傳道人,哈哈,竟是我鄭大風的傳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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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1 05:59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五章 傳道人傳道

  孫嘉樹這一晚,本該要宴請一位東南大洲的某位大人物,可是年輕家主臨時起意,讓內城孫府推掉這次接風宴,雖然很不合適,以至於那邊的管事破天荒提出了異議,但是孫嘉樹沒有任何解釋,在書房已經掐斷老宅與孫府的聯繫,然後去往後邊的小祠堂。

  那邊的管事有些束手無策,孫氏元嬰老祖不願孫府為難,已經百年光陰不在孫府那邊現身的老人,親自向那位管事面授機宜,這才讓孫府上下吃了一顆定心丸。

  之後一番沐浴更衣的孫嘉樹,獨自站在祠堂內,敬香後,如同面壁思過,沉默不語。

  祠堂除了靈位,牆上還懸掛有一幅幅孫家歷代已逝家主的畫像,多是如今孫嘉樹這般不起眼的裝束,這一代孫氏家主之位,屬爺傳孫的隔代傳承,孫嘉樹爺爺在卸任家主之後,就去遊歷中土神洲,當年孫嘉樹以弱冠之齡,繼承如此大的一份家業,孫嘉樹這些年可謂甘苦自知。

  孫嘉樹望著那些掛像,有人在家族危難之際力挽狂瀾,有人開闢出新的商路,有人為家族結識拉攏了上五境修士的至交好友,有人一生碌碌無為,連累孫家在老龍城抬不起頭,有人決策失誤,害得孫家不斷讓出外城地盤,祖宗家業不斷被蠶食分割,有人誤入歧途,潛心修道,家族大權旁落外戚之手……

  孫嘉樹很想知道將來自己被掛在牆上,後世子孫又是如何看待自己,是振臂奮發的中興之祖,還是埋下家族禍根的罪魁禍首,亦或是一個錯失千載難逢良機的蠢貨?

  夜幕深沉,那位元嬰老祖緩緩走入祠堂,沉默許久,終於開口安慰道:「事不過三,你願意選擇相信那少年,賭第四次,已經殊為不易,輸在了第五次上,無需如此懊惱。那位有望躋身元嬰的金丹供奉,其實願意陪你賭這四次,本就傾向於留在孫氏祖宅,而不是被苻東海拉攏過去。」

  孫嘉樹沒有轉身,依舊抬頭凝望著一幅畫像,點頭道:「這一點,我已經想通了,並無太多心結。在押注這件事上,事情沒有變得更好,也沒變得更差,結果我能夠接受。退一步說,我孫家還不至於少了一位未來元嬰境,就要死要活。」

  孫氏老祖欲言又止,涉及到孫嘉樹的大道根本,哪怕是他,也不好隨便詢問。這就像孫氏祖宅三位供奉,不管與孫嘉樹個人關係如何好,再好奇那名少年的境界修為,也絕不會主動開口問,而只是當一個樂子在那邊猜測。

  孫嘉樹攤開一隻手掌,「我與陳平安相處,從頭到尾,都只是在做生意。不是我不把劉灞橋當朋友,而是陳平安此人,太過奇怪,我忍不住要在他身上搏一把大的,沒辦法,我孫嘉樹是商人,是孫家家主。原來知道得太多,也不好。」

  孫嘉樹轉過頭,舉起那只手掌,「等到陳平安第二次打退朝霞金龍,等到苻家的按兵不動,讓我一切謀劃落空,反受其害,我才知道自己這次撈偏門,錯得離譜,以至於我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了……一座老龍城。」

  哪怕是被世間譽為地仙的一位元嬰老祖,也看不出年輕人那只手掌有任何異樣。

  但是老人無比確定,孫嘉樹看到的,就是最終的真相。

  孫嘉樹滿臉悲愴神色,「若只是少了陳平安一個本就不是朋友的朋友,失去一座老龍城,我孫嘉樹打落牙齒和血吞,其實我照樣能忍!錢跑了,再掙就是,賺錢的能耐,我孫嘉樹絕不會比任何人差!」

  老人只能一言不發,靜待下文。

  孫嘉樹收起手掌,握緊拳頭,顫聲道:「可是經過這番波折,我發現自己的取財之道,原本一直堅信堂堂正正,是毋庸置疑的商家大道,最為契合正大光明、源遠流長八字祖訓,但是卻被才認識不到一個月的陳平安,驗證為偏門小道,商家老祖早就遺言後世,偏財如流水,來去皆快,興勃焉亡也忽焉,故而絕不可取。」

  孫嘉樹轉過頭去,不讓老祖看到自己的面容。

  他微微低頭,彷彿也不願那些家族老祖看到他的神色。

  元嬰境老人緩緩走到孫嘉樹身邊,「事已至此,難道你就此心灰意冷,什麼事情也不做了?」

  孫嘉樹雙手放在嘴邊輕輕呵氣,「苻家莫名其妙地沒有動作,裡外不是人的,只有我孫嘉樹。關鍵是我現在還不確定,陳平安認為我是怎麼樣一個人,他又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這才是問題癥結所在。」

  老人皺眉道:「陳平安對你如何,不好說。可他的性情,你還沒有吃透?」

  孫嘉樹無奈道:「之前我覺得已經看透,所以哪怕事後他知道了真相,孫家該有的,陳平安不會少了一分,大不了以後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來。可現在,不好說了。我不確定陳平安對人對己,是否完全一致。」

  老人拍了拍孫嘉樹的肩膀,「嘉樹,你很聰明,又有天賦,當個孫氏家主,沒有任何問題,哪怕是現在捅出這麼個簍子,我還是這麼認為。那我今天便不以老祖身份,不對一位孫氏家主指手畫腳,只以長輩對晚輩多說一句,拋開種種算計,家族榮辱,以及那寶瓶洲大勢,你到底還是孫嘉樹,是劉灞橋最好的朋友,陳平安又是劉灞橋介紹給你的朋友,你不妨以簡簡單單的朋友之道,與之相處,暫時就不要考慮什麼家族了。」

  孫嘉樹轉過頭,疑惑道:「可行?」

  老人笑道:「不妨試試看,反正事情已經不能再糟糕了。而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躲得掉的。人生在世,遇到一個坎不怕,努力走過去就是了,過不過得去,兩說,你好歹嘗試過。如你所言,孫家還扛得住。」

  孫嘉樹還有些猶豫狐疑,「那我試試看?」

  老人轉頭望向祠堂外的天色,「去吧。別忘了,今天就是山海龜起航的日子。」

  孫嘉樹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離開祠堂,雖然下定決心,年輕人的步伐並不輕鬆。

  「這次嘉樹這孩子是真輸慘了,輸怕了。一口氣接連輸了三次,輸穀雨錢,錯失一位有望元嬰的百年供奉。輸給不動如山的苻家,最後輸道心,本心開始動搖,最是致命。換成是我站在他這個位置上,恐怕只會比他更差,心境早已崩碎,連挽回的機會都沒有。」

  老人不再凝視孫嘉樹的背影,重新望向那些掛像,笑了笑,「有此一劫,也算好事。總好過將來闖下大禍,再難亡羊補牢。太過順風順水,一直自負於聰明才智,終歸不是長久之道。諸位以為然?」

  牆壁上一幅幅掛像,嘩啦啦作響,似在附和。

  ————

  符城內,宋集薪身邊時刻跟隨有那名林鹿書院副山長。

  老龍城與大驪的買賣,早於苻南華進入驪珠洞天就已經敲定,宋集薪此行,不過是以大驪皇子宋睦的身份,象徵性拋頭露面。這一切,既是大驪國師崔瀺的運籌帷幄,更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此次宋集薪由龍泉郡渡口南下老龍城,在大驪京城調養身體的皇帝陛下,對宋集薪沒有提出什麼要求,以至於宋集薪在渡船上的時候,生出一些錯覺,婢女稚圭才是此次遠遊的真正主心骨。

  龍泉郡,老龍城。

  稚圭,王朱為珠。

  宋集薪知道這些他知道的蛛絲馬跡,和尚未水落石出的伏線千里,已經編織成一張大網,最終會形成一個南下一個北上的局面,加上大隋高氏願意退讓一大步,與大驪宋氏結盟,寶瓶洲中部有北俱蘆洲天君謝實,攔腰斬斷觀湖書院對北方地帶的嚴密控制,雖然書院第一次出手就雷霆萬鈞,扼殺了彩衣國梳水國在內中部十數國蠢蠢欲動的戰爭苗頭,但是宋集薪依稀看出了一條大驪鐵騎的推進路徑,勢如破竹,長驅南下,策馬揚鞭於南海之濱……

  宋集薪對此默不作聲,只是看在眼中,放在肚裡。

  寶瓶洲形勢如何有利於大驪宋氏,不等於有利於他宋集薪,不提他跟廟堂重臣、柱國功勛們毫無交集,長春宮還有一個同胞弟弟,以及一位死心塌地偏愛幼子的娘娘,當初他去了一趟長春宮,名義上是骨肉分離多年,兒子認祖歸宗後,應當主動問候娘親,但是不管那位娘娘在長春宮,表現得如何傷心,宋集薪內心深處,發現自己很難感同身受,就像在看一位陌生人在那邊痛徹心扉,而他毫無惻隱之心,宋集薪當時就像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木頭人,除了擠出一點淚水,跟那位被打入冷宮的權貴婦人,就再沒有更多的言語,只是她問一句,宋集薪答一句,不像是母子重聚,反而像是一場生搬硬套的君臣奏對。

  再加上一個弟弟宋和在旁邊流淚,那次見面,母子三人應該都很彆扭。

  宋集薪獨自走在苻家的庭院廊道之中,他說想要自己散步逛逛,林鹿書院副山長便不再跟隨。宋集薪一路上遇見了不少俊朗男子和丫鬟婢女,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只不過宋集薪腰間的那對老龍翻雲佩和老龍布雨佩,足夠讓他在苻家暢通無阻。

  今天稚圭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玩了。劍仙許弱也不知所蹤,這個人,據說在中土神洲都有偌大名頭的墨家豪俠,宋集薪一直想要結交示好,但是總覺得對誰都和顔悅色的許弱,其實最不好說話,雙方很難交心,也許哪天等自己走到那個位置上,才會好一些?宋集薪便忍著,以免適得其反。

  一路行去,宋集薪欣賞著苻家精心打造的山水園林和亭臺樓閣,看多了,便有些無聊。以前他在小鎮那些街巷瞎逛,不管身邊有沒有帶著婢女稚圭,都沒覺得風景如此不耐看。宋集薪想起稚圭,心中陰霾越來越濃郁。

  他很怕有一天,她不再是自己的婢女,一回頭,再沒有她的纖細身影。

  就像現在這樣,宋集薪轉過頭,空蕩蕩的廊道,只有不識趣的籠中鸚鵡在那裡說著人話,還是拗口晦澀的老龍城方言,宋集薪轉身走到鳥籠前,用手指重重敲擊竹編鳥籠,「閉嘴!」

  鸚鵡學舌極快極準,回了宋集薪一句寶瓶洲雅言,「閉嘴!」

  宋集薪一挑眉頭,又道:「宋睦是大爺。」

  那只五彩鸚鵡默默轉過身去,用屁股對著宋集薪,然後來了一句,「你大爺!」

  宋集薪不怒反笑,心情好轉,笑著離去。

  ————

  苻家有一座登龍台,是老龍城一處禁地,不在符城內,而是在老龍城最東邊的海邊大崖上,登龍台高數十丈,是老龍城最高的建築,但是空無一物,一直有位金丹境練氣士在此結茅修行,以防外人擅自闖入。

  今天苻畦親自領著一位客人登臺觀景,此外只有嫡子苻南華作陪,再無他人。

  而且最奇怪的地方,是苻畦在登龍台腳就停下身影,只讓那位客人獨自登上高臺。

  金丹境練氣士跟苻畦恭敬打過招呼之後,多看了眼苻南華,就返回茅屋,繼續感悟大海潮汐,用以砥礪神魂。

  苻畦輕聲道:「南華,你之前沒有選擇對陳平安出手,是不是認為孫嘉樹那麼聰明的人,只會做出比你更聰明的舉動?」

  苻南華老老實實回答:「除此之外,我始終在捫心自問,若是以老龍城城主的身份,對待此事,我應該如何做。是公器私用,還是……」

  苻南華神色尷尬,不再說下去。

  苻畦贊賞道:「如此看來,那天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你是真聽進去了。苻家子孫,不能等到當了城主的那一天,才開始以城主身份行事,這點視野眼界都沒有的話,哪怕是家族最强者,只知道為了一己私欲,打打殺殺,橫行無忌,一旦遇上真正的上五境仙人,莫說是苻家,整座老龍城,又算個什麼東西?」

  苻南華一狠心,咬牙道:「父親,但是我如今境界低微,將來如何能夠名正言順繼承城主?」

  苻畦啞然失笑,「如何?用錢砸啊,老龍城苻家別的不說,錢是真不少。你以為當初我是怎麼從金丹境躋身十境元嬰的?我所消耗的天材地寶,都夠買下孫家在城外的三百里長街。在那之後,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十境巔峰?除了還算勤勉修行,更多還是用錢堆出來的,不然你以為?」

  苻南華目瞪口呆。

  就這麼簡單?

  苻畦雙手負後,抬頭望向那個步步登高的清瘦身影,微笑道:「我看好你之外,她的意見,哪怕只是一句無心之言,還是最重要,形容為一錘定音也不誇張。老龍城苻家有些人和事,你目前無法接觸,但是接下來你會瞭解得越來越多,寶瓶洲山巔的真正風景,也會逐一呈現在你眼前。」

  苻南華眼神炙熱起來。

  苻畦笑意晦暗,「然後總有一天,你就會發現四周全是血腥味。」

  那個拾級而上的外鄉人,是一位少女,她走上登龍台後,她滿臉血污,不斷有血淚從金黃眼眸中流淌而下。

  她煢煢孑立,形單影隻,環顧四周。

  九大洲,五湖四海,山上山下,盡是墳塚,皆是仇寇!

  ————

  這一天陳平安依舊守夜釣魚,然後掐著時辰,開始練習劍爐立樁,等到天亮後,又一次睜眼望向東邊的海面上空。只是這次陳平安沒有再惹來金色氣流的下墜,但是陳平安咧嘴笑,站起身朝那邊揮揮手,像是在跟熟人打招呼。

  陳平安收起魚竿魚簍,返回孫家祖宅,結果看到孫嘉樹在河邊等待自己。

  他在等陳平安,其實陳平安也在等他孫嘉樹。

  鄭大風當初在內城小巷,慫恿自己摘掉那張遮掩容貌的面皮,之後更有陰神對鄭大風從中作梗。

  看似與孫家無關的隻言片語,陳平安稍作咀嚼,就能嘗出裡頭的暗藏殺機。

  失望?當然會有。

  怒火滔天?談不上。

  劉灞橋介紹孫嘉樹給自己認識,肯定是好心好意,所以願不願意來到孫氏祖宅,是陳平安自己的選擇,歸根結底,還是趨利避害的本能,只是回頭來看,這個選擇可能不是最差的,但也不是最好的。

  苻家和孫家信奉的商賈之道,學問宗旨是什麼?孫嘉樹在閒聊之中,其實已經透露過一些。

  陳平安對孫嘉樹的印象再次模糊起來,而且內心已經充滿了戒備和審視。

  一個人的本性單純淳樸,完全不等同於憨傻遲鈍。要做真正的好人,得知道什麼是壞人。一個好人能夠好好活著,就是對這個世界最大的善意。

  這些淺顯的東西,陳平安根本不用書上告訴他,市井巷弄的雞飛狗跳,街坊鄰居的雞毛蒜皮,龍窯學徒的勾心鬥角,不都在講這些?

  孫嘉樹看著那個愈行愈近的背劍少年,深呼吸一口氣,先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作揖賠禮。

  陳平安挪開腳步,避讓了孫嘉樹這個看似無緣無故的賠罪。

  孫嘉樹起身後,對此不以為意,苦笑道:「陳平安,我已經幫你安排了范家的桂花島渡船,我孫家已經沒有顔面請你登上山海龜。」

  陳平安問道:「孫嘉樹,這是為什麼?」

  孫嘉樹猶豫片刻,乾脆蹲下身,面朝河水,撿起腳邊的一粒粒石子,輕輕丟入水中,「我之前想要富貴險中求,撈取一筆大偏財。故意隱瞞苻家對老龍城的掌控力度,只讓你帶上那張不足以遮掩所有真相的面皮,然後從那棟苻家盯得很緊的高樓走出,賭的就是性情執拗的苻南華咽不下那口氣,要興師動衆帶人殺你,在那之後,我會拼了半個孫家不要,也要保住你陳平安,事後你安然乘船去往倒懸山,就會覺得欠我孫嘉樹一個天大人情,我相信遲早有一天,孫家的回報,只會比失去的更多。」

  陳平安還是那麼提著魚竿拎著魚簍,站在原地,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怎麼確定保得住我的性命?」

  孫嘉樹頭也不回,伸手指了指頭頂,「有些人間最高處的人和事,苻南華沒資格知道,但是我孫嘉樹作為孫家家主,知道,老龍城城主苻畦當然更知道。這場晚輩之間的意氣之爭,我只要押上全部家當,擺出不惜與苻家玉石俱焚的姿態,那麼苻畦就會在狠狠敲打一番孫家之後,在某個火候主動收手。你陳平安當然只會有驚無險,不會死,而我孫嘉樹就能夠趁機跟你成為患難之交。」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滿腔怒火,臉色陰沉,悄然運轉氣機,將那股怒意死死壓在心湖。

  孫嘉樹又丟出一顆石子,「孫家這些年聲勢正盛,表面上與苻家有了一爭高下的實力,但是我看得稍微遠一點,除了一門心思投靠大驪王朝的苻家,五大姓氏中,范家緊隨苻家其後,其餘三家也各有依附,有觀湖書院,有北俱蘆洲的仙家府邸,有東南大洲的頂尖豪閥,都找到了靠山和退路,唯獨我孫家,一直舉棋不定,因為我也看中了大驪宋氏,只是我找不到門路,早些年我讓一位金丹境家族供奉去往大驪京城,別說是大驪皇帝,就連藩王宋長鏡的王府大門都進不去,一個買賣人,提著豬頭找不到廟的感覺,實在太讓人絕望了。」

  陳平安問了第二個問題,「你不把我陳平安當朋友,很正常,那麼劉灞橋呢?」

  孫嘉樹肚子裡早就想好的千言萬語,竟然沒有一句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孫嘉樹滿臉苦澀望向河水。

  直指人心,不過如此。

  暗中觀察此處對話的孫氏老祖,都為孫嘉樹捏了一把汗。

  孫嘉樹微微低頭,雙手托住腮幫,既然再無應對良策,這個聰明至極的生意人,便乾脆順著本心自言自語道:「我當然是把他當朋友的,但是可能這一次之後,只會多了你陳平安一個敵人,少了劉灞橋一個朋友。」

  陳平安問了第三個問題,「之所以說這些,是不敢殺我?怕將來有一天,給人重返浩然天下後,一腳踏平孫氏祖宅?」

  孫嘉樹搖頭道:「我不想殺你。」

  他轉過頭,强顔歡笑,「陳平安,這句話,你信不信?」

  陳平安沒有回答。

  孫嘉樹站起身,像是卸下了萬斤重擔,不再那麼神色萎靡,終於恢復了幾分老龍城孫嘉樹的風采,「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之後不管你陳平安做什麼,我都不會後悔,這點擔當,我孫嘉樹還是有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拿了行李,我就會去內城灰塵藥鋪,之後乘坐范家桂花島去往倒懸山。」

  孫嘉樹點頭道:「好。」

  兩人一前一後,默默走回孫氏祖宅,陳平安果真挎好包裹,就憑藉記憶,走上那條黃泥土路。

  孫嘉樹獨自吃著早餐,還是醃菜米粥饅頭,孫氏老祖坐在對面,剛要說話,孫嘉樹已經說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會儘快跟劉灞橋說清楚。」

  老人問道:「是怕陳平安搶先告發,到時候更加為難?還是自己良心難安,不吐不快?」

  孫嘉樹停下筷子,用心想了想,坦誠道:「好像都有。」

  老人試探性問道:「為什麼不一不做二不休,在桃花島渡船上做點手腳?」

  孫嘉樹解開心結後,精神振作不少,笑著搖頭:「不能以一個錯去掩蓋另一個錯,我是再也不敢心存僥倖了。」

  聽到這個答覆後,老人好像比孫嘉樹如釋重負,笑道:「那這個悶虧,孫家就算沒白吃。大勢之下,先行一步,當然是最好,但是能夠始終不犯大錯,一樣不容易。已經有了大家大業,就不能總想著孤注一擲,要不得啊。」

  孫嘉樹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老人站起身,「你慢慢吃,好好調整心態,近期不要再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孫嘉樹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恭送,等到老人走出屋子,他才重新坐下,繼續埋頭吃早餐。

  苦味難當。

  至於孫嘉樹若是應對不當,就要被孫氏老祖强行剝奪家主身份,這一點,先前相對而坐的一老一小,心知肚明,而且雙方都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妥。

  走出孫氏祖宅的地盤,來到一處繁華市井,問過了路,雇傭一輛普通馬車駛向內城,這一次開銷,就很正常,畢竟不用跟種種飛禽走獸、蛟龍屬裔的駿馬豪車,在那條大街上同行三百里。

  由外城進入內城才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坐上馬車後,之後反而是陳平安在為車夫指路。

  因為車廂內多出了一尊陰神,正是灰塵藥鋪外出現的那位,自稱姓趙,陳平安便尊稱為趙先生。

  到了小巷外,陳平安付過車錢,今天鄭大風沒有在槐樹下,而是坐在藥鋪櫃檯後發呆,見著了陳平安也不覺得奇怪,告訴陳平安藥鋪是小,但是藥鋪後邊很大,陳平安掀開門簾,發現竟然與楊家藥鋪是差不多的格局,後邊有個青石板大院子,一樣是正房和兩側廂房,廂房都空著,隨便陳平安挑選,陳平安選了左手邊一間,在屋內放下劍匣和行囊,只別了養劍葫在腰間,鄭大風學著楊老頭坐在正房外的屋檐下,不知道從哪個古董雜項店淘了一支老煙桿,坐在板凳上吞雲吐霧。

  只不過在陳平安看來,老人抽旱煙,是深沉如古井。

  鄭大風抽旱煙,就只有滑稽了。

  陳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門口,說了準備乘坐桂花島渡船一事,鄭大風點頭說很容易,保證把他陳平安當自家老祖宗供奉起來。

  然後各自不對脾氣的兩個傢伙,兩兩無言,一個抽旱煙,一個喝著酒。

  這讓門簾後頭那些個腦袋,覺得好生無趣,很快紛紛散去。

  鄭大風百無聊賴抽著旱煙,實在不知道老頭子為何好這一口,根本沒啥滋味嘛。時不時斜眼瞥一下那個沉悶少年,月有陰晴圓缺,盈虧自有定數,隨著驪珠洞天的破碎下墜,如今這小子的運道不算太差了,只說陳平安這次進入老龍城的時機,若非大驪渡口和雲林姜氏的先後到來,苻畦未必會如此好說話。

  陳平安則是想著如何將那五文錢的事情。

  鄭大風突然開口問道:「隨口一問,如果當初齊先生說你陳平安,這輩子都沒辦法躋身第四境,你會如何?」

  陳平安思量片刻,「那我應該就會認命了。」

  鄭大風似乎有些意外,然後翻了個白眼,愈發覺得沒勁。

  就這也能當自己的傳道人?在這種事情上,陳平安跟自己不是一路貨色嗎?

  鄭大風不願死心,問道:「認命之後呢?」

  這種事情不痛不癢,陳平安就隨口回答:「當然是繼續練拳啊,還能如何?我當時需要靠練拳吊命,再說了練拳又不只是破境,能夠强身健體,多點氣力總是好事。」

  鄭大風眯起眼,笑問道:「那如果你不小心走到了三境瓶頸,看到了第四境的希望,咋辦?」

  陳平安轉頭看著這個漢子,差一點就要將梳水國老劍聖的那句口頭禪脫口而出,你似不似個傻子?練拳是好事,破境更是好事,你既然都到了瓶頸,當然是想著如何破境。

  鄭大風嘖嘖道:「你難道就不會想起齊先生的蓋棺定論,說你無法躋身第四境?」

  陳平安瞪大眼睛,覺得鄭大風這傢伙腦子肯定給門板夾過吧,怎的八境巔峰的武道宗師,也如此莫名其妙,陳平安喝了口酒,「齊先生學問當然很大,可是齊先生的心意初衷,定然是想著我好的,若是破境是壞事,我就忍著,若是好事,但如果是齊先生一開始想錯了,難道我就真不破境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在心中喃喃道:「如果是這樣,齊先生才會失望。」

  鄭大風臉色越來越凝重,已經顧不得抽旱煙,「齊先生怎麼可能會錯?!」

  陳平安正色道:「如果我……還有機會站在齊先生面前,問先生你會不會犯錯,你覺得齊先生會怎麼回答?」

  鄭大風如遭雷擊,滿臉痛苦之色,丟了煙桿,雙手直撓頭。

  鄭大風眼眶通紅,布滿血絲,直楞楞望向陳平安,大聲喝道:「陳平安!齊先生可有話要你帶給我?!說,直接說,有的話,我便心甘情願做你的護道人!十年,一百年都無妨!」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

  鄭大風猛然起身,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裡瘋狂打轉,腳步絮亂,連一個三境武夫都不如。

  陳平安喃喃道:「該不會是走火入魔了吧?」

  那尊陰神浮現在他身側,他早已遮蔽了院子這一方小天地的氣象,不會有任何聲音動靜穿過那道門簾。

  鄭大風四處亂撞,「齊先生,我聽過你的很多次傳道受業解惑,你一定暗藏玄機說與我聽了,只是我當初不曾領會而已,想想,好好想想,鄭大風,不要急不要急……」

  小院之內,地面上出現一縷縷雜亂罡風,凝聚如實質劍鋒刀刃,好在有陰神從旁小心翼翼壓制,才沒有擊碎青石板撞爛廊柱門扉。

  陳平安默默喝酒,用心仔細觀看鄭大風和那些奇異景象。

  最後鄭大風滿臉淚水,腳步不停,只是抬頭望向了陳平安,「齊先生可有道理教你,陳平安,你快快說來,不管是什麼,只管說,不管是讀書人三不朽的聖賢大道,還是為人處世的修身齊家,你只管說來……」

  陳平安懷抱養劍葫,面無表情問道:「憑什麼?」

  鄭大風幾近哀嚎,「你是我的傳道人!陳平安,你才是我鄭大風的傳道人!」

  陰神輕聲提醒道:「陳平安,事情不妙,如果鄭大風再這麼下去,極有可能變成一個魂魄分離的武道瘋子,哪怕清醒過來,也真的一輩子無望山巔境了。而且我未必壓得住他,這座藥鋪,連同這條巷子和臨近街道,恐怕都要被鄭大風全部打爛,死傷無數。」

  陳平安其實心境遠遠沒有臉色那麼平靜,但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傳道人?還要他一個剛剛躋身第四境的傢伙,去指點一位八境巔峰的大宗師?陳平安看著院中越來越多的罡風,許多已經如條條溪澗彙聚為江河,形成一道道高達七八尺的陸地龍卷,所經之處,青石地板悉數崩碎。

  陳平安趕緊駕馭養劍葫蘆裡的飛劍十五,從中取出那些刻滿他道理的小竹簡,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將上邊的文字內容一一說給鄭大風,可鄭大風只是痛苦搖頭,說不對不對,鄭大風腳下生風,已經離開地面,像一隻斷線風箏胡亂飄蕩,並且七竅流血,慘不忍睹。

  哪怕陳平安將李希聖許多提筆寫在竹樓牆壁上的美好詩詞、文章佳句,竭盡可能記起,大聲說出,鄭大風還是搖頭,此事這位遠遊境武夫已經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只能在空中踉蹌出拳,儘量以此維持頭腦中的最後一絲清明。

  武道山巔的八九境之間,比起三四和六七,風光更加壯闊,卻也更加險峻。

  被稱為叩心關。

  至於九十之間的關隘,更是恐怖駭人,被譽為撞天門,想要跨出那一步的難度,可想而知。

  鄭大風這一切都知道,所以才會羨慕那個整天渾渾噩噩的師兄李二,才會嫉妒那個一次生死大戰就躋身十境的宋長鏡!

  他與李二私底下的交手,差點被打死的次數,一隻手都數不過來!

  為何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宋長鏡都可以,偏偏他一路攀升、勢如破竹直達第八境的鄭大風,就不行?!

  為何老頭子偏偏還要說他此生無望第九境?在他已經不堪重負的心關之上,再雪上加霜?!

  為何翻過了那篇《精誠篇》,見過了傳道人的兩次出拳打退天大機緣,悟透了精誠之意,仍是瓶頸有所鬆動,卻死活跨不過去?

  陰神下意識攥緊拳頭,死死盯住那個幾乎要心神崩潰的鄭大風,這尊陰神好像在猶豫不決,到底要不要悍然出手。

  但是他始終不敢輕舉妄動,這次若是阻攔鄭大風的發狂,那鄭大風的武道前程就真的廢了。

  鄭大風突然驟然停下身形,懸停在空中,渾身浴血,鮮紅面容模糊不清,哀莫大於心死,「師父,我做不到了,我真的做不到,對不起……」

  看著一身鮮血的鄭大風,已經束手無策的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一個小姑娘,一年到頭身穿紅棉襖,活蹦亂跳,天真爛漫。

  記得李槐說過,小姑娘經常會問一些她先生都回答不上來的問題,而齊先生從不會覺得這有何不對。

  陳平安彷彿心有靈犀,輕聲呢喃道:「弟子不必不如師。」

  一句細若蚊蠅的自言自語。

  在鄭大風耳畔,卻響若大潮拍打老龍城。

  鄭大風痴痴低頭,望向那只老煙桿。

  依稀記得,從來不願跟他多說什麼的老人,每次透過煙霧冷冷望向自己,每當這種時候,就會讓心高氣高的鄭大風,與之直視的勇氣都生不出來半點。

  在今天之前,鄭大風從來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世人不知老頭子的身份來歷,他鄭大風知道。世人不知道老頭子的神通廣大,他無比清楚。世人不知老頭子的輝煌事跡,他鄭大風還是知道。既然如此,他鄭大風如何能夠以弟子身份,不過八境武夫修為,就有資格去跟那位老人對視?

  鄭大風抬起頭,深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抹掉滿臉血跡,輕聲道:「原來如此。」

  鄭大風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放肆大笑,只是一步步向院子上方的空中御風走去,在心中對自己默念道:「師父,你已在極高處,沒關係,弟子鄭大風,會一步一步走來見你。」

  這一天,有人步步登天,直接破開了那片雲海,踩在高高雲海之上,那人登高望向更高處。

  一座老龍城,大風起兮雲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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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1 06:13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同樣是少年郎

  陳平安抬頭望向高空,鄭大風的破境氣象之大,直接讓那片苻家雲海顯出真身,不過最終人與雲海一起緩緩消逝,忍不住憂心忡忡問道:「會不會動靜太大了點?」

  陰神笑道:「動靜足夠大,才能震懾鼠輩和豺狼。」

  鄭大風能夠厚積薄發,一句打破瓶頸,這尊陰神當然樂見其成,若是鄭大風在此夭折,神君與人做生意自然公平公道,可它們這些從那座小廟走出的陰物陰神,卻無這份待遇。一旦壞了神君的謀劃,惹來震怒,在千萬里之外將它彈指滅殺,毫不奇怪。

  一貫謹小慎微的陳平安認真嚼了嚼這句話,覺得還真有道理,不過這種道理,暫時不適用於自己,無妨,就像那些刻在小竹簡上的文字,先攢著,行走江湖技不壓身,道理更是如此。

  陳平安好奇問道:「會不會鬧得滿城皆知,以後鄭大風想要點做什麼,豈不是處處是苻家和五大姓的盯梢眼線?」

  陰神瞥了眼東海方向,搖頭道:「苻畦已經出馬了,借此契機,鄭大風應該會順勢做下幾筆生意,從雲海返的時候,一定不會像上去的時候那麼大張旗鼓。」

  陳平安點點頭,收起所有翠綠欲滴的片片小竹簡,收入方寸物之中,這些竹簡,既有當初為林守一李槐做小竹箱剩下的普通綠竹,更多還是返落魄山後,魏檗贈予的竹樓殘餘,都是從青神山遷出的棋墩山奮勇竹,在梳水國渡口青蚨坊做了買賣之後,知道了青神山神霄竹的價值連城,陳平安愈發珍稀,以至於好些在上看到的美好句子,都要咀嚼幾遍,才決定要不要刻在竹簡之上。

  陰神突然問道:「能不能給我一片小竹簡,寫有『神仙有別,陰陽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的那片。」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搖頭拒絕:「不行。」

  你以為你是寶瓶李槐他們啊,想要啥我就給啥?

  但是陳平安隨即想起頭在小巷,陰神當面揭穿鄭大風的心思,不管是不是楊老頭的意思,好像都應該承情,想通了這個關節,陳平安立即就大方起來,「好,送你就送你,一片竹簡而已。」

  陰神雖然不理解為何陳平安更改心意,之前它由於心意迫切,所以說得過於直白,其實陰神不願占這個便宜,微笑解釋道:「我方才話沒說完,其實是想要跟你購買那片竹簡,十枚穀雨錢,如何?」

  陳平安剛從方寸物拿出那片竹簡,聽到穀雨錢三個字後,頓時有些頭皮發麻,疑惑道:「哪怕竹簡是青神山奮勇竹製成,可就這麼點大,不值這個嚇人的天價啊?」

  陰神淡然笑道:「賣給其他任何人,撐死了就是幾枚小暑錢,但是對我而言,這篇竹簡加上這句話,就值這個價。怎麼,嫌價錢太高,不賣?要便宜一些才肯賣?那就一枚小暑錢?」

  陳平安站起身遞過那片竹簡,笑呵呵道:「趙老先生,東西收好。」

  陰神一手接過竹簡,一手手心堆放著十枚穀雨錢,陳平安接過那把靈氣盎然的穀雨錢,使勁看了兩眼,然後趕緊收入方寸物。

  陰神打趣道:「不確定真僞?小暑錢和穀雨錢的造假,在山上層出不窮。」

  陳平安笑道:「我本來就也沒見過真正的穀雨錢,而是我信得過趙老先生。」

  陳平安酒也不喝了,別好裝有飛劍十五的養劍葫蘆在腰間。

  小雪錢,相當於世俗王朝的一千兩銀子。一顆小暑錢,等同於一百枚小雪錢。一顆穀雨錢,則是等價於十枚小暑錢。這就是山上貨幣交易的所謂「千百十」。至於為了驪珠洞天特製的金精銅錢,比起穀雨錢還要珍貴。

  十枚穀雨錢!

  這會兒終於有點腰纏萬貫的感覺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趙老先生,不然我把那些竹簡都給你瞧瞧,你找找有沒有還想買的?」

  陰神搖頭笑道:「錢囊空空,買不起了。」

  十枚穀雨錢,其實是它此次跟隨鄭大風南下老龍城的所有積蓄。

  之所以出此高價,恭賀鄭大風破境是一事,自己當時神魂震動,一眼相中了那句讖語,更加關鍵。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不信,它不行。不是他真願意一口氣拿出十枚穀雨錢,而是不得不如此為之,其中深意,玄之又玄,恐怕只有陰陽家的練氣士才能體會。

  結果陳平安又說道:「沒事,趙老先生你看上哪片竹簡,我送你便是。」

  陰神轉頭打量著這個少年,笑了笑,不再說話,重新仰頭望向雲海,覺得有點意思。

  老龍城實在太大,就像一般很少有人,會去留心空中一隻紙鳶、一隻飛鳥的動靜,鄭大風的御風登天,隨後破境引來雲海異象,男人腳底下的老百姓不會察覺什麼,但是幾乎所有中五境練氣士和武道大小宗師,都在情不自禁地仰頭關注這一幕,尤其是苻家,鬧出的動靜最大,在登龍台底下等候少女稚圭的苻畦,甚至親自去往雲海,見一見這個能夠破開雲海大陣的人物。

  由於雲海遮掩,外人看不清雲海之上的男子容貌,大多數老龍城位居高位的修行中人,更多還是湊個熱鬧,猜測那位巔峰强者的真實身份,是那位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破關而出?還是雲林姜氏的老祖在為即將下嫁老龍城的家族嫡女,敲山震虎?

  老龍城商貿繁華,冠絕寶瓶洲,作為連通三大洲物資的重要中轉樞紐,這裡魚龍混雜,有錢人多,賭鬼也多,私底下好友之間的較勁,甚至是幾家大的賭檔的押注,如雨後春筍一下子冒出來。賭得千奇百怪,有賭此人身份的,賭此人會不會被苻家打殘的,賭此人性別甚至是姓氏的……

  內城范家府邸,現任家主和幾位家族老祖、供奉客卿,沒有任何年輕子弟,全部都是百歲高齡往上的老人,此刻並肩站在一座高樓廊道,人人滿臉喜氣。他們以雲海之上的人物登天起始地,開始推算,加上之前的情報,可以推斷出正是灰塵藥鋪的鄭大風,毫無徵兆地躋身第九境,成為武道止境的山巔境大宗師,對於范家而言,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而且鄭大風未來數十年,不出意外都會待在老龍城,范家無異於多出一位從天而降的山巔境武夫,八九之差,雲泥之別!

  純粹武夫入門煉體,中期煉氣,巔峰煉神,各有三境,越往後,尤其是第七境之後,相鄰兩境的差距,就會越來越像一道鴻溝,所以流傳著一句武道俗語:高境對敵低境,殺人不過一拳事。

  只不過也有人覺得這個殺字,應該改為傷字,更加準確。

  與棋壇國手的段位有點相似,同樣是九段,分强九弱九,七八段的棋手,偶爾以妙招神仙手擊敗弱九國手,不是沒有可能,但到底屬特例,不是棋壇常理。話說來,寶瓶洲的棋手段位評定,尤其是八九段,往往只是由某個朝廷的棋待詔輪番對弈,而各位棋待詔的棋力水平,本身就相差懸殊,遠遠比不得中土神洲,儒家學宮院會親自讓棋道君子出面勘驗。

  一位范家金丹老祖撫鬚而笑:「范小子有這麼一位傳道人,真是好大的福氣!」

  笑聲四起。

  驟然之間,老龍城上空的雲海洶湧下沉,幾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身處雲海之中,四顧茫然,哪怕先前近在咫尺的親朋好友、同道中人,然後感覺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無論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這一刻的氣機運轉,或多或少都出現了凝滯減緩的狀況,不過轉瞬之後,天地又恢復清明,雲霧消散得半點不剩,很多蟄伏或是供奉於老龍城的金丹境修士,心情尤為沉重。

  鄭大風是以八境遠遊境御風而去,卻是以九境山巔境步行返小巷。

  藥鋪裡的女子們,從頭到尾都在嬉笑打鬧,沒有任何異樣感觸,這既是山下人的井底之蛙,也是凡夫俗子的另一種安穩。她們見著了從鋪子外邊走入的掌櫃,也沒往深處去想,漢子手裡拎了兩壇從鄰近大街買來的美酒,掀起門簾,低頭彎腰走入院子,一壇酒高高拋給坐在板凳上的少年,他自己撿起老煙桿,再次坐在正房前的臺階上,沉默不語,既不抽旱煙,也不豪飲醇酒。

  他開口第一句話,不是對老頭子「欽定」的傳道人陳平安說,而是詢問陰神,「老趙,現在是不是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老頭子到底還有什麼交待?陳平安過幾天就要去乘坐桂花島渡船離開此地,護道人一事,你能不能給句準話?」

  陰神搖頭道:「神君只叮囑我,你若是破境成功,就好好享福,若是破境失敗,就丟海餵魚。」

  鄭大風雙手使勁揉著臉頰,「我的親娘哎,還是一頭霧水。」

  鄭大風將老煙桿擱在懷中,打開酒罎泥封,低頭對著酒罎哧溜一下,如龍汲水,酒水凝聚為一線,自個兒跑到鄭大風嘴中,鄭大風抹了抹嘴,仰頭望向那片雲海,「老趙,你說老頭子有沒有猜到我此次破境看見的景象?有沒有料到我差點就要一鼓作氣叩心關,再撞天門?有沒有想到我看到了那道大門附近的景象,差點就要……」

  鄭大風哀嘆一聲,然後又低頭喝了口酒,突然間眉開眼笑,「說不得老頭子那句話,一開始就是兩層意思,『終生無望第九境』,哈哈,老頭子真是頑皮」

  陰神扯了扯嘴角。

  覺得鄭大風真是不知死活。

  鄭大風好似脖子給人掐住,四處張望,很是心虛,趕緊起身,來到院子中央,面朝北方,自言自語道:「老頭子,別見怪啊,弟子鄭大風破境成功,卻無法當面跟你講這件喜事,內心愧疚得很,老頭子你英明神武,度量大,莫生氣,弟子唯有三鞠躬三炷香,聊表心意了!」

  鄭大風果真手持香火狀,向遙遠的大驪方向,拜了三拜。

  陳平安很納悶,楊老頭怎麼會教出李二和鄭大風這麼天壤之別的徒弟。

  不過一想到李寶瓶李槐林守一他們幾個,同樣是性格迥異,相差十萬八千里,於是陳平安就不奇怪了。

  但是鄭大風在敬香之前有一個古怪動作,陳平安看得一清二楚,鄭大風舉起一條骼膊,伸手在頭頂繞了一下,彷彿那裡藏有三炷香,給他拿手中。

  鄭大風做完這件神神道道的事情,滿身懶散意味地坐板凳,好像真打定主意開始享福了,他盯著陳平安,陳平安跟他對視。

  一個好像是欠了一屁股債卻死活不想還錢的無賴。

  一個像是在說你敢不還錢、我打不死你也煩死你。

  陰神看著這兩位,突然發現自己有點不懂現今的世道了。

  一個嗓音打破僵局,有人掀起簾子,卻沒有立即走進院子,他一手將竹簾高高抬起,一手拎著一壺老龍城最好的桂花小釀,光是那只精美酒壺就能賣一枚雪花錢,唇紅齒白的俊秀少年看到院子裡還有外人,一時間便有些猶豫不決,站在原地,輕聲問道:「鄭先生我能進來嗎?」

  在少年走入灰塵藥鋪後,陰神就已散去身影。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一位同齡人,看得出來是一位純粹武夫,暫時應該還是三境,通過觀察少年言語間的呼吸吐納,以及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筋骨皮肉輕微顫動,以及流瀉在外的血氣精神,這位老龍城少年的武道底子打得尚可,但是瑕疵較多,許多一口純粹真氣在體內氣府的「巡狩驛路」,似乎不夠寬,且不夠平整。

  陳平安突然有訝異。

  他發現自己竟然在俯瞰別人的武道境界。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躋身武道第四境了。

  鄭大風沒有計較陳平安的神遊萬里,對著少年招手笑道:「知道瞞不過你爺爺,不過不是我說你啊,道賀禮就是一壺范家釀造的桂花小釀?是不是太馬虎了一些,我這個人從來大事上含糊,小事上特別講究的,你把酒留下後,麻溜兒范家,找你爺爺提一提,做人可不能太小氣了。」

  少年啞然,無奈道:「鄭先生,我是聽爺爺說了這事,偷跑出來送酒的,不是我家長輩的意思,不然先生等我以後繼承了那艘桂花島,再準備一份大禮?這壺酒是我從家裡偷來的,頭可別跟我爺爺說啊,我這就給先生去跟家裡討要賀禮去……」

  少年放下酒後,就屁顛屁顛跑了。

  鄭大風沒有阻攔那位風風火火的范家小子,斜眼看了一下暮氣沉沉、死精死精的陳平安,心想同樣是少年郎,瞧瞧人家范小子,待人誠懇,出手大方,好說話,一身的優點,再看看你陳平安,五文錢的舊賬,你能記這麼久,長得還不白,古板迂腐,一身的臭毛病!

