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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尤四姐 -【玄中魅】《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09:00 PM     標題: 尤四姐 -【玄中魅】《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2-10 12:42 PM 編輯

【書名】:玄中魅

【作者】:尤四姐

【內容簡介】:

  白准:我眼中的愛情,是楊柳花下百轉千回,是思之不盡點滴入心,是清風,是新綠,是紅塵覆面甘之如飴。

  艷無方:別逗了,不是裝傻充愣,費盡心機,寬衣解帶,無所不用其極嗎?

  *玄幻外殼言情文,男主純情手辦控,女主口嫌體正直,大寫加粗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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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09:02 PM

第1章

  太陽落下去了,濃稠的赤霞彌漫上來,天邊有地光,頭頂有星月,鎢金剎土的夜晚,向來是這樣一副詭譎又深刻的畫面。

  一條小路從山包頂上垂掛下來,地光把它染成了彩色的絲帶。絲帶蜿蜒,鋪向山腳,山腳下有一座碑亭,黃土蓋頂,像野地裡的孤墳。

  一只三足鳥飛過,翅膀帶起獵獵的狂風,吹倒了路旁的枯草。朦朧間乍現一盞鬼燈搖曳而來,青灰色的芒時斷時續。漸漸走近了,燈籠圈口映照出一張精致的臉,五官工細,眉眼繾倦。那身形也是裊裊,但不似蛇的無骨,或者狐狸的痴媚,她一本正經,目的明確。花了很大的力氣攙扶身邊的男人,腳下踉蹌著,眼睛卻緊盯那座石碑。

  “快到了,阿郎你要堅持住。”

  鬼燈先行,停在碑的中段,碑上沒有字。她仰頭看半空中盤旋的瞿如①,瞿如是剎土靈醫的領路人,只要有它在,靈醫就不遠。

  她一手攬著身邊的人,一手叩擊石碑,“陰山麓姬,求見靈醫艷姑娘。”

  她的嗓音在無垠的曠野上回蕩,石碑毫無動靜,別說靈醫,連只蟲袤都沒有。

  她等了又等,摸了摸男人的臉,輕聲說:“阿郎,你答應過我會堅持住的。我們到鎢金剎土了,只要見到靈醫,你就會好起來的。”

  可是靈醫並不是說見就能見的,剎土靈醫,治三界內妖魔魑魅。不像人間看病的大夫,把個脈開兩劑藥,不傷醫者本身。病人是精怪,有時候施救需要靈力相佐。靈醫是個女人,修為損耗了,恢復得用上一段時間,所以前後兩次接診,通常要相隔半個月。

  鬼燈照出男人的臉,一派森森的死氣。麓姬心急如焚,一面叩碑一面哀聲懇求:“艷姑娘,兩界都傳你心地最善良。麓姬的心上人忽然染了重疾,藥石無醫,求艷姑娘發發慈悲施以援手,麓姬將來為奴為婢,報答姑娘大恩。”

  結果好話說盡,不見成效。求醫問藥的人太多了,誰來的時候都不會罵天罵地。阿諛的話到靈醫耳朵裡,打個滾就出溜了,撞不進她心裡去。麓姬束手無策,那三足鳥停在碑頂,古怪的人面上沒有表情,只有一雙大眼睛直勾勾看著她,照這意思,是讓她繼續。

  男人站不住了,直往下滑,麓姬用更大的力氣叩擊石碑,把掌根敲得生疼,“艷姑娘,你開開門吧,麓姬願意獻上內丹供姑娘使用,求姑娘成全。”

  內丹是妖怪的精元,是一生修為的結晶,再怎麼發誓做牛做馬,也抵不上這種實打實的交易。被逼到那個份上了,求人救命得拿出誠意來。剎土靈醫究竟活了多少年,沒人知道。年紀大,老江湖,不見兔子不撒鷹。麓姬面向月亮,無量海上吹來潮濕的風,她在風裡張開嘴,把胸中供養的內丹吐了出來。

  藤樹的內丹和走獸飛禽的不一樣,別人是赤紅的,她是綠色的。漂浮的珠子流光溢彩,四周擴散的暈,比鬼燈還要亮幾分。她放下阿郎,雙手承托上去,“麓姬微末之妖,身無長物,唯有此丹還有些用,請艷姑娘救命。”

  這麼直接不做作的手段終於打動了靈醫,石碑邊上的空間開始蕩漾,豁了個細長的口子,縫隙間有光泄出來。麓姬大喜,背起她的心上人,快步擠進了狹小的通道。

  邁過那道屏障,仿佛身處另一個世界。這裡沒有赤霞和地光,卻有大如鍋魁的月亮。長長的石板路,十步一盞燈籠,路的盡頭有三間屋子,建得很奇巧,蓮華蓋頂,素紈飄拂……麓姬覺得好像在哪幅畫裡看到過這個場景,不過時間隔得太久,已經回憶不起來了。

  無論如何救人要緊,她溫柔地蹭了蹭阿郎的額,嘴裡說著“得活”,把他送上了診室的竹榻。

  回身找靈醫,預備痛哭流涕道一道感激。因為靈醫的名號早就以剎土為圓心,向四面八方擴散開了,眾妖都道艷無方很美,但她實在想像不出來能有多美。見慣了狐狸和鹿變幻出的人形,還有怎樣的容貌,能夠令妖怪吃驚呢。

  靈醫從她身邊經過,畫帛像一道煙,滑過她的手背。沒有任何香氣,然而有種奇異的力量湧動,和以往她遇見過的任何妖魔都不一樣。也是一怔忡,居然錯過了看清她長相的機會,只看見側面精瓷般的耳廓和風流的身段,不像個和妖魔鬼怪打交道的靈醫,反倒像壁畫上舞樂的飛天。

  麓姬有些納罕,不過暫且顧不上其他,定了定神,焦急地搓起了手。擔心之余又很忌憚,萬一靈醫發現一些私密的病因,譬如縱欲過度導致元神耗盡什麼的,那就尷尬了。

  她的視線跟隨她游走,靈醫的腳腕上有紅繩拴著銀鈴,移步的時候琅琅作響,仿佛高僧震動錫杖上的九環。

  麓姬小心翼翼問:“艷姑娘,我的郎子有救嗎?”

  她不語,挽起袖子試圖吸出精魄,結果竟掌中空空。

  終究不太好吧!麓姬怔怔看她,她臉上神色難辨,半晌搖頭,“救不了,你帶他回去吧。”

  麓姬一聽癱坐下來,“姑娘是剎土最高明的靈醫啊……”

  那身形一閃走開了,麓姬再哭,她也沒有半句安慰。悲傷衝昏頭腦的人,一般都不願意輕易接受現實,麓姬膝行過來伏地哀求:“艷姑娘,你一定有辦法的,求你救救他。”

  靈醫坐在一架銅爐前調息,爐頂的香煙環繞,為那張艷麗的面孔覆上了一層輕紗。麓姬這才看清,燈下的美人美得恆赫,美得驚天動地。

  用不著什麼清雅含蓄,就是濃烈伴著凌厲。煙霧飄渺間的紅唇尤其讓人印像深刻,如同異聞錄裡惑佛的羅剎女。麓姬那刻忘了哭,腦子裡竄出個想法,覺得世上應該沒有任何妖魅能夠賽得過她了。亦正亦邪,煞氣縱橫。不知她是什麼幻化的,只知道她的名字取得太過貼切——美艷不可方物,確實是當之無愧的絕色。

  輕飄飄一道目光投過來,帶著冷眼旁觀的味道,靈醫的嗓音單寒,她說:“我只救活物,但凡有靈識的,就算離了魂,我也能把他拽回來。可你帶來的人,空有人形,無魂無魄。救他不成,會壞了我的規矩,毀了我的名聲。”

  麓姬一怔,“怎麼會無魂無魄呢,我們相處了三個月,他明明是活的呀。”頓了頓,似乎有些心虛,看見她盤弄菩提,忙雙手合什向她參拜,“請姑娘恕罪,麓姬是走投無路了,才鬥膽來求姑娘救命的。姑娘有過心愛的人嗎?眼睜睜看著他死在自己面前,實在太過殘忍了。”

  心愛的人?艷無方想了想,發現從來沒有,所以也無法體會這只藤妖的心情。

  她在鎢金剎土行醫上百年,替各式各樣的生靈看病,只是為了修點功德。能相救,固然是好的,不管救的是妖魔還是鬼魅,使他們擺脫痛苦,對她來說初衷就已經達到了。救不了,也沒什麼遺憾,每條生命都有自己的運數和造化,她不做逆勢而行的人。

  她偏過頭看麓姬,“我說了,你的郎子無魂無魄,現在的他,和一只花瓶一顆石子沒有區別。你要他活,不是不能夠,隨便撿個游魂塞進他的軀殼,你自己就可以救他。但這樣他就不是原來的他了,他不認識你,將來會和別人雙宿雙棲,你願意嗎?”

  麓姬果然不哭了,回首看她的心上人,慢慢搖頭。

  無方笑了笑,妖總是很實際,皮相都是次要,能和你談情說愛的唯有這個靈魂,三魂七魄都沒有了,留下軀殼也礙事。

  既然不需要診治,交易便終止了。麓姬見她重新合上眼,爐裡的金香在她指尖繚繞,旋轉成一個小小的漩渦。失去情人並未讓麓姬難過多久,妖的一生很漫長,如果能逃過天劫,甚至會無止境地活下去。活得越久,男歡女愛的東西經歷得越多,抽身得也越快。不過感情在存續期間是絕對真誠的,所以她願意拿內丹去救人。但如果實在無力回天,盡過心也對得起逝者了,畢竟愛情很多時候是調劑,除了點綴枯燥荒蕪的生命,別無他用。

  “我入結界前曾經許諾,姑娘為阿郎看病,我就將修為敬獻給姑娘。”

  內丹從身體裡催逼出來,麓姬抬掌推了過去,“雖然郎子沒能活下去,但姑娘肯見,麓姬已經感激不盡了。妖也有道義,說過的話必須算話,請姑娘收下診金。”

  藤樹的精魄干淨純粹,散發出植被的清香。綠色的光暈包裹精元,以大小推斷,大概有七八百年了。

  無方睜開眼,“沒有了內丹,你就是最尋常的一株藤,一切要從頭開始。”

  麓姬說不怕,“我修成人形花了五百年,五百年轉眼就過了。”

  可是這五百年要經歷風霜雨雪,萬一運氣不好被砍了,這輩子也就完了。

  她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指尖蔻丹紅得悍然。輕輕一彈,那內丹又朝麓姬骨碌碌滾了過去。

  “人在踏進我的醫廬之前就已經死了,我沒施救,當然不能收你的診金。再說一個是屍首,一個又化作了藤,我還得花力氣移植善後,太費手腳。”流轉的眼眸輕俏一瞥,“醫事終了,恕不相留,姑娘請吧。”

  對麓姬來說,這當然是再好不過的結局。靈醫不肯收診金,並不是她賴賬不給,不怕以後六合八荒拿她當笑柄。

  她背起阿郎的肉身千恩萬謝,臨走卻又支吾起來。無方問:“還有事麼?”

  她說:“今日我們來求醫的事,萬一有人問起,請艷姑娘代為隱瞞。”

  既然要隱瞞,想必見不得光,如此偷偷摸摸,看來現在的妖界也很亂吶。

  無方臉上淡淡的,因為生得艷麗,面無表情的時候顯得格外嚴謹,“這是為醫者的操守,你不必擔心。”

  那個藤妖帶著她的心上人離開了,瞿如送他們出了結界才飛回來,落地變成一個小姑娘,尖尖的耳朵,頭發長得幾乎垂到地上。

  “我是看著他們過十丈山的,在山頂上的時候那個人還和藤妖說了兩句話,怎麼會沒有魂魄?”她追著問無方,“師父所謂的無魂無魄,沒往深裡說吧,是不是還有什麼內情?”

  內情倒沒有,診斷的結果就是這樣,“那個人連鬼都不是,不在三界內。空有個殼兒,裡頭是實心的,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傀儡。可是,誰見過這樣有血有肉的傀儡呢……他鼠蹊鼓脹,房事不斷,嘖!”

  瞿如斜眼看她,“才一忽兒工夫,師父檢查得真仔細!”

  無方正襟危坐,“我是個大夫,不能錯過任何細節。”

  有時大夫和仵作只有一線之隔,如果你不幸躺在那裡了,上下被人摸個遍,不是很正常嗎?

  瞿如開始思考,“那你說,這人會不會是操勞死的?”

  無方咳嗽了一聲,一只三足鳥,懂得好像多了點。

  “他長得瓷實,操勞也不至於要命。反正魂魄不見了,是被妖魔吸了,還是從來沒有過,只有麓姬知道。”她說完起身,撫了撫後頸,“我剛起床,牙都沒來得及刷,本以為能大賺一筆……”失望地嘆口氣,背著手回後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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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瞿如:出自《山海經•南山經》,形狀像鵁,白色的腦袋,長著三只腳,人一樣的臉。它的叫聲就是自己的名字。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09:04 PM

第2章

  鎢金剎土,是一片很遼闊的土地,橫向有大小十六個區域,分屬於十六座城。縱向倒很簡單,和別處一樣,最上層住的是菩薩,中有三界,妖魔和人共存。再往下是地府,煞魅並行,是世上最陰暗的地方。

  有人的地方就有熱鬧,天極城是剎土上最大的一座城,這裡甚至和中土互通貿易。白天你走在城裡,人潮往來如織,街頭總有數不盡的商戶,售賣各種小玩意兒。

  經濟越發達,貧富就越懸殊,有錢人乘著花船在湖上泛舟的時候,窮人正在岸邊的地裡摳番薯。

  剛下過一場雨,山色空蒙,當然裙角也是污濁的。站在泥濘的田壟上,繡花鞋早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忽聽見遠處有人喊小史,地頭的人拎著藤蔓直起腰,轉眼人就跑到了跟前。

  “小史正忙?”來人穿著公服,滿臉橫肉絲,粗聲大嗓卻憋出了溫和的語氣,“又到發餉的時候啦,怕小史沒空領餉,裡長讓我給小史送過來。”

  地頭的人沒說話,站在水渠邊上的孩子接過錢串,鄙夷地掂了掂,“上次說了要漲月俸的,結果這個月還是照舊。”

  公差賠笑,“喊了二十多年了,聽著高興高興就算了,切莫當真。”說罷拱手,“小史辛苦,裡長接到消息,說過兩天有場暴雨,煩請小史留意神塔。等雨後修塔的錢款撥下來,到時候把小史的屋子一塊兒修了,還請小史暫且忍耐幾天。”

  公差說完,很快跑了,地頭的人咂了咂嘴,“瞿如,買塊肉回家紅燒吧。”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走在江邊的集市上,看上去窮,卻頗受禮遇,行人見了紛紛搭訕:

  “小史出來買菜?”

  “我這兒還有一把香椿,小史拿回家炒蛋吧。”

  走了一路,蘿蔔冬瓜裝了半筐。屠戶半賣半送切上兩斤肉,像征性地收了十個子兒就完了。瞿如很高興,“師父,名聲這東西真能當飯吃。”

  她師父平庸的臉上露出笑意,瘦瘦的身杆像青竹,又直又挺拔。

  在這地界上混,沒有兩個以上的身份,你都不好意思活著。無方每逢初一十五到十丈山下坐診,平時就在天極城守塔。鯉魚江畔的舍利塔裡供奉著佛骨,守塔人俸祿不怎麼樣,但也算公職,地位很崇高。守上五十來年,她幾乎成了塔的像征,城眾個個都很尊敬她。

  想當初,她不過是個邪祟啊,戰爭把東土小城變成了死城,她是煞氣凝結而成的。生得突然,好像打個嗝就來到這世上了。那時候屍橫遍野,她一個人孤伶伶到處游蕩,世界完全是安靜的,連只老鼠都沒有。滿月的夜裡她經常坐在城牆上看月亮,有一次遇見個古怪的道士,手眼如鉤想拿她喂劍,幸好蓮師路過救了她。出身的緣故,她總是滿腔怨恨,謀劃著要做點符合身份的壞事。然而做壞事也不是那麼簡單,對著鏡子操練,美美的臉,忽然張出個血盆大口,結果把自己嚇倒了……

  其實人活一世要開心,妖魅也一樣,想來想去還是算了。後來上越量宮求蓮師點化,這些年攢了點修為給陰陽兩界的妖鬼看病,閑來無事時,變個不起眼的樣貌,在天極城兼職看塔。

  瞿如呢,是只被人唾棄的怪鳥,長了三個爪子,一張人臉。無方第一次遇見她,她在谷子地裡逮田鼠,田鼠掙扎,把她的臉抓破了。那時無方追個游魂正追到那裡,看見她叼著田鼠滿臉血,模樣十分駭人。醫者或多或少總有慈悲心,她給她上了點藥,不過舉手之勞,可她二話不說,就決定當她徒弟了。

  一個是煞,一個是妖怪,雙雙棄暗投明,阿彌陀佛,大造化。日子清貧不過是外人眼裡的,守塔的時候穿公服,種番薯,坐診的時候又是艷而不糜的靈醫,兩個身份不停轉換,可以為這蒼白的生活增添些趣致。

  攜瞿如回家,卷起袖子做羹湯,無方的手藝從原來的只求煮熟,漸漸也往色香味上靠攏了。將近午時,太陽從屋頂破了的窟窿間照進來,打在灶頭的鹽巴上。她把鹽罐子挪開一些,“他們說暴雨過後才來修屋子,今晚又要淋雨了。”

  瞿如一點即通,不聲不響飛上屋頂,把那些斷裂的瓦片都換了。

  當妖魔的日子沒有什麼追求,酒足飯飽,一覺睡到傍晚。月亮升起來的時候,踏著夜色到鯉魚江邊散步,江很寬,谷深峽險,傳說這裡是第一條鯉魚化龍的地方。但年代太久遠,自從有人涉足,仙氣就蕩然無存了。

  無方背著手,昂著頭,腳下石子累累,走在長長的江堤上。隱約有號子隨風傳來,領句很長,合句稍短,“嗨呀嗨呀”氣勢如虹。

  天極城再好,畢竟不是上界,這裡除了人妖混雜,和中土沒什麼兩樣。鯉魚江上有船工,長年運送木料。船的吃水太深,又是逆流而上,這種苦活兒一般人不願意干,所以充當船工的大多是囚犯和奴隸。

  月色下一串人影移過來,船工們精著上身拉纖,身子壓得很低,斜斜的一線,幾乎貼地。這種場面天天能看見,活著就是這樣,各司其職,沒有什麼稀奇。她摘了片葉子銜在嘴裡,即興吹了個《十道黑》,婉轉的音律從葉片間飄散,回蕩在沉沉的夜幕裡。

  瞿如在她頭頂盤旋,似乎又犯困了,一味催促她回去。她卻不著急,夜色正濃,願意在這裡吹吹風,發散一下煞氣。

  百無聊賴的瞿如東張西望,忽然咦了聲,“師父你看那個人!”

  無方的視力在夜間尤其好,二裡開外都能看得清。聽了瞿如的話順勢望過去,只見一隊匍匐的船工間站著一個人,江風吹起襤褸的白衣,破損處都被血污浸透了,然而脊梁挺得很直,哪怕鞭子抽打在身上,也分毫不肯屈服。

  “有風骨。”瞿如說,“看上去還很年輕。”

  年不年輕不清楚,沒有胡子,應該不老吧!反正臉上傷痕累累,分辨不清樣貌。無方想起了初見瞿如時的情景,當然這人比瞿如慘得多,腫脹變形的臉,眼睛像個桃兒,基本已經面目全非了。

  她輕牽唇角,“風骨有什麼用,能傲一時,還能傲一世嗎?”

  一人一鳥駐足看,上游水流湍急,纖夫們行進得很慢,短短的兩丈遠,那個人又挨了十幾下。

  鞭子和皮肉接觸發出的脆響傳到這裡,干淨利索毫不含糊。那人搖搖欲墜,眼看要倒下了,瞿如問:“師父,你打定主意見死不救了嗎?”

  這話說得奇怪,為什麼要救?世上閑事那麼多,哪裡管得過來!

  “啪”,又是一聲。這次愈發響,那個人的頭皮被打裂了,血順著鬢角汩汩流淌,把胸前的衣裳都染紅了。

  瞿如落地化成人形,她知道師父的脾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指望她上前阻止是不可能的。她只好自己幻化,打算緊要關頭出手相救,因為她有血有肉,有惻隱之心。

  她的腹誹無方都知道,然而一道有一道的規矩,救人的方法施在妖身上不起作用,救妖的方法強加給人,人也承受不起。中土的草藥她以前研究過,但這上百年來從未醫過一個人,就算把他救下了,她心裡也沒底。

  她揣著袖子嘆息,那人終於跪下了,夜幕掩蓋了鮮血淋漓,但她看得一清二楚。

  終歸醫者父母心,她猶豫了下,還是走過去,在監工再一次揚手的瞬間格開了他的鞭子,“請手下留情,這麼打下去,他會死的。”

  干這種活兒的人,十有八九都凶神惡煞。那個監工正要大罵,奪過火把一照,照見了她的臉,滿腔怒火立刻擰成了微笑,“小史怎麼在這裡?吃完了晚飯出來消食兒?”

  無方漫應一聲,垂首看跪地的人,傷太重,恐怕是站不起來了。但他抬起眼,腫脹的眼皮間仍有微光透出。窺不見那眼神的內容,無方也沒有興趣探究,因為這血肉模糊的臉實在太恐怖,她很快調開了視線。

  朝邊上指了指,示意監工借一步說話。守塔人在天極城有功勛,監工也讓她幾分面子,依言閃到一邊,拱了拱手問:“小史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無方道,“我想打聽一下,那人是什麼來歷?”

  監工哦了一聲,“中土販賣來的奴隸,幾經轉手,鬼知道他是什麼來歷。小史打聽他做甚?”

  無方不太好開口,還是邊上瞿如插嘴,“我師父覺得這人長得很像她表哥,不忍見他受苦,特來請孫吏賣個人情。”

  監工張口結舌,不太相信這世上有這麼巧的事,不過既然守塔人有求,不應怕遭報應。反正奴隸多得很,時不時會死上幾個,到時候往上一報,隨便就糊弄過去了。當然自己的難處是要誇大一下的,兜了個含蓄的圈子,順利換來下次頭排祈福的特權,這個被打成了血葫蘆的小子,就送給她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09:07 PM

第3章

  熱切想救人的是瞿如,但最後要把人運回去時,她卻兩手一攤,“師父看我這體格,像是背得動人的嗎?”

  無方沒辦法,捏個訣招來四只狸奴,連扛帶拖,把半昏迷的人弄回了茅草屋。

  屋裡燃著一盞小小的油燈,還是蓮師贈予她靜坐修行的時候用的。當這裡的守塔人,除了五十年如一日的月俸一吊錢,沒有任何額外的補貼。不過問題不算很大,她們本來就擅長夜間活動,有沒有燈都無所謂。

  瞿如挨在一旁看,“他還喘著氣,應該有救吧?”

  昏昏的燈光暈染那張腫脹的臉,無方拉起他的手腕把脈,脈像雖然羸弱,陽氣倒很旺,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抓了兩把陳年草藥讓瞿如去煎,自己回灶上盛了一碗湯,拿勺兒慢慢喂進他嘴裡。他一口一口咽下去,空空的肚子有了暖意便續上命了。只是眼睛沒能睜開,相較之前似乎更腫了,連那一絲細細的線也不見了。

  也罷,反正不用問病情,無方從頭到腳把他摸了一遍——

  腿上有五處壞疽,結成了堅硬的殼,肉在底下逐漸腐爛,必須用藥把毒拔出來;上肢有損傷,右臂尺骨近手腕處脫節,照她摸骨的結果來看,應該是折斷了。

  她為驗證,略微用力捏了一下,榻上的人發出一聲低吟,病灶的位置可以確定了。至於頭面部,基本都是外傷,沒有累及頭骨。不過打在頭頂的那鞭子比較狠,直接抽出了兩寸來長的口子,橫流的血把頭發都糊住了,看樣子不剃頭不行。

  瞿如的藥煎好了,粗礪的陶碗裝著漆黑的藥汁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灌了下去。然後又領命出去,蒼茫的夜色下,紅著兩眼的三足鳥坐在青石板上磨刀,磨到高興處還唱,“老妖吃不飽呀,書生來得巧”……對於鳥類來說,口腹之欲的滿足就是最大的歡喜。瞿如救了個年輕人,心裡高興,唱起來也酣暢淋漓。

  舍利塔沒有精美的刀具,靈醫家當都在十丈山下,所以無方揮舞著粗蠢的菜刀,在男人或長或短的抽氣聲中,把他的頭發全剃完了。

  青白的頭皮顯露出來,傷口更加觸目驚心。拿清水清理一下縫合,撒上金創藥,然後找塊長長的絛子上下一繞,打個漂亮的結,頭上的傷就處理好了。

  “就這樣?”瞿如問,“是不是太簡單了?師父你不能因為他是人,就隨便敷衍。”

  無方蹙眉看了她一眼,“你是嫌不夠壯烈?”

  原以為正骨的時候必會有一番撕心裂肺的呼號,誰知這人也不過嘶了兩聲。受了這麼重的傷,輕描淡寫就過去了,這份忍耐比她上次醫治的金毛吼強得多。不管怎麼樣,要緊的傷今晚都得收拾好,固定包扎,查書研藥,待全部忙完,已經月上中天了。

  所以說啊,醫人比醫妖麻煩得多。無方走出去,站在院子裡伸展一下筋骨。回頭看,冰涼的月光灑在舍利塔的翹角飛檐上,多處磚頭凹陷,就像那個男人身上的傷疤。

  瞿如追問怎麼不用拔毒膏,因為下肢的傷勢也不輕,耽擱下去,恐怕兩條腿要保不住了。

  無方走進小藥房翻找,木鱉子、玄參、蒼術、蜈蚣……翻到最後回過身來,“缺了一味藥,今晚沒法熬制。”

  瞿如看看天色,“再有兩個時辰天就亮了,是什麼藥,等城門一開我就買回來。”

  無方說買不著,“他的壞疽深入骨髓,普通的方子沒有用。要以毒攻毒,化了表面的死肉才行。”她抄起兩手靠在門框上,仰頭看著月亮道,“缺了一味血蠍,把血蠍搗爛加進膏子裡,綁上七天就差不多了。可是血蠍這東西又毒又狠,剎土上多年不見其蹤影,一時上哪裡去找!”

  瞿如也訥訥的,“既然救都救了,好事做到底,留他個囫圇個兒吧。沒了兩條腿,這人和棒槌有什麼分別?”

  一個妖怪,能有這麼澎湃的良知真難得。無方咬唇計較,“你記得五年前的森羅城主嗎?他還欠我個人情,如果我去找他,或許能解燃眉之急。”

  森羅城是剎土十六城之一,地處邊陲,滿城毒物,因此領地雖不大,卻從來沒人敢凌越它。森羅城主是半人半屍,為免屍毒侵入另一半心髒,常年需要控制。聽說靈醫能治各種病症,八抬大轎把無方抬進了城。當時他的病並不好治,屍毒蔓延全身,靠近後那股味道,真是臭到哀傷。無方冒著窒息的危險把他從黃泉路上拽了回來,城主很感激她,錢財已經不足以表達他的謝意,答應以後靈醫只要開口,一定有求必應。

  瞿如卻很遲疑,“那個城主說過想娶師父,萬一這次又提,怎麼辦?”

  無方說:“我是煞,他想娶我,是嫌命太長了。”

  可憐的煞,煞氣太盛,世上沒幾個人能受得了。這些年她靜心參禪,試圖洗脫這身晦氣,雖然略有成效,但終不能全消。蓮師說過,這是命中的劫,是老天的考驗。所以她從來沒想過嫁人,就這麼長久地、孤單地,游蕩在鎢金剎土上吧。

  她笑了笑,守塔時頂著一張不起眼的臉,然而這臉上也有一閃而過的芳華絕代。她說走吧,“森羅城距此三千裡,打個來回得花不少時間。”

  瞿如不語,躍到空中振振翅膀,兩翼徒然拓寬了三丈。無方騰身而起,她一個俯衝穩穩停在她足下,一直向上飛去。風馳電掣裡,鳥背上矮小的身影開始變幻,眨眼便長身玉立。飛揚的烏發和白色的衣裙在星空下逶迤,像越量宮前經年不散的雲霧。瞿如的翅膀帶起狂風,身後戈壁塵土漫天,土丘上拜月的沙狐躲閃不及,被灌了一嘴沙子。

  靈醫來了,森羅城滿城皆驚。城主得到消息迎出宮,剛上露台就見空中有瞿如盤旋,艷無方從長橋那頭走來,身後一輪朝陽耀出萬點金芒,襯托著那艷絕的臉龐輕俏的身形,一步一蓮華,不過如此。

  “姑娘怎麼突然……怎麼不先知會我……”城主激動得語無倫次,頰上生紅,腳步匆匆迎上去,“烈日灼身,姑娘快裡面請。”

  無方向他拱了拱手,“在下不請自來,還望城主見諒。”

  “不不,求之不得。”

  這天人之姿,直視都覺得是冒犯。城主輕輕看她一眼,很快避讓開,殷情向殿內引路。如雲的宮娥從屏風兩側魚貫而出,城主就是城主,瓜果美酒款待貴客,極其闊綽地堆放了滿桌。

  不方便直接切入主題,無方先委婉地詢問了他的近況,城主受寵若驚,“多謝姑娘,自從五年前得姑娘救治,這毛病就再沒發作過。我多次尋訪姑娘,姑娘總是閉門不見,不知可是我哪裡唐突了,惹得姑娘不快?”

  無方耐煩地微笑,“城主多慮了,我只有初一十五接診,外面徘徊著等候多時的傷者,時間有限,不敢耽擱,並不是不肯見城主。”

  這麼一說城主立刻沒了脾氣,“看來姑娘太忙了,我不該打攪。今天姑娘是路過,還是……”

  “我是專程來拜訪城主的。”無方在座上欠了欠身,“我昨天救治了一個傷者,傷勢很重,需要血蠍制藥拔毒。血蠍絕跡多年,這剎土十六城,恐怕只有城主知道它的下落。還請城主幫我這個忙,讓我找到血蠍,好回去救人。”

  森羅城主啊了一聲,“血蠍?野生的血蠍早就滅絕了,現在只剩飼養的。我這裡倒有一對,是魘都令君贈給我的。”

  無方聽到魘都怔了下,那地方不在閻浮以內,她對其了解不多,只知道太陽照不到那裡,城池常年浸泡在黑暗中。如果硬要打比方,差不多是和酆都一樣的存在。不同之處在於酆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魘都裡全是男人;酆都裡的鬼幾經輾轉可以投胎做人,魘都裡的魔魅來歷不明,不老不死。

  “城主和魘都令主是朋友?”

  森羅城主吞吞吐吐,“算不上朋友,有過幾面之緣罷了……”一邊說一邊下令左右護法,“去養室,把那對血蠍給艷姑娘取來。”

  血蠍對普通人來說是劇毒之物,避之惟恐不及,但在醫者和玄門眼裡卻是無價之寶。護法用一個木盆裝著,把兩只血蠍送到她面前,她趨身看,發現這東西的個頭比一般的蠍子大些,通體紅如朱砂。尾端的毒鉤氣勢洶洶地倒掛著,兩顆芝麻一樣的眼睛瞪著她,大概知道她要打它們的主意,差點沒把她瞪出窟窿來。

  城主笑得大度,“血蠍是沙漠至寶,換做別人,我連看都不讓他看一眼。既然現在姑娘有急用,就贈給姑娘了。”

  無方收回身道:“這是城主和魘都的交情,我不敢取盡,只求其一,剩下那只還是留給城主。”

  城主卻很執拗,“姑娘是醫者,將來總有用得上的時候。我欠姑娘一條命呢,這小玩意兒不足掛齒,姑娘別和我客氣,都拿去吧。”

  無方覺得很不好意思,再三感謝,“以後城主有傳召,在下一定隨傳隨到。”

  她起身告辭,城主隨她到殿外長街上,戀戀不舍送了又送,“姑娘這就要走嗎,不多坐一會兒?”

  靈醫的性格本來就落落難合,停留了這麼久,都是因為有求於人。他看著她含笑搖頭,走到長街盡頭凌空而起,纖纖的身姿翩若驚鴻,很快消失在視線盡頭,徒留城主空對天幕,滿懷感傷。

  右護法喃喃自語:“真沒想到,來取血蠍的人竟是她。”

  城主吸了吸鼻子,“天意。”

  右護法覷他面色,小心翼翼道:“城主不是喜歡艷姑娘嗎,怎麼能拱手讓人呢,咱們想個辦法李代桃僵吧。”

  城主聽了一哼,“你以為白准那麼好糊弄?不怕森羅城變成一座真正的死城,你就想辦法去吧。”極目遠望,無限惆悵,“都拿了人家的聘禮了,不嫁也得嫁。她自己還不知道吧,老妖從今天起,怕是惦記上她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09:09 PM

第4章

  不費什麼周章就拿到血蠍,過程順利得出乎預料。瞿如對森羅城主誇贊不已,“一個半屍,這麼講道義,實在難得。”

  無方之前對他的印像,屍臭幾乎占據半壁江山。今天打過交到之後,頓覺自己以前膚淺了。所以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得往深處發掘美。就像那個城主,雖然依舊青面獠牙,但心地善良,足以掩蓋相貌上的欠缺。

  “不趁人之危,也算是個君子。如果舊事重提,那才尷尬。”無方談笑著,左手捏住血蠍的尾針,右手捏住頭,使勁一掐,蟲子就身首分離了。

  異界的東西,總有一些古怪的地方,比如這血蠍就名副其實。小小的身體裡不知裝了多少血,怎麼流也流不完似的。無方提著尾巴倒吊起來,控出滿滿一大碗,把整個石臼都染紅了。瞿如嘖嘖稱奇,看著那蟲子的顏色由紅轉白,隨手加進了蜈蚣和兒茶,一杵子就把它杵了個稀爛。

  那邊又荒腔野調哼起歌來,無方把剩下那只血蠍裝進小匣子裡。它剛剛親眼目睹了同伴的慘死,好像還沒從震驚和恐懼裡回過神來,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無方安慰它,“修不成人形,只能拿來做藥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放心,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動你。如果實在走投無路了,我也會盡量讓你死得其所的。”

  那只蠍子嚇暈了,尾巴一軟,趴下了。

  有了藥引子,膏藥做起來沒費什麼工夫,從研磨到熬煮,半個時辰就制成了。

  油紙上滴了厚厚的一層膏子,瞿如托著盤兒進來。榻上的人還沒清醒,五官浮腫不見多大起色,只比昨晚略微好了一點。她走過去看了兩眼,“師父,他要睡到幾時?”

  無方說快了,掀起被子撩他的褲腿。膏藥隔火熏烤,待膏體軟化後,“啪”地一聲扣在了僵死的皮肉上。

  他還在昏睡,師徒兩個百無聊賴,坐在廊下喝茶。天色眼見暗了,西邊推起了層疊的雲頭,一陣大風刮過,群鳥南飛,撲棱的翅膀發出巨大的轟鳴。無方問瞿如:“今天初幾?”

  瞿如搬動手指頭,一天一天數過去,最後一拍大腿,“該去十丈山了,今天是初一。”

  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月月,一年年……活著的年月裡沒有經歷過感動,也沒有經歷過憂傷,日子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如果有人問她今年多大,她說不上來,年紀這東西,連個符號都算不上。反正就這麼過下去吧,直到哪天得道,或者灰飛煙滅。

  所幸漫無目的的生命裡,至少還有一樣是她渴求的。她轉過頭,看向遙遠的吉祥山,山體隱匿在雲霧間,山高不可望頂,那是蓮師的道場。從獲救那天起,她就想拜他為師,但因為身上煞氣不滅,總怕玷污了清靜地。也許再等等,蓮師雲游去了,走個三五十年大有可能。等他回來,她就去越量宮碰碰運氣,如果遇上蓮師心情好,說不定就收下她了。

  空氣裡有細碎的水氣飛揚,一場豪雨如期而至,筆直的雨柱箭矢一樣射進草叢裡,濺濕了無方的青布鞋。她站起身,披上蓑衣,說要去塔周巡視。干一行愛一行嘛,既然拿著俸祿,哪怕只有微薄的一點,也要盡心盡力。

  瞿如攔住她,“還是我去,師父守著小和尚。”

  無方詫然,“他不是和尚。”

  瞿如失笑,“剃了光頭,又在寺廟落腳,不是和尚是什麼?”

  說的也對,畢竟是從奴隸堆裡撿回來的,脫了奴籍才能光明正大走出去。無方揣著雙手,眼看她呼嘯著衝進雨裡。瞿如喜水,下雨是她最高興的時候。兩腳狠狠往泥潭裡一踩,濺起半人多高的水柱,澆得自己滿頭滿臉,然後手舞足蹈樂不可支。

  她嘆口氣,搖頭回到屋子裡。屋頂東北角的瓦片沒有蓋實,又滴答漏起了雨。她拿只陶碗接盛,轉回頭發現榻上的人醒了,正支著身子茫然四顧。

  她走過去,上下打量他,“除了皮外傷,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他搖頭,垂眼看手臂上纏繞的繃帶,勻了幾口氣,艱難地向她拱手,“多謝姑娘出手相救,如果沒有姑娘,我大概已經被監工打死了。”

  無方擺了擺手,道謝的話聽得太多了,她救人不是為了得人一句謝。

  倒杯水遞過去,“你叫什麼?從哪裡來?”

  榻上的人說:“我姓葉,葉振衣,東土人。這段時間一直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請問姑娘,這是哪國地界?”

  哪國地界,倒不太好作答,她坐下道:“沒有國,只有十六城。你是東土人,聽說過南閻浮提嗎?這裡是鎢金剎土,閻浮五方聖土之一,蓮師的道場。”

  這下他好像消化不了了,一個尋常人,如果不是生在剎土諸城,永遠不可能有機會接觸這個世界。

  他果然撫額,滿臉的不解。忽然驚覺自己的頭發不知什麼時候沒了,更是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無方看著他,他眯覷兩眼,頰上皮膚水腫,底下有明晃晃的光,再配上錯愕的表情,真是慘不忍睹。她指了指他的腦袋,“頭頂裂了個大口子,不剃掉頭發不好包扎。我知道你們中土人,講究什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可是此前性命攸關,我想你的父母應該也不會反對的。”

  他聽完了,呆呆頷首,無方讓他多休息,自己從屋裡走了出來。

  救一個人,實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並未在無方心裡留下什麼痕跡。負手看檐外的雨,樓台在雨中杳杳的,雨勢太大,真擔心年久失修的舍利塔會轟然倒下來。所幸瞿如轉了一圈回來,說一切都好。無方告訴她人已經醒了,她聽了興匆匆跑進去,身上濕透的衣裳都沒來得及變干……便宜那小子,底下風光大概一覽無余了。

  果然聽見亂哄哄的驚呼,沒關系,她知道瞿如很喜歡那個硬骨頭的男人。鳥兒大了總要找歸宿的,妖的世界沒有那麼多扭捏作態,看上誰就大膽示愛。越過貨比三家刨根問底,要是能一口氣睡了,那這人直接就是你的了。

  她慢吞吞走進廚房,房梁上垂下來一只鐵鉤,鉤子上還掛著半籃蔬菜。開地窖掏出上年儲存的腊肉,小心翼翼切下一塊,撈起袖子開始做午飯。

  振衣傷勢不輕,不方便上桌,瞿如像伺候產婦似的伺候他。無方坐在桌旁獨自吃飯,一面聽她邀功:“振衣哥哥你知道嗎,是我求師父把你救回來的……”一只上古的鳥兒,好意思管人家叫哥哥,情這東西真是神奇。

  吃完了午飯小睡,一覺到傍晚。入夜前起來觀望,還在下雨,一時也沒有要停的意思。她進房看振衣,他合衣歪在床頭,不知道眼睛是閉著還是睜著,反正半天沒吭一聲,應該是睡著了。

  瞿如破天荒飛針走線,來歷不明的灰褐色布料上,針腳粗壯得像扁擔。

  她湊過去,“縫褲子?”

  瞿如抖給她看,不光有褲子,還有一件緇衣,“昨天我在地頭,看見阿時衣角的花繡得很好看,我試了一下,沒成功。拆的時候力用得大了點,把布料撕破了,你瞧。”

  無方覺得沒什麼,他身上的衣裳都爛成一道一道了,不會嫌棄這件的。眼見時間差不多了,轉身道:“你留下看護他,我一個人去十丈山。”

  那可不行,瞿如扔下手裡的針線追出來,見她已經布好陣法,把舍利塔罩住了。

  十丈山,無量海,在天極城以西,鎢金剎土的邊緣,如果僅憑雙腿走,得走上很久很久。蓮師當初得知她要行醫,贈她一個金鋼圈,可以連通南閻浮提兩極。邁進圈裡,就是一片無垠的草地,青草依依,夜風習習,她打著一把鮮紅的油紙傘,頭頂盤旋著三足鳥,走到一棵老槐樹底下邁出去,十丈山便到了。

  斑斕的極光映照下,慢慢順著小路往前,剛到山腳就聽見有人在哭,一看是個黑胖的豬妖。她仰著脖子嚎啕,面前地上躺著個男人,斯文的長相,修長的身量,可惜一點活著的跡像也沒有,大抵已經死了。

  無方生平最討厭哭號的女人,有問題就想辦法解決,眼淚一點用處都沒有。豬妖的嗓門驚人,又尖又利,錐子似的直戳人腦子,她喝了聲“別哭了”,順利堵住了她的嘴。然後蹲下身,牽袖探傷者氣息……太微弱,弱得游絲一樣。

  就算施救,恐怕成效也不會太顯著,但不作為,這人就必死無疑了。她托起他的上半身,開華蓋穴,向左右血海施靈力。一旁的豬妖似乎不能理解哪裡殺出了個程咬金,定定看著她,臉上還掛著淚滴。

  半空中的瞿如發出一聲尖利的鳴叫,有時候她的名號比無方還響,那些趕來求醫的妖魅未必認得靈醫本人,但見到瞿如,大都無條件信任。

  所以眼前這個好看的女人就是靈醫吧?原來靈醫不是老嫗……豬妖瞪著銅鈴似的眼睛發呆,漂亮的姑娘人人喜歡,她的美艷出塵,愈發對比出自己的粗鄙。

  豬妖很有些委屈,情郎半死不活,自己又深受打擊,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那把撐在一旁的紅傘被風一吹,篤篤滾出去兩步遠,連人家的傘都那麼富有詩意。

  她耷拉著嘴角問:“艷姑娘,他怎麼樣?”

  無方想盡辦法,只換來這人長長的呻吟,睜眼一瞥,倒下去就咽氣了。

  豬妖大哭:“死了?他情願死也不肯和我歡好!”

  無方看著她涕淚滂沱,想起上次的麓姬,心裡不免有些猶疑。再探病者的元宮,渺渺茫茫,竟然沒有半絲殘魂余魄的痕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09:12 PM

第5章

  近來是怎麼回事,接二連三遇見這樣的病症,裡面總有些緣故吧!

  豬妖還在撕心裂肺地哭,看來傷心頗深。她說這人寧死不從,不從才讓人更加牽掛。豬妖和上次來的麓姬不一樣,麓姬生得貌美,轉腳就能遇到愛。她呢,生得黑糙,膀大腰圓。能吃得下她這口的,必不是凡人。

  痛失所愛,難免感傷,無方靜靜聽她哭了一陣才詢問:“為什麼不早點帶他來無量海?病到這種地步,應當已經病了很久吧?”

  豬妖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不是來得晚,是路上花了太多時間。艷姑娘啊,我的情路坎坷,三個月沒碰他一指頭,現在想想真後悔。他到底得的是什麼病?我知道他脾氣大,可也不能一不高興就死了吧!他總嫌我醜,上個月我特意梳妝打扮了一番,他還對我笑呢,誰知晚上就糊塗了。我背著他走了十天十夜,十天十夜啊!可剛到這裡,他便斷氣了。”

  無方從她混亂的描述裡聽出些端倪來,又是相處三個月,又是無魂無魄的行屍走肉。她做靈醫很久,鬼魅見得不少,照理說多玄異的病症都不會讓她驚訝。人死為鬼,鬼死為聻,既非鬼又非聻,可以有宗旨有思想地活上三個月,那也太不可思議了。

  她隨口勸了豬妖兩句,“節哀順變吧。我剛才替他把脈,發現有異像,請問姑娘,他在發病前是否遭過襲擊?”

  豬妖漸漸平靜下來,想了又想說沒有,“我一直把在困在我的洞府裡,他根本沒有機會出去。”

  “可是我發現他的神魂早就沒了,是不是有人趁你不在,潛入過你的洞府?”

  豬妖嗷地一嗓子,“難道有人試圖染指他?艷姑娘你幫我看看,他的處子之身還在嗎。”

  無方笑得無力,“男人的處子之身是驗不出來的。”

  豬妖飽受打擊,回手撫摩男人的臉頰,喃喃道:“我對你一往情深,你卻從來沒有喜歡過我。那個人是誰,把你的魂兒都給勾走了,你這一死,是為了報復我囚禁你嗎?”

  無方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我說的魂魄沒了,不是你想的那樣。姑娘可否告訴我,你從哪裡來?”

  豬妖嗚咽著說:“九陰山,離這裡太遠了,我日夜兼程,把鞋底都磨破了。”

  又是九陰,和麓姬的出處一樣。這些年南閻浮提一直很太平,妖魔各行其道,如果九陰山真的出了個會吸人魂魄的妖怪,那麼這三界內的生靈就都要遭殃了。

  她仰頭看,月亮高高掛在天上,星輝璀璨,一如過去百年一樣。人既死,後面的事就不和她相干了,她站起身,拾起道旁的油紙傘,先前天極城大雨如傾,走了這一路,傘都還沒干。她重新將傘搭在肩頭,向石碑漫行而去,豬妖抬眼時她已經走遠了,只余一個婀娜的身姿,供她瞻仰。

  她匆匆叫了聲艷姑娘,“我這小情兒的屍首會不會屍變?萬一爬起來追我怎麼辦?”

  妖也怕鬼嗎?無方很想告訴她,她的小情兒就算屍變,恐怕也沒有興致追她。不過礙於好修養,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可以找個地方把人火化了。我對他的死因很好奇,倘或燒完之後有異像,還請姑娘一定來無量海告訴我。”

  她隱入結界,霎時不見,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豬妖背起屍體,打算尋個風水寶地架柴火,迎面遇見個細長個頭的女人。女人指尖捏著訣,嘴裡念念有詞,正驅使十幾只碩鼠抬人過來。豬妖都看呆了,沒想到老鼠有那麼大的力道,腦袋頂上扛著木板,木板上還躺著人,一溜煙過去,把她閃了個大趔趄。

  無方接診期間一直很忙,因為半月才開一回門,慕名前來的病者總是絡繹不斷。她擅長治妖,更精通鬼症,譬如莫名被占用了軀殼,或是身上無端出現異狀,終可以從她這裡找出首尾來。

  一個狐女踏進她的診室,施施然向她行了一禮。

  “我最近總是心慌,提不起精神,三天前生了一場病,清醒過後發現長了這個。”狐女跽坐在席墊上,撩起袖子露出了瑩潔的手腕,“起先以為是不小心刮蹭到的,可是任憑怎麼施法,都消除不了。我擔心有邪祟入體,特地來求艷姑娘為我診斷。”

  無方只看了一眼便問:“姑娘最近是否有至親過世?”

  狐女呆了一下,低頭說:“是我娘親,一個月前坐化了。我那時不在她身邊,現在想來……真是悔恨不已。”

  世上有一種感情,是親人之間的牽絆,沒有私心,跨越生死。無方無父無母,有時候也很羨慕這些被爹娘深深愛著的孩子。

  她牽起她的袖褖,掩住了她的手腕,“姑娘不必憂心,這不是病症,是姑娘的福氣。不論人和妖,活著時都有三魂七魄,歸陰時魂魄齊全,才好踏入輪回。但世間總有牽掛,有些亡者願意犧牲一魄,保護最割舍不下的人。姑娘腕上的是血線,危難時可以救你一命,待事情過後,這條線自然會消失的。”

  狐女很意外,隔著衣袖握住腕子,“艷姑娘的意思是,我娘親的一魄化做了這根線嗎?你先前說魂魄齊全才能轉世,如果不全,會怎麼樣?”

  桌上的油燈閃爍,幽幽的光落在無方的眼角,她調開了視線,“缺一魄,下輩子會變成傻子。”

  狐女愣住了,臉上的神情逐漸從驚異轉化為哀傷,終於哭起來,哽聲問:“姑娘可有辦法,替我把這一魄還給我娘親?我已經長大了,有能力自保,不必她做這麼大的犧牲。變成個傻子……我娘親活著的時候何等聰明,我不能讓她淪落到這步田地。”

  雖然她也很為這對母女感慨,但超出她能力範圍的事,她不能做。

  “送出的一魄要歸位,必須下酆都,甚至八寒地獄。那地方不是姑娘能去的,妖鬼殊途,去了就辜負你娘親的一片心意了。”

  狐女最後哭著離開了,無方送她到門口,青石路兩旁搖曳的燈籠把她的身影拖得老長。一旁的瞿如興嘆,“這世上對你最好的人,只有爹娘。”

  無方轉身回屋,邊走邊道:“清明將至,你好好准備,上不句山祭拜你爹娘去吧。”

  瞿如知道,每逢這時候她是最寂寞的,有個墳頭可以祭拜,也好過來歷不明。

  “師父什麼時候回東土看看吧,再去尋訪一下那座城。”她討好地說,“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故地重游,說不定會有新發現。”

  無方並不這麼覺得,漫山遍野的屍體,腐臭直上九霄。雖然她是個煞,但對於這種場面,她一點都不懷念。

  她揚手一揮,面前出現波光一片,透過這波光,可以看見結界外的一切。天極城暴雨不休,振衣還在床上躺著。視角轉到十丈山下,石碑前來了一頂轎子,轎外站著容貌秀麗的女人,轎簾打起來,裡面是個昏昏欲睡的男人。

  她拂袖打破了鏡像,覺得事情好像越來越莫測了。

  “陰山恐怕要出亂子。”她蹙眉道,“我窺不破裡面的玄機,為什麼病的都是年輕男人,為什麼個個無魂無魄……”

  瞿如看向那條深遠的石板路,“又來一個?”