  從少年的言語中,足夠讓陳平安瞭解到很多內幕。

  少年出身於那個跟隨苻家一起押注大驪的老龍城范家,如今拜師於鄭大風,未來會擁有那艘桂花島渡船。

  再加上之前陰神的透露,鄭大風要與城主苻畦做買賣。

  陳平安心中微微鬆了口氣,不管這些大人物的彎彎腸子,自己這趟選擇范家渡船去往倒懸山,應該問題不大了。

  未來老龍城是神仙打架,還是群魔亂舞,是他們需要考慮的事情,陳平安只需要先待在藥鋪耐心等待幾天,然後登上那座桂花島,到達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找到寧姑娘,送出背後那把劍。

  鄭大風伸手一抓,笑道:「范小子,來,你還真去幫我厚著臉皮討要賀禮啊?」

  其實少年到家說什麼,鄭大風根本不在乎,他實在是覺得跟陳平安相處一院,有點無聊,還不如抓個開心果來解悶,省得跟陳平安大眼瞪小眼,關鍵是他一個九境武夫還不好撒野,甚至內心深處還有點晃晃蕩蕩。

  已經快要跑出小巷的少年衣衫後領突然被人扯住,踉蹌後退,嚇了他一大跳,還以為遇上了刺客,然後聽到了鄭大先生如同響徹心扉的嗓音後,少年嘿嘿一笑,揮手示意那名金丹境家族供奉不用緊張,少年轉身快步跑灰塵鋪子,對幾位略微熟悉的女子喊了幾聲姐姐,又掀開簾子到院子,身後是一陣陣歡快的鶯聲燕語。

  少年打心底喜歡這種氛圍。

  范家大門裡的那些仙子女俠,當然更漂亮,更仙氣,但是少年很早就知道,她們看到自己後流露出來的笑意,跟這裡的姐姐們,是不一樣的。

  一個是對著范家未來家主,一個是對著不知道哪個角落蹦出來的少年。

  少年不反感前者,但是喜歡後者。

  陳平安給少年搬了條凳子,少年趕忙快步接過,笑道:「謝謝啊。」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不客氣。」

  然後少年拎著凳子,望向鄭大風,「先生,我該坐在哪兒?」

  鄭大風大手一揮,打趣道:「去門口竹簾那邊坐著,幫忙把風。」

  「好嘞。」

  少年開開心心跑去坐在門口,還是正襟危坐的那種,腰桿綳得挺直,眼觀鼻鼻觀心,雙手老老實實放在膝蓋上,雖然少年儘量讓自己顯得端莊肅穆,可是一雙眼眸忍不住泛起笑意。清澈得就像嘩啦啦流淌的溪澗,開心會有聲響,不開心也有,而不是那種水深無言,沒什麼貴人語遲。

  陳平安突然之間,有些羨慕這個少年。

  門口少年身上,有一種他一直想要卻求而不得的東西。

  文聖老秀才當初喝醉了酒,被他背著,使勁拍著他的肩膀說,少年郎肩頭要挑著草長鶯飛和楊柳依依,不要去想什麼家仇國恨,道德文章。

  門口那個少年就是這樣的。

  陳平安做不到。

  鄭大風彷彿察覺到陳平安的異樣情緒,雖然未必知曉確切想法,但是漢子想了想,笑著將那壺桂花小釀丟給范家小子。

  少年燦爛笑道:「鄭先生,我可只敢喝一口啊。」

  陳平安高高舉起養劍葫,也跟著笑起來,道:「一起喝。」

  那少年楞了一下,使勁點頭道:「那我這一口喝得多一些!哦對了,我叫范二,不是小名兒,就叫范二,因為我前邊還有個姐,叫范峻茂,我所以叫范二。好吧,其實有沒有我姐,我爹娘給我取這麼個名字,都挺讓我傷心的。你呢?可以說嗎?」

  少年喝了一大口酒,滿臉通紅,咳嗽連連,看來因為這個名字,確實有點傷心。

  陳平安喝過了酒,笑道:「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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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1 10:17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七章 桂花島之巔

  范家那艘桂花島跨洲渡船會在六天後出發,而孫家的山海龜則已經率先出海遠遊,陳平安本想去親眼看一下山海龜的模樣,但是想著老龍城最近人多眼雜,鄭大風又剛剛破境,惹出天大動靜,就告訴自己不要給人添麻煩,把這份好奇心就著酒水一起喝掉了。

  接下來兩天范家少年還是每天過來灰塵藥鋪,拎著桂花小釀跟鄭大風討教武學,鄭大風雖然人不太正經,聊起武道一事,判若兩人,雖然措辭還是有些花俏了點,可陳平安在旁聽著,覺得對於范家少年當下的武道破境,確實大有裨益,說是金玉良言都不為過。只是鄭大風講述的內容,對於陳平安沒有什麼用處,最後心底反而還有點疑問。

  鄭大風不介意陳平安旁聽這些有關三境瓶頸的小打小鬧,甚至巴不得陳平安一個心癢,自己蹦出來,要對范家小子言傳身教,到時候他就樂得輕鬆自在,大可以跑去前邊鋪子,為姐姐妹妹們排憂解愁。只可惜陳平安只聽不說,裝傻扮痴,好像半點不驕傲自己的武道四境,這讓鄭大風怨念更深,瞧瞧,一個比入定老僧、坐忘道人還穩得住的少年,要他風流不羈的鄭大風如何喜歡得起來?

  如果不是陳平安算是他的大半個傳道人,如果不是每天能蹭一壺桂花小釀,鄭大風早就要讓陳平安捲鋪蓋滾蛋,趕緊離開這間春光滿溢的藥鋪,搬去范家府邸那邊當你的貴客,只管在那邊扯自己的虎皮作威作福。

  這天范二聽完了鄭大風的疑難解惑,漢子已經火急火燎去鋪子跟女子調笑,少年便跟陳平安閒聊起來,兩個同齡人坐在屋檐下乘涼。

  跟已是一家之主、身負重擔的孫嘉樹相比,孫嘉樹言行舉止滴水不漏,讓人生出如沐春風之感,少年范二就要稚嫩許多,但是也不是那種全然不知民間疾苦的那種天真,少年聰明,開朗直爽,而且家教極好,他爹娘多半是心大的,取名字這件事上,就看得出來。

  每當少年聊起自己的姐姐范峻茂,都是滿滿的欽佩,要知道他與姐姐是同父異母,何況生在豪門富貴之家,可范二對那位身為范家主婦的「大娘」,一樣特別親近,總說自己親生娘親太嬌慣著自己了,好是好,可就是擔心自己會長不大,大娘對自己從來都是寵溺但也講規矩,對錯分明,讀開竅了,習武有成了,待人接物做得好了,大娘都會嘉獎,說好在哪裡,但是做錯了事,大娘也會把自己當做一個大人對待,絕不會訓斥喝駡,而是心平氣和與他講道理,所以范二發自肺腑地敬重這位大娘。

  少年范二願意對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大驪少年陳平安,說著這些獨屬少年的開心和憂愁。

  陳平安就安安靜靜傾聽范二的訴說,聽得津津有味,范二起先還怕陳平安覺得煩,後來見陳平安是真心喜歡,范二便會忍不住要多喝幾口酒。

  陳平安後來也跟范二說了許多家鄉龍泉的事情,聊了他當窯工燒炭、上山下水的事情。

  范二緊隨其後的問題,往往都很天馬行空,「陳平安你還要吃土啊?有米飯那麼好吃嗎?不管了,只要能扛餓就行!不然你教教我,哪些泥土更好吃些,以後我在家受罰挨餓之前,去祠堂路上就抓一大兜泥土!」

  「你能從頭到尾就靠自己一個人,燒出一件瓷器嗎?陳平安,以後我成人禮的時候,你一定要送我一件瓷器啊,酒杯茶盞這種小東西就行了,不用太講究,有個能讓人認得出是啥的粗胚模樣就成,我好跟人顯擺,說這是我朋友親手做的,他們一定吃癟,眼饞死他們。」

  「天井是什麼東西?颳風下雨下雪的天氣,咋辦?那天井對著的池子,裡頭能養魚龜蝦蟹嗎?」

  陳平安一一答范二,最後笑著說了一句最讓范二高興的話,「我有個好朋友叫劉羨陽,現在可有出息了,已經一個人去了婆娑洲那麼遠的地方,下套子做弓箭都是他教我的,以後介紹你們倆認識啊。」

  范二就在那邊小雞啄米,滿臉期待。

  他已經開始盤算將來有一天陳平安帶著劉羨陽登門做客,要如何安排他們倆的住處,每天喝什麼酒吃什麼菜,去老龍城哪兒玩。

  之後范二缺了一天沒有來灰塵藥鋪。

  這天暮色裡,藥鋪早早打烊關門,陳平安和鄭大風在後院正房,吃著一位婦人做的一桌子飯菜,鄭大風倒是想要憑藉自己的姿色,讓那位姐姐不收錢,好讓他在陳平安面前漲漲面子,沒奈何婦人六親不認,斬釘截鐵,一顆銅錢不可少。

  鄭大風一手持筷,一手持杯,吃菜喝酒兩不誤,隨口問道:「你整天跟范家小子聊些有的沒的,有意思?」

  陳平安細嚼慢咽對付飯菜,放下筷子後,「有意思。」

  鄭大風嗤之以鼻,可最後還是忍不住主動開口,「我離開驪珠洞天才這麼點時間,你就撈到了這麼多寶貝?咋來的,給說道說道?是不是一路踩狗屎撞大運來的?」

  陳平安頂了一嘴,「跟你不熟。」

  鄭大風斜眼道:「跟范二就熟了?」

  陳平安說道:「比你熟。」

  鄭大風呲牙咧嘴,「老頭子願意把珍藏已久的初一賣給你,對你是真不差。」

  陳平安這次沒有反駁什麼。

  既然破功先開了口,鄭大風就不要啥面子了,又問,「跟孫嘉樹那個聰明蛋分道揚鑣啦?」

  陳平安點點頭。

  鄭大風笑道:「這個孫子很有錢的,不挽一下?跟他成了朋友,哪怕是酒肉朋友,以後到了老龍城,保管你小子吃喝不愁。」

  陳平安搖頭道:「也就那樣了。」

  猶豫了一下,陳平安補充道:「孫嘉樹人不壞,就是有些事情,不夠厚道,我如果是商人,不太敢跟他做大買賣。因為他這種人,對誰有都有個估價,大致值多少錢,什麼時候該做什麼生意,孫嘉樹一清二楚,如果說到最後,再好的關係,也就只是生意而已,誰能保證他不把人賣了掙錢?但是我可能看錯了他,誤會了他,可不管怎麼樣,孫嘉樹如何,跟我是沒關係了。」

  鄭大風笑道:「他沒你想得那麼簡單,當然也沒你想得那麼差勁。以後這個人,會挺了不起,你今天錯過了他,既是孫嘉樹的損失,也是你小子的損失。你要是不信,咱們走著瞧。」

  陳平安問道:「你是說錢財上的損失?」

  鄭大風一條腿踩在長凳上,「不然?天下熙攘,圖個啥?名,不是錢?修為,不是錢?都是錢。」

  陳平安笑道:「只是錢,那就更沒關係了。」

  鄭大風知道陳平安的言下之意,捨不得錢,也最捨得錢,看似矛盾,實則不矛盾,歸根結底,每個人尤其是修行之人的腳下大道,在於左右雙腳的平衡,只要做到這一點,哪怕蹦跳著前行,一樣能夠走到衆山之巔。

  曾經並肩同行,又分道而行,未必就是陳平安和孫嘉樹有高下之分,好壞之別,就只是不同路而已。

  事實上,關於眼前少年的心性,鄭大風看得很透徹,不過人之砒霜我之甘飴罷了,李二喜歡,他就不喜歡,可不喜歡歸不喜歡,不得不承認,陳平安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自有其道。再者,天底下有幾人可以做他鄭大風的傳道人?

  老頭子可以做,但是不願意,只承認師徒關係,不想要在道這個字上琢磨更多。

  陳平安未必願意,可世事無巧不成,就是這麼有趣。

  鄭大風不由自主想到了一些深遠處的景象,有些已經近距離親眼看到,有些暫時離著還有點遠,漢子便有些慵懶乏味,決定結束這場還不如一桌子死鹹死鹹飯菜有滋味的對話,說道:「欠你的五文錢,在你坐上桂花島之前,我一定還你,肯定公道。這次我破境,也會跟你一並結帳。既然老頭子沒說清楚護道人一事,我又沒覺著是你的護道人,那我就當沒這事,最少跟你陳平安是如此。」

  陳平安沒意見,點頭答應。

  鄭大風拿起老煙桿,開始吞雲吐霧,抽旱煙久了,習慣成自然,覺得還挺不錯,難怪老頭子好這一口。

  鄭大風眼神恍惚。

  當初破開雲海,鄭大風差一點就要去做一天之內連破兩境的壯舉,然後鄭大風看到了雲海之上的一幕風景。

  讓他打消了念頭。

  純粹武夫的九十之間,需撞天門,自然可見天門。這不奇怪,但是鄭大風深信不疑,自己看到的天門,與任何一位已經躋身十境的武道前輩,絕不相同。

  那道天門,的的確確出現了。

  但是不止有天門而已。

  鄭大風看到了天門一根通天大柱之上,有一個面容模糊的神將,披掛一副如霜雪般的莊嚴鎧甲,神將被一把劍釘死在天門柱子上,金黃色的血液,塗滿了天柱。

  鄭大風當時仰頭望著那具凄慘屍體。

  有一個瞬間,彷彿那具神將屍體活了過來,在與他鄭大風凝視,神將嘴唇微動,似乎在說一個字。

  走!

  鄭大風那一刻差點就要肝膽崩裂,魂飛魄散,更差一點就要淪為才破境就跌境的可憐蟲。

  當時苻畦的出現,幫助鄭大風掙脫了那種束縛,而此刻陳平安的問話,打破了鄭大風的思緒。

  「鄭大風,我的三境,是被人一拳一拳打出來的,范二既然三境底子打得不算好,你為什麼不幫他?」

  鄭大風直楞楞看著眼前這個傢伙,笑出聲,「你覺得范二的三境底子,打得『不算好』?」

  陳平安皺眉道:「難道是『很不好』?」

  鄭大風差點被一口旱煙活活嗆死,大笑道:「不好個屁!不提我鄭大風,師兄李二,當然還有那個藩王宋長鏡,按照寶瓶洲武夫的正常水準來說,范二的底子從一境到三境,打得已經夠好了,而且范二本身就是個武道天才,你小子竟然說不算好?那寶瓶洲的純粹武夫,都可以拿塊豆腐撞死自己算了,不然用娘們的腰帶上吊自殺也行。」

  陳平安將信將疑,總覺得這個傢伙是在推卸責任,一天到晚想著跟藥鋪女子嬉皮笑臉,不願多花心思在范二身上。

  鄭大風笑眯眯道:「如今還得再加上一個你,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李二當初的三境底子,可能比你都要差一點。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你只是三境出色而已,李二的九境底子,堪稱世間最强,我的八境也差不多。奇了怪了,誰有這麼大本事,能用拳頭把你打出先前那麼個三境?總不可能是李二給老頭子喊驪珠洞天,手把手教你?」

  陳平安搖頭道:「是其他人。」

  鄭大風這次是真好奇了,旱煙也不再抽,「到底那人是怎麼錘煉的體魄神魂?」

  陳平安臉色微變,光是想一下落魄山竹樓的境遇,他就覺得糟心。

  鄭大風笑道:「隨便說說,你只要大致聊一下,之前所有買賣之外,我就再送你一本最入門、但是被譽為『最沒錯』的武道劍譜,當初是老頭子從一位生前是劍修的陰神那邊要來的,我和李二,還有李柳三人都學過,只是對我最沒有意義,老頭子主要還是為了李柳,對你陳平安則未必無用。」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淬煉體魄神魂,就跟搗糯米打麻糍差不多,信不信由你,就這麼簡單,不過後邊我還要做點事情……」

  說到這裡,陳平安雙指粘在一起,指向自己的骼膊,「然後自己給自己剝皮,抽筋,一寸一寸慢慢來,眼睛不能眨一下,不用徹底剝掉皮膚,也不用抽斷筋,每次都有人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結束,之後就給人扛著去泡藥桶,傷口很快就可以痊癒。」

  鄭大風問道:「總共幾次?一兩次?三四次?」

  陳平安咧嘴一笑,「每天都要做,一雙手數不過來。」

  鄭大風先是一臉匪夷所思,然後捧腹大笑,「好好好,就沖你小子吃了這麼多苦頭,老子想一想就開心得不行,那部劍譜頭我整理好,保證不動任何手腳,完完整整送給你便是!」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

  這人夠無聊的。

  不過想想也是,不無聊的話,能開這麼間每天不掙錢光賠錢的藥鋪?

  鄭大風笑了半天,好不容易止住笑聲,「范二的先天底子不比你差,但是心境上,到底是大家少爺,磨礪得少了,所以體魄神魂一體的武道根本,說句不好聽點,相比我們,仍然屬外强中乾,經不起你這般的折騰打熬,否則會碎的。」

  鄭大風雙指捏住酒桌上那只杯子,瞬間化作齏粉。

  鄭大風淡然道:「武道要緊?還是命重要?」

  陳平安開始起身收拾碗筷。

  鄭大風心情沉重起來。

  因為他突然發現,當初陳平安本命瓷打碎一事,水很深,比想像中還要深不見底。

  沒來由的,看著少年嫻熟疊放碗碟,鄭大風有些可憐他。

  陳平安?

  除了姓氏沒什麼字好像取反了吧?

  鄭大風隨口問道:「陳平安,你模樣隨誰,你爹還是你娘?」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聽老街坊說隨我娘親多一些。」

  然後陳平安瞥了眼鄭大風,「反正隨誰,都比你長得周正。」

  鄭大風沒好氣道:「滾滾滾,收拾你的菜盤子去!」

  對這個小子,老子果然就不該有那份惻隱之心。

  之前在那座老龍城東海之濱的登龍台,城主苻畦去往雲海查探異象,久久未歸,那位在海邊結茅修行的金丹境供奉,離開修道之處,來到少城主苻南華身邊,苻南華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對,順著老人的視線,看到遠處緩緩走來一位橫劍於身後的男子,氣態閒適,就只像是一位遊覽至此的外鄉人,苻南華看不出對方深淺,輕聲問道:「此人修為很高?」

  金丹老者能夠單獨一人幫助苻家坐鎮登龍台,戰力相當不俗,兩件法寶攻守兼備,在整座老龍城都是名列前茅的强者,老人此刻臉上的神色絕不輕鬆,沉聲道:「想來極高。」

  苻南華有些震動,這話說得很有門道,不在極高二字,而在「想來」之上,這意味著一位金丹境大佬都看不出對方的真正實力,而且境界比起老人的第九境金丹境,只高不低。最可怕的是那位不速之客,帶著劍,一旦是劍修,哪怕只是金丹之上的元嬰境,一位十境劍修的殺力,可想而知。

  苻南華再問道:「來者不善?」

  金丹境搖頭道:「不太像。」

  那人悠然走來,全然不顧老龍城苻家訂立的禁地規矩,直接跨過那座無形的雷池陣法,走到老人和苻南華身前,男人雙手手肘抵住身後橫放的劍鞘上,笑道:「我叫許弱,來自大驪,如今正在你家做客。」

  苻南華恍然,當初渡船落在符城,自己沒有資格去迎接父親苻畦和大驪貴客,家族裡只有寥寥數人「接駕」,苻南華不敢在這種大事上自作聰明,既然父親不願他露面,肯定有其深意,就只好乖乖裝聾作啞。但是許弱的大名,苻南華早有耳聞,不是什麼大驪許弱,而是墨家許弱,現在聽到此人自報名號後,他趕緊壓下心中激蕩漣漪,立即作揖行禮,「苻南華拜見劍仙前輩。」

  許弱笑著抱拳還了一禮。

  苻南華直身後,轉頭對金丹老者笑道:「楚爺爺,沒事了。」

  不曾想老人在錯愕之後,作揖之禮,比苻南華這個小輩更加虔誠,竟是久久不願起身,「中土神洲翠微楚氏不孝子孫楚陽,替家族拜謝許大俠的救命之恩!」

  許弱啞然失笑,當年翠微楚氏的那樁禍事,當年他不過是路過,隨手為之,替楚氏擋下了一座山上宗字頭仙家的糾纏不休,擺擺手道:「不用這麼客氣,我只是恪守墨家宗旨。」

  老人仍是沒有起身,顫聲道:「大恩即是大恩,若非許大俠出手相救,楚陽便真成了喪家之犬,以後便是想要認祖歸宗,也成了奢望。許大俠古道熱腸,自是不會將這種事情放在心頭,楚陽卻絕不敢忘恩負義!」

  許弱無奈道:「心意我領了,你總這麼彎著腰,也不是個事。」

  只看面相比許弱要年長一輩的金丹老人,收起那份大禮,望向那位能夠將名山大川融入劍意的强大劍仙,笑道:「不曾想能夠在寶瓶洲遇見許大俠,楚陽在此結茅枯坐數十年,心裡頭那點對苻家的憋屈怨氣,今天算是徹底沒了!」

  苻南華有些哭笑。

  不愧是老龍城金丹第一人,脾氣真是臭,還不如何念恩情!

  無奈之餘,苻南華又是百感交集,金丹楚陽早年遊歷到老龍城,何等跋扈,因為一件小事,與一個老龍城大姓家族起了間隙,打得翻天覆地,楚陽一人力戰群雄而不落下風,到最後還是苻畦親自出手,先親自跟此人大打了一架,再丟出一座金山銀山,又讓出登龍台這處風水寶地,才讓楚陽捏著鼻子成為苻家供奉之一,哪怕苻家如此誠心誠意,楚陽照樣跟苻家坦言,以後苻家任何恩怨,只要不涉及家族存亡,他楚陽都不會出手,若是苻家誰膽敢挾恩圖報,別怪他楚陽翻臉不認人,最後苻家還是得捏著鼻子點頭答應。

  可這麼一位有望成為地仙的金丹修士,此時此刻,跟苻南華年少時面對高深莫測的楚陽,心態如出一轍。

  苻南華突發奇想,這位墨家豪俠,會不會也有他由衷仰慕的人?會不會也要在遇上那個人的時候,心甘情願以晚輩自居,抬頭望之?

  苻南華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想像那一幕。

  許弱不與金丹老者客套寒暄,徑直走向登龍台。

  楚陽連出聲提醒的意思都沒有,苻南華想要開口,但是很快就將那些言語咽肚子。

  隨著老龍城雲海驟然下墜,苻畦很快就返此地,出現在苻南華身旁,看著登高而上的許弱,這位老龍城城主沒有絲毫不悅,而是帶著苻南華直接城,金丹老者與苻畦點頭示意,便也返海邊茅屋,繼續潛心修道。

  苻畦如此放心許弱接近少女稚圭。

  不單單是自知阻攔不了一位享譽中土的劍仙,更因為許弱的墨家身份。

  墨家遊俠行走天下,這本身就是一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許弱走到大半,少女已經走下登龍台,素雅清爽的婢女裝束,乾淨秀氣的臉龐,不再滿臉淌血,眼眸金黃。

  兩人在半路相遇,許弱停下腳步,跟隨少女一起往下走去,輕聲提醒道:「落在某些儒家聖人眼中,你登上此台,就是在挑釁規矩。」

  少女在許弱面前,不知為何沒有在驪珠洞天和大驪京城的種種掩飾,臉色冰冷,「既然我能活著爬出那口水井,還能活著離開驪珠洞天,就說明我活著這件事,早就是四方聖人默認的,登不登上這座高臺,重要嗎?」

  不等許弱說什麼,稚圭已經自問自答,「我看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

  許弱哦了一聲,不再有下文。

  少女笑道:「當年諸子百家,唯獨你墨家……」

  許弱瞬間推劍出鞘兩寸,整座登龍台都被一條無形的大江之水環繞包裹,聲勢浩大,以至於原本洶湧撞向岸邊的一股大海潮水,都自行退去。結茅修行的金丹老人猛然睜眼,又迅速閉上眼睛。

  少女嘖嘖笑道:「你的劍術是很高明,而且可以更高,但是這氣魄嘛,真比不得你們墨家祖師呀。」

  許弱皺了皺眉,「差不多就可以了,得寸進尺不是好事,這裡終究是浩然天下。」

  少女眯起眼,撇撇嘴道:「對呀,我怎麼會不知道,這兒就是一座古戰場遺址,遍地屍骸,堆積起來比中土大岳穗山還要高,鮮血比你引來的這條大瀆之水本體還要多。」

  許弱停下腳步,破天荒有些怒氣,「山崖書院齊先生就沒有教過你?!」

  少女腳步不停,步伐輕靈,「教了啊,他最喜歡說教,只是我不愛聽而已。」

  許弱之後沉默跟隨,在少女踏出最後一級臺階的瞬間,氣勢磅礡的江水劍意消散一空。

  信手拈來,隨心所欲。

  許弱當初對峙剛剛躋身玉璞境的風雪廟魏晉,同樣是推劍出鞘些許,以高山劍意抵禦魏晉的那一劍,看似旗鼓相當,顯而易見,許弱遠遠沒有傾力而為。

  其實許弱已經有太多年沒有完整拔劍出鞘了。

  當初在大驪王朝的紅燭鎮,許弱遇上了那個戴斗笠的男子,兩人在喝酒的時候,許弱想要向男人請教一劍,但是那人只是笑著說,你不要揮霍了一劍鞘的精氣神,繼續攢著吧。

  許弱當時就知道自己與那人的差距有多大了。

  如果不是受限於墨家門生的身份,許弱也很想去往劍氣長城。

  那堵長城牆頭上的劍仙,跟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劍仙,根本是兩事。

  許弱如何能夠不心神往之?

  要不然借此機會,去趟倒懸山?

  許弱心中一動,覺得似乎可行。

  但是瞥了眼少女的背影,許弱嘆息一聲,還是算了吧,眼前這位看似弱不禁風的小丫頭,可不是省油的燈。

  而且她的年齡真不算小了。

  許弱再次停下腳步,好像沒了護送她到苻家的意思。

  少女轉頭望去,有些奇怪。

  許弱始終站在原地。

  少女只當是他的劍仙脾氣上頭,不願意搭理自己,她反正無所謂,很快回頭,繼續前行。

  許弱最後乾脆轉身,返回登龍台,走到最高處,這裡曾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登陸地點,然後一路向北逃竄,開闢出那條走龍道,最終隕落於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驪王朝,沒能入海跨洲去往俱蘆洲。

  許弱不知道這一次,自稱王朱的少女能夠走多遠。

  范家的桂花島渡船在今日黃昏起航。

  范二專程跑來為陳平安送行,兩人在大清早就乘坐馬車一起去往老龍城外。

  鄭大風應該是昨夜留了一隻包裹在陳平安屋門口,就隨手丟在那邊,然後這位掌櫃早餐不吃,日上三竿也在蒙頭大睡,打定主意要一覺睡到飽,期間沒有理睬范二的敲門和陳平安的道別。

  桂花島在內老龍城六艘跨洲渡船,都不在孫家那條城外大街的盡頭,而是在最南邊一座孤懸海外的大島之上,需要換乘渡船去往那座巨大島嶼,距離寶瓶洲陸地的「龍頭」老龍城,有三十多里遠。

  在岸邊停船,又有范家馬車等候多時,兩個同齡人坐在車廂裡,范二鬼鬼祟祟掏出一隻錢袋,遞給陳平安,輕聲道:「家裡管得緊,我沒啥錢的,陳平安,真不騙你,可不是我范二小氣啊。這幾顆金元寶都是我的壓歲錢,這還是因為錢少,是一些熟悉長輩偷偷給的,加上又不是什麼山上神仙的雪花錢小暑錢什麼的,爹娘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點心意,你一定要收下。還有這兩壺桂花小釀酒,你帶著路上喝,駕車的馬爺爺幫我藏在了他的方寸物裡頭,到了桂花島那邊,他會偷偷拿給你的。因為鄭先生說了話,咱家桂花島出海之後,肯定好好款待你,不缺這點酒水,可還是那句話嘛,這是我范二自己的心意,不一樣的。」

  陳平安搖頭道:「錢我就不拿了,酒我肯定收下。」

  范二有點傷心鬱悶,「為啥?你也不是那種嫌錢少的人啊?咱們這樣的朋友之間,不都講究一個千金散盡眼不眨嗎?我這一路上,其實挺心疼的辛辛苦苦,攢了五六年呢。」

  陳平安輕輕撞了一下少年肩頭,壓低嗓音問道:「老龍城有花酒不?以後咱們歲數大一些」

  范二眼睛一亮,立即懂了,「放心,我這兩年再多攢一些金元寶啊。」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說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就是花酒,這要是都沒喝過一次,就不配稱酒仙范二,咱們到時候只喝酒啊。」

  范二鄭重其事道:「必須的!」

  遮掩老龍城視野的大島之外,原來還有一座島嶼,島上亭臺樓閣連綿起伏,滿山桂樹,芬芳怡人。

  兩座島嶼之間,海中有一條寬闊道路銜接,衆多豪奢馬車只能停馬於道路這一頭,可兩位少年這輛馬車卻能直往桂花島渡船那邊,惹來許多詫異視線,只是當有練氣士認出那位駕車的老車夫後,便不敢再埋怨什麼。

  馬車緩緩停下,陳平安和范二走下馬車,范二苦著臉道:「陳平安,我就不送你上船了,這段時間偷了我爹好些桂花小釀,他好不容易瞞著大娘藏下的酒,全給我偷沒了,今兒去肯定要罰我去祠堂……」

  陳平安趕緊說道:「你千萬別吃泥土,之前騙你能當飯吃,是我開玩笑的。」

  范二呆若木雞,哭喪著臉道:「我昨夜挖好了兩斤多藏床底下呢,白挖了?」

  陳平安哈哈大笑,從慈眉善目的老車夫手中接過兩壺酒,倒退著走向桂花島,對范二笑道:「走了啊!」

  范二使勁點頭,揮手告別,好像記起一事,大聲喊道:「陳平安,我覺得你這個名字挺好的,跟我差不多,爹娘取名字的時候,都走心了!」

  陳平安臉一黑,轉身跑向上島的山路。

  范二有些得意,「讓你騙我泥土能當飯吃。」

  范二轉過身,對老車夫笑道:「馬爺爺,走,直接去家裡的祠堂!」

  少年覺得自己這次極為氣概豪邁,看來那些酒沒白喝,沒白偷,已是渾身的英雄膽!

  一直忍住笑意的老人說道:「范小子,你爹說了,這次不用去祠堂受罰。」

  范二雙手抱頭,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懊惱。

  老人看了眼自家少爺,又看了眼那個已經在桂花島上的草鞋少年,沒來由覺得今天天氣格外好。

  陳平安登山而行,好像每走一步,就離那位姑娘近了一步。

  所以越來越腳步如飛,一直到走到了桂花島之巔,環顧四周,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故意憋著這口氣。

  因為陳平安突然想起了竹樓老人在崖畔說的一句話。

  「這一口氣吐出之時,要叫天地變色!要叫神仙跪地磕頭,要叫世間所有武夫,覺得你是蒼天在上!」

  然後陳平安又想起了梳水國老劍聖說的一句話。

  如果有一位姑娘對你說,陳平安,你是一個好人哈哈,你倆關係鐵定黃了!

  陳平安頓時有些泄氣,直撓頭。

  最後他想起了自己說過的一句話,「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陳平安蹲下身,開始喝悶酒,忍不住嘀咕道:「陳平安你似不似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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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1 10:32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八章 群山之巔,上有武神

  陳平安腰間掛了一枚桂樹製成的木牌,正面刻著一句怪話,「生於明月裡,人間次第開」,反面為「范氏桂客」,桂客而非貴客,也挺奇怪,而且這枚范二親自送給陳平安的桂樹木牌,還偷偷摸摸刻下了「范二之友」的蠅頭小字,這肯定范二的手筆,一個會偷偷往床底下藏兩斤泥土的傢伙,做得出這種事情。

  很快有人露面迎接陳平安,姍姍而來,行走之間,絕無半點妖嬈誘人的意味,是一位中年婦人,雖然不過中人之姿,但是氣質很好,清雅恬淡,而且陳平安觀其氣象,應該是一位中五境的練氣士,她自稱是桂花島的掛名管事之一,笑言占著年紀大的便宜,陳公子可以喊她桂姨,桂花的桂。陳平安便喊了聲桂姨,說這趟去往倒懸山,多有麻煩。

  婦人微笑搖頭,「我們這些生意人,有貴客臨門,從來不會覺得是什麼麻煩事。」

  她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木牌,解釋道:「憑藉咱們家主才能送出的桂客牌,陳公子在桂花島購買任何東西,一律七折。」

  然後婦人忍俊不禁,笑意多了幾分親昵,「范小子捎了口信給我這個當姨的,所以陳公子可以再破例,全部打六折。」

  陳平安雖然點頭,但是在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只要不是特別一見鍾情的心儀物件,這趟跨洲遠遊,就不要購買任何東西了。畢竟別人把你當朋友,你也得把別人當朋友。所以真正的朋友之間,做買賣,實在不是陳平安的擅長,因為很難拿捏那個分寸火候。

  婦人桂姨領著陳平安走向一座名為桂宮的高門大宅,一路為少年介紹桂花島的風土人情,專門提及了桂花糕和桂子酒,說一定要多嘗嘗,陳平安的獨棟小院就有,不用客氣,只管跟那位擔任小院婢女的桂花小娘索要。

  陳平安沒有拒絕,拍了拍腰間的養劍葫,笑道:「喝酒我喜歡。」

  婦人瞥了眼那枚「朱紅色酒葫蘆」,笑了笑,「那就好。」

  桂花島上有上千棵桂樹,山巔那棵參天古木的祖宗樹,歲數比老龍城還大,是中土神洲的某位農家仙人親手栽下,桂花島能夠成為一艘跨洲渡船,歷經千年而無損,甚至隨著山上桂樹的樹根蔓延,加上范家以獨特手法添土,桂花島還會緩慢成長,都要歸功於那棵祖宗桂花樹,而范家售賣的桂花小釀,之所以天價,依然是有價無市的行情,也因為釀酒的桂花,取自千歲高齡的老桂,寶瓶洲與老龍城范家交好的巨商大賈,偶有購得,往往用以送禮或是獨飲。

  過了桂宮大門,婦人帶著陳平安一路穿廊過道,庭院並不顯得富麗堂皇,竟是小橋流水人家的樣式,婦人最後領著陳平安到了一座叫「圭脈」的院子,看到陳平安仰頭多看了幾眼,解釋道:「桂花因為葉脈如同儒家禮器裡的圭,所以稱為桂,這座院子,雖然占地不大,卻是桂花島靈氣最為充裕的好地方。」

  陳平安覺得有些暴殄天物,自己又不是練氣士,靈氣厚薄並無意義,這麼一個洞天福地,還不如讓別人花錢入住,便試探性說道:「桂姨,我是純粹武夫,給我住太浪費了,我換一處院子吧?」

  婦人柔聲笑道:「不是錢的事情,陳公子只管放心住下。以公子和我家少爺的關係,哪怕以後此地成為公子的獨有小院,桂花島不再對外人開放,我都不覺得意外。」

  這兩句話一下戳中陳平安的心坎,想到范二,陳平安便心安理得地走入這座雅致寧靜的圭脈小院。

  院中早有一位貌美少女等候,亭亭玉立,氣質偏冷清,哪怕只是安靜站立,都站得極有風韻,但是見到婦人和陳平安後,她立即對著陳平安展顔一笑,嫣然道:「陳公子,我叫金粟,金色的金,粟米的粟,古書上就是桂花之意。以後就由我來照顧公子的飲食起居。」

  清冷少女這一笑,頗有我花開來百花殺的風情。

  陳平安有些拘謹,下意識抱拳還禮,「以後就有勞金粟姑娘了。」

  然後他有些失落,摘下酒壺迅速喝了口酒。

  婦人擅長察言觀色,敏銳察覺到少年的一絲變化,卻也沒有深思,世間百態,少年有些心事,也實屬正常。

  婦人告辭離去,但是在門口看到了一位意料之外、更在情理之外的熟人,正是那位駕車送兩人前來桂花島的范家老車夫,婦人笑問道:「是范小子還有叮囑要交待?」

  老車夫面對這位桂姨,似乎相當禮敬,搖頭笑道:「是受家主所托,與陳公子一起去往倒懸山,在此期間,我恐怕要住在圭脈小院。」

  桂姨眼神訝異更濃,問道:「需要金粟住在別處嗎?」

  老車夫點了點頭,「最好是這樣,讓她挑一個近一點的院子,每天送些飯菜過來就行,其餘事宜,無需操心。」

  桂姨雖然心中疑惑,卻也沒有多說什麼,轉頭跟臉色如常的金粟打了聲招呼,一起離開。

  老車夫不忘提醒了一句,「家主吩咐,還得叨擾桂夫人一件事,讓山頂的那株祖宗桂樹,分出一些樹蔭在圭脈小院,免得被外人有心窺探。」

  桂姨點了點頭,在桂花島上,摘得百餘位桂花小娘頭魁的少女金粟,忍不住轉頭看了眼老車夫和草鞋少年。

  在桂姨和金粟走出圭脈院子後,一陣清涼山風吹拂而過此地,同時有樹蔭籠罩院落,只是一閃而逝,之後就依然是陽光燦爛。

  被范二稱呼為馬爺爺的老車夫面朝陳平安,開誠布公道:「我叫馬致,是范家清客之一,我是一名金丹境的劍修,但是天賦不高,殺力不强,哪怕對上同境的苻家供奉楚陽,一樣不是他的對手。這次我馬致是受家主所托,但是家主又是受灰塵藥鋪鄭先生所托,要我來陪陳公子試劍。」

  陳平安一聽到鄭先生,就知道這應該是鄭大風的酬勞報答之一,便在這座小院第二次拱手抱拳。

  老人笑著點頭,「先不急,我就住在小院廂房,今天陳公子先好好休息,可以多逛逛桂花島,否則明天開始試劍,陳公子就未必有這樣的閒暇時光了。」

  老人走向一間側屋,關上門後,笑道:「如果鄭大先生不是開玩笑,那麼這回范家桂花島的待客之道,有點誇張啊,那個少年武夫當真扛得住?我馬致在金丹同輩劍修之中再不濟事,好歹也是一名九境劍修啊。」

  說到這裡,老人氣府之中掠出一把一尺有餘的墨色飛劍,它現世觜之後,開始縈繞老人緩緩飛旋,劍氣濃厚,拖曳出一條條黑色流螢。

  滿室森寒劍氣,盛夏時分的暑氣,瞬間點滴不存。

  陳平安住在面對院門的正屋,關上門後,這才小心翼翼打開當初鄭大風丟在門口的包袱,有一本還帶著新鮮墨香的書籍,刊印精良,書名為《劍術正經》,極有可能是鄭大風通過范家的人脈關係,找了家信得過書坊,由他親自刊印成冊,僅是映入眼簾的書名四字,極見功力,實在無法跟吊兒郎當的鄭大風聯繫在一起。

  這本《劍術正經》之外,還有一只不起眼的棉布小錢袋,掂量了一下,錢幣數量不多,十數顆,陳平安誤以為是小暑錢或是穀雨錢,結果打開一看,嚇得陳平安趕緊捂住錢袋,竟是一袋子能讓穀雨錢喊大爺的金精銅錢!金精銅錢何等珍貴,陳平安無比清楚,落魄山在內幾座山頭是怎麼到手的?就是一枚枚金精銅錢輕飄飄丟出去的結果!