  她點頭,“第五例了……如果依然是這個病症,我可能要往九陰山走一趟了。”

  莫名的病因和症狀,對她來說是極大的挑戰。她在剎土行醫多年,從來沒有病人死在面前,最近接二連三發生這種事,實在敗壞她的名聲。也許是她多疑,總覺得暗中有人在促成這一切,或許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她的注意吧。

  轎子裡的人進了結界,她早已在門外恭候。不等那女子說什麼,伸手先探天元,果然不出所料,又是一個廢棄的軀殼。

  瞿如眈眈看著她,見她在錯綜的光影裡直起身,艷麗的臉龐上浮現肅殺的氣像,“你們可是從九陰來?”

  那女子略一怔,“不是,我們從衡石山來,不過距九陰不遠……靈醫看,他還有救嗎?”

  她並沒有回答她,只是追問病人的出處,“姑娘和他相處的時間有多長,是否正滿三個月?”

  這種問題涉及隱私,對方顯然不想回答,模棱兩可支應著,直到無方揚言要謝客,她才如實相告:“確實正滿三個月。他的出處我不便告知靈醫,總之我們是兩情相悅,和那些淫奔的不一樣。”

  看來九陰山附近擄掠男人的女妖不少,無方回身看轎子裡的人,“姑娘聽我一言,實不相瞞,這是我最近接治的第五起病例。病症都一樣,查不出端倪,也不必費心救治,治不活的。如果姑娘想知道病因,就請告知我實情。究竟是染疾,還是其他緣故造成的,我會查個水落石出。”

  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人死得莫名其妙,難道不想追究嗎?誰知這女子一反常態,敷衍著說應當是舊疾,“他早前身子就弱,今天的事倒也不突然。”言罷拱手告辭,草草把轎簾往下一放,指揮轎奴把人抬走了。

  瞿如側目不已,“兩情相悅為什麼弄得做賊一樣?死活也不問了,真不是偷人偷來的嗎?”

  無方嫌她粗鄙,“說不定人家有苦衷。”

  “我倒覺得是妖女們顛鸞倒鳳的時候沒拿捏好分寸,一個個如狼似虎,把人折騰死了。”

  無方翻著白眼進屋,關閉了石碑入口。今夜不打算再接診了,事情太蹊蹺,必須先理清來龍去脈。

  “九陰山在剎土西北,不屬於閻浮。可惜蓮師不在,否則可以討他個主意。”她轉過頭來問瞿如,“你知道那座山嗎?一向在誰的管轄下?”

  瞿如站在燈架上,歪著腦袋說:“閻浮以外的世界,我也沒有去過,不過知道九陰山在梵行剎土。聽說以前有金剛看護,後來金剛涅槃,那片剎土逐漸變成了穢土。陰山荒草遍野,多異獸,血蠍就是產自那裡……如果沒料錯,現在是魘都的地界。魘都裡有個萬年老妖,心狠手辣,喜食嬰兒。每逢月圓之夜滿城兒啼,剎土妖鬼個個聞風喪膽,師父應該聽說過他。”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09:14 PM

第6章

  魘都的惡名人盡皆知,烏金剎土距離它太遠,其實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機會去。然而三人成虎,傳得多了,那地方就成了第二個活地獄,魘都的令主,必然也是最可怕的魔王。

  無方以前對那個神秘的地方不存在任何好惡,從別人嘴裡聽說,也不過一笑了之。可是近來的病患實在太古怪,讓她覺得無能為力。如果不去尋根問底,可以預見接下來帶屍尋訪的人會更多。就像瘟疫爆發,那片土地上的活物終會全軍覆沒。她是個好面子的人,醫者的口碑是她的第二張臉,如果這張臉沒了,那她想脫胎換骨的願望也就幻滅了。

  “為什麼全是男人……”她數著菩提慢慢踱步,“半個月來沒有一位女患者,難道這病傳男不傳女?”

  瞿如十分想當然,“如果罪魁禍首是魘都令主,那他一定在下一盤大棋。把方圓百裡內公的都禍害完,可不就剩女人了嗎。到時候他一枝獨秀,霸占群芳,別說都城令主了,就是菩薩都沒他那麼逍遙。”

  無方聽過之後,覺得話糙理不糙,事情的真相有千萬種,猜測得雖不靠譜,但誰又能擔保沒有這種可能?

  “妖怪的世界你我不懂。”瞿如晃著腦袋說,“走獸和飛禽,兩者之間更是有巨大差異。”

  無方失笑,“說不定白准也是飛禽。”

  瞿如卻說不可能,“飛禽不喜歡占山為王,也干不出吃孩子的事來。”

  真相要探究,但實行起來卻不那麼容易。魘都確切的位置誰也說不上來,無方回天極城後找來閻浮圖志,無奈並沒有相關魘都的任何標注和記載。

  “或者再等等吧,等下一位病患來求醫,到時候再打聽去九陰山的路徑。只要到了九陰,魘都也就不遠了。”

  瞿如倒有點慶幸,如果現在就走,放不下她的振衣哥哥。等上半個月,振衣的傷勢應該好得差不多了,屆時不管他是留下看塔還是離開,她都可以放心了。

  大雨過後,天光晴好。無方站在舍利塔下仰頭看,塔頂經過暴曬,灰瓦的顏色逐漸轉淡,只有背陽的這面,依舊是大塊深邃,陷在陰暗裡。裡長說話算話,定好的雨後修繕,錢款撥下來了,請了十來個匠人和泥上塔。她看著那些人吊在半空中,略站了一會兒,回屋裡照看振衣去了。

  畢竟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吃好睡好歇上兩天,恢復起來很快。她一聲不響坐在床前為他把脈,半晌收回手道:“脈像平穩,再過三日應當可以痊愈了。”

  振衣臉上的浮腫緩慢在消退,漸漸能夠分得清鼻子眉眼了。還有他的皮膚,淤血散盡露出本來的顏色,雖然間或夾雜血絲,終也有徹底好轉的時候。現在看來,面目應當是很過得去的,非但不醜,還意外的俊秀。

  他向她道謝,頭上的布帶拆除了,露出縫合的針腳。自己走到鏡子前照了照,自嘲笑道:“原來我剃光了頭發,是這個模樣。”

  一個男人長得是否過關,得看他沒有頭發的樣子。他穿著瞿如給他做的衣裳,青灰的緇衣,利落的右衽,再加上一顆光頭,果真很像和尚。

  無方以為他傷懷,生硬安慰道:“過不了多久就長回來了……”

  他回身笑了笑,“我不擔心這個,男人的樣貌不重要。只是姑娘令我意外,原來傳聞中的剎土靈醫,就是姑娘。”

  無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前夜你沒睡著?”

  他說:“我是眼睛腫得睜不開,並不是睡著了。當時又覺得偷聽你們說話甚為尷尬,所以就沒出聲。”

  無方思量了下,剎土靈醫也沒什麼丟人的,知道便知道了吧。

  “我以為你沒有來過南閻浮提,也不會聽說過我的名號。”她推開窗戶,用瓢兒舀了一勺水,慢悠悠澆窗台上養著的那些花。天極城四季如春,因此花卉常開不敗。一陣風吹過,淺淡的花香飄進屋子裡,一桌一椅都沾染上了香氣。

  振衣似乎有些掙扎,沉吟良久道:“姑娘不問我的來歷嗎?”

  在無方看來,他不過是個被打成重傷的奴隸。她救過他則罷,至於裡面隱含的內情,她並沒有興趣了解。

  實話實說,好像太不留情面了,她禮讓了三分,“我曾經問過監工,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上次詢問你,你只說你是東土人,我知道的,僅限於此。”

  他卻慢慢搖頭,“我是東土人,這點屬實,但在淪為奴隸遭人販賣前,我師從鶴鳴山。”

  無方吃了一驚,“原來是位道長?”

  千年前她剛成形時,曾經被一個道士追著打,這個恐怖的記憶一直延續到現在,至今對道士滿懷畏懼。他們有道行,能窺破真身,她和瞿如一直過著無憂的日子,難道因為救了這個人,一切要起變化嗎?

  她心裡高牆漸起,“你會驅妖,那麼法力應當在妖魅之上,怎麼會淪落至此?”

  他閉了閉眼,話語間浮起滄海桑田式的味道,“太極二年,長安城中有貓丕作亂。我那時隨門中師兄弟捉拿貓妖,一次追捕中大意了,不慎著了貓丕的道,被吞噬了修為。”

  無方邁近半步,袖籠裡的雙手握成了拳,臉上卻含笑,“就算修為散盡,降妖的本能還是有的。那麼依道長看,我是什麼妖?”

  閻浮提本來就是個人和妖並行的世界,蓮師在收服剎土前,這裡是羅剎鬼國。後來經過教化,才有了男為勇士,女為空行母的淨土。然而西南遍地妖魔無處安頓,全數讓它們皈依又不現實,於是蓮師把天極和周邊諸城劃分出來,為妖魔提供容身之處,也免他們闖進娑婆世界禍害人間。

  所以到了這片土地上,隨便遇見個人就可能是異類,這位以捉妖為己任的道長,豈不是要忙壞了?

  本以為他會懂得迂回,畢竟命是人家救的。結果他並不買賬。

  他蹙眉審視她,“姑娘周身煞氣縱橫,來路不善。”

  無方被他逗樂了,“說得沒錯,我的確來路不善。你知道妙拂洲嗎?在海之中,島上遍地惡鬼,以人為食,我就來自那裡。”

  但似乎不能混淆他,他依舊搖頭,“我嗅不到血腥的味道,即便有煞氣,也是純粹的。”言罷一笑,“妖魔的來路,無非那幾種,化成人形後的路卻有千千萬萬。你的選擇,和你將來的結局息息相關,靈醫濟世,即便救的是螻蟻,也是積德行善。”

  滿口大道理,聽來倒真像個修道的人。無方轉過身在桌旁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輕呷一口抬眼望他,“振衣是你的道號,還是俗名?”

  他低眉垂眼,“我不是道士,不過命裡帶煞,自小被寄養在鶴鳴山罷了。葉振衣是我唯一的名字,我沒有道號。”

  無方哦了聲,想必是個半瓶醋,學藝不精跟師兄們下山降魔。結果敵不過那貓妖,被吸走了修為,販賣到這裡當了奴隸。這麼想來還真是命裡帶煞,命不好得很。

  他帶煞,她就是煞,所以誰也別嫌棄誰。無方側目打量他,“既然我救了你,你是否應該報答我?”

  振衣立刻長揖,“姑娘說的是,救命之恩,當以命相報。”

  她抬了抬手,“我不要你以命相報,就做我的徒弟,拜我為師吧。你的道行既然全沒了,不能再靠捉妖為生。我呢,恰好有一技之長,授予你,你以後就不怕餓肚子了。”

  他沒想到她會提這個要求,一時有些怔愣。

  “怎麼,你不願意?”她見他無動於衷,有點不高興,“多少妖魔想拜我為師,我都婉言謝絕了,現在給你這個機會,你不該感恩戴德嗎?”

  反正不知他是出於報恩的考慮,還是真覺得自己需要這門手藝,掙扎了一下,最終屈服了。

  中土人講究男兒膝下有黃金,因此他只是恭敬向她揖手,“今日拜艷姑娘為師,一日為徒終身為徒,他日必發揚本門,以報師父授業之恩。”

  當初她收瞿如,不過她叫一聲師父,自己答應一聲就禮成了。現在振衣這麼一本正經,無方很欣慰,覺得他態度端正。

  她微微一笑,“發揚不必,清白為人就好。你也用不著覺得委屈,我長你千歲,做你師父綽綽有余。”頓了頓問,“當初你為什麼敵不過貓丕?它壽終之前要吃貓續命,最後一次才吃人化人,你遇上的,正好是第九次?”

  振衣有些慚愧,低頭說是,“它化人後不住央求,手裡還抱著孩子。當時孩子哭鬧,我閃了閃神,就……一敗塗地了。”

  無方不由嘆息,妖和煞,其實都是冷情的,大多不通人性。孩子落到他們手裡,本就危險至極,他居然會因為孩子打算饒恕貓丕,可見這些年的鶴鳴山是白呆了。

  “對妖來說,只要能達到目的,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工具。你被那只貓丕害得這麼慘,不想討回公道麼?”

  他略沉默了下,語氣無奈,“我在顛沛時聽說,貓妖被師門逐出了長安,師兄追趕至鹹海,它一直往西,去了九陰山。九陰在閻浮提以西,我只恨自己肋下無翅,去不了那裡。否則一定手刃此妖,報了這深仇大恨。”

  他靜靜說,她靜靜聽,心裡只是詫異,世上的巧合真多,近來撞到一處去了。她凝目看他,疑心有詐,然而他眼神堅定,心沉似鐵。

  她不再多言,讓他好好養傷,自己走出了屋子。

  瞿如在後面追問:“從今天起,我和振衣就是同門了?”

  無方心不在焉,“你不是想留住他嗎,我替你辦到了。”

  瞿如感激得想流淚,“師父你待我真好,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這位師弟的。”言辭裡聽出了垂涎欲滴的味道,真叫人為振衣的將來擔心。

  其實無方收他為徒,原本有另一層用意。無魂無魄的都是男人,如果有魔魅作祟,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拿他做誘餌,也許能引蛇出洞。結果鬧了半天,他和陰山也有淵源,那麼一同前往,應當是合情合理的吧。

  回望舍利塔,五十年了,守塔人的活兒該辭去了。這一走不知耗時多久,佛塔無人看守,萬一佛骨被盜,就真白費了先前五十年的兢兢業業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09:19 PM

第7章

  如果直接遞辭呈,裡長會因沒有人接手而勸她再守一段時間。畢竟這活兒不是人人能做,要有長性,有足夠的能力應急。妖可以活很久,然而抵得住佛骨誘惑的不多。當初她能上任,全因蓮師舉薦,所以要在短期內找到合適的人選填她的缺,恐怕不容易。

  守塔的阿鶴,很不起眼。矮矮的個頭,鼻梁上長滿雀斑,如果掉進人堆裡,篩上幾遍都未必找得出她。她從官道那頭過來,走到衙門口站住了腳,手壓腰刀的衛士看見她,咋咋呼呼叫了聲小史,“你上衙門來做什麼?神塔修好了?”

  她笑了笑,沒有作答,走進高而狹窄的木門前,身形一晃起了變化。目送她的衛士驟感驚慌,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她最後一瞬的背影和以前判若兩人,那身形高挑纖細,兩手便掐得過來的柳腰輕擺,邁過門檻時裙角飄拂,一閃就不見了。

  接見她的裡長自然也嚇得不輕,問她是何人,她簡單表明了身份和卸職的原因,向上欠身,“我實在是有要事在身,只能在天極城逗留十日。十日內請裡長稟明城主,盡快找人接替我。”

  裡長還在發愣,她告辭退了出來。出得門檻,溫暖的陽光照在臉上,她已經不記得艷無方上次出現在街市,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瞿如停在她肩頭,她從集上走過,魔魅的相貌太出眾,引得眾人側目不已。沒有誰認得她,不久連那個守塔的阿鶴也會被忘記。無方想,如果能從魘都平安脫身,就找個山洞住下來靜心修行,等蓮師返回剎土,便上吉祥山拜師。出身選擇不了,常懷一顆祈願修成正果的心,也是好的。

  她慢悠悠,和人潮錯身而過,忽然聽見有人在她耳邊細語:“好好享受這日光吧,以後未必見得著了。”

  她一驚,回身張望,人來人往,剛才的一切仿佛都是錯覺。

  “奇怪……”她喃喃,難道還有別人知道他們要去九陰山?瞿如原形時候的臉是平板的,沒有鼻梁。她呆滯的大眼睛看向她,張嘴怪叫了聲“瞿如”,拍動翅膀,衝上了雲霄。

  振衣立在廟門前等她們回來,他的傷基本已經痊愈,可以自由走動了。褪盡浮腫的臉,五官深刻,無方很喜歡他的眼睛,像天池的寒泉,因為深邃,黑得如同墨一樣。不平庸,難免氣勢凌人,有時候她會生出奇怪的錯覺來,即便他俯首帖耳,她也覺得他有反骨,將來必不服管。

  當然相處這麼久,他是第一次看見她的真面目,年輕的公子忽然面對絕色,又驚又慌不知如何是好。無方踏上石階揶揄:“怎麼?不認得為師了?”

  他站在高處,她在山門外,仰起的臉,在陽光下變得玲瓏剔透。振衣很尷尬,匆匆退到一旁,垂手道:“我找到了九陰山南北五千由旬①的地圖,魘都在陰山以北。瀚海東南一角,正好勾勒出了森羅城的地貌。”

  這倒是個意外之喜,她也曾擔心,看先前那些陪同來的女妖,好像沒有一個願意說出實情,想請她們指路,必定諸多推諉。既然有地圖,那就好辦了。她把圖接過來,在牛皮一角找到了森羅城,出城往西是瀚海,再過鐵圍山,山的那邊就是另一重梵行剎土。

  她的指尖在山巒疊嶂上輕輕摩挲,“原來魘都離酆都這麼近,難怪那裡常年沒有日光。”

  振衣說不,“照不見日光,並不是因為離酆都近,是因為鐵圍山。鐵圍山入水三百十二由旬,出水亦然。山太高,日月被其遮擋,所以魘都終年不見天日。”

  無方啞口無言,發現這徒弟在某些方面確實比她精明些。其實她這人一向不太認路,當初上吉祥山,能夠看得見山貌的距離她都走迷了好幾回,如果當真只有她和瞿如上路,恐怕走上一千年都到不了那裡。

  “山高三百十二由旬,翻過去不是件容易的事……”

  “咱們可以繞行,山體寬廣也是如此,但平地上行走,遠比攀山省力得多。”

  瞿如對他表現出了五體投地的敬仰,她在院裡大喊大叫:“啊,師弟真聰明!師父放心,有他在,我們一定能順利到達陰山。”

  無方不置可否,突然問:“你被貓丕吸走的功力,應當還有恢復的一天吧?”

  他沉默了下說是,“只要把貓丕殺了,我的功力就會復原,這也是我為什麼要跟師父一同去梵行剎土的原因。”

  果然這樣才說得通啊,無方點點頭。各有目標,但路線統一,還是可以齊心上路的。

  她留給裡長的十天時間很快便過去了,裡長終於帶來一個僧人,有些年紀了,她看得穿皮囊,那是個人。

  她把廟裡唯一的一把鑰匙交給了僧侶,向他囑咐守塔事宜,裡長掖著袖子道:“鶴小史……啊不,是靈醫。你守這塔已經五十余年了,沒有人比你更加穩妥。我把你卸職的情況呈報了城主,城主的意思是你只管去忙自己的事,但事情辦完後,可否復職?這位法師是暫且接替你的,待你折返,他還要回自己寺裡去。”

  無方終究沒有答應,“我此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還是請城主另覓一個可靠的人吧。”

  再也留她不住,她交代了一切,便攜瞿如和振衣上路了。

  向西走,當然不會只靠雙腿。無方會騰雲,瞿如有雙翅,只有振衣是肉體凡胎,這皮囊行動起來是個拖累。瞿如自願背他,但對於妖,背一個人有如背一座山,因此走走停停,半個月才達剎土邊緣。

  站在森羅城外向西北望,瀚海莽莽,赤紅的沙灘和沙丘綿延不絕,仿佛連接向世界盡頭。如果先前的戈壁還可以忍受,再往前就是成倍的痛苦。沒有城池,水源稀缺,踏進那片地域,危險也就蔓延上來,隨時會沒過頭頂。

  她擰起了眉,“徒弟,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振衣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退縮,他凝眉看向遠方,“我這一生本就是個錯誤,如果拼上一拼,也許還有補救的機會……”

  無方看見他眉眼間流露出絕決,知其命,生死不能易其心,那種執念真是強大得可怕。

  好吧,既然無怨無悔,那就出發吧!她兩指一挑,挑起輕如蟬翼的鮫綃嵌在耳後。正欲舉步,聽見身後有人喚她,回身一看是森羅城主,穿一身天青,稱得那面孔愈發陰郁寒冷。

  他跑得太快,身後舉著華蓋的侍從趕不上,落下了一大截。到她面前氣喘吁吁道:“我前日和天極城主喝酒,恰好提起你。他說你欲往陰山,有這事嗎?”

  無方嗯了聲,“我近來接了幾個病患,病因成謎,我寢食難安。那些人都是從陰山來的,所以我想去陰山探一探究竟。”

  城主似乎很憂心,“陰山在梵行剎土,那裡邪魅橫行,不似鎢金剎土。梵行太久沒人掌管,早就成了一盤散沙,妖鬼作惡,毫無顧忌,你去那裡恐怕會有危險。”

  她感激他的提醒,望向無邊的瀚海,“我喜歡尋根究底,找不出原因來,我不會罷休的。城主說那裡無人掌管,可我聽說魘都令主……”

  “他?”他像被針扎了似的,忽然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了,清了清嗓子道,“他最近正忙……預備娶親呢吧!你羊入虎口……我是說你貿然前往……”

  她說:“我是去九陰山,不會打攪魘都的。”

  “不不,”他忙擺手,“其實滄海來追趕姑娘,就是想幫姑娘一點忙。你也知道梵行剎土表面無人掌管,實則掌握在白准手中。姑娘此行恐怕艱險,到了陌生的地界無人照應,行事也不便利。我和白准有些微交情,姑娘到了那裡,可以直去找他,就說是我介紹的……他這人有時莫名其妙,但心地還是很好的……”

  無方覺得新奇,“心地很好?魘都令主?”

  森羅城主見她存疑,又重申了一遍,“是很好的,不惹惱他萬事可商量,惹惱了他,就不大好相與了。不過姑娘生得貌美,貌美就是橫行天下的通行證。他雖然不解風情,但見到姑娘,必定大開方便之門,姑娘請放心。”

  可是她這回查的事,不知和那位令主有沒有關系,如果有,送上門去豈不當真羊入虎口?

  她笑了笑,朦朧的鮫綃下紅唇仰出漂亮的弧度,一雙眼睛也彎彎如新月,向他拱手,“多謝城主,如此照拂我。”

  城主見她笑得甜美,立刻酥倒了半邊。揮揮手,命人呈上來一艘小船,托在掌心只有核桃那麼大,上有風帆桅杆,雕得栩栩如生。

  “這是沙舟,能在沙中揚帆,只要有風,日行千裡不在話下。”他轉過頭,向遠處指了指,“須彌瀚海大小兩千由旬,要走出去談何容易。就算姑娘的瞿如能飛,載不動凡胎,在瀚海蹉跎太久,也沒好處。姑娘帶上這沙舟,能為姑娘遮擋驕陽,讓姑娘躲避風雪。”

  瀚海中氣候多變也是事實,前一刻還是烈焰如火,後一刻也許就漫天冰雹了。無方本不欲收的,推辭半晌他一跺腳道:“就算借給姑娘的,好不好?等到了魘都,麻煩姑娘轉交令主,作為我恭喜他新婚的賀禮,這總可以了吧!”

  她這才勉強收下,道了謝,請他回城,“前路漫漫,我們得及早啟程,就此作別城主了。”

  森羅城主滿臉不舍,目送她踏上瀚海紅沙。那身影漸漸遠了,最後只余清脆的鈴聲,回蕩在無盡的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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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①由旬:古印度長度單位,一由旬相當於一只公牛走一天的距離,大約七英裡,即11.2公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09:20 PM

第8章

  “觀滄海說魘都令主是個很好的人,師父你信不信?”

  “不信。”

  “為什麼?”

  “因為一個好人,不會容許自己的轄下接二連三發生喪魂的事。”

  瀚海地貌多變,也許走上幾百由旬全是沙丘,心裡不抱希望的時候一抬頭,卻遇見了錯落高聳的石頭山。

  石頭山經千萬年風霜侵蝕,山體斑駁,橫溝縱壑,驟風吹過時會發出哀凄的嗚咽。但山與山之間有窪谷,巨大的平地,邊緣包抄起來,是很好的避風所。谷底成簇的鹽生草均勻分布,一片空曠地上生起了火堆,三個人形圍火而坐,從高處看下去就像一串蚱蜢,小得可憐。

  利爪勾住石頭縫隙,羽翅在狂風中紋絲不動。瀚海上空的星子尤其大,點綴著漆黑的瞳仁,泛起滿池波光……那雙眼睛緊緊盯著谷底,鬢邊風聲戾然,他們說的話依舊一字不差裝進了耳朵裡。

  煞的形成,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一點一滴凝聚,從飄渺的靈識,到軀體的實質,她和普通的肉身不同。在無邊的瀚海上漂泊了整月,振衣和瞿如因暴曬干燥,顴骨上的皮脫了一層又一層,這段時間臉一直是焦紅的。無方呢,風沙對她沒有造成任何影響,她依舊皎皎如明月。

  瞿如對著鏡子長吁短嘆,“不知還有多久能走出瀚海。”看見一點翹起的皮,順手一撕,撕下來一大塊,疼得齜牙咧嘴。

  振衣展開地圖就光看,圖上標注得很清楚,“再有八百由旬便能走出去了。”

  無方枯著眉四下張望,夜裡的須彌瀚海是寧靜涼爽的。等天一亮,熱風很快吹散最後一縷薄霧,便又要投身進新一輪的燃燒中。

  走了許久,她存進金鋼圈裡的水用得差不多了,就算是煞,這麼渴下去也會干癟的。她撐起身道:“看這裡的地形,說不定會有沙棘。那果子好吃,我嘗過,酸甜酸甜的……”大家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咽了口唾沫。

  振衣拍拍緇衣站了起來,“我去找找,萬一運氣好找見了,帶回來孝敬師父。”

  可是有沙棘的地方必有鳴蛇,振衣沒了修為,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遇上必定成為怪蛇的盤中餐。於是師徒三人開始為誰去而爭執,正陷入膠著,峭壁上的鷹隼張開翅膀俯衝下來,順道扔了整棵沙棘。那沙棘長得飽滿,枝頭沉甸甸綴滿果子,落地的時候樹干筆直插進沙土裡,仿佛天然生長。

  三人面面相覷,瞿如慶幸不已,“你看,好人有好報。那只鷹以前一定受過師父的恩惠,現在報恩來了。”

  不管怎麼樣,有貴鳥相助,夜風習習裡偎在火堆旁吃果子,別有一番風味。

  無方開始算計,實在不行真要動用那只沙舟了。原本想借著轉交賀禮的機會,去魘都探探虛實,既然是轉交,當然不能借用。然而這無盡的風沙和驕陽,恐怕那兩個徒弟招架不住,活著是當務之急,至於其他,容後再說吧!

  她枕著包袱側過身子,想得太多,來路和歸途在腦子裡混亂地融作一團。閉上眼,連日的奔波也讓她乏累,迷迷糊糊正想睡,隱約感覺出了異樣,似乎一直有人在暗中窺探。可是睜開眼,又只看見星辰和流轉的極光。漠上除了浩浩長風,再無其他。

  “唦唦”,一串細碎的前行引人注意,起先動靜並不大,仿佛地面下沙土流動的聲響。逐漸那聲音擴大了,如水、如浪,一直奔湧到她耳畔。無方一驚,猛坐起身來,瞿如和振衣也一躍而起,赫然發現前面沙丘上有只巨大的蜥蜴蜿蜒而來,大步流星的,很快到了面前。

  兩個成人身量的長度,確實令人愕然。然後它張開嘴,向他們露出了尖利的牙齒,分叉的信子扭曲搖擺,昂著脖子對月吞吐——熒熒的光亮透過頸部皮膚,看得見移動的軌跡。緩慢向上,到了頜下、到了口腔裡……忽然急速衝出來,懸浮在半空中,那蜥蜴經受了巨大痛苦似的,栽倒在地一動不動了,只有呼出的氣吹動身下的沙子,才看得出它還活著。

  振衣不知道它的用意,張開雙臂,將無方護在了身後。瞿如怔怔的,“這蜥蜴精來獻寶了?”

  無方這些年來救妖無數,她明白它的意思。輕拍振衣的肩,示意他讓開,上前仔細觀察靈的形態,那精魄在透明的薄膜下飛速旋轉成一個微型的風暴眼,看起來十分暴躁。薄膜外回旋的光暈已經變成墨綠色,對於爬行類來說,藍色是健康的,綠色便是走火入魔了。

  入了魔,找她當然最合適。如果是單純的沾染邪祟,用真火潔淨就可以,像它現在的狀況,必須將魔性吸盡,只有淨化了靈,它才能化險為夷。

  看了看伏地的蜥蜴,它氣息奄奄,再耽擱就要來不及了。無方抬起手,將丹朱收進袖裡,命瞿如和振衣為她守住兩掖,自己在一塊巨石前結印打起了禪坐。

  釋放出靈,讓它緩慢升騰,外圍的光擰成細細的一線,彙攏進輕啟的紅唇裡。丹珠在那團光裡翻滾,如置身業火。兩柱香後顏色逐漸開始轉變,暈也澄澈起來,驟然一陣光華,溫潤的藍色照亮她的臉,她輕舒了口氣,抬掌把靈推到了蜥蜴面前。

  對她來說舉手之勞,卻能救一條性命。蜥蜴艱難地抬起頭,長長的舌飛快一伸,將靈卷進了口裡。

  三人靜靜看它調息,來時烏黑黯淡的鱗甲轉成了銀色。它打個顫,形也化了,尾巴一掃,從一只爬蟲變成了瘦高的少年。

  少年滿頭銀發,褪盡野性舉止優雅,抿了抿頭,向無方俯身長揖,“多謝靈醫救命之恩。小妖前兩天煉氣亂了心神,不慎引邪煞入體,幸好靈醫經過,讓我白撿了條小命。大恩大德無以為報,靈醫橫穿瀚海途徑此地,想必快要斷水了吧?石頭山往南有一眼不老泉,如果靈醫需要,小妖願意陪同前往。”

  沙漠中行走的人,沒有一個會拒絕水。可是這萬裡瀚海,干得連肉蓯蓉都快活不下去了,哪裡來的泉眼!

  石頭山南的山坳裡,玄色的身影停在月下,牽起衣袖,揮拳擊向了地面。形如閃電的強光筆直向下蔓延,一瞬隱沒在沙土裡。未幾地下傳出隆隆的聲響,一眼清泉從石縫裡竄了出來,在月色中閃出萬點銀輝。

  腳步聲近了,黑袍化成鷹羽,呼嘯著直上九霄,眨眼消失不見。只有汩汩的泉水能證明,先前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少年帶他們過來,笑著指了指眼前的泉眼,“看看,多新鮮,還帶著泥漿呢……”想想不大對,忙換了話鋒,“我的意思是,這泉眼時清時濁,濁時是在排污,稍等一會兒就好了。”

  瞿如是怪鳥,看見水就想洗澡。她眨巴著眼睛望無方,“師父,反正現在正濁,我沾一點兒擦擦身子好麼?”

  泉水噴湧而出,可以用個盡興,其余三人很知趣地背過身去,無方向少年拱手,“多謝了。我正愁沙漠裡沒有水源補給,沒想到遇見了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少年大手一揮,因道行不夠,肩頭的鱗片沒有褪盡,長成了甲胄模樣。他說:“靈醫太客氣了,我不過指路,怎麼和靈醫救命之恩相提並論!靈醫這是要去哪裡?從鎢金剎土到達這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無方不大好作答,只道:“去梵行剎土,在天極呆了那麼久,想到處看看。”

  少年嘿地一聲,“我知道天極城,靈醫在那裡看了五十多年的塔,難怪那麼多人四處打探,都打探不出靈醫下落。我們瀚海,消息其實很靈通的,打從靈醫踏上紅沙起,周圍的妖怪們就都在傳……”

  吸引那些妖怪的,除了醫術,大概還有艷名吧!一路上總有數不清的眼睛在張望,這世界從來不缺乏好奇心。

  蜥蜴雖然天生冷血,但修成人形後,卻有滿腔古道熱腸。他絮絮叨叨和她聊起了家常,“靈醫是第一次去梵行剎土吧?那地方和天極城不一樣,知道要注意些什麼嗎?”見她搖頭,立刻道,“走出瀚海,外面是鐵圍山,鐵圍山下有蛀鐵蟲,長了一口好牙,遇上不順心的事就咬,靈醫可隨身帶上洞冥草,那蟲子怕洞冥草。過了鐵圍山,就到妙善界,別看妙善界名字叫得慈悲,那裡鬼怪遍地,有吞天。吞天靈醫知道嗎?饕餮都要管它叫爺爺。不論你是人是佛,遇見吞天就完了。它會化人,在界口迎你住店,靈醫要看清楚,伙計耳後是不是有個痦子。如果有,千萬不能跟他走,因為客棧的大門就是吞天的嘴變幻的,你走進去,就直接走進它肚子裡了。”

  所以梵行剎土是一個她完全不了解的所在,那裡生存著的,除了會找她看病的妖,還有吞天那樣凶狠貪婪的怪物。

  無方感謝他的叮囑,少年大方表示不算什麼,“到了那種黑吃黑的地方,最好找個庇護。靈醫知道魘都嗎?魘都是剎土上最強盛的城池,靈醫可以去找令主,令主品行好,只要靈醫有求,他必定能保你平安。”

  又一個說白准人好的,怎麼和剎土上的傳聞截然相反呢?但因為和這只蜥蜴沒有深交,無方不能隨意表態,不過含糊答應著:“既然到了梵行剎土,總要去拜會一下令主的。”

  少年愈發熱情了,“該去、該去……聽說令主萬把歲了,至今單身。最近定下一門親,對那位沒有見過面的新夫人死心塌地,真是個專情的人吶。”

  一直沉默的振衣忽然開口:“瀚海和梵行剎土之間,隔了一座鐵圍山,妙善界西北兩千由旬才是魘都,那麼遠的距離,閣下對魘都令主了解得也太透徹了。”

  少年頓時一窒,怔愣的大眼睛裡裝滿了莫名,“我受靈醫恩惠,把我知道的都告訴靈醫怎麼了?我是蜥蜴,六合八荒哪裡去不得?魘都雖遠,我三天就能打個來回,不像你肉體凡胎,拖累了靈醫和瞿如,害她們走了這麼久,還在瀚海上打轉。”

  一人一蜥吵起來了,蜥蜴一邊爭論,舌頭一邊亂探,真叫人擔心他把振衣當螞蟻舔進嘴裡。

  無方只得打圓場,這莽莽沙漠危機四伏,妖類畢竟不像人,不高興起來說變臉就會變臉,所以久留不得。

  讓瞿如趕緊把水囊裝滿,她托起沙舟當風一揚,那船瞬間擴大了萬倍。匆匆上船向少年道別,叮囑它下次煉氣小心,然後念個口訣,風帆鼓脹起來,駛進了昏暗的夜色裡。

  “走了?”咫尺之間有人問,儒雅的嗓音,像錚淙的琴聲。

  少年聳了聳肩,“都怪姓葉的鳥人出言不遜,否則艷姑娘一定會逗留到明天早上。”

  那嗓音裡帶了點詰責的味道:“你剛才都說了些什麼?我看不是那鳥人出言不遜,是你話太多。”

  少年頓時苦了眉眼,“這麼說可以給魘後留下個好印像,將來見了主上,才能主動投懷送抱。真可惜,魘後已經走了,要是能多停一會兒,我還想同她談論一點主上的趣事,幫助她了解主上呢。”

  空空的石山上,氣流震動出了微波,“從古至今,沒有一只蜥蜴修成正果,你知道為什麼?”

  少年一臉茫然,“這個問題屬下居然從來沒有想過,難道主上知道原因?”

  “因為蜥蜴不愛穿衣裳,舌頭長,話又多,萬一不慎得罪了誰,容易被拔舌頭。沒了舌頭的爬蟲,轉世會變成一只蛞蝓,口水流滿地,卻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嚇得少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09:22 PM

第9章

  監視一個人,沒有遮擋的開闊地當然是最好的。化作飛鳥,化作蟲袤,甚至化作清晨一點細微的水氣,存在也不會引人懷疑。

  沙舟在沙丘上航行,有風的時候日行千裡,無風就不好說了,一天飄上三五由旬,也不是沒可能。距離鐵圍山還有五百由旬,照這樣的速度,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走出瀚海。等不及了,對准風帆吹上兩口氣,沙舟倒是走得快了,可是引來了沙塵暴。小小的沙舟經不起掩埋,身形一晃變作透明的笊籬,把整個沙舟罩起來,等沙塵過後再吹兩口氣……如此反反復復,真是操碎了心。

  艷無方長得甚好看,靜靜坐在船艙裡,白淨的皮膚,眉眼蔚然。陰山上女妖鋪天蓋地,道行高深的為了變美,面皮不知畫了多少張,沒有一張能長成她這樣。煞有兩個極端,如果不是五官猙獰,那就一定美得出奇。當初金剛曾為這種容貌折腰,毒藥上沾了蜜,銷魂但凌厲的殺氣避無可避,生死也握在了煞的手裡。

  隨時取人性命,這是煞的天性,她可以吸食靈魂,吞吃肉體,很多時候煞和羅剎沒有區別。然而一個受了點化的煞,妖艷裡又有浩然正氣,這就稀有了。哪天長風自然吹過瀚海,令主得閑就化作一只蛾,停在艙門上聽他們說話。艷姑娘的聲音也很好聽,疏離中帶著人情味,像陽光灑在鹽堿地裡,蒼茫的,泛起粼粼的光來。

  對於魘都令主,不知什麼緣由,她的偏見根深蒂固。難道就因為陰山最近怪病頻出嗎?梵行五千由旬的土地,上面生活著數以萬計的妖魔,令主就是撕成碎片,也管不過那麼多閑事來。

  其實到了那裡,她就會發覺那裡的好,雖然常年沒有太陽照射,但光怪陸離,比鎢金剎土有意思多了。

  沙舟停在一片土丘後面稍事休整的當口,令主隱去身形坐在一棵枯樹頂上。陽光照得他眼花,他手搭涼棚遮住了眉眼,一身寬大的黑袍吸收熱量,暑氣難耐。不能學蜥蜴,脫光了怎麼見人呢,所以就算袍子積滿了沙灰,也不過拍一拍,因為他千萬年來只有這一身衣裳。

  那只瞿如四仰八叉躺在甲板上,一雙鳥眼看著樹頂,仿佛能看穿他似的。他閃了閃,她的眼珠子依舊定定的,應該是在發呆,嘴裡喃喃道:“師父,快出瀚海了,前面就是鐵圍山。可是蛀鐵蟲那麼厲害,上哪裡去找洞冥草?”

  他下意識抬起手,手指撥了撥胸前別著的青枝。洞冥草會發光,白天不能和太陽爭輝,但夜裡如燈如炬,能照一切鬼魅。等天黑了,就找個地方丟下,她撿到了一定很高興。

  她倒好像沒什麼擔憂的,“過兩天就是十五,走出瀚海自然有鐵圍山的妖魅來找我看病,到時候換一株洞冥草,應該不是難事。”

  一直默不作聲的男徒弟倒了一杯水遞過來,他的頭發長得很長了,不再像個和尚。仔細看看他的臉,眉間有烽火,眼裡有乾坤,應當不是個尋常角色。

  不尋常,進入瀚海後,四野連個准確的坐標都沒有,他卻可以堅定地引領她們直取鐵圍山。可是這麼有城府的人,為什麼甘於拜她為師,頗費思量。反正她對這個徒弟很好,教他方術,還許諾跟他一起去陰山打貓丕……

  令主從樹頂躍下來,沙地上留下了淺淺的腳印。黑袍落寞地走開了,背影無法不顯得凄涼。

  最終洞冥草還是放在了他們途徑的路上,雖然有些刻意,但到手後照樣可以激發驚喜。瞿如依舊把功勞都歸在了好人有好報上,令主發笑,世上哪裡來那麼多的好報,好人死得早倒是真的。

  不過看見她高興,這樣就很好了。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有過一門婚事,雖沒見過未婚妻,但是自發一往情深。可惜後來未婚妻跟人跑了,他發現後整個人都懵了。琉璃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不是杯子,是他的心。都說三界內妖精最狡猾,可是人一旦壞起來,比什麼都厲害。

  血淚教訓在前,不得不謹慎。時不時窺上一眼,船艙那麼狹小的空間,裡面有男有女,多不方便!

  終於瀚海走完了,接下來是一片堿海。鐵圍山在堿海之上,從遠處看過去黑壓壓的,遮天蔽日。山如其名,就是一個大鐵塊,有嶙峋的險峰,但草木不生,更別提人煙了。令主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裡,從魘都到須彌瀚海直接騰雲,誰還一步一個腳印!所以說肉體凡胎就是麻煩,如果只有她和瞿如,至多花上兩天,必定到了。

  他們雇了一條船,船主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傀儡,除了搖櫓什麼都不會。船在汪洋大海上航行,令主站在船頭迎面激浪,顛沛了幾天抵達到堿海分界,海水也一剖為二,一半蔚藍一半黑暗。

  黑暗的世界,他的世界。昏昏的天色迎面撲來,那是和天黑不一樣的一種體驗,視力不好,恐怕有點暈眩。當然梵行剎土也分白天黑夜,白天就是這樣,並不是伸手不見五指,差不多就像山那邊的陰雨天。黑夜呢,無非是沒有月亮,但星星照樣閃閃發亮。梵行剎土雖然被隔在了鐵圍山之外,但它依舊屬於人間,除了少點煙火氣,其他什麼都不缺。

  一陣浪頭打過來,澆得黑袍稀濕,令主把手探進風帽裡,抹掉了臉上的水。回頭看,洞冥草發出的光,成為這昏暗海上唯一的照明。他們把它吊在桅杆上,風浪都澆不滅它,比燈籠火把好用多了。

  航過了一程波濤,海面漸漸趨於平緩,船艙裡的人松了口氣,她說:“無量海上從來沒有起過浪,這堿海果然可怕。”

  姑娘就是姑娘,其實用不著害怕,如果船翻了還有他,絕不會讓她淹死的。

  那個男徒弟處處表現得很淵博,十分討人厭。

  “閻浮提外有九山八海,堿海是第八海。不像其他七海蓄滿功德水,這裡是鹹水,沒有神佛庇佑,因此風浪大了點。”他溫和地對她笑了笑,“師父放心,過了這片水域就到梵行地界了。以前金剛曾經扔過神杵定海,即便妖風再大,水也不會起波瀾。”

  那只瞿如立刻滿眼崇拜,“師弟懂得真多,這是以前從鶴鳴山上學到的學問?”

  黑袍下的雙手握了起來,怪鳥膽小怕事,沒出息!既然喜歡,為什麼不緊緊抓住,讓他有時間在師父面前賣弄。

  艷無方當然很欣賞這個徒弟,作為一個凡人,能懂得這麼多,不容易。她在微笑頷首的時候,令主氣惱地轉過身,蹲在了船頭的纜繩樁上。

  船繞開鐵圍山的山腳,因為誰也不知道水下是什麼樣的布局,萬一觸礁就麻煩了。遠遠駛開一點,那山體直抵梵天,進入其籠罩的範圍,會生出渺小如螻蟻的卑微感。山下常年陰暗,加之濕氣重,前方的海面上彙聚起了濃重的霧。那片濃霧底下,隱約有星星點點的白,像飛雪凝集。

  船艙裡的瞿如也發現了,振臂高呼:“師父快來看,下雪了。”

  這世上哪有落進水裡不化的雪!無方忙出艙查看,起先離得太遠看不清,後來近了才發現,那根本不是雪,是成群的蛀鐵蟲,它們首尾相連,在這片水域築起了它們的王國。

  大家都有點慌,這種蟲子連鐵都能啃咬,普通的木船根本經不起它們的襲擊。只是奇怪,以鐵為食的東西卻長了一身好皮肉。通體的透白,乍然一看是純潔無害的,可是當它張開嘴,裡面密密麻麻的黑牙足以叫人膽寒。

  洞冥草只有一株,蛀鐵蟲已經彙聚成千軍萬馬,令主忽然發現自己好像算錯了,現在正是蟲子繁殖的季節,它們從四面八方湧向這片陰寒的水域,運氣不好的話,這場大集合要半個月後才結束。

  他回頭看了眼,她臨風立在船舷上,長發漫天飛舞。廣袖兜住了風,狠狠向上鼓脹起來,露出了一雙纖纖的臂膀。腕上戴著的金鋼圈,據說是蓮師送給她的。蓮師一個男人,對姑娘還真是關懷備至……他訕訕地想,忍不住再看一眼,金鋼圈上佛光耀眼,照得那雙玉臂如伎樂飛天。他開始懷疑,人間的那些壁畫,不會是照她的樣貌繪制的吧,簡直像到骨子裡去了。

  蛀鐵蟲到底被驚醒了,慢慢分散開,如豆的小眼緊緊盯向這裡,每一只都蓄勢待發。

  船在緩慢前進,桅杆上吊著洞冥草,光線所及的地方蛀鐵蟲都避讓開了。可是一棵草的威力畢竟有限,個別愣頭青被照見後化成了浮沫,更多的口唇大開,擺出了攻擊姿態。

  船還是駛入了它們的領地,被團團包圍住了。這些東西生來邪氣,如果不在它們進犯之前消滅它們,這條船頃刻就會被啃得一干二淨。

  令主撩起了袖子,准備發威,但他還沒來得及施為,一團火球就從天而降,轟地一下點燃了船尾的蟲群。

  他訝然看著堿海上火光如浪,這兩重相克的極端融合,沸沸揚揚照亮了半邊天幕。她依舊站在那裡,足尖一點,身姿輕搖。高擎的掌間蓄滿風雷,原來是她引來了地火,把船周幾裡內的蟲子都清掃完了。

  煞就是煞,該果決的時候毫不手軟。黑袍覆蓋的肩背放松下來,讓到一邊,聽見瞿如呱呱怪叫著,“師父,那裡還有!那裡……那裡……那裡……”

  葉振衣相較沉穩得多,他問:“師父怎麼知道地火能燒盡它們?”

  無方偶爾有點糊塗,放下袖子說:“水上漂浮的不是空心就是油性大,我沒有別的法寶,引地火試一試。”

  結果歪打正著了,令主輕輕舒了口氣,可惜離得有點近,可能被她發現了,那雙眼睛忽然看過來,嚇得他摒住了呼吸。

  蛀鐵蟲損兵折將,大部分四散逃亡,剩下個別有氣節的奮力啃咬船板,被瞿如執洞冥草照死了。傷痕累累的船從蟲陣裡出來,所幸底沒漏,勉強支撐到了渡口,他們一上岸,船就散架了。

  無方看著殘骸和艄公,嘖嘖道:“果真像船主說的那樣,有去無回了。”

  “賃金都收足了,人家不會做虧本生意的。”振衣接過無方手裡的包袱,背在了自己肩上。

  再往前就到了梵行剎土的邊緣,妙善界是一面巨大的門樓,分割開剎土和堿海,進入這裡,便徹底進入了精怪的世界。

  一路保駕護航領人進門,令主心裡很高興。蜥蜴追問他為什麼不現形和她培養感情,他覺得不能太急躁,空口白話告訴她“我是你未婚夫”,她不拿大腳丫子踹你臉才怪,女人最討厭光說不練。

  “去問問大管家,婚禮是不是准備得差不多了。”他搓了搓手,“我要給她個驚喜,她發現自己一來魘都就做新娘子,一定很高興。”

  蜥蜴剔剔牙花兒,覺得有點懸。就照他這個自說自話的做法,別說靈醫了,恐怕連只鵝都娶不到手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09:24 PM

第10章

  雖然沒面子的事干了一路,但令主覺得為了順利娶到媳婦,這點委曲求全不算什麼。

  善妙界的吞天,外界傳得很厲害,其實這是種很蠢的怪,千百年來換湯不換藥的招數,基本只能騙一騙路過的外地人。令主先行一步,入牌樓後正遇見它坐在地上擺弄沙盤。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的愛好有點像,吞天用沙子鋪出一條新路,引人入歧途;他用兩根筷子搭出一座城,魘都是他興趣所致的產物。

  他拿腳踢了踢那怪物,它抬起頭,呆呆的兩只眼,鼻子小得幾乎看不見,一張闊嘴占據了臉的一大半,一開口,聲如銅鐘:“白准……干啥?”

  梵行剎土上的妖鬼,見了他至少要尊稱一聲令主,只有這只吞天,多少次了,都是賊大膽,直呼他的姓名。

  他喝他:“叫我令主!”

  “我令主。”吞天咽了口唾沫,“干啥?”

  那張呆臉,簡直讓人看不下去。他彎腰,居高臨下問它,“你又在玩沙子,又想害人!”

  吞天眨巴了一下眼睛,因為他的黑鬥篷太大,從頭到腳遮了個嚴嚴實實,它看不見他的臉,所以看得很用力,像在瞪人。

  “我餓……你干啥?”

  來來回回就是干啥干啥,沒有別的話可說了。他叉著腰,凶神惡煞斥它,“走,到別處玩去!”

  吞天似乎有點怕,看了他一眼,試探著伸爪攏攏它的沙子。

  轄下的妖怪不聽話,那還得了!令主生氣了,一腳踩爛了它的沙盤,在它腦袋上狠狠敲了兩下,“看什麼看!走走走,不走還打你!”