  陳平安甚至沒有清點數目,沒有辨認金精銅錢的種類,是供養錢?迎春錢?壓勝錢?還是三者皆有?陳平安二話不說直接收入了方寸物十五之中。

  最後只剩下一塊玉牌和一封信。

  玉牌沒有任何篆刻雕飾,就只是方方正正的簡單玉牌,但是質地細膩,摸上去如同世間最好的綢緞質感,一看就是很好的老東西,到底有多好,以陳平安目前的眼力,瞧不出。

  陳平安打開信封,信上筆跡,果真與《劍術正經》書名相同,必然是鄭大風的親筆手書。信上幾件事說得簡明扼要,這部劍經,道不高,但已是武學的頂點,所載劍術,全是返璞歸真的招式,很適合陳平安這種一根筋的人來研習苦修。十五顆金精銅錢,是償還五文錢。

  至於那塊玉牌,鄭大風在信上只說了三個字,咫尺物。

  除此之外,便再沒有任何介紹,淵源來歷,如何使用,隻字不提。

  但哪怕只有這三個字,分量就已經足夠。

  少年崔瀺當初遠遊大隋,這位大驪國師隨身攜帶,也就是一件咫尺物。

  信的末尾,鄭大風說馬致陪他試劍,只是三筆買賣的一點小彩頭,是為了讓陳平安更好適應劍氣長城對一名純粹武夫的無形「壓勝」,所以金丹劍修馬致,到時候會祭出本命飛劍,既是指點劍術,也能教會陳平安如何對敵一位中五境劍修。

  聊到這件事,鄭大風變得有些不吝筆墨,還加了幾句類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道理,但是陳平安哪怕只是拿著信,看著那些文字,就能想像鄭大風寫信之時滿臉賤兮兮的賊笑。陳平安心知肚明,是鄭大風聽說了自己的三境磨礪,所以沒打算讓自己在四境上舒服,估計這會兒鄭大風在灰塵藥鋪正偷著樂,一想到他陳平安要在桂花島吃盡苦頭,那傢伙接下來一定喝涼水都像是在喝酒。

  否則老劍修不會讓陳平安今天就逛完桂花島。

  鄭大風挖的這個坑,陳平安不得不跳。

  收好劍經,以及玉牌,咫尺物一樣可以放入方寸物。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神誥宗賀小涼,她的方寸物咫尺物,那才叫多,可謂琳琅滿目。

  但是想起這位第一印象原本極好的道姑仙子,陳平安現在心頭唯有濃重的陰霾。

  陳平安吐出一口濁氣,出門去遊歷桂花島。

  從山頂望下去,渡船尚未起航,山腳還有諸多練氣士在陸續登船。

  收起視線,陳平安平視望向遠方,三面皆是海水無垠的壯麗景象,讓人心曠神怡,置身其中,倍感渺小。

  陳平安記起一事。

  關於最强二字。

  竹樓崔姓老人說他的三境,是天底下的最强三境。

  不是寶瓶洲。

  之後鄭大風在閒談之中,提及此事,也說李二曾是底子最為雄厚的最强九境武夫,只不過如今躋身第十境,陳平安猜測李二暫時應該就失去了最强二字。

  陳平安眺望遠方,聽崔瀺說這座浩然天下極大,有五湖四海九大洲,寶瓶洲、俱蘆洲、皚皚洲、婆娑洲和金甲洲等,如衆星拱月,圍住那座最大的中土神洲,而中土神洲又有數個大王朝,大驪唯有吞並半座寶瓶洲,版圖才能與它們媲美。

  陳平安忍不住去想一個問題。

  傳說中的武道第十一境,武神,天底下存在嗎?

  少年崔瀺當時嘿嘿一笑,沒有給出答案。

  ————

  金甲洲。

  一處靈氣稀薄到了極點的古戰場廢墟,一座座「生前」高達數十丈、百餘丈的巨大神像,全部坍塌倒地,無一幸免,綿延開去,如同一條支離破碎的山脈。

  此地就成了一洲練氣士的天然禁地。

  經常有一陣陣毫無徵兆的罡風席捲天地,對於地仙金丹之下的中五境練氣士而言,無異於刀鋒削骨。

  在一座最為巍峨雄壯的倒地殘破佛像處,似乎倒地之前是拈花而笑的佛陀神像,在轟然倒地之時,骼膊齊肩而斷,整條手臂橫在大地之上,佛陀手指所拈花朵,早已粉碎,五指也只剩下三指,其中翹起一指,指向天空,僅是一指就高達十數丈,可想而知,這尊神像在完好無損的情況下,是何等高大。

  有一位赤腳的白衣少女站在手指上,雙眼緊閉,雙手掐訣,迎風而立。

  少女面容普通,就像市井坊間隨處可見的一位小姑娘。

  有罡風來襲,如潮水撞向這根佛像手指和屹立於指尖的少女。

  少女沒有睜開眼眸,只是嘴唇微動,以金甲洲某地方言輕聲道:「開。」

  罡風一分作二,如同被人當中劈開,從佛像手指兩側呼嘯而過,唯有絲絲縷縷的漏網之魚,成功拂過了少女臉頰,瞬間在她臉上割裂出一條條血槽,但是剎那之間,少女容顔就恢復如初。

  風吹過少女,帶走蘭花香。

  ————

  俱蘆洲附近的海域,一座大山之巔,山勢如錐刺天,唯有山頂是一處圓形窪地,碗口狀,如一口水井,深不見底,卻依稀有火光映照井壁,在這座活火山的「井口」之中,有一位全身不著一縷的魁梧漢子,單手托住腮幫,盤腿坐在黝黑礁石上,沉思不語,四周全是滾動的火焰岩漿,熱浪翻天,男人渾然不覺。

  男子天生重瞳。

  他有些愁眉苦臉,喃喃道:「這金身境門檻有點難破開啊,還得怪自己吃了太多靈丹妙藥,兩百斤?還是三百斤?看來等到躋身金身境,再不能傻乎乎把那玩意兒當飯吃了。別的不說,需要天天拉屎就很麻煩,傳出去真是有損六境武夫的面子。」

  一把淩厲飛劍無聲無息地從井口那邊刺下,魁梧男子癱軟在地,頽然滑入火海之中。

  那把與山下劍客大小無異的本命飛劍,猶不罷休,在這座火山口的井壁四周迅猛飛掠,無數滾石墜入火海。

  如果在北俱蘆洲的別處,以這把飛劍的主人修為,和本命飛劍的鋒銳程度,恐怕早就把一座山岳都穿透了。可是在此地,飛劍切割井壁石塊,卻極為受阻。

  有一位背負長劍的長袍老者站在火山口上,在一劍刺中重瞳男子後,老人嗓音如雷鳴響徹井底,「終於找到你了,你這個挨千刀的王八蛋!別裝死了,我知道你命硬得很,沒關係,是你自己選擇這處逃無可逃的死地,葬身於此後,落得個屍骨無存,你一身罪孽說不定還能減輕幾分。」

  老者伸出並攏雙指,繞到肩後,輕輕在劍柄一抹。

  佩劍出鞘,沖入雲霄,然後急速下墜,從火山口直奔那座火海,當長劍鑽入火海岩漿之中,轟然巨響,濺起數丈高的火焰浪花。

  火海之中,隱約之間有模糊身影迅猛游曳,那把長劍如同魚叉,次次迅猛刺去。

  火山山腳四方,各有一人在緩緩登山,有老道人在一塊塊山石上張貼一張張符籙,有僧人雙手結印,然後輕輕拍向大地。有人手持一幅好似沒有盡頭的畫卷,從山腳一直向上拉,如地衣鋪地。更有青衫老者手持毛筆,在對著地面揮毫潑墨,寫下一句句儒家聖人教誨。

  山頂老人在試圖以雙劍斬殺凶人之餘,自嘲道:「我堂堂金丹境劍修,追殺一個尚未七境的江湖武夫,竟然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老人想到那一樁樁慘事,不單是他的宗門禍事,還有山上山下無數枉死之人,這位金丹劍修心中怒極,怒容道:「你這種殺人只為取樂的傢伙,死不足惜!百死難贖!」

  ————

  兩軍對峙,擂鼓震天。

  一位大軍之中,一座臨時搭建而成的高臺,竟然有一位慵懶斜躺在臥榻之上的錦衣男子,看著還不到三十歲,有兩位國色天香的妙齡女子坐在臥榻兩端,一位為年輕男子揉捏太陽穴,一位用彎腰俯身輕輕敲打男子的小腿。

  更匪夷所思的是男子身後,竪立著一桿主帥大纛,正在獵獵作響。

  一位姿容絕美卻是這般婢女作態的美人,小心翼翼敲打錦衣男子小腿外側,她瞥了眼另外那位女子,嫵媚笑道:「公子,聽說這次對方陣營,有一位八境劍修和一名九境兵家修士幫著壓陣哩。看來咱們擷秀的前夫,真的很愛擷秀,衝冠一怒為紅顔,真是可歌可泣,公子,不然你就把擷秀還給人家嘛,破鏡重圓,也是美談,反正……」

  說到這裡,媚態美人抬起一手,掩嘴嬌笑,「反正公子你也把咱們擷秀姑娘品嘗得差不多了,何況她又是小心眼的,從來不願跟姐妹們雨露均沾,豈不是害得公子掃興?天底下哪有這麼蠻橫的丫鬟。」

  另外那名被稱為擷秀的絕色女子,置若罔聞,只是以雙手拇指輕輕抵住錦衣男子的太陽穴,動作輕柔地小心推揉。

  錦衣男子眯眼笑道:「擷秀害羞,公子我心疼她,至於你,是經得起折騰的,若是公子傻乎乎心疼你,一味憐惜,不解風情,你還不得造反?」

  敲腿的女子滿臉春意,對著那個「擷秀」輕輕挑眉。

  後者渾然不覺對方的挑釁。

  錦衣男子輕輕抬了抬腳,「為公子脫靴!」

  那女子瞬間眼神炙熱起來,跪倒在榻前,雙手顫顫巍巍為錦衣男子摘下雙靴。

  男人坐起身,伸了個懶腰,「咱們扶搖洲,竟然只比那個寶瓶洲大一些,太沒勁了。」

  他光著腳,伸手從女子「擷秀」領口探入,最後取出一枚帶著美人體溫的金色圓球,輕輕一捏,瞬間穿上一副經常會被誤認為兵家神人承露甲的銀色寶甲,出奇之處在於這副寶甲布滿各種傷痕,心口處更是露出一個好似被長劍刺透的小窟窿。

  穿上不知名寶甲的年輕男子,緩緩向前走出幾步,突然轉頭對名為擷秀的女子笑道:「你前夫萬般事皆不如我,唯獨一件事,我這輩子都追不上他,那就是講笑話。」

  他伸出一臂,伸手指向遙遠的對方大纛,嘴角翹起,對女子說道:「比如請了劍修還請了兵家修士,你家公子差點就被他笑死了。」

  那名為年輕男子脫靴的美人,坐在地上,背靠臥榻,捧腹大笑,風情萬種。

  年輕男人轉向敵軍大陣,仰天大笑,「他人妻妾好,別家寡婦更好!」

  身穿如霜雪寶甲的男子,拔地而起,破空而去,直接躍過己方大軍騎陣,在千軍萬馬的頭頂,如白虹掛空。

  ————

  皚皚洲的最北方,無窮無盡的冰天雪地,風雪洶湧,不見天日。

  有人身披一件雪白貂裘,偶爾被風雪吹拂得貂裘緊緊貼身,才可以發現身材苗條,壓得很低的巨大貂帽之下,露出一雙明亮眼眸。

  此人腰間懸佩有只露出一小截的烏鞘長刀。

  她時不時會從大裘中探出手,以拇指輕輕摩挲刀柄。

  露出一段玉藕似的白晰手腕,好似比白雪還要白,而且還會泛起晶瑩色彩。

  應該是一位年輕女子。

  卻膽敢獨自行走於這片寒冷刺骨的冰雪之地,在九大洲最北端的皚皚洲,她走在了皚皚洲的最北方。

  一位金丹境練氣士都未必敢如此托大,獨自北游。

  女子掏出一隻堅硬似鐵的饅頭,輕輕撕咬咽下,視線始終凝視著前方。

  皚皚洲這片極寒地帶,荒無人煙,但是經常會有大妖出沒,占據天時地利,極其難纏,金丹境之中,除了劍修,都不願意來此,跟那幫狡黠陰險的大妖畜生們糾纏不休。一旦惹來衆怒,往往會陷入重重包圍,那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女子停下腳步,剛好吃完那只饅頭。

  前方風雪迷霧之中,緩緩探出一顆雪狼的巨大頭顱。

  當它出現後,方圓百丈之內,風雪驟然停歇。

  女子提了提貂帽,揚起腦袋,與那頭高如小山的雪狼對峙。

  她打了個飽嗝。

  然後只是一刀。

  片刻之後,天地之間始終毫無異樣,她就已經開始放刀歸鞘。

  她繼續向前,微笑道:「借你頭顱一用,換點脂粉錢。」

  當她一直走到距離那頭雪狼跟前,那頭大妖才剛好如一座山峰轟然倒塌。

  她看著那顆被一刀斬下的巨大狼頭,有些犯難,這麼大一顆腦袋,難道要自己扛回去?

  所以她轉頭望向遠處風雪之中,抬起手打招呼道:「你,過來,幫我將這顆腦袋帶回去,饒你不死。作為犒勞,雪狼剩下的屍體全部歸你。」

  之後,女子在風雪中返程,身後跟著一頭雙手捧住血淋漓狼頭的搬山猿。

  哪怕那具雪狼的無頭屍體附近,數頭大妖蠢蠢欲動,暗中垂涎不已,但是始終沒有誰敢跨入雷池半步。

  ————

  浩然天下有五湖四海,各自疆域廣袤。

  在一座塌陷的「陸沉」版圖上,已經被一座大湖淹沒。

  湖底有一處古戰場遺址,有一位男子在狩獵那些魂魄不散的英靈,捕獲之後,就放入腰間的小魚簍。

  ————

  在一座大海的上空,高到彷彿一抬手就可以觸及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頂,此處分出兩層濤濤雲海,兩者相隔百餘里,在高處雲海中,有一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雲海缺口,有一位乾瘦長眉的老人,盤腿坐在雲井旁邊,手中持有一根翠綠欲滴的魚竿,卻無魚線。

  在下邊那層雲海上,距離老人大概七八十里,有一大群雲霧鯨飛掠經過。

  老人做了一個拋竿姿勢,青竹魚竿頂端,在陽光映照下,隱約可見一條銀白色絲線,極其細微。

  魚線捆綁住一頭長達數里的巨大雲霧鯨,天生神力的雲霧鯨開始劇烈掙扎。

  老人往後猛拽魚竿,同時站起身,魚竿被拉扯得彎出一個驚人圓弧,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傢伙!力氣還挺大!」

  雙方對峙了一炷香功夫,老人握住魚竿在雲海之上跑來跑去,駡駡咧咧,十分滑稽。

  一名純粹武夫能夠御風遠遊,最少也是八境。

  哪怕只是八境武夫,打死一頭雲霧鯨綽綽有餘,便是與一群雲霧鯨對峙,也是穩操勝券。

  但是老人垂釣的玄機所在,在於以一口真氣凝聚為細若髮絲的魚線,純粹以此對敵一頭雲霧鯨的神力,始終不斷,這才是最驚世駭俗的地方。

  純粹武夫,本身就强大在純粹二字。

  ————

  中土神洲,一座曾是浩然天下九大王朝之一的龐然大物,就此覆滅,國祚斷絕。

  一般而言,能夠覆滅這麼大一個王朝的勢力,唯有九大王朝之中更大的某個存在。

  但是這一次,絕非如此。

  亡國之城,硝煙四起的輝煌皇宮之中,有一騎緩緩前行,所過之處,武將士卒紛紛潮水退散。

  這一騎,直接策馬去往那座享譽九洲的大殿。

  戰馬沒有沿著龍璧兩側的臺階進入大殿,而是馬蹄直接踩踏在龍璧之上,就像一匹野馬在沿著山野斜坡向上而已。

  騎馬之人,身材高大,身披金黃戰甲,遮覆有隱藏面容的面甲。

  手持一桿符籙遍布、金光流動的長槍,比起尋常戰陣鐵槍,要長許多。

  坐騎是一匹蛟龍後裔的龍駒,神異非常,世所罕見。

  這名騎將腰間還懸掛有一把無鞘劍,長劍無鋒,銹跡斑斑,模模糊糊的兩個古篆小字,磨損不堪。

  在騎馬進入大殿之前,這名立下滅國之功的武將,突然高高舉起手臂,向高空伸出一根中指。

  騎將做出這個動作後,似乎在等待天上的回應,但是雲淡風輕,勒繮停下片刻後,便輕輕一夾馬腹,繼續前行,馬蹄跨過大殿門檻後,這名騎將視線的盡頭,是那張被稱為天底下最珍稀的龍椅。

  武將低下頭,看了眼無鞘長劍。

  聽說劍鞘遺留在了寶瓶洲那個小地方,是讓人去取回,還是自己跑一趟?

  這名武將摘下面甲和頭盔。

  露出一頭青絲,傾瀉而下。

  她,而不是他。

  女子武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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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2 09:15 A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五十九章 練拳百萬

  桂花島山頂那株祖宗老桂樹,陳平安站在暑氣幾無的樹蔭下,不得不想起家鄉的老槐樹,只是眼前桂樹葉茂如蓋,老槐樹卻已不在,陳平安傷感之後,會心一笑,猶然記得紅棉襖小姑娘扛著槐枝奔跑的畫面,李寶瓶的活潑可愛,天不怕地不怕,跟老龍城范二的無憂無慮,能夠把每一天都過得很美好,都會讓陳平安羨慕不已,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成為他們這樣的人,不知道這算不算聖賢書上所謂的見賢思齊?

  除了陳平安,老桂樹下站著三三兩兩的渡船乘客,都是慕名而來的看客,對著這棵高齡老樹指指點點,還有一些女子挑選位置站定,讓幾位專門候在此地的桂花島畫師,為她們提筆作畫,還有一家三口,要那位丹青妙手的練氣士畫師,幫他們畫了一幅全家福,留作紀念。

  范二先前在馬車上提醒過陳平安,能夠從老龍城去往倒懸山做生意的客人,境界有高低,出身有好壞,但是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這些人都不好惹,七拐八彎,誰都能搬出一兩位通天人物或是仙家豪閥。因為范家在桂花島除了自家幾座庫藏物資,許多財大氣粗的客人,也會借助桂花島承載貨物,這批人,不缺背景和財力,甚至有可能會比范家更加富可敵國,只是缺了一艘機緣而得的跨洲渡船,以及一條成熟安穩的航線而已。

  陳平安本就不是喜歡惹是生非的人,所以范二這份提醒,屬錦上添花。

  當下陳平安安安靜靜站在遠處,在等一位中年畫師停筆交付畫卷後,陳平安才走上前去,與那位興高采烈手捧畫卷的女子擦肩而過,他瞥了眼一位女子練氣士手中的畫卷,惟妙惟肖,不是家鄉門上那種彩繪門神的死板不動,畫卷之上,女子衣衫和青絲緩緩飄拂,一樹桂葉亦是如漣漪晃動,不過以陳平安的眼力,發現女子真容與畫卷上,略有出入,好像給那位畫師畫得增色幾分,陳平安嘆為觀止,比起之前鯤船上的拓碑手法,各有千秋。

  中年畫師看到這位背劍少年,抖了抖手腕,他身後有一位桂花小娘端著小案,擺放有文房四寶。

  畫師笑問道:「公子可是也要作畫?我們桂花島此次跨洲遠遊,到達倒懸山之前,一路上會有十景,每一處都是世間獨一份的美景,其中就有這株祖宗老桂樹,沾了仙桂的光,我們筆下所繪畫卷,會有淡淡的香氣縈繞,可以保存百年而不褪色,而且可避蟲蟻毀壞。絕不會讓公子失望。」

  陳平安在動身之前,就已經收起那枚桂客木牌,點頭笑道:「我想要畫三幅一樣的,敢問先生,需要多少錢?」

  中年畫師楞了一下,不知道眼前草鞋少年,是真人不露相的豪閥公孫,還是不諳世情的有錢子弟,一般人最多畫一幅,哪裡會一口氣要三幅之多,只不過誰也不嫌自己掙錢多,畫師微笑道:「一幅畫三十枚雪花錢,若是公子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公子二十五枚。」

  那位姿色遠遠不如圭脈小院金粟的桂花小娘,嫣然而笑,柔聲補充了一句,「公子若是持有桂花島特殊木牌,還可以再打折。」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我只是普通客人。」

  陳平安掏出二十五枚雪花錢,按照桂花小娘的要求,放在她端著的小案上即可,范家畫師並不過手。然後中年畫師讓陳平安站在桂花樹下,接連換了幾個位置,最後挑中一個景象最佳的地點,陳平安獨自站在樹下,面對畫師的審視,明顯有些拘謹,在畫師和顔悅色地安慰幾句之後,才略微放鬆一些,四肢不再那麼僵硬,但還是有些綳著臉,畫師不敢過多指手畫腳,本想著大不了自己落筆之時,多花點心思。

  那位桂花小娘忍不住有些笑意,這般靦腆的客人,在神仙彙集之地的桂花島可不多見,曾經一些膽大的男女,還要問能不能站在祖宗桂樹上,讓畫師乾脆來一幅登高望遠圖,女子則問能否折桂一枝拎在手中,當然不行。

  中年畫師拿起筆,輕輕揮袖,那張出自青鸞國的珍稀宣紙,從小案上滑落,緩緩飛掠到他身前,懸停不動,就像擱放在平整的畫案之上。畫師沒有急於在紙上落筆,而是開始醞釀情緒,寫字入木三分,作人物畫,也當畫出一份精氣神。

  畫師一手負後,一手持筆,凝望著那位樹下少年,背負劍匣,雙拳緊握,垂放在身體兩側,眼眸明亮,膚色微黑,穿著一雙不常見的草鞋,穿著樸素得有點寒酸,但是收拾得乾乾淨淨,不會給人半點邋遢觀感。身高比起南方青壯男子,只是稍矮些許,可能在寶瓶洲北方地帶,會相對顯得更加少年身材一些。

  但是畫技嫻熟的畫師驚訝發現自己,竟然抓不住眼前少年的那股精氣神,不是說少年沒有,而是畫師無法確定,總覺得自己不管如何落筆,都很難畫到「十分神似」的境界,畫師不願露怯,以免煮熟的鴨子飛走,二十五枚雪花錢,他能抽成五枚,可不是小數目。

  中年畫師只好硬著頭皮,假裝胸有成竹地開始作畫。

  第一幅少年畫像,只能說是十分形似而已,莫說是他這種練氣士,就是山下王朝的尋常宮廷畫師,都可以做到,畫師自己極其不滿意,但是有苦說不出。

  畫完之後,畫師略作休息,那位少年也摘下了腰間酒壺,喝了口酒,喝酒之後,愈發放鬆,少年轉頭望了一眼北方陸地,臉上多了點會心笑意,大概是想到了什麼美好的人或事,少年收回視線後,雙臂環胸,挺起胸膛,笑容燦爛。

  畫師無意間瞥見這一幕,靈光乍現,有了。

  於是第二幅畫就明顯多出幾分靈氣,少年郎離鄉遠遊千萬里的那份複雜情感,在畫師筆端緩緩流瀉而出。

  中年畫師休息的間隙,少年再次喝酒,然後便沒了笑意,不再雙手環胸,而且好似不願腰間的酒葫蘆在畫中出現,隱藏懸掛在了身後,但是少年無形中的氣勢,更加穩重,更像一位離鄉再遠、也能照顧好自己的大人。

  第三幅畫,畫師也比較滿意。

  桂花小娘已經熟門熟路地將三幅畫卷加上白玉畫軸,在陳平安一路小跑而來,看過了三幅畫後,看上去很高興,沒有半點異議。將畫作交給少年,中年畫師其實有點忐忑,「希望公子能夠滿意。」

  陳平安雙手捧住三軸畫卷,笑容燦爛道:「很好了!謝謝啊!」

  中年畫師如釋重負,笑道:「以後公子若是還想作畫,可以跟我預約,之後桂花島九景,我肯定都會準時作畫,價格一律給公子打九折。我叫蘇玉亭,公子只需跟渡船任何一位桂花小娘問一下,到時候就可以找到我。」

  陳平安點了點頭,告辭離去。

  其實陳平安沒好意思說,之後海上九景,機會不大了,按照鄭大風不坑死他不罷休的架勢,以及陳平安喜歡自討苦吃的脾氣,此後已經不太可能離開圭脈小院半步。

  回到圭脈小院的屋子,陳平安開始提筆寫信,還是寫得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匠氣十足,別說是跟弟子崔東山相比,恐怕連李寶瓶都遠遠比不上。

  之前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陳平安本想給山崖書院和家鄉龍泉各寄一封信,只是生怕橫生枝節,畢竟老龍城姓苻,不敢輕舉妄動。知道范家桂花島上有飛劍傳訊的仙家驛站後,就想著乘船後再說,剛好這次很湊巧,畫了三幅畫像,一幅連同書信送給李寶瓶,一幅家書寄往龍泉,到時候再讓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兩個小傢伙,幫著他去爹娘墳頭上墳,將那幅畫燒掉,好讓爹娘知道如今自己過得很好,所以陳平安當時在桂樹下才會藏起養劍葫,可不能讓爹娘知道他已經是一個小酒鬼了啊。

  寫完了兩封信,帶著兩幅畫卷,陳平安再次離開院子,去往仙家驛站。這次陳平安在門外遇到了桂花小娘金粟,雖然陳平安堅持自己去驛站寄信,可是金粟也堅持要帶路,說她雖然不住在圭脈小院,但還是那座小院的婢女,如果陳平安連這種事情都要獨自處理,她一定會被桂姨和范家責罰,陳平安無可奈何,只好讓她跟隨,好在之後到了驛站,金粟都只是默不作聲,沒有任何插手,哪怕陳平安還是收起了桂客木牌,以普通客人身份交付雪花錢,女子也只當全然沒有看見。

  金粟將陳平安送回小院門口,就停步告辭。回到住處,桂姨就在一座雅靜小院之中,原來她們住在一處。

  哪怕是桂花島的老人,都並不清楚,金粟是這位婦人的唯一弟子。

  金粟坐在婦人對面,婦人笑問道:「怎麼,有心事?跟那個少年有關?」

  天生性情冷淡的金粟哪怕面對這位授業恩師,也沒有太多笑容,「有點怪。」

  桂姨笑道:「你如今還只是在桂花島這一隅之地,跟著渡船在海上來來回回,其實跟人打交道的機會很少,會覺得那個少年奇怪,很正常。」

  金粟破天荒露出一抹少女嬌憨神色,賭氣道:「我也下船去過幾趟內城,見識過很多老龍城年輕俊彥。」

  婦人啞然失笑,「然後就對孫嘉樹一見鍾情?甚至毫不留情面地拒絕了苻南華的好意?你知不知道,范家更希望你與苻南華走得更近一些,只不過范家雖然是生意人,但是家風一向不錯,哪怕你不懂事,還差點闖出禍事,依然不願强人所難,換一個老龍城大姓試試看?你這會兒早就要吃苦頭了。」

  金粟眼神淩厲,「范家待我不薄,我將來自然會報恩,可若是敢在這種事情上逼人太甚,我……」

  不等女子說完,婦人身體前傾,伸手在弟子額頭上重重一拍,氣笑道:「少說些無用大話,一個跌跌撞撞躋身中五境的洞府練氣士,真當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修行天才了?只說天賦,你跟范小子差不多,在老龍城是算驚艶,可在整座寶瓶洲,就算不得最拔尖了,若是再擱在整座浩然天下……」

  說到這裡,婦人嘆了口氣,收取一位合心合意的「得己意」弟子,何其艱難,想要弟子一路破境,步步登天,更是艱難。所以真正的山頂仙家,收取弟子一事,從來都是重中之重,僅次於自身的證道長生,她認識兩位十境地仙和一位玉璞境修士,為了考驗一位未來弟子的心性,耗時最少的十年,最長的長達百年,萬事俱備之後,才會接受弟子的拜師禮。

  心情高傲的年輕女子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這裡沒有外人,起身挪了個位置,坐在婦人身邊,抱住桂姨的手臂,撒嬌道:「金粟不是還有一個好師父嘛。」

  桂姨用一根手指點了一下女子,打趣道:「你是有一個好師父,我卻有一個不讓人省心的蹩腳徒弟。」

  年輕女子抱住婦人骼膊,腦袋靠著婦人肩膀,呢喃道:「師父,你說孫嘉樹喜歡我嗎?」

  桂姨沒有回答問題,而是調侃了一句,「春天已去,春心還在。」

  金粟滿臉嬌羞,埋怨道:「師父!」

  婦人轉頭凝視著弟子的臉龐,和藹笑道:「這麼俊俏的好姑娘,男人怎麼會不喜歡呢?」

  金粟滿心歡喜。

  但是婦人隨即嘆息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孫嘉樹除了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還是老龍城的孫家家主,是野心勃勃想要成為孫家中興之祖的男人,更是商家寄予厚望的門生弟子。就算你們倆最後排除萬難,最終能夠走到一起,一旦嫁為商人婦,你的修行之路,會很難的。」

  年輕女子神色黯然。

  婦人摸著金粟的柔順青絲,「大道風光無限好,可是行走不易,一切取捨,皆是修行,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場苦修。」

  婦人突然笑道:「師父就不明白了,你為何偏偏看不上范小子?多好一孩子,你要是能夠真心喜歡他,師父哪怕拼了臉面不要,耗費掉與范家的千年香火情,也要促成你們兩個的一段姻緣。」

  金粟哎呦一聲,連忙坐直身體,「師父,千萬別亂點鴛鴦譜,那范小子傻乎乎的,沒有半點豪傑氣魄或是梟雄之姿,整天瞎胡鬧,我要是看上他這麼個小屁孩,那才是真鬼迷心竅。」

  婦人笑著搖頭。

  金粟輕聲道:「師父你瞧瞧,范二結識的這個朋友,多無趣,榆木疙瘩似的,做什麼說什麼都一板一眼,這種人,哪怕家世再好,再讓范家隆重對待,以後的成就也一定高不到哪裡去。」

  婦人略作思索,關於此事,既不認可,也不否定。

  ————

  陳平安回到院子後,暫時便再無閒事掛心頭,就開始在院子裡練習六步走樁。

  金丹老劍修其實不用離開屋子,就可以觀察少年的練拳,但是老人仍然推門走出,光明正大地觀看拳樁。

  陳平安對此不以為意,只是默默練拳。

  在乘坐梳水國渡船之前,陳平安走樁練拳相對很慢,那條二十萬里路的走龍道,以及之後的羊脂堂渡船上,陳平安當時已經處於一腳跨入四境門檻的狀態,所以出拳極快,總計三十萬拳,好像一個眨眼功夫就完成了。

  如今徹底打破三境瓶頸,躋身第四境,陳平安再次放慢了出拳速度。

  純粹武夫的煉氣三境,是煉氣,而非修士的練氣,是要在魂、魄、膽三件事上下死功夫。

  落魄山竹樓的崔姓老人,曾經說過陳平安這個最强三境,只要成功破境,之後煉氣三境就會走得一馬平川,暢通無阻。

  關於如今第四境的打熬,陳平安總覺得有點飄忽空蕩,不像前三境,步步都落在結實地面上,

  所以陳平安暫時還感觸不深,不知道自己的第四境算不算足夠扎實。

  老人有過建議,四五六的武夫三層境境,最好是在古戰場遺址上尋覓機緣,諸多陰風煞氣,至陽至剛的罡風,各種來歷駁雜的絮亂氣機,全部都是武夫用來淬煉魂魄膽的好東西,歸根結底,還是吃苦二字。

  這是與天地鬥。

  退而求其次,是戰場殺伐,置身其中,越是血戰死戰,越能夠體悟「舉世皆敵」。

  再其次,才是江湖上的捉對廝殺,將江湖宗師或是中五境練氣士作為磨刀石,砥礪武道修為。

  而那座劍氣長城,劍氣肆意縱橫於天地間,先天排斥劍修之外的所有練氣士,更別提純粹武夫,不知有多少武夫拿捏不好分寸,或是護道人的本事不夠大,貪圖境界攀升,暴斃於劍氣長城,所以老人才會要求陳平安必須躋身第四境,才出發去往倒懸山,登上那座城頭,然後再活著走下劍氣長城的城頭。

  至於陳平安需要在城頭熬多久,至於如何拿捏分寸,儘量多爬幾趟城頭,老人沒有多說一個字,應該是覺得這些純屬廢話。

  光腳老人的眼光太高,在百年之前就已經躋身十境巔峰,所以他的眼光,一直望向了浩然天下最高處。

  故而許多武道:「明師」都要重複多次的言語,老人竟是一句也沒有跟陳平安說。

  比如三四、六七之間的破境機緣,隻字不提。

  以及武道每一境最强之人的玄機,也不去說。

  老人說得越少,其實是期望越高。

  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弟子,九境算什麼?十境都不夠看!

  你陳平安就該直奔那傳說中的武神境!

  要我這個心比天高的崔老兒,也要覺得你陳平安是蒼天在上!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崔老頭說得很少,陳平安反而領會更多。

  孫氏祖宅的接連兩次天大機緣,陳平安第一次是懵懵懂懂,只覺得那一拳不出不痛快,之後知道了真相,哪怕一次次守夜,好不容易等到了機緣降臨,真到了那一刻,陳平安驀然發現,只覺得自己這一拳還得再出!

  然後毫不猶豫就將那些金色氣流化成的雲海蛟龍,再次給打回天上。

  一老一小,都不講理。

  金丹境劍修馬致,起先並未如何驚奇,但是長久觀看少年打拳之後,終於看出了端倪。

  老人搖頭苦笑,只覺得見鬼了。

  一位純粹武夫的魂魄膽,都已有雛形,只待打熬而已。這意味著從第四境到躋身第六境,會很快,堪稱暢通無阻,如果一味追求武道攀登的速度,完全可以嚇破旁人膽。

  若非事先得知少年只是剛剛躋身第四境,老人其實不會如此震驚,可明明鄭先生言之鑿鑿,少年就只是四境而已。

  天底下哪有如此蠻橫霸道的第四境?

  這位范家清客發現自己氣府之中的本命飛劍,蠢蠢欲動。

  老人竟有了一絲向少年出劍切磋的念頭。

  練氣士第九境的金丹劍修,對一位第四境的純粹武夫認真出劍?

  老人滿心悵然,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不過老劍修很快就釋然,天大地大,自己這只躲在老龍城的井底之蛙,又看得到九洲多少天才?

  眼前背劍練拳的少年,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老人突發奇想,笑問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想成為天底下最强的四境武夫吧?」

  陳平安剛好一次六步走樁走完,返身出拳不停,開口答道:「必須是。」

  老人只當這位能夠動用關係、勞駕自己試劍的少年郎,出身寶瓶洲最頂尖的豪閥仙門,心高氣遠,又是少年心性,故而並不覺得太過突兀,這種朝氣勃勃的年少輕狂,不討厭。

  老人並不知道。

  眼前少年所練之拳,就這麼一個粗淺的拳樁,已經打了數十萬遍。

  ————

  黃昏中,先前被巨大島嶼遮掩的桂花島渡船,緩緩起航,若是有人在老龍城城頭,登高望遠,就能夠看到這艘渡船的龐大身影。

  當然,如果就在孤懸海外的這座島嶼上,會看得一清二楚。

  比如孫氏家主孫嘉樹。

  這次離開老龍城,孫嘉樹沒有讓家族供奉跟隨,因為他身邊多了一位風雷園年輕劍修,劉灞橋。

  風塵僕僕趕來老龍城的劉灞橋,此時蹲在島嶼觀景亭的欄桿上,遠望桂花島,略顯疲憊蕭索,疲憊是因為一路御劍南下,難免心神交瘁,臉上的落寞,則是百感交集,好似一股鬱氣從肚子裡爬到了嗓子眼,想要一口吐出,卻又怕傷到了朋友。

  孫嘉樹輕聲道:「為何不去桂花島解釋一下?」

  劉灞橋哪怕是天資卓絕的劍修,這一路火急火燎地離開風雷園,御劍如此之遠,仍是嘴唇乾裂,伸手抹了抹,搖頭道:「我哪有那臉皮去見陳平安。」

  孫嘉樹斜靠著亭柱,坐在劉灞橋旁邊,苦笑道:「這次是我對不住你。」

  劉灞橋擺擺手,「氣歸氣,道理還是道理,陳平安只是我劉灞橋的朋友,不等於就是你孫嘉樹的朋友,我也沒有想到陳平安藏著那麼多秘密,連你孫嘉樹都免不了財帛動人心,其實歸根結底,是我的錯,還是低估了我這位朋友的本事,孫嘉樹,你也別因為我這麼說,就愈發愧疚難當,不需要,也不該如此。」

  孫嘉樹手臂擱在欄桿上,側身望去,清風拂面,本就英俊的男子愈發飄逸出塵,輕聲道:「理是這個理,可是事情本不該變得這麼糟糕的,你既不駡我也不揍我,這會兒還跟我講道理,你劉灞橋是一個多麼不喜歡嘴上講道理的人,我孫嘉樹比誰都清楚。所以怎麼覺得你這是要跟我絕交的意思?」

  劉灞橋搖頭道:「不會。你想多了。」

  劉灞橋轉頭扯了扯嘴角,笑道:「真的。」

  孫嘉樹笑道:「你這次給我坑得這麼慘,算不算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劉灞橋已經繼續望向遠方,咧咧嘴,「酸,比陳平安的醃菜還酸。」

  孫嘉樹笑了起來,只是在心中嘆息一聲。

  兩人起身返回老龍城,孫嘉樹帶著劉灞橋去了孫氏祖宅。

  那位定海神針一般的元嬰境孫氏老祖,對劉灞橋這個風雷園後起之秀,第一次見面,就極其喜歡。

  作為地仙,老人如今已經難得動筷子,今天仍是跟兩個年輕人坐在一桌,吃了頓宵夜,全是劉灞橋愛吃的飯菜。

  劉灞橋跟孫氏老祖插科打諢,跟早年一個德性,吹噓吹捧從來不知肉麻是什麼,揭短也毫不含糊,把老人逗得哈哈大笑。

  劉灞橋還要趕回風雷園,吃過飯就直接掛上那枚老龍翻雲佩,御劍離去。

  孫嘉樹在夜幕中,獨自手持魚竿,在岸邊默默垂釣。

  深夜時分,孫嘉樹突然抬起頭。

  劉灞橋御劍折返回到這裡,落在孫嘉樹身後,一腳將這位孫氏家主踹到河裡去。

  之後風雷園劍修一言不發,繼續御劍北去。

  孫嘉樹落湯雞似的走上岸,反而開心笑了。

  孫氏老祖憑空出現在孫嘉樹身旁,語重心長道:「劉灞橋這種朋友,人這輩子,不管是甲子歲月還是百年千年,能有一個都是福氣,一定要好好珍惜。」

  孫嘉樹抹了把臉,笑道:「今天才真正曉得了。老祖宗,以後能不能由著我任性一次,做一點孫嘉樹想做的事情,但是以孫氏家主的身份?」

  老人毫不猶豫,「孫氏列祖列宗,樂見其成。」

  孫嘉樹猛然間向老人一揖到底,「謝老祖宗開恩!」

  老人爽朗笑道:「起來!不像話!臭小子,你如今才是一家之主。」

  孫嘉樹提著魚竿魚簍,快步走回孫氏祖宅,當晚就離開,去往內城孫府處理事務。

  孫氏祖宅的一位金丹境供奉,在孫嘉樹離開後沒多久,就找到孫氏老祖,開門見山地笑言道:「孫氏有此家主,我願與孫氏再續百年之約。」

  老人大笑著答應下來。

  最後老人獨自來到祠堂,默默點燃三炷香。

  ————

  灰塵藥鋪。

  范二既然不用去家族祠堂受罰,少年就大大方方來找鄭先生閒聊。

  少年登門的時候,漢子正趴在櫃檯上,調戲一位體態豐腴的鋪子婦人,問她家那個當車夫的男人,一天勞碌,晚上回家的時候還有沒有力氣了。婦人在灰塵藥鋪早就習慣了掌櫃漢子的這點伎倆,滿臉媚笑地回了一句,我家床鋪都找木匠修了好幾回。

  范二剛好聽到這句話,假裝什麼都沒聽懂,婦人有些嬌羞,畢竟跟掌櫃的胡亂說話,針鋒相對,屬解悶好玩,在一般外人面前,她還真不敢如此豪放。鄭大風不願放過婦人,對范二笑著說道:「以後你家要是也需要找木匠修床,可以找這位姐姐幫你介紹熟人。」

  范二哦了一聲。

  店鋪裡頓時響起鋪天蓋地的討伐聲,有揚言要將掌櫃嘴巴用針線縫起來的,有威脅給錢也不再做飯的。鄭大風只當是撓癢癢,笑嘻嘻帶著少年去往後院,兩人落座前,范二已經主動幫鄭大風搗鼓好老煙桿,後者吐出一口煙圈,一想到那小子總算滾出了老龍城,真是神清氣爽。

  范二坐在小板凳上,問道:「鄭先生,苻家成親,你去不去?」

  鄭大風沒好氣道:「如果洞房花燭夜的新郎官是我,就去。」

  范二小聲道:「聽說苻南華尚未過門的媳婦,長得……不是特別好看。」

  鄭大風嗤笑道:「雲林姜氏的嫡女,不好看?要是給我當媳婦,老子能每天不下床!」

  范二無言以對。

  鄭大先生什麼都好,就是這說話直來直往的,讓他有點吃不消。

  只說跟人聊天一事,還是跟陳平安在一起更有意思。

  鄭大風突然問道:「陳平安把你當成了朋友?」

  范二使勁點頭道:「對啊,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鄭大風仰起頭吞雲吐霧,玩味道:「傻人有傻福。」

  范二難得反駁這位武道境界與天高的傳道恩師,「先生,可不許這麼說陳平安,他不傻的,聰明得很,連我都要佩服他會那麼多事情。我就覺得能認識陳平安,是我的福氣。」

  鄭大風瞥了眼這個缺根筋的傻小子,「難怪你們能成為朋友。」

  鄭大風收斂神色,沉聲道:「我剛剛親自確定了兩件事情。范二,你聽好了。」

  范二立即挺起胸膛,洗耳恭聽。

  鄭大風伸出一根手指,「我的師兄,李二,曾經是天底下最强的九境,而我鄭大風,曾經是最强八境。所以李二生了一對很有出息的兒女,娶了個……這個就不提了,而我差一點,只差一點,就要完成一樁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由八境直入十境。再回頭來看陳平安的武夫三境,兩次引來天地異象,以及他現在的一身家當,所以有個說法,是對的,千真萬確!」

  范二瞪大眼睛,滿是好奇。

  鄭大風神色凝重,「只要成為整座浩然天下某個武道境界中的最强者,就可以得到一筆源源不斷的福緣,當然,如果想著蹲茅坑不拉屎,也不行,該破境還是需要破境,否則有違武道宗旨,反而不妙。」

  范二小心翼翼問道:「先生,難道你是想說,我現在是天底下最强三境?可是我姐說我資質平平,很不咋的啊,難道是因為她的眼光不如先生好?哈哈,難怪先生說難怪我和陳平安成為好朋友,難怪難怪,原來我們倆是天底下第一和第二的三境武夫……」

  鄭大風氣不打一處來,指向竹簾門口,笑駡道:「滾,去那邊坐著。」

  范二趕緊搬著小板凳去那邊乖乖坐著,看來是自己想岔了。

  這才跟陳平安相處了幾天,原來挺聰明伶俐一孩子,就突然變得這麼缺心眼了?

  鄭大風狠狠抽了一口旱煙,「你三境馬上就可以順勢破開,到了第四境,我打算幫你爭一爭那一線機會,雖然很渺茫,但是我鄭大風好歹是九境武夫,不比李二宋長鏡差太遠,我就不信老子破天荒認真一次,還有什麼絕對做不到的事情!」

  范二怯生生道:「最强第四境?」

  鄭大風點點頭,「總算沒把腦子一起送給姓陳的。」

  鄭大風滿臉正色,心中其實偷著樂,你陳平安在桂花島和劍氣長城吃盡苦頭的同時,無形中還要渡過一個尋常武夫不用奢望、對你而言卻是凶險至極的大關隘,結果到最後,哪怕過了那一關,又歷經了千辛萬苦,最强四境卻是你身邊的朋友范二,而不是你小子,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話說回來,一座浩然天下,武道之上行走的天之驕子萬萬千,一個天資並不出奇的范二都敵不過,陳平安根本不用爭什麼最强四境。

  就在這個時候,范二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說道:「先生,按照你的說法,陳平安已經是第四境了,我如果偷偷摸摸當了這個第四境,會不會有天跟他撞在一起啊?先生,其實我當初習武,只是沒有練氣士的天賦,所以就想要到達很高很高的那個第八境,能夠像練氣士那樣御風遠遊就行了,什麼最强四境,我信心不大,而且也不那麼想要啊……」

  說到最後,少年低下頭,不敢正視鄭大風。

  鄭大風滿腔熱血和雄心壯志,就這麼給當頭一盆涼水澆頭。

  好在鄭大風心智堅韌遠超常人,否則也不會有今日境界,只當是自己的臨時起意,又是一件無聊事而已。

  鄭大風笑了笑,「先別急著否定,等你躋身第四境再說,到時候你改變主意的話,可以告訴我。」

  范二笑道:「好的。」

  鄭大風揮揮手,「趕緊滾蛋,一點志氣也沒有,看著就煩。」

  少年起身將板凳放回原位,走到竹簾門口的時候,轉頭嘿嘿笑道:「還不是隨先生,喜歡享福。」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

  少年路過前邊生意冷清的藥鋪,那些婦人少女的道別,少年一一打招呼回應過去。

  跨出灰塵藥鋪後,范二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知道姐姐什麼時候回家,萬一這趟去往北方大驪,她不小心給他找了個不喜歡的姐夫,自己可要頭疼了。姐姐好,爹娘好,老祖宗們好,客卿供奉們好,鄭先生好,剛剛認識的朋友陳平安也好,唯獨姐夫不好?得多彆扭。

  少年甩了甩腦袋,獨自走在小巷之中,趁著四下無人,打了一通他覺得最威風霸氣的王八拳。

  只可惜陳平安不在場,不然他一定要甘拜下風。

  下一次見面,跟陳平安一定要學那江湖豪傑,斬雞頭燒黃紙,稱兄道弟!

  范二越想越開心,出拳越來越像王八拳,還不忘給自己輕輕呼喝助威,停下後,嘖嘖道:「這一套拳法,真是打得蕩氣迴腸!」

  少年並不知道身後小巷,灰塵藥鋪門口,站著一位身穿綠袍的年輕女子,滿臉倦容,好似遠遊歸來,她正喝著酒,瞧著少年的背影,嘀咕道:「范二這名字,爹娘真沒取錯,二到不行了。」

  ————

  泛海遠遊的桂花島上,陳平安在夜色中在圭脈小院,一遍遍練習六步走樁。

  到達劍氣長城之前,當真有望出拳一百萬!

  在走樁之後,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到了後半夜,陳平安這才回到自己屋子,盛夏時分,少年躺在那張清涼如水的名貴竹席上,習慣性將木匣放在床裡邊,一伸手就能拿到。

  閉上眼睛,緩緩入睡。

  少年臉上有些笑意。

  他就要去那座劍氣長城,去那座城頭練習拳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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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2 09:45 A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六十章 海上生明月

  在范二走出小巷的時候,那位年紀輕輕的綠袍女子已經步入灰塵藥鋪。

  當她走入其中,爭芳鬥艶的婦人少女,頓時黯然失色,她們面面相覷,與這位女子同處一室,她們心中的自慚形穢,油然而生。

  相比范二的客客氣氣,這位女子就沒那麼平易近人了,大步走向竹簾,去往後院。

  從頭到尾,沒有哪位藥鋪女子敢出聲阻攔。

  鄭大風坐在正屋臺階上,抽著旱煙,

  綠袍女子環顧四周,抬手一招,一根小板凳從廂房屋檐下瞬間出現在她身後,她坐著開始喝酒。

  鄭大風當然認得此人,他此次南下進入老龍城,所見第一人,就是這位名聲不顯的范家大小姐,范峻茂。

  老龍城五大姓,符孫方侯丁。

  不提地仙苻畦以及手握四把仙兵的苻家,孫家是出了名的底蘊深厚,擁有一位元嬰地仙坐鎮祖宅。

  方家雖無元嬰震懾群雄,卻有兩位七境武道宗師和一位八境金丹劍修,在寶瓶洲南方的山下王朝,尤其是江湖,方家擁有極大的威勢,遍布各地的銀莊、鏢局、當鋪客棧,星羅棋布,相比苻家和孫家,方家掙的是蠅頭小利,走的是積少成多的路數。

  侯家的頂尖戰力,那撥中五境的供奉清客,不占任何優勢,但是有一位離家多年的庶子,已是觀湖書院的賢人,雖然那位賢人離家之後,從未返鄉祭祖,但是侯家的的確確因此受益深遠,每年都會派人去往觀湖書院拜年。

  侯家除了去往倒懸山的那艘跨洲渡船,還擁有老龍城去往北俱蘆洲最多的航線,路程大多不長,從數萬里到三十萬里,例如北段盡頭在梳水國的那條走龍道,侯家就占據了半壁江山,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不容小覷。

  侯家與俱蘆洲南部仙家門派多有交集,經過最近兩百年的苦心經營,已經在那邊扶植起數個山上門派。

  丁家原本差點就要從五大姓氏中除名,被一個虎視眈眈了將近百年的崛起姓氏所頂替,尤其是丁家當初惹惱了老龍城金丹第一人楚陽,也就是在登龍台結茅修行的那位,元氣大傷,聲勢墜入谷底,

  但是在這個時候,一位來自東南大洲的年輕人,改變了一切,他初次進入老龍城,十分落魄,到最後也沒能在老龍城驚起半點漣漪,離開老龍城之前,仍是落魄不堪。

  可在丁家幾乎就要徹底衰敗之際,這個年輕人及時趕到老龍城,帶人帶錢,為丁家力挽狂瀾,到最後不過是帶走了一位女子而已。

  老龍城那時候才得知,年輕人竟是東南桐葉洲最大宗字頭仙家的嫡傳弟子,輩分奇高。

  在那之後,丁家就搭上了桐葉洲這條線,這些年發展勢頭迅猛,隱約間有了跟孫家掰掰手腕的跡象。

  唯獨范家,不溫不火,始終不引人注意。

  家族內既無十境元嬰老祖,也沒有真正拿得出手的强大金丹,更沒有天資卓絕的後起之秀,從來都是步步緊跟苻家,大樹底下好乘涼,靠著這一層關係,勉强抱住了五大姓氏之一的頭銜。

  所以與范家有間隙的侯家,就敢自言范家不過是城主苻畦的一條看門狗,年復一年吃著殘羹冷炙,吃不飽餓不死,歷代家主都胸無大志,混吃等死。

  鄭大風透過煙霧,凝視著不遠處一襲墨綠長袍的年輕女子,優哉游哉喝著酒。

  關於此人,老頭子沒有細說她的根腳,只說到了老龍城,先找她,只需要打個照面即可,然後才是去跟老龍城城主苻畦商議買賣。

  鄭大風習慣了老頭子的雲遮霧繞,抽旱煙是如此,做事更是如此,所以對名為范峻茂的女子,懶得去刨根問底,當初以八境武夫境界觀察范峻茂,就只是一位尚未躋身中五境的稚嫩修士,但是如今躋身九境之後,再來打量一番,鄭大風發現自己當初看錯了,當下范峻茂分明是金丹境的練氣士。

  女子只喝酒不說話。

  鄭大風就陪著她沉默不言,反正女子長得水靈,是他占便宜。

  鄭大風突然發出一連串嘖嘖嘖,「厲害厲害,以前總覺得在老龍城,就見不到比小鎮更誇張的奇人怪事,今天真是漲了見識。」

  原來那個「范峻茂」在喝酒的時候,就躋身了第十境,元嬰境,一舉成為世俗眼中的地仙之流。

  雖然她已經儘量壓制破境流露出的那點蛛絲馬跡,可鄭大風還是抓到了一點端倪,心中驚嘆不已。

  確認無誤了。

  老頭子對於此人,勢在必得。

  甚至說不定此人早就是老頭子心目中的勝負手之一。

  范峻茂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以後在老龍城,你聽命於我。」

  鄭大風皺了皺眉頭。

  綠袍女子站起身,冷笑不已,然後做出一個古怪至極的動作,抬起手臂,做了一個拋擲動作,臉上笑意森嚴,雙手朝鄭大風心口輕輕一戳,緩緩道:「嗖,死啦。」

  鄭大風站起身,這一刻,不再是那個嬉皮笑臉的藥鋪掌櫃。

  而是與李二有過五次「求死」之戰的鄭大風,那個曾經在小鎮門外,打死過數十位來到驪珠洞天尋找機緣的看門人。

  女子微微一笑,「我現在打不過你。」

  但是她很快補充道:「暫時的。」

  她整個人化為絲絲縷縷的墨綠色霧氣,然後瞬間沖向雲霄,與那片雲海融為一體。

  下一刻,她坐在雲海邊緣,雙腳懸空,輕輕晃蕩起來,以至於整座雲海都隨之微微起伏,就像市井少女蕩著秋千,她喝著酒,望向大海。

  海上生明月。

  觀景女子的明亮眼眸之中,亦是此景。

  ————

  拂曉時分,陳平安就已經在小院練習走樁,天地寂寥,唯有晨曦懶洋洋躺在少年的肩頭。

  等到金丹劍修馬致推門而出,陳平安已經走樁完畢,坐在石桌旁翻看那本《劍術正經》,陳平安在練拳間隙,讀書其實沒有停過,既有自己沿途購買的雜書,也有當初從彩衣國郡守府邸書房「偷來」的山水遊記,當然還有老秀才贈送的那本儒家入門典籍,加上跟弟子崔東山那一路相伴遊歷,早已知道正經二字,不是俗語所謂正兒八經的正經,而是極大的一個說法,一本書能夠稱為經,已是世俗立言之巔,若是再加上一個正字,更是了不得。

  鄭大風雖然看上去吊兒郎當,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其實並不含糊。

  鄭大風不喜歡陳平安,陳平安何嘗就喜歡這個小鎮看門人了?

  但是兩看相厭,不等於可以只看對方惹人厭的地方。兩看歡喜,則一樣不可以只看到好的地方。

  就像顧璨,小小年紀,性子陰沉,陳平安就很怕他在書簡湖跟隨截江真君六子茂,朝夕相處,最後顧璨變成自己年幼時最討厭的那種人。李槐,剛離開家鄉的時候,典型的窩裡橫,不知道如今變得如何了?敢不敢在朋友受人欺辱的時候,挺身而出,而不是像之前遠遊大隋,次次只敢躲在他陳平安身後?林守一,雖然早熟沉穩,是修道的良材美玉,一路潛心問道,陳平安就會擔心潛心問道是好事,可若只是一心問道,連患難與共的李寶瓶李槐他們,在大道之前,林守一會不會覺得只是掛礙,從而不念舊情,雙方愈行愈遠,如何是好?

  還有那最好的朋友,劉羨陽,很早就揚言要去看家鄉之外最高的山,最大的江河,他這輩子絕不能死在小鎮這麼個小地方,那麼劉羨陽會不會看慣了雄山峻嶺和山上風光後,乾脆就連家鄉也不願回了?

  陳平安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擔憂,所以他才會由衷羨慕范二的無憂無慮。

  陳平安跟鄰居宋集薪和杏花巷馬苦玄不太一樣,兩位注定要一飛沖天的天之驕子,一個若是看到求而不得的好東西,宋集薪多半會冷嘲熱諷,馬苦玄一個心情不好的話,可能就會乾脆一拳將其打碎,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要了。

  陳平安略微收起思緒,繼續翻開那本被鄭大風臨時取名為《劍術正經》的劍譜。

  若說正經很大,劍術則就很小了,因為劍術是武夫劍客所學技擊之法,往往只有練氣士當中的劍修,才能言說劍道二字。被馬苦玄活活打死的彩衣國劍神,梳水國劍聖宋雨燒,古榆國劍尊林孤山,松溪國劍仙蘇琅,就都是山下武夫,大體上還是在混跡江湖,不被山上視為同道。

  那個頭戴斗笠腰掛竹刀的傢伙,是一個例外,明明是天底下最牛氣的劍修,仍然喜歡自稱劍客,喜歡浪蕩四方。

  這部劍譜上只記載了六招劍術,攻守各二式,攻為雪崩式和鎮神頭,守為山岳式和披甲式,之外兩招,是用來淬煉劍客體魄神魂的劍術,不在殺敵而在養身,一為煉化,二為入神,煉化有點類似撼山拳譜的六步走樁,入神類似劍爐立樁,一動一靜。

  六招劍術之中,陳平安尤其喜歡雪崩式,劍勢極快,人隨劍走,就像一團亂雪,讓人眼花繚亂。

  六招劍術,相對應有六幅圖。

  繪有圖畫的那一頁頗為神異,紙張異於相鄰的雪白書頁,淡銀色,所繪之人,在不停練劍,從起手到收劍,反復循環,一絲不苟,而且圖畫上的劍客,體內會有一股金色絲線沿著特定軌跡,緩緩流轉。

  天底下再繁瑣複雜的劍招,歸根結底還是死的,武道天才多看幾遍,總能學個八九分形似,關鍵還是在出招時的真氣運轉路徑,這就是一門上乘武學往往成為一姓家學的關鍵所在,那一口武夫真氣,起始於何處氣府,路過哪幾座竅穴,最終停於何處,在這期間,是一鼓作氣逛遍所有氣府,還是快慢有變,都是講究,都是大學問,為何有親傳弟子的說法?就因為往往不會記錄在秘笈紙張上,而是師徒之間,代代承襲,親口相傳。

  封面四字,《劍術正經》。

  序言數十字,大致講述劍譜來源。

  正文,詳細講解六招劍術的運氣方式。

  注解,是鄭大風自己的感悟心得。

  四塊內容,鄭大風竟然用上了四種術法風格,嫵媚秀氣,端莊文雅,雄邁奔放,以及病懨懨的纖細如柳條。

  有濃墨腴筆,就像灰塵藥鋪的成熟婦人,有枯墨澀筆,有濃淡適中。

  毋庸置疑,這是鄭大風在炫耀他的書法功底。

  但是不可否認,鄭大風這一手,讓陳平安大為佩服,心想不愧是整天遊手好閒的看門人,每天在地上用樹枝劃來畫去,都能練出這麼一手功底扎實的書法。

  金丹老人在陳平安合上劍譜之後,才緩緩坐在少年對面,「此處已經被山頂那株祖宗桂的樹蔭遮蔽氣象,只要動靜不要太多,外邊渡船客人都不會察覺。陳平安,之前已經與你說過我的境界,今天是試劍第一天,在此之前,我多說一些,若是說到你已經聽過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告知於我,我跳過便是。」

  陳平安點點頭,端正坐姿。

  老人緩緩道:「山上有個說法,甲子老練氣,百歲小劍修。說的就是六十歲才躋身中五境的練氣士,已經算不得什麼修道天才,但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劍修,哪怕破境之時已經百歲高齡,仍是一位年輕有為、前程似錦的練氣士。為何?」

  不用陳平安開口說話,老人已經自問自答:「很簡單,我們劍修,殺力之大,冠絕天下。成為練氣士已屬不易,成為劍修更加需要天賦,最後能否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又是大門檻,好不容易養出飛劍之後,能否養活得起這位吃金山吞銀山的小祖宗,又是難上加難。我馬致,兩百七十歲,在八十年前就已經躋身金丹境,當時在老龍城還惹出不小的動靜,五大姓氏有四個,同時重金邀請我擔任供奉……好漢不提當年勇,不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了,只說我在破境之初,就明白一件事,這輩子都不用去想什麼陸地神仙元嬰境了,為何?」

  老人再次自問自答,「一是天資不夠,二是實在沒錢。」

  老人說到這裡,自嘲笑道:「如果范家願意傾盡家族半數的錢財,幫助我淬煉那把本命飛劍,四處購買天材地寶,鑄造劍爐,說不定能夠讓我順勢突破九境瓶頸。但是范家再好,也不可能如此作為,畢竟我不姓范。」

  老人雖然十分理解,可仍是滿懷失落,滄桑臉龐上有些遮掩不住的落寞神色。

  范家如此,合情合理。

  金丹老人好像是在說服自己,好讓自己寬心,自言自語道:「就像那與道家三教比肩而立的龍虎山,還要分出一個天師府黃紫貴人和外姓天師,歷代諸多外姓天師,不乏驚才絕艶的上五境神仙,甚至歷史上還有過外姓天師道法壓過天師府大天師的情況,可是那一方天師印,一把仙劍,從來不會落入外姓天師之手。」

  陳平安對此不難理解,點頭道:「兵者,國之凶器也。那些個大的仙家豪閥,其實勢力跟一個國家已經相差不大。單說一個家族或者國家,若是半點規矩不講,哪怕得到當下的一時興盛,卻只會埋下禍根,後世子孫,恐怕就要花費數倍的力氣才能正本清源。」

  「然也!」

  金丹老人附和點頭,一直將眼前少年誤認為是高門子弟,所以陳平安這番見解,老人沒有感到任何意外。

  金丹老人隨即喟嘆道:「話雖如此,可是這個仙師輩出、妖魔作祟的複雜世道,還是有很多只憑自己喜好、只想一拳一劍打碎一切的人物,也不是說他們做得全然不對,說句心裡話,那等無法無天的痛快愜意,旁觀之人,內心難免都會有些艶羨,只是這種人可以有,但是絕不可以人人推崇,尤其看久了熱鬧,真當那一拳那一劍莫名其妙砸在自己頭上的那天,真心苦也。」

  顯而易見,老人肯定遭受過這類禍從天降的無妄之災。

  老人嘆息一聲,金丹境,尤其是劍修,哪怕在中土神洲也會有一席之地,無非是從寶瓶洲的一國狀元郎變成了一位進士,可到底還是做不得真正的逍遙神仙。

  馬致壓下心境漣漪,微笑道:「陳公子是武道中人,可既然要練劍,以我作為假想敵,就該知道練氣士的底細……」

  馬致突然停下言語,「想來這些公子都已清楚,我就不嘮叨了?」

  陳平安搖頭道:「馬先生只管說,好話不嫌多。」

  馬致微微一笑,「練氣士中五境,洞府,觀海,龍門,金丹,元嬰。我所在的金丹境,能夠將整座氣海凝聚為一顆金色丹丸,至於金丹的品相、大小和意象,因人而異,一般來說,通過龍門境時期的丹室,就能大致推算出金丹的優劣,我正是當初丹室粗糙,僥倖結丹,金丹品相便好不到哪裡去,便知道自己無望元嬰了,若非如此,我馬致一位金丹劍修,為何仍是敵不過登龍台結茅的楚陽?這些年老龍城,背地裡不知道多少金丹同輩,和那些個中五境的小傢伙,以此取笑我馬致。久而久之,便流傳起了一句話,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馬致是也……」

  馬致說起這樁糗事,哈哈大笑起來,顯然全無心結。

  陳平安突然問道:「馬先生,能不能問一句關於你的修為境界?」

  馬致點頭道:「自無不可。」

  陳平安小心問道:「馬先生什麼歲數躋身龍門境,丹室有幾幅圖畫、幾種場景?」

  馬致心中恍然。

  果然是山上第一等的仙家子弟,否則絕對問不出如此問題。

  那些個撞大運躋身中五境的山澤散修,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龍門境的丹室,可以不止一幅畫卷,真正的修道天才,可以有兩幅丹室「壁畫」,馬致這一生接觸過的前輩修士,有數位元嬰地仙,就都是兩幅,一位玉璞境神仙,則是三幅之多,驚世駭俗。

  馬致撫鬚而笑,並不藏掖,坦誠相告,「先前提過一嘴,我馬致是在一百九十歲的時候躋身九境金丹,龍門境嘛,那就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一百二十多歲的時候,因為我修道較晚,否則百歲之前鯉魚跳龍門,問題不大。」

  陳平安一臉震驚,咽了咽唾沫。

  馬致以為是少年驚訝於自己的修道天資,老人笑意多了幾分。

  殊不知陳平安之所以有此疑問,是記起了當初在泥瓶巷祖宅,一位姑娘充滿懊惱和不滿的自言自語,被當時竪起耳朵的陳平安給一字不差聽了去,「我只達到龍門境」,「丹室之內六府圖案」,「尚未畫龍點睛,尚未天女飛天」……

  陳平安默默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香醇的桂花小釀,壓壓驚,多喝兩口,趕緊壓壓驚。

  馬致被蒙在鼓裡,反而笑著安慰少年,「陳公子,以你的出衆資質,哪怕走的是武道一途,未來成就,只會比我只高不低,只要腳踏實地,大道可期!不妨就從今日開始,適應我的劍氣做起。」

  陳平安臉色尷尬,點點頭,「好!」

  馬致站起身,正色道:「武道煉氣三境,魂魄膽,其中三魂七魄,三魂為胎光、爽靈、幽精,我就以三種不同的劍氣,先後幫你洗涮、沖蕩和砥礪體內三魂。我自會拿捏好分寸,不會傷及你的元氣,在此期間,你大可以同時練習那本劍譜上的攻守四招,前提是你做得到的話……」

  老人笑容玩味。

  雖然不知少年為何早早具備魂魄膽的雛形,可是被一名金丹劍修的劍氣侵入氣府,掃蕩三魂,其中滋味,別說是咬牙練習劍術,能不能站穩腳跟還兩說。話說回來,如果陳平安真能做到,哪怕只是支撐一時半刻,劍譜記載的那四招劍術,必定會進步神速。

  「陳公子,小心了,我先以一分劍道真意,試探你三魂的厚薄程度。」

  馬致笑了笑,一柄本命飛劍從老人心口處飛掠而出,懸停在兩人之間,「此劍被我取名為涼蔭,誕生之初,是在一棵參天大樹的樹蔭之下,已經與我相伴兩百多年光陰,算不得如何鋒利,可是與人對敵,悄無聲息傷人神魂,還算不俗。」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使勁拍了兩下,是要裡頭的初一、十五兩把飛劍安靜一點,不用出來跟同行抖摟威風。

  然後陳平安微微皺眉,紋絲不動,就連氣息吐納都與往常一模一樣。

  老人則是心中倍感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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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2 10:25 A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六十一章 有劍從雲海來

  鄭大風抬頭看了眼老龍城上空的那座雲海,突然說道:「怎麼不是穿裙子呢。」

  那尊來自小廟的陰神在院中緩緩浮現,哭笑不得。

  鄭大風收回視線,笑問道:「老趙,是不是我問什麼,你都不會說?」

  陰神搖頭道:「關於范峻茂此人,我並不比你知道更多。不過當初在小廟內,聽一位隕落的外鄉劍仙,說起過一個未必屬實的小道傳聞。」

  鄭大風來了興致,「說說看,反正咱哥倆整天遊手好閒……」

  陰神冷笑道:「是你無所事事,我忙得很,穿針引線的活,不比打打殺殺。也不對,你每天其實也挺忙,忙著跟著一幫市井女子說葷話,君子動嘴不動手,你其實該去觀湖書院的。」

  鄭大風笑道:「老趙啊,傷感情的話一定要少說,咱倆能夠共事一場,多大的緣分。」

  陰神頂回去一句,「孽緣罷了。」

  鄭大風搖搖頭,伸手指了指雲海,「她跟我才是孽緣,咱哥倆是善緣。」

  之前范峻茂進入灰塵藥鋪後,陰神就自動退散,這既是禮數,也是規矩。所以並未聽到兩人之間的對話,但是看得出來,有點不歡而散。而且那位范家嫡長女的突飛猛進,從范鄭二人第一次見面的洞府境,到一趟大驪往返,重回老龍城,站在小巷藥鋪門口的時候,就已經是金丹境,這種境界攀升的速度,已經不可以用什麼不世出的修道天才來解釋,太過駭人聽聞,趙姓陰神難免想到了驪珠洞天內長大的某位少女,山上修行,所有惹人艶羨驚嘆的天賦,可能都敵不過輕飄飄的四個字「生而知之」。

  驚為天人?

  這尊陰神心中微微嘆息。

  好在這種人,放眼五湖四海九大洲,也是屈指可數。

  鄭大風提醒道:「喂喂,老趙,醒醒,別發呆了,繼續說那凄凄慘慘死在驪珠洞天裡的外鄉劍仙,關於苻家這件半仙兵的雲海,到底講了啥內幕?」

  陰神說道:「不想說了,我還有事情要忙。」

  就此消逝。

  鄭大風一臉呆滯,然後怒道:「你大爺啊!」

  枉費我那麼看好跟你同姓的趙繇。

  竹簾掀起,露出一張稚嫩漂亮的少女容顔,正是那位喜歡坐在鄭大風身邊嗑瓜子的小丫頭,她笑眯眯道:「掌櫃的,你是要認我做長輩呀?」

  鄭大風收起老煙桿,起身搓手,屁顛屁顛跑向少女,「做啥長輩,顯得多生分。」

  少女眨眨眼,「做了親戚還生分,那得做啥才不生分?」

  鄭大風作勢要摟過少女的肩頭,少女一彎腰,後退兩步,巧笑盼兮,「咋的,要娶我啊?」

  鄭大風悻悻然縮回手,「做兄妹,做兄妹。夫妻之間,要相敬如賓,也生分的。」

  漢子去趴在櫃檯上,看著一鋪子的婀娜多姿,「春色滿園關得住啊。」

  漢子突然笑道:「賜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藝。教子一藝,不如賜子好名。這句老話,姐姐妹妹們,你們聽過嗎?」

  只有那位被鄭大風偷走那本書的少女,認得字能看書,可是她不愛搭理鄭大風。那本書之後又被掌櫃死皮賴臉地借走,借走之後竟然就不打算還了,一個藥鋪掌櫃的,坑店夥計這幾十文錢,也不害臊,後來漢子乾脆就說丟了,氣得她拿起掃帚就一頓打,漢子只好說那本書的錢,回頭一起算在下個月薪水當中,按照一百文錢算。少女這才罷休,反正書也看過了,在家裡放著也是放著,若是給從小就偏心弟弟的爹娘發現,指不定還要駡她敗家呢。

  漢子見沒人響應,只好祭出殺手鐧,「那個經常來咱們藥鋪的范家小子,你們想不想知道叫啥名?」

  所有女子都望向漢子。

  鄭大風幸災樂禍道:「叫范二,一二三的二。這個好名字,是不是跟少年的模樣很搭?」

  沒一個人願意相信,只當是掌櫃漢子在那裡故意捉弄她們。

  鄭大風不再多說范二,自言自語道:「范小子學武,以後還要以庶子身份繼承家業。至於他姐姐,這個小娘們的名字取得不錯,根柢盤深,枝葉峻茂。范家……有點講究啊。」

  鄭大風把一側臉頰貼在桌面上,望向藥鋪外邊的小巷,風雨將至啊。

  雲林姜氏嫡女嫁入老龍城苻家。

  嫁妝之大,絕對會超乎想像。

  就是不知道,苻家會以什麼名頭掀起這場腥風血雨,最終一家獨霸老龍城,也有可能是兩家。

  鄭大風笑了笑,這些烏煙瘴氣,關老子屁事。

  他瞄了眼一位婦人,想著不然自己掏腰包花點錢,購買一些既昂貴又貼身的衣裙?送給她們穿上?大夏天的,稍稍出點汗什麼的,就會愈發曲線畢露,玲瓏有致。鄭大風呵呵笑了起來,抹了把口水。

  這才是神仙日子嘛。

  什麼被一劍釘死在柱子上的天門神將,什麼寶光熠熠的霜雪甲胄,什麼看破天機的范峻茂……事到臨頭再說不遲。

  ————

  金丹境劍修蘊含劍道真意的一縷劍氣,在對方毫無徵兆的前提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伐一位四境武夫的魂魄。

  馬致哪怕知道陳平安的三境底子打得極好,仍是覺得匪夷所思。

  最少也該有個踉蹌動作吧?

  陳平安誤以為這位將近三百歲高齡的老神仙,此次「偷襲」,太過手下留情,便笑道:「馬先生,沒事,我之前在三境淬煉神魂,吃過不少苦頭,還算熬得住痛,只要劍氣不會傷及武道根本,馬先生只管出手。」

  「小心了。」馬致點點頭,略作思量,伸出一手,雙指從本命飛劍涼蔭中拈出三縷劍氣,先後搓成三粒珍珠大小的小圓球,泛起幽綠寒光,果真如同採擷清涼樹蔭而成,老劍修彎曲手指,飛快輕彈三下,三粒劍氣凝聚而成的涼蔭劍氣珠子,在掠入陳平安身軀的時候,發出細微的叮咚之聲,分別針對胎光、爽靈和幽精三魂。

  陳平安這次早有準備,擺出一個劍爐立樁站定,心扉門外,如同有訪客三次敲門聲,以尖銳利器刺向心扉門戶,冰涼刺骨,釘入神魂,讓人不由自主就想要打寒顫,陳平安臉色認識不變,自有應付之法,那條氣若火龍的武夫純粹真氣,從別處迅猛遊蕩而來,瞬間撫平三處寒冷劍意凝聚的坑窪。

  陳平安說道:「馬先生,再來便是。」

  老劍修神色自若,心中已是犯起了嘀咕,沒有說話,雙指並攏,在本命飛劍上輕輕一抹,這次不再是劍氣凝珠的神仙手筆,而是從涼蔭上直接剝落了一整條劍氣,它沒有急於掠向陳平安,而是微微飄蕩,寒意流溢,讓本就涼爽的圭脈小院一下子從盛夏,倒轉回到春寒時節。

  那條劍氣在兩人之間蓄勢待發。

  馬致緩緩道:「胎光為人之本命元神孕育而出,世間劍修的本命飛劍,多以此作為一座先天劍爐,劍成之後,便將此處作為劍鞘,也是養劍之所。三魂在人體內飄忽不定,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三魂也不例外,各有一條大致魂路。先前我以劍氣珠粒叩響你的心扉,不過是三小碟開胃小菜,現在才是正餐,會稍微加重力道,其中蘊含的劍意分量,要重上不少,陳平安,接好了!」

  陳平安下意識點了點頭。

  就在陳平安做出這個細微動作的瞬間,老人嘴角一扯,劍氣化虛,已經勢如破竹,竄入陳平安體魄,微笑道:「將來與一名劍修對峙,生死之戰,可莫要如此一心兩用……」

  純粹武夫,本就是天地間最走極端的一撥人,先後三煉總計九境,煉體煉氣煉神,由外而內,層層遞進,而且能夠不斷反哺肉身,故而體魄之强健,自然比起練氣士要更加出衆。歸根結底,在山上修士眼中,追的不是大道,而是自身,事實上武夫壽命之短,三百歲,就可謂登峰造極,遠遠比不得練氣士。

  相比練氣士的內外兼修,純粹武夫的肉身「氣量太重」,反而會成為一種累贅,而武學的道太低,武夫又太過執拗,對於魂魄的打熬,竟然就是以一己之力,用那一口純粹真氣,自食其力。

  美其名曰,不向天地借力。

  不像練氣士,是架起一座長生橋,如同溝通內外兩座洞天,以天地大洞天的充沛靈氣,澆灌磨煉人身小洞天的神魂,天地同力,自然更容易長壽不朽。

  此時此刻,陳平安神魂之中出現一陣抽筋之痛,自己動手的那種。

  只可惜陳平安還是劍爐依舊,不動如山。

  馬致一挑眉毛。

  他雖然出手留力極多,可是金丹境的眼光擺在那裡,四境武夫的頂點瑕疵,落在馬致眼中,便會大如簸箕,四處漏水,皆是漏洞。所以陳平安的那一次點頭,就是機會。但是馬致已經高估眼前背劍少年的體魄底子,可還不夠,遠遠不夠,陳平安在落魄山竹樓遭受的捶打,一副皮囊身軀,「享受」的是十境武夫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三魂七魄,遭受的是雲蒸大澤式和鐵騎鑿陣式,俱是老人畢生所學的武道精髓,是他走到十境巔峰後仍要引以為傲的招式。

  陳平安當時為了承受更多的神人擂鼓式,每一次呼吸吐納,以及十八停劍氣,早已渾然天成,之後又有抽筋剝皮之苦,無數次刺眼錐心之痛,雖然還遠遠算不得武夫第七境巔峰的無漏金身,可是馬致的那條細微劍氣,還真無法抓住陳平安的破綻,除非是一力降十會,强行破開。

  天下最强三境,含金量之重。

  只是傳授拳法的光腳老人不屑說而已。

  馬致生出一點爭勝之心,再從本命飛劍上撥出三縷劍氣,化虛入體,這一次三劍齊下,他就不信陳平安的三魂路線,當真無懈可擊。

  陳平安只是巍然不動,欲言又止,這一次他不敢再主動要求馬老劍仙增加力道,總覺得會讓老人臉上會掛不住,不太妥當。但是那三縷劍氣雖然淩厲陰沉,好像犁牛翻田,在體內那虛無縹緲的三條驛路上,以劍氣强行犁出三條溝壑,就像心坎上流淌著三條冬日溪澗,透心涼,可是這種苦頭遭罪,陳平安當初在竹樓還是屬「開胃小菜」。

  馬致也察覺到不對勁,不得不再次拔高陳平安的四境高度,瞥了眼在身前微微顫動的飛劍涼蔭,深呼吸一口氣,「陳平安,我接下來要以涼蔭强行化虛,擠入你神魂之中,這份剖心之痛,你要有心理準備,若是堅持不住,一定要主動開口。因為涼蔭雖是我的本命飛劍,與我心意相通,但畢竟就像是闖入別家的洞天福地,被你的神魂遮蔽,很大程度上會影響我與涼蔭的聯繫,尋常殺敵,大可以不管不顧,只要它翻天覆地就行,但是你我之間,另當別論。所以你千萬別逞强。」

  陳平安撤掉劍爐立樁,一步後撤,擺出一個古老拳架,一手握拳貼在心口,一拳高過頭頂,若是再抬起一腿,其實有點類似佛教寺廟的一尊天王相,只不過形似而已,真意大不相同,此拳,正是在孫氏祖宅兩次打退金色雲海蛟龍的雲蒸大澤式。

  當陳平安由撼山拳劍爐變為這一拳架後,氣勢渾然一變。

  再不是馬致眼中,那個與少年范二有說有笑的陽光少年,不再是走樁立樁時神氣內斂的沉穩少年。

  而像是一位

  這一拳將出未出。

  拳架而已。

  真是好大的氣魄!若是老龍城的那幾位七境武道宗師,或是那位隱世多年的八境大宗師,有此驚人架勢,數十年乃至百年的千錘百煉,經歷過一次次我活敵死的巔峰之戰,也就罷了,可眼前少年才多大?

  馬致都不知道今天第幾次感到震驚了。

  陳平安的心神已經完全沉浸其中,眼前不再有什麼飛劍蔭涼,不再有金丹境劍修。

  只有光腳老人在竹樓內的暴虐大笑,豪氣縱橫,一次次打得他生不如死,一句句駡他是個孬種小娘們,其中夾雜著一些老人根本不是對他陳平安,而是在對整座天地放聲的肺腑之言。

  此拳一出,要將降下天威的神人打回天庭!

  要打得天地有別,由我這一拳來頂天立地!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請出劍!」

  聽到一個晚輩少年如此略帶挑釁嫌疑的言語,老劍修沒有絲毫不悅神色,心意一動,飛劍涼蔭由實化虛,如鐵騎衝殺,為君主開拓疆土。

  陳平安臉色微白,雙拳緊握,拳架微動,只是重重一跺腳。

  小院地面微微震動,一身巍峨山岳拳意如山根向地底下蔓延開去。

  馬致微微皺眉,對著眼前少年,老人雙指往下一劃,如同武夫以長劍要將敵人開膛破肚。

  陳平安瞪大眼睛,使勁咬牙,腮幫鼓起,拳架再變,還是雲蒸大澤,卻開始收縮,雙拳距離拉近些許。

  與此同時,所有流瀉在身外的拳意迅速歸攏體內,如雙掌猛然合十,拍打一隻的蒼蠅。

  「如此托大,可不明智。」

  馬致冷笑一聲,並攏雙指再向上一提,暗中增加了本命飛劍的劍意重量。

  陳平安肩頭微晃,一拳驟然遞出,拳意洶湧,直沖天空,打得那道遮蔽小院氣象的祖宗桂樹蔭,在這一刻露出了真相,它原來如同水簾覆蓋在圭脈上空,被一拳罡氣轟然砸中,漣漪陣陣,以至於小院外方的景象都開始模糊起來。

  老人在心中憤憤道:「我就不信了,堂堂金丹境劍修,教不了一個小小的四境武夫!」

  老人鄭重其事地後撤一步,一手負後,一手掐劍訣,厲色道:「陳平安,真正的試劍,正式開始!飛劍蔭涼,將會虛實相間,對你的體魄神魂,一並錘煉,用心對敵!」

  少年眼神堅毅,根本不說話,只是收起那古老拳架,向後緩緩寸步倒滑出去,真是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世間劍修,劍意萬千,大不相同。

  金丹劍修馬致悟出的劍道真意,是本命涼蔭一劍出世,願人間再無炎炎酷暑,飛劍過處即是清涼勝地。

  ————

  距離圭脈小院不遠的那座尋常院子,桂花小娘金粟正在吃著一片甜瓜,島上有一口天然泉水,冰鎮瓜果最是美味,金粟的傳道恩師,婦人桂姨,她對於人間美食早已沒有興趣,在一旁看著得意弟子的冷艶容顔,便是這一刻,尋常的吃東西,也流露出一份天然的清麗氣度,心想難怪當年孫嘉樹和苻南華,兩位老龍城最出類拔萃的年輕俊彥,都要對同一位女子心動不已。

  孫嘉樹是否喜歡金粟,當然是喜歡的,只是婦人不願道破天機,因為她並不覺得金粟和孫嘉樹,能夠成為一對神仙眷侶,作為金粟的夫君人選,在婦人心中,才華橫溢、已經走到台前的孫嘉樹最次,苻南華稍好,最好還是范二。

  只可惜世間男女情愛,從來不以男子好壞、雙方合不合適而論。

  這要怪誰呢?