  吞天沒有辦法,像傻孩子遇見了恃強凌弱的孩子王,委屈巴巴抱起它的沙盤,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所以入妙善界必遇吞天,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他回到那個隊伍裡,聽他們談起客棧伙計耳朵後面的痦子,沾沾自喜著。危險他已經為她掃清了,現在不論住哪裡,都不用害怕。不過她是個比較謹慎的人,就算後來途經真客棧,也沒有住進去。照她的話說,“人生地不熟,每一個妖怪都很危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和它們打交道。”

  其實她太見外了,成見是因為沒有深交。以後這裡就是她的家,時間久了,她會發現這裡的好。梵行剎土當初也是淨土,後來被拋棄了,才逐漸變成了穢土。不過惡也惡得真實,不像閻浮,更不像中土,虛頭巴腦的,人和人之間連起碼的信任都沒有。

  夜風吹拂,今晚夜色很好。令主背著手,遠遠跟著他們,他不善交際,更不知道怎麼和姑娘攀搭,所以就保持這樣若即若離的距離,自己感覺很自在。

  心情不錯,悄悄踢了一顆小石子,力道沒有控制好,滾得超過他們了。他一驚,忙看向她,她的臉上有難辨的神色,不知在想什麼,可能已經發現他了。

  這麼揣度,愈發慌張,他裹緊黑袍跑開了,只聽見身後有人喃喃:“妖的好奇心真是重呢,都跟了我們一路了。”

  多嘴的人是振衣,令主覺得有必要的話,可以考慮一下殺人滅口了。

  無方倒很寬容,她笑了笑,星光下的臉,從高處看下去尤其明艷。她說:“只要沒有惡意,它願意跟著就跟著吧。”看看,這就是區別,靈醫見過形形色色的妖精和鬼怪,知道如果要害他們,他們根本沒有機會踏進梵行剎土。

  三個人暫且還是要相依為命的,他們露宿野外,生了一堆火。剎土和瀚海的不同之處在於瀚海裡幾乎沒什麼野味,剎土上兔子獐子遍地走。可惜瞿如這怪鳥不靠譜,到最後只帶回來幾只田鼠。他看不過眼,趕了一群黃羊過來,葉振衣挑了其中一只,手起刀落把羊給宰了。

  令主蹲在一旁看,發現這人像個干大事的。據說以前是道士還是天師?後來被吞了道行才投靠艷無方。照這手段,得虧落難了,否則肯定是個大麻煩。

  他對師父倒是很孝敬的,肉烤熟後撕下最嫩的那塊遞過去,師父的手不慎碰到他的,他不聲不響轉過頭,在暗處紅了臉,全被他看見了。

  不得了,早就覺得女師男徒不是什麼好事。作為曾經有過被悔婚經歷的人,發現自己的未婚妻和別的男人走得太近,足夠讓他感覺天塌地陷了。

  怎麼辦呢,令主垂頭喪氣坐在遠處的巨石上,心裡很懼怕,倘或再被辜負一次,那以後都不敢動娶媳婦的腦筋了。他撫撫自己的膝頭想,不行就搶親吧,明搶。女人應該比較喜歡有權有勢又霸道溫柔的男人,他覺得自己很符合這種人設。那個落難的徒弟和他比起來,差太遠了。

  啊,清風、繁星、還有落寞的令主……要是能把那個男徒弟扔進酆都多好。他怏怏收回視線,開始考慮設計一個什麼樣的初見能給她留下深刻的印像。正想得入迷,忽然山野間有嬰孩的哭聲傳來,他支起身望向他們,他們果然都站起來了。瞿如鼓起雙翅道:“有人作妖,師父稍待,我去看看。”

  令主伸出手,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瞿如一個呼嘯衝上雲霄,循著哭聲的方向去了。他們不懂,這梵行剎土和鎢金剎土早就起了本質上的區別,這裡生活著千奇百怪的妖物,有人性的至情至性,沒人性的極端危險,尤其是夜裡,好奇心會害死自己的。

  那哭的是什麼,他當然知道。荒山野嶺哪裡來的孩子,肯定是鬼母又在造孽了。艷無方說去看看,葉振衣不反對,抽出劍伴在她左右,他能怎麼樣,自己的未婚妻,難道交給別人保護嗎?

  他搶在他們前面上了山,哭聲是從半山腰的一棵千年蒼梧樹上傳來的,鬼母搶了別人的孩子都會帶到這裡來。洞冥草的光引領他們上石階,哭聲越來越近時他設了個結界,可以保證鬼母發現不了他們。

  說起這鬼母,不是一般的鬼怪,她是先天諸鬼之一,因為受了詛咒,掙脫不出自食其子的噩夢。當愛子吃盡,母愛無處宣泄,就去掠奪別人的孩子。她應該是很愛孩子的,可惜夜幕低垂時無法控制自己,第二天發現孩子不見了,傷心失落之余又去搶奪,久而久之就聲名狼藉了。

  將近午夜了,天知道面對的會是一副什麼樣的畫面。哭聲微弱下去,時斷時續。終於看到了,蒼梧樹欹伸的枝椏上蹲著一個鬼頭鳥身的東西,體型龐大,沒有羽毛。仔細分辨,渾身布滿了奇怪的花紋,從脖子往下一路擴張,如同變異的梵文。

  瞿如在上空盤旋著,呱呱亂叫。鬼母嫌她聒噪,抬頭看了眼,狠狠噴出一口瘴氣。張嘴的當口有東西掉下來,噗地一聲正落在他們面前。令主看見未婚妻蹙起眉,抬袖掩住了口鼻——那是一條嬰兒的腿,腿根切口整齊,可見鬼母的牙齒有多鋒利。

  無方活了那麼久,本來也不是純良的出身,什麼妖魔都見怪不怪。可梵行剎土是個神秘的地界,距離酆都越來越近,許多以前只聞其名不見其身的鬼怪也逐一見識到了。

  “那是鬼母。”她輕聲對振衣說,“她會吞食自己的孩子,可她自己並不知道。明天發現不見了,她會哭很久,然後去搶別人的孩子,天一黑,再把他吃掉……”

  “一直這樣下去嗎?”

  她點點頭,“有生之年,一直這樣。”

  “那何不將她殺了?”振衣有些憤懣,“那些孩子和他們的父母都是無辜的。”

  她卻失笑,“一方有一方的規矩,我們是過客,不能壞了規矩。況且鬼母來歷不尋常,連佛都不殺她,何況你我。”她轉過身,輕輕擺了擺手,“走吧,我們什麼忙都幫不上,看過就忘了吧。”

  這種大徹大悟的態度,令主覺得很喜歡。

  結果那個男徒弟卻語出驚人,“這片穢土上的妖怪都喜歡吃人,鬼母是這樣,魘都令主也是這樣。”忽然被點名的令主瞬間勃然大怒,他到底什麼時候吃人了?好好的名聲就是被這些人給糟蹋的。在外人面前造謠就算了,反正他也不在乎。在他的未婚妻面前抹黑他,是會影響以後的夫妻感情的。

  真討厭,要不是礙於無方的情面,葉振衣早被他當螞蟻捏死了。到了人家的地盤上,還敢這麼口無遮攔詆毀人家,這小子是個人才!

  令主悶悶不樂,又束手無策,再多的不滿暫且也得忍耐。等到了魘都,他就可以光明正大面對她了,到時候一定要和她解釋一下,他的食譜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一三五吃葷,二四六吃素。

  他巡視了一圈,今晚不會有什麼事了,他們睡在界牌下,他睡在老樹上。

  蜥蜴艱難地爬上來,還是原型的狀態,在他耳邊嘟囔:“令主,您不該讓魘後和別的男人睡在一起。”

  他憋屈了半晌,“你是什麼時候瞎的?沒看見中間有瞿如嗎?”

  “那是只鳥,也算人嗎?令主您可得小心,上一位夫人就是跟人跑了的。大千世界有一句話,感情都是睡出來的,屬下覺得十分有道理。”

  這樣的手下,一直以戳他肺管子為樂,可惡的是還絲毫感覺不到有任何不妥,帶著獻媚的笑,森森的臉上硬擠出了個梨渦。

  他一拳把它打下了樹,“你覺得在本大王的眼皮子底下,還能發生那樣的事嗎?”

  暈頭暈腦的蜥蜴爬起來,知道他生氣了,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是囁嚅:“中陰鏡海上的紅蓮開了,令主還記得嗎?九陰山的妖女越來越多,都盯著您的偶呢。恕屬下多嘴,您捏偶的速度已經跟不上流失的速度了,再捏不出女人來,偶就要被騙光了。”

  令主不說話,垂首的姿勢看上去有點憂傷。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09:45 PM

第11章

  所謂的“偶”,其實就是他捏出來的泥人。當初他選擇在梵行定居,一個人獨來獨往,很是寂寞。後來從山腳舀了點青泥拌上水,照著自己的身體構造,捏了很多泥人和他做伴。中陰鏡海,是一部分中陰身①奔走萬裡後途經的一片海,他在海上放紅蓮,然後養泥胎於蓮,吸收了四十九天的靈識,那些泥人會生出骨肉來,就像真正的人一樣。

  原本一切都很好,他也喜歡滿城熱鬧的景像,可是因為他不會捏女人的緣故,一些到了適婚年齡的偶開始蠢蠢欲動。加上附近山頭的妖女不停引誘,他的偶走失得越來越多,多到令他頭疼的地步。他們都不知道,魘都是他用自己的靈供養的一座城,偶在城內,可以天長地久活下去,可是一旦出城,三個月便耗盡靈力,最後變成沒有思想的行屍走肉,直至滅亡。

  他培養一個偶,很不容易。第一批是他親自帶大的,彼時滿城小兒哭鬧,他吃孩子的名聲大概就是那時候傳出去的。後來大的帶小的,他就輕省多了,閑下來有時間喝一喝酒,種一種花,日子過得相當愜意。

  可是如今生變故了,兒大不由爹,那些偶要女人……他自己都沒有女人呢,怎麼給他們捏媳婦!

  每當這時候,蜥蜴看他的目光就充滿憐憫。一位不了解女性身體構造的令主,是沒有辦法捏出像樣的女偶來的。所以令主迫切需要娶親,只要有了夫人,盲點就掃清了,到時候想捏多少女的就捏多少,簡直不要太方便。

  不過遺憾的是令主對待男女情事,好像依舊一竅不通。咫尺之遙的未婚妻,他只敢遠遠跟隨著,不敢現身,令蜥蜴很著急。

  “等把她送到朽木山,我就回去。鏡海紅蓮花開五十五天,應該來得及。”令主嘆了口氣,“朽木山距離魘都不算遠,她走上三五天,也就到了。”

  蜥蜴舔了舔長舌,重又爬上樹去,趴在一邊說:“主上,只捏男人,終究治標不治本,我覺得這次你可以試試捏女人。”

  回想起以前失敗的案例,令主沉默了。他轉過頭來,風帽太深,罩住了整張臉,帽口裡面黑咕隆咚,什麼都看不見。半晌道:“如果會害得她們見不得人,那還不如不要創造她們。”

  這話確實說得剜心,蜥蜴還記得那個胸前長著一排腫瘤的男人,他的存在簡直就是魘都的笑話。每一個偶在被賦予靈識後,都有自己的意願,最後他央求令主銷毀他,令主為此難過了好幾年。

  活著一輩子,走彎路在所難免,不要沉溺於過去嘛。今時不同往日了,蜥蜴說:“失敗是因為之前沒有好的模子,現在魘後就在眼前,令主何不想想辦法?”

  “想什麼辦法,跑過去說‘我想照著你的身體,捏一些女人出來’?這也太唐突了!”他喪氣地撐著臉道。反正他已經想好了,在她面前必須表現得清高優雅,如此才能徹底改變她對他的成見。

  蜥蜴想了想,也對,鎢金剎土的靈醫,絕對不是好輕薄的。忽然靈光一閃,它說有了,“明的不行來暗的,主上可以先偷看她洗澡。反正她將來要嫁給主上,提前看和洞房看都一樣。”結果話才說完,又被一腳踹了下去。

  怎麼能偷看姑娘洗澡呢,這種事是一個好教養的人做得出來的嗎?雖然現在魘都急需女人,也不能病急亂投醫,做人也好,做魔也好,必須要有操守。

  他遙遙看向沉睡的人,她真好看,好看的東西可以激發靈感,以後確實是要照著她的身段捏女人的。

  原來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她們更加玲瓏有致。堿海之上她引地火焚燒蛀鐵蟲,動靜太大激起水浪,澆濕了她的裙子。他趁機看過一眼,腰很細,屁股比他大,當時他心頭就小鹿亂撞了……

  一整座城,陰陽不平衡,出事在所難免。因此他的婚事不單是他一個人的事,更關系到他三千年的心血,關系到整個魘都的興亡。他曾經因為情傷,一度自暴自棄過,甚至不打算再娶親了。但嚴峻的局勢擺在眼前,沒人做媒,他只好自己廣撒網。

  第一任拋棄他的未婚妻,是梵行金剛座前的小仙。梵行剎土淪為穢土之後,他就決定走出這片土地,上外面找媳婦去了。鐵圍山那邊的南閻浮提,過去萬年間他逛過幾回,比起其他淨土,鎢金剎土最有人情味。於是他強行做客十六城,每一城都留下了聘禮,誰先拿了他的聘禮,誰就給他做媳婦,這是當時和城主們的約定。當然他這個人很講究緣分,聘禮安排得一點都不刻意。比如那對血蠍,魘都的偶都拿來當寵物飼養,他就隨便挑了一對,送到森羅城去了。誰知那麼巧,靈醫艷無方有需要,血蠍收下後用在她徒弟身上了。交易達成,落子無悔,令主覺得自己賺到了。本來只想找個好姑娘和他過日子,順便供他了解一下生理構造,結果他艷福齊天,一個曠古爍今的大美人落到他的網兜裡了。

  穿著黑袍的令主當時得知消息,高興得轉成了一股黑旋風。再打聽一下她以前和別人可曾有過婚約,結果是沒有,他直接就樂飛了。

  他決定先君子後小人,如果她能通過相處喜歡上他,血蠍的事就不提了。如果她看不上他,那他就凶一點,強取豪奪。一個男人,終歸要有個家才像話,連酆都的大鬼頭都娶了酆後,他的魘都,憑什麼落於人後!

  她看不見他,但朝夕相處好幾天,到了要分別的時候,也難抑依依惜別之情。

  他們邊走邊笑談,令主對插著袖子獨自悵然。蜥蜴跟在他身邊,打量了他一眼,“主上,您何不換一件衣裳?女人都喜歡華美的衣冠。”

  令主不為所動,他覺得艷無方不是那麼膚淺的人。再說自從他被貶到梵行起,這件黑袍就一直跟隨他,遮得嚴實行事方便,已經習慣了,不換。

  蜥蜴見他沒什麼反應,也學他的樣子抱起了胸。他們站在高處凸起的山石上往下看,那一人一鳥可以忽略不計,未來的魘後是最耀眼的存在。她款款走過,輕柔的交領下心衣朦朧隱現,那蘭胸啊,真是令人浮想聯翩。

  蜥蜴咂嘴,“魘後的奶子真大……”被令主一拳揍得現了原形。

  “你再敢胡說,我就打死你!”他的手指頭幾乎戳到蜥蜴臉上,“聽好了,本大王先回去捏泥人,你留下看護魘後。此地距魘都五百由旬,一路上少不了豺狼虎豹,你的任務就是粉身碎骨保她平安,其余兩個隨便。實在打不過了,報我的名號,誰敢不服,等我忙完了上門尋仇,記住了嗎?”

  蜥蜴哭得打噎,說不出話來。他加重了語氣,“你哭什麼,有這麼為難嗎?”

  蜥蜴顫抖著示意他往後看,“主上說就說,別踩我尾巴。我留著它,緊要關頭還有用。”

  黑靴悻悻移開,再三囑咐幾遍,又戀戀不舍看了幾眼,方駕起雲頭往西北去了。

  蜥蜴扭過身子抱住尾巴揉了幾下,心下思量,傻子才在暗中保護。必須露臉,和魘後打好交道,以後在魘都就可以當大爺了。

  它三步並作兩步衝下去,因為山勢有點陡,收腳不住臉先著地,滾到了魘後面前。這動靜自然驚著了瞿如,她跳起來化出了三只腳,一下把它逮住了。

  “是我,是我……”它在爪下哀嚎,“靈醫不記得了嗎,我是瀚海那只蜥蜴啊。”

  也算是老熟人了,無方有些驚訝,“是你?”

  瞿如的爪子實在尖銳,抓得它兩腹生疼。好不容易從鳥爪下逃脫,他就地打個滾,再站起身時,已經是個翩翩美少年了。

  葉振衣上前一步,隔開了他和艷無方,眯著眼睛審視他,面上似有不屑,“這一路暗中尾隨的就是你?”

  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令主自以為技巧高明,原來早就被他們發現了。怎麼辦,又不好把他供出來,他只得受點委屈,替他承擔了。於是他笑得花搖柳顫,一迭聲說是,“就是我。我怕靈醫遭遇挫折,所以就近保護靈醫。這一路上給你們行方便的是我,為你們清掃前路的也是我。若是沒有我,你們絕不能這麼順利的通過妙善界,到達這裡。”

  他說的時候洋洋自得,背著手昂著頭踱方步,神氣活現的模樣像一只打了勝仗的野雞。無方終究還是存疑,如果他真有這麼大的能耐,就不會在瀚海裡弄得半死不活了。不過無驚無險進入梵行的腹地也是事實,姑且當他說的是實話吧。她對他拱了拱手,“那就多謝你了。路遠迢迢護送我們,真是有心了。”

  他說沒什麼,“我是為了報答靈醫的救命之恩,護送的只是你,和他們沒關系。”怨已經結下,反正不必留臉面。他看看瞿如,又看看振衣,哼了一聲別開了臉。

  瞿如撇嘴:“德行!剛才就該一爪子撓死你!”

  少年反唇相譏,“我是有法力的,你可別高估你自己。”

  鬧得不可開交了,無方只得兩邊調停,荒山野嶺的,以和為貴吧。瞿如憤憤然走開了,她沒有理會,低頭和少年搭訕:“這是第二次見面了,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少年有些羞澀,端端正正站好,臉上帶著矜持的笑,掖著兩手說:“我叫璃寬,靈醫也可以叫我阿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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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①中陰身:死後第八意識脫離軀殼,至轉世投胎前之歷程稱之為中陰身。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11:04 PM

第12章

  “璃寬茶?”振衣聽後失笑,“你是從扶桑矮人國來的吧?”

  璃寬很生氣,握著拳道:“我的名字是我的主上——一個很有學問的人給我取的,哪點值得你發笑?我最討厭你這種陰陽怪氣的肉胎,不服氣就打一架,不要指桑罵槐!”

  無方覺得有蹊蹺,“你的主上?你是妖,難道也受制於人?”

  他才發現自己說漏嘴了,很擔心她舉一反三,推斷出他身後的人是令主。原先照他的想法,應該早早讓她知道自己有婚約在身,這樣她就不會和別人勾三搭四了。結果他家令主瞻前顧後,寧願對著她的男徒弟滿眼噴火,也不肯現身和她好好談一談。

  主上有他自己的打算,身為下屬,是不應該做出違背他意願的事的。還好他會抖機靈,腦子一轉就想出了好對策,“靈醫誤會了,我說的不是主上,是祖上……就是我祖宗。不過說到受制於人,其實這剎土上大多數的妖身後都有靠山,這不是什麼壞事,是這裡的規矩。剎土以前有金剛守衛,後來金剛出了事,眾妖就變成了無主的孤妖。一個地方沒人管轄,早晚要亂套,好在後來魘都崛起,如今這梵行剎土全歸令主白准管。”

  瞿如摸了摸下巴,“我們一路走來,除了半道上遇見鬼母,其余的妖一只都沒看見。這麼說來,魘都令主的管教很嚴啊。”

  璃寬瞥了瞿如一眼,“我要說是,你是不是又想針對我?小姑娘,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外面怎麼傳聞,都不如自己親眼所見。你們沒見過令主吧?我見過!他以個人之力造福四方女妖,其善舉真是驚天地泣鬼神,連我都要被感動哭了。”

  然而他的極度渲染,卻成功引領他們想歪了。造福四方女妖,可不是嘛,那些男妖都成了行屍走肉,重擔當然落到他一個人身上了。

  無方問:“九陰山距離魘都不遠吧?”

  璃寬點點頭,“是不遠,也就相隔一百由旬。九陰和魘都之間有個般若台,每逢初夏天狼閃爍,那些女妖就在那裡輕歌曼舞誘騙男人,毫無半點廉恥之心。”

  葉振衣哂笑,“據文獻記載,梵行剎土上有數個小國,比如叔歜國、牛黎國……她們誘騙的都是那裡的人吧?”

  開玩笑,野蠻國長得牛頭馬面似的男人,能入妖的法眼嗎?她們看上的都是令主的心血!令主雖然不會捏女人,但捏的男人個個唇紅齒白,寬肩窄腰。有理由相信他是照著自己的樣子捏的,雖然璃寬也沒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這些年來令主的手藝越來越好,越來越精妙,上幾代的偶還有十指略嫌粗壯的遺憾,最近幾代都改良了,完美到無懈可擊。

  可憐的令主,危機始於心大。剛開始城眾偶爾走失,他並不太在意,現在呈如火如荼之勢,也只怪自己管教不嚴,留不住那些泥人的心。

  璃寬是很願意替他叫一叫屈的,可是提這問題的是葉振衣,他和他不對付,理所當然覺得他的一切都是別有用意,所以拒絕回答,寧願轉向魘後和善地微笑,“靈醫打聽九陰山,是要去那裡嗎?那地方百妖齊集,妖像人一樣,有善的當然也有惡的。為了您和兩位高徒的安全,可以先去魘都,面見令主之後再做打算。”

  結果顯而易見,葉振衣看他的目光滿是質疑,“璃寬,你是魘都白准的手下吧?”

  瞿如一聽,兩只眼睛狠狠盯住了他,“果真如此的話,你不遺余力哄騙我們去魘都,肯定居心不良!”

  璃寬眼見要穿幫,立刻賴了個一干二淨,“天地良心,我不是任何人的手下,我是一只獨立的妖。勸你們先去魘都,也是為你們好,這片土地名為剎土,實際上早就淪為穢土了。妖魔鬼怪橫行,沒有一個更厲害的人撐腰,你們能走出一百由旬,我的名字倒起寫。”

  可能說得太絕對了,引得無方也皺起了眉。莫名其妙救了一只蜥蜴,這只蜥蜴跋涉上千由旬尾隨他們,一路從須彌瀚海跟到朽木山,如果沒有目的,實在說不通。

  她不想惹麻煩,這裡畢竟陌生,山高水深沒有探清,鬧起來會吸引一大批看客圍觀。她只要去九陰,或者璃寬說的般若台,弄清那些行屍產生的原因,就對得起此行的目的了。

  她和聲對璃寬道:“多謝你護送我們到這裡,一路上平順,全仰仗你。但後面的路,我不打算再勞煩你了,我們三人自有應付的手段,就此別過吧。”

  璃寬傻了眼,她臉上雖帶著微笑,可是那種微笑不達眼底,甚至每一毫上揚的弧度裡都帶著警告的意味。太美麗的人,溫和起來使人溺斃,冷漠起來也令人如墜深淵。

  令主的殷殷期盼難道要辜負了?他有點慌,“是璃寬說錯什麼了嗎?如果靈醫嫌我啰嗦,現在開始我可以把嘴閉上。”

  他越是要留,就愈發留不得,“我們在梵行剎土逗留不了多久,況且又有自己的安排,你跟著我們,不太方便。”

  師父的意思很明白了,璃寬還想爭辯,瞿如衝他亮出了爪子,“小兄弟,我師父的話你沒聽見?救你一命卻要被你無休止的糾纏,早知道這樣看著你死多好!你走不走?再不走小心我一把抓爛你!”

  一只不長尖喙的鳥,利爪就是她全部的武器,因此威力比一般的鳥強得多。璃寬看見那鉤子似的爪尖嵌進土裡,只覺頭皮發麻,仿佛被摁住了七寸,不由退後一大步,擺手道:“不要誤會,我沒有惡意。”

  “沒有惡意就別跟著了,我們不相信一個會走火入魔的妖怪,能夠保證別人的安危。”

  還是振衣說話一針見血,他沒有疾言厲色,但字裡行間卻有不容置疑的威嚴。璃寬皺眉審視他良久,忽然咦了聲,“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他輕輕一哼,“閣下連梵行剎土都可如履平地,我是個漂泊天涯的人,就算見過,也沒有什麼稀奇的。”一面說一面為無方引路,“師父請吧,前面是斷界山,再往北四百由旬就到九陰山腳了。”

  目的地近在眼前,這一路的勞頓似乎都不算什麼了。無方往遠處看,灰蒙蒙的天,連草木都不及閻浮的茂盛。就是這不見日光的地方,陰暗處邪祟滋長,既然來了,就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她吸了口氣,問瞿如:“休息得如何了?”

  瞿如一笑,露出尖尖的犬齒來,“飛上半天不成問題。”

  見他們急於離開,璃寬哭喪著臉道:“小妖給諸位帶路可好?”

  那三足鳥和葉振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只有未來的魘後還衝他和顏悅色,“好意心領了,不敢再勞煩,你回去吧。”然後在璃寬晃神的當口騰身而起,等他醒過味兒來再追看時,空中只余長長的畫帛從疊嶂的山巒間獵獵劃過,一轉眼就不見了。

  振衣問無方,對那只蜥蜴精是什麼看法,“這四腳蛇來歷不明,我懷疑他另有所圖。”

  “四腳蛇?”無方關注的點總和別人不同,“它是只蜥蜴。”

  振衣皺眉說都一樣,“它力邀師父去魘都,師父覺得他果真是好意嗎?”

  這個不好說,出發前從觀滄海那裡也聽到過關於魘都令主的評斷,真真假假暫且分辨不清。不過魘都最終肯定是要去的,沙舟還在她手上,總要替人把東西送到。

  “那咱們何不就如璃寬所言,先去魘都探探虛實?”振衣道,“如果那個吸人魂魄的妖怪不是白准,他作為梵行剎土的主宰,必不能袖手旁觀。如果能得他相助,不愁抓不出那個罪魁禍首。”

  無方似笑非笑看向他,“我且問你,倘或那個妖怪就是他,你又作何打算?如果我是你,會選擇先打探貓丕下落,只要拿回修為,就能助為師一臂之力。與其求一個嫌犯,不如求自己,好徒兒,為師說得對不對?”

  所以她這個人也不盡然是講情面的,有時心情不好了,說話照樣不留余地。振衣被她一堵,頓時有些萎頓,那句“好徒兒”更是令他面紅耳赤。

  瞿如哈哈大笑,“不要害臊,時間久了你就習慣師父的說話方式了。心裡不痛快了也沒關系,來找師姐,師姐疼你。”

  本來瞿如還管他叫振衣哥哥,自從成了同門,她就翻身當上師姐,直接以前輩自居了。一個鮮嫩的男孩子,是長途旅行中最佳的調劑,她們其實沒有把他當成男人,大抵是當成寵物了。高齡一千多的魔魅,基本活得很自我,要她去多方遷就你,幾乎是不可能的。

  無方看他悻悻然,自得地笑了笑,“就這麼決定了,先去九陰,替你殺了那只貓丕,然後去般若台看妖精跳舞。”

  這才是正確的順序,振衣無話可說,把臉別開了。

  師徒三人繼續向九陰山進發,振衣不能騰雲,只好瞿如背他一程,無方再背他一程。當然她的“背”根本不能算是背,差不多就是老妖捕獵的手法,把人往腋下一夾,駕起雲頭就走。

  美麗的人,永遠不自知,在她看來最普通的舉動,會給別人造成很多困擾。依附著她的徒弟連動都不敢動一下,仰個脖子抬一抬胳膊,處處都有胭脂陷阱。等到了九陰山,他的手腳都僵了,背上一根筋牽住,連轉個頭都成了巨大的困難。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11:08 PM

第13章

  他落枕了,沒關系,師父是靈醫,可以幫他治。先看一看,確保沒有邪祟作梗,然後拿住了兩肩的韌帶用力提捏。只聽見嘣地一聲,伴隨骨骼的輕響,他的脖子總算歸位了。

  她笑吟吟道:“這是正骨,人和妖都用得上。從枕骨到棘上,不通則氣血壅滯,筋脈拘攣。只要打通,稍過一會兒就會好起來的。”她把火上的燒餅遞過去,疑惑道,“睡姿不好,才會出現這種症狀。徒弟你心這麼大,一路睡到這裡嗎?”

  振衣不大好回答,掰下一塊餅子塞進嘴裡,胡亂道:“是害怕,人不會飛,到了半空中自然緊張。”

  “緊張什麼,有我和瞿如,還能摔死你?”她覺得生而為人是件麻煩的事,不像她們天上地下隨意來去,人太脆弱,有時候夾得緊了,她都擔心會把他給夾死。死了還要去酆都追魂,又得費一遍手腳,所以她已經盡量溫柔,可是依舊差點勒斷他的脖子。

  他不說話,看她一眼,調轉開了視線。

  “以你的年紀,修為尚沒到能騰雲駕霧的時候吧?回去我不再這麼帶你了,你趴在我背上吧,免得下次落地發現你已經死了。”

  振衣張了張嘴想反駁,最後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瞿如吃餅,滿嘴吧唧作響,“梵行的東西真難吃,還是天極城的好,料放得足,肉餡兒那麼大!”

  振衣低頭看手裡,確實肉餅有偷工減料的嫌疑。那個賣餅的長了一對斜眼,咄地一刀下去,肉餡只有蛋黃大,餅皮卻像個盤子。其實他倒無所謂,不像女孩子那麼挑嘴。瞥了眼無方,她也是不大喜歡的樣子,於是默默撕下帶餡兒的那塊,悄悄塞進了她手裡。

  小小的舉動,讓無方感覺驚訝。同樣是徒弟,瞿如只會和她搶著吃,上回腌的肉,她連醬油都喝了,從來沒有想過給師父留一點。振衣這麼乖巧,簡直讓她感動得老淚縱橫。看來多收一個徒弟是正確的,有了瞿如敗絮在前,振衣的貼心就是這梵行剎土上的陽光,照得她心裡都亮堂了。

  她頗感慰懷,看他的目光充滿慈愛,“師父夠吃了,你自己留著吧!”

  原本瞿如還沒發現,她這麼一說,她立刻轉過臉來,“師弟,你眼裡沒有師姐嗎?”

  振衣蹙起眉,神情頗有些怨懟,“師姐一路上吃了那麼多田鼠,還稀罕這點肉渣?餅只有一塊,自然先孝敬師父。”說完站起身,拂袖往洞外去了。

  九陰山,梵行剎土上妖魅最集中的地方,因其地處極陰之地,一般男妖不會踏足這裡,所以這是座名副其實的女妖山。山不是獨座,是一片山脈,高大、巍峨,把原本就昏昏的天地,遮擋得愈發陰暗。站在山谷間向遠處看,綿延錯落裡有霧靄,山的深處,在半山腰的地方,有時會出現一盞青燈,慢慢地、悠悠地一步一步行走下山……那邊的世界,如同另一個世界,觸不可及。

  山裡很平靜,連一點風都沒有。他負手立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空氣裡微涼的濕氣撲打在臉上,即便身上的衣裳尋常得出奇,也依然被他穿出了王者的氣像。他凝目遠望,深邃的眼睛,堅毅的眼神,目的深刻又明確。無方佯佯踱出來,站在一旁審度他,他發現了,轉過頭看她一眼,神情逐漸有了軟化的跡像。

  “你想去打獵嗎?”她對插著袖子問,“這地方不比外面,隨手一只可能都是成了精的。”

  他答非所問,“從鎢金剎土到梵行剎土,一切都和中土不一樣。這裡的妖就像人,中土的人卻像妖。”

  這話說得很深沉,可見是個有故事的人。無方問:“你可是想家了?”

  “家?”他的唇角略帶嘲諷的線條,“是啊,我終究要回家的……到時候你隨我一起回去好嗎?”

  無方搖了搖頭,“天下之大,只有剎土有我容身之所,我去中土干什麼,被人當鬼捉了就完了。”

  “有我在,誰也不敢捉你。”

  她唔了聲,“我徒弟長出息了。”

  她不相信他的話,因為她第一眼見到他時,他狼狽不堪,自己都是靠她拯救,拿什麼去保護她?他明白她的想法,自嘲地發笑,沒有再說什麼。她籠著袖子打了個哈欠,“好不容易找到的山洞,今晚睡足了,明天再出去打探貓丕的下落。”

  她轉身要回去,他忽然喚了她一聲,有話卻不說,有些吞吞吐吐的。

  她覺得奇怪,“你怎麼了?有難言之隱?”

  他說不是,“我對師父的心意,不想和師姐攪合在一起。就比如先前吃餅,一塊餅子不能分給兩個人。既然給了師父,還請師父隱瞞師姐,免得惹她不高興。”

  無方是個遲鈍的人,“我想讓你自己留下,這樣不對嗎?”

  確實不對,好多地方不對,然而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張口結舌,最後只剩下嘆息:“時候不早了,師父進去休息吧。”

  她挪了兩步,“你呢?”

  他不答話,轉頭看向層疊的山巒。他的頭發已經蓄起來了,利落的鬢角,鮮明的側臉……無方有時候覺得看不穿他,名義上他是她的徒弟,心裡卻知道,這個徒弟是留不住的,他終有一天會離開,他有更廣闊的天地。

  帶著人騰雲,實在累壞了她,這一夜睡得很安穩。第二天找貓丕,可是這陰山太大,山精野怪那麼多,就像鬧市中找一個人,並不那麼順利。

  說古怪,確實古怪,那些妖會跋涉萬裡到十丈山下找她醫治,如今她人來了,卻再沒有遇到一個病患。是這病症已經不藥而愈了,還是作惡的妖物收手了?他們在山間尋訪了很久,沒有什麼收獲,反倒是振衣吸引了不少嗜血的魑魅。

  周圍的草叢裡總有窸窣的動靜,黑暗中偶爾會露出窺探的眼睛。無方脫下金鋼圈戴在他手上,他萬般推辭說不要,她有點生氣,“你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知道自己的血肉有多香甜嗎?如果沒有神佛庇佑,你細皮嫩肉的,給它們塞牙縫都不夠。”

  這種地方,不拖後腿就是好表現。他靜靜跟在她們身後,瞿如道:“師父是靈醫,又不是鐘馗,為什麼它們都繞開咱們走?”在林中徘徊不是辦法,她變出原形飛到高處。人有人市,鬼有鬼域,精怪們也會有聚集的地方。只要找到那裡,貓丕的下落自然就會有分曉。

  無方輕吁一口氣,回身對振衣莞爾,“這裡的妖都諱疾忌醫。”

  那明眸皓齒隱於星夜,卻帶著勢如破竹的力量。他怔怔看著,心裡苦笑起來,有這樣一位師父,究竟是福還是禍,真說不上來。

  忽然發現遠處有綽約的燈火,一閃一爍漂浮經過,她悄聲跟了過去。那燈火在曠野中發出朦朧的亮,燈下有個佝僂的身影,穿著寬大的袍子,從背後看過去像個墳塋。她正欲追趕,不知從哪裡竄出一株藤蔓,迅速纏繞,牽住了她的手腕。也就一瞬罷了,寒光乍現,砍落了那株藤。青燈和佝僂的身影走遠了,振衣執劍將她護在身後,暗處終於走出個人來,弱柳扶風的樣貌,是藤妖麓姬。

  “少俠好身手,要不是我閃得快,險些被你砍死。”麓姬笑得風情萬種,向無方俯身行了一禮,“山高水長,艷姑娘別來無恙。”

  總算遇見一個熟面孔,無方還了一禮,“沒想到在這裡遇見姑娘,真是巧了。”

  麓姬說不巧,“我聽說你們到了九陰,特地從隔壁山頭過來侯你們的。剛才那盞青燈下的人,千萬不能追。”

  瞿如落地收起兩翅,踮起足尖遠望那盞燈,“我看見她懷抱嬰孩,像個老嫗。”轉頭問麓姬,“為什麼不能追?”

  麓姬道:“她是竇鬼,人身利爪,喜歡吃腦子。她生前很可憐,待字閨中被男人誘騙懷了孩子,結果男人始亂終棄,她懷抱孩子在男人門外哀嚎而死。死後怨念極大,化作厲鬼,經常四處游蕩。我不記得她是什麼時候來九陰山的了,總之她來後道行微薄的妖數量驟減。她六親不認,沒有思想,比那些豺狼虎豹都要危險。”說罷向振衣拋了個媚眼,“這位小哥可是錯怪我了,要不是我出手相救,你們貿然追上去,豈不正中她的下懷?靈醫和瞿如鳥想必是不要緊的,就怕你這個凡胎,落到她手裡,成了她的點心。”

  瞿如慶幸不已,“還好還好,如果鬥起來,一場惡戰免不了。”

  麓姬一笑,“可不是麼,麻煩能省則省……”忽然哀哀叫了一聲,含春的眼角瞥向振衣,捧著手道,“小哥好大的力道,剛才真是弄疼奴家了。”

  無方和瞿如很尷尬,妖精時刻不忘以勾引男人為己任。這陰山上全是女妖,偶然見了個男人,就一副如飢似渴的模樣。

  振衣臉上卻很平淡,他向她拱了拱手,“先前是我不察,唐突了姑娘,一切以保護家師為重,對不起姑娘了。”

  麓姬朝無方眨了眨眼,“原來是艷姑娘的高足。小哥兒可人疼的……”邊說邊扭動腰肢,“我也想要一個這樣的徒弟呢。”

  瞿如眼見麓姬賣乖,感覺受到了威脅。她挺身而出,擋在了她和振衣之間。

  “我師弟是老實人,他看見美人會頭暈的,姑娘請自重。”

  麓姬愣了下,“看見美人會頭暈?那他朝夕對著艷姑娘,豈不是早就暈死了?鳥使別這麼小氣,師弟又不是兒子,連話都不讓別人同他說嗎?”

  瞿如氣湧如山,“你才是鳥屎呢!情郎屍骨未寒,你就開始勾三搭四,難怪陰山女妖臭名遠揚。”幾句話說綠了麓姬的臉。

  無方蹙眉斥她,畢竟別人好意來指點他們,妖生就輕佻,她未必有惡意。瞿如毛躁的脾氣跟在她身邊是沒什麼,如果放出去,恐怕天底下的人都被她得罪光了。

  她代徒弟賠罪,麓姬自然不好再計較,只道:“當初進門是瞿如姑娘引領,我欠著她的情,兩句重話沒什麼。艷姑娘此來是路過陰山麼?進了梵行剎土,向魘都令主報備過嗎?”

  無方覺得奇怪,“我來陰山是有事要辦,還沒來得及去魘都。到了這地界上,都要先拜見令主嗎?”

  麓姬點了點頭,“這南北五千由旬都由他管轄,進廟拜神,是老規矩。不過晚些時候也不要緊,魘都這陣子正張羅辦喜事,忙得很。我前天遠遠看過,山門上都掛了紅綢,花轎也准備好了,聽說婚期就在這兩天。也不知是哪家姑娘倒了八輩子霉,要嫁給那只萬年老妖。”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11:13 PM

第14章

  如果記得沒錯,麓姬應該是第一個帶著無魂無魄的男人來找她的。當時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她聽見她苦苦的哀求,破例從天極奔赴十丈山下。雖然最後沒能救回那個男人,但願意救治,已經是莫大的通融。麓姬以靈作為診金,她婉言謝絕了,那麼彼此間便有了醫患之外的交情。麓姬是知恩圖報的,請他們去她的洞府歇息,也願意為她講一講這梵行剎土的典故。

  無方聽了一路關於令主要娶親的話題,這塊剎土上喜事應當不多,因此格外隆重似的。

  “恰好有位熟人托我轉交賀禮,待我手上的事忙完了,要去魘都一趟。”

  麓姬沏了杯茶,牽起袖子送到她面前,“那靈醫要多加小心,魘都從來不接待外客,裡面是什麼樣的情形,沒人知道。”

  無方頷首,對這位聲名狼藉的魔頭產生了一點興趣,“令主似乎名聲不佳,你見過他嗎?”

  麓姬托著腮,妖冶的面孔,被蔥綠的輕紗襯托著,白得扎眼。她眉目凝重,低低道:“見過,又沒見過。這陰山在他轄下,他有時巡視,前呼後擁的。我從人牆裡瞥過一眼,身量高得很,可是每回都穿著黑袍,帽兜那麼深,別說臉了,連頭發絲都露不出來。我料想他應當長得不大好看,一萬年該老成什麼樣子了!再者,他性情十分暴戾陰狠……”說到這裡緘默下來,怕再說下去會說漏嘴。白准的狠毒是有根據的,明知道城裡的男人走失是陰山女妖干的,以他通天的本事,卻從來沒有找過她們的茬。因為他有把握,那些和阿郎一樣追求幸福的人,終會因背叛他而殞命。他有辦法創造他們,當然也有辦法毀滅他們。

  麓姬說半句留半句,無方向來不喜歡尋根問底,到此也就作罷了,轉而和她打聽貓丕的下落,“據說就在這九陰山附近。”

  麓姬想了又想,“貓丕?我從來沒見過,但是曾經聽山魈說起,在紺馬崖附近有貓形的東西出沒,可能就是你們說的貓丕吧。這陰山上精怪的種類太多了,數也數不過來,你們找那個干什麼?是用它來治病嗎?”

  無方說不是,“它拿了我徒弟的東西,請它歸還罷了。紺馬崖在哪裡?距此遠嗎?”

  麓姬拿手比劃了一下,“不遠,從我洞府出去,向南翻過兩座山頭就到了。反正我今晚無事可做,可以陪你們一道去。這山裡地勢復雜,鬼魅又多,有我在,遇到危險至少可以提點你們。”

  無方向她道謝,轉頭看洞外,星輝早就被濃濃的煙雲掩蓋住了。麓姬說這裡就是這樣,“山勢連綿,山嵐也重,所以霧氣裡遇見的東西要格外小心。像剛才的竇鬼還不算什麼,有時會遇見旱魃和浮棺,一個疏忽就沒命了。”說罷看看振衣,眨了眨眼,“小哥莫怕,我可以保護你。”惹得瞿如白眼亂翻。

  振衣看了無方一眼,麓姬的曖昧態度不知她察覺沒有,反正她的臉上一直是一種長輩關愛晚輩的慈愛表情,叫他很是憋屈。他站起身走出去,她在身後噯了一聲,“徒弟,你要去方便嗎?一個人千萬別走遠,讓瞿如陪你一起去。”

  瞿如很高興,尖叫著“得令”,甩開大步跑到他身邊。振衣連頭都沒回一下,快步出去了。

  徒弟上不得台面,無方寬宥一笑,復問麓姬:“你說有旱魃和浮棺,難道是孤竹君浮棺?這裡的奇事果真多,那麼類似鬼車這樣的東西,想必也有吧!”

  所謂的鬼車,就是吸人魂魄的鬼鳥。這世上靠別人的精元滋養自己的妖鬼太多,鬼車不過是用來探路而已。

  麓姬果然微微一怔,終於明白她是衝著追查病因來的了。阿郎的死對自己來說是打擊,對靈醫來說是疑團。起初她也不懂,為什麼好好的人,說死就死了。後來遇到太多和他一樣症候的,他們都有共通點,都是來自魘都。魘都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白准手上,所以這罪魁禍首除了他,還有別人嗎?

  “艷姑娘不必找什麼鬼鳥,我對姑娘此來梵行剎土的原因了然於心。”跳動的燭火映照她的臉,她抬起眼道,“明晚是天狼星最亮的日子,般若台上有歌舞陣,艷姑娘有沒有興趣和我一同前往?”

  無方想起璃寬說過的話,他也曾提起般若台,說女妖們就是在那裡吸引男人的。

  “般若台和那些丟失了魂魄的人有關?”

  麓姬笑了笑,“憑艷姑娘的美貌,可以令男人趨之若鶩。你想知道那些人是怎麼丟了魂魄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日夜觀察他。你的醫術高超,假如能找到破解的方法,那陰山所有女妖都會感激艷姑娘的。”

  無方聽後牽了牽嘴角,“這些男人究竟來自哪裡,還請姑娘明示。”

  麓姬沉默了下,終於松口:“魘都,白准的魘都。”

  無方很訝異,起先不過懷疑白准有作案動機,沒想到情況急轉直下,變得愈發撲朔迷離起來了。

  麓姬見她沒有表示,開始大力地鼓動她,“魘都有很多男人,全是令主捏出來的。自古陰陽相調是人之常情,我們是女人,女人找男人,本就天經地義。艷姑娘孤身很久了吧?那些偶的本體雖然是青泥,但經過煉化,已經有了活人的身體和心智,除了不是胎生,其余都和正常男人一樣。艷姑娘只管去挑,挑一個喜歡的帶在身邊,活著會變得很有趣。男妖們個個桀驁不馴,夢想妻妾成群,我們不能活成竇鬼。既然是選丈夫,為什麼不選一個忠貞不二的?這些偶心思單純,只要他心甘情願跟著你,這一輩子就認定你了。本來一切都好好的,不知為什麼會突然斃命,死前沒病沒災,倒下就不行了……”麓姬灼灼看著她,“姑娘遠在鎢金剎土時,我不便相告,現在你既然來了,隱瞞也沒有必要了,倒不如一同想想辦法。”

  聽她說了這麼多,無方才知道那些病人都是人偶。如此空有軀殼無魂無魄,也說得通了。

  她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令主要捏那麼多泥人?”

  麓姬說:“他們是他的死士,否則如何一統梵行?鏡海上紅蓮盛開時,他把那些泥胎放進紅蓮裡養魂,七七四十九天後泥胎長出骨血,大功就告成了。”

  她驚訝不已,“我看那些人偶各有各的樣貌,當初真是半點沒有起疑。”

  麓姬笑起來,“老妖手藝固然好,可惜不會捏女人,否則那些偶就難哄騙了。”

  能把男人捏得那麼出神入化,卻不會捏女人,無方想了想,恍然大悟,“是因為他沒有娶親的緣故,不懂得女人長什麼樣,所以捏不成女人。”

  麓姬眨著那杏核眼說是,“魘都曾經有過一個不男不女的人妖,也是令主的傑作。聽你這麼說,先前是我們想得太復雜了,以為他造出滿城男人,僅僅是出於他的野心。”轉念再一想,大事不妙,“等他娶了親,不就會捏女人了嗎。以他的手藝,女偶當然美若天仙,到時候怎麼辦,誰還舍近求遠?”

  結果麓姬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大概是去召集女妖們商討對策去了。無方走出山洞,仰頭看天上,天狼發出銀藍色的光,與東南的弧矢九星組成了一個狩與獵的天像。

  瞿如問:“師父,什麼時候去紺馬崖?麓姬不靠譜,咱們還是自己去吧。”

  振衣走過來,低聲道:“為我的事,勞動了師父和師姐,我心裡過意不去。這九陰山很危險,你們在洞府裡休息,我一個人去找貓丕就可以了。”

  無方還沒開口,瞿如就說不行,“你忘了陰山女妖們如狼似虎了?你可是男人,男人在這裡有行情。萬一被她們抓去,輪流著糟蹋你怎麼辦?到時候骨瘦如柴,變成了行屍走肉,師父就算再大的神通也救不了你。”

  瞿如不帶拐彎的話,把振衣擠兌得十分尷尬。他求救式的看看無方,她笑得比瞿如還高興,他沒有辦法,只得搖頭嘆息。

  出發吧,上紺馬崖!黑燈瞎火裡人的眼睛不怎麼好使,無方和瞿如的眼睛卻閃閃發亮。她們在前面走,偶爾回頭望一眼,雙瞳幽幽發出綠光,乍看嚇人一跳。

  他忍不住問:“師父,你的真身究竟是什麼?”

  那兩盞發光的燈閃了閃,她說:“我是煞啊,你不知道嗎?我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沒有前世也沒有來生。只要命大,我可以無止境地活下去,連劫都不用渡。”

  他沉默下來,半晌沒有說話。因為看不清路,腳下一絆險些摔倒,然後一只溫暖的手伸過來,牽住了他。他不敢聲張,手心裡隱約出了汗,那只手還是穩穩的,牢牢的握住他。他心裡漸起波瀾,拇指悄悄觸了一下她手背上的皮膚,跌跌撞撞往前走,就是黃泉也敢闖。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5 11:15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7-9-25 08:05 AM 編輯

第15章

  山中濕氣太大,走了一程,連眼睫上都沾滿了水珠。用力閉閉眼,眼眶底下一排涼意,被風一吹,六月的天也覺得入骨。

  翻過一座山,山谷裡霧靄愈發重了,她和瞿如是不要緊的,怕振衣不方便。從袖袋裡摸出洞冥草來,當風晃了晃,那枝葉璨然發出亮光,結果不小心照見了不該照見的——兩個徒弟緊握的手立刻松開了,她才發現他們已經到了這步,她這個當師父的是不是應該張羅張羅,准備給他們成親了?

  瞿如一臉嬌羞,振衣的神色堪稱驚惶。他不可思議地盯緊自己的那只手,掌心的余溫像個笑話。

  “師父,”他急於解釋,“我……”

  無方擺了擺手,“知道了、知道了。等事情忙完,擇個好日子辦了吧。”

  辦了什麼?他氣急敗壞,“不是你看見的那樣!”

  一句話讓無方和瞿如都很莫名,眼見還不為實嗎?人真是個復雜的物種!難怪會有竇鬼那樣的可憐蟲,看來娑婆世界的男人都不太靠得住,連手都牽了,到頭來要賴賬。

  無方望了瞿如一眼,意思是徒弟你的眼神不行,看人不太准。

  瞿如也是一臉無語問蒼天,剛才明明還感受到了他的小動作,怎麼轉頭就不認人?難道是在害羞嗎?

  她們眼風如箭矢,他只得舉起了雙手,“我以為那是師父的手,師父換成師姐,你們還會誤會嗎?”

  無方聽後覺得沒什麼希望了,意興闌珊地調開了視線。

  從谷底上來,進了一片林子,斜斜的山坡,長滿了松竹。在林中穿行,時不時有松塔掉落下來,偶爾砸到腦袋,忽然引發出一連串的笑聲。然後林間滿地落葉上,有個身影從暗處跳到他們面前,如果忽略兔身,會發現這是個面貌姣好的少女。

  它仰著頭,笑嘻嘻問他們,“遠客,上哪裡去?”

  瞿如怔怔的,不由自主就回答了,“去紺馬崖……”

  “紺馬崖?走錯了,應該往那裡。”它抬起一足指指,“從這裡往北,翻過兩座山就到了。”

  經它這麼一指路,他們頓時一頭霧水。分明是照著麓姬所說方向直線進發的,怎麼會走錯呢!舉目遠望,隱約能看見如刃的峭壁,難道一開始就迷失了?

  “那不就是紺馬崖嗎?”瞿如示意它看前方,結果它連頭都沒轉動一下。

  “我說紺馬崖在北面。”它的語氣有點不耐煩,“我在九陰住了上百年,會不認識路嗎?那邊是菩提口,再過去就是酆都,你們去那裡,趕著投胎啊?”

  這下真的拿不定主意了,連振衣都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他們猶豫不決的時候,它一味地催促他們,“往北往北,聽我的准沒錯。”

  話音才落,忽然一道銀光從天而降,把它面前的枯葉劈得燒起來了。

  “訛獸,你這個謊話精!”來者是璃寬,他如天神降世,叉著腰,指著它的鼻子大罵,“往北是哪裡,往北才是酆都好嗎,你把人引進酆都,冥君給了你什麼好處?令主罵了你多少回了,你為什麼就是改不了說謊的毛病?再這麼下去總有一天剪掉你的舌頭,再往你的大臉上抹鍋灰,看你拿什麼臉見人!還不快滾……滾滾滾!”把訛獸嚇得屁滾尿流,夾著尾巴一溜煙跑了。

  師徒三個愣愣地看著他,璃寬笑了笑,三兩下把燃起的火踩滅了,“艷姑娘你看,不讓我跟著你們,差點就上了別人的當。剛才那是訛獸,滿嘴沒有一句真話,要是聽了它的,這輩子都走不出陰山了。還是別趕我走吧,我可以做向導,保證萬無一失。不相信我,寧願相信一個謊話精,傻子才這麼缺心眼。”連說帶罵,好像把他們唬住了。

  可惜現實總和希望背道而馳,等來的不是他們的熱烈歡迎,是魘後的大力質疑。那雙美麗的眼睛盯住他,眸中光華閃耀,聚星成海。他不由自主捂住了自己的臉,“艷姑娘會他心通嗎?窺人內心是不道德的!”