  桂姨有些自嘲,她還真知道最早應該怪誰,只是如今,就不好說了。

  她微微訝異出聲,忍不住轉頭望向圭脈小院那邊。

  金粟疑惑道:「師父,怎麼了?」

  桂姨笑道:「你好像看低了那位姓陳的少年郎。」

  金粟又拿起一片甘冽去暑的甜瓜,無所謂道:「就算他比天還高,跟我也沒關係。」

  桂姨好似聽到了一些心聲,點了點頭,然後對金粟說道:「你有事情做了,先去山腳鋪子拿回藥材,你馬爺爺留了口信在那邊的,應該是早就準備妥當了。你回來後,等到馬爺爺開口,再給圭脈小院準備一隻大水桶。」

  金粟茫然道:「怎麼,那個少年客人要浸泡藥水、打熬體魄?這不是煉體境武夫才需要經常做的事情嗎?」

  女子有些不情願,「給一個少年做這些事情,師父,我有些彆扭。這可真不是我是什麼小姐身子丫鬟命,平時給客人煮茶撫琴、清掃院落,與他們對弈、詩詞唱和,我也勤快的,但是給人準備洗浴之事,我……」

  婦人笑道:「那麼師父親自去做?」

  金粟嘆了口氣,仔細擦拭手指之後,「我去還不行嘛。」

  在金粟離開小院沒多久,很快就返回,帶了一撥氣勢驚人的別洲客人,她原本還有些忐忑,不知為何這些人執意要拜訪「桂姨」,但是當她看到師父已經站在小院門口,便有些定下心來,在金粟內心深處,師父無所不能,絕非尋常的范家客卿。雖然師父對於自身師承、以及修道歷程,從來諱莫如深,但是金粟可以確定一件事,以師父的眼光和口氣,哪怕不是一位元嬰地仙,最少也該是一位金丹境練氣士。

  不單是桂花島這艘跨洲渡船,六艘渡船每次往返老龍城和倒懸山,都必須最少有一位金丹境修士坐鎮,桂姨對外示人只是桂花島管事之一,觀海境練氣士而已,如今再加上馬爺爺,其實桂花島現在擁有三位金丹境。

  金粟還真不信天能塌下來。

  那一行人,總計六人,老小男女皆有,全部來自東南桐葉洲,是此次范家桂花島航程最大的合作伙伴,桂花島將近半數秘庫地窖,都給他們大包大攬拿下,至於那些貨物是桐葉洲哪些獨有物産,金粟一個桂花小娘,當然無法知道,她只聽說是桐葉洲一個宗字頭仙家的大人物。

  不管如何,既然師父親自出面了,金粟也就安心去往桂花島山腳取藥材。

  她離開之後,忍不住回望一眼,一位身材極其高瘦的老人,比起老龍城男子要高出大半個頭,鶴髮童顔,最為矚目,一襲濃黑如墨的長袍,纖塵不染,必然是一件上乘法袍。

  老人貼身護衛著一位年輕男子,相貌普通,眉毛很淡,但是有一雙極為狹長的眼眸,眯起眼看人的時候,哪怕是洞府境的金粟,都要泛起一陣雞皮疙瘩,不敢與其對視。

  桂姨微笑問道:「不知諸位點名找我,是有何事?」

  年輕男人眯起眼眸,凝視著「你就是桂夫人?」

  桂姨神色淡然,「正是。」

  男人眼神炙熱起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姜北海,來自玉圭宗,如今我們宗門剛好欠缺一艘跨洲渡船,不知道桂夫人有沒有興趣,加入玉圭宗?」

  桂姨默不作聲。

  男人哈哈笑道:「范家一切損失,桂花島所有收入,以百年計算,我自會一顆銅錢不少,全部補償給范家!相信范家不敢、不願也不會拒絕我的提議,桂夫人,你覺得呢?」

  東寶瓶洲是九大洲中最小的一個,相鄰東南方的桐葉洲,卻是不小,比起那座扶搖洲都要大上不少,而且桐葉洲的洞天福地,在九大洲當中數量算是多的,尤其是其中有兩座福地的品秩,極高。好到許多婆娑洲、俱蘆洲的修士,都會萬里迢迢趕往桐葉洲,各有所求,最終這些以「謫仙人」身份降落福地的修士,收益之高,要遠遠超過許多福地。

  而桐葉洲版圖上,桐葉宗和玉圭宗,一北一南,雙峰並峙。

  幫助丁家逃過一劫的那位桐葉洲年輕人,正是出自桐葉宗,一座宗門,能夠一洲稱號命名,屹立數千年不倒,本身就是一種實力的最佳展露。這一點,與東北方的俱蘆洲,卻敢從皚皚洲搶走那個北字,以北俱蘆洲自居,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位宮裝婦人笑道:「姜少爺,你在宗門一向深居簡出,咱們玉圭宗又不像那喜歡顯擺的桐葉宗,一向與人為善,想必是桂夫人聽說得少了。」

  桂姨搖頭道:「玉圭宗,我如雷貫耳,玉圭宗內掌握雲窟福地的姜家,以及姜氏最近十數代,皆是一脈單傳,我都有所耳聞。」

  姜氏男子笑了笑,「既然桂夫人都知道,還是這般不冷不熱的態度,想必是覺得玉圭宗與老龍城范家,不在一洲,又隔著一個桐葉洲,所以鞭長莫及?」

  說到最後,姜氏男子此地無銀三百兩,彎腰賠罪,臉上卻是笑容陰冷,道:「失禮了失禮了,措辭不當,桂夫人莫要怪罪。」

  桂姨還是雲淡風輕的模樣氣度,輕聲道:「有關大道誓約,涉及修道本心,不可輕易違背。姜公子的美意,我心領了。」

  男子直起身,「哦?」

  桂姨突然笑道:「那樁誓約,還有甲子期限,姜公子如果真有誠意,不妨等等?」

  年輕男子驀然大笑,「邀請桂夫人加入玉圭宗,算不得我姜北海的誠意,只要桂夫人願意,嫁入都可以。」

  然後他自顧自擺擺手,哈哈笑道:「玩笑話,當不得真。桂夫人且放心,咱們玉圭宗宗主和我姜氏家主,都對夫人仰慕已久,由不得我姜北海隨心所欲,冒犯夫人。」

  桂姨還是笑臉以對,挑不出半點毛病。

  女子姿色的高低,面容是否長得傾國傾城,未必決定一切。

  那位瘦高老者目露激賞之意,只是天生語氣淡然,緩緩道:「桂夫人好氣度,如我家公子所言,玉圭宗確實極有誠意相邀,懇請夫人認真考慮,希望六十年後,能夠在玉圭宗山門內,喝上一杯桂夫人親手釀造的桂子酒。」

  桂姨輕輕點頭。

  雙方就此別過。

  她緩緩走回小院,抬頭看了眼老龍城方向,有些無奈,不知是否錯覺,這位婦人似乎還有一點小小的委屈。

  老龍城雲海之上,一位綠袍女子向後倒去,躺在雲海之中,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找死之人,何其多也。無趣無趣,喝酒喝酒……」

  她拿起那只普通的酒壺,抬臂舉起,結果發現滴酒不剩了,這讓女子沒來由想起那條地下河走龍道,自己取笑那個手握養劍葫仰頭喝酒的小酒鬼,怎的,這麼快就遭了報應?女子一想到這個,便有憤懣,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隨手從雲海拈起一把蘊含雨水真意的小雲朵,丟進嘴裡,將就著當做酒水咽下,狠狠嚼著寡淡無味的「雲酒」,她心情糟糕至極。

  她眼神陰冷地望向大海上的桂花島,倒退著蹦蹦跳跳,從最南端的雲海,就這麼好似市井巷弄的稚童,跳著方格子,一直跳到了雲海最北段,站定後,然後開始迅猛前沖,高高揚起腦袋,擺出一個手持槍矛即將丟擲而出的姿勢,驟然停下身形,暴喝道:「去!」

  雲海翻湧如沸水。

  隨著女子做出這個拋擲動作後,一道被她從雲海中撕扯而出的雪白長劍,長達十數丈,在老龍城上空一閃而逝。

  大海上,距離老龍城已經十分遙遠的桂花島渡船。

  那名玉圭宗的高瘦老人,突然一掌拍飛身邊的姜氏嫡子。

  代替姜北海站在原地後,雙臂格擋在頭頂,那件法袍劇烈鼓蕩,雙袖之中有電閃雷鳴。

  整座桃花島轟然劇震,晃動不已,濺起巨大海浪。

  姜北海轉頭怔怔望去,元嬰老人那件法袍已經銷毀大半,幸好還有修復的可能性,但是雙臂血肉皆無,白骨裸露。

  老人嘔出一口鮮血,死死盯住老龍城上空,伸出一隻慘不忍睹的手臂,沉聲道:「少爺,待在原地別動,不要靠近我,但也不要隨意走動。」

  陳平安懸掛腰間的養劍葫內,飛劍初一嗡嗡作響,如遇故友,雀躍不已。

  那個原本已經打算收手的女子,看到老人那個伸出一臂的動作後,「呦呵,這是再討要一劍的意思嘍?」

  這位名叫范峻茂的綠袍女子,身體後仰,腳尖一點,向後暴掠而去,然後她再重複了先前的動作一遍,丟出一劍之前,大笑道:「走你!」

  然後她雙臂環胸,笑望向桂花島,嘖嘖道:「哪怕再過一千年,我還是最喜歡這種硬氣的英雄好漢,好像成天伸長脖子嚷嚷著來砍死我啊來砍死我啊……」

  桂花島上,陳平安悄然按住養劍葫,先前那次根本來不及,這次總算抬頭及時,抓到了一點點蛛絲馬跡。

  在一位金丹境老劍修都只有心神搖曳的時候。

  陳平安已經閉上眼睛,用心感受那一劍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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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2 11:17 A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一葉扁舟,翩翩少年

  洶洶一劍從陸地來到大海中央的桂花島,再有一劍緊隨其後,仍是從老龍城雲海之巔破空而至。

  兩劍之威,驚天動地。

  在老龍城和桂花島之間的海面上,先後兩次被天上劍氣斬出溝壑。

  在陳平安閉眼體悟劍意的同時,金丹老劍修已經回過神,之所以沒有像陳平安這樣去抓住一閃而逝的劍意,試圖以他山之石攻玉,不是老劍修的閱歷還不如一個四境武夫,而是老人深知,當自己的劍意塑造成型後,其它劍仙一劍之中蘊含的意氣精神,若是旁觀者胡亂借鑒和汲取,反而容易自相矛盾,使得自身純粹劍意變得駁雜。

  不過如果兩者劍意大致相近,當然是好事。

  馬致那把本命飛劍蔭涼的劍意根柢,為樹蔭乘涼,故而劍意近春寒、大雪、清泉等等,而遠大火、酷暑、熔爐等,與那雲海兩劍類似取自沙場真意的「絞殺、攻伐」,大不相同,因此老劍修不會去循著蛛絲馬跡,去採擷兩劍劍意,化為己用。反倒是一些初入中五境的晚輩劍修,劍意尚未穩固,哪怕兩種劍意截然相反,一樣會有所裨益。

  陳平安站在原地,下意識擺出了劍爐立樁。

  馬致何等老辣,當然不會去打攪少年的這份小機緣,甚至刻意抬手一拂袖,不但打散了一些祖宗樹涼蔭的遮蔽,還主動抓取了一些稍縱即逝的絲絲縷縷劍氣,讓其滲入圭脈小院,讓陳平安感受劍意更深。

  馬致在這個過程中,對那名老龍城劍修的敬畏更濃,地仙一劍,威力大到摧山倒海,是一種震懾,算不得如何出奇,真正決定地仙劍修距離上五境到底有多遠,其實已經不在表面威勢,而是考驗劍意的凝聚程度,若是劍氣渙散,精神絮亂,一劍遞出,威力大,劍意卻是四處流溢,說明劍修對劍意的掌控,還稱不上盡善盡美。

  而那位從老龍城悍然出手的劍修,哪怕一劍遞出,跨海如此遙遠,劍意之凝聚,幾乎等同於馬致的百丈出劍,這讓馬致如何不驚嘆佩服?

  被譽為地仙境的十境劍修,只差一步就可以破開瓶頸,躋身上五境,由於劍修殺力太大,在此之前的整個中五境生涯,往往鋒芒畢露,所以比起尋常十境元嬰的陸地神仙,反而要更加「出世」,就像風雪廟魏晉,成為玉璞境劍仙之前,就徹底離開江湖,一直在閉生死關。

  看來這位老龍城的老劍修,一定是被范家桂花島上某人惹惱得厲害,否則絕不會冒著惹來天劫的風險,如此淩厲出劍。

  馬致以心聲相問於那位桂姨,「桂夫人,是何方神聖出手了?是針對我們范家的手段,還是跟外鄉客人起了糾紛?」

  桂姨猶豫了一下,含糊回答:「應該是一位老龍城的世外高人,跟桐葉洲玉圭宗的姜氏子弟,出現了一些衝突,咱們范家和桂花島不用理會,保持中立即可。」

  馬致感慨道:「既然是山頂兩撥神仙打架,咱們看戲就成。」

  桂姨微微一笑,「理該如此。」

  馬致突然驚訝道:「玉圭宗姜氏?可是那個手握雲窟福地的姜氏?」

  桂姨卻已經早早關閉心扉,掐斷心聲,不再理睬老劍修的詢問。

  馬致對此不以為意,只當是那位身份特殊的桂夫人,擔心桂花島本體會被殃及池魚,需要她分心應對。

  馬致眼見著少年還在立樁,便乾脆收起了蔭涼飛劍,坐在石桌旁,世間的洞天福地,總計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為幾座天下所共有,分三六九等,品秩高低有別,寶瓶洲神誥宗掌握的那塊清潭福地,品秩就很低,而桐葉洲姜氏手中那塊雲窟福地,就極其不俗。

  在陳平安睜眼後,老人笑問道:「如何?」

  陳平安笑道:「只知道這一劍很厲害,到底怎麼個厲害,說不上來。琢磨了半天,只模模糊糊抓到丁點兒意思,太可惜了,若是這一劍能夠再慢一點,就好了。」

  馬致打趣道:「一位元嬰境地仙劍修,出劍的快慢,事先還要跟你陳平安打聲招呼?」

  陳平安撓撓頭,「這哪裡敢。」

  陳平安突然憂心忡忡問道:「難道是有劍修想對桂花島不利?」

  馬致擺擺手,神態閒適,笑著解釋道:「不是,只是跟島上的桐葉洲客人有過節,便出了兩劍示威,兩劍很有講究,不曾傷及桂花島半點根本,這其實無異於在對桂花島表達善意,否則地仙之間的過招,除非是在人跡罕至的偏遠地帶,否則一個收不住手,多多少少會有些氣機流散,很正常。」

  馬致說得比較淺淡,老人想得更加深遠。

  這位不知名的地仙劍修,要麼是一個極其講規矩的存在,要麼就是跟老龍城范家有舊,後者可能性顯然更大。

  在桂花島別處,可就沒有圭脈小院這麼融洽和氣的氛圍了。

  姜北海臉色陰沉得能夠滴出水來。

  家族十境元嬰供奉老人,倒在血泊之中,那件價值連城的法袍「墨竹林」,已經算是銷毀殆盡,想要完全修復的開銷之巨,恐怕還不如直接買一件新的上乘法袍。老人受傷不重,很快就搖搖晃晃站起身,只是瞧著凄涼滲人,因為第二劍的威勢,大多被身上這件姜氏老祖賜下的珍貴法袍所抵消。

  高瘦老人死死盯住陸地上的那座老龍城,咬牙切齒道:「賊子先後兩劍暗算偷襲,欺人太甚!」

  「蘇老,到底怎麼回事?」姜北海輕聲詢問,身體則一動不動,雙腳扎根站在原地,不但是他這位姜氏嫡子,其餘家族扈從和玉圭宗嫡系,如出一轍,個個紋絲不動,大氣都不敢喘。

  老供奉氣急敗壞,語氣卻頗為無奈,道:「只知道那兩劍,出自同一人之手,出劍之地,在老龍城上空的那座雲海。難道是某位苻家老祖,手持一件半仙兵,向我們示威?」

  姜北海思量片刻,「苻家向來不喜歡丁家,而丁家跟桐葉宗關係不錯,丁家之前正是靠著那個傢伙才能在老龍城屹立不倒,我們玉圭宗跟桐葉宗那是千年之久的死對頭了,照理來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哪怕我們這次選擇范家的桂花島去往倒懸山,沒有選擇苻家的吞寶鯨也不該對我們有這麼大的怨氣,苻家不蠢,不會不知道玉圭宗的實力,也不會不清楚我們姜氏在玉圭宗的地位。而且苻家一向跟范家關係很好……」

  那位宮裝婦人小心翼翼道:「會不會是桂夫人的緣故?有可能是某位苻家老祖,心儀於她?」

  姜北海壓低嗓音,氣笑道:「咱們又不是明著搶奪桂夫人?只是開誠布公談買賣而已,若說桂花島是苻畦的産業,桂夫人是那苻畦的姘頭,那麼有此風波,還勉强算過得去,這座桂花島,是范家先祖當年憑藉運氣得來的,苻家為此出頭?真當我們玉圭宗是吃素的?你信不信,我只要稍稍添油加醋一番,咱們玉圭宗那兩位脾氣火爆的老祖,馬上就會殺到老龍城興師問罪?」

  女子總愛在情愛一事上動腦筋,男子喜好在江山一事上花心思。

  高瘦老人目露厲色,以心聲告誡姜北海:「少爺,我們此次去往倒懸山,不可稟告宗門!」

  姜北海在心中點頭苦笑道:「蘇老,我知道輕重利害。」

  老人深呼吸一口氣,「我馬上去趟老龍城,親自去見一見那位劍仙,總得把這件事情瞭解和了結,咱們才能安心去往倒懸山。我儘量早點返回桂花島。」

  姜北海輕聲道:「蘇老小心行事。」

  「放心,絕不會辱沒玉圭宗和雲窟姜氏的名頭。」

  老人撂下這句話後,拔地而起,御風去往老龍城。在此之前,老人已經收起那件價值連城的法袍「墨竹林」,血肉模糊的傷口,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癒,真正是白骨生肉的神仙手段,不愧是桐葉洲成名已久的元嬰境大佬。

  風雲跌宕的兩劍過後,桂花島上,無論是范家人還是乘客,都議論紛紛,好在幾乎人人都是走南闖北的山上人氏,見多識廣,既然有資格親自去往倒懸山,不管是去做生意還是遊歷,都不會簡單,雖然震驚,卻也談不上驚嚇恐慌,加上桂花島很快就出面安撫,風波很快就平息下去。

  金粟給圭脈小院送去了山腳取回的藥材,飛快返回師父桂姨身邊,看到雲淡風輕的婦人,難得有好心情煮了一壺茶水,見到弟子歸來,遞給金粟一杯熱茶,金粟落座後,尚未喝茶品嘗師父的手藝,就已經跟著心境沉靜下來。

  婦人知道金粟一肚子疑問,卻不想多說什麼,只是微笑道:「對於那位姜氏大少爺,無疑是飛來橫禍,對於你我師徒二人,則是喜從天降,金粟,你不用多問,此次出海,從倒懸山返回後,我會儘量爭取讓你與出劍之人,見一次面。」

  桂姨輕聲笑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可不是什麼廢話,以後你獨自行走四方,還是收斂一點為妙。」

  最後一句老成之見的金玉良言,金粟並未如何上心,早已轉頭眺望老龍城方向,充滿了期待。

  一座與世無爭的圭脈小院,根本無需計較這些山頂風雲。

  陳平安之後每天就是與金丹老劍修練劍,後者做三件事,一是祭出本命飛劍,化虛入體,幫助陳平安淬煉三魂,夯實胎光、爽靈和幽精三條魂路的路基,再就是馬致會壓境,以劍修手段駕馭飛劍涼蔭,跟陳平安對敵,最後則是旁觀陳平安練習《劍術正經》的劍招,指點一二,矯正陳平安出劍姿勢上的瑕疵。

  但是陳平安練劍,很有意思,並沒有抽出背後木匣裡任何一把劍,每次只是做握劍式,假想自己單手持劍。對此馬致有所疑問,結果陳平安給出的答案,比較荒誕不經,說是背後雙劍,被他取名為「降妖」的那一把,是別人的劍,不能使用,名為「除魔」的槐木劍,曾經在沙場戰陣上拔出劍鞘一次,但是事後發現木劍實在太輕了,他覺得自己開始練劍用的劍,最好去找一把分量足夠的鐵劍之流,否則手上輕飄飄的,拿劍跟沒拿差不多,總覺得不對勁。

  只有手握重劍,做到出劍猶然極快,那麼才有可能在將來某一天,遇上重劍不敵的强敵,他陳平安才會換上一把木劍,以出劍最快的一劍對敵。

  馬致身為一名世俗眼中的天上神仙,對於武學劍術本就興致平平,對於陳平安這種江湖劍客的執拗追求,其實談不上有何感觸,甚至內心深處還有一絲不屑,莊稼地裡刨食吃,能刨出什麼天材地寶?可若說陳平安是在劍意大道上下功夫,鑽牛角尖,馬致恐怕就要情不自禁,滔滔不絕給陳平安說上三天三夜都不難。

  桂花小娘金粟會定時送來一日三餐,讓這位女子如釋重負的是陳平安沒有得寸進尺,真將她當做了端茶送水的婢女丫鬟,非要讓她服侍沐浴更衣之事,要不然她還真要頭疼。哪怕是水桶藥水的更換,還是陳平安自力更生,這讓金粟對這位年紀輕輕的范氏桂客,總算生出一絲好感。

  再就是圭脈小院儲藏的桂花小釀,需要隔三差五就補充一次。

  以金粟的身份,不是不可以一口氣給小院搬來數十壺醇酒,但是她最後還是放棄了這種一勞永逸的打算,未嘗不是希望借著多見一次面的機會,看出那位外鄉少年的深淺。畢竟一次跨海遠遊,對於她們這些早已熟悉航線的桂花小娘而言,略顯枯燥乏味,所謂的桂花島十景,例如明月共潮生、依稀可見月中生桂樹,幻化出古代宮闕奇景的那座海市蜃樓,海上飛魚群的環繞桂花島,等等,初看會倍覺驚艶,甚至會讓人主動掏錢聘請畫師在筆下留下一幅幅美景,可真正看多了,也就很難引人入勝。一些發生在桂花島身邊的奇人怪事,反而更能讓她們這些桂花小娘覺得有趣。

  陳平安現在每天卯時之初起床,天未亮,先練習六步走樁約莫一個時辰,老劍修馬致會在辰時左右露面,優哉游哉喝上一壺桂花小釀,等到陳平安練完那個平淡無奇的拳樁,或者準確說是陳平安等老人喝完一壺酒,差不多剛好是金粟送來早餐食盒,耗時兩刻鐘左右,期間馬致會大致說一下今天出劍的力道輕重、劍意側重的緣由,和一些有關天下劍修的奇聞趣事。

  之後陳平安將食盒交還給等在院門口的金粟,大多是道一聲謝而已,若是圭脈小院需要添酒,也不會難為情,跟那位年輕女子直說便是。

  一天修行,在馬致的提議下,由易到難,陳平安先練習那本《劍術正經》的劍招,上午兩個時辰,期間馬致會毫無徵兆地出劍,故意破壞陳平安一氣呵成的劍招,所以陳平安既需要打磨雪崩式、鎮神頭在內四種劍招,更需要時刻留心一位金丹劍修的襲擾,偶爾馬致會乾脆就將下午的陪同試劍提前到上午。

  午時末尾之前,兩人一定會解決午餐,然後開始下午的切磋試劍,如今馬致已經默默將境界從洞府境劍修提升到第七觀海境,坐在石桌旁,自飲自酌,出劍不斷,駕馭本命飛劍涼蔭刺殺陳平安,隨便陳平安以什麼手段迎敵,是那些氣勢嚇人的古樸拳架,還是從《劍術正經》新學來的攻守四招,或是一通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王八拳,馬致從來不管這些,只要你陳平安躲得掉滿院子迅猛飛逝的涼蔭,或是一拳打得退那把本命飛劍,都成。

  往往一個下午不等練劍完畢,陳平安就已經皮開肉綻,衣衫襤褸。

  有些時候馬致會放緩出劍速度,放過狼狽不堪的陳平安一馬,多喝幾口酒,桌上那些小菜碟裡的酒鬼花生、蒜香花甲、油炸小雜魚、涼拌豬耳朵,足夠老人下酒了。但是每次陳平安難得喘口氣之後,老人下一次驟然出劍,必然雷霆萬鈞,可能當時老人嘴裡還嚼著清脆的雜魚乾,陳平安卻要被迅猛一劍刺入心臟,飛劍畫弧返回,又從後背刺穿陳平安後心,然後老人就會嗤笑道:「若非飛劍化虛,你已經死了兩次。就再也嘗不到這份椒鹽小魚乾,陳平安,哪怕只是為了這份佐酒美食,你也該多努力啊。」

  為了保證練劍的延續性,圭脈小院沒有晚餐一說,只有宵夜,金粟只需要將食盒放在院門口就行。

  一般在酉時過後,陳平安就要站著挨打,借助飛劍涼蔭在神魂之中的「穿廊過棟」、「馳騁驛路」,打熬三魂的厚度和韌性。

  老劍修最近已經不再詳細解釋他的出劍法門,只是小心拿捏分寸,讓陳平安細細咀嚼那份苦楚便是。

  陳平安喜歡又最不喜歡這段時光,喜歡是知道這份磨礪,武道修行收益最大,不喜歡是總會讓他記起落魄山竹樓的磨難,好在老劍修出手比較含蓄,比起光腳老人的大開大合,好似天庭神人捶殺凡夫俗子的狠辣手段,要輕鬆許多,陳平安不但熬得住,而且還能趁此機會,練習六步走樁和《劍術正經》的兩個劍招守勢,山岳式和披甲式,比起自己修行的文火慢燉,有了老劍修的幫忙,無異於武火大煮,事半功倍。

  但是久而久之,給苦中作樂的陳平安琢磨出一件趣事,那就是出劍迅猛且繁雜的雪崩式,配合老劍修飛劍淬煉帶來的開膛破肚、錐心剁肝之痛,只要咬牙堅持,出劍就會更快,對於這一劍術攻招的領會,陳平安進展神速,越到後來,陳平安每次「握劍」遞出雪崩式,連他自己都覺得只要手中真有一把神兵利器,當真要有幾分劍氣光寒沖天的氣象,說不定還真可以凜凜照徹小院。

  一天練劍完畢,多在戌時亥時之交,然後陳平安就去燒水,將藥材放入水桶,在等水燒開之前,陳平安去院門口拿食盒,一老一少將石桌當作餐桌,吃過宵夜,若是有些時候陳平安傷得比較重,或是一身血跡太過凄慘,就會先去水桶浸泡,沐浴更衣後再吃宵夜,老劍修馬致哪怕先行吃過,也會坐在石桌旁等著陳平安,在後者進餐期間,為陳平安講解今日練劍的得失,如同棋局的複盤,馬致到底是一位金丹劍修,眼光獨到,而且比起落魄山竹樓的崔姓老人,馬致雖然境界相差懸殊,但是更願意仔仔細細說清楚一件事情,陳平安所有疑問,大多能夠得到答案。

  收拾過食盒,陳平安就會繼續練習撼山拳譜的走樁,哪怕再過十年百年,不管到時候自己境界到了何種高度,陳平安可能都不會落下這個堪稱武道最入門的粗陋拳架。

  在子時過半,陳平安就會回到屋子睡覺。

  幾乎每天就是這樣循環往復,不知不覺之中,桂花島已經日出日落三十多次,海上九景也已悄然過去三景。

  又過去一旬,關於桂花島在航線上的海上第四景,老劍修建議陳平安可以適當停下修行,去祖宗桂樹那邊賞景。

  既然老人都這麼講了,陳平安就照做,剛好是在一個拂曉時分,陳平安來到人頭攢動的桂花島山頂,舉目遠眺,看到一處巨大的豁口,桂花島航線筆直穿過,兩側是山勢由高到低、依次下降的兩座島嶼山脈,山峰之上,一座座建築鱗次櫛比,依山而建,雲霧裊繞。

  這處景象之奇,不在島上那座孤懸海外、與世隔絕的仙家門派,而在於桂花島途徑兩座對峙的懸崖峭壁之間,兩側峭壁之巔,各有一尊高達百丈的金身神像聳立,巍峨非凡,而且神像在經歷過無數年的光陰流水沖刷,依然金光燦爛,哪怕是練氣士,都要望之生畏。

  傳聞那兩尊神像雕塑的金身正神,一位曾是鎮守南天門的神將,一位曾是掌管天下大瀆水運的神祇,是天上諸多雨師的正神第一尊,名義上掌管著世間所有真龍的行雲布雨。天門神將拄劍於身前,雙手疊放抵住劍柄,是一位好似正在俯瞰人間的巨大神靈。

  那尊雨師神祇,面容模糊,雲遮霧繞,分不出性別,有不知何種材質鑄造的五彩飄帶,縈繞身軀四周,緩緩飄蕩,活靈活現,襯托得那尊金身消散不知多少萬年的神祇,彷彿猶在人間施展神威,掌管著整個南方水運的流轉。

  陳平安挑了山頂一處欄桿的長凳上坐著,盤腿而坐,面朝兩尊神像,緩緩喝酒。

  身邊練氣士交談所用言語,多是俱蘆洲和桐葉洲的雅言,偶爾夾雜一些老龍城方言,陳平安自然都聽不懂,好在不遠處有一位桂花島范家練氣士,少女模樣,卻不是桂花小娘的裝束,她嗓音清脆,應該是專門為乘客講解此處海景的奇異所在,正在以寶瓶洲雅言闡述「兩神對峙」景象,說了兩尊神像的淵源,還順帶說了那座仙家門派的悠久歷史,似乎有人詢問為何桂花島渡船不在島嶼靠岸,那位范家練氣士便笑著解釋雖然渡船能夠從中穿過,但是這座門派卻從不接納還是任何一艘渡船,若有人膽敢擅自登陸,輕則被當場驅逐出境,重則被囚禁在島上牢獄,歷史上甚至還有過被那座仙門直接斬殺的慘劇。

  最後少女練氣士跟山頂衆人笑著說,半旬之後的下一處景象,尤為壯觀,不可錯過。

  在桂花島緩緩駛過峭壁之間,突然有一顆綉球模樣的物件,急墜直下,掠向山頂賞景的某位年輕人。

  那人下意識伸手握住那只綉球,痴痴抬頭,不知為何那座仙家門第要如此行事。

  那位范氏少女練氣士一臉震驚,然後火急火燎喊道:「公子,聽我們桂花島老前輩說,這是那座仙家有女子在招婿,獨獨相中了你,這可是百年難遇的天大機遇!公子你若是尚未娶妻,一定要答應下來,哪怕已經……總之,只有這座仙家的嫡傳仙子,才能夠向途徑渡船拋下綉球,這等福緣,實在是不容錯過,公子一定要謹慎對待……」

  顯而易見,年輕練氣士手握綉球,抬頭望向峭壁某處,他正在經歷一場心湖之間的問答。

  然後年輕男人好像通過了考驗,以一根彩帶裹成的綉球驀然舒展開來,彩帶一頭繫住了男子手腕,另外一端飛掠向山巔,就這樣帶著男子飄向了山頂一座位於神像腳下的彩樓,彩樓之中,有位國色天香的女子,臉頰緋紅,手中攥緊著那根彩帶一端,身邊有數位氣度不凡、仙師之姿的女子婦人,面帶微笑,似乎在祝福這對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

  陳平安將這一切看在心中,望向那位年輕男子的一步登天,既沒有羨慕嫉妒,也沒有感慨唏噓這份世間奇遇,只是有點眼神恍惚,先前那名年輕男子方才就站在十數步外,當范氏練氣士說到是否娶妻的時候,男子明顯神色微變,多半是福緣臨頭,便果斷捨棄了家中糟糠之妻不去管了。

  陳平安仰頭瞥了眼彩樓方向,覺得那個拋出綉球的神仙女子,修為可能很高,可眼神真的不太好。

  回到圭脈小院,老劍修哈哈大笑,喝著酒就著小菜,「沒想到還真有綉球拋下,只可惜不是你小子,可惜,太可惜了!要知道桂花島歷史上,遇到山頂彩樓拋下綉球的光景,說是百年一遇,半點也不過分,只可惜你小子沒這份艶遇福分……」

  陳平安呲牙咧嘴,老人收斂神色,輕聲道:「桂花島十景,其實都蘊藏著大大小小的機緣,當然可遇不可求,只能看命,就像這海外仙島的彩樓綉球,誰能想到一位洞府境的山澤野修,修道資質平平,反而成了最終的幸運兒?」

  老人正色道:「若說其餘九景,可以不用在意,哪怕是去碰碰運氣的念頭都沒有,沒關係,唯獨接下來這一景象,必須親身去桂花島山腳走一趟,距離渡船外的海水越近越好。因為這份運氣,萬一真給誰碰上了,那就是金丹元嬰也要艶羨不已的一份洪福。」

  陳平安無奈道:「碰運氣這種事情,我就不去了,還是在院子裡練劍比較實在。」

  老劍修瞪眼道:「去,必須去,哪怕是萬中無一的渺茫機會,你小子也要去湊個熱鬧,修行路上,是不該奢望事事順遂,可總該有點念想才行,你跑一趟,既能欣賞奇景,還能碰碰運氣,便是沒有撞大運,又少了你什麼?你這小子!切記,『萬一』二字,既是練氣士最怕的,也是練氣士最夢寐以求的……」

  陳平安小心翼翼道:「馬先生,我不是練氣士,是純粹武夫。」

  老劍修一拍額頭,起身道:「氣煞老夫!這兩天你自個兒練劍,我需要四處走走,散散心,成天對著你這麼悶葫蘆,忒沒意思。」

  之後兩天,老劍修果然沒有露面,陳平安便自己練劍。

  再之後,老人只是風塵僕僕地返回圭脈小院,見了陳平安一面,說陳平安練得不錯,繼續努力便是,然後就又消失不見。

  陳平安只當老人自己有應酬,並不奇怪。

  然後就到了那處桂花島跨洲航線的海上第五景,蛟龍溝。

  因為老人又提醒了一次,陳平安就當休息半天,先跟金粟打了一聲招呼,然後當天正午時分,金粟就來到小院門口,提醒陳平安可以下山觀景。因為是范氏桂客,桂宮有專門的僻靜道路下山,路上客人稀少,陳平安和金粟並肩走在路上,桂花小娘為陳平安解釋那條蛟龍溝的由來。

  那條海溝之中,棲息著數目衆多的蛟龍之屬,多是血統雜亂的蛟龍後裔,而它們當中一部分名副其實的水蛟,會憑藉本能,去往陸地大洲的上空,翻雲覆雨,一次往返,不知道要御風多少萬里,等到返回巢穴,已是筋疲力盡,而且經常有蛟龍沒有了規矩約束,又沒有上邊神祇的部署旨意,施展神通,降下雨露,往往容易泛濫成災,所以經常會淪為世人眼中的「惡蛟」,被當地練氣士瘋狂追殺,既是替天行道為民伸張,也為蛟龍那一身價值連城的先天至寶。

  陳平安聽得一驚一乍,趕緊加快腳步,去往桂花島山腳,他出身於世間最後一條真龍隕落的驪珠洞天,當然一定要親眼看看蛟龍之屬的真正模樣,蛟龍溝裡的那些靈物,算不算是真龍的徒子徒孫?

  很快陳平安就來到山腳,渡口處停泊有一艘艘小舟,舟子皆是經常擺渡蛟龍溝的范家練氣士,桂花島保證泛舟遊歷海溝,只要乘客不大聲喧嘩、不擅自運用神通驚擾水底蛟龍,絕不會有任何意外,即便有危險發生,桂花島的金丹修士也會第一時間出手相救。

  桂客登船,無需掏錢。

  其實哪怕需要支付雪花錢,陳平安也會掏這個腰包,和金粟一起登上了一艘小舟,撐船的舟子是一位老者,陳平安發現老人手中丈餘長度的竹篙,篆刻有一連串的符籙,其中四個好似蚯蚓的古體字,有點類似《丹書真跡》上記載的「作甚務甚」,符籙名為《斬鎖符》,品秩極高,而且《丹書》在此符末尾,告訴後人,一旦成符,符紙自會滲出斑斑血跡,畫符之人無需擔心,此乃符籙大成之彰顯。

  陳平安便詢問金粟,竹篙上的符籙名稱,她一臉茫然,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便去問舟子,老人笑道:「這可說真不明白嘍,自范家航線開闢第一天起,竹篙上好像就有這些丹字符文了,就沒個準確說法,我師父將小舟和竹篙一並傳到我手裡的時候,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咱們桂花島只說成是打龍篙,能夠嚇退水底蛟龍,其實我們這些舟子自己都不信,咱們啊,還是更信這個……」

  老人從腳邊口袋抓起一堆雪白銀箔折疊而成的紙人紙馬,「若是遇上蛟龍在船底下游曳而過,只要抓起一把,丟入水底,它們就會很快散去,百試百靈。沒辦法,若是繞過蛟龍溝,咱們這條航線就要多出二十多萬里。不過好在蛟龍溝瞧著嚇人,讓人心驚膽戰,可其實數百年來,咱們桂花島跟那些蛟龍一直相安無事,所以公子無須擔心。」

  舟子哈哈大笑,明顯是個耿直老漢,「話說回來,真要出了事情,那就真是滅頂之災,別說是咱們這艘小船,恐怕整個桂花島,也不用奢望逃出生天,那麼多蛟龍之屬,若是一起掀風作浪,何等可怕?要我說啊,恐怕就算一位元嬰境的劍仙,如果真敢在此出劍,惹來蛟龍反撲,一樣難逃一劫。」

  金粟臉色不悅,埋怨道:「客人就在船上,你說這晦氣話作甚?」

  撐船老漢汗顔道:「不說了,不說了,公子坐好,咱們這就去欣賞蛟龍溝的水中奇景,保證平平安安的……」

  蛟龍溝,是一處海水清澈見底的古怪深壑,寬達十餘里,長達數千里,下邊盤踞潛伏著一條條海中蛟龍之屬,色彩不一,身軀蜿蜒,大小不一,有細如水盆,粗如井口,相傳更有最大者,僅是蛟龍之目,就大如甕,水底之下,鱗甲熠熠,歷歷在目,讓人悚然不敢言語,唯恐驚擾到那些蛟龍,惹來殺身之禍。

  舟子老漢突然伸手指向空中某處,「公子你瞧,那就是一條去往陸地布雨歸來的疲龍,呦,好像還受了不輕的傷勢,多半是給婆娑洲的練氣士當做了箭靶子,追剿了很長一段路程,可不是每條水蛟都有這般運氣活著回來的,一些個死於歸途的蛟龍屍體,往往成為跨洲渡船的意外收穫,只是咱們桂花島厚道,遇上水蛟漂浮海面的屍體,不會打撈上岸,反而拖拽在桂花島礁石上,一路送到這蛟龍溝……」

  陳平安和金粟順著老漢手指方向,看到一條龐然大物從雲海之中墜下,摔入遠處大海之中,濺起巨大水花。所幸布雨疲龍墜落之地距離桂花島有十數里遠,對於泛海小舟沒有什麼影響,只是左右搖晃幅度稍大而已。

  小舟就在桂花島兩側緩緩向前航行,幾乎都不會離開桂花島岸邊太遠,最多兩三里,海水清澈,一艘艘小舟,如同御風懸停於空中的一把把飛劍,而水底深處,許多正在酣眠或是嬉戲的蛟龍之屬,如同蜿蜒盤踞在起伏的山脈之上,讓人渾然忘卻當下是航行於海面之上。

  陳平安突然眉頭緊皺。

  伸手握住身後劍匣中的一把劍,沉聲問道:「這蛟龍之屬,算不算山澤精怪之一?」

  老漢只當是少年見識不多,此刻小舟離開桂花島已經有兩里路之遠,即將到達蛟龍溝的最深處,低頭望去深不見底,少年便有了幾分懼意,舟子便笑道:「若是遠古時代,這蛟龍之屬還算天地之間的天潢貴胄呢,不過如今嘛,時過境遷,公子所說不差,這些傢伙,就只能算是精怪之一嘍。」

  舟子笑道:「公子莫怕,桂花島是此地的熟客,根據咱們范家的家譜記載,先祖還曾親眼見到兩位元嬰境練氣士,大戰於此,兩位神仙腳下的蛟龍溝雖有蠢蠢欲動,可到最後都沒有一條水蛟躍出水面,所以說那些不可大聲喧嘩的規矩,其實是咱們故意嚇唬尋常客人的,公子既然懸掛桂客木牌,老漢我也就不故弄玄虛了……」

  金粟沒好氣地瞪了眼舟子,這些范氏家族內幕,豈能輕易道破天機。

  老漢縮了縮脖子,繼續撐起竹篙,老實划船,時不時往水底拋下一把雪白的銀箔折紙,除了紙人紙馬,其中還有折疊精妙的紙質高樓和車輛。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望向前方一處,「不好!有人故意陷害我桂花島!」

  桂姨幾乎同時從山巔桂宮,一掠來到這艘小舟,與舟子老漢一起望向最前邊的一艘小船,怒容道:「是有人拿出了一隻龍王簍,私自捕捉一條淺水嬉鬧的小水蛟!」

  老人站起身,「可是姜北海故意報復?他們當初選擇中途下船,我們讓馬致暗中跟隨了差不多一旬時光,並無異樣。還是丁家有人暗中使壞?可是丁家不該有龍王簍才對,苻家?苻家是有一隻,可是沒有理由坑害我們才對……」

  桂姨搖頭道:「暫時還不好說,當務之急,是安撫這條蛟龍溝,一旦引發衆怒,便是上五境修士願意相助,也要束手無策,有心無力!整座桂花島,數千條性命……唉,這可如何是好?糟糕,所有人都已經被盯上了!此時誰敢御風升空……」

  舟子神色凜然,立即放聲道:「所有小舟立即靠岸,桂花島所有練氣士,不可擅自升空離去,否則就會被蛟龍溝視為挑釁,馬致,勞煩你展示一手,免得客人以為我們在危言聳聽!」

  金丹境劍修馬致,取出一柄長劍,迅猛丟向高空,趨勢之快,快若奔雷,肯定要比一位金丹境的御風速度還要快速,但是這把飛劍在呼嘯遠去的途中,才剛剛離開桂花島幾里路,就被一隻從雲海之中的虛幻爪子重重按下,飛劍瞬間在高空爆裂。

  之後又是一劍丟擲而出,還是如出一轍的下場。

  那位桂姨轉頭對金粟和陳平安柔聲道:「你們倆先回圭脈小院,不管發生什麼,一定要記住死死抓牢桂花樹根,才有一線生機。」

  金粟腳尖一點,已經離開小舟,身形飄落在岸邊渡口,回頭一看。

  那背劍少年好像竟然還站在小舟之中,最後返回的時候,手中多了一根竹篙。

  金粟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陳平安回答道:「打龍篙,說不定真有用。」

  金粟一臉看白痴的眼神瞥了眼少年,轉身掠向山頂。

  剎那之間,好似山崩地裂,整艘桂花島驟然隨著海面下沉百餘丈。

  以桂花島為圓心的方圓數里距離,所有海面都莫名其妙同時下降。

  如此一來,四周原本在桂花島和小舟之下的蛟龍溝,一下由海底景象,變成了隱沒在水中的高大山脈。

  所有蛟龍之屬的靈物,紛紛凝視著那座桂花島,這才叫做真正的暗流湧動。

  桂姨飄掠向前,最終懸停空中,以一種所有人都晦暗難明的古老言語,在跟遠處一條金色鱗甲的水蛟交流著什麼,後者眼神冷漠。

  陳平安背後那把聖人阮邛所鑄之劍,「降妖」,已經在劍鞘中顫鳴不已。

  如果按照之前阮邛的提醒,遇上這等大妖,陳平安就該能跑多遠跑多遠,可這會兒陳平安能跑到哪裡去?

  他既沒有跑向山頂圭脈小院躲起來,也沒有站在原地束手待斃。

  陳平安看了眼手中那桿依舊保持翠綠顔色的竹篙,想了想,盤腿而坐,將竹篙橫放在膝蓋上,以手指使勁抹去上邊那些不合《丹書真跡》的符籙文字,然後憑藉記憶,陳平安掏出那支李希聖贈送的毛筆小雪錐,呵了一口氣,潤筆之後,毫尖朱紅,如染濃墨,陳平安笑了笑,將竹篙放在地上左側,左撇子少年屏氣凝神,懸臂空中,手持筆管刻有「下筆有神」的毛筆,開始在竹篙上一筆一劃篆刻《真跡》上所謂的「斬鎖符」。

  這叫死馬當活馬醫。

  實在不行,就只能抽出背後那把聖人鑄造的名劍,來一場古書記載的壯舉,學那上古劍仙做那有蛟龍處斬蛟龍了。

  符成之後,那根翠綠竹篙之上,果真浮現出血跡斑斑的景象。

  陳平安心中微定,手持竹篙,腳尖一點,躍向一艘來不及系在渡口的漂泊孤舟上,獨自站在其中,深呼吸一口氣,伸出手掌往小舟兩側各自一拍,小舟如箭矢迅猛向前激射而去。

  陳平安一肩扛著竹篙,一手摘下養劍葫,仰頭喝著酒,在心中默念道:「斬鎖符,斬什麼鎖什麼,最好是上古劍仙的斬龍,咱們家鄉鐵鎖井的鎖龍,成與不成,在此一舉。」

  大海之中,蛟龍環伺,分明已是大難臨頭,神仙難逃。

  落在桂花島所有人的視野當中,則是極其瀟灑的一幕。

  一葉扁舟,悠哉前行。

  肩挑竹篙,少年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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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2 11:36 A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一道符

  一座桂花島就像位於一隻大碗的碗底,海水就是碗壁。

  所有乘客,極有可能成為那些蛟龍後裔的盤中餐。

  將是一場久違的盛宴。

  桂花島與渡船下邊的海水已經懸停靜止,四周全是蛟龍溝投來的陰冷視線。

  當下的形勢極其微妙,桂花島上寂靜無聲,既有對桂花島的憤懣埋怨,也有天降橫禍的茫然失措,更有人在心中默默打著小算盤,各自掂量著自己的護身符,試圖火中取栗,一旦成功活到最後,不說桂花島庫藏,便是隨手撈取幾具練氣士的屍體,就已是一筆天大的財富。

  最前方,一直深藏不露的管事桂姨,懸停在海水峭壁之前,與那頭金色老蛟對峙,雙方言語晦澀,絕不是任何一洲的雅言,極有可能是遠古蛟龍的特有言語,在當時被諸子百家雅稱為「水聲」,至於桂姨為何精通此言,為何膽敢孤軍深入,獨自與衆多蛟龍對峙,桂花島乘客已經已經懶得深思,恨不得這位姿色平平的婦人搖身一變,成了上五境修士,力挽狂瀾,然後帶領桂花島駛出這片該死的蛟龍溝。

  婦人似乎與金色蛟龍的溝通並不順利,她有些壓抑很辛苦的怒意,儘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穩,緩緩道:「難道就沒有半點回旋的餘地?根據記載,范家僅是幫你們拖回布雨之蛟的屍體,就多達十二條。這麼多年來,只要經過你們蛟龍溝,范家的擺渡舟子,必然會撒下大量的銀箔折紙,作為禮敬於你們行雲布雨的貢品,一次都不曾錯過……」

  這條渾身金色鱗甲的老蛟,眼眸果真大如簸箕,眼神充滿了冷漠,「規矩就是規矩。如果可以不講規矩,世上又豈會有這條蛟龍溝?」

  桂姨還想辯駁解釋什麼,金色老蛟抬起一爪,重重按在水中,一時間水流洶湧,狂風大作,御風而立的桂姨,臉頰被迎面而來的風浪拍打得一陣火辣辣疼痛,但是她從頭到尾沒有伸手阻擋,更沒有憑藉地仙境的神通進行躲避,只是硬生生扛下老蛟這次怒火。

  老蛟冷笑道:「有人故意陷害你桂花島,我又不是瞎子,自然一眼看穿。但規矩就是規矩,你們桂花島自己識人不明,才使得渡船客人擅自使用龍王簍,捕捉幼蛟,壞了我們雙方的規矩。桂夫人你可以獨自離去,其餘渡船上所有活人,必須死在此地。」

  桂姨搖頭道:「我不會拋下他們。」

  老蛟那雙眼眸充滿了冰冷意味的譏諷,還有一種類似老饕看中美食的炙熱眼神,一冷一熱,交替浮現,「我知道,所以才會有此一說。桂夫人,你知不知,每次你路過我頭頂,我必須老老實實恪守規矩,尊奉那幾條破爛鐵律,只能忍著不吃掉你,需要多大的毅力嗎?」

  桂姨最後問道:「沒得談?」

  金色老蛟緩緩挪動長如山脊的身軀,兩縷龍鬚緩緩拖曳在清澈海水之中,寶光流轉,它瞥了眼婦人身後不遠處的一艘小舟,上邊的舟子早已慘遭斃命,那名船客是位賊眉鼠眼的漢子,看似畏畏縮縮,左右張望,手中拎了一只好似蛐蛐籠的小簍,象牙材質,袖珍可愛。

  一條原本長達六七丈的年幼小蛟,在被捕獲後,在那只龍王簍內體型縮小如泥鰍,在其中撲騰掙扎,不斷發出哀鳴聲。

  當時為金粟和陳平安撐船的舟子老漢,此刻就站在漢子那艘小舟旁邊的水面上,嚴防死守,絕不能讓這名罪魁禍首逃離。

  至於為何真實身份是桂花島常駐金丹的舟子老漢,沒有果斷出手搶奪龍王簍,原因有二,看似獐頭鼠目的猥瑣漢子,四周有一把本命飛劍緩緩環繞,劍長一尺,通體如墨,不斷有濃稠黑煙湧出,境界最低也該是一位龍門境劍修。再就是舟子老漢害怕這歹人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龍王簍和幼蛟一起毀掉,那就真要一整座桂花島都給這傢伙陪葬了。

  老舟子質問那漢子為何要做此等損人不利己的勾當,釀下大禍的漢子咧嘴一笑,只是打量四周景象,並不回答。老舟子幾次試探,試圖通過漢子的三言兩語,推算出此人的幕後主使,是那中途下船的姜氏公子?還是與范家勢同水火的老龍城丁家?可惜漢子始終置若罔聞,惜字如金,一個字也不願多說。

  老舟子對此無可奈何,一切事宜,他還需要等待桂夫人與那條老蛟的談判結果,若確定真是死結無疑,那就只能先將眼前漢子打殺,竭力搶奪龍王簍,桂花島能少死一人是一人!范家千年家業,絕不能毀在今天,毀在這幫上古時代的刑徒餘孽嘴中!

  老舟子平穩心境,不再奢望那個來歷古怪的漢子能夠開口說話,淡然問道:「你以為自己還能跑?在那條老蛟的眼皮子底下,從這條蛟龍溝逃脫?」

  其貌不揚的漢子終於咧嘴笑道:「那我就試試看?」

  「這只小簍可值好些穀雨錢的,送你了!接住嘍!」漢子突然高高拋出那只品相不高的龍王簍,多半是上古蜀國某個山上割據勢力,大量製造的低劣次品,只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在漫長的歲月裡,龍王簍經過一次次搜刮、收集和銷毀,變得越來越罕見,龍王簍幾乎成為媲美養劍葫的珍稀存在。

  老舟子沒有立即伸手去接龍王簍,以免中了歹毒算計,而是駕馭靈氣將其懸停在身前,凝神一看,勃然大怒,原來那漢子不知暗中使了什麼手段,簍中幼蛟竟然已經瀕死,血肉模糊,筋骨暴露,奄奄一息。

  而那漢子大笑一聲,本命飛劍化作滾滾黑煙護住全身,雙指拈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籙,「回頭給你們上墳敬酒,哈哈,只可惜世間再無桂花小釀……」

  符籙金光一閃,漢子從小舟之上瞬間消逝不見。

  鱗甲熠熠的金色老蛟一晃頭顱,一根龍鬚如長鞭迅猛拍打海水,明明龍鬚擊打在身軀附近的空處。

  但是下一刻,一道,或者說兩截身影,從蛟龍溝上空的雲霄之中頽然墜落,正是先前那位祭出符籙逃離蛟龍溝的劍修男子,哪怕那張符籙是價值連城且有價無市的方寸符,品秩是世間方寸符的第二等,能夠一瞬遠遁百里,即便贈送此符的人言之鑿鑿,蛟龍溝那幫畜生,絕對不會有誰能夠阻擋此符,這名劍修男子生前自認算無遺策,拋出龍王簍,幼蛟將死未死,桂花島與蛟龍溝如同兩軍對峙,桂夫人正在牽扯那頭老蛟的注意力,加上這張號稱能夠躲避陸地劍仙一劍的金色方寸符,他借機逃離戰場,有何不可?

  老蛟又是一根龍鬚淩空拍打一記,海水中響起一串好似春雷的沉悶炸響。

  那名被攔腰斬斷的金丹劍修,一顆本命金丹在空中化作齏粉,一大捧金色碎屑紛紛灑入蛟龍溝的清澈海水之中,粉碎金丹連同兩截身軀,一起緩緩下沉,引來無數條蛟龍之屬洶湧躍向水面,一時間浪花洶湧,如豺狼爭搶食物。

  劍修死不瞑目。

  一名沒有根基的山澤散修,修出一個金丹境劍修,何其艱難?

  此人生前還想著這單大買賣做成之後,有了一份雄厚家底,便去找一處山清水秀靈氣充沛的好地方,做那仙家門派的開山鼻祖,開枝散葉,百年千年,世代安穩,學那些羨慕已久的仙家苗子,只管潛心問道,再也不用次次劍走偏鋒了……

  老舟子確認龍王簍並沒有被動手腳後,輕輕握住手中,轉頭望去,嘆息一聲,「小傢伙,你來這做什麼?這場禍事,不是你可以摻和的,速速退往桂花島。運氣好的話,還能見著倒懸山,運氣不好的話……」

  老舟子不再繼續說下去,這些個喪氣話,哪怕是天大的實話,大戰在即,多說無益。

  陳平安喝過了一大口酒後,已經將養劍葫重新別在腰間。

  老舟子沒有看出異樣,一直面對老蛟、背對桂花島的婦人同樣如此。

  可是那條金色老蛟那雙瞳孔竪立的銀色眼眸之中,卻泛起一絲玩味,並未當場揭穿那少年的小把戲,只當是閒來無事,不如貓逗耗子一番。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咱們桂花島當下的形勢,是不是已經不能再壞了?」

  「壞到了極點。」

  老舟子點點頭,不願在此事上說謊,沒有任何遮掩,輕聲道:「傳聞那條老蛟當初跟范家先祖簽訂契約的時候,境界就相當於元嬰境練氣士,老蛟這類天生異種,修行往往極為緩慢,可一旦給它們爬到高處,真實戰力,往往要高出所處境界一大截。更別提一條海溝的千百條蛟龍之屬,不弱於寶瓶洲的一座宗字頭仙家,關鍵是有那頭老蛟負責壓陣,最為棘手。」

  陳平安有點無奈,「老蛟最低也是元嬰境地仙?」

  老舟子點點頭,不知道眼前肩扛竹篙的背劍少年,為何有此問。

  陳平安抬頭望向遠處那條金色老蛟。

  後者也隨之與他對視,銀色眼眸之中充滿了濃郁的嘲諷,它還故意瞥了一眼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

  陳平安便知道老蛟已經看穿了自己那點小伎倆。

  親手遞交這只「姜壺」的山神魏檗曾言,十境練氣士之下,無法看破他施展在養劍葫上的障眼法,可眼前老蛟,分明就是一位十境地仙,既然如此,那麼陳平安假借喝酒默默牽引初一、十五化虛入體的手段,一定早就落入了老蛟的視野。那麼陳平安壓箱底的殺手鐧之一,已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老舟子勸說道:「小傢伙,走吧。你這份少年俠氣,很不錯,可是注定於事無補,又何必逞英雄?還不如返回桂花島,乖乖等著那一線生機。你留在這裡,我肯定顧不上你的生死,所以談不上幫倒忙,只是以你現在的修為,跟送死沒區別。」

  老舟子本想說就算返回桂花島,無非等死,可總好過在海中被蛟龍分屍吞食要好,但這些話到了嘴邊,還是咽回肚子。

  陳平安拿下那根打龍篙,將竹篙遞向老舟子,解釋道:「前輩,這是我做了修改的斬鎖符,出自一本《丹書真跡》,根據記載,完整符籙,應該有八個古篆,你們之前竹篙上只有『作甚務甚』四字,其實你們漏掉了雨師敕令,而且符籙的雲紋也偏差不小,我便重新畫了這道斬鎖符。」

  老漢定睛一看,楞在當場,隨後二話不說,伸手奪過那桿世代相傳的打龍篙,細細打量一番,以手心摩挲竹篙符籙紋理,「本名是叫斬鎖符?缺了雨師敕令四個字?此符丹書字體、雲篆紋路、以及壓勝真意,確實品秩都很高,少年,你難道是符籙派道人?師從某位宗門大家?」

  陳平安輕輕搖頭。

  並沒有說自己是位武夫,只是以體內一口純粹真氣,學那福祿街的讀書人李希聖,一氣呵成提筆劃符。

  老舟子喟然長嘆道:「可惜了,咱們只有這一根恢復原貌的打龍篙,若是數十根竹篙,皆畫有這道斬鎖符,再配合一位精通奇門遁甲的陣法宗師,說不定還真可以震懾這條蛟龍溝。可惜了,太可惜了!」

  桂姨已經飄掠退回,看到這根竹篙後,同樣有些訝異,只不過沒有老舟子那般扼腕痛惜,淡然搖頭道:「沒有用的,雖然此符淵源頗深,往往篆刻在鎖龍柱或是刀劍之上,是上古神人捉拿、鞭笞獲罪蛟龍的工具之一,便是我早年也只是粗略看過幾眼,確實能夠壓勝蛟龍之屬,可是那頭老蛟道行高深,已經不太忌憚這個,一來這些竹篙材質不高,二來此符對筆墨要求同樣極高……」

  陳平安遞出竹篙之後,就在竭盡目力,偷偷觀察那條老蛟。

  後者銀色眼眸中,似乎流露出一絲深沉的緬懷,很快就恢復如常,兩根龍鬚緩緩飄蕩,在海水中流光溢彩。

  傳聞千年老蛟之金鬚,製成的捆妖索,堪稱法寶中的法寶。

  陳平安收回視線,突然說道:「桂姨,老前輩,你們能不能幫我拖住一時半刻,我要重新畫一道符。如果兩位前輩另有打算,就當我沒說,放心,我會儘量靠自己畫完這道符。」

  陳平安嗓音很輕,但是眼神中的堅忍不拔,令人動容:「很重要的一道符!」

  ————

  桂花島上,山頂桂宮中,一位少年桂客正站在屋頂,抬頭眺望四方,身邊有一位老嫗憂心忡忡。

  少年身穿一襲明黃色長衫,初看並不起眼,而且類似陳平安的養劍葫,同樣有高人施展了上乘障眼法,若是有人能夠破開那道術法,仔細端詳,就會發現其中門道,長衫不是什麼綾羅綢緞,而是由不計其數的泛黃竹片,精緻巧妙編制而成,巧奪天工,竹片纖薄卻異常堅韌,身披此衣,冬暖夏涼,算不得奇怪,而且能夠讓主人時時刻刻,如同置身於一座小巧的洞天福地,大補修行,這才是真正的仙家大手筆。

  此衣名為「清涼」,是一件出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著名法袍,曾經是中土神洲一位大王朝君主的心頭好,隨著王朝覆滅,寶衣便失傳已久,不曾想穿在了這位少年身上。

  少年用生澀的寶瓶洲雅言說道:「柳婆婆,金丹劍修那張百里方寸符都不管用,是不是我的千里方寸符也很懸了?」

  老嫗嘆息道:「那頭老蛟自身修為其實不嚇人,元嬰境巔峰而已,不過有高人相助,已經將這條海溝營造得如同一方小天地,它便化身聖人,坐鎮其中,戰力相當於一位玉璞境修士,同時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少年皺眉道:「那咱們咋辦?」

  老嫗笑道:「少主不用太過擔憂,我便是拼了性命,也會將少主送出這條蛟龍溝,不過事後,少主記得原路返回,去往那座拋下綉球的峭壁彩樓,與那座自報名號,他們一定不敢怠慢,到時候少主就可以順順當當返回皚皚洲,將此事說與老祖聽,到時候自有天罰降落,將此地夷為平地,為我這個老婆子報仇。」

  少年埋怨道:「柳婆婆,生死是多大的事情啊,你怎麼說得如此輕巧。我可不希望你死在這裡,咱們還要一起回家呢。」

  老嫗臉色依舊雲淡風輕,眼神慈祥望向少年,微笑道:「也是無奈之舉,總不能當著少主的面,滿腹愁腸,哭哭啼啼,這麼大把歲數了,委實是做不出來。」

  老嫗記起一事,看了眼少年手上的一枚玉扳指,輕聲道:「少主,這件祖傳的咫尺物,千萬記得藏好,不要輕易當著外人的面取出裡頭的寶貝,出門在外,不要輕易試探人心,人心一物,是最經不起推敲的。」

  說到這裡,老嫗那張乾枯褶皺的滄桑臉龐上,有些恍惚,畢竟天底下所有的老婦人,也都是從少女一路走來的。

  竹衣少年伸手指向那一葉扁舟,「柳婆婆,你瞧瞧能那個扛著竹篙的少年,跟我差不多歲數吧,真的好厲害,有膽識,帥氣!比我强多了,回頭我一定要找位丹青聖手,將這幅場景畫下來。」

  老嫗搖頭笑道:「可莫要學那少年意氣用事,少主你可不是什麼簡簡單單的千金之子,萬金之子,你若是在這寶瓶洲和婆娑洲之間的地帶,真出了點什麼意外,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了。」

  少年無奈道:「柳婆婆,我已經經歷過好多次歷練了,別總把我當孩子啊?」

  老嫗笑而不語。

  那些場看似險象環生的歷練,哪次沒有某位老祖親自盯著。

  其實這次出門遠遊,從皚皚洲先去了一趟俱蘆洲,再南下寶瓶洲,神誥宗,觀湖書院,雲林姜氏,最後到達老龍城,之後又繼續南下,登陸桐葉洲,北方桐葉洲和南邊玉圭宗都去拜訪過,少主還差點要進入那座雲窟福地,一路無風無雨,但是老嫗始終想不明白,為何是自己單獨一人擔任少主的扈從,是不是太過草率了?一位元嬰境練氣士,境界是不算低,可少主身份何等金貴?

  就像這次蛟龍溝遇險,如果換成一位玉璞境劍修在少主身邊護衛,少主都不用皺一下眉頭,更不用擔驚受怕,只需要隔岸觀火就行了。

  ————

  在桂花島半山腰一棟普通屋舍外,有座小涼亭,一位花容月貌的年輕女子,坐在其中,身穿短衫長裙,腰間繫有彩帶,她面對這場莫名其妙的劫難,雖然滿臉怒容,對那個老龍城范家生出一肚子火氣,可仍是耐著性子煮完茶,飲過茶,一件件收拾好茶具,這才開始思量對策,可是當她看到那名金丹劍修身死道消的慘烈畫面後,就有些灰心喪氣,多半是死局了。

  女子愁容滿面,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喃喃自語:「沒理由運氣這麼差啊,在老龍城還給自己算了一卦,才推掉山海龜,選擇的桂花島,照理說不會有錯,應該順路撈取一兩筆機緣才對。怎麼可能在此夭折?」

  年輕女子站起身,腳尖一點,來到涼亭頂部,居高臨下,頓時視野開闊,她咽了口口水,由站姿緩緩變成蹲在屋頂上,開始掐指推算演化,「難道有高人隱藏其中,還是破局之人尚未出現?總之,絕對不會是死局才對,絕對不會……容我來算一算你,能夠跟金色老蛟對峙的婦人,呦,原來你就是桂花島啊,奇怪了,破局之人,仍然不是你……」

  「再來瞧瞧這位深藏不露的擺渡船夫,咦?竟然是從元嬰境跌回金丹境的練氣士?至今傷勢還未痊癒,不愧是個有故事的舟子老漢,但是你也破不了局……」

  「至於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還是算了吧,扛著竹篙也就罷了,嘖嘖,還喝酒?太喜歡顯擺了,真當自己是上五境的劍仙吶,傻了吧唧的……這樣的話,破局關鍵,難道是在山上,有神仙正在袖手旁觀?只等那條老蛟鬆懈,就會給予致命一擊?容我算一算,還真有一位有意遮蔽氣機的世外高人,只可惜……還不是!」

  女子雙手撓頭,兩頰通紅,她顯然有些焦躁不安,一時間髮髻間的珠釵歪斜,青絲絮亂。

  「莫慌莫慌,師父親口說過,天下任何大勢,其中始終藏著一個衍化萬物的『一』,便是那位道祖,也一直在追求這個字。那條真龍是如此,驪珠洞天的真正玄機,亦是如此,劍氣長城仍是如此,皆是如此……」

  在這位年輕女子心神失守的時候,圭脈小院的桂花小娘金粟,正好一步三回頭,回首望去,看到了她師父跟金色老蛟的凶險對峙,看到了那位多半就是桂花島金丹修士的舟子老漢,當然還看到那個泛舟前行、跑去添亂的背劍少年,金粟知道自己不該怨懟那位挺身而出的少年,可是不知為何,她對這位少年的惱火,愈演愈烈,以至於好像今日遭受的所有劫難,都要歸咎於這個傢伙,才能讓她內心稍稍好受一點。

  金粟不願多想,更不願承認,之所以這般惱羞成怒,不是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外鄉客人,做得不好不對,而是恰恰他的「一意孤行」,無形中襯托出了她的怯弱畏縮,她甚至連站在師父身邊,師徒並肩而立的勇氣都沒有。

  生死一線之間,有人貪生而怕死,審時度勢,避難而退;有人舍生而取義,迎難而上,死中求活。

  對於腳下那條長生道路才剛剛起步的年輕人而言,一個未必錯,一個未必對。

  桂花島外的海面上,兩艘小舟比鄰而泊。

  老舟子幾次勸說無果,加上內心深處,實在不願眼睜睜看著這個少年喪命於此,便有些惱火,氣道:「既然桂夫人都說了老蛟的厲害,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胡鬧!」

  婦人苦笑道:「身陷重重包圍,除了魚死網破,其實沒有什麼機會了。」

  老漢突然低聲道:「桂夫人,你必須要活下去,范家……」

  婦人搖搖頭,「我意已決。」

  她轉頭望向少年,柔聲問道:「陳平安,那道符,真的很重要?」

  陳平安使勁點頭。

  婦人深呼吸一口氣,「反正事已至此,還能如何。那頭老蛟鐵了心不念情分,處處以規矩二字來壓我,事出無常必有妖,既然陳平安你願意做點什麼,那就做吧,我們兩人幫你拖延一點時間,還是不難的。」

  陳平安立即坐在小舟之中,背對金色蛟龍,與身為方寸物的飛劍十五心意相連,很快從袖中滑出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紙,好似從某部聖賢書籍上撕下來的書頁,陳平安左手持筆小雪錐,輕輕呵了口氣,但是當那支「下筆有神」的毛筆伸向那張符紙的時候,陳平安內心震撼不已,筆尖好像大雪時節,行人雙腳深陷積雪,寸步難移!

  陳平安竟是那一口純粹武夫真氣,直接就此斷掉!

  之前數次書寫金色材質符紙的寶塔鎮妖符,以及陽氣挑燈符,陳平安從未遭遇過這種情況。

  陳平安反而生出驚喜。

  寧願身手內傷,震蕩神魂,陳平安依然强行提起一口新氣,手臂下沉,小雪錐的筆尖不斷移向那張書頁符紙。

  你可以做點什麼,但是必須保證不會將局勢變得更壞。

  在黃庭國破敗寺廟前,那些鮮衣怒馬的年輕江湖兒女,為了他們心目中的古道熱腸,行俠仗義,差點壞了那幫正道練氣士的大事,差點讓那頭作祟多年的山野狐妖趁機逃脫。

  這是好心辦壞事的前車之鑒。

  若是這個前提能夠保證,陳平安覺得自己就必須做點什麼。

  在彩衣國胭脂郡的城隍廟,那位手腳系銀質鈴鐺的郡守之女,同樣是出手相助,因為她的點到為止,每次出手相助,既是她的力所能及,又能夠幫助陳平安適當分擔壓力,這就很好。

  同樣是渡船,一艘老龍城桂花島,一艘打醮山鯤船。

  這座桂花島,是他好朋友范二及冠後會繼承的家業。

  而那艘鯤船,曾經有兩位朝夕相處的少女,名叫春水秋實,都是很好的姑娘,陳平安一直以為他們這麼年輕的歲數,不管是幾年幾十年後,不管是隔著千山萬水,離別之後總能重逢的。

  陳平安不斷加重五指和手臂力道,呼吸吐納和劍氣十八停,迅猛流轉,這一口在體內勢如破竹的純粹真氣,必須既快且穩。

  氣穩則神定,神定則符靈。

  歸根結底,遙想當年,燒瓷拉坯也是一個穩,心穩才能手穩。

  小雪錐的毫尖,終於緩緩觸及青色符紙。

  由一小粒光點瞬間炸裂開來。

  恰似海上生明月。

  陳平安對此無動於衷,心神完全沉浸於那道斬鎖符,要在青色符紙上寫足八個字:作甚務甚,雨師敕令。

  此時此刻的少年,盤腿而坐於小舟之中,渾然忘我。

  對著一張古老書頁,陳平安手持毛筆,不像是什麼純粹武夫,也不像是什麼劍客,倒像是個在山水間抄書寫字的讀書郎。

  這道符,成與不成,畫完之後再說。

  就像那撼山拳,拳法到底高不高,先練完一百萬遍再看。

  今天如果不做點什麼,陳平安覺得對不起自己練的拳,學的劍,喝的酒,認識的那麼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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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2 11:51 A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道之上

  在陳平安提筆劃符的第一時間,在金色老蛟的示意下,蛟龍溝就已經有所動作,而且是獅子搏兔亦用全力,潛伏在這道溝壑的成百上千條蛟龍之屬,與原本高聳空中的海水一起湧向桂花島。

  唯獨金色老蛟盤踞的那個方向,顯得格外平靜。

  舟子老漢將手中龍王簍丟在腳邊,一條幼蛟的生死,已經無關大局,老漢瞥了眼背對自己的背劍少年,整個人好似籠罩在素潔月輝之中,一人一筆一符紙,渾然一體,就像一座方丈之間的小天地。

  老漢心中贊嘆一聲,小傢伙倒是有點大氣象,雖然與境界高低、修為深淺關係不大,可老舟子自認自己年輕時候,可沒有這份氣度。

  老漢快速收回視線,輕聲道:「桂夫人,桂花島危在旦夕,陳平安和這道符,暫時就交由我來保護,桂夫人只管去坐鎮渡船,再讓馬致和幾位管事,趕緊對山上所有客人曉以利害,莫要再藏掖修為了,所有私人恩怨,以及報酬和賠償,等桂花島渡過此劫再談。」

  「老蛟這次出手,很是古怪,而且看它擊殺那名金丹劍修的手段,要麼已經破境,躋身上五境,要麼就是有人在蛟龍溝暗中布陣,將此地變成類似儒家學宮書院的存在。說不定就某位旁門左道的高人,看中了這塊飛地,才讓老蛟有了與婆娑洲儒家聖人叫板的底氣。可無論是玉璞境,還是一位僞聖,它一旦全力出手,沒有我在,你一個人很難應付。」

  桂夫人有些猶豫,沒有匆忙趕往桂花島,甚至刻意放慢了語速,在此期間權衡利弊,在漫長的修道生涯當中,桂夫人知道置身於四顧茫然的困境之中,做十件事百件事,都不如做對一件事。

  三面海水如決堤,砸向「碗底」的渡船。

  桂花島上,除去山頂的那株祖宗桂,其餘一千多棵桂樹,同時落葉紛紛,一片片落葉不等墜地,就一起飛向空中,並非雜亂無章,桂葉陸續懸虛空停後,形成一個半圓形,籠罩住桂花島,之後桂葉瞬間燒成灰燼,煙消雲散,只留下一團碧綠靈氣在原地,凝聚成一粒大小圓球,這些大如野栗的桂葉靈球之間,向四周衍生出去絲絲縷縷的幽綠絲線,相互牽引銜接。

  海水洶湧,渡船如一葉扁舟,桂葉蘊含的靈氣相互聯結,如同舟子使勁拋撒出去的一張大網,只是這次「撒網」,不為捕魚,只為遮雨。

  當海水砸在大網之上,浪花激蕩,但是沒有一滴水滲透大網落在桂花島,渡船僅是微微搖晃,而且當那棵祖宗桂呈現出枝葉急速生長的玄妙姿態後,山頂地面開裂,出現衆多溝壑,露出老桂樹盤曲的樹根。整座桂花島隨之開始緩緩上升,竟像是要頂住海水的衝擊,懸空御風,强行脫離蛟龍溝。

  許多額頭生角的水虯,衝殺勢頭最凶,一條條落在那張大網上,以利爪撕扯那座桂葉大陣,或是以頭顱撞擊。

  這類水虯,算是蛟龍之屬裡的勛貴成員,與最早掌管五湖四海的真龍,關係相對親近,比起蛇鯉之流,天壤之別。只不過多了一個水字,就要比單個字稱呼的虯,比起這種名副其實的皇親國戚,還是要差上一截,水虯是上古大虯與海中青蛇交媾的種類,故而又被稱為青虯,與喜好藏身於雄山峻嶺的白螭,一在深海一在陸地,經常出現在文人騷客的文章之中,更是游仙詩的常客。

  諸多蛟龍後裔尾隨其後,凶悍撞擊大網,還施展天賦異稟的水術神通,一條條裹挾萬鈞海水,一起衝擊大網。

  舟子老漢看到這一幕後,心疼不已,這可是桂夫人拼著一身來之不易的地仙道行,任由真身的根本元氣急劇損耗,在為所有人謀取一線生機。

  待在島上的馬致應該已經跟客人交涉,就是不知道能否衆志成城,一起合力渡過難關。

  在陳平安竭力書寫那張斬鎖符的時刻,金色老蛟除了發號施令,讓蛟龍溝一鼓作氣攻破桂花島,可是它自己卻沒有出手的意思,只是略作思量,搖晃百丈金鱗身軀,緩緩游向清澈海水的邊緣,最後從漣漪之中走出一位身穿金色長袍的威嚴老人,雙眉極長,垂掛到胸前,他淩空前行,這條化為人形的老蛟,沒有理睬需要分心去駕馭桂花島的桂夫人,就連那條幼蛟的生死,金袍老者一樣漠不關心,他像是一位緩緩走下山坡的登山遊客,居高臨下,俯瞰山腳的那兩條小舟和三人。

  老蛟望向那個少年的背影,腳步不停,微笑道:「小傢伙,在那桿打龍篙上動手腳,擅自書寫斬鎖符,我只當你年少無知,由著你偷偷摸摸藏好兩把飛劍,可若是再得寸進尺……」

  舟子老漢駕馭腳下小船,擋在陳平安一人一舟身後,仰頭望向那條性情大變的老畜生,嗤笑道:「得寸進尺又如何,難道引頸就戮,討一個舒服一點的死法?求你們這幫孽畜囫圇吞下,別細嚼慢咽?」

  老蛟斜瞥一眼老舟子,笑道:「你們壞了規矩,死都是要死的,至於怎麼個死法嘛,其實不重要,難道你忘了,你們死後的魂魄,若是一點一點被我手下抽絲剝繭,給做成幾十支燭火明燈,點燃後,放在蛟龍溝最深處,承受那陰冷之苦,這份罪,可比人間刑場上的五馬分屍、千刀萬剮,更加難熬,尤其是你這種金丹老修士,道行越高,香燭品相越高……」

  說到這裡,金袍老者嘆了口氣,停下身形,一手負後,一手雙指拈動垂掛胸前的金色長眉,無奈道:「小傢伙,我和這范家舟子都幫你拖延了這麼久,一張雨師敕令的斬鎖符而已,還沒有畫好?是道家的符籙派弟子,如今越來越不濟事了?還是你自己學藝不精,畫符本事不濟?還是這張符籙威力太大,符紙太過珍貴,害得你下筆有些……澀?無妨,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見識和領教過斬鎖符了,很是懷念,所以這點時間,還等得起,少年郎慢慢來,莫要急。」

  桂夫人哀嘆一聲。

  老舟子亦是差不多的心境。

  這就是聖人管轄一方天地的恐怖之處。

  如同儒聖坐鎮學宮書院,真君身處道觀,羅漢坐鎮寺廟,武聖統轄沙場。

  臉色蒼白的桂夫人厲色道:「如此暴虐行凶,你就不怕婆娑洲儒家聖人問責於你?!」

  老蛟眼神憐憫道:「桂夫人啊桂夫人,你不該待在老龍城這麼一座爛泥塘的,作繭自縛而已,這麼多年碌碌無為,兩耳不聞窗外事,哪裡曉得大勢之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桂夫人,我雖然覬覦你的真身很多年,但是念在你出身不俗,我可以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歸順於我,與蛟龍溝共襄盛舉,如何?」

  桂夫人冷笑道:「真不知道若是儒家聖人在此,你還敢不敢大放厥詞!別說聖人,恐怕只是一位君子,就足夠讓你戰戰兢兢了吧?」

  金袍老人笑著搖頭,「今時不同往日了,所以我才說你桂夫人眼界太窄,罷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吃掉你之後,我便可以順利躋身玉璞境,到時候就算潁陰陳氏的儒家聖人,離開書院,來此問責,又能奈我何?」

  老人咧嘴一笑,笑意森森,「知道你還不死心,以為我先前是在故弄玄虛,還心存僥倖,讓那少年畫出那道斬鎖符,好嚇住除我之外的所有蛟龍之屬,你瞧瞧,我仍是遂了你的心願,現在還覺得我是在虛張聲勢嗎?」

  老人一步踏出,瞬間來到陳平安乘坐小舟一側十數丈外。

  陳平安好似不問世事的入定老僧,只是緩緩畫符。

  桂夫人和舟子老漢同時有所動作,她丟出一截桂花枝,落在小舟船頭,婦人默念一句「結根依青天」,桂枝瞬間生長成一棵小桂樹,枝葉婆娑,開出了一叢叢金黃桂花,芬香撲鼻,桂樹高達一丈,樹蔭覆蓋住陳平安。

  老漢則雙手快速掐訣,默誦咒語,一腳重重跺在他所立小舟,雙手手心相抵,十指交錯,從指縫間綻放出絢爛光彩,老舟子一手大拇指抵住心口,一手小拇指指向金色老蛟,當老漢掐訣之後,有鮮紅火光縈繞全身,如同一位身披紅袍的天官神靈,額頭布滿猩紅篆文,怒喝道:「金烏振翅,火神煮水!」

  從老漢腳下小舟到金袍老人之間的海面,如同熱鍋沸水,霧氣騰騰,然後從中飛出一頭頭金色烏鴉,它們拖著一道道滾滾火焰,飛快撲向老蛟。

  但是金袍老蛟只是隨手一揮袖,從身側兩處海水中扯出兩條碧水蒼龍,與金色烏鴉雙方碰撞在一起,數十隻金烏瞬間被兩頭蒼老吞噬殆盡,雖然碧水蒼龍飽餐一頓,腹中時不時閃爍火光,最終同歸於盡,身軀崩碎,重歸大海,可是老漢手掐法訣,出手迅猛,可謂聲勢浩蕩,相較金袍老蛟的輕描淡寫,高下立判,懸殊極大。

  金袍老蛟嗤笑道:「火神?這類上古神祇太雜了,而且因為一樁天大禍事,繼承這份大統的神靈,往往名不正言不順,比起歷來傳承有序、深受天帝倚重的水部正神,實在不值一提。你這小小金丹,恐怕根本不知道火神煮水四字,本身就是在露怯吧?最早的那位火神,那可是放話要煮幹四海、燒光五湖作天上雲霧的,後世火部神靈,就只敢說煮水了,什麼水,大江大河是水,小小溪澗是水,煮開了水,泡茶喝不成?」

  老漢這一道法訣被金袍老蛟輕鬆破去,並不氣餒,在後者絮絮叨叨的話語期間,又換一訣,雙手握拳,重重撞在一起,雙腳踩出獨門罡步,之前火部天官的形象不見,怒目相視,有護法力士之容,老漢四周有一顆顆縈繞電光的雷珠環繞飛旋。

  老漢最終雙拳分離,一拳重錘心口至腹部接連三下,三處氣府的靈氣激蕩不已,另外一拳恢復手掌,手心朝向天空,「驚蟄鼓腹,雷澤洞開,聽我敕令,代天施罰!」

  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憑空出現一座電閃雷鳴的巨大漩渦,一道雪白雷電突顯,在空中幾次轉折,劈向那位金袍老蛟的頭頂。

  金袍老者身形在原地消逝不見,但是那道劈空的雷電並未就此消散,直接穿透海水,落入蛟龍溝深處後,彈射而返,映照得這一處海底雪白茫茫,諸多隱藏在海底的蛟龍之屬,它們沒有參與此次圍剿,被這道雷法驚擾之後,全部下意識閉上眼眸,不敢與之正視。

  雷電掠出海面,飛向一處,金袍老蛟顯出真身,面對這條不太合常理的雷電,老蛟似乎終於有些惱火,這次沒了先前閒適神態,也沒有繼續躲閃,站在原地,微微皺眉,雙指並攏,分別夾住一條金色長眉,迅速抹過,從手指尖滑出兩抹金色劍芒,約莫三尺,與世間利劍等長,一劍迎向那道雷電,一劍直刺頭頂那座與某座小雷澤相通的漩渦。

  金袍老蛟的長眉兩劍皆成功,與雷電和漩渦再次玉石俱焚,在海面和高空兩處,炸裂出絢爛光彩。

  舟子老漢不愧是曾經親身領略過地仙風光的稀少金丹客,手段層出不窮,拔地而起,探出一臂,伸手一握,握住了一桿銀光刺眼的丈八蛇矛,直刺金袍老蛟,「孽畜受死!」

  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再次消失。

  舟子老漢這一矛去勢並未絲毫減弱,反而加重力道,矛尖處竟是出現了一陣黑色漣漪,雪白矛尖沒有任何凝滯,長矛勢如破竹,如筷入水,出現了視覺上的偏移歪斜。

  之後出現古怪一幕,老人周圍站立著數十位金袍老蛟的身影,而且各自身前的頭頂,或者長達一丈,或者短不過一尺,都有一截矛尖刺向金袍老蛟的眉心。

  幾乎所有金袍老蛟異口同聲笑道:「真是拼了老命的地仙一擊,難為你這個金丹境了。」

  伸出一手,攥住了那矛尖。

  電光四濺,天地雪白。

  唯獨一位金袍,並未開口說話,他站在陳平安那條小舟的正後方,剛好能夠看清楚坐在桂花樹蔭中的陳平安,看不出具體根腳的青色符紙,但是充滿了浩然正氣,那支毛筆倒是好物件,便是老蛟都要垂涎。

  看那張斬鎖符的符紙空白,只完成了十之七八,少年手臂、手指和毫尖雖然尚未顫抖,可是心神已經不穩,由此可見,書寫此符,還是太過牽强,老蛟愈發好奇,斬鎖符雖然品秩不低,可是少年先前在竹篙上已經成功畫符,說明這道符籙的本身沒有問題,而是那張青色材質的符紙,讓那個少年難以下筆,恰如稚童負重登山,說是嘔心瀝血,都不誇張了。

  一張書寫有雨師敕令的上品斬鎖符。

  若是在自己成為一方聖人之前,金袍老蛟還會有所忌憚,畢竟這屬天生相克,在雨師河伯水君之流,還屬正統神靈的那段歲月中,蛟龍都會禮敬這類好似衙門上司的存在。

  只是如今哪怕這張符籙再「硬氣」,金袍老蛟都不放在眼中,他甚至有些渴望再次見到斬鎖符。

  畢竟某段漫漫無期的屈辱歲月,老蛟當時年幼,但是所見所聞,無比刻骨銘心。

  老蛟就是要蛟龍溝深處,某些不願跟隨自己的同齡老傢伙,都再次親眼見識到這張意義深遠的符籙,說不定可以讓這些萎靡不振的老傢伙,再次生出一股血勇之氣。

  完完整整的蛟龍溝,只要擰成一股繩,絕不是一兩座宗字頭仙家府邸可以媲美。

  數十位金袍老蛟同時捏爆了那根長矛的矛尖。

  這是舟子老漢的本命之物,頓時跌坐在小船上,嘔血不已。

  除了一言不發凝視著陳平安畫符的那條老蛟,其餘被激起濃重凶性的老蛟們哈哈大笑,幾乎同時一腳狠狠踩下,他們腳下並無太大動靜,但是庇護桂花島的那座桂葉陣法,卻像是一道孱弱城門被無數輛攻城車重重錘擊,震蕩不已,岌岌可危,一旦大陣破損,那些蛟龍之屬瞬間就會沖入島嶼,與這些天生體魄渾厚的孽畜近身肉搏?

  別說尋常練氣士不願意,就是殺力最大的劍修,和橫煉最强的兵家修士,一樣都不願意。

  許多原本馬致說得口乾舌燥也不願拿出壓箱底法寶的中五境練氣士,頓時臉色巨變,再不敢藏私,紛紛祭出法寶靈器,一時間,桂花島上流光溢彩,紛紛向高空掠去,幫助桂夫人和那棵祖宗桂一起抵禦金色老蛟的踩踏陣勢。

  但是當島上練氣士傾力出手之後,一些個之前始終袖手遠觀的蛟龍溝大物,也終於運用水術神通,如一陣箭雨灑向桂花島。

  因此桂花島哪怕有了練氣士助陣,竟是依然處於下風。

  這個危急時候,竟然還有一位高瘦老者,從蛟龍溝之外的海面飛掠而來,只是他顯然在猶豫要不要涉險深入。

  正是那位玉圭宗姜氏公子身邊的元嬰扈從。

  他最終選擇靜觀其變。

  桂夫人不得不去桂花島,她實在沒有想到大陣如此脆弱不堪,陳平安那道符已經顧不上了,一旦她始終本身和魂魄相離,桂花島大陣經不起下一次衝擊,到時候就算畫符成功,桂花島已經被攻破,肆無忌憚的蛟龍之屬,如入無人之境,只會是兵敗如山倒的凄慘局面。

  桂夫人一掠而去,轉頭對老漢無奈道:「照顧好陳平安!」

  老漢苦笑點頭,掙扎著站起身。

  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四面八方的所有金袍老蛟,緩緩走向兩條小舟。

  只有那條始終站在原地的金色老蛟,從頭到尾凝視著陳平安,以心聲告知道:「小傢伙,你再不畫完這道符,趕緊扭轉戰局,你們所有人就都要死了,桂夫人要死,老舟子要死,你也要死,都要死啊。」

  作甚務甚,雨師敕令。總計八字的一張斬鎖符,陳平安到最後只寫了六個字,而且極其不講規矩,這道符不出意外,就已經算是作廢了。

  其實陳平安寫完最早四個字,雖然耗時很久,比起以前畫符要漫長許多,但是在那個雨字上,陳平安不管如何運轉氣機,就連那一筆橫都寫不出,青色材質的符紙,好像根本就不願意接納這個字眼,兩軍對峙,陳平安孤軍奮戰,面對一座巍峨高城,能做什麼?

  人力終有窮盡時,不以什麼雄心壯志和堅韌毅力所改變。

  陳平安死撐半天,仍是無法落筆,當陳平安手臂第一次出現顫抖,一大口心頭血,湧至喉嚨口,被他强行咽下,迫於無奈,陳平安直接跳過了雨字,師字關隘,又是一道天塹,陳平安再次繞過,好在敕令二字,勉强為之,在那口純粹真氣的强弩之末,終於寫完了。

  陳平安這一口氣用完之後,已經筋疲力盡,持有小雪錐的那條手臂頽然垂下,本就是强提一口氣,這次畫符不成,無異於雪上加霜,這會兒體內氣血翻湧,除了那口已經傷及本元的心頭血,還有無數從內而外滲出的血珠子,極其細微,從神魂、氣府、筋骨、皮肉一點一點往外流淌、凝聚。

  金袍老蛟第一次如此動怒,憤然駡道:「沒用的廢物!等了你這麼久,你竟然連『雨師』二字都寫不出來?!」

  老蛟一步步向前,「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動筆!重新再畫一道符!」

  陳平安怔怔看著那張青色符紙,局勢沒有變得更壞。

  但是也沒有變得更好。

  好像跟神誥宗的那位道姑在大道上分道揚鑣後,離開驪珠洞天后一路好運的陳平安,運氣就開始走下坡路,彷彿再一次回到了破碎下墜之前的驪珠洞天。

  這一次,更是直接身陷死地。

  陳平安抬起頭道:「你這麼想我寫完這道斬鎖符?是在圖謀什麼吧?」

  金袍老蛟仔細打量了一番少年,笑著點頭道:「自然。只不過現在說這些沒意義了,浪費我這麼多時間,你稍後的三魂七魄會被製成一枝枝蠟燭燈芯,在蛟龍溝水底燃燒上百年。」

  陳平安瞥了眼握有小雪錐的左臂,深呼吸一口氣,緩緩提起,不單是這條骼膊,滿身鮮血從七竅和肌膚滲出,潺潺而流,「死之前,我一定要寫完這兩個字。」

  金袍老蛟眼神陰沉,笑道:「少年郎有志氣,我拭目以待,而且不惜親自為你護法,可莫要再讓我失望了啊。」

  陳平安咧咧嘴。

  抬起右手手臂,胡亂抹了抹眼睛,擦去模糊視線的血污,大致看清楚「雨師」空白處的符紙位置,然後閉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道:「作甚務甚……作甚務甚……」

  一瞬間。

  陳平安開始落筆於符紙。

  金袍老蛟嗤笑道:「少年,這可不是什麼雨字啊,是不是受傷太重,腦子也拎不清了?」

  又一瞬間。

  金袍老蛟再無半點笑意。

  符紙之上,不再是所謂的符籙一點靈光。

  而是一縷神光在迅猛凝聚。

  陳平安只是保持那個姿勢,不是不想動,而是實在無法動彈了。

  這張斬鎖符,已經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斬鎖符。

  因為不是「作甚務甚,雨師敕令」。

  而是「作甚務甚,陸沉敕令」。

  陸沉敕令!