  無方扒下了他的雙手,“剛才你說令主罵了訛獸好多回,你是怎麼知道的?你給我說實話,你究竟是什麼人?”嘴裡說著,虎口卻張開,赤紅的指甲徒然暴漲了三寸,像鐵鉗一樣,牢牢扼住了他的脖子。

  璃寬嚇得一動不動,他就說了,和氣的人生氣起來不是鬧著玩的,魘後是這樣,令主也是這樣。魘後的指甲好尖啊,隔著鱗片都能感覺到刺痛。不敢想像那五指扎進皮肉是什麼樣的慘況,大概會立刻斃命吧!他嘗試著往後縮了一點,她的手也跟了過來,發現實在不能逃脫,他耷拉著眉毛說:“靈醫別生氣,其實我確實拜在令主門下,不單如此,我還是他的得力助手呢。只因我家主上快成親了,靈醫又救過我的命,我想請靈醫參加令主的婚禮,作為我的親友,我在魘都會很有面子。”

  “就這麼簡單?”無方手上緊了緊,“敢有半句謊話,我救回來的命,照樣可以重新送入黃泉。”

  “別別……”璃寬手腳亂劃拉,“我要想害你們,也用不著跟到這裡來。我就是想請靈醫喝我家令主的喜酒,順便參觀一下我們魘都,沒有別的用意。”

  葉振衣忽然冒出來一句,“可你一開始就隱瞞身份,這是為什麼?”

  扣住脖子的手已經半松開了,璃寬頭子活絡,趁機掙了出來。掙脫後就撿回小命了,他松了口氣道:“你們整天對我家令主說長道短,我敢透露自己是他的手下,不會挨你們的打嗎?所以我這麼做是事出有因,我要用行動豎立魘都的形像。”

  無方懶得聽他聒噪,轉身便往紺馬崖方向走。他在後面緊追不舍,邊走邊喊:“靈醫,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要深入了解才……”話沒說完,眼前一花,一條白練直襲面門而來,還沒等他反應,直接就被打飛了。

  振衣看著那只蜥蜴消失在視線盡頭,喃喃道:“魘都令主大概早就知道我們來梵行了。”

  無方優雅地整理了下畫帛,“我們不是什麼大人物,梵行剎土上來往的妖魔多了,魘都又忙於預備婚禮,那位令主未必會注意我們。璃寬目前雖沒有做對我們不利的事,但他過於執著,反倒可疑。所以把他送遠一點,只要他能趕得及喝他們令主的喜酒就可以了。”

  天亮的時候,紺馬崖終於到了。灰蒙蒙的一片天光裡看四周,乍然想起她初到這個世上那年,流連在一所空置的院落裡。花園中有假山,有花草,每一張葉片上都暈染著晦暗的藍。她在黎明和黑夜的交接裡行走,死寂的世界,一切都是死的。還有院子裡那口漆黑的水井,駐足片刻,有說不清的壓抑和恐慌湧上心頭——一只煞,本不應該有這種感覺的。

  紺馬崖上並沒有發現貓丕的蹤跡,他們踏上這裡時,只有一塊空空的平石,和幾只逃竄的松鼠。山風凜冽,吹散了濃霧,三個人站在崖頂上,一時沒有了方向。

  茫茫妖界找一只不起眼的貓丕,無異於大海撈針。走了那麼久,撲一場空,其實早有預料。無方看看振衣,他濃眉緊蹙,想必很是失望吧!她在他肩上拍了拍,“總有辦法的,實在不行我們在這裡設醫館,迎八方妖魔。只要貓丕還在梵行剎土上,就一定能找到它。”

  他慢慢搖頭,“妖就是妖,四海為家,哪裡有固定的落腳點。師父不必為我操心,修為能不能找回來,都不重要。鎢金剎土走了一遭,遇上你和瞿如,已經是我的福氣。”

  他越是這麼說,越是叫她們不好受。瞿如訥訥地,“可你終究是人,不能飛升,總有老去的一天。我不願意看見你須發皆白時,我們還是現在的樣子。”

  這就是凡人的可悲,生命短短幾十載,起點比所有物種都高,得道比誰都難。因為飛禽走獸沒有七情六欲,人在紅塵中翻滾,俗世紛擾,須臾便老了,死了,變成供桌上小小的一方牌位,人生一場空。

  瞿如這樣說,無方很快便聯想到了振衣凄涼的晚景,就算有兒有女,青春不再有什麼用。她有點難過,想了想道:“你別怕,以後我替妖看病,賺他們的修為就是了。你只要築基結丹,後面有我助你一臂之力,活個三五百年不成問題。”

  振衣失笑,“這麼做不會敗壞師父的好名聲嗎?取人修為,和打家劫舍有什麼分別?”

  她答得一本正經,“你情我願的事,怎麼能算搶奪?我可以少收一點,每只妖取上一二十年,對他們本身沒有什麼損害。你是我徒弟,如果死得那麼早,怎麼傳承我的衣缽?”

  他深深看她一眼,“師父的大恩大德,我無以為報……”

  結果瞿如跳出來,“我也可以幫你取,無以為報就以身相許好了,我不嫌你死得早。”振衣大皺其眉,很快別開了臉。

  瞿如受了冷遇,終於向無方哭訴起來,這是什麼師弟,連一點尊重前輩的意識都沒有。無方被她吵得頭大,束手無策看著她。

  忽然振衣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大家屏息聽,轟隆隆一陣鳥翅拍打的聲響,崖旁的林子裡竄起無數鳥雀,似乎是受了驚嚇,朝天猛掙上去,照這情形看,林中必然是有天敵。

  無方示意他們緩行,自己飛身先入密林。照著先前驚鳥的位置尋過去,發現那裡有一彎小湖,湖水清澈見底,湖畔有個貓形的身影,長尾彎曲垂落在湖面上,尾尖一點閃亮,昏暗中如同一盞小燈籠,正在釣魚。

  這是貓丕?無方站在那裡,看它緩緩搖動尾巴,甜美無害的一張臉,飢腸轆轆緊盯水面。水下有金色的鯉魚,尾鰭飄拂,轉身華麗。那魚身也會發光,水上水下相映成趣,如果忽略捕獵和被捕獵的關系,倒是一副很別致的畫面。

  貓丕渡過第九劫,便有十條命,那時會幻化、會喚雨,危險異常。她一手凌空,揮袖輕掃,一柄長劍握在了手裡,以備不時之需。悄悄靠近,它釣魚釣得全神貫注,本以為不會驚動它的,誰知它突地轉過頭來,一雙大眼睛懵懂望著她,只一眼,就撞進人心裡來。

  魚也不釣了,搖著雪白的長尾巴過來,在她腳邊打轉。蹭一蹭,再蹭一蹭,仰起頭滿懷渴望地看她,無方從來沒享受過如此待遇,一時僵著身子不知如何是好。振衣和瞿如趕來了,個個持著刀劍,如果真是貓丕,大概立時就要發起攻擊了吧!可是它不,它挨著她的裙角,靜靜地審視他們。無方聽見振衣一聲嘆息,搖著頭,把劍鑲回了劍鞘裡。

  “不是麼?”她低頭打量,它抱著她的腳,開始努力向上攀爬。

  振衣說不是,“它叫朏朏,可以令人忘憂。”

  一地有一地適合生存的物種,梵行剎土上有吃腦的惡鬼,也有朏朏這樣治愈心靈的東西。它爬上來了,無方不得不把它端在懷裡,逗一逗,它憨態可掬的樣子可愛至極。然而抱過之後再想放下是不能夠了,他們在前面走,它在後面跟著,叫聲哀哀,很是可憐。

  結果此行沒有找到貓丕,撿到一只朏朏,它糾纏無方糾纏得凶,沒有辦法,只得做了個布囊背在身上。

  把朏朏帶回去給麓姬看,她喜歡得不得了,連答話都心不在焉的,“只說是貓形的,這不就是貓形嗎,想必就是它吧。”

  無方也不再強求了,反正找不見貓丕也有了對策,開始一心一意思量晚上去般若台的事。

  麓姬指引她,“好好打扮自己,往狠了打扮,越美越好。屆時不光魘都,三山五十州的男妖都會來,若遇見有緣人,艷姑娘的終身也就有依托了。”

  無方笑了笑,終身有依托,多遙遠的事!她是煞,道行不夠的妖和她做夫妻,最後會被吸成一張皮的,她怎麼好害人家。

  可是打扮呢,這種事是個姑娘都喜歡。她坐在妝台前,銅簽上的紅燭燃燒,照亮鏡中的眉眼。她細致地勾勒五官,螺黛描眉,眉若遠山,口脂點唇,唇若朱丹。綰個靈蛇髻,隨手折段枯枝一揚,變作金簪壓在髻上。起身左右觀望,這身衣裳似乎和妝容不相稱,捏訣換個顏色,俗不可耐的男妖們喜歡艷麗,這絳紅的繚綾應當很合他們的心意吧!

  她從洞府裡走出來,候在門外的人乍見她,頓時看直了眼。麓姬還記得第一次拜會她時的情景,她冷漠疏離,那一瞬的驚艷,直達心髒。生來長得好,稍加點綴愈發不得了,碧清的一雙妙目望過來,不必設想剎土男妖們的反應,看看她的男徒弟就知道了。

  美色是利刃,永遠有效和精准。世上沒人能抵御煞的魅力,就像沒人能抵御權力的誘惑一樣。害怕沉迷,必不能細看,看了便亂了。他轉過身,低低道:“那只貓丕有了人形,說不定也會在般若台出現。我去准備一下,夜裡隨師父一起去。”

  他匆匆走了,麓姬抱胸一笑,“艷姑娘的這位徒弟真是古怪。”

  奇怪不奇怪,無方沒太放在心上。他畢竟是人,人對妖魅來說是異類,思想復雜很正常。她只是張羅著,讓瞿如好好打扮。鳥大了,該成家了,她看得出振衣對瞿如沒有興趣,沒有興趣當然不必強求。本來鳥和人就不相配,硬結合了,將來生出個鳥人來怎麼辦?

  夜幕漸漸擴張起來,第一縷迷霧彌漫的時候他們出發,駕雲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抵達。

  般若台位於九陰山脈和魘都之間,九陰向北三十裡有座雪頓山,半空中看下去山體溝壑縱橫,盡是深淺不一的凹槽。待近些後才發現,那些凹槽是依山而建的棧道,棧道上錯落分布著原木搭造的樓閣,因年代久遠,和山色融為一體,若不是密密麻麻懸掛的風燈,簡直分辨不出哪是山,哪是樓。

  般若台就在重樓俯瞰的位置上,四面環繞的看台,底下是個巨大的舞場。當初布置這裡的妖一定去過人間,無方出生的那個中土死城裡,也有這樣的地方。香樟木拼起平整的舞台,台面上鋪著氈毯。八個方位豎起高而粗壯的抱柱,成串的紅燈籠垂掛下來,那麼明亮輝煌,把整個般若台照得亮如白晝。

  麓姬是常客,駕輕就熟地引路,把他們引進了太瓏客棧。客棧裡有個妖艷的老板娘,連路都走得纏綿繾倦,她見了來人,很詫異和驚喜的模樣,高聲呼起來:“生客,第一次相見。”一面說一面扭頭看麓姬,“聽說鎢金剎土的靈醫造訪咱們這兒了,這位就是吧?”

  大名遠揚,掩都掩不住。麓姬說是,“艷姑娘是我的恩人。”拿手比了比,“這是青如許,青老板。般若台鬥艷大會就是她舉辦的,她可是咱們梵行剎土的大紅人。”

  青如許掩唇而笑,上下打量無方,“常聞靈醫艷冠閻浮,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美人惜美人,就像英雄惜英雄一樣。青如許對她們一行人十分熱絡,親自往內引領,挑了個雅座請他們坐下,牽起袖子一一為他們斟上了美酒。

  不知這是種什麼酒,透過琉璃盞,映出琥珀光,芬芳異常。無方端在手裡,並不品嘗,捏著杯腳搖了搖盞,婉轉的柔荑,嬌滴滴入木三分。

  她未語先笑,“天極城有種酒,名叫問渠,和青老板的名字頗有緣。那酒極美、極香,據說喝上一口會醉三年,青老板的酒可是和它有異曲同工之妙?”

  青如許掖著廣袖笑得溫婉,“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果然和我的名字有淵源。不過這酒沒有那麼大的勁兒,我先前嘗了一口,比小店平常自釀的還要平和些,大概是為照應今晚的女客吧。”

  這樣看來酒是另有來路,麓姬呷了一口,“你太瓏的劍膽輕易可不會換,今天怎麼例外了?”

  青如許笑道:“這酒是魘都派人送來的,令主明晚成親,請大家先喝他的喜酒。”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8 06:29 PM

第16章

  魘都是個神秘的城池,在梵行剎土存在了三千年,從來沒有人進入過那裡。魘都令主除了巡視,也不與人交集,一個有社交障礙的魔王,自得其樂地帶領著他的偶們,在那座孤城裡生根發芽。行也罷,坐也罷,游離在塵世之外,距眾生很遙遠。所以忽然傳來他的婚訊,其實很令人吃驚,大家沒有想到他也會有成親的一天,因為他性情古怪,愛好也古怪,還不注意個人衛生——一件袍子能穿上萬年,絕不是節儉,肯定是有怪癖。加上他從沒露過一回臉,連打架都包得嚴嚴實實的,眾妖在背後談論,一致認定他很老很醜,這地界上沒有一只女妖願意嫁給他。

  誰喜歡整天玩泥巴的男人?雖然他曾經是個傳奇。站在功績的角度上,白准是值得歌頌的,他是這片剎土上年紀最大,資歷最老的妖。當初金剛涅槃,梵行剎土亂世如麻,諸妖掀起血雨腥風,眼看就要越過妙善界,往紅塵中去。緊要時刻是白准封閉界牌出口,獨戰九妖十三鬼。那次的戰鬥持續了三天三夜,上了五千歲的妖魅們都還記得,曠野之上屍積如山,空氣裡彌漫著無盡的血腥味,連陰山上籠罩的霧氣都是紅色的……最終十三鬼被滅,一直置身事外的冥君不得不出面調停,然後這剎土之上就形成了魘都為首,酆都其次的格局。

  令主要娶親了,這件事本身比幾杯喜酒更能引發人的興趣。大家都在談論,新娘子到底是誰,魘都籌備婚禮雖然有耳聞,但大張旗鼓地送喜酒來,叫人措手不及。

  瞿如說:“魘都辦喜宴,令主是高興了,偶人們未必高興。也許會趁此良機跑出更多來,師父咱們一人挑兩個,要是能活就省事了,免得受人鳥氣。”嘴裡嘀咕,斜過眼,頗為怨懟地瞥了瞥振衣。

  無方的想法很簡單,男人她不需要,將來拜在蓮師門下,六根清淨不染塵埃,有了牽掛大事就難成了。她只要隨意引誘一個帶回鎢金剎土,如果是偶人本身的原因,想辦法看能不能續命;如果是令主收魂,那他鞭長莫及,偶人或許能逃過一劫。

  她扭過身子,倚著勾片欄杆往下看,樂聲漸起,已有女妖款擺腰肢,登台亮相。

  青如許和麓姬閑聊,挽著畫帛立在一旁說笑:“靈醫也要下場嗎?只要你點頭,我立刻准備最大的排場捧紅你。”

  這太瓏客棧,其實就像人間的酒樓,有一兩個招牌,才能吸引八方的客人。

  無方笑得淡然,振衣卻蹙起了眉,“家師行醫濟世,來這裡只是湊熱鬧,不會下場。”

  青如許沒有遇見過這麼不賞臉的小子,分明愣了一下,復換個妖俏的聲調調侃起來,“這小哥好俊秀模樣唷。不過你師父是你師父,你可做不得主。還是好好睜大眼睛看看吧,這裡好姑娘多著呢,像你這樣的小哥兒……”伸手輕薄地在他肩上摸了一把,笑容頓時僵住了,驚訝地低呼,“這是個人?怎麼進的妙善界?”

  妙善界只進妖魔不進活人,這是幾千年來的規矩。要不是有道行高深的人開了方便之門,就是這人身體裡還裝著別的東西。

  她這一呼不要緊,引來了其他妖類的目光。麓姬見勢不妙站起身來,壓手道:“諸位別見怪,這是靈醫高徒,隨靈醫來梵行剎土做客的。”

  這樣的解釋好像沒有起多大作用,無方發覺自己高估了這些妖,穢土上的妖魔野性未馴,人的血肉對他們是極大的誘惑。

  圈子慢慢縮小,一桌一椅後都有妖加入進來。所有的吸引力不再是般若台上的歌舞,全數集中到了他們身上。瞿如不耐煩地打量他們,不由發笑,“一個個人模人樣,到底還是擺脫不了獸性。”

  這成千上萬的妖,真要動起手來,恐怕占不著便宜。無方只好舉了舉杯盞,“令主大喜在即,諸位千萬別尋晦氣。殺生也要看時候,壞了令主的好事,你我都擔待不起。”

  妖怪們還是有些怵的,腳下躑躅,腦袋卻不隨腦子,幻化出了各式各樣的面孔。成了精,樣貌可以自己塑造,原型卻無法改變。千百年的老臉能好看到哪裡去,獠牙畢露、呲目欲裂,人的兩肩上扛著蛇頭、狼首……端的是醜陋怪誕。

  房梁上有人小聲說話,隱沒在了底下粗重紛雜的喘氣聲裡,“你看,緊要關頭她還是想到我了。”語氣禁不住沾沾自喜。

  另一個聲音說:“主上的名聲已經被這些妖怪敗壞得差不多了,魘後只是拿您出來擋槍。”

  大實話太不中聽了,但沉浸在幸福裡的令主完全不以為然。他覺得女人在危急關頭還想著你,就說明她很依賴你。他以前看過一本書,是人間流傳進來的,翻得太多,幾乎翻爛了。裡面有很多金玉良言,全是有關於愛情的,深度剖析女人的可愛和口是心非。如果她說不要,就是要要要;她說你好討厭,其實就是喜歡你,甚至愛你。

  一只爬蟲,哪怕修成了人形也不懂裡面的奧秘。令主自覺比他智慧得多,所以根本不聽他胡謅。

  “主上還不現身嗎?看看這些牲口的包圍圈,越來越小了。”

  令主說再等等,“厲害的人一般都是最後出現。”

  圈子中心的未婚妻終於加重了語氣,高聲道:“我等是受森羅城主觀滄海所托,前往魘都呈獻賀禮的,誰敢造次,便是與森羅城和魘都為敵。”

  美人周身煞氣肆虐,看來已經做好廝殺的准備,不過不到無路可退,不想鬧得魚死網破罷了。令主坐在上首,納罕地撓了撓頭,不大對勁,提他就可以了,為什麼還把觀滄海拉出來?一個區區的森羅城,難道還能和魘都相提並論嗎?

  他扭身問璃寬,“魘後在和我有婚約之前,和觀滄海是什麼關系?”

  璃寬絞盡腦汁,“醫患關系啊,只是這觀滄海大概對魘後有點意思,幾次厚著臉皮去十丈山下求見,都被拒之門外了。”

  “那她提森羅城干什麼?觀滄海的面子比本大王還大?”

  璃寬從令主的語調裡聽出了憤怒和委屈,嚇得他慌忙補救,“不不不,主上別誤會,魘後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他舔了舔舌頭說,“目前魘後還不知道自己和主上有了婚約,也不知道主上要迎娶的就是她。現在群妖環伺,為了合情合理把主上搬出來震懾眾妖,只好借觀滄海請她轉交賀禮之名。觀滄海不過是個火捻子,令主才是蠟燭,彩色的大蠟燭!”

  這下令主心裡舒坦點了,實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麼好的未婚妻很難找到,如果又黃了,他可能會忍不住殺進森羅城的。

  無論如何她的這番話總算起了作用,十方妖魔不敢正面得罪魘都,都悻悻然退下去了。令主對未婚妻的機智大加贊賞,“她的腦子真好使,本大王就喜歡她這點,會隨機應變,會仗勢欺人。”

  璃寬嘖嘖地,“主上不是討厭葉振衣嗎,他被那些妖吃了多好。”

  令主摸了摸下巴,“他的死活我才不管,我是怕我的娘子受委屈。”

  璃寬差點聽吐了,他的娘子,真叫人虛汗直流啊。

  他們蹲在房梁上看了很久,欣賞魘後的美貌。欄杆上吊著的燈籠灑下水紅色的光,魘後坐在那片光暈裡,先前的危機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影響,她端著琉璃杯,春水一樣的手指攏著,連那酒都格外珍貴起來。

  “魘後在喝自己的喜酒呢。”璃寬舌頭亂竄。

  令主笑得欣慰,“她一定很高興。”

  美人實在太出眾,剛才的不愉快過去後,她的明艷又照耀了整間客棧,連那個以艷麗著稱的青老板也被比下去了。她的四周妖來妖往,路過是假,來看她才是真的。般若台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下了場表示接受追求,不下場的,哪怕生得再美,也不能隨便攀搭引誘。

  璃寬喃喃:“不知魘後會不會上台,萬一上台怎麼辦?”

  令主挺了挺胸,“本大王會在她上台之前把般若台拆了的。”

  “唉,魘後今天打扮得真好看,那發髻,那裙子,那香囊……”他話還沒說完,被令主捂住了眼睛。

  璃寬茶是一只好色的蜥蜴,他賊眉鼠眼,視線老是往不該去的地方溜,當初令主就是從一只巨型蠑螈的洞府裡救下他的。那時他心智未開,到處尋花問柳,蠢起來分不清同類異類,連粘乎乎的母蠑螈也敢勾引。終於有一次犯到了蠑螈王的手裡,氣得人家朝他吐了一大口唾沫,毒素立刻將他淹沒,令主撈起他時,他翻著白眼肚皮朝天,已經奄奄一息了。

  說起這個就勾火,蠑螈的唾沫粘性太大,害得令主洗了半個月,才把袖子洗干淨。璃寬恍惚還記得他的那只手臂,白淨、結實、線條流暢。只是前臂上有繁復的刺青,像一個封印,暗夜裡會發出奇怪的光,也許這就是他總穿黑袍的原因吧!

  被捂住了眼睛,他也不掙,不挨揍就好。然後聽見樓外傳來此起彼伏的叫好聲,令主的手松了松,他趁機扭身爬到廊檐下看,原來是五十州的鮫人來了,有男有女,個個雌雄莫辨,嬌艷如花。

  令主的眼裡只有未婚妻,無暇他顧。看無方沒有要下場的打算,可是她一身盛裝,又讓他很擔心。他盤腿坐在梁上,捧著臉開始浮想聯翩,如果這時候來一方蓋頭給她罩上,立刻就可以送進洞房……想到洞房,令主心頭突突亂跳,面紅耳赤起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8 06:48 PM

第17章

  雖然他並不太了解洞房花燭的過程,但通過這項活動能加深感情,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一位有思想的夫人,要娶回家不那麼容易,他欣賞她的正直不阿,不像那些女妖,嘴上說不願意,其實暗中紛紛想方設法投懷送抱。結果被輕視了,很丟面子,對誰都不說,提起白准哼哼冷笑,“那個老妖怪,瞎了眼才嫁給他”——說真的,她們爭相做瞎子,只有他知道。妖和人一樣,也貪慕權勢,就算他腐朽得像根老樹樁,她們一閉眼,也有舍身成仁的勇氣。

  她們願意將就,謝謝她們八輩祖宗,他可不願意。好姑娘不會厚著臉皮在路上堵他,更不會露出一截腰,在他和青泥的泥潭旁搔首弄姿。他渴望的是單純不做作的感情,有個人願意伴他,萬年,十萬年地,在這片魔域上生活下去。

  未婚妻精致的面孔,玲瓏的脖頸,被那些齷齪的妖看了一遍又一遍,令主好想跳下去,現在就帶她走。可再一想得沉住氣,已經到了這步了,人設不能崩。

  惡名遠揚不怕,女人就喜歡對外殘酷對內無骨的男人。現在越凶,將來反差越大,她是不是會驚覺撿到寶了?令主內心大笑三聲,那些長舌的妖,幫了他大忙。艷無方現在懼怕他,等他要娶她時,她一定會受寵若驚的。

  令主一個人想出了滿眼桃花,冷不防有人朝她走過去了。他一驚,定睛細看險些栽倒,居然是他的城眾、他的泥人、他的兒子!

  那倜儻的身形,俊美的面貌,眼中自帶三分柔情,全是他的心血啊。他看見偶對她行了一禮,輕輕微笑,“我早就對靈醫的大名有耳聞,今日一見,三生有幸”……令主咬牙切齒,三生個鬼,他們根本有今生沒來世。

  瞿如鳥跑出去看鮫人了,只有葉振衣還留在她身邊,見有人過來搭訕,上下打量了幾眼,“你是何人?”

  同性很容易成為假想敵,偶連理都懶得理他。無方的態度卻很好,她靠著圍欄向他一笑,“過獎,徒有虛名罷了。我看公子雙肩陽火微弱,近來想必有恙,若蒙不棄,我為公子診上一診,如何?”

  令主眼睜睜看著他的偶在她對面坐下,一只手遞到她面前,溫煦說:“多謝,有勞姑娘。”然後無方牽袖,如玉的指尖落在偶的腕上,令主知道這偶大概是完了,已經被她窺出老底了。

  果然的,她面上笑靨如花,“公子從魘都來?”

  沒有誰能抵御得了她的笑容,偶暈陶陶的,腕子一轉將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姑娘好眼力。”

  屋頂的令主氣得頭昏眼花,沒想到自己造就的玩意兒,比他有能耐得多。這手勾搭姑娘的本事是從哪裡學來的?自己掂量再三的事,他們居然輕而易舉就辦到了。

  無方的目的不過是要拐一個回去研究,既然送上門來,那就不必客氣了。她把手抽了出來,開門見山問他,“公子可願意跟我走?”

  偶垂下眼,似乎有些嬌羞,“姑娘想帶我去哪裡?”

  她說:“離開梵行,跟我回鎢金剎土。”

  偶卻沉默下來,含笑慢慢搖頭,“姑娘應當知道我不能離開魘都,若姑娘有心,何不留下來?咱們時不時見一面,便是最好的姻緣了。”

  令主氣得腿也顫了,身也搖了。最好的姻緣?姻緣歸他了,那一城之主的他怎麼辦?世上什麼事最令人痛心?莫過於被自己創造的偶挖了牆角。私自逃離魘都勾搭姑娘就算了,勾搭的還是令主的未婚妻,這偶大概是不想活了!

  房梁上的人咬牙切齒,燈下的人卻饒有興致。她一手托腮,指尖鮮紅的蔻丹襯得那皮膚剔透如瓊脂。顧盼之間眼波欲滴,聲音也甜得擰得出蜜來,“我並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能離開魘都,交友當然要交真心,若公子有意,就應當隨我回鎢金剎土。天極城有我的家,有明月和艷陽,公子不想走出梵行剎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嗎?”

  “可惜他真的去不了啊。”令主錯著牙冷笑,這不知羞恥的泥人,受著他的供養,肖想著他的未婚妻,白眼狼也不過如此。

  上一批出走的早就死干淨了,他們有前車之鑒,這批自然學乖了。一般來說偶都比較聰明,知道自己離不開魘都,再怎麼盛意相邀都會推脫,但也不乏不信邪,被愛情衝昏頭腦後不顧一切的。令主仔細審視那偶的臉,看著長相精明,很有深度,幾乎已經可以斷定他會拒絕了。誰知那個沒出息的被美色所惑,猶猶豫豫“這”了半晌,最後居然羞澀地點點頭,“人一輩子總要癲狂一次,姑娘是靈醫,我相信姑娘。”

  所以他的偶輕易就會上別人的鉤,房梁上的令主差點沒摔下來。多簡單,誘拐一個多簡單!他徹夜不眠,絞盡腦汁創造的成品,原來是為女人們量身定做的。

  眼看他們要達成共識,令主覺得受不了,必須阻止!他氣哄哄地化作一道清風,從窗戶飛了出去。

  這廂的無方渾然不覺,四周圍亂糟糟的,近處不停有人走動,樓外又有鼓樂笙簫,這麼喧鬧的地方,呆久了腦仁兒都快炸了。只是這人偶,看上去真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樣貌好,身段絕佳,連臉上的表情都是生動的,含情脈脈的,難怪把那些女妖弄得五迷六道。

  “你們的令主,是個不可思議的人。”醫者的本能,促使她摸了摸他的胳膊,又捏了捏他的腰,“滿城盡是你這樣的偶麼?”

  被女人一頓亂摸,那偶很快飛紅了臉,結結巴巴說:“我家令主……確實有神通。姑娘不會因此嫌棄我吧?”

  “哪裡……”

  無方剛要安慰他幾句,忽然樓外飛沙走石,狂風吹得燈籠幾乎翻飛起來。原先還晴朗的天空,一時伸手不見五指,般若台下驚叫聲頓起,他們所在的客棧樓閣也發出吱呀的呻吟,仿佛樓在傾倒,榫頭隨時會脫節似的。

  青如許大驚失色,奔走在廳堂裡,剛走到樓口的麓姬匆匆折了回來,“出什麼事了……有高手造訪嗎?”

  唯有面前的偶不動如山,嘴裡喃喃自語著“主上”,雙腿一曲,伏地跪了下來。

  來般若台尋找春天的偶人本就不少,內內外外跪倒一大片,也驚著了眾妖。青如許怕她的太瓏被拆了,把一干人都轟了出去,“令主駕到,還不迎駕,都活膩了!”

  無方師徒三人也卷進人潮裡,被推搡著下了樓。

  雪頓山下,青燈已經排列成陣。黑衣的使者護衛一架巨大的車輦,車門雖然洞開著,車內卻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眾妖屏息凝神,風聲還在呼嘯,車頂懸掛的金鈴在狂風裡響得噪雜。沙塵迷人眼,無方抬袖遮掩,輕聲一哂:“好大的陣仗!”先前還送喜酒呢,突然殺過來,是發覺城眾又走失,勃然大怒了吧!

  不管怎麼樣,聞名不如見面,殺氣騰騰的,果然很像魔王的做派。眾妖俯首稱臣,車輦一動,邊上侍立的人即刻上前候命,無方看清了,那個使者就是璃寬茶,看來昨天的一扔還不夠遠,他這麼快又回來了。

  “恐怕那只四腳蛇會尋仇,師父小心。發覺有異就先走,我來斷後。”振衣說,手已經握在腰間的長劍上。

  明知是以卵擊石也要護衛她,徒弟的這份孝心令人感動。無方在他手背上壓了壓,讓他稍安勿躁。畢竟他們沒有和魘都正面為敵過,這位令主大駕光臨,未必是衝著他們來的。

  她向後縮了縮,淹沒在人堆裡。悄悄審視那位令主,果然和麓姬說的一樣,一件黑袍從頭到腳蓋得嚴實,只看見一個朦朧的人形,黑袍底下究竟是什麼,誰也不知道。未知總叫人恐慌,深深的帽兜下似乎有藍色的幽光,那應當就是令主的眼睛吧!

  璃寬充分演示了什麼叫狗仗人勢,令主不說話,他大搖大擺走到了最前面,指著眾妖道:“般若台招親的事,令主早有耳聞,之所以隱而不發,是為了照顧九陰附近的女妖們。大家也不用怕,今天令主駕臨,並不是追究誰的責任,而是來看一個人。”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是什麼人,能讓令主出城。

  一只虎妖顫巍巍拱了拱手,代表眾妖發言:“小妖們得知令主即將完婚,都為令主高興。先前青老板給大家分了喜酒,我等不能白喝,等到了正日子,我等攜賀禮上門,恭賀令主新婚。”

  令主依舊一言不發,璃寬代為回答:“魘都的規矩不能破,大家的心意也不能辜負,屆時只要賀禮到,人就不用來了,謝謝大家。”

  真是摳門得滴水不漏啊,今天幾杯水酒,連個小菜都沒有,就算請過客了?所以令主名聲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手下人造成的。

  瞿如微微偏過頭,低聲對無方道:“這位令主好像是個啞巴……”

  結果被璃寬聽見了,他咄地一聲,直指過來,“瞿如鳥,你說誰是啞巴?剎土第一哥,人狠話不多,說的就是我們令主,你懂不懂!”

  靶心已定,眾妖立刻自發讓開,中間形成一個空曠的圓,所有目光全都集中到了他們三人身上。無方袖中的朏朏受了驚嚇跳出去,跑得慌不擇路,經過令主腳旁時被他揪著後脖子拎了起來。

  這下完了,觸了逆鱗,要出妖命了。大家瑟縮著,擠作了一團。令主拎著朏朏一步步向他們走來,一直走到無方面前,頎長的身量,足比她高出一個頭。

  時間仿佛定格住了,誰也不能預測令主下一刻會做出什麼。朏朏蹬腿掙扎,引發陣陣抽氣聲,真怕這不識相的玩意兒被大魔王擰斷脖子。

  他就站在她面前,低著頭,但氣勢如山。無方皺了皺眉,不知道他是什麼用意,只覺巨大的壓迫感撲面而來,令人不適。

  他不說話,她也默然。半晌他僵硬地抬起手,把朏朏放進了她懷裡,低聲說:“艷無方,准備好,明天我來迎娶你。”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8 07:07 PM

第18章

  這下子倒抽涼氣的輪到無方了,她是個天崩地裂面不改色的人,對生死看得淡,對得失也也沒多大計較。病人見了她,客客氣氣叫一聲艷姑娘,基本都是帶著敬意的,沒有誰敢對她有非分之想。觀滄海,已經算異於常人的了,給他看了一回病,他感激之余動了娶她的念頭,十丈山下走上幾回,她不回應,後來也就作罷了。不像這位令主,從未見過面,上來就說要成親,自說自話出了一定境界,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周圍的妖都在看,連瞿如和振衣都驚呆了,是啊,這種事換做誰都會嚇破膽的。無方定了定神,倒還鎮定,她仰起臉問:“令主是不是弄錯了?艷無方初到貴寶地,和令主並無交集。”

  他說沒錯,“娶的就是你。”乍著嗓子強作威嚴的令主,帽兜下的臉已經漲得通紅。

  所以一路上聽說的婚禮,就是為她預備的?無方覺得可笑,“我來梵行剎土是有事要辦,並不是為嫁人而來。臨行前森羅城主托我轉交賀禮,我明日就會送到魘都,請令主別開玩笑,這種事是玩笑不得的。”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柔,即便夾帶了怒氣,也有種淡然的姿態。令主之前一直尾隨他們,她的一顰一笑已經刻在腦子裡了,不過因為距離,印像總有些模糊。不像現在,面對面站著,連她的每一根睫毛都看得清楚。雖然知道她的視線穿透不了他設的屏障,但依舊覺得又窘又羞,心裡惶惶大跳,像個初經人事的毛頭小子。

  然而要堅持住,要讓她感激涕零,他表現得很霸道,“觀滄海早知道你我有婚約,連嫁妝都替你准備好了,難道你沒有發現嗎?”

  無方怔了一下,沙舟是嫁妝?那也太兒戲了。

  看看這令主,烏漆嘛黑一團,只有拎起朏朏的那只手短暫顯露過。無方緩緩搖頭,她沒想嫁人,就算要嫁,也不是面前這樣的人。

  “婚嫁講究你情我願,還請令主見諒。”

  令主急起來,“我不見諒,你必須嫁給我。”

  這是打算強娶嗎?朏朏在她懷裡躁動,她抬手溫柔地撫了撫它,還是那句話,“婚嫁講究你情我願。”

  怎麼辦,令主沒想到她居然這麼不識抬舉。他是剎土霸主,連酆都老鬼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她憑什麼不肯嫁給他?令主覺得受到了無比的傷害,他本以為她會喜出望外的……

  看來要使殺手锏了,他把湧上來的老血吞了下去,勉強憋出個平淡的語調告訴她,“娘子,我覺得咱們的婚姻本就你情我願。你還記得那對血蠍嗎?那是我寄放在森羅城的聘禮。既然你拿了,就是我的人,現在悔婚,為時已晚了。”

  話雖不客氣,但終於讓她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令主看著她花容失色,心裡得意得哈哈大笑,拿人的手短,沒話說了吧!他知道自己娶媳婦比較費事,梵行的女妖他看不上,外地的姑娘又不願意嫁到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來。他只好使點詐,生米煮成熟飯,是他的鴨子,怎麼都跑不了了。

  她顯然是不情願的,看著交頭接耳的眾妖,心沉到了地心。回想一下觀滄海當天的話,確實有可疑之處,現在血蠍已經用了一只,就算要退也來不及了。

  可是她強撐,“森羅城主沒有向我言明,令主不覺得騙婚可恥嗎?”

  令主瞬間結巴起來,“那……那你的意思是要退婚?”

  她昂著脖子,輸人不打算輸陣,“確有此意。”

  令主更慌了,他都准備得差不多了,怎麼又要退婚呢?這一個兩個的,什麼緣故都瞧不上他?

  他也賭了一口氣,負手哼笑道:“我堂堂的魘都令主,從不強人所難。娘子要退婚可以,聘禮請原樣奉還。我還要我那對血蠍,分毫不能差,要一樣的角須,一樣的耳朵。”

  無方訝然,“蠍子哪裡來的耳朵?這還不是強人所難?”

  令主說不管,“反正我的血蠍就是有耳朵。你要是能還一對一模一樣的,這門婚事就作罷,要是不能……”他桀地一笑,“別說我仗勢欺人。魘都從來不干喪良心的事,但也不會任人宰割。”

  他說完,覺得快堅持不下去了,抖了抖黑袍嘩啦一下轉身,大步流星往車輦上去了,留下他的新娘子瞠目結舌……連吃驚的模樣都那麼好看和可愛!

  該璃寬出場了,他諂媚地搓手游說,“魘後,這下您總算知道屬下為什麼一路跟隨您了吧?屬下一片丹心,就是為了護送您安全抵達魘都,全須全尾和我們令主成婚啊。您看我們是誠意滿滿的,觀城主給我們傳信那天起,我們就著手准備婚禮了,務求令魘後滿意。我們的令主,制霸一方,神功非凡,一身是膽……嫁給他,您會很幸福的。”

  無方根本聽不進他的話,只是想不通自己萬裡迢迢,怎麼就成了送嫁。她覺得自己吃了天大的暗虧,一輩子就這麼葬送了,實在不甘心,勻了兩口氣道:“我想和令主單獨談談。”

  誰知輦車裡伸出一只手來,胡亂劃拉了兩下,璃寬聳肩表示令主今天累了,不打算詳談,有什麼話可以留在明天洞房裡商量。

  拒絕溝通,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其實令主還是很渴望和未婚妻單獨相處的,但又怕自己的交際能力太差,萬一說錯話,會陷入不可挽回的絕境。所以要藏拙,善於藏拙的人才是聰明人,感情可以慢慢培養,總有一天她會發現他是多難能可貴的丈夫,將來一定愛慘他。

  璃寬還在不遺余力地示好,“魘後,如果您覺得沒問題,今晚就隨令主回魘都吧,那裡才是您的家。咱們別學娑婆世界那套,非要成了親才同住,提前一點,方便聯絡感情嘛。”

  無方說不,她對愛情沒有什麼期望,但也絕不隨便。看看那黑壓壓的一片,仿佛老樹上停著一群烏鴉。她閉了閉眼,實在看不下去了。

  “魘後……魘後,您睜睜眼啊。明天屬下等會送嫁衣過來的,天黑即行大禮,禮成之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璃寬還沒說完,那邊輦車調轉了方向。然後狂風又起,昏天黑地裡那些抬輦的人凌空而起,如同半空中有隱形的階梯,大隊人馬飄飄忽忽,漸漸去遠了。

  來去須臾之間,排場又大又豪華,但透著森森的鬼氣,只會讓人心生恐懼。魘都的人都離開了,眾妖才回過神來,有人摸索著重新點亮燈籠,大家看他們師徒的眼神很復雜,說不清是種什麼感想,似乎半帶畏懼,又半帶憐憫。

  麓姬艱難地比了個手勢,“艷姑娘,沒想到令主要娶的人是你。”

  無方苦笑,“我也沒想到。”

  討了對血蠍,就把自己聘給人家了,這婚事來得也太簡單了。

  “我先前說的話……就是有關魘都令主的……”麓姬難堪地絞著手指,“請你不要怪罪。”

  怪罪什麼?怪罪她說了令主的壞話?她無力地擺了擺手,“你說得對,魘都令主就是個臭不要臉的老妖怪。”

  麓姬看得出她不怎麼高興,試探著問:“靈醫接下去怎麼辦?魘都的人明天就來接你了,你真打算嫁給令主嗎?”

  嫁過去,這一輩子和一個沒臉的老妖怪混在一起,再也看不見太陽了?這麼一想,當然不願意,覺得自己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全糟蹋了。

  她轉過頭去問振衣,“你覺得師父該嫁嗎?”

  振衣略掙扎了一下,“你自己是怎麼想的?我聽你的。”

  我啊你的,真夠沒禮貌。她嘆了口氣,看看四周,妖魅們直勾勾盯著她。她覺得很難堪,低聲道:“先回去吧,回去了再說。”

  可以說愁雲慘霧地到家,洞府裡的火把也照不亮陰霾叢生的心。

  “我拿了他一對血蠍……”她垂頭喪氣,“還不出來,沒別的辦法。”

  振衣蹙起了眉,“是那只用來給我拔毒的血蠍嗎?”一面說,一面愁上眉梢,“又是為了我。”

  麓姬一聽卻有了主張,“誰用的,誰去還不就好了。艷姑娘不過是接了接手,就要肉償嗎?血蠍是小公子用的,欠令主的是他,又不是靈醫。你不用怕,我有個好辦法,回頭把小公子打扮打扮,塞進花轎。你呢,趁此機會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只要他找不見你,就不會再動腦筋了。”

  可這辦法一聽就不靠譜,無方搖頭,“惹惱了他,我徒弟在他手上,他一氣之下把他宰了怎麼辦?”

  麓姬一門心思想讓令主的婚事告吹,不光她,這也是全體陰山女妖的共同心願。要想魘都的男人渴求她們,繼續保持現在的局面就好。如果讓老妖開了眼界,找到了模子,捏出來的女偶一個個都長得像艷無方,到時候她們怎麼辦?

  先前打探這位未來魘後的下落,已經打探了個把月,結果毫無頭緒。魘都的婚禮就像辦著自己玩兒的,無媒無聘,沒有新娘。站在遠處的樹枝上眺望,只看見魘都令主天天舉著個雞毛撣子,出來撣花轎上的灰。發現有人偷看,定定立在那裡,深深的帽口對准你,仿佛下一瞬就會把你吸進他肚子裡似的。

  每次去,都冒了極大的風險,簡直九死一生。沒想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位靈醫就是他相中的新娘子。不過可憐的新娘子顯得很落魄,看這精神頭像准備下河喂河伯的童女。

  麓姬拍了拍她的肩,“艷姑娘你放心,我已經聯合了山中女妖,你躲你的,到時候我們會趁著令主離開的當口,集眾妖之力把小公子救出來,送去與你彙合。”

  無方依舊搖頭,誰知振衣卻站了起來,朗聲道:“師父別怕,我覺得麓姬姑娘的辦法很好。他總不能時刻盯著花轎,只要我尋著機會就逃出來,咱們回鎢金剎土,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8 07:31 PM

第19章

  說實話無方很猶豫,這麼做很冒險,她覺得他們太低估那只老妖了。可麓姬和振衣都表示應當試一試,且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麓姬的想法她是知道的,但振衣的用意,她就看不透了。

  “徒弟,你知道這樣很危險嗎?萬一白准葷素不忌,你就真的要給他做娘子了。”

  振衣愣了下,“你整天都在想這個嗎?我入你門下快兩個月了,就教了我正骨的手法,其余的連奇經八脈的走向都沒有告訴我。”他低下頭狠狠扯了下包袱,“我不像你們,夜視的能力極佳。那幾盞青燈照得我眼睛都花了,否則我真要和那個白准理論理論,他這麼獨斷專橫,和盲婚啞嫁有什麼區別?”

  有什麼可理論的呢,聽得出那是個不怎麼講道理的人。無方回身到包袱裡翻找,找出那個裝蠍子的小盒子,她這一上路,把所有家當都帶上了,觀滄海客氣地硬把這只塞給她,現在不要也不行了。打開盒子看,蠍子的芝麻小眼恐懼地望著她,大概很怕她伸手過來,掐斷它的脖子吧!

  “你有耳朵沒有?”她顛來倒去看,“我怎麼從沒見過……”

  麓姬道:“蠍子哪裡來的耳朵,它們是聾子。”

  所以那個老妖怪年紀一大把,說話還是不靠譜啊。

  幾個人商議一番,振衣態度堅決,幾乎已經定下由他代替她了。瞿如抱著胳膊在一旁幽幽插話:“其實師父嫁給令主也不錯,他除了老一點,霸道一點,其他也沒什麼不好。妖可以活很久,年紀這東西都是虛的,越老反而越吃香。等師父嫁進魘都,我可以當陪嫁,魘都裡那麼多好看的偶……”想想簡直美不勝收。

  談情說愛,太辛苦了。瞿如剛開始是很喜歡振衣的,但漸漸發現他有他的志向,人果然不可能願意和鳥做夫妻。他倒是更喜歡師父,哪怕師父煞氣重,他也願意跟隨她。現在還積極代嫁,嘖嘖,可見男人都那麼膚淺,看見一張美麗的臉就不顧死活了。

  瞿如這番自私自利的論調,最終損害到了麓姬和陰山女妖的利益。她們的目標不遠大,就是讓令主永遠打光棍。只要沒有女偶爭寵,她們可以把男偶帶出來用上幾天,再放他們回去緩一緩,這樣壽命就能得以保存,可以天長地久歡好下去了。

  那邊麓姬的洞府裡,為事情有沒有實行的可能爭得面紅耳赤,這廂等待天亮的令主,真是度日如年。

  他躺在一株青竹上,飄飄的葉片撓過他的鼻子,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底下的璃寬茶仰首看他,啪啪拍起了巴掌,“我們主上,連擤鼻涕的聲音都那麼優雅。”

  令主沒理會他,還在回憶先前的經過,心不在焉地問他:“阿茶,剛才的排場大不大,是不是很有面子?”

  璃寬說必須的,“這地界上,還有誰有令主這麼大的身家?這城是您的,這裡的人也是您的,您就是天地的主宰,包括那只討厭的藤精,只要主上一聲令下,屬下就去都靈峰上砍斷她。”

  令主其實不是那麼狠絕的人,很體諒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需要。就拿自己來說,到了年紀了,也開始胡思亂想。有時候晚上做夢能夢見她,他的小娘子啊……令主笑彎了眉眼,真好。夢裡他敢親一親她,有一晚上還抱了她,當時那個心肝,簡直就要炸開了。

  可惜今天面對面時的體驗並不好,她不像夢裡那麼溫柔,臉上冷冷的,令主甚至有點怕她。誰也不想在未過門的妻子面前表現得那麼差勁,他再三問璃寬,“本大王剛才語氣怎麼樣?有沒有男子漢氣概?”

  璃寬想搖頭,沒敢。令主這個人吧,哪兒都好,就是有時候顯得過於自大。他在般若台不依不饒的態度,直接讓人想到了逼良為娼。媳婦是這麼騙的嗎,不應該吧!

  有些話真是不吐不快,他看著他,壯了壯膽兒,“主上,您明晚就要成親啦,屬下有幾句心裡話,想和您好好說道說道。”

  令主忽然坐了起來,聲線有點驚惶,“你也知道我要成親了,我對我娘子一往情深,而且我不喜歡男的。”

  璃寬茶瞬間就傻了,“您不喜歡男的,您還捏那麼多男人?再說這和您喜不喜歡男人有什麼關系,我要說的是,您面對魘後的時候,態度應該轉變一下。”

  令主總算把心放回肚子裡了,這只蜥蜴有時候腦筋不怎麼好使,他真怕他太依賴他,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來。令主對自己的定位一向很准,正直,陽剛,充滿原則。感情方面,從來都是寧缺毋濫,否則多少女妖不夠他選的,還會光棍到今天?幸好蜥蜴識相,要是敢動歪腦筋,自尊心極強的令主感覺受到了冒犯,可能會一巴掌呼死他的。

  他嗯了聲,歪過腦袋打量他,“你說要轉變態度?怎麼轉變?難道本大王今天的語氣還不夠好嗎?”

  作為情場老手的璃寬,暗暗對令主的這種自以為是嗤之以鼻,“您知道屬下追求姑娘,為什麼總是屢戰屢勝嗎?”

  “因為爬蟲的目光都很短淺吧。”令主只想到了這個原因。

  璃寬險些吐出一口血來,“主上,您到底還要不要聽屬下的建議?沒看見今天魘後不願意嫁給您嗎?以她現在的態度,屬下覺得就算把她娶進魘都,她也不會踏踏實實和您過日子的。”

  令主發現事態確實很嚴重,他第一次真身面對她,很緊張很小心。可是她呢,嘴裡說得客氣,其實追根究底就是一句話,十分嫌棄他,不願意嫁給他。令主頓時有種要崩潰的感覺,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他有哪裡不好嗎?他富有魘都,梵行剎土上他最有權,他是老大。結果連一個姑娘的心都贏不回來,說明他的技術確實不行,比璃寬差遠了。

  他擺出一個誠心請教的態度來,雖然這態度看上去依舊居高臨下,“阿茶,挑挑我的毛病,說說你的想法。”

  璃寬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您第一句話就說錯了,和姑娘初次見面,您應該大力稱贊她的美,而不是跑上去就說‘你准備一下,明天我來娶你回家生娃’。”

  令主很驚訝,“我沒說生娃呀,我還沒想到那一層呢。”

  “我就是好有一比啊,主上!”璃寬在竹下轉圈,邊轉邊道,“您應該說‘我仰慕你已久,趁著這次你來梵行剎土,咱們先成個親,然後再互相了解一下’。您看,這樣是不是委婉多了?”

  令主考慮了下,“好像是的。”

  “何止好像,”璃寬說,“簡直太委婉了!還有她說要退婚,您是怎麼說的?”

  令主低頭沉思,“我讓她把聘禮退給我。”

  看看這種小肚雞腸的做法,一點風度都沒有。買賣不成情誼還在呢,讓人家退聘禮,一點都顯示不出大人物的光輝來好嗎。

  “您不應該逼她,應該苦苦哀求嘛。把能想到的好話都說出來,什麼你是我的全部啊、我沒有你活不下去啊……總之男人越覺得羞恥的話,女人越愛聽。”

  “這是什麼毛病?”令主怪叫,“好好交往不行嗎?”

  璃寬說不行,“這就是所謂的小情趣,沒這毛病,您的交往還想好得起來嗎?反正屬下覺得,只要和心愛的姑娘在一起,那些情話就像嘴饞時候的口水,自然就流出來了,沒有想像的那麼難。主上,我是看好您的,記住咱們的口號:做愛做的事,交配交的人。您遇上一個合適的太不容易了,一定要珍惜,否則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剛才見過魘後的偶們回到城裡,一致認定以令主的條件,絕對是高攀了。搞得令主很郁悶,開始反省自己究竟有什麼不足,對這位未過門的妻子也越發誠惶誠恐起來。他是想把她娶回家,好好愛護她的,畢竟活了萬把年,真正怦然心動是第一次,就像璃寬說的,太不容易了。然而一廂情願的感情,維持起來好累啊。她一點都不喜歡他,甚至看他的眼神都是迷茫的、渙散的,仿佛他不是一個人,是一坨其他什麼……

  “我說點好聽的,她就會心甘情願和我過日子了?”

  璃寬想了想,“不光說,也要有所行動。主上知道女人喜歡什麼嗎?她們喜歡金銀珠寶,還喜歡花。只要討得她們的歡心,以後就可以任您為所欲為了。”

  最後這個詞果然打動了他,黑黝黝的帽兜下頓時金光一閃,“真的?”

  璃寬點頭點得十分理所當然,“主上不信可以試一試。”

  令主一下從竹枝上跳了下來,“剎土上沒有太陽,連花都不開,北面裹銀山上有雪蓮,我去摘來送她。”

  沒等璃寬再開口,他揚袖便飛了出去,留下一只呆滯的蜥蜴喃喃自語:“裹銀山上有梼杌,很凶的……其實您可以用金子給她打朵花,她一定很喜歡……”

  令主前腳走,後腳魘都大管家來了。他抱著帳冊子左右觀望:“主上呢?”

  璃寬說摘花去了。

  關於花,總和女人有關,大管家不點也通,理了理袖子,“是該花點心思啦。”

  璃寬轉過頭看他,“你來干啥?”

  大管家抬抬手,“我來回稟主上一聲,入不敷出了。”

  入不敷出?魘都的財政問題從來沒有真正解決過,那麼多偶人要吃喝,令主一個人,負擔很重的。不過難題難得久了,也就不當一回事了,璃寬道:“沒吃的就叫他們吸山嵐嘛,看看這十裡八鄉,白天都起霧了。然後你上酆都,找冥君再借點錢,他和令主合辦的九幽客棧,辦了一百來年了,也該盈利了。”

  大管家聽了點頭,二話不說出城去了。璃寬在竹林裡打了一會兒盹,等他睜開眼,令主抱著一朵巨大的雪蓮回來了。裹銀山上太冷,凍住了他的黑袍,他站在土坡上,甩著小木棍敲了很久,敲下了一地冰碴。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8 07:46 PM

第20章

  今天要去送新娘子的行頭,雖然他家魘後自己會幻化,就像昨晚那一身,如果不是有其他用意,真可謂好看到爆炸。能把紅裙穿出濃艷又不俗麗的感覺,那是需要好底子的。當時璃寬下意識看令主,他的表情眼神固然是看不見,但那黑洞洞的帽口正對著她,就說明令主早已經看得入迷了。

  他蹦起來,朝令主跑過去,天光亮了,雪蓮的香味悠悠的,直往鼻孔裡鑽。璃寬說:“主上這麼快就回來了?遇見梼杌了嗎?”

  以令主的戰鬥力來說,一只梼杌不算什麼。他拍了拍袖子,“遇見了,我把它打趴下了。”

  梼杌是四大凶獸之一,長著人面虎足,那是個吃妖的狠角色,普通精怪根本不敢上裹銀山。可是他們的令主為愛情去了,又全須全尾地回來了,璃寬繞著他轉了一圈,發現他生龍活虎,看來連油皮都沒擦破一塊。

  他嘖嘖咂嘴,“主上好大的神通啊,屬下本以為至少要花上一個時辰的。”

  令主說沒什麼,“本大王趕時間。”

  以這個速度來看,應該是一拳解決。這塊土地上,除了令主再沒有第二個人有這麼大的能耐了。璃寬眼巴巴看著他,一雙眼睛裡裝滿了敬仰,“其實屬下常想,主上會不會是被貶下凡的神仙,下來是為了體察妖情,過上個幾萬年,還要回天上去的。”

  令主的動作頓了一下,扭過脖子嗤笑,“神仙找你當手下,臉都丟盡了。本大王不過神通廣大了點……當神仙有什麼好的,連媳婦都不能娶。”

  滿腦子娶媳婦的令主,確實不像個胸有大志的。璃寬覺得霎那的激動都是錯覺,他家令主還是原來的令主,萬萬年都不會改變。

  反正令主心情不錯,他高高興興把雪蓮抱進懷裡,那潔白的花瓣,襯得令主的黑袍都鮮亮起來了。璃寬說:“今晚主上就要洞房了,成親當天的衣裳應當換一換吧?大管家准備了一套吉服,大紅色的,和魘後的正相配,主上要不要試一下?”

  令主猶豫了下,“為了不讓她先入為主喜歡上本大王的貌,還是不換了吧。我要讓她喜歡我的人,那才是最經得起推敲的感情。”

  璃寬忍不住想翻白眼,魘後得幾輩子沒見過男人,才會莫名其妙喜歡上他啊!他又想到個很現實的問題,“洞房花燭夜主上也不打算脫衣服嗎?脫了魘後一樣會看到。”

  令主嘿了一聲,“我的袍子可以撩起來……”璃寬覺得如果自己是魘後,可能真會一腳踹飛他。

  有那麼見不得人嗎,死活不願意露臉,不敢想像黑袍底下的令主是什麼樣。一萬年了,會不會長了一身的老泥,搓下來得拿桶裝?

  令主並不理會他的驚愕,淡然從他的目光裡經過,一手抱著雪蓮,一手挽起了禮盒,“本大王要去見我的魘後了,來呀——”

  他響亮的一嗓子,隨時候命的偶們眨眼就到了,畢恭畢敬垂首聽令。然而有些人是不能出現的,他拿花指了指隊伍中的一個,“你,今天起調到伙房挑泔水去!本大王這麼器重你,你竟敢背著我上般若台勾搭姑娘……”

  被點名的當然是昨天和無方眉來眼去的那個,其實令主知道偶們春心蕩漾,因為自己沒法捏出女偶,他們有需求,他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結果這一縱容,事情大了,他們連魘後都敢下手,那還得了?

  令主醋勁大發,直接將情敵發配了。然後審視一遍剩下的,語重心長告訴他們:“等本大王娶了魘後,你們的好日子就不遠了。現在老老實實收起那些花花腸子,幫助本大王把魘後迎回家。下次鏡海紅蓮盛放的時候,你們的媳婦就有著落了。”

  儼然就是全民娶魘後的熱烈,那些偶一個個興致高漲,盤算著等紅蓮謝時,把媳婦領回家自己養大。等了那麼久,最終一切都是值得的,魘後的美貌大家昨晚都看見了,精致到骨髓裡的身條和五官,擱在誰眼裡都是頭一等滿意的佳偶啊。令主說得沒錯,好日子就在眼前了,給他們高興的,一頓群魔亂舞。把令主往肩輿裡一塞,抬起來就往九陰山狂奔。

  魘後借居在藤妖麓姬的洞府,大家直衝那裡。守門的小妖驟然看見洞門前來了那麼多人,個個面無表情,以為是哪裡招惹了陰兵,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麓姬抿著頭發出來,向肩輿行禮,還沒彎下腰,被一股極大的力量甩開,狠狠撞在了洞口的石柱上。這下撞疼了,她揉著肩嗔起來,這麼不懂憐香惜玉的人,還指望討媳婦?回首看,只見黑袍一閃進了洞裡,沒等她說話,兩頰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一根細而長的信子放肆地在她面上探了一圈,“麓姬,本使注意你很久了。你看我是血肉之軀,沒那麼多禁忌。你要是願意,咱們挑個時間,發展一下感情唄……”

  下流的蜥蜴!麓姬一個藤鞭拍過去,結果被他一把抓住了。再輕輕一扽,身不由己地撲進了他懷裡。

  所有人都在外面候著,令主是一個人進洞裡的。可能這回是壯足了膽,打算和未婚妻獨處了,不一會兒就見振衣和瞿如被扔了出來,洞府石門砰地一聲關上了。振衣卯足勁要衝進去,被兩掖的偶狠狠拽住,他們異口同聲:“不要壞了主上的好事,你敢不服,我們就打你!”

  山洞很深,深便暗,岩壁上點著火把,松油滋滋燃燒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無方看著面前漆黑一團的男人,一向無所畏懼的心,大大瑟縮了一下。

  “白令主……”她努力平穩聲息,“你究竟想干什麼?”

  想干什麼……當然是想娶她啊。不過令主經過璃寬的一番悉心開導,已經知道談情說愛是不能太過開門見山的了。他將禮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笨拙地把手裡的雪蓮遞到她面前,“娘子,這是我從裹銀山上摘來的,送給你。”

  他的那句娘子令無方十分尷尬,她把手背到身後,“令主別這麼稱呼我,我不是你娘子。”

  令主有點著急,一著急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囁嚅半晌道:“你不喜歡嗎?我和梼杌惡鬥了一場才摘來的……”一面說,一面撩了袖起給她看,“受傷了,還在流血。”

  這怪模怪樣的套近乎,卻讓無方心念一動。她瞥了眼,那手臂上有深深的口子,是被鈍爪劃開的,所以切口不規整,甚至有死肉卷起來,卷成了蝸形。

  她猶豫了下,拳在袖子裡抓抓放放,最終指了指石凳,“坐吧,傷口太深了,我替你包扎一下。”

  令主心裡悄悄高興起來,他依她的話,拘謹地坐下,懷裡還抱著那朵巨大的雪蓮花。默默看著她回身在包袱裡翻找藥和繃帶,那纖纖的身形真有些瘦弱。令主心疼地想,等她過門,一定要養胖她。他空做了五千年梵行令主,從來沒想過搜刮民脂民膏,現在有媳婦了,魘後一定得吃好的,穿好的,他決定回去就擬一道手令,向剎土所有妖族征收太平稅。

  她手勢輕柔,把東西都搬到他面前。火光照耀她的臉,她的眼睫烏濃,在顴骨上投下一排厚重的陰影。令主有點看呆了,呆得一動不動,她等了等,示意他把手臂放到桌面上。

  可是懷裡還抱著花,令主隔桌努力把雪蓮送到她面前,“你收下吧,這花不單能看,還能吃。”他扭了一個花瓣下來,自己做示範咬了一口,“很甜的。”

  無方看著缺了一瓣的花,忽然發現這令主好像不如傳聞中的那麼壞,簡直有點傻。

  她不得已接了過來,這花真的太大了,大到能把她的半個身子裝下。反正令主很開心,他又扭了一瓣,“娘子你吃吧,雪蓮三千年才開一朵,吃了可以增長修為。”

  又缺了一瓣,那巨大的缺口正好可以嵌進她的臉。令主把花瓣疊了一下,靦腆地伸過來,“你騰不出手,我喂你。”

  無方覺得不知說什麼好了,如果他真的那麼惡劣,她倒有反抗精神和他狠鬥一番。可是眼前這位令主分明缺心眼,一個心理有殘疾的人,她也不好意思讓他太難堪了。

  她微微別開臉,“多謝令主,我沒什麼胃口,還是先處理你的傷口吧。”

  令主怏怏縮回手,修長的指尖掂著那花瓣,帽兜的弧度看起來垂著頭,姿勢有點落寞。他說:“我沒關系,長兩天就好了……昨天我貿然和你說那些話,你一定生氣了,我去裹銀山摘花是想哄你高興,沒想到你還是不肯笑一笑。”

  還要笑?叫她怎麼笑得出來?雖然妖的世界單純直接,但婚嫁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決定的。

  她把手裡的花放下,嘆了口氣道:“令主抬愛,無方很感激。可我這趟來剎土,不是為了成親……成親這種事沒有這麼辦的,總得先通個氣,等對方答應了再張羅起來。你先斬後奏,分明是逼婚,恕我不敢苟同。”

  令主傻了眼,看這意思,還是不肯嫁?那他怎麼辦呢?他期期艾艾說:“我也是為了節約時間,活著總要成親的……娘子有心上人了嗎?”

  無方搖頭,“沒有,沒有也不表示我一定要嫁給令主。”

  令主又開始自說自話,“我有心上人,就是你啊。反正你都沒有誰可以和我比較,不如就嫁給我算了。我保正會對你很好,我是個重情義的人。而且我有手藝,你喜歡什麼,我捏給你。我還有最大的一個優點,就是專情。魘都連一個女人都沒有,你可以對我很放心。”

  說他傻,其實他一點都不傻,知道給自己臉上貼金。無方失笑,“魘都沒有女人,不是因為令主不會捏嗎?”

  謊言被戳穿是十分令人尷尬的,令主結巴起來,“不……不會……誰說的?就算……就算不會,梵行剎土上女妖那麼多,找個做模子還是可以的。”

  無方沉默下來,頓了頓才道:“令主果然是為了解女人的身體,才急於成婚的。”

  令主張口結舌,發現璃寬茶沒進來是最大的失策。這個問題太犀利了,接下來他應該怎麼回答?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8 07:48 PM

第21章

  令主腳尖搓地,幾乎把地面捅出一個窟窿來,“雖然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最主要的是……是因為我喜歡你。”終於憋出一句,令主大大松了口氣。自己心裡反復思量,這句應當回答得很不錯,璃寬不是說了嗎,男人覺得越羞恥的話,女人就越愛聽。鐵血如令主,這輩子沒有說過喜歡誰,今天對她說了,那一口唾沫就是一個釘,她好意思不感動嗎?

  無方沒想到等來的是這樣的回答,頓時背上發寒,心裡發毛,疑心自己聽錯了,倉惶追問了一句,“什麼?”

  帽兜下的令主臉又紅起來,不過倒也坦然,“本大……我的意思是,我年紀大了,該成個家了。成家是最重要的,以後順便捏些女偶給孩兒們做媳婦,不是一舉兩得的事嗎?”

  他倒還算老實,對目的毫不諱言。無方坐了下來,也不接話,打開盒子取出針,穿上天蠶絲,指了指桌面道:“把胳膊放上來,我是醫者,容不得血淋淋的傷口。”

  令主聽了撩起衣袖,把手臂橫陳在她面前,那極細的針從他皮肉間穿過,因為早就麻木了,也不覺得疼。

  近距離看自己的媳婦,真是越看越喜歡。他小心翼翼說:“娘子,我以前就聽說你醫術高超,很仰慕你。後來觀滄海托信鳥傳話給我,把我高興壞了。我真的很喜歡你,你可以也喜歡我嗎?”

  無方專心縫合傷口,沒怎麼細聽他,只道:“我不是你的娘子,我也沒有打算嫁人。令主的好意心領了,傷口包扎好你就回去吧。”

  令主滿腔熱情付之東流,她這麼說,他忽然有種悲從中來的感覺,悶頭道:“我也不打算逼你,可是拿了我聘禮的人是你,你不嫁給我,那我這場婚禮怎麼辦?況且聘禮事小,本大王的名聲事大……”到最後連自己都不忍心說下去了,被蹬一次,又被蹬一次,難道注定要孤獨一生嗎?

  說到聘禮就是無方的軟肋,她一瞬沒有勇氣再理論了,針捏在指尖,就像現在的處境,進退不得。

  令主見她不說話,料定還有游說的空間,於是重新振作了下精神,指指那個禮盒道:“裡面是嫁衣,我托冥後給你做的,你要不要試試看?我去給你拿來。”

  無方的針還沒來得及收,他起身就去開盒子。拎出嫁衣抖了抖,煙籠的輕紗下是烈焰般的紅,鑲嵌其上的金絲在燈火下細芒閃爍,一重又一重的瓔珞,隨著他的抖動發出簌簌的輕響。

  “快看,好看麼?”令主歡欣雀躍,認為世上沒有一個女人能拒絕華服的誘惑。

  無方對這些東西興趣缺缺,只得隨口說好看,給縫線打完結,厚厚上了一層藥,最後拿繃帶替他包扎好了。

  其實令主一直孤苦伶仃,從來沒有人這麼溫柔的對待過他。以前受傷了,自己舔舐傷口,痛也說不出來。現在不一樣了,他有娘子了,就像茫茫海上漂泊,找到一座燈塔,也更堅定他要娶她的決心。

  “我幫你換。”他討好地說,“穿上一定很好看。”

  無方綠了臉,老妖居心叵測,肯定是想偷看她。欲發火,怵他法力高強,不好說破,轉過頭淡淡道:“放下吧,我回頭再試。”

  令主有點失望,但不難過,重新疊好放回去,又把案頭陶罐裡的青枝拔下來,插上了那朵缺了花瓣的雪蓮。

  他在那裡忙,無方恍惚看見了一個手腳勤快的上門女婿。不過這女婿的來頭有點大,來歷也成謎,真要嫁給他,自己是萬萬不願意的。可現在推又推不掉,他看上去一根筋,恐怕認准了就不動搖了。

  她又想起剛才看見的那條手臂,上萬高齡,皮膚卻年輕鮮煥,不得不讓人對黑袍底下的容貌產生好奇。她猶豫了下,試探著問他,“令主從來沒有摘下過風帽?”

  令主頓時羞赧,“看來娘子對我很感興趣,想知道我長什麼樣子……其實你現在看不見我的臉,是因為你對我沒有用真心。我們這族由來如此,等你真心待我了,這重屏障根本阻擋不了你的視線。”

  無方大感訝異,“令主有族人嗎?”

  提起族人,他的語調變得相當輕快,“當然有,不過離這裡很遠,且每次入世只有一人,長成後再相見的機會很少,所以本大王很孤獨……以後就好了,有了娘子,就有人和我做伴了。我們可以形影不離,我給娘子做蓮舟,我養泥胎的時候,娘子就在鏡海上泛舟……”他自己想像著,笑得花枝亂顫起來。忽然意識到失態,忙咳嗽一聲,負起手,慢悠悠踱開了。

  無方忍不住在心中暗嘆,原來魘都令主就是這模樣。名聲那麼響亮,整個梵行剎土全在他掌握之中,結果聞名不如見面。不過這樣倒也好,之前很擔心振衣代嫁,落到他手裡會出事,現在看來似乎不那麼危險。

  她放心下來,隨意敷衍了兩句:“令主是剎土上的蓋世英雄,這裡女妖遍地,沒有一個能入你的眼嗎?”

  令主聞言一笑,“我不喜歡妖,我喜歡煞。”說完連自己都驚訝,天啊好像開竅了,他居然會說情話了!璃寬雖然不靠譜,但他的預言相當精准,果然遇到對的人,張口就能胡謅。未婚妻固然因此有點不自在,這很正常,一個沒有聽慣甜言蜜語的姑娘,頭一次面對這麼英俊瀟灑,氣宇不凡,還溫柔多情的男人,確實會芳心大亂的。

  “娘子……”他樂顛顛的,又叫了一聲,“我盼今天盼了很久了。”

  無方聽見那聲娘子就起栗,反應不敢太激烈,怕惹他起疑,只是抿唇一笑,“令主該回去了,拜堂前見面不吉利,寧可信其有吧。”

  令主嗯嗯點頭,發現不管她說什麼,自己都會無條件附和。所以成親真好,尤其娶一個聰明的女人,簡直就像給自己加裝了一根脊梁骨,令主覺得自己腰杆更直了,連走路都生風了。

  看她的態度,應該默認了吧,拜堂說得那麼理所當然,令主感動得直想哭。他腳下磋了兩步,“不要這麼見外了,以後叫我阿准吧!那娘子,我先回去了,夜裡再來接你。”

  無方耐著性子說好,“你慢走,我就不相送了。”

  令主忙道不必,“你歇著吧。”害怕自己顯得婆婆媽媽,連頭都沒敢回一下。

  到了外面他又活過來了,佯佯走出去,和葉振衣錯身而過時忽然頓住了腳,“這梵行剎土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待我和你師父完婚,即派人送你回中土。把這裡的事都忘了,不要再回來。”

  令主的聲音裡透著冰霜,卻半點不顯得蒼老,論起音色,潤如走珠,句句鏗鏘。他很少和外界的妖魔說話,連麓姬都沒有近距離接觸過他。但他對振衣的那幾句,很明顯可以分辨出來,絕不是吩咐,而是命令。

  麓姬不安地看看振衣,擔心這凡人經不住嚇唬,臨陣脫逃,誰知並沒有。他的回應頗有大將之風,不驕不躁道:“多謝令主,屆時我與師父見了面,自然會離開剎土,不勞相送。”

  那黑袍顯出點頭的動作,姿態優雅地坐進了肩輿裡。稍待片刻,用一把折扇撩起了輿上的垂簾,“藤妖,天黑之前,魘後交由你照顧。你要保她無恙,要是出了半點差池,我唯你是問。”

  嚇得麓姬叩拜下去,伏在地上諾諾稱是。

  璃寬咧嘴一笑,快步跟上了隊伍,心裡不住贊嘆,主上的人格堪稱分裂,人前一副霸主作派,人後麻繩穿豆腐,也不知剛才在魘後面前露餡兒沒有。

  化出原形爬上肩輿,扒著門框往裡看,令主斜倚著圍子,從肢體動作就能解讀出心情大好。璃寬舔了舔舌頭,“主上,魘後已經答應和您完婚了?”

  令主說當然,“她還很擔心拜堂前見面,將來會不吉利呢。”

  璃寬哦了聲,暗暗思忖這不是不想相見的托辭嗎,但令主既然這麼高興,也就不去戳穿他了。反正離天黑只有三個時辰,這剎土地廣,都在魘都掌握之中。令主的偶,一部分想媳婦想得花痴,更大一部分還是恪盡職守的,所以也不怕靈醫師徒翻起浪花來。

  璃寬討好令主,獻媚地拱了拱爪子,“恭喜主上,一萬年一開花,您比裹銀山的雪蓮更不容易。”

  令主哼了一聲,“要開就開朵大的,本大王可不像你。”

  有著落了,果然開始得瑟了。璃寬扭過頭,衝護衛長扮了個鬼臉。

  “今晚一定要大醉一場。”他舉了舉爪子,“咱們魘都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了,等令主娶完魘後,我璃寬茶要娶麓姬。”想起那細細的腰肢和柔軟的肩膀,璃寬精神為之一抖擻,渾身上下立刻充滿了力量。

  見誰就想娶誰,這只蜥蜴的感情世界太豐富,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令主現在要考慮的是洞房花燭夜應該怎麼過,單身萬年沒有交過女朋友的令主,這方面還是門外漢,害怕露怯了,讓媳婦兒看不上。

  好在這是個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令主有神通,有法寶,他從昨天起開始研究那套動作,記錄下各路妖魔的處理方法。屆時依葫蘆畫瓢,應付一個小姑娘絕對不成問題。

  孩子不光可以捏,還可以生,想起這個就心花怒放。令主把乾坤鏡拿出來努力觀摩,溫習完了再藏進懷裡,心猿意馬時聽見璃寬羅裡吧嗦不停念叨:“我要娶麓姬,要娶麓姬啊……”

  令主罵了句不要臉,“人家肯嫁你就去娶,嚎什麼喪?別怪本大王沒有提醒你,那只藤妖的起點比較高,先勾搭上了偶,以你的姿色,恐怕她看不上你。”

  璃寬不屈,“我也是俊俏一少年,哪裡比泥人差!主上放心,先把您的事辦好,後面的屬下自己會解決。她要是不願意,屬下就睡服她,讓她知道我的厲害,到時候還怕她不哭著喊著要嫁我?”

  貓有貓道,狗有狗道,璃寬辦起缺德事來得心應手,令主沒那閑工夫為他操心。反正今晚自己要成親了,想起新娘子嬌羞的臉龐……令主把手壓在鼠蹊上,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8 08:05 PM

第22章

  等天黑,成了令主漫長生命中最焦躁、最無聊,但又最充滿意義的一次經歷。

  魘都的天和梵行剎土別處的天不一樣,別處黑得早,這裡是越過鐵圍山,唯一有殘陽泄漏的地方。雖然那光根本稱不上陽光,充其量是對雲層的暈染,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久了,格外珍惜這份難能可貴。

  令主當初選地方造城,稀圖的就是這一點,可是這巨大的好處,今天看來卻有點難耐。胸前斜挎著大紅花的令主站在城頭上,焦急地仰頭看天。極光隱約在地平線上流轉,天不黑,也只是一點淡淡的,如同輕煙一樣的痕跡,劃將過來,劃將過去……漸漸跑遠了。令主開始考慮,要不要動用一點手段,讓天早些黑。又怕太性急了,新娘子沒有准備好,見他去得匆促,回頭再鬧脾氣。

  他抓耳撓腮,轉了一圈又一圈,撫撫先前她為他包扎的傷口,心頭的溫情綿綿如浪。

  其實他是個很簡單的人,喜歡誰也只需要一瞬。如果之前的感情僅僅是基於對未婚妻這個稱呼的本能,那麼在被她摸過了手臂之後,這愛就像爆發的山洪,一發不可收拾了。千萬年了,除了打鬥,沒有和姑娘有過肢體接觸,令主很執著地認為,但凡黑袍遮住的地方,誰碰了誰就得負責。艷無方是又拿聘禮,又輕薄他,這門親不結也得結。

  他靠著圍欄,伸頭往下看看,大紅花轎已經停在城門上,儀仗都准備妥當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叫璃寬:“時辰到了沒有?”

  璃寬茶捧著蓮花更漏來給他看,“還有半個時辰,主上稍安勿躁。”

  怎麼能不躁呢,令主半彎著腰,透過鏤空的雕花往裡看,那水滴得太慢了,半天才啪地落下來一顆。水平面離戌時遠得很,他一氣之下從裡面舀出一勺來,這下子好了,他笑著指了指,“看,吉時到了。”

  其實用不著那麼麻煩,一切不都是他說了算嘛。璃寬放下更漏招呼起來,大家各就各位,儀仗執起了大旗,鼓樂背上了家伙,山門一開,浩浩蕩蕩的隊伍從魘都奔湧出去,那麼大的排場……人多就是好啊!

  一路上圍觀的飛禽走獸有很多,大家目送騎著高頭大馬的令主走過,各式各樣的面孔,各式各樣的眼神。但凡復雜一點的,令主自動理解成了羨慕,這麼一來,心情好得想放聲高歌。

  娑婆世界不是有句話嘛,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快意不過如此。魘都離九陰山不遠,幾十裡對於他們來說,必須有意蹉跎才能多花點時間。否則一抬腳的工夫就到了,別說新娘子,連令主自己都沒做好准備。

  越走越近了,也越來越緊張。令主聽見自己牙齒相扣,哢哢作響。他對前面牽馬的說:“阿茶,本大王怎麼覺得有點冷?”

  璃寬理解他的症狀,“新郎官都這樣,等您見到魘後,自然就熱起來了。”

  於是馬上的令主盡情顫抖,抖得篩糠似的,大概這就是幸福的感覺吧!

  濃霧又起了,迎親的儀仗穿的是紅色。昏暗的天光下,荒涼的曠野上,一隊鮮煥的人馬伴著悠揚的樂聲凌波而過,頗有幽冥鬼嫁的陰森感。前面就是九陰了,山巒在霧氣裡露出倉黑的陰影,大隊人馬的腳程也加快了些。漸行漸近,漸漸看清,山腳已經架起了草廬,闊大的棚子底下張燈結彩,喜慶的燈籠,把整片荒地都染成了紅色。

  盛裝的新娘,一人獨坐在棚子下,身上瓔珞重重,頭上覆著紅紗。迎親的偶們圍著棚子載歌載舞,令主在錯綜的人影裡看他的新娘,身姿端莊,兩手壓著裙,裙下露出尖尖的鞋履,說不出的嫵媚和溫婉。

  他走過去,無措地搓著手,“娘子,我抱你上花轎。”

  坐著的人身形明顯一震,但一言不發,令主料想這又是成親當天的破規矩,拜堂之前不能說話。

  無論如何,心裡是極高興的,他身手矯健,一把抱起了他的新娘子。第一次抱女人,令主的心都快從嗓子眼兒裡蹦出來了,掂一掂分量,暗自納罕,看著挺瘦弱的,沒想到長得還挺結實。

  令主終於娶到媳婦了,偶們比他還高興,圍成一圈亂糟糟起哄。令主被幸福衝昏了頭腦,腳下打著飄,把新娘子抱出草棚,送進了花轎裡。

  鼓樂又起,花轎上肩,偶們腳步輕快,一起一落間把轎子顛成了浪尖上的小船。令主春風得意,覺得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已經完成了,剩下的日子只要和新娘子纏纏綿綿就好。他是個沒什麼大志向的人,活了上萬年,也不過混吃等死。現在又來一個人,兩個人混吃等死,就熱鬧許多了。

  他想著無方的臉,腦子裡暈乎乎的。攥著韁繩的手心裡攢了滿把汗,一顆從來不會悸動的心,今天一陣陣跳得雜亂無章,肋骨就像遇冷收縮,忽地一下,血直往臉上拍……身後的花轎是巨大的誘惑,令主忍不住悄悄回了幾下頭,轎門上垂掛的輕紗很薄,兩掖迎親的火把照亮裡面的身形,他的新娘子這回沒有表現出抗拒的姿態,想必已經認命了。其實她真的不必那麼視死如歸,他了解自己,他是個很好的人,以後婦唱夫隨,她絕對吃不了虧的。

  一路吹吹打打,大管家一個月來的加急訓練頗有成效。雖然間或也有人跑錯調子,但大方向沒錯,大家也吹得興高采烈。

  花轎進城了,回時絕對比去時快。令主的肢體動作無一不彰顯著著急入洞房,作為城眾的偶們是非常理解的。

  “開過去、開過去……”大管家在城門上大喊,因為四面八方來道賀的妖魔太多了,幾乎把吊橋壓塌。一通群魔亂舞,難保不會嚇著魘後,當然是先進城,再說後話。

  穿著綾羅,搖著折扇的冥君來了,作為友好鄰邦,知道令主大喜,沒有不來道賀的道理。不單冥君,鎢金十六城的城主也到了,就算魘都沒有送喜帖,他們也不能失了禮數,因為白准喜歡秋後算賬,到時候給你兩雙小鞋穿,可夠大家喝一壺的。

  人數超出預算,結果難煞了全盤指揮的大管家,本來沒准備大肆操辦,現在憑空多出這麼多人,他覺得調度不過來了。令主還沒下馬他就追著問:“酒菜不夠了,怎麼辦?”

  令主大而化之一揮手,“讓太瓏送酒來,收了禮金再結算。菜好辦,外面打野味活殺,架起火堆現烤,反正吃的是氣氛嘛……啊,邊山主,多謝多謝……”

  新郎官招呼客人去了,大管家吹著氣回看花轎,現在太忙了,後面的禮儀他是顧不上了,反正璃寬茶在,停下的花轎總有人接手的。

  各忙各的,第一次辦喜事的魘都亂成了一團麻。新娘子的花轎停在那裡,居然無人問津,好在令主沒有走遠,他在轎子附近和賓客寒暄,眼神時時溜過去,被冥君大大嘲笑了一番。

  “據說魘後是鎢金百年難遇的美人,白兄艷福不淺啊。”

  觀滄海立刻跳出來作證,“嫂夫人絕對是第一絕色,人品高潔,醫道深山。當初小弟屍毒發作,是嫂夫人為我醫治,令我至今感念,大恩不敢相忘。”

  天極城主難掩惆悵,“靈醫隱姓埋名在我城中看了五十年塔,我卻從來不知道……”

  眾人悻然摸了摸鼻子,誰能想到呢,一朵牡丹就這麼被牛嚼了,可惜啊,可惜啊!

  這麼傷感的話題不要再繼續了,繼續下去保不定白准要打人。這剎土上新人成親不興扭扭捏捏的,當初冥君娶冥後,冥後就是自己抱著她的小包袱走進酆都的。大家又開始攛掇,“請嫂夫人出來見見兄弟們吧,我等遠道而來,給大家敬杯酒也是應該的。”

  令主有點為難,像他醋勁那麼大的人,很討厭別人看他的新娘子。但今天是大喜之日,來者是客,他就算想揍他們,也得注意影響。

  他回身看看轎中人,俯身道:“委屈娘子,打發了他們就完了。”

  轎子裡的人直呼晦氣,一直等待四下無人的機會,可沒想到進了魘都就是妖山妖海,根本沒有獨處的時候。情勢所迫,只得從轎子裡走下來,被一只冰冷的手隔著嫁衣握住了腕子,透過蓋頭看見一張慘白的女人的臉,連吐出來的氣息都是涼的。她卻顯得很熱情,“嫂夫人不必緊張,我家冥君與令主如至親兄弟,今後咱們就是一家人……”

  夜光杯放進了新娘子手裡,令主還是很顧念新媳婦的,他亦步亦趨跟著,擔心誰借酒蓋臉,唐突了他的娘子。

  新娘賞臉,大家都很高興,紛紛舉杯回敬。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不知哪裡忽然刮來了一陣妖風,那風吹起了新娘子的紅蓋頭,蓋頭下戴著花冠的新娘有張濃墨重彩的臉,雖說五官不難看,但離鎢金剎土第一美人的標准差了好遠。

  大家都呆了,幾十雙眼睛怔怔看著,連令主也傻了。

  他撐著膝頭審視再三,妝面厚重,脂粉刷了足有三寸,連鼻子眉毛都分不太清了。他開始猶豫,不敢確定底下的真面目到底是不是他之前看見的那張臉。他的無方,不應該是這樣剛毅的五官啊……

  忽然一激靈,他抬袖一揮,掃落了案幾上的酒盞。一股從未有過的憤怒充斥他的心房,他直指盛裝的新娘:“葉振衣,你敢這樣愚弄本大王!”

  振衣還未來得及反應,被他一掌擊在胸口,背部猛力撞向牆垣,生生撞出了一口血。

  出大事了,眾妖到現在才回過神來,令主的媳婦被調包了,李代桃僵的還是個男的。令主的臉今天算是徹底丟光了,接下去該勃然大怒了吧?

  果然的,魔王生氣,聲勢相當大。狂風驟起,昏天黑地,抓地力不好的妖直接被吹飛了。然後一聲憤怒的狂吼充斥了魘都南北兩百由旬,眾妖嚇得噤聲,連跟前大紅人璃寬茶都縮到牆角,連大氣都不敢喘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8 08:07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7-7-18 08:19 PM 編輯

第23章

  有時候一件蠢事的發生,從剛開始就有預感會失敗。可是既然開弓了,就沒有回頭箭,只有繼續走下去,走到無路可走為止。

  身後有吼聲隱約傳來,雖然聽上去已經很遙遠,但對於無方來說,還是心尖打顫。她從來沒有嘗過這種感覺,就算當初被道士追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過是驚悚更多,談不上害怕。這回呢,是真真實實的恐慌,一個陌生的雄性怪物要打你的主意,她作為姑娘,處於弱勢,權勢沒有他大,打也打不過他,逃跑成了唯一的出路。

  可是那一聲吼,是不是表示李代桃僵的戲碼已經穿幫了?振衣會有危險嗎?她猶豫不決,不住扭身回望,瞿如也聽見了,速度非但沒有緩下來,反倒用力振翅,飛得更高了。

  “師父不要瞻前顧後,師弟總有辦法脫身的。如果他死了,那更不能讓他白白犧牲。”

  花了力氣救回來的人,最後為她而死,這妙手仁心也太墮落了。無方長眉緊蹙,“我們剛過朽木山,現在回去,也許還來得及。”

  “回去給魘都令主做娘子?和他生一堆小妖怪?”瞿如嘿嘿一笑,風灌進嘴裡,沒換過氣來,不留神噎了一口,啃啃一通咳嗽。咳了半天才略平緩,尖著嗓子安慰她,“既然逃出來了,就別想太多。說實話振衣不過是個人,死了就死了。等事後咱們想個辦法尋回他的魂魄,放進別的宿主裡,到時候江河湖海任君遨游,比活著當人好多了。”

  話雖如此,但從生到死,或是從死到生,這一步巨大的跨越走起來都很痛苦。

  “我覺得我可能做錯了……”無方喃喃,“我一直在救人,這次恐怕要害了振衣了。”

  瞿如道:“害就害了,如果不為救他,師父也不會去森羅城找觀滄海討血蠍,更不會莫名其妙和白准有婚約。一切因緣由他而起,當然也應當由他去滅,經書上不都是這麼說的嗎。九陰女妖如果靠譜,會帶師弟到渡口和咱們彙合的,咱們先去妙善界等著,兩個時辰不到就別管他了,直接回鎢金剎土吧。”

  可說起鎢金剎土,前途又變得一片晦暗。聽說剎土十六城的城主都來魘都參加婚禮了,那片土地上不知還有沒有供她落腳的地方。

  “師父……”瞿如的語氣也有些茫然,“過了鐵圍山,我們去哪裡?往東南是閻浮,往東北是娑婆世界。”

  無方沉吟了下,“娑婆世界……如果要避開白准的勢力,去我出生的那座中土小城也好。不過一千年過去了,那座城不知還在不在。或者干脆去才長安,咱們開個醫廬,專給人治妖鬼病,也能謀生。”

  謀生這種事,對她們來說實在太簡單了,端看願不願意做罷了。去中土唯一的不足在於那裡是人的世界,她們是異類,鬧得不好會成為眾矢之的;南閻浮提呢,是妖魔的天下,人和妖習慣共處,誰也不會排擠誰,她們活得更自在些。

  誰能想到,一場莫名的親事害得她四面受敵,這個白准真是個害人精!她咬了咬牙發力疾馳,向下看,山脈在眼底飛快倒退,不消多久便到了妙善界。

  壓下雲頭落地,界碑內外晚上有妖鬼市集,人影往來還算熱鬧。順著路往前,街道兩旁巨大的風燈照著各種幌子,酒樓客棧一樣都不缺。

  兩個姑娘背著包袱走夜路,上前招攬住店的不少,因為怕著了吞天的道,一概都謝絕了。匆匆趕到渡口,外面蒼茫的水像一海子墨,在夜裡黑得透徹。再等兩個時辰,振衣來了就一同走,如果他不來……無方覺得有些對不住這個徒弟,自己還沒好好教導他醫術,卻讓他為他擋了這麼大的禍事。

  鐵圍山方圓三百多由旬,如果背著一個人騰雲,會不堪其重。來的時候雇了船,回去同樣只能用這個方法。好在蛀鐵蟲繁殖的季節過去了,些微剩下些,就算沒有洞冥草也能對付過去。

  瞿如左顧右盼,發現遠處岸邊有個窩棚,棚子外高掛的燈籠照亮了水畔的木蘭船。她指了指,“我先去雇船,師弟來了好即刻上路。”

  無方自然是和她一道去,走近那裡招呼了好幾聲,才看見船家從棚子裡慢吞吞出來。原本尋常精怪的原形,她一眼就能看穿,可是這個卻有點困難,看來看去是空空的一團雲霧,映入眼簾的也只是呆滯的一張臉,和茫然的一雙小眼。

  瞿如顧不了許多了,直說要雇船,“要最大最結實的。”

  船家還是呆呆的模樣,半天哦了一聲,“交錢。”

  無方覺得有些可疑,來的時候並沒有看到這個碼頭,更沒有這個船行,這才幾天工夫,這麼快就置辦起來了?

  她想叫住瞿如,可是瞿如已經跟著進了棚子。她匆忙追上去,剛要踏上台階,被人一把拽了回來。她心裡大喜,料是振衣來了,可回頭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黑色高大的身形,無底的帽兜……來的不是別人,是白准。

  她受了驚嚇,尖叫一聲,狠狠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明白他為什麼來得這麼快,花轎出門她便離開九陰山了,算算時間,他就是一道光,也不可能轉眼即至啊。

  這是追逃妻的手段,看來令主已經忍無可忍了。他扣住她的手臂,無方想掙脫,結果導致他更加用力的鉗制。女人和男人在力量上總是有懸殊的,她使勁推搡他,結果令主就像石像一樣,紋絲不動。

  令主很生氣,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他很好面子,結果一萬年才成的一回親,竟讓人戲弄了。新娘變成男人,來喝喜酒的人臉都綠了,還以為他實在娶不到媳婦,拿偶人自產自銷呢。

  這個不識抬舉的壞女人!令主來時路上怒不可遏,決定見到她要好好教訓她一下,如此無法無天,真以為當妖就不用守規矩了?他想著首先必須教育幾句,她要是不聽話,就大力打她的屁股……然而浩淼的長堤上驚鴻一瞥,不知怎麼積攢的火氣像遇見了水,哧溜一下說滅就滅了。他努力振作夫綱,結果憋了好久憋出一句話來:“你怎麼能這樣,太過分了!”

  無方愕然看他,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但是聽出了他的委屈,一瞬竟覺得有點對不起他。

  怎麼會有這種感覺,是跑得太急顛壞腦子了嗎?她負氣道:“我說了不願意嫁給你,是你強娶,能怪我嗎?”

  令主“那”了半天,氣湧如山,“誰叫你拿我聘禮了!”

  確實,這是最沒風度,但最直擊目標的借口。令主說出去,其實還是有點後悔的,但他找不到別的理由反駁她。幾番變故,把他弄得心力交瘁,如果換了別人,早就血濺五步了。可這人換成了他的娘子,他又揉心揉肺連句重話都不敢說,令主有種強烈的預感,覺得這輩子可能要完了。

  無方被他堵得啞口無言,不想再提聘禮了,只是問他,“我的徒弟,你把他怎麼樣了?”

  就因為那個葉振衣是她的徒弟,搞得連殺都不能殺。令主憋屈地說:“我把他囚禁起來了,囚禁你懂嗎?永遠不讓他離開魘都了,除非你拿自己交換。”

  無方噎了一下,“我既然逃婚了,這門婚事就應該作罷。”

  令主不願意,“你說了不算,得聽我的。你先跟我回去,讓他們再看個好日子,咱們重新操辦。”

  無方氣得臉都紅了,“陰山那麼多女妖,你隨便找一個就算了,為什麼非得是我?”

  令主想了想,“她們沒有你好看,而且我可以化解煞氣,你跟著我,對你有好處。”

  如果只是前半句話,她倒還可以理解,但他說自己能化煞,這就稀奇了。穢土上的老妖,來歷不明,幾乎可以肯定出身不佳。能化解煞氣的是什麼?不是佛界至寶,就是神獸奇珍……無方怔怔看著他,絕不相信他有這個神通。

  令主打量她的臉,十分郁悶,“我沒有說謊,以後你就知道的。我再說句大實話,雖然你長得美,這四大部洲包括娑婆世界,也沒有一個人敢娶你,除非你嫁給神佛。但你也知道,神佛是不能成親的,所以你能選的只有我。”

  令主感情方面確實愚鈍,不過他也懂得壓價的訣竅。怎麼才能讓買家認命脫手?首先必須雞蛋裡挑骨頭。一旦對方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他就可以趁虛而入了。

  他按捺住了得意的心情看著她,她的表情凝重,不知在想些什麼。

  “跟我回去吧。”他好言相勸,“我的名聲那麼壞,人品忽上忽下。你要是不管你的徒弟了,我就命人宰了他。”

  她很快說不,“換他可以,我不嫁。”

  令主又郁悶了,這麼拉鋸不是辦法,他一跺腳,“不嫁就不嫁,但是咱們的婚約永遠算數,什麼時候辦婚禮看心情,怎麼樣?”

  這樣似乎勉強能夠接受,說實話未婚夫這種東西根本沒什麼分量,不喜歡,完全可以置之度外。無方說好,“回去就把他放了,讓他回他的紅塵中去。”

  令主表示一言為定,誰反悔誰是孫子,“但你也得答應我一點,以後留在魘都,我想你的時候要看得見你。”

  無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可以保證留在梵行剎土,但不是非得在魘都。”

  買賣都是商量出來的,令主見她眼神堅定,知道讓步的只能是自己了。他說好吧,“你不能離魘都太遠,附近山頭你喜歡哪個隨便住,還有不能反對我去看你。”

  無方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然而磋商到這步,已經是最大限度的自由了,再跟他討價還價,直接扛進洞房就不好了。

  她輕吁一口氣點頭,他見她屈服了,羞澀地過來牽她的手,“那我們回家吧。”

  無方不喜歡他碰她,甩手把他格開了。發現瞿如不見了,焦急地四處尋找她,“剛才那個棚子還在的……”

  令主抱著胸說別找了,“你們遇見吞天了。還好本大王來得快,再晚一步,連你也走進它肚子裡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8 08:15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7-7-18 08:22 PM 編輯

第24章

  一向只會變幻客棧的吞天這回忽然換了策略,令主在半空中看到這樣的情景,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木蘭舟不過是障眼法,一只能夠讓嘴和身體分離的妖怪,身體在請君入甕的時候,嘴已經變成草棚張得老大。真方便啊,就像蛇一樣,吞進去後沒頭沒腦消化,連咀嚼的時間都省了。基本進了吞天肚子的東西,都沒有機會再活著回來了,令主有點小私心,無方身邊的兩個徒弟都很礙事,一死一傷也挺好的。所以他只要拽住了自己的未婚妻,那只瞿如的死活,他才懶得過問。

  可惜未婚妻完全不是這麼想的,她急得臉色煞白,取下金鋼圈就要撞破幻境。令主見狀嚇了一跳,慌忙抬手攔下了,“這裡是剎土入口,我設了天網不讓妖魔越界。萬一磕破了,我還得花時間修補。”

  她收住手,斜眼看他,“令主不是怕百鬼闖入塵世?”

  他長長呃了聲,比較再三,還是覺得浪費時間對他來說損失更大。

  所以當初是哪裡來的使命感,讓他有動力力戰九妖十三鬼?不會僅僅是因為那些妖怪太吵,打擾到他捏泥人了吧!無方很難對他做出評價,著急找到瞿如,撇下他奔走在長長的海堤上。

  其實令主這人心軟得很,雖然小奸小壞有時難免,但真正的缺德事,他從降生起就沒做過一件。看見未婚妻急白了臉,他想想還是算了,不喜歡瞿如鳥,將來可以把她嫁出梵行,犯不著讓她葬身妖腹。

  他叫了無方一聲,“娘子別急,一切有我。”

  無方不滿他這麼稱呼她,可是反對多次不見成效,也懶得再更正了。這片穢土上,他才是主宰,就算九件事辦得意興闌珊,只要有一件認真,也足夠幫她的忙了。

  她讓開一些,看著他傳喚吞天。喚了好幾聲不見動靜,不耐煩了,伸手一抓,抓住了它頂心的那撮白毛,把它從幻境裡拽了出來。

  吞天疼得嗷嗷叫,兩手捧住自己的腦袋,一面哭一邊求饒,“白准……饒命……”

  令主順勢一推,把它推得跌倒在地,它扣著堤岸上的石縫,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可能作為一只上古妖怪,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委屈吧,吞天回過頭來,那縱橫的泗淚在大臉上呈糊牆之勢,它吞聲飲泣,“我沒有惹你!”

  對啊,沒有惹他,但是惹到他媳婦了。令主彎下腰,看了看它的肚子,“把那只鳥吐出來。”

  吞天說不,“我憑本事吃的,為啥要吐?”

  “哪兒來這麼多廢話?”令主黑漆漆的帽兜對准它,“不吐就把你肚子剖開來!”

  吞天哭得更凄厲了,“上次這樣,這次又這樣……白准,你到底要干啥?”

  要干啥?當然是討好自己的未婚妻了!前任他還沒來得及示好就跟人跑了,這個好不容易到了身邊,強取豪奪眼看不成,再不機靈點,又要重蹈覆轍了。

  令主發現自己的姻緣真是有點坎坷,所以為了護內,只好干點欺凌弱小的事了。

  “你吃的那只鳥是魘後的徒弟,別說我沒警告你。”他衝吞天晃了晃拳頭,“看見沒有?一拳下去,你吐的就不單是鳥了,前天、大前天吃的全都得倒出來。”

  此時的吞天止住了哭,大概是被他嚇住了,也可能在兩種選擇間艱難掙扎。反正小眼睛小鼻子幾乎找不到,就剩一張大嘴,不遺余力地印證著自己的名號。

  終於它還是想通了,狼狽地爬起來,巨大的肚子顯得笨拙臃腫。然後打了個嗝,響雷似的,似乎還有點舍不得,眼巴巴看令主,換來他作勢高舉起的右拳,它嚇得一縮脖子,嘔地一聲,把瞿如吐在了石壩上。

  經過浸泡的瞿如癱在一灘粘液裡,那股味道簡直讓人作嘔。不過總算還活著,她翕動著,渾身濕答答地,抬起頭看見無方嗚咽起來:“師父……”話還沒說全,忽然發現了幾乎融進黑夜的令主,嚇得她撲騰著翅膀滾出去老遠,“魘……魘都……”

  無方臉上毫無表情,已經走投無路了,也不想再掙扎了。她說:“我走不出梵行剎土了,你和振衣還有機會。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你回南閻浮提也好,回不句山也好,不要再跟著我了。”

  然而瞿如堅決表示不同意,“師父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將來重新開門問診,我還要為那些病患帶路呢。”

  當然這些都是場面話,她主要肖想的還是魘都滿城的男人。逃婚這件事,她從一開始就不贊成,現在重回魔爪也是早就可以預料的事。她師父成為魘後,說實在的沒什麼不好,想想眾星拱月的感覺……她忙壓住自己的嘴,擔心忍不住笑出聲來。

  無方萬念俱灰,回身看令主,“你答應到了魘都就放振衣離開,不能說話不算話。”

  令主說當然,“本大王好歹是一城之主,江湖上還流傳著我的傳說,做不出出爾反爾的事來。”說罷傻傻笑了兩聲,“路遠得很,娘子自己騰雲太累了,還是我背你吧。”

  伸過來的一只手素淨修長,可是眼尖的瞿如發現了一個黑點,尖叫起來:“老人斑!”

  無方腦子裡嗡地一聲炸了,老人斑,身體機能退化,五髒六腑開始走下坡路的征兆。令主一萬歲了,可以想像那黑袍底下是怎樣的境況——鶴發雞皮,滿臉壽斑,牙爛得七零八落,說不定還口眼歪斜,出現了中風症狀……雖然這門婚事她一開始就不答應,但已然走到了這一步,完全忽視是不能夠的了。未婚夫老成了那樣,對風華正茂的無方來說,簡直就是滅頂之災。拋開靈醫的身份,她到底是個姑娘。佳人懷春的新芽,被這一缸老鹵給浸泡了,以後的日子還有什麼奔頭?

  她一忽兒千般想頭,令主當然不知道。他聽見瞿如大呼小叫,只覺得這臭鳥好吵。

  抬起手看了眼,先前不知碰到哪裡,蹭了塊髒東西。他隨手擦掉了,哪怕無方看不到他的臉,他也依舊燦爛地衝她微笑,用溫柔的語調說:“娘子,我們回家吧!”