  而那位金袍老蛟同樣是紋絲不動,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陳平安嘴唇微動,默默感受著筆下紙上的那些溫暖神意,福至心靈,嗓音顫抖,輕聲道:「我見到書上有說過,聖人有云……」

  陳平安咳嗽不止,總算說出後半句話,「潛龍在淵。」

  這口頭上的八個字,彷彿比起符紙上的八個字,絲毫不遜色。

  總計十六字,落在蛟龍溝當中,簡直就是一陣晴天霹靂,五雷轟頂。

  「諾!」

  「謹遵法旨!」

  一聲聲從蛟龍溝深處響起,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天地寂靜。

  數十位金袍老蛟融入一個身形當中,他低下頭,拱手抱拳,但是滿臉獰笑,「領旨之前,少年死吧。」

  蛟龍溝上空,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劍芒從天而降。

  直直落向少年頭頂。

  有人能救一救,但是不願意,例如那位竹衣少年身邊的元嬰老嫗。

  有人想要救,但是為了范家大業,只能選擇退縮不前,比如桂夫人。

  有人是無可奈何,不惜換命給少年,比如那位近在咫尺的老舟子。

  更多人是看熱鬧而已,大局已定,還需要緊張什麼?

  陳平安在這一刻,好似一切人心世情都已洞悉,可是神色不悲不喜。

  袖中滑出一對印章,山水印,停在頭頂上空。

  那道金色劍光崩碎之後,一對山水印,只剩水印,山印已無。

  大道之上。

  一人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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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2 12:48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大師兄姓左

  陳平安寫錯了一道斬鎖符,若說之前小雪錐觸及符紙的瞬間,是海上生明月的景象,那麼當這道符畫成之後,就如一輪紅日,與水井口子差不多大小,只是並無灼燒感覺,反而溫暖和煦,這張符在陳平安說出那八個字後,好像失去了真氣牽引,晃晃悠悠,飄落在海面上,然後緩緩沉入蛟龍溝,再沒有在海上引起什麼異象。

  可那些在蛟龍溝底蜿蜒盤踞的大物,無一例外化為人形,或老翁或老婦,離開各自巢穴,站在海溝石壁,對那張符籙作揖行禮,隨著這些與金袍老蛟輩分相當的老傢伙們,如此興師動衆,許多年幼懵懂的蛟龍之屬,戰力孱弱,此次沒有機會參與桂花島大戰,或是被祖輩强行拘押在海底,這些小傢伙們哪怕尚未凝聚人身,一樣依葫蘆畫瓢,向那張符籙使勁點頭致禮。

  然後這些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大物,紛紛施展秘術神通,以遠古水聲訓斥那些攻擊桂花島的蛟龍後裔,措辭極其嚴厲。

  那些「青壯」水虯、蛇蟒面面相覷之後,眼神中皆是疑惑、震驚和不甘,只是各家老祖揚言膽敢半炷香內不回到蛟龍溝,一律先逐出本族,然後受剝皮之苦,最後丟在海面漂泊,曝曬三年,活下來才有機會認祖歸宗。

  它們這次跟隨金袍老蛟,老祖之前都是默認許可,這些大多在南海和婆娑洲陸地吃過苦頭的年輕後裔,為的就是跟隨那條金袍老蛟,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去婆娑洲大殺四方,將那些醇儒陳氏子弟和沿海布防的練氣士,殺個精光。但是現在老祖發號施令,而那位金袍老蛟又無異議,他們只得紛紛縱身一躍,離開桂花島上空,撲向海面,入水之後,各自打道回府,去跟老祖討要一個公道說法。

  在那之後,就是金袍老蛟在領取法旨之前,對著那壞了他百年謀劃的少年,一劍斬下。

  陸沉敕令?

  陸沉是誰,老蛟當然聽說過,聽他的祖輩說,這位道家掌教之一的至人,在飛升之前,最喜歡一葉扁舟遊歷四海,好像不太喜歡待在陸地上。還傳言有一位專門為陸沉駕馭小船的舟子,出海之時還是而立之年,等到陸沉在北海飛升,他才獨自駕舟回到陸地,等他回到家,發現熟悉的家國山河皆已不在,他的名字,只是被留在了三百年前的家譜上,在那之後,姓名無據可查的舟子便重新出海,尋訪陸沉,從此杳無音信。

  金袍老蛟怕不怕掌教陸沉?

  怕當然怕,但是絕對不會怕到一聽名字就打顫的地步。

  因為他在這座浩然天下,陸沉卻是在那座青冥天下。

  越是陸沉這種尊貴無比的身份,想要蒞臨另外一座天下,越是不易,而且規矩繁複,一舉一動,都會被儒家聖人盯著。

  一旦陸沉要親自出手,就會壞了規矩,到時候自己深惡痛絕的儒家聖人,反而是他和蛟龍溝的護身符,甚至有可能出手相助之人,就會是那個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氏老祖。

  只不過不如何畏懼,也別太不當回事,挑釁聖人,哪怕隔著一座天下,也絕不是什麼好事情。

  金袍老蛟心中冷笑不已,這位出身浩然天下,卻在別處天下執掌一脈道統的掌教,真是取了個好名字啊。

  至於那位祭出一對山水印,擋下劍氣的礙事少年。

  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這種事情可一不可二,雖然恨極了眼前少年,可是老蛟已經準備收手,真正的得失,不在朝夕之間。今日之事,超乎預期太多,說不定已經惹來婆娑洲南海之濱的巡狩視線,還是小心為妙,若是給抓住把柄,會壞了大事。

  老蛟嘖嘖笑道:「可惜了這方印章,能夠擋下玉璞境劍仙的全力一劍,可不是一隻破魚簍能比的,小傢伙,這會兒心不心疼?」

  陳平安答非所問,「如果我家中有好些驪珠洞天的上等蛇膽石,需要多少顆,才能換回一座桂花島的安穩通行?」

  金袍老蛟楞了一下,「你是說寶瓶洲背部上空的那座驪珠洞天?若是靈氣盎然的頭等蛇膽石,對於我們而言,不亞於一塊斬龍台對一名劍修的重要性,元嬰之下的蛟龍之屬,一顆就是換取穩穩當當的一境提升,容我算一下,一座桂花島,一位桂夫人,兩千條練氣士的人命……小子,除非你有一大堆蛇膽石才行啊。」

  金袍老者伸出一雙手掌,翻了一下,「最少二十顆。你有嗎?」

  陳平安搖搖頭,「這些年送出去一些,已經沒有這麼多了。」

  他掙扎著站起身,那一截桂枝生成的桂樹,已經在老蛟劍氣的衝擊下,毀於一旦。

  陳平安收起毛筆小雪錐和孤零零的一方水印,放入方寸物之中,心領神會之下,飛劍初一和十五快速掠出神魂動蕩的陳平安,重歸養劍葫,這次沒有遮遮掩掩,反正老蛟早已看穿。

  金袍老蛟眯起眼。

  少年背後木匣其中一把劍,帶給他不小的威脅感覺。

  一張顛倒乾坤的陸沉敕令,一堆驪珠洞天蛇膽石,一對山水印,一支「下筆有神」的毛筆,一枚品相不錯的養劍葫蘆,而且還姓陳。

  金袍老蛟心中愈發確定自己適時收手,是明智之舉。

  可惜可惜,這種傢伙,若是方才一劍打殺了,才是最無後患的。至於之後引發的種種波折,他完全不怕。

  比拼修為境界,他這位僞聖,尚且不敢有任何托大,可若是比拼靠山,他還真不覺得自己輸給任何人。

  老蛟看到那位傷了本命元神的舟子老漢,站在少年身後,滿臉戒備,他笑道:「放心,那張斬鎖符,面子很大,我的膽子,只能支撐我出手一次。」

  老蛟收回視線,重新望向陳平安,「你既然有蛇膽石,為何不一開始就說?又何須有此一戰,傷了雙方和氣?」

  陳平安反問道:「你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金袍老蛟臉色陰沉。

  舟子老漢冷笑道:「當時情景,你勝券在握,殺人奪寶還來不及,還會跟一個少年坐下來好好談生意?」

  金袍老蛟不理會金丹老漢的冷嘲熱諷,死死盯住少年,「太聰明了,活不長久。」

  陳平安轉頭道:「老前輩,你先回桂花島,我有些話要單獨跟這畜……跟這條老蛟前輩說。」

  老舟子搖搖頭,沉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陳平安,你還年輕,大道修行,這些挫折,現在福禍還難說,不用難以釋懷……」

  不知是否錯覺,老漢總覺得眼前少年,好像一直沉浸在那道符籙的神意之中,遲遲沒有從中拔出。

  陳平安笑了笑,「老前輩,我心裡有數。」

  陳平安想要拱手抱拳,以示謝意,可是只抬起了右手,寫字的左手整條骼膊都彎不起來,陳平安便以右手握拳,輕輕敲打心口,「我稍後回到桂花島,請老前輩喝酒。」

  老人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返回相鄰那條小舟,緩緩駛向桂花島。

  在老舟子遠離後,陳平安一拍養劍葫,初一十五各自懸停在少年肩頭,然後再次祭出那枚水印。

  金色老蛟笑道:「怎麼,要跟我拼命?」

  陳平安咧咧嘴,「跟某些傢伙講話,拳頭不硬,再好的道理都聽不進去。先前那道斬鎖符,就是明證,由此可見,我自己琢磨出來的這個道理,對你們是管用的。我問一個問題,范家和桂夫人跟你訂了什麼規矩,可以讓你理直氣壯地殺掉兩千多人?」

  老蛟有些不耐煩,陰沉道:「覺得這個規矩不合理?」

  他有無無意地輕輕跺腳,隔絕了此地與外邊的聯繫。

  然後笑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蛟龍之屬,蛟龍溝這一脈,被流徙之初,到扎根此地,你知道中途死了多少條性命嗎?這麼多年來,又被儒家聖人訂立的那些狗屁規矩,枉死多少條性命嗎?」

  陳平安反問道:「你覺得儒家的規矩不對,跟你訂立的規矩對不對,有關係嗎?退一步說,即便真是聖人做的不對,你就可以跟著犯錯?再說了,你有本事,去跟儒家聖人吵架也好,打架也罷,遷怒於桂花島渡船,算什麼?」

  老蛟哈哈笑道:「算什麼?吐出一口怨氣而已,遠遠不夠。」

  陳平安說道:「儒家聖人沒把你一巴掌拍死,才是錯。」

  老蛟不怒反笑,「小子,你跟我在這裡繞來繞去,到底想做什麼?是想要跟我抖摟你的靠山,威脅我以後總有一天,你家老祖,或是你的授業恩師,會來找我和蛟龍溝的麻煩?」

  陳平安搖頭道:「我家裡沒親戚,也沒有……一個師父。」

  老蛟突然覺得有點迷糊,「你這是在找死?」

  老蛟點點頭,「很奇怪,你說的話,我竟然信了。好吧,既然你沒有長輩和師父撐腰,那我又有點膽子了,足夠殺你。」

  老蛟行事果然雷厲風行,一襲金袍無風而鼓蕩,伸手一招,天空中出現一粒金光,然後緩緩向下,拉扯出一條金色絲線。

  陳平安對此渾然不覺,向前一步,走到小舟前方,低頭望向海水深處,似乎在尋找那張斬鎖符,輕聲道:「陸沉,我知道你正在旁觀此地,你的用心,我也猜到一些,但是我借你的名字退敵,你反過來以此算計我,在這件事上,咱倆就算扯平了。不過麻煩你告訴一聲天上的阿良,殺陳平安者,南海蛟龍溝。」

  說完這句話後。

  陳平安右手一拳重重砸在心口,先前與舟子老漢那一拳敲打心口,是為了平穩心境,好與陸沉說出這番話,現在則是一拳下去,打得心湖波濤洶湧,興風作浪,甚至連自己的一身符籙神意都給徹底打散,重新轉為撼山拳意。歸根結底,陳平安是完全不給陸沉機會去施展無上道法,與自己對話。

  陳平安左手依舊抬不起來,那只握拳的右手,鬆開五指後,繞過肩頭,伸手握住那把本該送給某位姑娘的劍。

  陳平安突然鬆開手,摘下腰間的那只姜壺,這一次喝酒,就只是喝酒了,不再是為了沙場軍陣之上的武夫換氣,不再是為了遮掩初一十五的蹤影,陳平安喝酒之後,將養劍葫隨手丟在腳邊的小舟中,在心中默念道:「阿良,齊先生,寧姑娘,都對不起了。」

  他一開始想著書寫一張斬鎖符,讓自己有資格跟金色老蛟講一講條件,用所有蛇膽石換取桂花島的駛出蛟龍溝。

  他之前想著到了倒懸山,一定要多給金丹劍修馬致幾顆穀雨錢。

  還想著下船之前,一定要跟范家討要一張桂花島堪輿圖,到時候下了船,去了倒懸山,再偷偷摸摸拿去齊先生贈予的山水印,輕輕一蓋。

  諸多種種,在陳平安腦海中走馬觀燈。

  ————

  不知何時,天空中那縷細如髮絲的金色劍氣,已經消逝一空。

  金色老蛟臉色微白,雖然心中狐疑不定,極其不願相信少年所說的那些言語,可是萬一呢?

  萬一呢?

  他不由得轉頭望向倒懸山方向,欲言又止。

  但是下一刻,金袍老蛟滿臉驚喜,微微點頭之後,放聲大笑,空中金色劍氣再度浮現,只是這一次不再是一縷而已,而是絲絲縷縷,如同懸浮雲海之中的一株株纖細水荷,搖曳生姿。

  一座倒懸之山岳。

  有位身穿道袍的高大男子,正站在崖畔舉目遠眺,視線所及,不是那條他隨手布局的蛟龍溝,甚至不是那座雙神對峙的峭壁之巔,不是那個身穿綠袍、坐在雨師神仙肩頭喝酒的年輕女子,而是雲海之中,一位身穿青衫、腰佩長劍的儒雅男子,先前從老龍城附近的海域動身,很快就會趕到蛟龍溝。

  此人已經遠離人間太多年,原因很是有趣,一身劍氣太濃,濃郁到他如何壓制,都無法阻止劍氣的傾瀉四方,所有近身之物,皆化為齏粉。

  所以此人只會遊歷世間種種人煙罕至的地方,雲霄之中,五湖四海,深山峻嶺,蠻瘴之地……

  高大道士眼神炙熱,此人值得一戰!

  只是他很快皺了皺眉,在那名儒衫劍客腳下的海面上,有個木訥漢子正在以竹篙撐船,一瞬千百丈,快若奔雷,竟是絲毫不輸給頭頂那名享譽天下的劍仙。

  木訥漢子悶悶道:「我家先生說了,這次算計陳平安,是為他好,若是拿著齊靜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懸山,以那位二師伯得意弟子的臭脾氣,陳平安是要吃大苦頭的。再說了,我家先生是誠心希望陳平安能夠另闢蹊徑,去往青冥天下,他願意收取陳平安作為閉門弟子。」

  那名氣度儒雅、容貌俊美的天上劍修,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是俯瞰遠方那處蛟龍溝,只說了一句話,「你一個陸沉的記名弟子,就想跟我家小齊搶小師弟,行啊,不如你接我一劍?」

  漢子倒是也不惱,還是那股好似天生的沉悶神色和語氣,「不打架,我只會划船。」

  劍修所過之處,若有雲海,便會被自行一斬而開,片刻之後,他有些不悅,「那你跟著我做什麼?」

  那名舟子老實說道:「去當面跟陳平安說清楚,免得他誤會我家先生。」

  劍修突然很認真說道:「可我覺得你很礙眼,怎麼辦?」

  舟子想了想,「那我不去了。」

  果真那一葉扁舟驟然停下。

  男子點點頭,「你倒是不傻。」

  他御風揚長而去,滿臉怨氣,喃喃自語,自問自答。

  「小齊要我做你的護道人,我豈會答應?小齊是讀書讀傻了的,我又不是。」

  「所以不會答應的。」

  劍修似乎心情更加糟糕,開始加速前掠,以至於身後氣機震蕩,轟隆隆作響,就像一串雷鳴響徹雲海。

  即將路過那座雨師和神將兩座神像的時候,有人朗聲訓斥,不許這名劍修擅自飛掠宗門上空,必須繞道而行。

  劍修低頭隨意瞥了眼,拇指抵住劍柄,輕輕一推,長劍墜向海面,距離海面只有數丈高度後,剎那之間拔地而起,一劍如虹而去,直接將那尊神將神像給一劍劈成兩半,金光炸裂,如旭日東升。

  長劍一閃而逝,跟上主人,悄然歸鞘。

  劍修繼續前行。

  講道理?

  他從來不喜歡。

  要與人講道理,還練劍做什麼?

  劍修猛然間舉目望去,「當著我的面抖摟劍氣,你真當自己是阿良啊?」

  距離蛟龍溝尚且有七八百里之遙的雲上劍修,手腕一翻,然後一巴掌摔出去。

  一座桂花島,整個在空中顛倒一圈,重重砸在十數里外的海面上,劇烈搖晃不已。然後好似被大風吹拂,迎風破浪,迅猛前行,瞬間就遠離了蛟龍溝。

  然後劍修輕輕一彈指。

  蛟龍溝上方,如開天門一座座。

  不斷有雪白劍氣大如瀑布,一道道傾瀉而下。

  一座蛟龍溝,距離海面較近的那些盤踞蛟龍之屬,一開始還不知道那些倒入大海的「雪白洪水」,到底為何物。

  然後等到他們回過神的時候,已是一副副保持原有姿勢的骸骨。

  至於那些被金袍老蛟招出的金色劍氣,如幾根枯枝面對決堤的洪水,早就被一沖而散,點滴不剩。

  一條條劍氣形成的雪白洪水,不斷流入蛟龍溝。

  可金袍老蛟和孤舟上的陳平安,始終安然無恙。

  蛟龍溝內,劍氣壓頂,可謂屍橫遍野。

  金袍老蛟呆呆站在原地,面如死灰。

  這不是萬一?

  這算不算一萬?

  一名儒衫劍修來到蛟龍溝邊緣,踩在海面,緩緩前行,海水被劍氣侵襲,瞬間沸騰,化作雲霧,所以劍修依舊是御風淩空。

  他瞥了眼陳平安,面無表情道:「小齊要我做你的護道人,我沒答應。就像先生當初要我保護小齊,我還是沒答應。自己挑選的腳下大道,要什麼護道人。」

  他有些無奈神色,可眼中又有些笑意,「但你是我的半個小師弟,這個我沒辦法否認。而且你這次敢於生死自負,說死則死,我覺得挺好,反正對我的胃口,所以就來見你了。先生和小齊,一個那麼老了,一個年紀也不小了,被人欺負,只能怪他們兩個死腦筋,可你嘛,年紀還小,給人這麼欺負,說不過去。」

  劍修雲淡風輕的言語之中。

  那位金袍老蛟從身體三百多座氣府內,一點點滲出雪白光芒,臉色猙獰,滿臉痛苦,但是這位戰力相當於玉璞境的老蛟,竟然從頭到尾,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的劍意不如阿良,但是劍術比他高一點。」

  劍修望向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少年,伸出拇指,先指了指天上,然後指向自己,笑道:「哦對了,我叫左右,是你和小齊的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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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2 01:04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六十六章 磨損心中萬古刀

  蛟龍溝海面之上,陳平安楞楞看著那個自稱大師兄的青衫劍修。

  少年皺著臉,嘴唇顫抖,然後低下頭去。

  名字古怪的劍修沒好氣道:「要哭鼻子了?怎麼跟小齊當年一個德行,難怪會挑中你,講道理行不通,又打不過別人,次次都會躲起來哭鼻子,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劍修驀然厲色道:「抬起頭!」

  陳平安呆呆抬起頭。

  男子質問道:「為何事到臨頭,還要改變主意,不選擇出劍而是出拳?大聲回答,別扭扭捏捏!」

  陳平安下意識脫口而出:「劍術太差,不丟那個人!拳法尚可,不出不痛快!」

  「我呸!就你這點武道拳意,也敢說尚可?」

  男子一臉怒容,轉頭狠狠吐了口唾沫,既沒有齊靜春那種儒雅氣度,也沒有阿良的那種和氣,看上去這個名叫左右的劍仙,昔年文聖門下最離經叛道的弟子,真是一點也不像個讀書人,只是男子眼底深處的隱藏笑意,愈來愈濃,但是臉色轉為冷漠,再次抬起手臂,大拇指指向身後,「不說這條蛟龍溝,只說那座島嶼上的神像,我嫌它擋住我的路,就一劍劈了它,你覺得如何?再說這條臭水溝,我覺得那些孽畜礙眼,就以劍氣洗了它,你又覺得如何?」

  陳平安誠實回答,「應該算是蠻不講理。」

  但是一想到此人是齊先生的師兄,很快補上一個字,「吧?」

  男人嗤笑道:「你說話倒是客氣,什麼算是,本來就是!」

  他以手心抵住腰間長劍的劍柄,問道:「知道我一介書生,學劍比讀書更用心,是為什麼?」

  陳平安搖頭。

  他只聽說阿良和少年崔瀺偶爾提到過一些此人,前者沒說太多,只說是老秀才弟子中劍術最高的,後者則咬牙切齒,一個欺師滅祖的,對一個離經叛道的,昔年的同門師兄弟,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到最後,「姓左的」,在陳平安心目中,就如雲中隱龍,高不可攀,捉摸不定。

  這名出身儒家正統的劍修擺擺手,「這裡沒你的事了,以後好好修行,別辜負了小齊的一片厚望,如果你哪天做得差了,說不定我會來找你的麻煩。」

  懸停在蛟龍溝之中的男子,對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任你境界再高,就是一劍的事情。」

  對他而言,師兄教訓師弟,從來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道理不道理的?他從來懶得多想,做師兄就是大道理。

  就在此時,雲海驟然低垂,一尊高達百丈的金身法相浮現而出,是一位頭頂魚尾冠的中年道人,「你就是文聖座下弟子,劍修左右?聽說很多人推舉你為人間劍術第一?就連倒懸山和劍氣長城,都有很多你的崇拜者。」

  青衫劍修抬頭望去,「聽你的口氣,是有點不服?」

  高大道人爽朗大笑,「你劍術第幾,貧道根本無所謂,只是純粹看你不爽而已,怎麼樣,找地方痛痛快快打一架?」

  劍修微笑道:「你這臭牛鼻子道士,別的都不行,就屬運氣比我好,攤上了道老二當師父,我家先生就不行,只會耍些嘴皮子功夫。但是我家先生萬般不如你師父,有一點比道老二强,就是老秀才有我這麼個弟子,連你在內,道老二的十幾位弟子……」

  青衫男子伸出一根手指,高高舉起,輕輕搖晃,「不行。」

  他猶不罷休,仰起頭,「比如你搬出這麼大一尊法相,又如何?還不是在我劍前……不夠看?!」

  不等男子言語落定。

  從大海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一道比整座桂花島還要粗壯的磅礡劍氣,以光柱形態沖霄而起,硬生生將那尊金身法相給瞬間打碎。

  陳平安腳下被殃及池魚的一葉扁舟,隨波起伏,顛簸不已。

  他轉頭望去,望著那道氣沖鬥牛的雪白劍氣。

  之前覺得風雪廟魏晉破開嫁衣女鬼的夜幕一劍,已經是世上飛劍的極致。

  這一刻才發現,還是自己太過孤陋寡聞。

  一尊金身法相破碎不堪,可是仍有嗓音如洪鐘大呂從空中落下,「貧道不願占你半點便宜,有那個小子在場,你我雙方都放不開手腳,不如去往風神島海域,如何?」

  不知何時,那位被劍氣充盈三百多氣府的金色老蛟,已經連苦苦支撐氣府不炸的機會都沒了。

  原來被那位千萬里之遙的高大道人,不知以何種神通,趁著金身法相被劍氣銷毀的瞬間,從虛空中探出一根潔白如玉的手指,在金袍老蛟額頭一點,後者剎那之間形若枯槁,然後字面意思上的心如死灰,由內而外,絕大部分身軀都化作一陣陣灰燼,煙消雲散,只剩下一件飄落在海面上的金色長袍,和一些元嬰凝結的半步不朽之物。

  劍修對此根本無動於衷。

  他只是隨手一揮,將金袍老蛟那些殘餘拍入陳平安的小舟之中,「這點破爛收好了。這趟倒懸山之行,以及之後的劍氣長城,自求多福吧。」

  陳平安彎腰作揖。

  劍修點了點頭,坦然受之,然後也不再多說一句,御風向西南方向遠去,然後自言自語了一句話,餘音裊裊,不知劍修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陳平安。

  「長生不朽,逍遙山海,餐霞飲露,不食五穀,已是異類也。」

  陳平安默默坐回小舟,將劍修左右丟到他腳邊的三件東西,收入飛劍十五當中,分別是一件金色長袍,兩根糾纏在一起的金色龍鬚,和一塊拳頭大小的珠子,光澤暗淡,微黃色,有點類似人老珠黃的那個說法。

  陳平安環顧四周,逐漸風平浪靜,抬頭望去,風和日麗。

  陳平安休息片刻,拿起那根刻畫有真正斬鎖符的竹篙,起身撐船去追桂花島,一時間有些尷尬,渡船可千萬別一鼓作氣駛向倒懸山,把自己撂在這茫茫大海之上。陳平安瞪大眼睛,使勁望向遠方。

  若是以前,陳平安會覺得桂花島怎麼可能如此行事?

  可是現在,陳平安完全沒有察覺,自己會有這種念頭。

  心猿意馬,不知不覺也。

  那位瀟灑御風遠遊、不為天地拘束的劍修,突然停下身形,在一個陳平安注定無法看到他的地方,回頭望去。

  男子眼中所見,是大驪少年。

  但是心中所想,卻是一位故人。

  那人曾說,我也不願找你當陳平安的護道人,也知道師兄你多半不會答應。可是我齊靜春這輩子,就沒幾個朋友,整個天下,我只能找你了。

  就只能找你了!

  男子一想到這句混帳話,就一肚子憋屈,盤腿坐下,懸停海面之上,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

  一身淩厲劍氣愈發流瀉,腳下海水劇烈翻湧沸騰,但是那些霧氣一樣無法靠近這位劍修。

  世間練氣士,都羨慕那種天生資質驚艶的劍道天才,冠以先天劍胚的頭銜,可是這個男人卻是很晚學劍,而且從來不是什麼劍胚,所以等到此人在中土神洲橫空出世,不是力壓,而是碾壓無數前輩劍修,對於那些所謂的劍胚,此人出手尤其不留情,大肆嘲諷,傳遍天下,不知有多少天賦異稟的劍道天才,從此劍心崩碎,大道斷絕。

  以至於所有年紀輕輕的中土天才劍修,在被人贊譽為先天劍胚後,都難免犯嘀咕,總覺得這句話是在駡人。

  這名劍修,就叫左右。

  天下劍術無人能出其左右的「左右」。

  男子哪怕怔怔出神,眼神依舊一如既往的熠熠生輝。

  他先前凝望著少年那雙清澈的眼眸,太像自己年少時熟悉的那個臭屁師弟了,仗著自己讀書聰明,被先生寵溺,說起一套套的聖賢道理來,環環相扣,無懈可擊,還偏要在左右承認辯論輸了後,還要補上一句,「我覺得師兄你不是真心服輸,這樣是不對的」,真是煩死人。

  他這輩子最煩先生吹牛自己打架如何厲害,再就是看書極快的小齊,他的翻書聲,以及他講道理的話語聲。

  他只喜歡先生兩次參加三教辯論的盛況,那種夫子遺世獨立、秀才如日中天的氣勢。

  喜歡齊靜春每次與自己一起遠遊名山大川,他喝酒之後就會登高作賦,會讓人覺得,山岳再高,千丈萬丈,也高不過此人的學問!

  可哪怕到了今天,老秀才已經沒了任何退路,散入天地,小齊已經不在人世,阿良也離開了浩然天下,男人還是始終認為,先生也好,小齊也罷,甚至是那個貌似自由自在的阿良,都活得太累。

  不如自己。

  因為他左右從來懶得跟人講道理。

  打不過人家,講道理不管用,打得過人家,講道理好像沒必要。

  有劍即可。

  男子嘆息一聲,站起身,繼續去往西南海域的那座風神島。

  有些話,他覺得矯情了,便一樣「懶得」說出口。

  小師弟,你一定要替小齊多看幾眼這座天下。

  以後有機會就去別處天下看看,一座座都看遍,小齊這輩子還沒走出過浩然天下,而他是先生衆多弟子當中,最憧憬遠方的那個人,到頭來,偏偏是待在書齋和學塾最多的一個。

  小齊這輩子哭了幾次,我一清二楚。因為都是少年歲數被我揍哭的,沒辦法,我講道理講不過他,打架他打不過我。

  小子,你能想像你的齊先生,苦兮兮哭鼻子的模樣嗎?

  男人哈哈大笑,推劍出鞘,腳下附近數十座海上島嶼,無論大小,全部被一切為二。

  人間挺無趣。

  唯有打架才能讓左右稍微提起一點勁。

  ————

  在匆忙趕路的一葉扁舟和緩緩前行的桂花島之間,有位其實已經身受重傷的老人,在海上等待陳平安。

  陳平安咧嘴一笑,是那個神通廣大的舟子老漢。

  兩人一起乘坐小舟,泛海而游,很快就趕上桂花島,停船靠岸,桂夫人獨自站在渡口,滿臉歉意,對陳平安說道:「今日之事,我會向范氏祠堂稟明清楚,陳公子救命之恩,我沒齒難忘!」

  陳平安笑意苦澀,搖頭道:「自救而已。」

  桂夫人無言以對,嘆了口氣,與一老一少並肩走上桂花島山巔。

  老舟子需要靜養,與陳平安告別,去了自己住處,陳平安跟桂夫人一起走到了圭脈小院,桂夫人猶豫了一下,解釋道:「馬致在先前守護桂花島的大戰之中,身先士卒,所以也受了傷,近期可能無法陪你試劍了,讓我捎話,希望陳公子見諒。」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是馬前輩養傷要緊。」

  桂夫人有些無奈,「如今桂花島形勢有些微妙,我實在不放心外人進入這座院子,哪怕是金粟都不妥,如果陳公子不嫌棄的話,就由我來負責圭脈小院的飲食起居。」

  陳平安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只需要像先前那樣,送來一日三餐就行了,如果不是這邊沒有灶房,我其實都可以自己燒飯做菜。」

  桂夫人笑著告辭,「諸多事務,需要解決,陳公子你好好休息,有事直接吩咐我便是,院子附近,會有一位桂花小娘專門等候公子。」

  陳平安獨自坐在院中石凳上,開始閉目養神。

  很快有人敲門,是一位桂花小娘在門外柔聲道:「陳公子,有兩位來自皚皚洲的客人,見與不見,桂夫人先前說只看公子的意思。」

  陳平安起身去開門,除了桂花島少女,還有一位滿臉笑意的綠衣少年,一位臉色肅穆的白髮老嫗。

  那少年開門見山道:「恩人,我叫劉幽州,來自最北邊的皚皚洲,我就不進院子打攪你清修了,只是過來當面跟你道謝的。」

  陳平安笑道:「好的。」

  然後兩兩無言。

  竹衣少年是滿臉好奇打量著陳平安,陳平安是想著少年什麼時候走。

  老嫗打破沉默,「先前那條金袍惡蛟兩次對你出劍,一次是太過出人意料,我擋不住,之後一次還是我擋不住,除非我豁出性命,可是我這趟出門,需要照顧我家少爺,所以這件事,少爺需要跟你道謝,我這個糟老婆子,則是需要跟你道歉。」

  陳平安笑了笑,拱手抱拳道:「心領了!」

  老嫗點點頭,有了些笑意,「公子仁義,以後若是去了皚皚洲,一定要來咱們劉家做客。」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老嫗帶著身穿竹衣「避暑」的劉姓少年,告辭離去。

  兩人與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擦肩而過,她與陳平安對視後,笑道:「原來是你。」

  陳平安有些莫名其妙,所幸那名女子已經轉身離開。

  陳平安這才能夠轉身走向院子,突然停步轉頭對那位惴惴不安的桂花小娘微笑道:「麻煩姑娘,之後如果還有人找我,就幫我擋下來吧。」

  桂花小娘使勁點頭。

  之後兩天,陳平安破天荒沒有練拳練劍,只是翻出那些書籍和竹簡,曬著太陽看著上邊的內容。

  深夜時分,已經躺在床上的陳平安睜開眼,起床走出屋子,一躍來到屋頂,摘下養劍葫開始喝酒。

  他突然轉過頭去,很快有一道身影飛掠而至,就坐在他身邊,這位不速之客,手裡拎著兩壇陳釀醇酒。

  陳平安真誠笑道:「老前輩,喝酒找個伴兒?」

  正是那位與金袍老蛟死戰不退的老舟子。

  一直以舟子身份掩飾世人的老漢,爽朗笑道:「怎麼,嫌棄老漢邋遢?」

  陳平安擺手道:「哪裡會。」

  老漢揭了酒罎泥封,仰頭痛飲一大口後,沉默許久,才輕聲知道:「桂花島上,經此浩劫,就像一池塘水,本來魚龍混雜,但是大體上還算井然有序,各不打擾,結果給竹篙亂打一通,已經變得渾濁不堪,你這段時間,待在這座小院是對的,小心為妙。雖然絕大部分人,只知道是你攔下了那條老畜生,還讓整條蛟龍溝都安靜了下去,可我要說一句不好聽的話了,斗米恩升米仇。」

  老人無奈道:「更何況大道修行,熙熙攘攘,看不得別人風光的人,可不少。」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就跟街坊鄰居,見不得別家有錢,會眼紅,其實都一樣。」

  老人嘆了口氣,灌了一大口酒。

  陳平安問道:「桂花島到底是什麼,老前輩可以說嗎?」

  老人笑道:「如何說不得,其實就是桂夫人的真身。」

  陳平安恍然大悟。

  老人笑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桂花島上,所有人是什麼人?」

  陳平安試探性道:「山上人,練氣士?」

  老人搖頭道:「桂花島是一艘渡船,渡船乘客能是什麼人,生意人。」

  陳平安楞了楞,點頭道:「確實如此。」

  老人又問:「生意人走南闖北,圖什麼?」

  這一次陳平安回答很快,「掙錢。」

  老人悠悠然喝了口酒:「掙了錢求什麼?」

  陳平安笑道:「花錢。」

  老人感慨道:「對嘍,辛苦掙錢,就是為了花錢享福,所以必須要有命花錢。練氣士,天底下諸子百家,何其多也。」

  陳平安撓撓頭,有了些笑意,開始喝酒,這次喝得有點多且快,乾脆就向後倒去,舒舒服服躺在屋脊上,「老前輩,我跟你說點心裡話,能不能不外傳?而且如果我說了,你聽了,可能會有點麻煩,不是什麼好事……」

  老人盤腿而坐,身體前傾,雙手搖晃起酒罎子,裡頭還剩半罎子的酒水嘩啦啦作響,老人笑道:「只管說,喝了酒,不說點酒話,多不像話,那還喝啥酒?小子,別看我歲數比你大了無數,其實缺根筋,傻大膽。再說了,活了這麼大把歲數,如果不是熬著想要見師父一面,早就堅持不到今天了。而且有些事情,你說與不說,其實差不太多了,我當時就在你身邊,聽得一清二楚,這不就來騙你的酒話了?」

  陳平安指了指天上,「我以前在家鄉遇到過一位年輕道長,當時關係還挺好的,就是那個陸沉。之前那場大戰,他算計了我兩次,也有可能是三次。我只說我確定的兩次,一次是我『福至心靈』,寫不出雨師二字,便乾脆一發狠寫了陸沉。第二次是我在獨自一人面對金袍老蛟的時候,我當時……」

  陳平安把養劍葫擱放在肚子上,雙手放在腦袋下邊當枕頭,「那種感覺,很奇怪,好像所有人的心境、心湖和心聲,我都看到了、聽到了。就像老前輩你說的那樣,升米恩斗米仇,我當時發現十之八九的桂花島乘客,是冷漠麻木,或是幸災樂禍,甚至是彷彿恨不得我死在當場,當然還有很多的嫉妒……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直到剛才老前輩你說了,這裡是桂花島,都是生意人,而且人人都想活著,我回頭一想,對啊,我長這麼大,就是靠想要活著,才能走到今天的。」

  陳平安咧嘴而笑,「我有個朋友,是一名劍客,很了不起。陸沉算計我,我就坑他,故意要他幫我轉告遺言,陸沉要麼不顧面子假裝沒聽到,要麼就只能捏著鼻子轉告我那個朋友,然後被我朋友揍一頓,一想到這個場景,我當時就沒那麼怕死了。」

  有些事情,陳平安到底還是沒敢說出口。

  因為涉及到齊先生。

  齊先生要他不管如何,都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

  但是當時,陳平安對這個世界,只有失望。

  恐怕這就是陸沉真正的算計,至於具體涉及到什麼,陳平安只有一種模糊的直覺。

  此刻躺在屋頂,陳平安最後就只是說道:「要對這個世界不失望,很難啊。」

  老人喝著酒,緩緩說道:「你一口一個直呼道家掌教的名字,還有你那個能揍他的朋友……老漢我心裡頭那些震撼,就不跟你小子說了,好歹當年也是一位陸地神仙,這點臉皮還是要的。但是既然你說過了醉話,那麼老漢肚子裡頭也攢了些心裡話,必須要跟你說一說。」

  陳平安剛要坐起身,老漢轉頭笑道:「躺著便是,一點牢騷話,幾百年了都沒人聽,不需要你這麼嚴肅認真。」

  陳平安還是坐起身,解釋道:「躺著不好喝酒。」

  老漢笑了笑,抱住酒罎,望向遠方的海上夜景,明月皎皎,美不勝收。

  老漢緩緩道:「我當年啊,也是個世人眼中的天之驕子,脾氣臭得很,說不定如果當年碰上你,就會是你失望的幾種人之一,如今性子當年已經不太一樣了,否則也不會坐這兒跟你喝這個酒,陳平安,桂花島上的客人,且不去說什麼好壞善惡,能夠像你所說的『走到這一步』,他們每個人都必然有其可取之處。除此之外,不是有件事你做對了,別人沒做,他們就是不對的。不是有件事你做錯了,別人做了,他們就也是錯的。說得有點繞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明白!」

  老漢伸出大拇指,笑道:「當然了,之前那一架,是你最對的,挑不出半點毛病,是這個!」

  陳平安開心笑了。

  被自己認可的人認可,真是一件值得喝酒的事情哇。

  所以陳平安狠狠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滿臉笑意,隨口說道:「老前輩說得也很對,我不該以我的道理,衡量所有人。我的道理可能對,有可能不對,還有可能對了卻不太對,還有可能太小了……哈哈,也有點繞!對吧,老前輩?」

  老漢打趣道:「繞得很。」

  陳平安指向遠處,滿身酒氣的少年郎,搖頭晃腦,看來是真喝多了,滿臉毫不掩飾的雀躍和驕傲,笑呵呵道:「老前輩,我認識好多了不起的人。比如之後那位厲害至極的劍仙以喊他大師兄的,我也挺厲害吧?」

  老漢點頭笑道:「對對對,都厲害。」

  陳平安醉眼朦朧,轉過頭,迷迷糊糊問道:「老前輩,你這話好像不太誠心啊?」

  老漢哈哈大笑,難怪自己跟這小子處得來,臭味相投,一根筋嘛。

  少年向後醉倒,喃喃自語。

  老漢幫著少年放好酒壺,無意間聽到陳平安的那幾句醉話,老人點點頭,這一夜都守在少年身邊。

  少年當時的醉話酒話是:齊先生,我想明白了,對世界不要失去希望,除了一定要好好活著之外,其實還有一層意思,就是當我們對這個世界給予善意後,如果非但沒有得到善意的回報,甚至只有惡意,這個時候,能夠不失望,才是真正的希望。齊先生,我現在道理已經想明白了,但是暫時還做不到,我喝過了酒,明天就努力……

  老舟子其實已經將近五百歲高齡,見過無數人,經歷過無數事,聽過無數話,還是覺得少年這番話,說得很有嚼頭,用來下酒正好,兩壇不太夠。

  ————

  養劍葫內,飛劍十五內。

  有一本老酒鬼贈送給陳平安的一部儒家入門典籍,那些粗淺文字開始自己遊走起來。

  最後扉頁上,出現了一列列嶄新文字。

  順序。第一篇,分先後。第二篇,審大小。第三篇,定善惡。第四篇,知行合一。

  在南婆娑洲一條大河之畔,一塊大石崖上,兩位儒衫老人並肩而立,一人肩挑明月,一人手持圓日。

  那個手掌左右晃動、轉動一輪小小圓日的窮酸老儒,笑眯眯道:「陳淳安,你覺得我收取的這個關門弟子,善不善?」

  肩上有一輪袖珍圓月的儒雅文士,點了點頭,卻沒有開口附和。

  寒酸老儒只好自問自答,「善,我看很善嘛。」

  旁邊老人淡然道:「反正你臉皮厚,你說什麼都行。你如今成天嘴上『善善善』的,合適嗎?難道你已經認輸了?覺得自己是錯的,我家先生是對的?」

  窮酸老秀才搖頭笑道:「唉,陳淳安啊,為何如此,陳平安不是已經回答你了嗎?同樣是姓陳,你的本事自然是要暫時高出一點點,可這悟性嘛,算了,不說不說,真是說出口就要沒朋友了。」