  無方頭昏腦脹,這兩天經歷的事太多了,讓她招架不住。看看瞿如,她滿身稀濕,落魄的鳥毛在海風裡飛揚,夾帶著吞天胃液的味道,實在讓人忍受不了。

  “去洗洗吧。”無方垂著嘴角道,“濕成這樣,還飛得起來嗎?”

  瞿如二話不說跳進了堿海裡,鳥在海水中翻騰,乍一看還以為是鵜鶘。

  背後嗔聲大作起來,嚶嚶地,像小孩的哭泣。她回頭看,發現吞天抱住了令主的腿,令主蹬了好幾下,沒能擺脫它。他是個老實人,為了避免引起誤會,很快表示:“這獸是公的。”

  無方不置可否,分辨了半天,總算從吞天不清的口齒裡聽出了哼唧的內容——結婚嗎?糖呢?沒糖你說個屁!

  令主的耐心其實沒有那麼好,在袍子被它扯下來之前發怒了,拎起來一扔,扔出去十丈遠,“本大王最討厭你這樣的妖怪,賀禮都不備一份,就想著蹭吃蹭喝,你的臉呢?”

  吞天肥厥厥的身子像個肉湯圓,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爬起身還遠遠眺望,令主的態度不見好轉,“找點正經事做,再有妖來告你的狀,我就把你送進八寒地獄去……看什麼看,真等著吃糖呢?”

  令主好凶,吞天嚇得夾著尾巴逃跑了。這時瞿如也清洗得差不多了,跳上岸使勁抖了抖。蹭到無方身邊偷覷令主,令主負著手,黑袍如濃稠的夜,因為看不見表情,無條件顯得高深莫測。她問了個很現實的問題:“師父的丈夫,應該怎麼稱呼?”

  無方一聽頓時豎起了眉毛,這個有奶就是娘的不孝徒!

  令主卻很高興,覺得這只鳥比那個男徒弟強了百倍,識時務的孩子就是討人喜歡。不過稱呼方面確實煞費思量,男師的妻子倒好叫,女師的丈夫要怎麼辦呢?

  “師爹?師公?師夫?”瞿如把能想到的都搬出來了,都不合適,最後只得放棄。

  無方著急要回去找振衣,根本沒空搭理他們。看瞿如說得熱火朝天,煩躁地扔了一句“叫師娘”。於是瞿如愣了,令主狂喜不已,高興到一定程度,忍不住想轉圈圈——這是默認了吧?他的無方終於松口了,不然怎麼會讓瞿如管他叫師娘?師娘這稱呼對男人來說是磕磣了點,但至少表明了一種態度。他是個不拘小節的人,像這樣的侮辱請大力地砸向他吧,他承受得住。

  “娘子……娘子……”她在前面飛馳,他在後面發足追趕,“不用那麼著急,反正人都散了,回去也來不及拜堂了。”

  可惜無方並不想理睬他,他為了擠進她的視線,不得不趕到她前面倒退著騰雲。心裡歡喜,樂顛顛地問她:“娘子,你仔細看看,能看得見我的臉嗎?”

  看得見什麼?黑漆漆一片,除了偶爾忽見金光一閃,再沒有別的了。

  令主從來不介意別人的目光,但將來的妻子對他無情,那可真要揉碎整顆芳心了。如果五千年來最大的願望是梵行剎土太平,那麼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會變成每天盼著他的娘子全方位研究他。她會對他有興趣吧?令主心裡七上八下,必須先表明自己的立場,“娘子,我的容顏只為你綻放。”

  專心騰雲的無方聽見了,心下一緊,險些從雲頭上摔下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8 08:21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7-7-18 08:24 PM 編輯

第25章

  這是無方第一次來魘都,傳說中的魔域,看上去確實有點詭異。

  梵行的建築,有異曲同工之妙,就像雪頓山上的樓閣,鱗次櫛比順勢而建。魘都坐落在丘陵地帶,土地明顯的脈絡組成了它的結構,如同起伏的波浪,為了裝下令主的愛好,收納的盒子也得相應擴大。

  聽說這城是他用兩根筷子搭出來的,無方混跡於妖界,絕對內行。同樣的規模,利用的道具越少,那麼此人的法力就越深不可測。她想像不出來,有點缺心眼的令主,操縱起這滿盤的玩具,且五千年維持原貌,是個什麼樣子。她只看見經歷了無數風霜考驗,泛黑的木材表面被打磨出了堅硬的光澤,如果不用手觸摸,幾乎要誤以為是岩石。

  偶們目睹了令主剛才的潑天震怒,都惶惶不可終日,看到有人從城門上進來,個個站在道旁觀望。雖然之前的婚禮讓令主顏面掃地,但追回逃妻的速度足可以打個漂亮的翻身仗。見過無方的偶們松了口氣,掖著兩手恭敬向她行禮,一聲“魘後”叫得又溫和又纏綿。

  令主很高興,些微的一點小成就就足以令他心情大好。他跟在無方身後,娘子長娘子短的,不停給她作介紹:“這是我們議事的地方……那裡是糧倉。稻谷收上來沒有脫殼,靠人工太麻煩,我引了山泉下來,水流衝擊帶動磨盤,只要在邊上看著就好,可以省很多力……”

  動手能力很強,確實值得誇贊。只是她不明白,好好的妖怪不做壞事,整天研究這個,實在有負他的名聲。他究竟是怎麼變成梵行剎土的黑暗傳說的?難道僅僅因為老資歷和萬年不換的黑袍嗎?

  令主的智囊璃寬茶終於出現了,他迎上來,頗委屈地說:“魘後,您讓我家令主下不來台了,您這麼做是錯的。”

  本來他也是陳述事實,無方並沒有想反駁,倒是令主聽了沒好氣,“誰說本大王下不來台?不要往魘後頭上扣大帽子,婚禮黃了可以重辦,反正他們送來的賀禮我是不會退還的。”

  璃寬噎了下,想想也對,“屬下和大管家趁著主上離開的當口清點過了,數目相當可觀。”

  令主點了點頭,下半年的生計算有著落了。回頭再開些買賣,要養媳婦,准備工作必須做好,偶人可以吸山嵐,魘後可不能像他們一樣。

  無方沒有興致聽他們閑話家常,她問璃寬:“我徒弟在哪裡?”

  璃寬覷覷令主,不知道該不該回答。

  令主為了凸顯威嚴,往城後泛泛一指,“關在魘都天牢裡了。”其實魘都從來沒有所謂的天牢,柴房倒有幾間,派兩個偶人看守著,意思意思就完了。

  璃寬咽了口唾沫,見魘後要往城後跑,他忙上前攔住,好言道:“天牢髒亂,滿地屍骸,怎麼能勞魘後親自去呢。您和主上在大殿稍事休息,屬下去把人帶來。”一面說,一面匆匆揮手,攜一隊護衛順著蜿蜒的台階走遠了。

  無方垂袖站著,操勞了大半夜,到現在才覺得累。早就知道這場逃婚不會成功,但不試一試,又不死心。那些陰山女妖呢?說好了會救振衣的,結果到最後都沒聽魘都的人提起她們,可見事跡敗露後個個明哲保身,果然都是靠不住的。

  令主現在是一時一刻都不想和未婚妻分開了,他站在一旁靜靜陪伴著,鼓起了勇氣才說:“娘子累了吧?等見過了徒弟,我們就回去睡覺吧。”

  結果招來她一蹦三尺高的呵斥:“白准!”

  令主嚇得縮脖子,是他又說錯話了嗎?不過自己的名字從她嘴裡說出來,忽然變得那麼雅致和韻味悠長。果然只要喜歡一個人,必定百樣都好。就算她噴他一臉唾沫星子,他也覺得是甘霖。

  帽兜下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很乖巧地噯了一聲,打蛇隨棍上,弄得無方干瞪眼。

  她心裡不快,郁塞地調開了視線,站在空空的長街上四下看,遠處錯落的紅燈籠在風裡吱扭搖晃,她蹙起眉,回過頭對瞿如道:“振衣沒有日行千裡的本事,一路上妖魔又多,你保他平安離開梵行剎土。”

  令主對打發情敵是很積極的,他插嘴:“不用瞿如送,一只鳥能有什麼道行,半路上遇見蠱雕,說不定全被吃了。”他拍拍自己的胸口,“看我!我可以設個結界,讓那些妖魔傷不了他。再刮一道長風,把他吹過鐵圍山,你看如何?”

  什麼長風,分明是妖風。刮過鐵圍山怎麼落地?從天上掉下來摔死嗎?

  她用一種看傻瓜的眼神看著他,令主發現不對勁,攤了攤手,“我只是想幫幫忙罷了。”

  無方說不必,“只要令主不難為他,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自己在未婚妻的眼裡是這麼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形像,令主覺得很無奈。他嘆了口氣,決定找點事干,遂問:“那只藤妖在哪裡?”

  護衛的偶人出列回稟,“從婚禮開始就沒見過她,主上下令吧,屬下去砍了那株藤,不怕她不現身。”

  令主下意識望了望無方,“娘子你說呢?”

  無方長眉緊鎖,“令主想讓我說什麼?殺了麓姬,因為她沒有看護好我,讓振衣有機會代嫁嗎?”

  令主詞窮,覺得自己也是蠢,他們本就是一伙的,讓她發表意見,難道她會同意處決自己的幫凶嗎?轉回頭再想想,要不是他們瞎攪合,他現在已經和娘子躺在香噴噴的花床上了,都怪這些事兒媽!不給點懲罰,難泄心頭之恨,這麼多孩兒們還看著呢。他咳嗽一聲,“去都靈峰找她,就算她能上天入地,根基在那裡,量她跑不遠。”沉吟一下,伸出一根手指頭來,“削她一百年修為小懲大誡,然後關進寒淵,兩百年不得見天日,去辦吧。”

  其實不見天日,對於生活在梵行剎土的妖不算什麼,唯一不便的是以後都不能找魘都男偶談情說愛了。一兩百年,雖然傷元氣,但攢一攢修為就回來了,並不算什麼大的懲罰。所以說令主到底是個好人,就他留在麓姬洞府的那朵雪蓮,也不止百年修為,算起來麓姬還賺了。

  無方對他怎麼處置麓姬沒有任何意見,她惱的是她答應會助振衣脫身,結果最後連面都沒有露。璃寬茶去帶人了,帶了半天還沒有來,她忽然想起麓姬曾說過的,常用來觀察魘都動靜的那棵甘華樹。回身看,城南幾裡外的山丘上,那樹長得極其茂盛。赤紅的樹杆,明黃的枝葉,如蓋的葉片間隱約有袍角顯露,見她望過去,一閃便隱匿了。

  終於石階路盡頭有火把過來,她迎了兩步,卻沒有看見振衣。璃寬手裡拎著兩個腦袋,到令主面前往上舉了舉,“那個中土人弄死了看門的偶人,屬下沒有發現他的蹤跡,看來已經逃跑了。”

  令主垂眼看身首分離的泥人,脖子上的斷面並不齊整,顯出鋸齒狀,可見不是拿刀砍斷的,更像生拉硬拽造成的。

  “這中土人好大的能耐啊。”他唉聲嘆氣,“可惜了我的孩兒。”

  無方不太相信,“他是真的跑了,還是你們打誑語蒙騙我?”

  璃寬說天地良心,“魘後怎麼總是信不過我們?魘都從上到下都是老實人,九陰山上那些女妖欺負到咱頭上來,主上也不和她們計較。魘都的偶,包括主上和屬下,我們都不愛吃人的,留著葉振衣干什麼,還得浪費糧食養活他。您看看這兩個可憐的偶,他們招誰惹誰了,死得這麼慘。他們也是您的城眾啊,您就一點都不感覺到心疼嗎?”

  這只蜥蜴口若懸河,無方情願相信令主,也不願意相信他的話。她哂笑一聲,“你們不是把他關進天牢了嗎,魘都的天牢這麼不堪一擊,居然被一個凡人逃脫了。”

  這下尷尬了,令主和璃寬對視,牛皮吹破,報應來了。她說得對,天牢是那麼容易被突破的嗎?令主責令璃寬,“你解釋一下。”

  “解……解釋……什麼?”璃寬呆滯地喃喃,忽然靈光一閃,“是這樣的,當初的天牢是梵行大亂時,為囚禁九妖十三鬼而建造的。後來剎土太平無事,天牢閑置了五千年,年久失修,連門都老化了,逃獄當然很容易。”

  令主有時候都不得不佩服璃寬的應變能力,謊話說得那麼合情合理,在他聽來絕對沒有什麼可質疑的。

  可是無方不那麼好打發,她垂眼看地上的屍首,“天牢只有兩個人看管,未免太兒戲了。”

  “因為我們小看了那個凡人。”令主猶豫著接話,“沒想到他身手那麼厲害,早知道就多派兩個人了。”一面叫大管家,“看看我們庫房裡的那些寶貝,有沒有丟失的。別讓人順手牽羊拿走,那損失就太大了。”

  大管家馬上響亮地應了聲,知道令主又在打腫臉充胖子,庫房裡連米都沒剩下多少了,哪裡來的寶貝供人盜取啊。

  但媳婦就是這麼騙的,你跟人家說家裡揭不開鍋了,看人家搭不搭理你。況且以令主的實力,發不發財只是想不想的問題,只要高興,眨眼金銀滿倉玩兒似的,所以算不上欺騙。

  無方呢,因為振衣下落不明,弄得心裡七上八下。瞿如咬著衣角問她,“師父我們怎麼辦呢,振衣是個凡人,這裡牛鬼蛇神遍地都是,他會不會落進別人手裡,被人當小菜給吃了?”

  所以當然得找,他沒有騰雲的本事,應該走不遠。

  眼看她們要離開,令主著急了,“魘都有的是人手,我派人去找就行了,娘子你不能走,答應我的話不能不算數。”

  “算什麼數?你交不出人來,這個交易還談得下去嗎?”無方決定不那麼講道理了,她牽掛振衣的安危,必須現在就去找他。

  她強行要離開,令主當然不干,自己的未婚妻總為別人奔忙,當他這個丈夫人選是死的?他抬袖一指,在她面前結起了屏障,就算她用金鋼圈敲也別想敲破它。

  他決定放點狠話,“艷無方,你可不要挑戰本大王作為男人的自尊心,誰頭上長草都不是高興的事,我說不許你去就不許你去。如果你硬要去,也可以,咱們比比誰的動作快,你先找到他,放他回娑婆世界,我先找到他,就宰了他,你看怎麼樣?”

  無方愣住了,“你在說些什麼,他是我徒弟。”

  “是男徒弟,我不喜歡。”他驕傲地別開臉,抱著胸,拿手肘指了指瞿如,“如果這只鳥丟了你要找,那我沒意見。現在是一個愚弄過我的男人自己逃跑了,你去找,把我放在哪裡?”

  無方忍無可忍,“我和令主並沒有什麼關系,我要去找誰也不必得到你的同意!”

  令主也生氣了,“出爾反爾的人最不可愛了,別忘了今晚的婚禮本來是你的婚禮,結果你給我搞出一個男人來,我差點和他拜堂,你還說和你沒關系?”

  於是兩下裡都氣哼哼,對峙了半天,令主暗暗又開始後悔,臉上也帶了歉意。可惜她看不見,在她眼裡他仍舊是個沒有臉的一手遮天的老妖怪。

  還是不要火上澆油吧,令主強忍委屈,轉過身吩咐璃寬:“命城眾出城尋找,魘都五百由旬內,一個邊角都不許錯過。放本大王的藏臣箭,詔告八方妖鬼不得傷那個凡人的性命。若有發現其行蹤者,速速回稟魘都,膽敢私吞,本大王給他開膛。”

  璃寬領命帶人去了,長街上就剩下令主和無方師徒,他納罕地問瞿如,“你還不一塊兒去找,站在這裡干什麼?”

  瞿如才回過神來,忙道是,振翅飛了出去。現在只有他們倆了,令主發現談情說愛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她是獨立的個體,有思想有主見,不甘於受人約束。他想找點話說,可是現在說什麼都有些不合適,半晌囁嚅:“只要他還在梵行剎土上,我一定給你把人找回來。”

  無方也漸漸冷靜下來,只是問他,“如果找不回來呢?”

  令主跺了跺腳,“你還是信不過我!就算他死了,我還可以帶你去酆都,你自己去看生死簿,這總可以了吧!”

  不知怎麼,無方覺得想哭,這老妖怪實在把她纏得沒辦法了。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步田地,以前積了那麼多德,原來都是白搭,該來的劫數一樣都不會少。

  忽然一道藍光直指天際,她轉身回望,巨大的光球帶著流星一樣的尾巴,把整個梵行的天幕都照亮了。

  那是箭氣嗎?她光顧著驚訝,卻沒看見帽兜下陰影覆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一張灩灩的紅唇。那唇閑適地仰著,告訴她:“這是我的法器,已經封存了七千年。連當初平定剎土大亂都沒有拿出來用,現在為了你的徒弟,讓它得見天光,娘子你是不是覺得很幸福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8 08:28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7-7-18 08:30 PM 編輯

第26章

  振衣真的就像憑空消失了,其後的三天裡,任憑他們怎麼找,都沒有發現他的蹤跡。活要見人,死總要見屍的,然而沒有,仿佛他從來沒有在這片土地上出現過,即便發動再多的人力都毫無消息。

  瞿如找得心力交瘁,坐在屋檐下嘆氣,“能去哪裡呢,是不是已經被妖怪吃了?”

  吃了總會有殘余的魂魄,不可能連一點痕跡都不剩下。無方數著菩提在窗前吐納,身旁的席墊上供著一只靈巧的香爐,爐中線香裊裊,青白的絲縷從她的裙裾劃過,如鑲滾的暗花。

  她閉著眼,眉心舒闊,先前的焦急過後,漸漸趨於平靜。她是煞,能感受到周圍魂魄的流動,裡面沒有一個是振衣的,他很可能已經不在魘都附近了。一個凡人能走得那麼快麼?還是那些陰山女妖最終搭救了他?梵行剎土上居然有妖能躲過魘都的搜查,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她起身走下木階,梵行剎土上沒有陽光照耀的緣故,霧氣難以消散,有時白天也咫尺皆迷。和白准的約定不容她反悔,她已經走不脫了,不願意留在魘都,只能就近找個山頭住下來。她現在落腳的山有個中庸的名字叫“爾是”——你說得是,像得道高人處世百年後得出的感悟。她挺喜歡這個名字,於是在山腳幻化出幾間屋舍,仿照無量海畔的格局,以蓮花結頂,布置了漂亮的走廊和木柵欄。

  可惜少了一個人,振衣下落不明,還是讓她很惦記。她看著空空的山脈自言自語,“如果再沒消息,必須得往酆都走一遭了。”

  瞿如唉聲嘆氣,“說不定他已經回長安了……如果真的一走了之,這人也怪沒情義的,明知道師父惹了這樣的麻煩。”

  無方卻搖頭,“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他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留下沒什麼好處,我倒情願他走了。”

  瞿如嘟囔:“就算緣分盡了也應該告別不是嗎?好歹師徒一場。”

  無方失笑,“其實我真的沒有教過他什麼,當初帶他來梵行,也只是想利用他。”

  結果這裡的情況完全和設想的不一樣,沒有吸食魂魄的妖怪,也不需要拿他做誘餌。可他最後還是為她赴湯蹈火了,說起來終究是她虧欠了他。

  她對插著袖子觀察山嵐,霧靄濃厚,連遠處的土丘都看不見了。

  “這兩天魘都有什麼動靜沒有?”她問瞿如,“照理說白准這麼大的勢力,剎土上的妖都受他調遣,不會連個凡人都找不到的。”

  瞿如叼著蘆粟道:“動靜是有,不過不是關於振衣的。魘都發了手令,向八方妖族征稅,名目很繁多,有太平稅、渡劫稅、結丹稅,還有長壽稅。”

  無方聽得一個頭兩個大,“這不就是巧立名目,壓榨屬民嗎?”

  瞿如聳了聳肩,“我聽璃寬茶說的,令主是為了讓師父過上好日子,才下令開始征稅的。酆都還不及魘都勢力龐大,冥後穿金戴銀,使喚七十二名侍女。令主統管剎土南北五千由旬,男人的自尊,不能容許自己不及冥君會養活女人。”

  無方和白准打了幾次交道,深深發現這是個難以用筆墨描繪的妖怪,做出來的事也絕不能按常理推斷。他這是愛護她,還是在坑她?一來就促使令主增加那麼多的苛捐雜稅,她在那些精怪的眼裡能有什麼好形像?

  她仰起頭,頗有眼淚往肚子裡流的悲愴。苦心經營了一百年,靈醫的大名傳遍了四大部洲,結果最後讓這傻子弄得功虧一簣……

  “這事大概又是璃寬出的主意。”她郁郁道,“這只蜥蜴滿肚子壞水,我總有一天要收拾他。”

  瞿如點了點頭,深以為然。很多時候令主的名聲就是被這些自作主張的下屬帶壞的,其實看令主本人,除了外表莫測些,基本還是一個比較直腸子的老妖。

  籬笆外一陣短促的腳步聲傳來,引起了無方的注意。閉合的門扉被擠出一道縫,一只小腦袋探了探,快速跑進了院子裡,是朏朏在外溜達一圈回來了。她蹲下,迎接它跳進懷裡,朏朏不住回頭看,看樣子是有人到訪了。

  果然人未到,聲先至,她聽見有人叫娘子,如果不和本人聯系在一起,那嗓音可謂清澈溫暖。

  她暗暗嘆氣,把朏朏交給瞿如,讓她帶它進去吃點東西。蜿蜒的小路盡頭終於出現一個黑色的身影,袍子太長,遮住了雙腳,向前移動就像是飄行。似乎心情很愉快,一路行來還蹦了兩下,推開院門到她面前,托著兩手轉圈,“娘子你看,我今天有什麼不同?”

  能有什麼不同,還是老樣子。不過他既然這麼問,總有什麼地方起了變化。無方仔細端詳,最後發現他在胸口別了一朵小小的花,金子打造的葉片,還鑲了瑪瑙做花蕊。她連笑都笑不出來,“令主今天真好看。”

  令主得她一句誇獎,愈發高興了,從袖子裡掏出一朵比自己大了好幾倍的,雙手托著呈獻上去,“我命人做了一對情侶花,你一朵來我一朵……娘子我給你戴上吧。”

  無方眉角一跳,她該說些什麼呢?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站在原木的台階上,屋子的地基建得高,令主得微微仰頭才能看見她的臉。今天的未婚妻好漂亮啊,雪白的襦裙襯著素淨的臉,像裹銀山上的雪。她一向很淡漠,因為淡漠,又顯得極其清高,不染塵埃。手裡捏著菩提手串,頭發只用一根木簪別著,全身上下一點顏色也無,只有那唇,飽滿鮮紅,像水墨畫上落款的印章。

  令主覺得心在胸腔裡跳得砰砰的,他扭捏了下,登上台階,剛想伸手給她戴上,她不願意,欠身讓開了,說:“我不喜歡珠寶首飾。”

  晴天霹靂,令主呆住了。怎麼會不喜歡?璃寬以情場老手的姿態拍胸脯保證的……未婚妻到底是不喜歡這花兒,還是不喜歡他這個人?令主想到前路茫茫,像澆了熱水的植被,霎時就枯萎了。

  他落寞地垂首站在那裡,不說話,無方隱約聽見他嗚咽了下,心裡不由一緊。這算什麼,不接他的胸花,他就要哭嗎?

  無方控制住哆嗦的手,還是把東西接了過來,“令主費心,這花我先收下,以後就不要破費了。”

  他重新高興起來,“沒關系,你不喜歡金子,下次用琅玕。”說著搓手登上木廊,還在糾結她戴不戴的問題,“你剛才不是說我很好看嗎,為什麼你自己不戴?”

  無方從最初的束手無策,到鼻子發酸,一面埋怨命運,一面把那朵俗氣的金花別在了交領上。

  情侶花,和一個藏頭不露尾的老妖怪……她平復了一下心情問他:“我那徒弟,有下落了嗎?”

  令主緩緩搖頭,“我也很納悶,按理不該這樣的。我人也派了,號令也發了,怎麼會一點消息也沒有?我不相信一個凡人能有這麼大的神通,除非他根本不是人。”

  一番話把無方說出了一身冷汗,“我替他治過病,把過脈,他絕對是個凡人。”

  令主忙附和,“我不過瞎猜,當然不會懷疑娘子的醫術,他肯定是凡人。”

  可凡人怎麼會消失得那麼徹底,實在有些說不通。無方揉著額角,茫然回到屋裡,令主不聲不響跟了進去。

  “今天中午吃什麼?”令主左顧右盼,“我讓璃寬送酒菜來好嗎?”

  說起吃喝,她又好奇起來,“令主也需要吃飯嗎?我以為你只靠吸陽氣就能活。”

  所以他的未婚妻是真的把他當成老怪物了?令主覺得委屈,又不能就他的年紀做出爭辯,只是訥訥道:“我從來不吸陽氣,我和娘子一樣,吃五谷雜糧。”

  無方知道自己對他抱有偏見,他倍感委屈的回答,也讓她的良心有點不安。兩個人默默對站著,她想起瞿如先前說的稅收來,“太平稅和長壽稅究竟是什麼?”

  令主拿手比劃了一下,直言不諱:“就是要收稅,不過找點名目罷了。雖然剎土不像中土,但大魚吃小魚到處通用,畢竟英雄也是需要吃飯的。”

  這一番征稅,卓見成效,其實那些妖都不窮,魘都才是梵行剎土上最窮的地方。什麼叫征稅呢,說白了就是救濟。他們的令主飯都要吃不飽了,還怎麼護衛剎土的平安。

  “我想好了,人口越來越多,過段時間要增加生育稅。”他靦腆地笑了笑,“娘子你覺得我這個主意怎麼樣?”

  飛禽走獸生孩子,一般都不是單個的,一生就是一大窩,第二窩征稅,實在強人所難。無方道:“令主也給我留條生路吧,我還想靠接生掙點錢呢,生孩子都要上稅,以後哪只妖敢成親?”

  這麼一說,令主立刻想到了自己。他也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將來絕不可能只要一個孩子。到時候這項舉措妨礙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如此一算得不償失,所幸她未雨綢繆。

  他說好好,“都依娘子的,不征就不征了。”

  無方不再理會他,轉身坐在蒲團上,復又開始煉氣。

  令主被晾在那裡了,無所事事,來了又不想走,便靠在一旁看她。細細打量她的眉眼,真像金剛座上的菩薩。聽說她一度想上吉祥山拜師學藝,還好自己動作快,搶先一步截胡,否則一旦她真的成行,那他的媳婦就又沒著落了。

  他滿懷慶幸,偶爾還發出竊喜式的輕笑,讓無方十分不耐煩。這樣叫人怎麼靜得下心來?她睜開眼,寒著臉道:“令主要是沒有其他的事,就請回吧。”

  令主怔了一下,“我在這裡妨礙娘子了嗎?那我不出聲總行了吧?”

  怎麼會有如此糾纏不清的老妖怪,要不是自覺打不過他,真想把他扔回魘都去。

  無方勻了兩口氣,努力保持她的好修養,“我煉氣的時候不習慣邊上有人,所以令主還是請回吧。”

  “可是你答應過不阻止我來看你的。”令主覺得受到了欺騙,一指竹榻上的朏朏,“為什麼它可以在?”

  那只朏朏大概是想氣他,頂著一張無害的臉起身,姿態優雅地走到無方面前,輕輕一躍,跳進了她懷裡,然後回頭看他,眼神堪稱挑釁。她對自己的愛寵當然是溫柔溺愛的,揉揉它的小腦袋,笑道:“令主怎麼和它比?它只是一只朏朏罷了。”

  可有的時候待遇就是懸殊,令主倒情願自己是那只朏朏……大概怨念太深,朏朏感覺到了,驚惶地從她懷裡掙脫出來,一溜煙地跑了。

  妖對危險的洞察很敏銳,朏朏雖然不能幻化人形,但妖終究是妖。令主笑得無害,“這東西真是可愛。”

  無方不置可否,她把菩提放下,掖著手道:“令主上次說,可以帶我去酆都走一趟的。”

  令主哦了一聲,“想去當然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那裡陰氣太重,你又是這樣的體質,弄得不好會招邪祟入體。如果你決意要去,去前先准備辟邪吧!娘子知道若木嗎?”

  “若木?”她低頭沉吟,“據說生在少室之巔,是上古神樹。”

  令主頷首,“若木是無根樹,不及天,不觸地,不在五行之中。帶上一截傍身,可以保你平安出入酆都。”

  這刻無方倒真是極感激他的,畢竟酆都在九幽之下,要經過那麼多的戾氣和陰寒,沒有他帶領,自己很難深入。她道好,“令主也需要吧?”

  他昂首說不用,“我是踏火而生,那些鬼怪都不敢接近我。娘子不必為我擔心,保護好你自己就是對我最大的愛護。”說完心裡一陣溫暖,有未婚妻真好,她還會關心他的安危。不像璃寬和管家,一個只知道請假,另一個就會追著他報備,今天缺水了,明天斷糧了。

  無方漸漸已經習慣他的自作多情,不過他說自己踏火而生,這點又為他的來歷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她不便追問,朝外看了看天色,“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令主說隨便,“娘子想什麼時候去都可以。你看我們雖沒有拜成堂,好歹婚禮也辦過了,走一趟少室山,夫婦二人一同游山玩水,可以大大地增進一下感情。”

  無方早就學會了自動過濾他的廢話,她憂心的是此去的風險,“我聽說聚窟巔上有畏獸,少室山又在密業寒林,要取若木,恐怕不那麼容易。”

  令主倒不太擔心,“畏獸護衛的是生死卷,和若木沒什麼關系。沒人願意拿一份工錢做兩份活,跟著我走,娘子只管放心吧。”

  無方松了口氣,聽他說得篤定,料想他應該能應付。

  以前獨自一人支撐生命,遇到難題也會發愁和彷徨。現在忽然有個人大包大攬干預進來,雖然很討厭,但肩上擔子頓覺輕了好多,這種感覺還是十分奇妙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8 08:46 PM

第27章

  沒有什麼牽掛的人,說走就能走。

  精美的花床上攤著一塊方布,那是令主准備用來打包東西的包袱。他已經很久沒有出過遠門,少室山在魘都以北八千由旬,騰雲疾馳也得花上兩天時間,既然不能當天來回,按照常理,當然應該准備一下行李。

  璃寬茶站在門前看他忙碌,令主在房間裡團團轉,轉了半天,包袱還是空空的。一個不換衣裳,不需要路費盤纏的人,確實好像沒什麼可收拾的。

  “主上真的打算去聚窟巔嗎?”璃寬忡忡問,“那地方有猙,比梼杌可厲害多了。”

  令主當然知道,當初蚩尤大戰黃帝,曾經召喚上古畏獸,其中就有猙。猙長了五條尾巴,以虎豹為食,這麼有性格的妖怪,和吞天那傻子可不是一路貨。然而怎麼辦呢,要取若木,就必須上聚窟巔。令主轉了半天,終於拿起一把梳子裝進包袱裡,“本大王怕誰?打梼杌用一拳,打猙大不了用兩拳。再說它不愛管閑事,論討人厭,還不如肥遺。”

  這三千世界,從南到北有細致的劃分,最南端是神佛的淨土,其次是人居的中土。越往北,越是魚龍混雜,鐵圍山兩端的剎土不必說,亂成了一鍋粥。最北面反倒干淨了,純粹妖獸和凶獸的樂園。經歷了幾次大戰後遺留下來的獨苗們,要麼懶,要麼身負重責,基本不會越過梵行剎土的邊界。

  人間有規則,妖界也一樣,所以他們闖進寒林,其實已經亂了規矩。令主為了討未婚妻的歡心也是拼了,璃寬倒一直可以理解他,令主這一萬年主要在玩泥巴,對感情其實看得不那麼重。可是妖到了一定年紀,總會情竇初開的,別人也許在三五百歲的當口,令主卻整整比別人晚了九千五百年。一個柴垛子,暴曬了一萬年,再沒有火來點,恐怕就得自燃了。還好魘後及時出現,她的美貌照耀了令主,也照耀了整個魘都。美麗的人兒,捧在掌心裡愛護,無可厚非,更何況她遇見的又是愛上愛情,六親不認的令主。

  萬年鐵樹,今年終於開花了,璃寬感動得眼淚嘩嘩的。現在令主要充分展現一個男人應有的氣概,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璃寬還是很支持他的。

  “其實屬下覺得,令主可以告知魘後此行的危險,然後直接把若木帶回來交給她,犯不著帶她一同涉險。”

  令主說你不懂,“患難才會見真情,而且她不在,本大王颯爽的英姿給誰看?感情都是處出來的,如果她躲在她的草廬,我在我的魘都,她又不肯讓我留宿,什麼時候才能愛得死去活來?”

  一番論調把璃寬驚得目瞪口呆,他發現他家令主思維活躍起來,誰都趕不上。不過從上到下打量個遍,現實很殘酷,“屬下一直覺得女人最注重男人的外表,只要有一張漂亮的臉,可以少走很多彎路。主上何不考慮把袍子脫了,或者在魘後經過的路上光著膀子砸木樁。您想想,一身腱子肉上閃耀著勤勞的汗水,屬下擔保魘後看了會怦然心動的。”

  “是嗎?”令主的語氣裡明顯帶著不屑,“美色惑人,豈能長久?你的主意太低級了,本大王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已經挖了一個坑,不管我長得什麼樣,只要她看見我的臉,就會徹底愛上我,你信不信?心理暗示這種東西雖然虛無,但確實很管用,本大王實在是太英明了,哈哈哈……”

  璃寬被他說得一頭霧水,這個坑他事先並沒有和智囊團商量過,最後會整出什麼結果來,只有天知道了。

  他追問,令主半個字也不肯透露,只說:“到時候自然見分曉,說出來就不靈了。”他歡歡喜喜哼著歌,從妝台上拿了一盒玉容膏裝進包袱裡,喃喃自語著,“帶上,無方洗完臉要擦的。”

  最後令主背起裝著一把梳子一瓶膏子的包袱上路了,他先去爾是山等她,看見她出來,反手鎖上了門,他的心情頓時愉快得像春季約了玩伴踏青的孩子。唯一不快的是她要帶上瞿如,那只蠢鳥嘰嘰喳喳的,留下看家不好嗎?

  璃寬愛莫能助地看看令主,“您的二人世界泡湯了。”

  黑袍下的令主虎著臉,“既然如此,你也一起去吧。”

  說實話,令主雖然單純,但一點都不傻。兩男兩女出行,絕對比一男兩女好分配。當他想和未婚妻單獨相處的時候,璃寬茶可以絆住瞿如,這樣她就不能師父長師父短地纏著無方了。

  要表現出大度,不能干涉她帶寵物出行的自由。他走過去,發現未婚妻居然衝他和善地笑了一下,頓時渾身一激靈,連聲音都顫抖起來了。

  “娘……娘子,都准備好了吧?”

  無方覺得去去就回,也沒什麼可准備的,不過向他拱了拱手,“又要勞煩令主,實在不好意思。”

  “一家人,做什麼那麼客氣。”令主擺了擺手,“你要是一個人去寒林,我也不太放心。”然後轉頭看瞿如,“小鳥,你也一起去啊?”

  瞿如說是,很客套地叫了聲“師娘”,令主一聽立刻不那麼討厭她了,這孩子有眼力勁兒,必須是個可造之才。

  他愉悅地應了,指指璃寬,“正好我的護法也同行,你遇見什麼難事,可以找阿茶哥哥幫忙。”

  瞿如傲慢的眼睛橫掃過來,頗為鄙夷地看了璃寬一眼。一只六七百年道行的爬蟲,在她面前自稱哥哥,確定不是在搞笑嗎?

  反正無論如何,一行人終於上路了。都會騰雲駕霧,所以一路上不算吃力。令主的視線時刻被未婚妻吸引,他發現地上行走的無方有裊娜的步伐,空中舒展身形的無方,更有御風憑虛的道骨啊。煞能長成這樣是個奇跡,他越看越歡喜,悄悄跟得緊一些。她的畫帛在空中逶迤,有時掃過他的臉頰,隱約帶了點檀香的味道,真是禪意十足,令主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要受到淨化了。

  他靦著臉,努力搭訕,“娘子,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無方搖頭,沒有說話。

  他並不氣餒,放眼看天光,就算常年都是灰蒙蒙的,也可以分辨出時辰來。

  “再過不久天就要黑了,越往北越冷,夜裡趕路很傷身的,我們找個地方歇歇腳好嗎?”大風吹得他的帽兜撲簌簌作響,他一手按住,一手指前方,“一百由旬開外,有個解魄嶺,那裡的山口直通地心,地火燃起來,四周圍很暖和,為夫帶你去啊?”

  他又找出個新詞彙,在她面前不再自稱本大王了,因為嫌棄“本大王”太匪氣。為夫呢,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和他的氣質很相配,以後打算就這麼和她套近乎。

  無方的臉,最近都顯出生無可戀的一種茫然來,就像捶打慣了,慢慢像鐵一樣具有可塑性,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不過有時也會郁悶,對命運有巨大的不甘,傷心起來也嘟囔:“令主,你看什麼時候方便,我們好好說說心裡話。”

  然而她的這種態度,是令主最害怕面對的。幾乎可以推斷出她的談話內容,肯定是“我還沒准備好,你卻強勢闖進我生命裡來,我雖然心生歡喜,但是難以適應”之類的。反正她如果不是想表示她也很愛他,那他拒絕對話。

  令主的先見之明通常都很准,他東拉西扯介紹地貌,很快就把她的話蓋過去了。

  解魄嶺眨眼就到,從半空中看下去地火煌煌,這裡的黑夜和別處的不一樣。落地的時候令主自作主張拉住了無方的小手,嘴裡說著:“小心啊,這裡有地狼,為夫會保護你的。”趁機捏了兩下,她的手真柔軟,令主又是一通小鹿亂撞。

  無方當然想掙脫,但於事無補,他握得更緊了,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她,一個勁兒說著“不用怕”。無方嘆氣:“我一點都不怕,令主松開手吧。”

  令主說不,“地狼速度很快,萬一被它撲倒就掙不開了。還有我說過,娘子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我們都這麼熟了,你還和我見外嗎?”

  旁觀的一鳥一蜥心頭湧起了淡淡的羞恥感,堂堂剎土之主,說起情話來一點拐彎都不懂,真是非一般的簡單粗暴。

  璃寬聽不下去了,向令主拱手,“主上和魘後先坐,屬下去找吃的。”見瞿如沒有領會,扮起笑臉叫了她一聲,“鳥妹妹,我一個人害怕,你陪我一起去吧。”

  遲鈍的瞿如總算明白了,以後要經常給師父和師娘制造獨處的機會,畢竟師娘挺不容易的,到現在還無名無份,虧他這麼執著地討好她。

  但和愛情有關的事,從來就理不清頭緒。無方一臉冷漠,令主卻甘之如飴,他鋪好了軟草讓她坐,自己走到一旁搗鼓搗鼓樹枝,變出一個窩棚來。

  “這裡很暖和,有牆不通風,會熱醒的。還是這樣好,視野開闊,我可以一眼就看見你。”他挑了兩個好位置,伸手拍了拍,“我們倆睡這裡,阿茶和瞿如睡那裡。”

  無方看著緊鄰的兩個鋪位直皺眉,“我一向不欣賞滿腦子齷齪思想的人。”

  令主彷徨了,“我沒有齷齪思想啊,夫妻不睡在一起,那還能算夫妻嗎?”

  沒有上花轎,沒有拜堂,沒有入洞房,算哪門子夫妻?無方淡然哂笑,別開臉,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的山口上。令主唉聲嘆氣,又不敢說什麼,蹲在地上拿枯枝畫城防。畫了一陣,想起當初一路護送她到朽木山的情景,也是這樣的夜,她在火堆旁的臉安靜又美麗,只是疏遠,讓他覺得情路漫漫。

  他挨過去一點,“娘子,你想過我長什麼樣子嗎?”

  她看看他的帽兜,仍舊什麼都看不見,“我記得二十年前曾經治過一個老鬼的腿疾,他的年紀也很大了,總有八千歲,一只眼睛看不見,笑起來滿嘴黃牙。”

  令主的心瞬間就碎成了齏粉,在她眼裡他就是這個模樣嗎?什麼叫年紀“也”很大?意思就是八千歲尚且慘不忍睹,一萬歲就更加沒眼看了嗎?

  他勻了兩口氣,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耐著性子說:“等將來娘子看見我,一定會打破這種偏見的。一萬歲可以活得風燭殘年,也可以像我一樣年富力強。我盼著自己能早日和娘子相見,娘子得見我的那一天,一定要認清自己的心,你是愛上我才會開天眼的啊。”

  愛上才看見,不懂這是什麼章法。其實令主人品真的不算差,如果他壞一點,根本不容她討價還價。妖界的婚姻很多都是伴有強迫性質的,誰的道行高,誰就能任意結親,女方的意願一點都不重要。

  無方嘆氣,“你們這族的規矩真奇怪,如果一輩子沒人看到你的臉,你就要打一輩子光棍嗎?”

  令主哈哈一笑,“怎麼可能!像我這樣的才俊,有的是人排著隊來愛我。”

  她當然不相信,都一萬年了,從來沒有聽誰描述過令主的樣貌,那就表示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愛上過他。想想他也是蠻可憐的,有一顆熱情洋溢的心,卻被一件黑袍嚴嚴實實蓋住了,這袍子對他來說不是用來蔽體的,是魔咒吧。

  “袍子能脫嗎?”她試著問,“夜裡熱,脫了涼快。”

  令主聽了立刻抖擻精神,“如果娘子願意今晚就洞房,那我一定脫得一絲不掛。”嚇得她噤了聲,訕訕起身往小山包那邊去了。

  她的態度令人傷心,令主落寞地垂首坐著,吩咐她別靠近山口,自己低迷得直不起腰來。

  沒多會兒璃寬和瞿如回來了,一人提著一只兔子,璃寬不住抱怨,“我下次再不和這鳥人一塊兒打獵了,她眼裡只有田鼠和兔子,我的志向是鹿和獐子,再不濟也得是只羊啊。”

  瞿如打獵不行,嘴上卻不饒人,她哼哼兩聲斜眼乜他,“你不是只蜥蜴嗎,我擔心你只會捕蛾子,畢竟我們不愛吃蟲。”

  氣得璃寬大喊大叫:“捕什麼蟲,我又不是壁虎!”

  不過吵歸吵,晚飯有著落了,瞿如還特地留意了令主的口味。本以為萬年老妖喜歡生吞,沒想到他很細致地剝了兔皮,掏空了內髒,把兔肉烤得外焦裡嫩,才討好地遞給無方,“娘子,你吃吧。”

  璃寬抱著兔頭直砸吧,“明天天黑前,應當能趕到了。屬下從來沒去過少室山,聽說山上有很多凶獸,都是吃人不眨眼的。”言罷一笑,“魘後也不必太擔心了,我家主上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如果遇見危險,您就抱緊他,主上會保魘後安全的。”

  蜥蜴又開始胡扯,打鬥的時候當然是輕裝上陣比較好,身上掛著個人,還能放得開手腳嗎?無方微微皺了下眉,“你是想害死你家令主吧。”

  這麼一說,竟讓人嗅出了體貼的味道,令主和璃寬交換一下眼色,忽然覺得勝利在望了。

  解魄嶺住了一晚,當然令主的美好願望是告破了,最後他的未婚妻和瞿如鳥睡一頭,害得他只能和璃寬茶湊合。世上的蜥蜴都那麼臭,即便有了道行也難改劣根性。令主輾轉反側間,看見他臉頰底下積攢了一大攤口水,惡心得他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半夜郁悶地出去打了只野豬,切片烤干,第二天無方就收到了一袋子肉脯,據說讓她路上當零嘴吃。

  少室山終於到了,風塵僕僕的四個人抵達時,那裡正漫天飛雪。無方從來沒有見過雪,鎢金剎土上氣候溫暖,她也只是降世初,在中土小城淋過幾回雨。

  放眼看,山谷間都白了,寒風夾裹著雪片子打在臉上,涼涼的,有點痛。無方是煞,體溫要比一般人低,所以積雪不化,很快把她的眉毛染白了。她很高興,回身讓他們看,卻發現令主和一鳥一蜥都在瑟瑟發抖——血肉之軀逗留太久,經不得這種嚴寒。

  所以令主肯定不是鬼魅,但自稱踏火而生的人這麼怕冷,不會又在吹牛吧!

  她不解地打量他,卻聽見璃寬悄悄問他:“主上的黑袍底下是不是連內褲都沒穿啊?”被令主一腳踹在腰眼上,撲進了雪堆裡。

  無方忍不住想笑,突然發現寂靜的山嶺間有沙沙聲翻滾,像大樹砍倒後拖行的聲響。凝耳細聽,速度很快,逐漸近了,那聲浪大得呈排山倒海之勢,不知何時,半邊天幕轉眼黑了,烏雲嚴嚴覆蓋住穹隆,偶爾從間隙裡透出天光。然後一聲悶雷般的怒吼拍打下來,雲層間露出了兩盞燈,搖搖曳曳,大得燈籠似的。無方這才看清,那烏雲其實並不是雲,是四只巨大的翅膀。中間的軀干是扭曲的蛇形,信子一吐,兩眼便大放金光。

  她向後退了一步,“肥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8 10:30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7-9-26 12:30 PM 編輯

第28章

  肥遺是上古怪蛇,一頭兩身,長了四只翅膀六只腳。如果出現在人間,便是大旱的征兆,然而密業寒林已經成為這些怪物的棲息地,所以何時何地遇見一兩位有特殊技能的凶神,根本沒什麼好奇怪的。

  當然大多數妖怪都盡可能的避世,只有這肥遺出了名的好管閑事,但凡有外人闖進寒林,它都要出來迎接一下。倒未必有惡意,就是嚇唬嚇唬訪客。如果能順利嚇破人膽,它便得意地再脹大數倍;如果不拿它當回事,它自覺沒趣,逗留一陣就會離開了。

  上古的妖怪,長得好看的沒幾個,令主端詳半天,發出一聲感慨:“你們不覺得這肥遺很眼熟嗎,簡直就是阿茶和瞿如的合體啊!”

  原本高度緊張的神經,被他這麼一說立刻都松懈了。仔細看看,居然說得很在理,璃寬雖然是蜥蜴,但肥遺的蛇身並不長,一根分裂成兩根罷了。至於翅膀,瞿如急起來別說兩對,四五對都幻化得出來。璃寬的四足加上瞿如的三足,比這肥遺還多了一只腳,要拼硬件,他們這方可以說完勝。

  令主的思維有時候天馬行空,他抱著胸揣測:“如果小鳥和阿茶成親,他們生出來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呢……會不會像這怪蛇一樣醜?哎呀本大王都不敢想像了。”

  無方還沒來得及搭話,瞿如就嗔起來:“師娘,不要作這種假設成嗎?璃寬是只四腳蛇,我才看不上他。”

  璃寬一聽不干了,“你在想什麼呢?我璃寬茶戲遍蛇山從無敗績,你看看你自己,鴨子屁股大餅臉,白送我我都沒地方供你好嗎。”

  結果他們大聲爭吵,吵著吵著,最後就打起來了,從地下一直打到天上,把一旁的肥遺都看傻了。

  如此不把怪物當回事,是不是太目中無人了?肥遺覺得自己從未受過這樣的侮辱,它壓了壓腦袋上的蓬發,扶了扶精心簪發的華勝,咄了一聲彎下腰,忽閃著兩眼道:“懂不懂規矩?跑到別人的地盤上大吵大鬧,你們也太囂張了!”

  可惜他響雷般的嗓門根本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們打架的打架,勸架的勸架,居然集體把它忽視了。這麼大的身形,難道他們看不見嗎?肥遺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沒道理呀……它又喊了一聲,“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噯,你們干什麼……”話沒說完,滾成了一團的蜥蜴和瞿如鳥向它砸過來,正命中它的右眼。肥遺躲閃不及,尖叫一聲,直接被他們砸倒了。

  倒地後的肥遺就像被戳破的球,體形瞬間縮水,至多不過一頭水牛那麼大。它哼哼唧唧爬起來,被撞的眼睛腫起了一個大包,頭發更加亂了。忽然它哇地一聲哭了,哭聲終於驚擾了那四個妖魔鬼怪,他們到現在才想起看它一眼。

  最美的那個,美得像極光的女人走過來,“怎麼了?眼睛受傷了?不要緊,我可以幫你治。”

  它說謝謝,卻又沒頭蒼蠅似的開始團團轉,邊轉邊哭:“我的華勝……華勝不見了,那是西王母送給我的呀!”

  妖怪之間的交情,有時很難理解。書上記載西王母人形豹尾,蓬發戴勝,可能和肥遺很合得來,把自己的發飾送給了它。然後明明是雄性的肥遺硬抄亂了自己的頭發,把華勝戴上了,大概這樣可以表明自己對友誼的絕對忠誠和捍衛吧!結果剛才那一撞,把信物撞丟了,要是西王母知道了一定會很生氣,以後可能再也不願意見它了。

  沒辦法,大家開始忙著給肥遺找華勝,將暗不暗的天,樹下草底都蒼茫一片,那麼小的物件很難被發現。好在大家夜視的能力都不錯,令主折了支木棍在雪地上劃拉,忽然喊娘子,“我找見啦。”

  肥遺心下一喜,扭著身子過去,打算道個謝拿回來。可是這只黑乎乎的妖怪卻把華勝往他娘子發間插去,它頓時緊張起來,難道打算來一出誰撿到就算誰的嗎?它心裡著急,鼻涕直往下流,追了幾步嗚咽:“那是我的呀!是我的呀!”

  令主嫌它聒噪,扭頭斥了它一句:“借來試一試,怎麼那麼小氣!”

  唉,他的無方,戴什麼都那麼美。令主心滿意足地審視再三,認為這支華勝很精巧,回去要照原樣也給她做一件。

  肥遺最終拿回了自己的東西,心滿意足。為了表達謝意,它對令主說:“你的娘子真好看。”

  但凡誇無方的,令主都覺得比自己被誇更受用。他在肥遺的脖子上拍了拍,“多謝多謝,我也覺得她是天上地下第一好看。”

  肥遺把華勝戴回去,搖身一變,變成個白面皮的公子。穿一件柳綠的長衣,因為蛇身的緣故走路帶扭,看上去像畫本上的柳樹精或者竹葉青。變成人形,也得講點規矩,他文質彬彬問:“你們從哪裡來?來這密業寒林有何貴干呀?”

  像介紹身份這種事,講究排場的都不會自己開口,令主擺出了個高貴的姿態,璃寬豪情萬丈地一比手,“這位是梵行剎土的當家,魘都令主白准。”再一比手,“這位美貌迷人眼的,是我們令主的新婚夫人,你管她叫魘後就行了。這二位的大名如雷貫耳,你聽了是不是想說失敬失敬啊?其實多余的話可以不用說,你帶我們去聚窟巔就好了。我們想取一截若木,拿它派點用場。”

  誰知肥遺一臉茫然,“魘都……沒聽說過,干什麼的?造瓷器的?”

  和目光短淺的妖怪沒什麼好說的,璃寬不耐煩道:“你別管干什麼的,反正就是梵行剎土上最大,人力物力最雄厚的一座城。你到底知不知道若木?”

  肥遺說:“若木誰不知道,那是我們少室山的神樹。每到果子成熟的時候,寒林遠近的獸都去那裡等著,若木的不愁果吃了能益壽延年的。可惜有些性情暴戾的凶獸不守規矩,為了第一個得到果子爬上樹,把若木的枝干都弄傷了。後來帝休奉命看守這樹,不到樹果成熟那天,不許任何人靠近……你們現在要去?咱們不吹不黑,以我的本事,我覺得可能打不過帝休。”

  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家伙,一般都應該殺掉。璃寬狠狠看了他一眼,“肥遺兄,剛才你可是很神氣的。”

  肥遺擺手,不好意思地說:“不敢不敢,我就是鬧著玩玩。說真的,你們要去,我可以給你們指路。如果要動手,那就恕我幫不上忙了。”

  從它的字裡行間可以分辨出,那株若木在寒林諸獸心裡的地位。連上樹都要被追擊,他們想去折下一截來,豈不是對神樹更大的傷害?

  無方遲疑地看令主,“此去有風險。”

  令主說得很輕松,“帝休,不就是只人胄嗎。五千年前我和他交過手,後來他退戰,隱居寒林了,沒想到在這裡又遇見他。”

  所謂的人胄,就是無頭屍身和成精的牲畜結合。牲畜以屍殼為穴,久而久之共成一體,原理很像海邊的寄居蟹,腦袋是自己的,身體卻裝在別人的軀殼裡。

  他見她憂心忡忡,挨過去溫聲道:“娘子你別為我擔心,小小的人胄我還不放在眼裡。等到了聚窟巔上,你和小鳥遠遠看著,讓為夫去收拾它。”

  無方猶豫不決,“我還是不放心,那種怪物沒有人性,戰起來只怕不好對付。”

  令主愈發喜歡了,“有你這句話,我現在渾身就充滿了力量。”

  璃寬一聽趁熱打鐵,“令主生死未蔔,我看不如今晚就洞房吧。若木早一天晚一天拿都一樣,如此良辰美景,不洞房實在太可惜了。”

  尷尬的提議,冰天雪地裡的無方倏地冷了眉眼。令主卻很期待,他緊張地對扣起了雙手,小心翼翼問:“娘子,你的意思呢?只要你願意,我立刻變個大宅子。”

  旁邊的肥遺哦地一嗓子,“什麼夫人,原來還沒有洞房……”令主黑洞洞的帽兜對准它,嚇得它忙閉上了嘴巴。

  外人面前本來不應該說這些的,無方有些氣惱,“令主也太不背人了。”

  在場的人都有點失望,令主卻從這句抱怨裡聽出了別樣的味道。私房話,怎麼能拿到人前說呢。姑娘害羞,確實是他不解風情了。

  他按捺住了躁動的心,顫聲說:“等回了魘都再說……今晚大雪封山,看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我們趕了一天路,先找個地方歇歇腳,吃點東西好麼?”

  不遠處有個山洞,一行人都轉移進去,璃寬和瞿如出去找柴禾,肥遺覺得留下沒意思,站了一會兒拱手告辭了。

  雪水滲透過了衣裳,無方隨意撣了撣,旁邊的令主黑袍幾乎濕透了,正蜷成一團瑟瑟發抖。她走過去看,“令主冷嗎?”

  令主已經語不成調,哆哆嗦嗦說:“好冷,我快凍死了。”

  那麼雪頓山上摘雪蓮,他是怎麼做到的?她遲疑著問:“你不是說自己踏火而生嗎,既然如此陽氣應該很旺,怎麼凍成這模樣了?”

  她不懂,不裝得很冷,怎麼能催發出她的同情心,進而和她有更親密的接觸呢。令主糊塗起來糊塗,精明起來猴兒精。心愛的姑娘在身邊,老實人也能靈感不斷。他哆嗦得更厲害了,“上了年紀畏寒,娘子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無方恍然大悟,果然還是年紀的問題啊。她朝洞外看了眼,“璃寬和瞿如快回來了,等生了火就會好起來的。”

  他不說話,佝僂的樣子看上去莫名有點可憐。無方只得挪過去一些,“冷的話就靠著我吧……沒想到令主的身子這麼弱。”

  這是正中下懷了,他立刻抱住了她的一條胳膊。於是不消半刻,無方就發現自己被騙了。

  汗水順著她的鬢角落下來,滑過脖頸,沒入交領,這個哭著喊著說冷的老妖怪,其實身上暖和得像只火爐。她不太高興,用力想把胳膊抽出來,可是他死命扒住了不肯放手,“我以前做夢,夢見過這種場景,娘子搭著我的腰,就像這樣……”他松開了懷抱的胳膊,靈巧一躬身,她的手就跑到他腰上去了,“你看看,多麼的珠聯璧合,簡直像太極生兩儀。後來我就一直盼著真的能有這麼一天,娘子也知道,像我這樣的人,遇見一段姻緣不容易,畢竟別人未必像娘子這麼有耐心,願意先愛上我的人,而不是我的貌。”他說著,把自己感動壞了,賭咒發誓似的加重了語氣,“娘子你真好,我答應你,以後一定和你生很多孩子……”

  他的滿腔愛意噴薄欲出,可惜未婚妻並不領情。她很快把手掣開了,氣呼呼道:“答應什麼?誰要你答應!”

  令主詫然,怎麼了?難道她不想生孩子嗎?真要這樣也沒關系,“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可以手工代替生育。”

  實在是雞同鴨講,無方覺得自己的好脾氣一點一點被磨光,最後可能要瘋在他手裡。她憤然想,等去過酆都之後,她就畫地為牢把自己囚禁起來,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見這個沒臉沒皮的老妖怪了。

  令主雖然木訥,但臉色還是會看的。他見未婚妻不高興,從外面舀了一盆雪進來,微微一晃,雪就化了,捧到她面前討好:“走了兩天,滿面風塵,娘子洗把臉吧。”

  無方對他已經完全無力,怕他再啰嗦,真的挽起袖子洗了一把臉。

  出水芙蓉更美了,那皮膚如瓊脂,溫潤欲滴。令主高高興興去翻包袱,掏出一罐膏子來,“這是冥後送的賀禮,裡面結了長生草的精魄,能讓娘子青春永駐。”

  無方只是感到奇怪,一個萬年的老妖,怎麼會有這麼充沛的精力呢?她冷眼旁觀很久,發現他似乎沒有乏累的時候,一身黑袍穿出了滄桑感,其實袍子底下的人只有十八歲吧。

  她衝口而出,“令主的真身是什麼?”

  在妖界,問人真身就等於罵人老娘,是很不禮貌的行為。無方說完就懊悔了,令主大多時候和顏悅色,但不保證觸怒他後,他還能這麼心平氣和。

  一個人緊張,從肢體動作裡就能體現出來。他的未婚妻分明有了防備的念頭,他忙體貼地撫慰她,“別怕,令主再生氣,後果也不嚴重。”

  他這麼說,無方倒不好意思起來,“我只是隨口一問。”

  令主其實並不往心裡去,他的語調輕快,“等成了親,我的真身你自然會知道。我在這片剎土上等了七千年,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裡。到時候我帶你一起走,我們到娑婆世界去看看,那裡一定比剎土更有趣。”

  苦大仇深的外表,卻說出了清風朗月的味道,仿佛七千年只是一場短促的夢,他的人生還沒有正式開始。無方輕聲問他,“令主能與天地同壽嗎?”

  他說大概可以,“我早就超過天定的壽元了,這個關口一過,沒人會管我活了多少歲。我不會老,不會死,體能永遠無限,娘子,你有福了。”

  說到最後又不正經,在來梵行剎土之前,她就是想破了腦袋,也不會猜到他是這樣的老妖。

  她轉身把盆裡的水潑到洞外,淡然道:“明日一戰,我願與令主同往。”

  令主說不必,“取一截樹枝都要娘子親自出馬,我這個男人是白干的。”取過包袱擱在膝頭上,解開後裡面孤伶伶躺著一把梳篦,他拿在手裡愉快地揚了揚,“娘子你乏麼?我給你梳梳頭好麼?”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8 10:36 PM

第29章

  無方對自己的身體發膚一向很愛護,也因為行醫的緣故,她習慣和人保持距離。從來沒有過親人和伴侶,對於生人的接觸感到恐懼,所以令主大獻殷情提議為她梳頭,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她說多謝,“我不乏,這點路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令主收回手,略感失望,“我忘了騰雲和步行不能比,只有被凡人拖累才叫真的累。所以我說葉振衣麻煩……”小聲嘀咕著,“丟了不是正好嗎,為什麼還要費力找他。”

  無方不打算和他解釋,所謂的道義和責任,說了他也未必理解。回想他們長途跋涉的來路,到達須彌瀚海時璃寬茶就出現了,想必那時候令主便已經對他們的行蹤了如指掌了。

  她歪著頭問他:“雪頓山那次,是令主第一次見到我嗎?其實我一直有種感覺,你離我並不遠。”

  事到如今令主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他一拍大腿說:“娘子,這就是心有靈犀啊。我跟你說,你們踏上瀚海那刻起,我就遠遠看著你了。從鎢金剎土到梵行剎土,沿途有很多妖怪,你帶的那一人一鳥道行可以忽略不計,我實在不放心。我想了很久,反正我近來無所事事,干脆出城接你。原本七道口有諸懷,須彌瀚海有鉤蛇,都是吃人的妖怪。我擔心你害怕,先行一步把它們打跑了,所以你能夠順順利利踏上梵行,嫁給我做新娘。你看,像我這種默默在背後全心付出的男人,現在已經很難找了。因為娘子你足夠好,才配得上我這麼優秀的人啊。”

  前半截說得挺不錯的,無方確實有點感動。但到了後半截慢慢就出現了偏差,她來這片剎土可不是奔著嫁他來的,誰遇見個不知根底,又臭名遠揚的男人說要娶你,都會覺得很頭痛吧。還有最後一句,她覺得自己確實挺好的,但是他優不優秀,那就說不好了。

  她看他的眼神帶了點狐疑,令主說:“娘子你不要這麼看我,我會忍不住以為你愛上了我。”

  無方嘆口氣,把視線挪開了。

  他不死心,又揚手,“我梳頭的手藝很好的,那時候第一批偶人還小,每天都排著隊來找我束發,我會十八種發式,娘子要不要試一下?”

  無方幾乎可以想像那種畫面,既當爹又當媽的令主一手拿著梳篦,一手撈起頭發,嘴裡還叼著發簪,面前是看不到盡頭的,等待梳頭的隊伍……不知怎麼,讓人覺得心酸。

  “你捏那麼多泥人干什麼呢,就為讓他們當你的手下?”

  令主的盛情得不到回應,把梳子塞進帽兜,給自己梳了兩下,“不是的,我不需要手下。剛到梵行剎土的時候我一個人很孤單,所以就想捏些泥人做伴。娘子你也看見了,我捏泥人堪稱出神入化,下次鏡海紅蓮盛開的時候,我帶你一起去,讓你領略一下我精湛的技藝。”結果她一點都不感興趣,居然撇著嘴走開了。

  人有的時候,很容易被某些傳言左右。比如令主的為人,鎢金剎土上幾乎把他傳得十惡不赦。後來慢慢相處,無方發現他除了有點傻,大部分惡名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釋——滿城兒啼是因為泥人幼小需要他照顧,私奔的偶無端死了,是因為離開魘都後得不到他的供給,靈力枯竭了,沒有一樣是他的錯。鎢金剎土距離梵行太遠,以訛傳訛就算了,那些得了他恩惠卻反咬他一口的女妖,才是最可惡的。

  “你有沒有想過整頓九陰山?拐走你心血的女妖,不該好好懲戒一下嗎?”

  令主的志向倒挺大,“世上有種痛苦叫望洋興嘆,只要我捏出女偶,就可以讓她們嘗嘗這種滋味。”話又說回來,腆著臉問她,“那娘子,你什麼時候和我洞房?”

  這個不要臉又扶不起來的老妖怪,無方動輒被他氣得半死,好好說女妖,又扯到洞房上去了。仿佛洞房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根源,只要能洞房,魘都的危機就都迎刃而解了。

  罵他,她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其實罵了也沒有用,只有不理睬他。她轉身坐到洞前的山石上,雪還在下,紛紛揚揚的,下久了確實有些冷。

  令主大概察覺到什麼了,很久都沒有說話。她下意識回頭看了眼,他把梳篦擱在膝頭,空空的布片上只有一把梳子,加上他給她的玉容膏,他的包袱裡就帶了這兩樣東西。

  怎麼說都是一片丹心,落得慘兮兮的收場,難免有些可憐。無方無可奈何,起身坐回他身邊,“麻煩令主,為我梳頭吧。”

  她背過身,長長的頭發像緞子似的,在黯淡的山洞裡發出微藍的幽光。令主心花怒放,悄悄伸手摸了一下,未婚妻的發質太好了,讓人想起春天從指間流淌過的清風。

  就如他說的,他梳頭的手藝和捏泥人的手藝一樣好。無方起先很擔心,怕他拽疼她,可是沒有,他的手勢輕柔,除了偶爾發出吸溜口水的聲音,梳發的過程還是很和諧的。

  他給她梳了個元寶髻,兩個靈巧的揪揪利落又可愛。梳完後說好了,伸手畫了個圓,無方面前出現一面水波蕩漾的幻鏡,他說,“娘子看看,沒什麼不滿意的吧?”

  她微微偏過頭,很仔細地左右照了兩鬢,驚訝於令主的創造力,“魘都都是男人啊,你怎麼會梳姑娘的發式?”

  令主得意道:“梵行剎土上有很多女妖,我看見她們這麼梳的,改良了一下,在偶人身上試過了。”

  所以他是個有心人,無方沒有試過這樣的發髻,第一次覺得十分新鮮。頭發束起來了,耳墜子就變得尤為突出,在那纖細白潔的頸項邊曼然搖晃,像她以前看過的一副畫像。

  姑娘愛美,人之常情,很多時候欣賞自己,也能高高興興欣賞半天。幻鏡裡的臉龐美麗生動,她拿手抿了抿頭,黑鴉鴉的令主在她身後,也擠進了幻鏡裡。她微笑,正想謝謝他,忽然那帽兜底下露出了半張臉,英挺的鼻子,輪廓優美的唇,還有光潔年輕的皮膚……她一瞬驚得寒毛炸立,猛然回身看他,然而鏡子裡的一切仿佛都是幻像,令主還是原來的令主,帽兜底下依舊深不可測。

  令主咦了聲,“娘子怎麼了?”看見她瞠大了雙眼,很無辜地問,“難道我的手藝,娘子不歡喜嗎?”

  “不不……”她心裡亂成了一團麻,不明白那乍現的半張臉意味著什麼。他追問,她答得心不在焉,敷衍著說,“令主的手藝很好,多謝了。”

  那廂的令主笑得志得意滿,“娘子不必客氣,只要你願意,以後我可以天天給你梳發。”

  看見了嗎?想必是看見了吧!瞧這驚慌失措的小眼神,說不定今晚會做夢,夢見他絕世的容顏,從而無法自拔地愛上他。上次他同她說的話,也不全然是假的,他們這族確實只在真心待他的人面前,才會現出全貌,但這種事也不是不可控的。令主可以隨心支配,該露嘴的時候露嘴,該露鼻子的時候露鼻子。一下全露她會受不了,慢慢的循序漸進,等她適應了,就會對自己的判斷堅信不疑。

  當然若論真心,璃寬茶早就夠格看見他了,只是他又施了一道屏障,把他的天眼蒙上了。不是最親密的人,還是多留些白吧。每個人的背後都有故事,他的故事比較復雜,暴露得太徹底,會打擾以後的幸福生活。

  山洞裡的人沒有寬衣解帶的打算,山洞外的人凍得快斷氣了。璃寬跺著腳問瞿如,“你說他們談得怎麼樣了?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瞿如瑟瑟打著擺子,面無表情地說:“你家令主手段不行,還以為回來會撞見什麼不該看的呢,結果時間全浪費在梳頭上了。”探身看了看,料定暫時不會有什麼新進展,抱著柴禾進山洞了。

  冰天雪地裡烤烤火,還有吃的,實在是很滿足的事。吃完睡一覺,東方發白的時候准備動身上聚窟巔,昨天的肥遺已經在洞外候著了。

  雪停了,腳踩積雪咯吱作響,心也變得涼涼的。肥遺從樹上下來,蛇身筆直扎進雪堆裡,砰地一聲變成綠衣公子,爬出雪坑上前打招呼,“各位早啊,寒林一夜,過得還愉快吧?”

  大家道謝,表示閑話不用多敘,可以出發了。

  聚窟巔名副其實,是由九十九個洞窟組成的。往山巔的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因為洞口掩蓋得好,稍有不慎就會落進去。不過山頂卻不是想像中的那樣峭壁嶙峋,若木周圍有很大一片平台,打磨成了八卦的形狀,每個方位有山石擺放,以對應陽爻和陰爻。爬完了最後一級台階,聚窟巔的全貌終於展露,那棵傳說中的若木,也以最勢不可擋的姿態闖進了眾人的視野。

  無方由不得一陣驚嘆,她行走剎土東西上萬由旬,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樹,赤紅的樹干赤紅的花,葉片細碎,拱出一個碩大的翠色的樹冠。錯綜的根須向八方伸展,強而有力,但不觸及一星泥土,這樹是懸浮在半空中的。原來所謂的“無根樹”,便是不沾五行,依附天地而生。

  肥遺眯眼看樹上的花,估算著果子成熟還需要多少時間,身邊的璃寬環顧四周後卻嗤笑:“帝休在哪裡?不是說有人胄嗎?”

  帝休當然就在附近,但他有個壞毛病,起床一向比較晚。所以昨天他們說要休息一晚再上山,肥遺是很贊成的。

  他舔了舔舌頭,“現在沒見到他,不表示他不會出現。你們不是要折樹枝嗎,速戰速決吧。”

  無方聽了打算上前,剛邁出一步便被令主拉住了。他說太危險,讓璃寬把她和瞿如帶到一旁,自己裹起黑袍,向若木走去。

  山巔積雪只剩薄薄的一層,之前應當有人鏟過了,令主行來,只留下一串輕淺的足跡。他一步一步接近,終於到了大樹底下。仰頭看,這神樹樹身闊散出一圈暈,仿佛菩薩身後的圓光。

  見多識廣的令主,對若木並不陌生,小時候嘴饞來盜過果子,後來發現了其他美味,覺得不愁果也不過如此,就把它忘到後腦勺去了。今天故地重游,沒有勾起什麼回憶,他只想撅下一枝春,送給他的未婚妻當禮物。

  他抬袖,姿態可謂風雅。自覺從背後看過來,神秘的身影可以迷倒萬千女性。他甚至扭身朝無方飛了一眼,想讓她記住這詩意的畫面。可就在他將要觸及樹枝的瞬間,一片刀鋒伴著殺氣橫掃過來,要不是他抵御得快,恐怕腦袋都被削下來了。

  人胄沉悶的吼聲如同從地心傳來似的,腳下的山體都為止顫抖。肥遺嚇得躲在無方身後,驚懼地指指前方,“糟了,說曹操曹操就到。”

  一團黑霧裡,帝休如期而至,兩丈高的人身長出了豺的頭,毛發斑禿,兩眼血紅,一手握著砍刀,一手拿著大叉,很有戰鬥結束飽餐一頓的氣勢。身形的巨大差異,導致令主在它面前玲瓏了不少,它以看螻蟻的姿態彎腰看他,可能想起前塵往事來了,狠狠衝他噴出了兩管清水鼻涕。

  無方臂上的金鋼圈察覺到了戾氣,嗡嗡震動起來,她緊盯局勢,預備隨時助令主一臂之力。不過令主真的生了一副好脾氣,他動用法力自潔了一番,慢悠悠說:“幾千年沒見,你這牲口一點都沒長進,見人不問好,凶神惡煞的做給誰看?”

  無方本以為帝休不會說話,可他還是開口了,“不要在我工作的地方找茬,打架另約。”

  令主說:“我不是來找你的,就想討一截若木。咱們也算幾千年的舊相識了,可以以和為貴,送一截給我嗎?”

  帝休寬厚的舌頭從牙縫裡漏出來,他抬手把它塞回去,哼哼冷笑了兩聲,“本人生平最討厭套近乎,我帝休活了幾千年,從來不喜歡講人情。”

  “第一次聽見把人品差,說得那麼清新脫俗的。”令主嗤笑了聲,忽然揚袖一揮,風雲突起。那黑袍獵獵,像一面招展的引魂幡,在帝休還沒來得及反應的瞬間,出手如電,向它的面門襲去。

  人大愣狗大笨,有時候塊頭太魁梧不是什麼好事。吃了暗虧的帝休暴躁起來,“趁人不備不是英雄好漢!”說罷兩手撐地奮力一握,腳下的山石眨眼變成了赤色,紅的碎片,黑的脈絡,向幾丈開外的人急馳而去。

  被人胄的屍氣擊中,基本沒有活命的機會。還好令主須臾即至,化解了它的攻勢。五千年前戰遍穢土無一敗績的令主,這回又找到了熱血的感覺,一輪強攻之下帝休終於不敵,被打得仰倒在了若木前的琴台上。

  “停!”帝休搶在叉子鑿穿它的腦袋前拱手討饒,“梵行令主名不虛傳,我打不過你,不打了行嗎?若木隨便折,別碰傷花就行,果子少了我沒法交代。”

  本來很簡單的事,非要大打出手才解決,令主撅了一截樹枝下來,“做人氣量要大些,你小肚雞腸,我看把豺頭換成雞頭更合適。”然後邀功式的跑回來,把若木交到無方手裡,“把它掛在胸前,陽氣慢慢彙攏,可以壓制你身上的煞氣。我這人本來不喜歡打架,無奈總有人試圖挑釁我。其實此情此景,溫上一壺酒,看看山色賞賞花,不是很好嗎。”

  令主自覺一番話十分富有文藝氣息,他也期待未婚妻能對他刮目相看。勝利者擺擺姿態,凸顯不費吹灰之力贏得勝利,效果更佳,因此他還特地談到了酒和花。

  不過他的無方似乎不買他的帳,抬起一袖優雅地擋住了鼻子以下,“令主身手實在令人欽佩,不過袍子底下還是穿條褲子吧,剛才腿毛都露出來了。”

  努力營造氣氛的令主瞬間就傻了,他驚慌失措地壓住了袍角,“我明明穿了大褲衩的……”

  在姑娘面前光腿喪德行,令主覺得辛辛苦苦積攢的好感度又要歸零了。可為什麼他的未婚妻關注的不是他的允文允武,而是他不慎走光的下三路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18 10:38 PM

第30章

  所以回程的路上,令主的心情跌倒了谷底。他沒想到千算萬算,算漏了這點,激戰正酣的時候沒顧上只動手不動腿,結果被最不該看見的人看見了。她的視力太好,連腿毛都看得清,那這兩天燥熱得腿彎子裡長了疹子,想必也沒能逃過她的法眼吧!

  他在雲端,欲哭無淚。偷偷看了無方兩眼,她臉上沒有表情,沒有表情一定是開始挑剔他了,他心頭打鼓,更加難過了。本來對付帝休,根本用不著那麼多招,他為了凸顯戰鬥的凶險和難度,故意你來我往了幾招,結果畫蛇添足,好印像全打了水漂。雖然他的腿型修長勻稱,但打鬥中顯露,哪怕贏了也有狼狽感。令主兩手捧住了臉,覺得以後都不好意思面對她。怎麼辦,就算再英俊的臉也贏不回她的心了,她是一個極其注重品質和品味的人,他知道。

  他輕輕嗚咽,一直緊緊跟隨的璃寬茶聽見了,加緊追上來,小聲問他:“主上還在為大褲衩的事傷心?別傷心啦,屬下原本以為您什麼都沒穿,畢竟從來沒見您洗過……既然您有底褲,您怕什麼啊,魘後不會以為您有暴露癖的。”

  他越說令主越低落了,很想揍他,又怕把他揍下雲頭驚動未婚妻,她問起來還得解釋,太麻煩。他又嗚咽了兩聲,“回去我要把腿毛刮了。”

  璃寬說別啊,“男子漢氣概全在腿毛上,刮了就毫無看頭了。屬下完全不理解主上的心情,您應該覺得高興,萬一魘後看見您的腿毛對您動情了怎麼辦?”

  令主咬著牙道:“你扯謊扯得像樣一點好嗎,沒看見她剛才的眼神?仿佛我是一只蒼蠅,蒼蠅的腿毛也很長。”

  璃寬聽他語調扭曲,知道這次打擊大了,只得想盡辦法開解他,“主上別忘了,魘後在鎢金剎土行醫上百年,大夫把脈摸骨都是尋常。有些人腰腹受傷,還要脫了褲子請她看呢,她什麼沒見過,什麼沒摸過,區區幾根腿毛就嚇著她了?”

  令主一聽不得了,“誰?誰敢脫了褲子請她看,給本大王找出來!”

  璃寬忙道:“屬下只是打個比方,未必有人真的傷在那處,但是崴個腳,磕破了膝蓋頭子什麼的,這種事肯定少不了。”

  令主略平息了怒氣,卻仍舊不悅,“她可是靈醫,又不是村頭土郎中,還接這種亂七八糟的活兒?不行,以後不能讓她再做老本行了,這哪裡是高潔的靈醫,根本就是個修破爛的。”

  一番話把璃寬茶說得干瞪眼,這位令主大人的情商真是沒救了,“您還沒和她怎麼樣呢,就要斷人生計?您的那本《大愛通要》沒告訴您,任何時候都別試圖用愛情對抗金錢,因為愛情是身外之物,金錢才是老命?”

  令主呆住了,“我沒在書上看到過這段話,又是你編造的吧?”

  “別管是不是編造,總之屬下說的都是最現實的問題。”璃寬大張著嘴,經過不逢山時山間氣流回旋,嗆得灌了滿肚子空氣,他也顧不上,繼續指點著,“主上其實可以投其所好,給她開一間對外經營的小藥鋪,專賣千年人參萬年靈芝什麼的。比如剛才若木結的果子,到了果品成熟的季節八百裡加急往回運,有的是想延年益壽,增強功力的妖怪。還有長生草的精魄,裹銀山的雪蓮什麼的,加上靈醫坐診,必須能讓魘後日進鬥金。與其和她為敵,不如在事業上幫助她。女人需要的是一位理解她的丈夫,不是一個管頭管腳的管家公。”

  令主雖然覺得他的提議很有建設性,但好像扯得太遠了,這和他的腿毛有什麼關系?他唯有不時回身看未婚妻,她不笑的時候眼神真凌厲……令主心頭升起了淡淡的哀愁,密業寒林的旅行以這麼倒胃口的方式結束,是他始料未及。他得想一想了,怎麼才能重得她的歡心。這樣一味貼著,似乎行不太通啊。

  令主吩咐璃寬,“回到魘都後就說我病了,這段時間不見外客。”

  璃寬不解,“為什麼?令主想騰出時間做褲子嗎?”

  手下這麼愚蠢,令主覺得心累不已,“做什麼褲子,我是要讓她知道,想請我出馬是需要拿出誠意的。若木到手了,下一步就是去酆都。那個鬼地方,沒有我帶領,她根本進不去。如果我稱病,她會礙於情面來探望我,甚至為我看病,到時候……”

  “到時候令主就趁機要挾她,逼她洞房。只要生米煮成熟飯,別說腿毛了,任何地方的毛她都會覺得生機勃勃,像春草一樣散發著迷人的香氣。”

  滿肚子男盜女娼的蜥蜴,想不出比脅迫更有效率的辦法了。好多愛情都出於女人走投無路後的妥協,這也是霸道人設長盛不衰的原因。令主十分鄙視他,但也願意考慮一下可行性。他真的好喜歡艷無方啊,可她總是對他不熱情。現在發生了腿毛事件,恐怕她更加對他有陰影了。

  不過她是個有涵養的人,最後他送她回草廬,她也照舊客客氣氣的,衝他拱手道:“多謝令主相幫,總算拿到若木了。這幾天馬不停蹄,令主勞累,我就不請你進去了,你快回魘都休息吧。”

  令主心裡嘀咕:“其實我真的一點都不累,不介意進去坐坐,喝杯茶啊。”可惜他的未婚妻總是想盡辦法打發他,以為他是個二傻子,聽不出她話裡的含義。

  他腳下蹉著,憋了一口氣,最後看誰求誰!於是裝腔作勢道:“確實有點累,得痛睡十天八天才能緩過勁兒來。”一面說一面撫額,“不知怎麼,最近總是氣虛乏力……”

  無方問:“有腰膝酸軟、動則氣喘的症狀嗎?”

  令主一聽這些病好,得了就更走不動道兒了,得讓她抱才行。遂狠狠點頭,“全讓娘子說著了。”

  結果未婚妻看著他直嘆氣:“吃點肉蓯蓉和鎖陽吧,你這是腎虛啊。”

  令主腦子裡嗡地一聲,“腎虛?”簡直不敢相信,怎麼就腎虛了?他急忙解釋,“我腎很健康,一點都不虛,娘子你要相信我。”

  可她似乎沒有再同他討論的興趣了,推開柴扉叫聲朏朏,那解憂獸在窗口一探腦袋,發現她回來了,連蹦帶跳撲進了她懷裡。邊上看著的令主好不嫉妒,真恨不得自己是那只朏朏。

  她要進去了,懷抱愛寵回身對他禮貌一笑,“令主請回吧,待你恢復了元氣,我再上魘都叨擾。”

  她挽著畫帛,抱著朏朏,施施然進屋了,空留令主對著她的背影泫然欲泣。

  瞿如通過和璃寬茶的幾天相處,被他灌輸了滿腦子令主痴戀她師父的思想。看見令主又吃閉門羹,實在無法不同情他。她笨拙地安慰他,“師娘,你別著急,我師父天生涼薄,等彼此再熟悉一些,會好起來的。”

  令主滿心委屈不能吐露,叮囑瞿如,“見縫插針地幫本大王多說好話,拜托你了小鳥。”然後落寞地轉身,和璃寬茶順著小路走遠了。

  璃寬卻另辟蹊徑,他在令主耳邊吱吱喳喳,“主上你有沒有發現,魘後開始關心您了?”

  令主垮著肩說:“什麼關心,她是在給我治病!說我腎虛……本大王哪裡虛了?看看這身腰和手腳,像虛的樣子嗎?”

  黑袍一筒圓,其實看不出所謂的身腰來,璃寬不敢反駁,順著他的話頭說:“屬下指的是魘後勸您用的藥,鎖陽和肉蓯蓉,這都是治男人病的妙藥啊,說明魘後非常關心您的腎。您知道關心您的腎是什麼意思嗎?對於夫妻來說,身體是自己的,腎是共用的,她關心您的腎,就是關心自己將來的幸福啊。”

  令主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可是一再弄巧成拙,他想自己在她眼中的形像早毀得差不多了。

  他有時候也懊惱,“為什麼我連詐個病都會被她曲解?其實她從來沒盼著我好,她心裡還是討厭我。”

  璃寬嘴上不說,暗自思量,詐病也得講究技巧,男人腰膝酸軟能有什麼好事!她一味往那上牽引,令主又不反駁,後果當然不堪設想。

  反正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令主稱病告假,這幾天一定不會再現身了。無方也趁著早晚有空閑的當口出去走訪,陰山和朽木山這一線都走了一遍,還是沒有振衣的消息。

  瞿如說:“我有個主意,那只吞天天天候在妙善界牌下,但凡有妖和人進出,它都知道。我去和它打聽,說不定它見過師弟也未可知。”

  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無方道:“帶幾盒點心吧,給它點吃的,它才不會對著你流口水。”

  瞿如道好,復問:“如果一直找不到師弟的下落,師父還打算找下去嗎?”

  她想了想,緩緩搖頭,“因果自有定數,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力,如果再找不到他,就說明他不想讓咱們找到,由他去吧。”

  瞿如趕往妙善界,她取出那截若木放在香爐旁,今天的吐納似乎比以往輕松,不知是不是這個木疙瘩的緣故。香煙在指尖繚繞,逐漸旋轉成一個球狀,煞是沒有內丹的,因此她修的不是靈,是這具身體。越是道行高深,便越妖媚惑人,她微微偏過頭,看見銅鏡裡照出個人影,修長白淨的脖頸,長發逶迤在重席上。飛揚的眉梢和點漆般的眼瞳,還有艷色流光的口唇……

  忽然一驚,想起前夜幻鏡裡出現的半張臉,雖然看不見眉眼,卻著實令她震撼。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如果真的如他所說,動情便能看見他的面孔,那前夜她是動情了嗎?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她訕訕發笑,大概是眼花了。一個老妖怪,不可能長著那樣的一張臉。

  回身把玩若木,那截樹枝隱約透出溫暖來。她開始考慮,究竟怎麼才能進酆都。她已經麻煩白准太多了,即便一切都是他的自作主張造成的,她也不能再和他扯上關系。

  酆都是鬼城,很多亡魂長途萬裡,最終的歸處就是那裡。如果說鎢金剎土和梵行剎土大部分地方還屬於娑婆世界,那麼酆都已經超出這個界限了。九幽之上,塵世之外,渡不過鏡海的中陰身都要去那裡彙集,等待轉世。下酆都,不是件簡單的事,除非軀殼不要了,魂魄才有可能穿過生死門。但這樣風險很大,如果不能在限定的時間內回來,那麼就永遠回不來了。這具皮囊會枯萎干涸,最後變成爐底的煙灰,被風一吹,消失得干干淨淨。

  她嘆了口氣,其實生命太漫長,等待死亡就像在沙漠等待船只,無聊又無望。如果能投身人道,倒也是件有意思的事。

  外面似乎有動靜,她垂足下地,腳腕上的銀鈴隨著步履輕擊作響。移到門前看,籬笆是疏朗的,一眼就能看見山腳所有景像,院外確實有人來了。

  她提裙到了木廊上,籬笆外的人穿著黑衣,是個有了點年紀的老嫗。她遙遙和她打招呼,“我初來貴寶地,人生地不熟,想同姑娘打聽,去枕汾山怎麼走,我要去看我大姨。”

  原來是個問路的,這荒山野嶺有人走親戚,難得一遇。無方向西南指了指,“順著河谷一直走,繞過兩座山就到了。”

  那老嫗停留了下,道謝後慢吞吞離開了。

  無方回到屋裡,打坐入定約莫兩個時辰,又聽見有人在院外呼喊。出門看,這回是個妙齡的少女,黑衣黑裙,笑容可掬。

  “我是來問路的。”那姑娘說,拱了拱手,“請問去邊春山怎麼走?”

  無方狐疑地打量她,距離略遠,觀察不到她的生息,不知究竟是什麼精魅。奇怪今天總有人來問路,不過還是好言告訴她,“邊春山距此兩百由旬,你走錯路了。”

  那少女笑著說謝謝,也沒多言,轉身走遠了。然後到天黑,她的草廬門前來了一撥又一撥的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問路的、歇腳的、討水的……應有盡有。習慣了冷清的無方,被絡繹不絕的訪客弄得煩不勝煩。天上極光彌漫的時候又來一人,胖胖的臉盤,像個白面團,他說:“我趕了一天路,實在累得慌。姑娘行行善,讓我借住一晚吧。”

  無方的臉上波瀾不驚,只是看他的目光變得奇異,她冷冷笑了一聲,“這一下午不停幻化,還不帶重樣的,怎麼能不累呢。白准,你不回去休息,把我這裡攪得雞犬不寧,你究竟想干什麼?”

  胖子頓時一愣,結結巴巴狡辯著:“姑娘認錯人了,我不是白准。”

  她直嘆氣,“你要來搭訕,總得換換衣裳吧。每次都穿同一件,當我是瞎的嗎?”

  面前的人繃不住了,懊喪地說:“我明明換了款式,你沒看出來嗎?”

  無方已經受不了他的愚蠢,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便進屋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23 09:17 AM

第31章

  身後一串腳步聲噠噠地,趕不走他,還是跟了進來。

  “關於我的腿毛……”他羞赧地說,“我想我需要向你解釋一下。”

  無方納罕看他,“長了腿毛有什麼可解釋的?令主如果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做出先前這些不合常理的事來,那我真的要懷疑你的用心了。”

  令主一急,心頭猛跳,“你為什麼要懷疑,我又沒有傷害你。我不過是想多看看你,又怕你嫌我煩,這才換形來找你搭訕的。還有我的腿……我跟你說過,我是踏火而生,因此體熱。不穿褲子是為了散熱,常年悶住了,萬一著火怎麼辦?”

  這老妖怪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無方居然一本正經和他談論起來,“恕我直言,你這種情況,其實不適合成親。你想想,你穿條褲子都會自燃,以後燒著了我怎麼辦?所以我看我們的婚事還是算了吧,做普通朋友也不錯。”

  好啊,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呢,令主可不傻,他強辯:“其實也就比正常人高了一點點,基本屬於內熱。我這樣的體溫有好處,剎土冬天沒有太陽,很冷的,我可以捂著你,剩余的熱量還可以給魘都供暖。而且捏偶人的時候,這雙手對泥胎的塑形很有幫助。青泥太軟,事先不加熱燒制,放進紅蓮後很可能就塌了,容易培養出畸形。”

  反正都是他的道理,無方不想再和他理論了,轉過身道:“時候不早了,令主說完了就回去吧。”

  怎麼能回去呢,這是第一次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環顧一周,連朏朏都不在,簡直太天時地利了。他交叉起十指,假裝溫良,“我不忙,再坐一會兒陪陪你。咦,小鳥不在?”

  小鳥是他對瞿如的昵稱,無方覺得有點膩,瞿如卻很喜歡。反正她的意見不重要,也就隨他們去了。她嗯了一聲,“她去妙善界找吞天了,還沒回來。”

  令主詫然,“難道是去尋仇?這鳥氣性太大了,事情都過去好幾天了。”

  無方說不是,“是去找吞天打聽,有沒有振衣的下落。”

  令主怏怏的,慢慢聚起了滿心妒忌,“你對那個人,比對我好。”

  是個雄性都會對這種事很介意吧,令主覺得自己不是矯情,就是有點想不通。說到底一句話,只要他沒殺葉振衣,這剎土上就沒有妖敢動他。他能消失得這麼徹底,難道她不疑心其中有詐嗎?好好的凡人,深入剎土腹地,總覺得他沒安什麼好心。

  無方呢,不是沒想到這層,但她幼時受蓮師點化,一切心念向善,盡可能不把別人想得那麼壞。比如曾經很忌憚令主的壞名聲,到底也沒有狠得下心來拒人於千裡之外,以至於經常被他糾纏得欲哭無淚。

  他莫名的一口醋,吃得她很無奈,“他是我徒弟,命是我救的,人是在你魘都弄丟的,我沒和你要人,自己找你還不樂意?”

  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覺得找找就算了,萬一他被貳負①之類的妖神抓走,已經離開梵行剎土了,這筆帳難道還算在我頭上嗎?”

  無方沉默了下方道:“所以我沒有怪你,只要酆都沒有他的魂魄,我就放心了。”

  令主一聽,立刻找到了動力,“那一言為定,我們即刻去酆都。你說的,只要酆都沒有他的魂魄,以後就不管他的死活了。”

  此時的令主,早就忘了先前的計劃,什麼裝高冷、扮霸道,都在未婚妻的三言兩語中化成了泡沫。

  無方盈盈望他,“令主不是還在病中嗎,讓你帶病陪我去酆都,實在叫我不好意思。”

  “沒關系,這點小病我還扛得住。”他說著,自覺臉紅起來,“再說這也不是病,不過奔波幾天又打了一架,有點累。娘子也知道,我的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

  一萬歲,哪裡還和“不小”沾得上邊!無方輕挑了下唇角,轉身在爐前坐下了。

  清心寡欲的美人,有種飄然出塵的氣質。令主看著那細細的手指撥動菩提,每一下都像撥在他心上似的。他慢慢蹭了兩步,蹭到她身旁,“解憂獸也不在啊?”

  她點點頭,“大概跟著瞿如一道去了。”

  那瞿如鳥以前看著不怎麼樣,現在覺得分外體貼懂事。令主心裡暗自高興,摸了摸重席,捱著邊緣坐了下來。

  “娘子,我們好歹也相處了這麼多天,你對我有什麼想法沒有?”他的手指輕輕揩著席上編織緊密的蒲草,試探著說,“或者……你至今為止,看見過我的臉沒有,哪怕只是一小片。”

  無方心頭一激靈,立刻說沒有,“我感激令主相助,但令主的臉……我確實沒有看到過。”

  啊啊啊,口是心非!有沒有看到難道他會不知道嗎?她到底是怎麼回事,真的不打算接受他了嗎?明明看到了他的鼻子和嘴,說得不客氣些,還有他的腿。現在賴得一干二淨,他覺得心都要碎了,這個無情的女人!

  偏偏這種委屈還不能說出來,只有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令主不勝唏噓,懊惱地哦了聲,“真可惜,我以為娘子至少會有一點兒喜歡我的……沒關系,我會加倍對你好,幫助你快快愛上我。”

  無方不擅長說謊,只覺一股郁郁之氣橫亙心頭,難以紓解。

  總之她絕不承認自己會愛上這只老妖,才幾天而已,她又不是千年沒見過男人。可是真的看見了,她想起現實就難過得無法自拔。飢不擇食到這種地步了嗎?她以前也見過好看的男人,不可能對這個沒臉的老妖怪產生興趣。是不是因為他們之間有了婚約,她才不得不向命運屈服?然後呢?隨波逐流,吉祥山不上了,師也不拜了,心甘情願在這妖鬼的世界沉淪……不不,絕不能這樣。可是一切又不由她掌握,前晚看見了他的半張臉,天知道什麼時候就是整張,到時候她該怎麼辦?

  她心亂如麻,轉過頭看油燈,努力裝得平靜,“令主回家去吧,夜深了,我要休息了。”

  然而數菩提的節奏亂了,令主看在眼裡,心頭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花。

  “娘子。”他叫得十分婉轉纏綿,“不如今晚我留下吧。你煉氣,我給你護法。”他的眼前浮現起一副“令主夫婦修仙日常”,簡直和諧得不像話。

  她當然不會答應,推辭過後奇怪地詢問他,“令主平時不需要修煉嗎?你如今煉到什麼階段了?一萬年,是不是快要飛升了?”

  令主唔了一聲,“我不用修煉,本事是胎生的,我落地就有了,還是投胎投得好啊。飛升是啥?成仙嗎?我不成仙,就當個地霸挺好的。”

  沒有志向,得過且過的令主,按理說是不配擁有那一身法力的。可就像他說的,投胎投得好,他也沒辦法。無方除了點頭,還得感慨一下,投胎果然是門技術活兒,她這麼努力,偏偏出身那麼低。

  既然他不肯走,那就來懇談一番吧!她放下菩提轉過身來,“我一直說想和你說說心裡話,趁著今天他們都不在,可以開誠布公……”

  他立刻挪開了些,“如果是想否定這門婚事,那你免開尊口,我不聽。”

  無方愣了下,“你這樣,什麼時候是個頭?”

  結果他捂住了耳朵,“不行,我耳鳴得厲害,什麼都聽不見了。”

  無方緘默下來,換了個同情的眼神打量他,“我替你開幾副藥吧,你不治不行了。”

  令主不屈地抗爭起來,“開什麼藥?為什麼要治?”

  她擺出了醫者對待病患的好耐心來,和聲道:“體虛乏力、暈眩耳鳴,都是腎虛引起的。雖然令主再三否認自己得了這個病,但不經意間流露的症狀,一一都能印證我的判斷。嘖,妖界得腎虛的不多,過去百年我只遇見過一例,病人是只引誘良家婦女的公狐狸……不過令主不用擔心,這病好治,兩劑方藥下去,保管藥到病除。”

  令主蹭地一下站起來了,“你還是認為我得了腎虛?我潔身自好,怎麼會得腎虛?不帶你這麼埋汰人的,我怎麼你了,你要這麼誣陷我?”說到最後幾乎要委屈死了,他這人遇強則強,最受不了別人潑髒水。當初九陰山的女妖毀他的名聲,他氣得幾天沒吃好飯,想去討說法,又怕拉低自己的格調,最後不了了之了。背後被人抹黑還可以忍,現在她當著他的面這麼取笑他,他覺得男性自尊受到了空前傷害,恨不得脫下褲衩讓她做個系統的檢查。

  她一臉無辜,好像都是他在無理取鬧。令主氣呼呼的,最後放了狠話,“我……總有一天,讓你哭爹喊娘!”

  她騰地紅了臉,直指門外,“你給我滾出去!”

  一言不合就攆人,算她的本事。令主哼哼了兩聲,“你不知道嗎,整個梵行剎土都是我的,你讓我滾出去?我偏不!”

  她抄起桌上的硯台砸過去,他靈巧一閃,硯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靈醫發怒實在太恐怖了,她尖聲道:“你不走,我扒了你的皮。”然後他看見她的指甲瞬間暴漲,黑瞳變成了金色,仿佛要吃人一樣。令主嚇壞了,連連後退,“說歸說,不許動手。你可是一只立志要修成正果的煞,千萬別為我犯了殺戒。”

  可惜她並不聽他的,照樣把他追得滿屋子亂竄。當然活了一萬歲的令主,走的橋比她走的路還多,要論單打獨鬥,不可能敵不過她。就是因為心疼嘛,他不能真的和她動手。末了沒辦法了,只能跳窗戶,站在院子裡喊:“算了,你不歡迎我,我先回去。害你砸了硯台,明天我賠一個給你。”

  他灰溜溜走了,她砰地關上了窗戶。起先坐在重席上氣得直喘,待平靜下來,不知怎麼又笑了。活了這麼久,頭一回動怒,可是怒氣因何而起,竟然想不起來了。可能因為一直自矜身份,沒有遇見過這麼怪誕的妖。生氣過後也未留下任何痕跡,收拾一下心情,還可以接著煉氣。

  第二天璃寬茶來了,他在籬笆外叫門的時候,無方還沒起。

  瞿如出去開門,嘴裡絮絮叨叨嫌他擾人清夢,“你們魘都不用睡覺的?這麼早,叫什麼魂!”

  璃寬嘿嘿一笑,“魘都的人起得早,畢竟那麼多山嵐要吸……魘後呢?不會上山了吧?”

  瞿如說沒有,“昨夜睡得晚,今天起得也晚。你來有何貴干?”

  璃寬從懷裡掏出一個布袋來,“昨夜我家主上和魘後嬉鬧,不小心弄壞了魘後的硯台,今天命我送一塊作賠償,你替魘後收好。”

  瞿如踮足朝遠處看看,“令主沒來?”這麼好的機會白放過,不像他的風格啊。

  璃寬卻愁了眉眼,“我家主上病了,這回是真病,下不來床。他的那把藏臣箭,是他的精魄所化,昨夜熒熒發綠光……綠光你知道吧?我們這類妖沾上綠色總不太好。”

  瞿如悵然問候了兩句,接過硯台,璃寬沒有逗留就離開了。無方隔窗聽著,只是覺得奇怪,修行幾百年的妖尚且不會輕易得病,何況上了萬年的令主呢。

  瞿如進來,重新關上門,見她已經起身了便問:“師父聽見璃寬茶的話了嗎?他說令主病了,病得下不來床呢。”

  她面上淡淡的,“也許有詐,昨天還好好的。”能把打鬥向手下描述成嬉鬧,想必沒有大礙吧。

  可是看璃寬的神情,又不像在使詐,瞿如一面將硯台送回書桌上,一面兀自嘀咕:“藏臣箭都綠了,扯不出這樣的謊來吧……師父是靈醫,是不是應該去看看?”

  無方半晌未言,坐在那裡有些心不在焉。她確實從來沒想過老妖會得病,就連那個腎虛,也是她故意捏造的。如果璃寬只說他臥床不起,她還不太相信,可他說藏臣綠了,既然是精魄所化,那麼可信度就比較高了。

  醫者仁心,無方是這麼解釋的,不去看看對不起職業道德。畢竟他不辭勞苦,帶她找到了若木……她站起身,對瞿如道:“我去一趟魘都,你是留下看家,還是隨我一道去?”

  瞿如當然是要跟著的,她安頓好了朏朏背上藥箱出門,見她師父正站在院子裡觀察雲氣。她跟著仰頭看,見環狀的雲層裡露出一個圓圓的風眼,小聲問:“難道有神佛降臨梵行剎土?”

  造成這種天像的原因有很多種,她搖搖頭,“先去看了再說吧。”

  魘都距離爾是山有上百裡,於她們來說去還須臾之間罷了。到達魘都時,城裡的鐘聲剛剛響起,白天的魔域不像晚間那麼陰森,除了建築上粗下細外,沒有其他毛病。偶人是認識她的,見了紛紛讓到路旁俯身作揖。細看那些臉龐,一個個精致如畫,不知令主是以誰做模子的。走在虛幻的城裡,周圍全是沒有魂魄的傀儡,其實這種感覺很可怕。然而老妖在這裡自得其樂地活了五千年,就知道他是多麼低級趣味的人了。

  無方提裙走在長長的石階路上,見遠處有人匆匆走來,是那天的大管家。他到了跟前忙不迭打拱,“魘後駕臨,怎麼不預先知會,屬下等也好出城相迎。”

  她說不必客套,“你家令主現在怎麼樣了?”