  儒雅老人冷笑道:「我陳淳安跟你文聖,可從來不是朋友。」

  老秀才一臉深以為然,點頭道:「對,差了輩分不說,學問懸殊得厲害,正如那舟子所說,還是要一點臉皮的。」

  正是潁陰陳氏家主的老人,「有話直說。」

  老秀才伸手遞出那輪圓日,不再開玩笑,語氣有些沉重,「希望可以晚一點看到你出手,越晚越好。」

  陳淳安收起圓日,懸停在一肩之上,於是日月同輝,老人平靜道:「都一樣。」

  老秀才唏噓道:「讀書人,都一樣。」

  ————

  青冥天下,一座天下中樞重地的那座白玉京頂樓。

  一位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竟然一手負後,一手掌向上攤開,低頭凝視掌心,慢悠悠行走在白玉瑩瑩的危聳欄桿上。

  欄桿下的廊道之中,站著兩位飛升境的道家仙人,屏氣凝神,畢恭畢敬,絕不敢開口驚擾掌教的神遊天外。

  年輕道人收起手,哀嘆著死了算數,身體向外一歪斜,就那麼墜入白玉京外的濤濤雲海,筆直墜落。

  兩位飛升境仙人紋絲不動,相視一笑,習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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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2 05:18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六十七章 臨近倒懸山

  陳平安在屋頂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身上蓋了一件衣服,養劍葫蘆就放在身邊,若是以往,陳平安醉酒昏睡一整宿,第一時間肯定是跳下屋頂,去查看昨夜放在屋內桌上的槐木劍匣,但是今天,陳平安只是緩緩收起那件衣服,細細折疊,不著急,因為他相信,木匣就在那裡。

  陳平安相信那位老舟子。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在腰間,盤腿而坐,轉頭望向東方,朝霞燦若綺。

  相較於先前陳平安離開蛟龍溝追趕桂花島時的心境,天壤之別,一個心猿意馬,飄忽不定,一個心有拴馬樁。

  陳平安站起身,伸手遮在眼前,欣賞著朝霞景象,他曾經在一本山水遊記裡看到,朝霞散彩羞衣架,真不知道讀書人怎麼能想出這麼美好的意象。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圭脈小院外邊,有一位桂花小娘裝束的妙齡少女,正站在一棵綠蔭稀疏的桂樹下,正百無聊賴,仰頭對著一枝桂葉,伸手指指點點,估計是在猜測樹葉的單雙數,陳平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定睛一看,咧嘴一笑,大聲道:「姑娘,是三十二片葉子!」

  少女茫然轉頭,看到屋頂上那位背匣小劍仙後,臉頰緋紅,看來天上的朝霞也會多眷顧一些美人。

  被發現自己偷懶的桂花小娘,忍住心中嬌羞,問道:「公子這會兒要吃早餐嗎?」

  陳平安笑道:「好咧,勞煩姑娘多拿些,餓著呢。」

  桂花小娘眨了眨眼眸,那個身形飄落小院,倏忽不見蹤影,少女心情也驀然好了起來。

  之前幾天,雖然這位小劍仙也客客氣氣的,可她還是怕得很,總覺得自己做了丁點兒錯事紕漏,哪怕他肯定不會去桂姨那邊告狀,可一定會被他看在眼中記在心裡。所以她有些怕他,他當初叮囑她,不見任何人,她便老老實實擋下了許多前來拜訪的客人,硬著頭皮拒絕了一撥撥山上神仙,不知吃了多少白眼和掛落。

  陳平安吃過了早餐,開始在院中練拳,一上午的撼山拳走樁,下午是獨自練劍,依然是假像握劍,主攻伐的雪崩式居多,因為陳平安覺得這一招劍術很暢快,躋身第四境之後,精神氣開始內斂,六步走樁行走之間,看著輕飄飄,好似飛鴻踏雪泥,但是每一次微妙的急促停頓,拳意罡氣傾瀉,尤為迅猛。

  轉入練劍,陳平安發現雙方的運氣路線截然不同,但是那點「意思」是共通的,這讓陳平安愈發心安,因為他發現勤勉練拳,就是修行,而且是可以修很多行。李希聖當時在落魄山竹樓前畫符的時候,就說過畫符即修行,阿良給人一拳打落人間,在鯤船上也說過練拳到了極致,就是練劍。

  那麼武道第四境就這麼走下去,之前陳平安還會覺得茫茫然如蹈虛空,摸不著頭腦,現在已經堅定許多。

  晚上陳平安練習劍爐立樁。

  吃宵夜的時候,桂夫人沒有讓那位桂花小娘出面,婦人親自拿來食盒。

  這位桂姨似乎心事重重,不知如何開口,陳平安已經率先開口說道:「桂姨,這次我幫范小子保住了桂花島,你能不能幫我飛劍傳訊給他,就說我很喜歡這座圭脈小院,以後就歸我了?桂姨,我覺得范小子不會太小氣,但是范家長輩多半不會答應,到時候你幫我說說?」

  桂姨滿腹狐疑,仔細打量了一眼少年,神色不似作僞,一時間百感交集,笑道:「范氏祠堂那邊,敢不答應的話,那桂姨就拖著范小子一起去喊冤,一個潑婦駡街,一個滿地打滾,肯定能成。」

  桂姨坐在陳平安身邊,一直看他狼吞虎咽,似乎被自己逗樂,她掩嘴而笑,「桂花島單獨劃拉出一座小院,這可是以前沒有過的稀罕事,桂姨這就去親自起草一份地契,按照衙門規矩,一式兩份,咱倆先畫押,先斬後奏,到時候讓范小子往祖宗祠堂裡頭一丟,撒腿就跑,管那幫老頭子願不願意。」

  陳平安笑道:「桂姨,地契就不用了,我跟你們不需要這個。」

  桂姨凝視著少年的眼睛,「真的不需要?」

  陳平安對她對視,點頭道:「真的。」

  婦人微微嘆息一聲,突然一把摟過少年,摟在懷裡,這位姿色雖然平平卻氣度雍容的桂夫人,柔聲笑道:「雖然跟范小子差不多的歲數,那次挑竹泛舟,是英雄氣概,今天又這般……唉,真是世間所有女子的心腸都要酥了。」

  陳平安還拿著筷子,身體歪斜,有點像是鐵符江畔那棵歪脖子老柳樹,他倒是沒多想,只覺得桂夫人說了自己的好話,可好在哪裡,陳平安還真不懂,尤其是女子心腸酥不酥的,是個啥講究?又是文人書生的比喻不成?而且桂姨這種表達朋友善意和長輩慈祥的方式,確實有點不妥,好在他倆輩分歲數差了太多,相信外人就算瞧見了,也不會多想……

  婦人已經鬆開陳平安,微微一笑,看著少年臉不紅心不跳,只有雙眼茫然的可愛模樣,桂姨眯眼,素來端莊的婦人,破天荒露出一抹嬌俏嫵媚的動人神色,打趣道:「哎呀,原來還是跟范小子一樣,是個孩子。」

  從頭到尾,陳平安有些尷尬,就只好低頭吃飯,偶爾喝酒。

  桂姨笑著起身離開。

  結果在門口看到一個笑容玩味的提酒老漢,滿身酒氣,晃蕩著酒壺,大步走入院子,嚷嚷著什麼酒為歡伯,除憂來樂,蟾兔動色,桂樹搖蔭。

  桂夫人無奈一笑,不以為意,姍姍而去,桂花樹蔭一路相隨。

  舟子老漢突然醺醺醉態一掃而空,正色道:「陳平安,我師父突然來到了桂花島,點名道姓要找你,說是要捎話給你,你見不見?我只能確定師父老人家,不是壞人,從來慈悲心腸,但是我同樣不能確定,這麼一個大好人會不會做一次壞事。之所以不願登山來到這座小院……」

  老漢突然有些難為情,「照理說,我這個當徒弟的,應該為尊者諱,只不過這種事情,算了,還是說給你聽好了,師父他老人家,曾經算是桂花島渡船的第一位舟子,打龍篙也好,那些折紙車馬高樓,都是他傳授下來的規矩,只是在那之後,師父很快就消逝不見了,只在五百年前出現過一次,順手收了我這麼個記名弟子,看得出來……師父他老人家對桂夫人,有些念想,只可惜不知如何惹惱了桂夫人,不准師父這輩子踏足桂花島半步。」

  老舟子突然說道:「我猜測師父他老人家,就是道家典籍裡記載的那位撐船人,一次出海就數百年,給……你說的那個人撐船的。所以這次他來找你,我只幫著通風報信,去不去,陳平安你自己好好想想。」

  陳平安略作思量,點頭道:「去。那個陸……」

  老舟子趕緊擠眉弄眼,攔下陳平安的話頭,壓低嗓音道:「被某些人直呼名諱的話,道法通天的聖人便可以心生感應。你想一想,市井尋常門戶,為何經常被告誡,不許喊逝去長輩的姓名?難道只是出於禮儀?沒這麼簡單。」

  陳平安嗯了一聲,與老舟子一起下山。

  老漢玩笑道:「就不怕我心懷不軌?」

  陳平安故作神秘,輕聲道:「別人害不害我,我也有些感應。前輩,這莫不是說我有聖人潛質?」

  老漢忍俊不禁,聖人與上五境練氣士,其實算是兩種人,想要成為聖人,尤其是諸子百家中的三教聖人,哪怕只是十境修為的聖人,恐怕比起其他練氣士躋身玉璞境還要難。

  下山之後,靠近那座熟悉的渡口,陳平安和老舟子有些意外,又覺得情理之中。

  桂夫人站在渡口,衣袖飄飄,超然世外,好像正在阻止一位中年漢子的停船登岸。

  桂夫人是桂花島這座小天地的主人,自然知曉兩人的靠近,不願再跟此人糾纏不休,便疾言厲色,對那個神色木訥的中年舟子怒道:「趕緊走,要聊天,去海上聊,你休想踏足桂花島!否則我便與你拼命了。」

  相貌粗朴的中年漢子,正是先前在劍修左右腳下撐船遠遊的船夫,應該也是陳平安身邊那位老舟子的傳道恩師。

  中年漢子本是雷打不動的悶葫蘆性子,可渡口這位桂夫人卻是他的死穴所在,眼見著婦人如此不近人情,甚至是頭一遭如此凶他,這讓憨厚漢子只覺得天崩地裂,人生好沒滋味了,便也急眼了,丟了竹篙,連連跺腳,哀嚎道:「嘛呢,嘛呢!不就是那次被你拒絕後,受了恁大情傷,喝醉了酒後,酒壯慫人膽,偷偷跑去抱了幾下那棵桂樹嘛,那也是情難自禁,情有可原啊……我是啥人,你還不清楚啊,連我家先生都說我老實憨厚。」

  桂夫人給氣得不行,冷笑道:「呦呦呦,環環相扣,先動之以情,再曉之以理,最後搬出靠山,厲害啊,這套措辭誰教你的?」

  漢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一乾二淨,沉悶道:「神誥宗的小祁……」

  桂夫人伸手怒斥道:「你一個大老爺們,還有沒有一點擔當和義氣,人家祁真幫你出謀劃策,你就這麼出賣人家?連猶豫一下都沒有?!滾!」

  中年漢子如遭天譴,一屁股坐在小船上,手腳亂晃,嚷嚷道:「麼法活了!人生麼得意思了!」

  老舟子停下腳步,死活不願再往前走一步,伸手捂住臉,打死不去看師父他老人家這一幕,恩師如此喪心病狂,實在是當弟子的天大恥辱。

  老舟子猛然轉身,「走了走了,再瞧下去,我這點破碎道心,哪怕先前運氣好,沒被老蛟打爛,反而要還給師父了。」

  漢子對老舟子喊道:「小水桶,見著了師父,也不打聲招呼?」

  被喊破幼時綽號的老舟子停下腳步,唉了一聲,只是轉身後堅決不與師父對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作揖行禮,說了句「師父萬壽,弟子拜別」,就趕緊跑路登山了。

  陳平安一路前行,走到桂夫人身邊,雙方點頭一笑,陳平安蹲在渡口岸邊,望向那個看一眼自己又看一眼桂夫人的漢子,陳平安有點毛骨悚然,心想這漢子的眼神有點不對勁啊,怎麼像是泥瓶巷和杏花巷婦人,在看自家男人和顧璨娘親的眼神?陳平安有點恍然大悟,瞧著挺老實一人,怎麼這麼小肚雞腸呢?難怪桂夫人不喜歡。

  陳平安問道:「找我有事?」

  中年漢子便將之前對劍修左右說的那番話,再大致重複了一遍。

  開誠布公之前,漢子輕輕跺腳,竹篙彈跳而起,被他握在手心,重重一敲船板,一瞬間,漢子以驚世駭俗的神通,臨時造就了兩座小天地,小的那座,是他和陳平安,咫尺之間,更大一些的,則一口氣囊括了整座桂花島,如此一來,恐怕就算是倒懸山的某些道士,和南婆娑洲的聖人都無法查探此處。

  畢竟是掌教陸沉的記名大弟子。

  不願接下劍修左右一劍,或是在桂夫人面前跟無賴漢子差不多,在一座浩然天下就只有生僻典籍上的舟子稱呼而已,卻不意味著此人的實力不强,道法不高。

  桂夫人知曉此人的根腳,所以並不奇怪,身旁那座小天地中,兩人身影模糊,雙方言語嗓音更是不會泄露絲毫。

  陳平安聽完之後,點頭道:「好的。」

  中年漢子緩緩道:「你不願成為我家先生的關門弟子?你若是答應下來,我便謝你,欠你一個天大人情。」

  陳平安看著這個漢子,乾脆坐在渡口邊沿上,摘下養劍葫蘆,只是喝酒不說話。

  漢子一手持竹篙拄地,仰頭望向高空,輕聲道:「先生從未將我當做他的弟子,一個早年幫他撐船的僕人而已,雖然他的幾位嫡傳弟子,來此天地遊歷的時候,都會主動找我,還願意喊我一聲大師兄,可是我心知肚明,先生素來嫌棄我駑鈍,資質不好,連一個情字都割捨不掉,所以我在大海上找了無數年,想要循著先生的足跡,去往那座青冥天下,向先生正式拜師學藝,可是先生不願見我,但是你今天如果願意答應先生,先生只要心情好了,會見我的,我確定。」

  陳平安懶洋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家先生想要收的弟子,是現在的我,而不是成為他弟子後的我。」

  漢子伸手拍了拍腦袋,還是想不明白,惱火道:「我給你說得糊塗了。怎的,你們這些先生的弟子門生,為何說話都是這般稀奇古怪的,好不爽利。哪怕是北俱蘆洲的謝實,說話也文縐縐,駡人的話都藏在誇人裡頭,害我過了一百多年才回過味來,曉得當時他原來是在駡我不開竅,所以才會被桂夫人不喜歡。」

  漢子隨即唉聲嘆氣,「還是怪我,太笨。怪不得別人太聰明。」

  陳平安停下喝酒,笑了,「怎麼不怪這個世道呢?」

  漢子站在小舟之上,少年坐在渡口之邊。

  兩人剛好平視。

  漢子咧嘴一笑。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你弟子受了這麼重的傷,你不管管?好像之前還到過元嬰境,後來跌回了金丹……」

  漢子沒好氣道:「我是他師父,又不是他爹,五百歲的人了,還要我一把屎一把尿不成?」

  陳平安將養劍葫放下,左手伸出一根手指懸停空中,然後右手往右一拉,然後停住,兩指之間,像是一把看不見的尺子道理,在這一頭,你說的道理,在這一頭,好像都有道理,但是你的道理,其實無法反駁我的道理,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的道理,不該一下子走這麼遠。」

  陳平安右手緩緩向左移動,在中間點了一下,然後左右又各點了一下,微笑道:「你的道理,如果只是到這裡附近,站在這兒,可能才算真正的道理,可以左右偏差些許……但是當道理站定在對的位置上,又該如何衡量道理的分量輕重和大小呢?你知不知道術家?不是陰陽術的術,而是術算的術,再加上法家,有了這兩把更小的尺子,就有用了……」

  漢子淡然道:「你別想壞我大道!」

  手持竹篙,再次重重一敲船板。

  陳平安笑容燦爛。

  因為自己又對了。

  陳平安笑著站起身,不再故弄玄虛和無中生有,昨夜夢中,他做了一個夢,讀了一夜書,杳杳冥冥,玄之又玄。

  好像也察覺到自己被捉弄了,漢子有些懊惱,撓頭,倒也沒有拿陳平安撒氣。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桂夫人看著呢,你這麼對待自己弟子,你覺得她會怎麼看你?是不是這個理兒?」

  漢子好像頓時開竅,眼睛一亮,猶猶豫豫,從懷中掏出一疊用簡陋草繩穿孔串聯在一起的金冊,「好不容易才從一處海底撿來的,交給小水桶,記得一定要當著桂夫人的面交給他,能做到嗎?」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可以!我再幫你說幾句好話都成。」

  漢子笑道:「那你方才算計我的事情,我就不記在賬本上了。」

  陳平安接過金冊,看也不看,小心翼翼放入袖中,瞥了眼看似咫尺之遙、實則根本不在一座小天地的婦人,她正在眺望海上明月夜,神色迷離,陳平安收回視線,有些好奇,小聲問道:「你輩分這麼高,活了這麼多年,為啥獨獨鍾情於桂夫人?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大道阻礙,是那個情字,看你竟然還樂在其中?」

  漢子給戳中了心窩,沒好氣道:「關你屁事!」

  陳平安提著酒壺在岸邊踱步,問道:「我們說話,桂夫人聽不見吧?」

  漢子點頭。

  陳平安仍是壓低嗓音道:「桂夫人氣質當然好極了,可容貌嘛……應該算不得太……出彩吧?你倆之間的故事,給說道說道?你當初為何喜歡她,她為何嫌棄你,如何才算喜歡一個人,又是怎麼個分分合合,是哪裡惹惱了桂夫人,我好引以為戒……哦不對,我是想說幫你出謀劃策!你是不知道,我認識許多的姑娘,對於男女情愛,十分瞭解!」

  漢子白眼道:「喜歡一個人,若是能說出恁多門道來,還算個屁的喜歡,跟你這俗人說話,真是沒勁,小水桶那是瞎了狗眼才願意跟你喝酒。」

  陳平安呲牙咧嘴。

  漢子突然伸手使勁捶打胸膛,信誓旦旦道:「還有啊,桂夫人在我心目中,那就是傾國傾城的姿色,天底下誰也比不得,你小子以後說話給我小心點,再敢說她的壞話,我一竹篙把你打成傻子!」

  漢子對陳平安吐了口唾沫,「什麼眼光,看不出半點美醜!」

  中年舟子以竹篙撥轉船頭,獨自撐船離開,一瞬遠去千百丈。

  陳平安拍了拍胸口,高興喊了聲桂姨後,「走,我給老前輩從他師父那邊,討要了一本秘笈。」

  陳平安不忘給那中年男子說好話,而且是兩句,「是個大氣的男人。就是有點太實誠。」

  桂夫人點頭笑眯眯道:「嗯。就是容貌算不得太出彩。」

  陳平安咽了口口水,僵硬轉頭望向早已不見蹤跡的一人一舟,那漢子真是不厚道……

  桂夫人輕輕一拍少年腦袋,顯然沒有真的生氣,柔聲道:「看什麼,走了。」

  兩人沿著山路並肩前行,桂夫人隨口問道:「再過一個月,就要到達目的地,陳平安,你在倒懸山你有熟人嗎?沒有的話,想要去劍氣長城會有些麻煩,我們范家和桂花島的招牌,在那邊不太管用。而且倒懸山,有些事情,哪怕有錢,還就真沒辦法讓鬼推磨。因為……」

  說到這裡,桂夫人略作停頓,無奈道:「那位道老二,訂立了一些古怪規矩,千年萬年,從未有人能夠越過雷池半步。」

  陳平安不太相信,「從來沒有?一個人都沒有?」

  桂夫人嘆氣道:「歷史上很多人嘗試過,事後屍骸神魂都被某位道家大天君,丟入倒懸山的一座小雷澤當中,那些人當中,幾乎人人都是首屈一指的修道天才,九大洲的豪閥子弟,宗門仙家,諸子百家的高人……沒一個有好下場,誰都改變不了那位道人的決定。」

  看來當初那尊金身法相出現在蛟龍溝,道人那副遠在倒懸山的真身,也施展神通隔絕了天地,好讓桂花島看不出半點真相。

  陳平安憂心忡忡,大致描述了那位道人的模樣,桂夫人一臉驚訝,「你是如何認得這位倒懸山大天君的?」

  陳平安咧咧嘴,苦笑不已。

  就在此時,一道白虹劃破夜空,從桂花島上空掠過,撂下一句話,「桂花島所有人登上倒懸山,一律免去過路錢,若是有人想要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一樣不用花錢。」

  陳平安猛然抬起手臂,握緊拳頭,開懷笑道:「他贏了!」

  一月之後,桂花島乘客,已經可以遠遠看到那座空中倒懸山岳的雄偉輪廓。

  而且大海之上,每隔一段不遠的距離,就有各式各樣的跨洲渡船,身形壯觀。

  隨著時間的推移,倒懸山顯得越來越巍峨。

  經過桂夫人的點頭答應,陳平安這天天未亮,就偷偷摸摸離開圭脈小院,最後坐在山頂那株桂花樹的高枝上,晃蕩著雙腳,使勁仰頭望去。

  聽說倒懸山,是兩座天下的接壤關隘。

  他陳平安一個純粹武夫,又不是能夠御風的遠遊境宗師,只能一步步走,或是乘坐渡船。

  從寶瓶洲最北方的大驪,到了最南邊的老龍城,已經那麼遠。如果從一座天下,走到了另一座天下,聽上去就很遠更遠了。

  陳平安坐在高枝上,笑著隨意出拳,身體左歪右扭。

  樹底下有個一大早就來到山頂的年輕女子,嘆了口氣,喃喃道:「我還是覺得這個傢伙傻了吧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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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19-2-22 06:07 PM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人間萬事細如毛

  有大山倒懸天地間。

  山峰指向南海之水。

  陳平安坐在祖宗桂枝頭,痴痴望向那幅震撼人心的畫面,寧姑娘就是從這裡出發,遊歷浩然天下的。

  聽說婆娑洲是距離最近的一個大洲,不知道劉羨陽以後會不會來這裡看一看?

  桂花島距離進入真正的倒懸山地界,還有約莫半天的航程,四周往來的渡船千奇百怪,有馱碑大龜,晶瑩剔透的蚌殼浮游海面,比打醮山更巨大的鯤船緩緩降低高度,有一片彩色雲海,雲海底下簇擁著無數喜鵲,有一排排仙鶴青鳥拖拽著一棟高樓,桂花島身處其中,半點也不驚奇。

  陳平安突然轉身低頭望去。

  又看到了那位年輕女子,身材婀娜,容顔秀美,頭戴珠釵,身著衣裙,腰繫彩帶……

  可是陳平安有點頭皮發麻,渾身不自在。這種感覺,比起在破敗寺廟,看到柳赤誠身穿一襲粉色道袍,還要來得直截了當。

  因為陳平安看到了那位「美人」的喉結。

  談不上討厭,就是不適應。

  陳平安突然撓撓頭,直直望向那位喜愛紅妝的男子,心裡頭那點疙瘩芥蒂,一掃而空,轉為有點懷念。

  以前在龍窯當學徒的時候,陳平安就認識一個被人嘲笑為娘娘腔的漢子,性情怯弱,走路扭捏,說話的時候愛拋媚眼,拈蘭花指,在姚老頭當窯頭的龍窯裡,這個漢子最受歧視,好不容易攢下銀錢買了新鞋子,保管當天就會被其他窯工們踩髒,他也不敢說什麼,都默默受著。在龍窯裡,照理說他跟不招人待見的陳平安,本該同病相憐才對,但是很奇怪,喜歡哭哭啼啼的漢子到了陳平安這邊,膽子立即就大了,成天拿話刺陳平安,說話陰陽怪氣,陳平安從不搭理他,漢子好幾次管不住嘴,不小心給姚老頭的正式弟子劉羨陽撞見,直接耳光扇得他原地打轉,他立即就老實了,回頭還會偷偷給劉羨陽屋裡塞一些碎嘴吃食糕點,一包包油紙扎得比店鋪夥計還要精巧,那漢子大概對劉羨陽這個板上釘釘的未來窯頭,既是道歉賠罪,又有諂媚討好。

  龍窯貼在窗口上的喜慶剪紙,都是他熬夜一人一剪刀裁剪出來的,便是街巷婦人見著了,都要自愧不如,天曉得漢子若真是女子,女紅得有多好?

  陳平安那會兒當然很討厭說話損陰德的娘娘腔,只是害怕自己一個收不住手,一拳就給他打得半死,當時的陳平安,已經跟隨老人走遍了小鎮周邊的山山水水,砍柴燒炭更是家常飯,加上很早就每天練習楊老頭的吐納,氣力比起青壯男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最後某次負責守夜的娘娘腔漢子,捅出一個天大婁子,一座龍窯的窯火竟然給他斷了。然後他大半夜就嚇得直接跑了,有點小聰明,根本不敢往小鎮那邊跑,一個勁往深山老林裡逃竄。

  這要擱在市井坊間,簡直就是害人斷子絕孫的死罪,臉色鐵青的姚老頭二話不說,就讓幾十號青壯去追那個挨千刀的王八蛋,熟悉山路的陳平安當然也在其中。

  兩天後,娘娘腔漢子給人五花大綁帶回龍窯,姚老頭當場打斷了他的手腳,打得皮開肉綻,白骨裸露。

  找到他的人,正是平日裡他最奉承的一撥男人。

  沒有任何人同情這個闖下潑天大禍的漢子,哪怕有,也不敢在臉上表現出來,畢竟姚老頭幾乎從沒有那麼生氣。

  打斷手腳之前的娘娘腔,就已經嚇得尿褲子,給人按在地上後,渾身顫抖,再被人一棍子砸下去,撕心裂肺,滿臉鼻涕眼淚,之後一頓亂棍,娘娘腔就像一條砧板上被刀剁的活魚,娘娘腔就是娘娘腔,一直到最後昏死過去,從頭到尾,半點男子的骨氣始終都沒有。

  娘娘腔最後竟然沒被打死,在病床上躺了小半年,頑强得活了過來。

  期間很多窯工學徒都照顧過他,陳平安也不例外,很多人都不樂意這份苦差事,便找陳平安代勞,陳平安在龍窯算是最好說話的,到頭來,反而是娘娘腔最不喜歡的陳平安,照顧他最多,只不過兩人一天到晚不說話,終究是誰也不喜歡誰。

  陳平安只是每天采藥煎藥,那個娘娘腔偶爾會出神,呆呆看著窗戶上風吹雨淋後發白的老舊窗紙,可能是想著哪天能夠下地做活了,一定要趁著勞作間隙,換上一張張嶄新漂亮的窗紙,紅艶艶的。

  可是明明已經大難不死一回的娘娘腔,這個在病床上,硬是咬牙熬著從鬼門關走回陽間的漢子,還是死了。

  是給一句話說死的。

  是一位窯工的無心之言,當時陳平安在門口煎藥,背對著窯工和娘娘腔,前者笑著說娘娘腔你那天給打得衣服破爛,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蛋,真像個娘們。

  陳平安那會兒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龍窯男人平日裡駡這個娘娘腔的言語,比這惡毒狠辣很多的都有。娘娘腔幾乎從來不會跟人吵架,是不敢,顛來倒去,大概他就只會在背後,私底下嘀咕著回駡一句:敢駡我,信不信你家祖宗十八代祖墳都炸了。

  結果就是這麼一個不痛不癢的言語過後,已經可以自己坐起身的娘娘腔,那天破天荒跟陳平安聊了很多,多是他說,悶葫蘆陳平安便耐心聽著,說起窗紙後,陳平安便由衷誇他窗紙裁剪得好,他會笑。

  然後在那天晚上,一個膽子比針眼還小的娘娘腔,竟然用剪子捅穿了自己的喉嚨,還不忘用被子捂住自己,不讓人進屋第一眼就看到他那副死狀。

  甚至都沒人敢把屍體抬出去,實在太滲人晦氣了。

  好在陳平安見慣了身邊的生死,對這些沒講究,都是他拽著劉羨陽一起,忙前忙後。期間既沒有太多傷心,也沒有什麼感悟,唯獨守靈的時候,陳平安一個人坐在空落落陰惻惻的靈堂,沒有半點畏懼,坐在火爐旁,喃喃道:「既然這輩子不喜歡當男人,那就下輩子投胎當個女人吧。」

  其實那天閒聊,娘娘腔就問陳平安,為什麼明明是第一個找到了他,還要放過他,給他指出一條去往大山更深處的小路。

  陳平安就說我怕你被抓回去給姚老頭打死,到時候就你這點芝麻膽子,變成了厲鬼,誰都不敢去報仇,也就只敢報復我了。

  當時娘娘腔笑得特別開心。

  其實哪怕陳平安現在回想起來,娘娘腔當時笑起來的時候,模樣還是挺醜的。

  不過實在讓人厭惡不起來就是了。

  桂花樹底下那位姿容明艶的「年輕女子」,已經氣得火冒三丈,被一個傢伙這麼目不轉睛盯著瞧,她,或者準確說來是他,如果不是忌憚傷及桂花樹,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就要祭出那兩把本命飛劍,亂劍戳死這個長了一雙狗眼的傢伙了。

  陳平安回過神後,也意識到自己的唐突無禮,拱手抱拳,歉意道:「對不住,有點走神了。」

  那人眯起一雙好似吊掛著春色春光的桃花眼眸,伸出並攏雙指,戳向陳平安,然後微微彎曲,挑釁意味,濃郁至極。

  陳平安不再只是轉頭姿勢,乾脆轉過身,拍了拍身邊高枝的空位,笑道:「作為賠罪,我可以先替桂夫人答應你,可以在這邊欣賞倒懸山的風景。」

  他雙手負後,揚起那張嬌若春風的容顔,笑眯眯道:「你喜歡男人?還是說只要好看的,男女都喜歡?」

  陳平安一陣頭大,使勁搖頭,以示清白。

  他當然只喜歡姑娘。

  而且只喜歡一個姑娘。

  桂花樹底下那人,放在身後的雙手附近,出現了一金黃一雪白兩縷劍氣,極其細微,幾不可見。

  顯而易見,一言不合,他就要飛劍殺人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說出來你可能會更加生氣,但是你這樣穿,很好看。」

  陳平安雙手撐在樹枝上,眼神澄澈,「是我的心裡話。」

  是男子卻女子妝容裝束的那人,皺了皺眉頭。

  他默然離開,沒有離開山頂,而是站在觀景台欄桿附近,眺望遠方。

  陳平安從枝頭一躍而下,對他的背影喊道:「我走了啊,如果你想去桂樹上賞景,最好趁著現在人少,不然桂夫人可能會不高興的。」

  那人無動於衷。

  等到陳平安遠去,他才回頭看了眼桂樹,猶豫半天,還是沒有去更高處觀看倒懸山。

  至於那兩縷劍氣,早已收入腰間那條彩帶之中。

  它們其實並非劍氣,只是瞧著不起眼而已,但卻是兩把品相極高的本命飛劍,分別名為針尖和麥芒。

  生而既有。

  是謂先天劍胚。

  而且一生下來就有兩把本命飛劍的,是劍修中的萬中無一,重點不在那個一,而是無這個字。

  關鍵是飛劍品相好到嚇人,所以他師父說他必然是上五境劍仙之資,否則就不會收取他做弟子了。

  但是需要多少年才能躋身玉璞境,師父沒有說,他也沒有問,因為他絲毫不感興趣,他更多還是痴迷於大道推衍術,只可惜師父說他在這條道路上走得不會太遠,繼承不了師門衣鉢,連同師父在內,所有師兄弟都慫恿他去修習劍道,他其實知道,不是他們真的期待自己劍道登頂,獨占鰲頭,而是不懷好意,想著看自己笑話罷了。

  理由很簡單。

  他懼高。

  一位恐高的劍修,像什麼話。

  他如今偶爾駕馭飛劍,御風遠遊,從來不會高出地面兩丈。

  他瞥了眼之前那傢伙坐著的桂樹高枝,覺得自己其實也傻了吧唧的。

  陳平安返回圭脈小院,金丹劍修馬致已經站在院中,笑臉相迎。

  原來陳平安主動去找了馬致養傷的院子,詢問何時能夠繼續試劍,三天後圭脈小院就恢復最早的樣子,馬致幫陳平安試劍,金粟負責一日三餐,偶爾桂夫人會來到小院,也不打攪兩人,只是安安靜靜坐一會兒,最多為兩人煮上一壺茶就走。

  在這期間,陳平安拿出了那張枯骨艶鬼棲息隱匿的符紙,桂夫人拿在手中,很快就將那名白衣女鬼從符籙中「抖摟」出來,然後這位在彩衣國城隍廟氣勢洶洶的白衣女鬼,她第一次重見天日,就看到了一位元嬰境的桂夫人,一位從地仙跌落金丹的老舟子,一位金丹劍修的馬致,外加一個仇人陳平安。

  如果不是女鬼已經死了,恐怕就要再魂飛魄散一次。

  最後在桂花島這座小天地的「僞聖」桂夫人幫助下,枯骨艶鬼發下神魂重誓,效忠於陳平安一甲子,作為報酬,她可以從那張沒有靈氣澆灌就會神魂點滴流逝的符籙中走出,「住入」槐木劍匣之內。

  因為古槐歷來就有「槐宅」之說,不僅僅是草木精怪,偏好千年以上的槐樹,陰物鬼魅同樣如此。

  之前臨近倒懸山的一次夜幕裡,星河璀璨,老舟子突然找到陳平安,帶著他去往桂花島山腳的渡口,等到陳平安到了那邊,才發現渡口上攀援著一條年幼蛟龍,頭顱擱在岸上,大半身軀沒入海水,它望向陳平安的眼神,充滿了稚嫩的好奇和感激。

  老舟子蹲在岸邊,嘖嘖稱奇道:「這個可憐的小傢伙,擱在咱們身上,也就六七歲的樣子吧,桂夫人當時不願為難這個無辜的小傢伙,便只留下了龍王簍,將它放生了,不曾想它好像無家可歸,很快就追上了桂花島,又不敢太靠近,整夜嗚咽,繞著桂花島徘徊不去。現在咱們越來越靠近倒懸山,小傢伙大概知道再往前就必死無疑,就連白天都嚎得厲害,如果不是桂夫人可憐它,幫著它遮掩了氣機,恐怕早就被山上那些懷恨在心的練氣士剝皮抽筋。」

  老舟子最後笑道:「陳平安,它好像是專程來找你的,就是不知是報恩還是報仇。雖然它年紀還很小,可蛟龍之屬,生性冷血狡黠,不好說。」

  陳平安什麼都沒有說,掏出一顆普通蛇膽石,丟給幼蛟,它憑藉本能囫圇吞下後,眼神好像有些茫然。

  陳平安揮揮手,示意它回去。

  幼蛟擰身回到海中,只是細細嗚咽,仍是不願離開桂花島海域,陳平安想了想,竟是向海中丟出一大把普通蛇膽石。

  年幼蛟龍瘋狂翻湧,濺起巨大浪花,一顆顆吞下那些對於它而言的人間至味。

  陳平安最後站在渡口,對它說道:「以後好好修行。你今天受了我的恩惠,如果像那條老蛟一樣喜歡害人,我就一拳打死你。」

  幼蛟重新游回渡口旁邊,頭顱高過渡口岸邊,瞪大眼睛,好像是想牢牢記住陳平安的面貌。

  片刻之後,它才一個後仰,重返大海。

  老舟子是見慣風雨的,感慨道:「你是好心,結下善緣,但是世事難料,未必善緣就會有善果。」

  陳平安眼神淡漠,望向星光碎碎如金如銀的海面,輕聲道:「如果是孽緣,那就一劍斬了。」

  老舟子當時想著自己那位不知又要消失幾百年的恩師,還有陳平安轉交給他的那卷仙人遺留人間的金冊,對於陳平安的神色言語,沒有如何上心留意。

  ————

  大隋山崖書院。

  當年那些從大驪出關的同窗和同門,到了這座東山後,便注定不會再有機會去朝夕相處了。

  這不李槐就認識了兩個新朋友,一個膽子很小的京城高門子弟,一個膽大包天的寒門調皮蛋,都比李槐歲數略大,三個傢伙成天一起瘋玩,不亦樂乎。

  林守一,如今痴心於修道,博覽全書,在書樓、學舍和課塾之間,來來往往,鶴立雞群。

  於祿和大隋皇子高煊走得很近,成了好朋友,高煊越來越喜歡來書院陪著於祿一起釣魚。

  謝謝除了聽夫子先生講課,每天深居簡出,心甘情願給崔東山當婢女。

  在李寶瓶上次又讀過小師叔寄來的信後,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小姑娘好像有些失落。

  這一天,她又逃課了,像一隻小野貓,靈活利索,飛快爬到東山之巔的那棵大樹上,坐在樹枝上,背靠主幹,脖子上還掛著那塊刻有武林盟主的自製木牌,後來她覺得還不夠威風,又給刻上了「號令群雄」,之後一發不可收拾,一塊小木牌,給她刻滿了江湖氣的豪言壯語,都是從小說上摘抄下來的,比如什麼「只恨這一生從無敵手」之類的。

  一位豐神俊朗的白衣少年站在旁邊的枝頭,身形跟隨樹枝微微搖蕩,笑問道:「怎麼了,生悶氣?」

  入夏之後,紅棉襖便換成了薄衫紅衣裳的小姑娘,悶悶道:「沒生氣。」

  崔東山問道:「是不是覺得李槐林守一他們離你越來越遠了?」

  小姑娘沒好氣道:「離我遠又沒什麼的,以前在小鎮學塾,我就不愛搭理他們。」

  崔東山會心一笑,「那就是為我家先生打抱不平嘍?」

  小姑娘是直爽性子,大大方方點頭承認了,「嗯。」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唏噓道:「人都會長大的,長大了之後,就會撿起一些新東西,丟掉一些舊東西,就這麼丟丟撿撿,嘩啦一下子,就老嘍。」

  小姑娘怒道:「小師叔他們也捨得丟?!」

  崔東山轉頭望向一臉憤懣的小姑娘,微笑道:「這有什麼捨得不捨得,再說了,我家先生便是知道了這些,也不會生氣,你氣什麼,沒必要。」

  小姑娘雙臂環胸,氣呼呼的。

  崔東山轉回頭,望向這座大隋京城,「你以後可能會認識一個很要好的朋友,說著閨房話一起長大的,然後有天她嫁人了,就會更喜歡她的夫君;你可能會遇到一個比齊靜春更好的先生,然後有一天就會覺得那位齊先生的學問,不是最大的;你將來可能會遇上……一個好少年,甚至比你的小師叔更好,然後你就會發現,現在的憂愁啊傷感啊,就只是這樣了,到時候喝一兩口酒,就跟著一起喝進肚子沒有了……」

  崔東山猛然轉頭,驚訝道:「小寶瓶,你竟然沒有反駁我,再不說話,我可就沒詞往下說了啊!」

  小姑娘皺了皺那張漂亮小臉蛋,「我正忙著傷心呢!」

  崔東山哈哈大笑,一個後仰倒去,剛好側身臥在纖細的樹枝上,他一手撐住腦袋,凝視著紅棉襖小姑娘。

  大概會有一天,小姑娘個子會越來越高,圓乎乎的小臉蛋會變得消瘦,下巴尖尖的,眼睛還是會這麼潤潤的,乾淨且靈氣,還是會穿著紅色的衣裳,會縱馬江湖畔,會飲酒山河間,大概也會遇上開心的事、傷心的人吧?

  崔東山嘆了口氣。

  他有點愁。

  如果這麼個一個好姑娘,有一天真喜歡上了他家先生,會讓人很犯愁的。

  可如果有一天,她竟然不是最喜歡他家先生了,好像就會更遺憾了。

  崔東山側過身,開始閉眼睡覺,翹起二郎腿。

  至於那些萍水相逢和人心離散,哪怕崔東山如今只是個少年皮囊,可畢竟那些坎坷和經歷,都在心頭積攢著,不比大驪國師崔瀺少半點。

  他有句話沒有告訴小姑娘。

  他崔東山,以及那個老崔瀺,左右,茅小冬等等,甚至包括齊靜春在內,當年都是在老秀才的樹蔭庇護下,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但是到最後,所有人都希望走出那片無比大的樹蔭,走了出去的,反而還好,走不出去的,人心就會慢慢變了。

  不遠處的紅衣小姑娘收起木牌,從懷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幅畫卷,上邊有位少年站在桂樹下,正在朝她笑呢。

  小姑娘一下子就沒有憂愁,笑逐顔開,樂呵呵道:「學會喝酒的小師叔真帥氣,等我大一些,一定要讓小師叔帶我一起闖蕩江湖!」

  小姑娘越想越雀躍,轉頭大聲問道:「崔東山,喝酒難不難?」

  崔東山果斷拒絕道:「你不能喝酒!」

  李寶瓶怒道:「為什麼?!」

  崔東山幽怨道:「先生捨不得駡你半句,卻會直接打死我!」

  李寶瓶嘆息一聲,搖頭晃腦,憐憫道:「真可憐。」

  崔東山瞥了眼滿臉笑意的小姑娘,「小寶瓶啊,麻煩你以後安慰人的時候,把幸災樂禍的笑臉收起來。」

  李寶瓶做了個持印蓋章的手勢。

  崔東山哀嘆一聲,嘀咕道:「好心沒好報。」

  ————

  倒懸山與大海之間,有一條條似水似雲的「河道」懸掛在空中,以便所有渡船登山。許多可以御風的渡船一樣需要先下降到海面,不可直接靠近倒懸山。

  桂花島在一條河道底部的渡口停靠片刻,只是象徵性遞交了類似通關文牒的丹書,並未繳納那筆堪稱天價的過路錢財,就開始沿著向上傾斜的河道往那座倒懸山行去。

  倒懸山方圓百里,作為一座人間孤峰,堪稱版圖廣袤。

  有一位面容如中年男子的高大道人,站在一處懸崖之畔,身後站著一位仙風道骨的消瘦老道士,手捧拂塵,一根根金銀兩色的絲線,盡是蛟龍之須,老道人輕聲問道:「師父,需不需要弟子出手打爛桂花島?」

  高大道人笑道:「願賭服輸,又什麼丟人的,又不是你師祖,一輩子從無敗績。」

  在這位倒懸山大天君說話間。

  青冥天下。

  有一位道士被人一拳從天外天,打入青冥天下的那座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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