  大管家面有難色,“據說渾身發寒……尿路不暢。”

  無方臉上一僵,沒再說什麼,招呼瞿如跟上,急往大管家指引的方向去了。

  “啊,魘後還是很關心主上的。”大管家看著她的背影感慨。

  璃寬茶陰森森哼了一聲,“你剛才的話,主上知道了會打死你的。”

  大管家一臉迷茫,“我都是照你吩咐的說的。”

  璃寬錯著牙道:“不是尿路不暢,是汗泄不暢,就是出不了汗的意思。”

  大管家瞬間驚恐萬狀,“汗泄和排泄不是一樣的嗎?排泄和排尿也一樣啊……”

  沒文化真可怕!所有人都無比遺憾地看向石階盡頭,接下來令主怎麼應付,全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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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①貳負:古代跑得最快的神人,人面蛇身,喜殺戮。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23 09:34 AM

第32章

  “渾身發寒,尿路不暢,還真是腎虛的症狀。”無方一面走一面同瞿如說,“這種病對男人來說確實折損面子,我進去為他看診,你在外面等我,免得人多傷他自尊。”

  瞿如呆呆哦了聲,“師父其實還是很顧念令主的。”

  無方步子略頓了下,顧念嗎?不過是她身為大夫的一點慈悲心罷了。畢竟上門問診和在十丈山下坐診不一樣,上門總要以人家便利為准。冒冒失失衝進臥房裡,總不太禮貌。

  令主的住的,當然是整個魘都最豪華的宮殿。行至面前,有高高的玉石台階和寬廣的露台,那抱柱和門廊都是純黑的,在陰霾萬裡的天幕下發出烏沉沉的光澤。正殿中間有牌匾,也妝點的像模像樣。只是分辨不清那四個字寫的是什麼,只覺得一勾一劃氣勢非凡,是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文字。

  殿宇前有偶人站班,看見她來,匆忙下來迎接。其實妖族沒有那麼多的等級規矩,一向是隨性相處。無方在這城裡頗受禮遇,還真有些不習慣。

  “魘後。”偶人十分驚喜的模樣,“您總算來了,主上疼痛難當的時候一直叫您的名字呢,您快進去看看吧。”

  說他一直叫她的名字,大概又是身邊人的鼓吹,為了拉攏他們之間的關系,真是不遺余力。她提裙順勢而上,“怎麼樣,很嚴重麼?”

  偶人大力點頭,“很嚴重。好在魘後是靈醫,往後我家令主可有救了,得個老寒腿什麼的,有人貼身為他診治。”

  她暗自搖頭,這些偶,當真不是來拆他台的嗎?

  逐漸登上階頂了,抬頭看,那匾額愈發清晰,但依舊不明白它的內容。她隨口問了句,“匾上寫的是什麼?”

  “小心台階。”偶說。

  她納罕,嗯了聲,不明白台階都走完了,怎麼還讓她小心台階。

  “什麼?”

  偶笑著指了指那塊匾,“這是我們魘都自己的文字,是令主創造的。上面寫的是‘小心台階’——畢竟台階有點高嘛。”

  無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來,她還玩得起深沉,瞿如就不行了,哈哈大笑,笑得十分不給面子,連那個偶人都覺得下不來台了。無方提醒她注意自己的態度,警告式的清了清嗓子,她這才會意,把笑聲強行憋回了肚子裡。

  偶人臊眉耷眼的,向殿內比手,“這裡本來也是您的寢宮,結果您不肯來,現在主上只好獨守空房。”

  瞿如看了她一眼,她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是回身囑咐她:“你在外等候。”把她肩上的藥箱接過去,獨自邁進了狹而高的大門裡。

  果然滿室紅綢,還殘留著前幾天轟轟烈烈的喜慶氣氛。她不想評價令主布置屋子的品味,揚聲叫白准,巨大的屏風後傳來他的哼哼聲:“娘子你來了,為夫在這裡……”

  聽見他的聲音,就知道他病得一點都不嚴重。不過既然來了,總得進去看一眼。她循聲往裡走,繞過屏風,穿過兩重珠簾,終於看見臥床不起的他,躺在大紅大綠的鴛鴦被裡。見她進來,掙扎著撐身,用虛弱的語調客套著,“本來不想驚動娘子的,是哪個大嘴巴泄露的消息?”

  大嘴不大嘴,暫且不重要。她說:“你把手伸出來,我替你把個脈。”

  令主嘴裡說不必,胳膊卻探了過去。那纖纖的幾根手指落在腕子上,頓時有種毛孔全張的舒暢感。

  她坐在床前,臉上神色凝重。令主一直覺得工作中的女人最有魅力,他如痴如醉看著她,語氣卻和現在的境況很搭,沉著嗓子說:“怎麼樣?我是不是沒治了?”

  她收回手,正色道:“我來時聽大管家描述了你的症狀,說你渾身發寒,那個不暢……解不出來嗎?多久了?”

  令主莫名:“啥解不出來?”

  諱疾忌醫不是好習慣,她也就不客氣了,“據說你尿路不暢,若你不介意,我可以替你看看。”

  令主臉都藍了,又驚又恐,捂住了臍下三寸,“誰說我不暢?大管家?這只偶心智不全,就因為他不機靈,才挑他總理魘都財務,可以防止他中飽私囊。你千萬別聽他胡說……要看也可以,現在就洞房。”

  無方大呼晦氣,“看了還得對你負責麼?我就是干這行的。”

  他一副她要占他便宜的樣子, “我是個保守的人,你答應今天就洞房,我才能給你看。”

  世上怎麼會有人做這種虧本買賣,她直皺眉,收回手道:“那就算了吧。先前璃寬茶說藏臣箭有異像,是真的嗎?”

  結果令主不說話了,藏臣箭發綠光確有其事,但璃寬不知道,這種現像有更深層次的含義,關系到的是他將來的命運,並不是他的健康。其實這箭如果不動用,也許影響不了他的命格,現在既然重新入世了,那它的每一點變化都和他息息相關。

  他看著她的臉,計較了下,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娘子,以後我們成親了,不論我到哪裡,你都願意跟著我吧?”

  無方斜眼乜他,“我從沒想過嫁狗隨狗。”

  令主聽出了她話裡的隱喻,“你怎麼罵人呢,我才不是狗。我的意思是我們夫妻不應該分開,就算不在梵行剎土,在別處也會如膠似漆。”

  所以她這次又遭他們哄騙了,他根本沒病,害她急匆匆趕過來,全是因為他的惡趣味。

  她把脈枕放回藥箱裡,漠然道:“我只活在當下,以後的事誰說得清?我今天是來為令主治病的,請令主付我診金。”

  令主覺得受到了不公平待遇,“你沒有為我用藥,為什麼要付診金?”

  她牽著唇冷冷發笑,“你以為我路遠迢迢趕到魘都,就是為了摸一下你的腕子嗎?雖然沒有用藥,但我出診了,就得付診金。”

  令主不情不願地嘀咕:“一家人,為什麼要分得這麼清。其實我讓你來,就是希望你多走動,畢竟魘都才是你的家……話又說回來,你還是很關心我的,否則怎麼璃寬敲敲邊鼓,你就心急火燎趕過來了?”

  無方發現這妖怪是越來越討厭了,濫用別人的同情心,還恬不知恥沾沾自喜。她站起身道:“你已經過了天真的年紀了,以後再玩這種把戲,別怪我往你命門上扎針。”

  她生氣了,虎著臉轉身就走。令主光著腳追出來,見她走得快,揚袖一揮,殿門搶先關上了。光線暗了,牆角的燈樹自動亮起來,燭火跳躍著,像九幽下的閻羅殿。

  無方行醫濟世,別人對她都很敬重,從來沒有誰敢唐突她。他的身量又高,逼近了像座山,黑洞洞的帽兜籠罩在她上方,不知道下一瞬會做出什麼事來。

  她退後兩步,擺出架勢准備攻擊,“白准,你放尊重點,別逼我出手。”

  他不說話,保持這個姿勢半天沒動。就在她打算跳起來揍他的時候,幽幽道:“你要回家,我送你。等我挑雙鞋再上路。”說完轉身拉開了一扇櫃門,裡面密密麻麻擺放了不下二十雙鞋,黑舄、雲頭履、毛皮靴……種類堪稱繁多。

  無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的思維實在是正常人難以企及的。好在沒什麼歪心思,蠢起來最大的殺傷力也不過讓人哭笑不得罷了。

  她松了口氣,站在邊上看,看他的手指逐雙劃過去,最後停在一雙便靴上,“這雙好麼?我想帶你去邊春山游玩,這雙跟腳,可以抱著你奔跑。”

  她沒有理會他的話,忽然撫掌,“我終於知道你的真身了,你是一只蜈蚣精!”

  令主呆住了,二十一雙鞋的是蜈蚣精,那十五雙鞋的是錢串子嗎?他覺得這未婚妻有時候也不怎麼聰明,不聰明也好,可以玩到一塊兒去。他寵溺地揉了揉她的腦袋,“收集鞋是我的愛好,和真身一點關系都沒有。我這人對穿衣沒有什麼講究,但對足部保護尤為注重。因為小時候跑得太快絆到腳趾,你知道甲殼傷了最不容易愈合。”

  無方起先只是和他打趣,可是聽見他說起甲殼,心頭倒是咚地一下。什麼東西的腳上長甲殼?她訝然問他:“你是龍?”

  令主大皺其眉,“你們姑娘就喜歡龍,龍有什麼好,沒出息的被迦樓羅吃掉,有出息的整天忙著治水施雨,哪裡有我這麼逍遙。”

  他越是諱莫如深,她越是好奇,“你的真身不能說麼?”

  他想了想,“現在還不能,你得和我一條心,我才能告訴你。否則泄露出去,我就得給人當碎催了。”他套上鞋,踢踏了兩下,很高興的樣子,“娘子,我帶你看風景去。”

  還沒等無方答應,他一把抱起她就竄上天,那種巨大的力量是熟諳駕雲的無方無法理解的。身體在往上疾升,心卻跟不上,滑到腿肚子裡去了。她不願意被他抱著,掙扎著想脫身,可是風太大,雲層翻湧,幾乎讓她喘不上氣來。令主還在肆意使用他的神通,大概是為了在喜歡的姑娘面前顯擺一番吧。見她直打噎,抬起袖子遮住她的臉。奇怪從來不換衣裳的人,袖籠裡卻有丁香般芬芳的味道。

  無方一腦門子官司之際,他一個俯衝又飛快落了地。她手忙腳亂從他懷裡掙脫出來,竟看見了漫山的春草,綿密的綠色,氈毯一樣鋪陳滿了連綿的山巒。她驚喜一嘆:“我以為梵行剎土的草都是焦黃的……這裡就是邊春山?果然名不虛傳!”

  縱觀梵行南北五千由旬,只有邊春山是談情說愛的勝地。好的環境能讓人心情愉悅,他統管這片土地,如果連個培養感情的地方都拿不出來,也太磕磣了。

  他背著手,風吹袍角簌簌作響,驕傲地向她介紹:“這裡是杠水的發源地,水流向西彙入泑澤,沿途長滿了各種野菜和野桃樹,我每餐的素菜都是從這裡運回去的。”

  這麼說來這是他的天然菜園?無方很喜歡這種返璞歸真的生活,歡喜道:“可以帶一些葵菜和韭菜回去,韭菜對你有好處。”

  令主笑不出來了,“我的腎沒問題。”

  她說知道、知道,“反正吃了沒什麼壞處。”

  本來令主想著要和她並肩坐在山丘上,暢想一下未來的。兩個人過日子,有很多東西需要達成共識,比如以後誰主外誰主內,孩子誰帶之類的……結果她撒歡挖野菜去了,留下令主獨自站在那裡興嘆。

  “哈哈哈哈……”一串嘶啞的笑聲傳來,聽著像無情的嘲諷。

  令主轉過頭尋找,在一片萱草叢中找到了那個不知死活的家伙。那是只幽鴳,長得像猿猴,頂著一腦袋花卷,正閉著眼躺在那裡裝睡。它和所有野菜野果一樣,是邊春山的土特產,因為動輒不合時宜的傻笑,經常被前來踏青的妖魅情侶揍得滿頭包。

  它喜歡吸引人的注意力,正忘我表演著,令主渾身散發的怒氣卻讓它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它一個翻身坐起來,眨巴著眼睛看向他,大概是在驚訝黑袍怪居然也能談戀愛。當然巨大的威脅讓它戰兢不安,以至於令主不過跺了下腳,它就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令主收回視線轉而追隨他的未婚妻,看見她的笑臉,大覺心滿意足。她以前不怎麼喜歡笑,太嚴肅的人不可愛,活得苦大仇深的,有什麼意思。以後就這樣多好,他可以帶著她到處走走看看,走累了停下,就在那裡定居。造上一座城,再養幾個初級偶人做粗使活兒,想想也很美麗。

  她拔了好多野菜堆成一堆,沒有東西裝,招手讓他過去。令主連蹦帶跳到她面前,說話就要脫褲子,“我今天穿了長褲,兩個褲腳一扎,一個褲管裝野菜,一個褲管裝果子。”

  無方白著臉喝止:“不許脫!裝在褲子裡的東西還能吃嗎?”

  令主犯了難,想了想折片葉子當風一揚,變出兩只口袋,幫她把野菜都裝了進去。

  無方很少有這樣放松的時刻,撐著腰站在山丘上遠望,長長嘆了口氣,“可惜啊,沒有日照,野草開不出花來。”

  令主聽了,不無遺憾地說:“太陽我變不出來,畢竟我是個只會玩泥巴的老妖。不過娘子你喜歡野花嗎?喜歡就送滿山給你。”

  話音才落,漫山遍野的花,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盛開。他的手指指向哪裡,哪裡就有色彩斑斕的浪湯湯奔湧開去,花海無盡,轉瞬鋪天蓋地。

  她笑起來,笑得極其好看,糯米銀牙,眼彎如月。令主背著口袋痴痴凝視她,發現這次好像來著了。照這勢頭發展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洞房,真高興!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7-23 09:46 AM

第33章

  都是務實的人,雖然游山玩水增進感情是重中之重,但也不妨礙他們滿載而歸。

  令主和無方肩扛大口袋回到魘都時,一蜥一鳥和所有偶人都在翹首盼望。看見他們現身,紛紛圍了上來,瞿如說:“先前一陣風,師父就沒蹤影了,我追又追不上,還以為你被妖怪抓走了。”

  無方笑了笑,身在魘都,還談什麼妖怪不妖怪。這趟收獲頗豐,滿袋的野菜,可以吃上三五天。她想好了菜式,正打算和令主道別,卻聽見璃寬茶小聲向令主回稟:“主上不好了,城裡招賊了。”

  令主顯然並不擔心,一窮二白的地方,有什麼好偷的?那賊打開庫房的大門,大概想哭吧。其實他也想哭呢,之前制定的征稅計劃,真正遵守的妖沒幾只。倒是上次婚禮收到的禮物還實際些,都藏在台階下的暗倉裡了,沒有他的口訣誰也打不開。

  他嗯了一聲,見未婚妻看過來,裝作十分豪氣的模樣,“去清點一下,看看少了什麼。其實清不清點也無所謂,讓他敞開了偷,他能偷空本大王的倉庫,算他本事。”

  璃寬張了張嘴,“倒也沒少什麼……”他覷著令主,吞吞吐吐道,“剛才地基震動了幾下,西北角的瞭望塔塌了。我和大管家帶人翻找了半天,鎮塔的琉璃寶珠不見了,給偷了……”

  令主嘖了一聲,“這賊倒挺識貨。”回想一下,那琉璃珠是金剛涅槃前留下的,當時金剛座下小仙,也就是他的上任未婚妻,悔婚跟別人跑路時,托青鳥送這個來作為賠償。寶珠固然價值非凡,但終歸是恥辱的像征,也只有令主這樣心大的主,才想到把它按在塔頂上當燈使。現在好了,丟了,令主倒也想得開,“丟就丟了,反正要去酆都,那裡多的是會發光的寶貝,問冥君再討幾個就行了。”

  璃寬愁眉苦臉,“主上,那是琉璃珠啊,丟了就算了?”

  無方在一旁聽著,似乎那寶珠很金貴,便問令主,“琉璃珠是什麼來頭?”

  結果令主還沒說話,璃寬就搶先插嘴了,“那珠子是主上被甩的見證,屈辱是屈辱了一點,但它威力很大,可以保魘都不受風霜雨雪之苦。魘後知道的,這城裡除了屬下和主上,都是泥做的身子,外表看不出有什麼不一樣,根基到底比較疏松,雨水泡久了會化的。現在琉璃珠不見了,它不見了……以後偶們怎麼辦?本來可以再活一兩百年的,現在恐怕用不了三五年就得報廢了。”

  令主真是恨啊,恨這個長舌的家伙把他的老底都抖出來了。難道被甩很光彩嗎,他不能繞開了這個說嗎?前任和現任,永恆的話題,嘴裡大方心裡會鬥爭的嘛,璃寬為什麼要在艷無方面前提守燈小仙!

  他得補救一下,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感情,不能又被這蜥蜴破壞了。他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娘子不要誤會,我就是不稀罕那個破珠子才把它放在塔頂的。要保魘都不被雨淋,我有的是辦法,難道沒有琉璃珠就不活了?”

  他一面辯解一面暗中觀察她的表情,結果她垂著眼,一點波動也沒有,簡直讓他感到心酸。他拿手肘輕輕頂了她一下,“娘子,你不高興了?”

  無方才回過神來,“還丟別的了嗎?”

  令主松了口氣,說明這事算過去了,然而璃寬後面的話驚出他一身汗來——

  “還有您的藏臣箭……也不翼而飛了。”

  他剛說完,令主腳下一崴險些栽倒。左右偶人忙把他扶住了,他痛心疾首:“我的藏臣?跟了我一萬年啊……”

  其實也不光是年代的問題,那把藏臣箭是他唯一的兵器,早就和他的精魄融為一體了。他們這個族群,在成年那天都要接受天地洗禮,不周山諸毗崖的干戈台,上有劍器萬種,如果你的各項指標都合格,這些兵刃中會有一樣選中你,然後終身跟隨你。令主去的那次,裡面最有眼光的就數藏臣箭,他日平衡天下的利器,有仁心仁德也有殺伐之氣,被他挎在肩上,雄赳赳氣昂昂,渾身金芒耀眼,一看就是好東西。令主很愛惜它,貶到梵行之後害怕它被妖氣侵蝕,把它封了起來。誰知五千年後重見天日,還沒過上兩天好日子,就這麼莫名其妙地丟了。

  他那一聲哀嘆,無方聽出了滅頂的悲涼。相較之下琉璃珠真的不算什麼,只有這藏臣箭才是他的老命。之前璃寬茶說弓身熒熒發綠,可能就是個預兆,可惜沒有引起令主的注意。他本來就不精明,要他藏東西,天知道他會不會藏在被窩裡。

  他方寸大亂,天塌下來都能當被蓋的,這回真是遇見難題了。無方不知怎麼安慰他,對璃寬道:“別干等著了,東西不會自己回來,把城眾都散出去追吧。”

  璃寬茶說:“已經出去大半了,剩下的人怎麼分派,聽主上的吩咐。”

  令主帶著哭腔,“給我地毯式搜,拿出尋找葉振衣十倍的力度,挖地三尺也要把寶貝給我找回來。”

  悲傷過度,一不小心又泄露了。璃寬尷尬地看看未來魘後,她可能已經習慣了他們的不著調,並沒有顯出任何波動來。

  魘都的人都出去了,城池立刻變成了一座孤城。瞿如不好意思袖手旁觀,振翅飛上雲霄幫忙,無方也想騰身,被他一把拽了回來。

  “娘子別走,我害怕。”

  她大驚,“你害怕?”仿佛聽見了奇聞,丟了兵器,會讓他有害怕的感覺?她問,“是因為藏臣和你生息相通嗎?如果有人對藏臣箭不利,會損害你自身?”

  他唔了一聲,“不是,萬一賊還在城裡怎麼辦,我害怕。”

  無方的嘴角忍不住抽搐,“白准,你到底著不著急?那麼要緊的東西丟了啊!早知如此,今天就不該去邊春山的,如果不走,箭便不會丟。”說著又怨他,“都怪你沒有好好保存它,現在可怎麼辦!”

  令主垂袖說不知道,“我就想娘子陪著我,反正你不要走,留下和我一起等消息。”

  她皺了眉,實在沒有辦法,反正出去的人也夠多了,不差她一個。她仰頭,喃喃到:“我今天看見喜旋了,總覺得有事要發生。”

  空中有喜旋是有明君臨世,就像皇帝降世的祥瑞一樣,人間看到的是繁華,天界便意味著一次人事變動。他摸了摸鼻子,“咱們身處穢土,喜旋和咱們沒什麼關系。”說著拎起布袋往回走,邊走邊道,“閑著也是閑著,揀菜吧。”

  於是小心台階殿裡,堂堂的靈醫和令主卷起袖子收拾野菜。無方比較關心進度,聽見有動靜便出門看看。令主卻沒事人似的,舉著薺菜說:“這個可以做薺菜丸子,加兩根茼蒿,再敲個蛋……”

  她回身看他,“你還有心思想吃的?”

  他連頭都沒抬一下,“我也很著急啊,不過已經有人在找了嘛。”

  因為看不見他的臉,所以無法分辨他說的是真是假。剛才明明要死要活的……她重新坐回去,覺得自己皇帝不急太監急。思量再三,鑒於他有騙她的前科,她試探著問,“其實你的藏臣箭根本沒丟吧?”

  他立刻否認,“當然丟了。”

  “你都沒有親自找一找,就這麼篤定它丟了?”

  他嗯了聲,“因為它和我精魄相連,我知道它不在城裡了。”

  時不時犯傻的人,撒謊都前言不搭後語,“那你剛才又怕賊沒有離開?”

  他愣了一下,惱羞成怒,“看破不說破好嗎,我已經飽受打擊了,你還要往我心上插刀。”

  可是他的樣子,一點都不像飽受打擊。無方垂著嘴角束手無策,他還有興致把菜碼得整整齊齊的,簡直讓人匪夷所思。她在殿裡繞室踱步,似乎有些東西是她忽略了……她忽然明白過來,站住腳道:“既然藏臣和你精魄相連,你是可以感知它在哪裡的,對麼?”

  燈樹映照的帽兜下乍然露出了微挑的唇,那嗓音終於有了出處,“近來總是丟東西,先是人,後是箭,不該有個說法嗎?藏臣有定國之力,不是誰都能使的。在我手裡能發揮作用,別人偷去只能用來彈棉花。”

  無方有點惱了,“你既然心裡有底,為什麼不早說?”

  “我在做戲啊。”他說得毫不做作,然後仰唇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襯著那紅唇,濃烈熾熱,比她更像邪煞。

  又看見了,她無法不為自己感到哀傷。令主時不時刷一下臉,她好像連否認的力氣都快沒有了。這算什麼呢,找了一次若木,游了一回邊春山,就這麼墜入情網了,是不是太好騙了一點?哀己不幸,怒己太笨,接下去她該怎麼辦?一不做二不休起來,很想一把拽掉他的帽兜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麼鬼。可是不能,要是被他知道了,那更加了不得,下一步就該自薦枕席了。

  她蹲下來,努力想從斜切的角度看見他的全貌,可惜除了那豐艷的唇,這回連鼻子都窺不見。她不由灰心,剛嘆了半口氣,他扭過身拖籃子,就是那一瞬,露出了烏濃的頭發、白淨的半邊頸項和耳朵。她甚至在他的耳垂上發現了一個金色的環,環身布滿繁復的梵文……她驚駭不已,再想細看,一切又都隱匿了。可是三次的驚鴻一瞥,足可以拼出個大概。黑袍底下的身體絕不是她想像的那樣,非但不老,還不朽。

  “白准,”她語調茫然,“你到底……”

  他還是給人一種呆滯的感覺,“娘子怎麼了?”她卻開始懷疑,所有的不可理喻是否都是他的心計。長成那樣,怎麼會是個二傻子!

  她慢慢站起來,有些惆悵,他的長相現在不能提,看見也只當沒看見吧。她說:“你認為帶走振衣和偷走藏臣箭的是同一個人,所以想放長線釣大魚。藏臣在哪裡,振衣就在哪裡,是不是?”

  他答得沒心沒肺,“那可不一定,萬一偷走藏臣的正是葉振衣呢。”

  談話通常就是這樣難以為繼的,她寒著臉瞥了他一眼,“令主成竹在胸,我也就不必瞎操心了。那我先告辭,如果有了消息,煩請派人知會我。”

  她要走,他忙站起身追了過來,攤開兩臂攔住了她的去路,“這麼晚了,路上遇見壞人怎麼辦?我告訴你,梵行剎土雖然奉我為主,但疆土太大,我也不能保證每一只妖的心術都正。這裡早和五千年前不一樣了,說穿了已經淪為穢土,穢土滋生妖孽,我不說你也明白。現在是多事之秋,何必犯險呢,還是和我在一起最安全,我可以保護你。”

  然後呢?明知行蹤卻在這裡傻等?她推開他,“我不需要你保護,過去獨活千年都好好的,以後也一樣。”

  她是負氣,走到今天總覺得命運被人操控著,她不喜歡這樣。

  她一身寒冽,不過打不倒令主。他觍著臉說:“好什麼,無情無愛,和鹹魚有什麼分別?以後有我,我們可以互暖,還可以生一堆孩子。你知道孩子多可愛嗎,等你當了娘,就再也不會想上吉祥山了。”

  無方滿心郁郁,真像他說的一樣,千年修為不都打水漂了嗎。這老妖就是修行路上的絆腳石,極端可惡。她正了臉色道:“我不願意枯等,令主如果能說出藏臣箭的位置,我現在就去追回來。”

  未婚妻是個急性子,再故意賣關子,恐怕會招來一頓暴打。令主磨磨蹭蹭裝好野菜,拍拍袍子道:“在萬像澗,距此四百由旬。正好那地方離酆都入口不遠,先去追藏臣,如果那個凡人不在,我們再下酆都……娘子帶若木了嗎?”

  那綿綿蘭胸和一捻柳腰令人心猿意馬,令主的目光飄過去,沒敢多作停留,很快別開了。眼梢還在留意著,她從心衣裡摳啊摳的,摳出了那截木疙瘩,“我一直隨身攜帶。現在就上路,還需要預備別的嗎?”

  令主摸了摸後腦勺,“就這麼大剌剌趕赴萬像澗,目標好像太大了,萬一打草驚蛇多不好。偽裝一下吧,別讓那賊起疑。”

  他說得有道理,無方並不反對,只問:“你想怎麼偽裝?”

  這麼可遇不可求的時機,不加利用不是傻子嗎。他活了這麼久,從來沒有羨慕過一樣東西……他難掩興奮地搓了搓手,“娘子一向素淨,這次可以換個裝扮。你見過太瓏的老板娘,那婆子把自己打扮得花孔雀似的,你就照那個樣子幻化。”

  就是濃妝艷抹嘛,這個容易。她搖身一變,換上了碧色繚綾的羅裙,鑲金絲的袒領如雲般承托,托出了隱約凝脂。烏發松松綰起,斜插步搖,涵煙眉下秋水兩剪,一張檀口因為白粉的對比,紅得腥腥然。

  她轉了一圈,“這樣可以嗎?”

  令主的腦子裡忽然蹦出一句“二八佳人體似酥”來,就是妝太厚,他家娘子的真容幾乎看不見了。他卷起袖子替她擦掉一些,左右端詳,“這樣就好多了。”

  她准備得差不多了,問:“你呢?”

  他捏個訣招來狸奴,狸奴抬著一頂玲瓏小轎,轉了兩圈停在她面前。令主自己有妙招,化成一道光直撲她懷裡。無方大驚,正想扔他,發現他變成了朏朏,仰著一張討喜的臉,一面搖尾,一面在她的抹胸上親昵地蹭了兩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 07:07 PM

第34章

  四百由旬,如果靠騰雲,須臾便至。但現在是由狸奴抬轎,轎子在肩頭顛啊顛,像浪尖上的船,拋久了簡直渾身酸痛。

  兩旁群山環繞,萬像山脈的氣勢很雄渾,雖然沒有月,山體掩映在夜色下,照樣將天頂擠成了狹長的一溜。谷底平坦的通途上,有精致的小隊人馬行過。狸奴穿大團花的坎肩,小轎是紅色的,四角挑著四盞琉璃燈。轎門上珠簾半垂,轎子裡盛裝的美人懷抱解憂獸,兩頰攏著喜慶的紅暈,像出嫁的姑奶奶,星夜趕著回娘家省親。

  成精和沒成精的山獸們,聽見狸奴嘿呦嘿喲的號子聲,紛紛探頭看過來。無方手勢溫柔地在朏朏的背毛上撫摸,一面小聲抱怨:“難道我很重嗎,用得著它們打號子?看熱鬧的妖多了,恐怕讓那個賊起疑。”

  化成朏朏的令主舒舒服服趴在她臂彎裡,半眯著眼道:“太低調不是狐狸精的作風,越是張揚,越不會讓人起疑。”

  無方到現在才弄清她扮演的角色,原來是只狐狸精。她不滿地皺眉,倒也沒有說什麼。就是覺得他別有用心,為了制造蹭進她懷裡的機會,故意拖延時間,把事情搞得這麼復雜。

  他一向如此,真是沒辦法。她壓著嗓門問:“萬像澗有狐狸洞府嗎?”

  他說沒有,假裝轉身,小小的蹄子在柔軟的山峰上踩了一下。

  無方紅著臉彈他的腦袋,慍怒道:“沒有狐狸洞,你讓我扮什麼狐狸精?”

  令主沒敢說實話,因為狐狸精美艷,他可以借機輕薄。怕她還揍他,只得說:“這樣可以大大方方的漂亮,再說夜裡不吐納,到處亂跑的只有狐狸精了。”

  好吧,還算有理。無方按捺了,可他又在蠢蠢欲動,她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你再敢亂來,我把你尿路割了,不信你就試試。”

  這下他忌憚了,哼哼唧唧說:“不行,我要留著洞房的。”

  無方失笑,語氣裡帶上了嘲諷的味道,“你整天想洞房,洞房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這麼隱晦的問題,放在台面上討論不太好吧!令主略顯扭捏,遮遮掩掩道:“你也太小看我了,我畢竟活了萬把歲,精通世故好嗎。就算沒有經驗……沒有經驗可以研習,反正就是你死我活,四仰八叉。”

  她的兩手不受控制,慢慢掐住了他的脖子,“又在胡說!”

  令主的小短腿胡亂劃拉,“我沒胡說,我有教程,裡面的妖就是這樣。娘子你別亂來,我現在現形會打草驚蛇的。你不相信我可以拿給你看,我們一同學習,你要是願意,還可以實際切磋一下。”

  無方將信將疑,把手松開了,“什麼教程?”

  令主從皮毛下掏出了他的乾坤鏡,鏡面一晃,裡頭出現了兩只龜,公的使勁往母的背上爬,雖然滾下來好幾次,最後應該也成功了。反正好半天聽見如泣如訴的低吟……還真印證了哭爹喊娘的說法。

  令主的爪子捧著鏡子,得意地說:“你看,我沒有騙人吧!”

  無方起先以為會有一場天人大戰,居然還抱有一點小小的興奮和期待,結果就是這個?

  她淡然把乾坤鏡推開,已經看透了一切。拿龜做教程,令主這輩子都搞不懂什麼是洞房了。

  他還在盛意相邀,表示這段不好看,可以換別的,無方沒有搭理他。透過轎門上的珠簾看外面,似乎離山口越來越近了,“出了山谷,應當快到萬像澗了吧?現在能感覺到藏臣的蹤跡嗎?”

  令主老老實實攏起了前爪,“就在不遠了,娘子快抱著我,別讓人看出破綻。”

  無方只得重新把他揣在懷裡,令主枕著玉山不停吸溜鼻子,害怕自己受不了這份幸福,當場血流五步。想想以前真是蠢,如果把那只朏朏干掉,自己冒充它,豈不是早就可以和未婚妻親密無間了嗎。不論人還是妖,對弱勢群體總是充滿關愛,解憂獸不能化人,在妖界可算是慘到家了。不過越慘越容易博得同情,連無方這樣冷的性格都能和它打成一片,果然寸有所長啊。

  小轎顛蕩,一搖三晃,美人腰上的鳴玉相擊,發出清脆的聲響。轎子轉過一個大大的彎,前面出現一片湖,湖水翻湧不休,因為上有瀑布,激起了漫天細碎的水霧。

  “萬像澗到了?”無方感覺水氣穿透門簾,撲打在她臉上。那粉敷得厚,皮膚遇水像舒張了似的,有些癢。

  令主從山谷間拔出臉,扭頭看了看,“這是伏龍潭,順著小溪走,前面才是萬像澗。”

  無方深吸了口氣,“已經到這裡了,你便宜也占夠了,可以一鼓作氣尋回藏臣箭了嗎?畢竟是自己的兵器,讓它流落在外,你不心疼嗎?”

  令主這人一向沒什麼脾氣,有些事當時可能還會著急一下,過去了自己立馬就看開了。

  偷走藏臣的人真是不應該啊,不知道這種東西自帶血煞,利用不好會反噬嗎?他的寶貝當然像他一樣大智若愚,如果這麼輕易就被人俘獲,它也不配在干戈台上稱王稱霸了。

  他勸她別急,“它好著呢。”抬起一爪指揮狸奴,“從石壩子上走,底下太濕有蛇蟲,別嚇著我娘子。”

  於是移形,就像憑空出現在魘都八十裡外的曠野上一樣,倏地一閃,轎子上了石廊。水一重,樹一重,越走越暗。前面隱約有一片光,照亮了周圍的景致,無方停下撫摩的手趨身,“那是藏臣嗎?”

  令主說不是,“你再仔細看看。”

  原來光帶的中間是一只青羊,蹄子在石縫間刨動,發現這邊有動靜,轉頭看過來,滿把羊胡子,五彩斑斕。

  好多東西無方是進入梵行剎土後才見識到的,鎢金剎土上的妖是大眾妖,不及梵行剎土光怪陸離。令主見她疑惑,很殷勤地為她解答:“千歲樹精為青羊,萬歲樹精為青牛。那是一棵老樹,在埋它掉落的樹葉。”

  不過青羊出現,附近勢必有傍樹而生的妖怪,偷走藏臣的大概是草木成精吧。

  令主從轎中一躍而出,落地身形還原,精美的黑靴踏上巨石,和青羊眈眈對望。青羊眼裡立刻湧出驚訝的光,前肢馴服跪地,低頭向他行禮。好奇怪啊,會說話的幾乎沒誰拿這位令主當回事,還是不會說話的比較老實,知道尊卑有別。

  令主對插著袖子問它,“今晚萬像澗有妖攜神刃而來,是嗎?”

  青羊點點頭。

  “來者是男人?”

  結果青羊搖頭。

  “一男一女?”

  還是搖頭。

  無方提裙走出轎子,低聲道:“看來那賊是個女人,恐怕不知道藏臣和你靈力相通,更沒有想到我們這麼快就追到這裡了。”

  令主沉默半晌,在無方以為他會說出什麼有見地的話來時,他長長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感慨:“同樣是女人,為什麼我家娘子立志懸壺濟世,而別的女人卻甘心做賊呢?本大王覺得,她一定是沒有遇見一個好男人,如果像你一樣當上魘後,鬼才喜歡偷東西!你看,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古人誠不欺你啊。”

  何時何地都不忘往自己臉上貼金,令主這毛病看來是改不了了。無方更關心的是那妖女的下落,萬一振衣也是被她劫來的,那就一舉兩得了。她道:“你引路,我們殺她個措手不及。”

  令主卻有些猶豫,“現在就去嗎?要不等天亮再說吧!我擔心那妖女不單劫財還劫色,如果你那凡人徒弟在她洞裡,咱們半夜闖進去,壞了人家好事,從此葉振衣終身不育怎麼辦?”

  無方忍無可忍,真的很想打他。都什麼時候了,他還在想這個。況且想得又那麼惡毒,咒人家終身不育。不就是騙了他一回嗎,記仇成這樣,還好意思說帝休小肚雞腸。

  她氣惱地化出兵器,執劍道:“你不去我去,以後別想讓我理你。”

  令主一聽這個不行,慌忙趕上去,“好好好,你別生氣,現在就去。其實我沒告訴你,藏臣箭會自己清理逆賊,只要本大王一聲令下,那洞裡的活物就屍骨無存了……噯,你是想進去看看,還是干脆在外面坐享其成?”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徒弟要是在洞裡,是不是也會死在藏臣箭下?令主,做妖可以不守規矩,但不能泯滅良知。”

  她走得匆匆,完全把他撇下了,令主叼著手指欲哭無淚,“我干什麼了,怎麼就泯滅良知了呢。”

  反正未婚妻反對的事不去做,那就對了。這萬像山離酆都入口不遠,多的是危險的鬼魅,他必須須臾不離左右,才能保她安全。

  他追上去,那張脂粉覆蓋的臉看著很有距離感。令主覺得失落,還是的,徒弟比相公重要。他伸手去牽她,“手牽手一起走……”著惱的未婚妻太彪悍,另一只仗劍的手揮過來,劍氣如電,差點砍斷他的手腕。

  令主嗚咽一聲,“娘子,我是隱瞞了一點藏臣的威力,但是無傷大雅啊,你要殺我麼?”

  無方枯著眉,不懂為什麼她的生命裡會闖進這麼個白痴來!現在是扔也扔不掉了,她開始羨慕那個金剛座前的守燈小仙,那才是最識時務的俊傑啊!需要效忠的人沒了就離開,遇見喜歡的人就悔婚。她有先見之明,沒有被白准纏上,不像她,倒了八輩子霉,兜兜繞繞和他攪合在一起。往後都要過這樣莫名其妙的生活,時間久了,真擔心自己會被他同化。

  她深一腳淺一腳前行,萬像澗名為澗,其實並不深狹,走到跟前時會驚嘆它倒流的玄妙。世上的水至柔,但凡有落差,必定由上直下。唯獨萬像澗,水是往高處流的,在半空中拋出一個綺麗的弧度,然後隱沒於更高的山脈,絲毫沒有任何不妥。

  “倒行逆施……”她笑了笑,“很有幽冥的風範。”

  令主發現自己又有施展學問的機會了,喜滋滋告訴她,“俗語中九泉代表陰間,其實很多人不知道,這才是真正的九泉。泉頂有生死門,穿過那扇門,就是黃泉路。”

  果真離酆都很近了,無方有種預感,振衣應當就在附近。但因為這裡的一切都是相反的,她感知魂魄的能力也受阻,目前只能寄希望於藏臣箭的回歸了。

  放眼四顧,山野莽莽,他們要找的洞府在哪裡,實在沒有頭緒。她轉身求助令主:“能不能指條明路?”

  黑夜裡的令主心情不佳,看上去灰蒙蒙的,可是聽見無方招呼,立刻又有了動力。他走上前,面前是疊嶂的山嶺,調動藏臣不敢確保不見血光,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滿山妖魅都驅趕出洞,到時候誰碰過藏臣箭,自然見分曉。

  他說:“娘子讓開,這種粗活兒有為夫。”

  無方依言退後些,看見他裝腔作勢一通揮袖,廣袖中金光隱隱,仿佛要出大招了。她的心提起來,料他會動用藏臣箭,沒想到他袖中忽有火光疾射出去,停在半空中分裂成了千點萬點,又各有目標似的,一瞬隱沒在黝黝的山林間。

  她吃驚不小,“這是什麼?”

  他負手而立,“你會引地火,我有無根之火。哼哼哼,看本大王燒死他們。”

  她簡直要被他氣死了,“你放火燒山?”再一看山體,顯出千窟萬窟來,伴著驚恐的尖叫,無數黑影四下逃竄,有能力的騰身而起,沒能力的滾下山坡,滾得哭聲一片。

  能干出這種事來的必定不是善茬,眾妖也知道眉眼高低,反抗怕死路一條。定睛一看,果然標志性的黑袍就在那裡,它們哭得更大聲了,“令主,有話好說,燒我們洞府干啥?”

  令主這次比較理虧,為了找到那個賊,也是不惜一切代價了。不過那火未必多凶,他的火匣子裡三六九等中最低一等,嚇唬嚇唬妖很好使。身在高位的萬妖之王,就算做錯事也絕不承認,他寒聲一喝:“剎土族眾,不遵剎土法度,本大王發的手令爾等接到沒有?不交稅,還敢在萬像山築巢?不燒你們燒誰?”

  這樣就轉敗為勝了,眾妖立刻矮下去半截,一個個垂頭喪氣,“小妖不敢,天亮就上魘都納稅。”

  無方無話可說,暗自嘆氣,穢土大王是不需要風度的,越霸道越顯得尊貴。妖也欺軟怕硬,大概令主從來沒有真正硬氣過,所以這次給點警告,把眾妖嚇壞了,誰也不敢提洞府被燒的事。

  令主說歸說,眼睛卻緊盯住了泉眼旁的那個洞窟。火光熊熊,沒見裡面有人出來,箭靈的力量倒愈發強烈了,他知道,就在那裡。

  他飛身而上,無方還沒來得及跟隨,一個嬌俏的身影被扔出了山洞,重重墜落,轟然砸碎了她面前的巨石。

  一時萬籟俱寂,所有妖都嚇傻了。噤聲遠眺滿地殘骸中間的人,長發散亂垂落遮住了面目,瘦削的肩背伶仃,因為恐懼抖作一團,看上去有點可憐。

  哎喲令主打女人了!小妖們終於開始竊竊私語,上次令主的婚禮黃了,據說新娘子逃婚,狠狠耍了令主一把。今天是怎麼回事?來追逃妻嗎?那個妝厚得鬼一樣的又是什麼人?新歡?還是姘頭?

  有好戲看了!枯燥的妖生,就喜歡這種刺激的三角關系。大家捂著嘴,兩眼放光,洞窟中的令主飄然降落,還是萬年不變的黑袍,臂上卻多了一把光華璀璨的神弓。

  無方迎上去,“我徒弟在不在?”

  令主搖頭,弓臂指了指跪地的人,“不過這只妖你也認識。”

  無方沒有看出端倪來,遲疑問是誰。令主指尖的一簇火飄出去,停在她臉的下方,幽幽藍光映照出熟悉的眉眼,是藤妖麓姬。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5 07:11 PM

第35章

  “麓姬?”無方訝然,生怕自己看錯了,審視再三。就算目下的處境有些狼狽,但這風流的身段和我見猶憐的模樣,確實是她無誤。可她攛掇振衣替嫁,說好了會營救他的,後來連人影都沒見。令主要拿她問罪,不是下令關進寒淵了嗎……看來梵行剎土的牢獄實在不堪一擊,魘都天牢裡丟了振衣,聽上去等級更高的寒淵,又被麓姬輕易脫逃了。

  她十分遺憾地看向令主,“你的名字取錯了,不應該叫白准,應該叫白令。你的手令沒有人遵守,你的命令也沒有人肯執行。”

  說起來竟有些心酸,明明臭名遠揚,誰知道實際混成這樣。難道寒淵都沒有派人把守嗎?說明天牢吃過一次虧,還是沒有引起他足夠的重視。

  令主同樣很遺憾,“娘子我不能改名字,其實白准也名副其實。”他壓低嗓門湊到她耳旁,“因為我經常朝令夕改,答應了別人的請求有時候也會變卦。白准麼,也就是白答應了。”

  無方對他的真小人很是服氣,能夠這樣深度剖析自己的人品,世上有決心做到的實在沒幾個。她嘆了口氣,垂眼看跪地的麓姬,“她是怎麼跑出寒淵的?又是怎麼進魘都盜走藏臣箭的?你們魘都對待人犯的條件太寬松了,任何牢獄都可以來去自由。”

  旁聽的眾妖這時候不大敢喘氣了,看來這位端莊、嫻雅、有頭腦、勇於直戳令主神經的美人,不是情婦也不是姘頭,正是魘後本人啊,沒聽見令主管她叫娘子嗎!嘖嘖嘖,怪道氣質如此不同,濃妝只是為了符合她尊貴的身份。大家看她的眼神立刻充滿敬畏,同時也對令主表示十二萬分的佩服,經過幾千年前的一次情傷,令主大人竟奇跡般的再次高攀了!

  令主感受到了眾妖羨慕的目光,自覺很有面子,他挺了挺腰,“本大王喜歡以德服人,娘子說得沒錯,魘都對人犯的待遇太好了,為了給她排解寂寞,本大王專門派了一只偶進去陪她。”

  結果當然不理想,她逃了,還偷走了他的寶貝。然而越是這樣,越讓人覺得可疑。有吃有喝還有美男,這麼好的牢獄生涯,對於妖來說簡直就像得道成仙。既然選擇出逃,不逃得遠遠的重新開始生活,反倒鋌而走險,這可不像麓姬的秉性。

  無方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你可知道振衣的下落?”

  麓姬瑟縮了一下,“不知道,婚禮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小公子。艷姑娘一定是怪我沒有履行承諾,可那天的情況根本容不得咱們插手。鎢金十六城的城主,還有酆都冥君和各妖族首領都在,吵吵嚷嚷要新娘子敬酒,令主也不護著點兒,真讓新娘子下轎……”

  令主越聽越覺得不對勁,“看來這事還怪本大王了?”他的嗓音裡已有不悅,忽然暴喝一聲,“藤妖,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你盜琉璃寶珠,姑且算你覬覦奇珍。可你盜了藏臣箭,又能不被箭氣所傷,以你的修為是萬萬達不到的。說,究竟是受誰指使,盜箭又是為了印證什麼?”

  令主很少有動怒的時候,無方一度以為他不知道什麼叫生氣。可是看他現在的態度,字字句句皆蓄雷霆,必定是有她不知道的更大的威脅存在著,才能讓他難得的正經起來。

  眼看局勢不妙,麓姬抽抽搭搭哭起來,“小妖……小妖就是想弄點好東西離開梵行剎土罷了。靈醫是知道的,我那情郎死了,令主又給我送來一個,不能帶走全是白搭。我就想著,箭是令主的寶貝,說不定有聚氣的神通。如果能保我的新郎子靈力不散,我就可以帶著他遠走高飛,再也不必困在這片穢土上了。”

  真是說得有理有據啊,令主聽得冷笑,“你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箭是兵戈,能聚氣才怪,你盜它,還不如盜本大王的夜壺。哭哭啼啼干什麼?本大王最恨女人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看看魘後,她逃婚被抓回來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這就叫骨氣!”

  旁聽的眾妖們啪啪鼓起了掌,為魘後喝彩。重入魔爪,以後就要和這老妖怪千年萬年廝混下去,妖生簡直一片黑暗,居然能忍住不哭,簡直豪傑!

  麓姬回過頭來,似乎很驚訝,“艷姑娘當真跟了令主?”

  無方覺得這是私事,沒有必要告訴她,“我只想知道你盜箭的目的,說實話吧,免得皮肉受苦。”

  結果麓姬卻掩唇大笑起來,“我以為靈醫很有風骨,沒想到最後竟屈服於令主了。我盜箭的目的,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你們不信,我也沒有……”

  辦法兩個字還沒說出口,晴朗的天幕上忽然布滿了烏雲。奔走的雷電在雲層中結成了一張網,兜頭扣下來,瞬間把麓姬和離得最近的幾只妖扣住了。強光耀眼,什麼都看不見,只聽見一個接一個的炸雷劈在耳畔。看熱鬧的妖們四下逃竄,這像天劫又不像天劫的變數,實在叫人分辨不清。無方是不用歷劫的,但這沒有准頭的雷電也叫她心慌。她用兩手蓋住耳朵,荒山野嶺無處可避,然後一雙溫暖的手蓋在她手背上,把她拉進他的黑袍裡。

  轟隆隆的雷聲遠了,隔了一片水幕似的,她能摸索到熾熱的胸膛不動如山。靠著他呢,她松了口氣,莫名安心。睜開眼才看清這壁壘分明的軀干,比她以前見過的所有身體都要強悍健壯。他有紋身,從一邊頸項蜿蜒而下,覆蓋了整面肩頭。這紋身似乎是一種圖騰,也許源自他的族群。她忘了外面的電閃雷鳴,正想好好研究,忽然他的胸肌炫耀式的衝她一跳,她頓時面紅耳赤,差點忘了這老妖怪有多不要臉。

  “娘子,為夫的身材不錯吧?”他志得意滿,“千錘百煉,出淤泥而不染。”

  無方終於掙了出來,這黑袍就像另一個乾坤,明明沒有開叉,卻不知道她是怎麼穿過那層布的。再回看剛才網子罩住的地方,只剩幾堆焦炭,她茫然問他,“裡面哪一個是麓姬?”

  令主指了指,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陣風吹過來,光禿禿大地真干淨。

  “連老天爺都聽不下去,想讓她閉嘴呢。”令主尷尬地說,“我也沒想叫她死,她卻灰飛煙滅了。”

  死了一切可疑之處就再也沒有答案了,這無頭公案也不了了之了。藏臣箭找回來,令主毫無損失。梵行剎土上少了個麓姬,就像萬頃良田裡少了一根苗,絲毫不引人注意。這件事就這麼翻過去了,可越簡單,越讓人疑竇叢生。

  “那雷真是天雷嗎?”她沒歷過劫,不表示她對常識一竅不通。

  令主有些遲疑,含糊著說:“可能一代新雷換舊雷了吧,新的力量更大,就是准頭差了點。”說完彈了一下弓,“好在我的寶貝追回來了,可惜你徒弟還是下落不明。沒關系,咱們收拾一下,上酆都吧!”

  無方經歷了一番變故,覺得心累。她席地坐了下來,“今晚不想走了,明天再上路。”

  令主聽了眼中金光一閃,發現這是個前所未有的好時機,孤男寡女,幕天席地……

  他說好啊,“實在是太好了。娘子你坐會兒,我去准備鋪蓋卷。”樂顛顛跑出去,其實哪裡是預備寢具,是去驅趕方圓二十裡內的妖鬼了。

  教程不是白看的,知道過程中可能會有驚心動魄之處,姑娘家比較面嫩,那麼私密的事,讓人窺見了不好。抬頭望天,熱淚盈眶,難道今晚就是他白准人生的轉折點嗎?他憧憬了好久,忽然夢想成真,還真有些不適應呢。

  娘子柔情似水,不枉他費盡心機出賣色相。主動要求睡一晚,就是松口的意思了吧?令主往回趕的時候,高高興興蹦了兩下,心想回頭整點小酒,助個小興什麼的,畢竟他也是頭一回,有點緊張。

  洞房應該怎麼辦呢,步驟得先想好。是先親她,還是先脫衣裳?令主回憶起來時的點點滴滴,一想心頭就一哆嗦,那觸感……簡直讓人神魂蕩漾。所以越蕩漾,就越心急,當他扛著一條氈毯回到萬像澗的時候,發現巨石上多了兩個身影,還以為是自己太急切導致眼花。待走近一看,璃寬茶那張賤出新高度的臉湊過來,親親熱熱叫了一聲主上,他立刻絕望得幾乎崩潰,把毯子往地上一砸,大呼小叫著:“什麼風把你們吹來了!”

  內容和語境一點都不搭,璃寬傻眼,瞿如呆呆地看向他,“師娘,不必這麼驚喜,我和阿茶是來給你們做伴的。”

  令主咬著牙,笑得有點猙獰,“是嗎,果然一片孝心,哈哈哈。”

  瞿如和璃寬面面相覷,“難道師娘不歡迎我們嗎?”

  不歡迎也轟不走了,令主坐在山石上,氣得說不出話來。

  無方沒有他那麼多的企圖,只是問:“你們怎麼找來的?”

  璃寬茶說:“我會追蹤主上的氣味,就算外形再怎麼幻化,主上的王者之氣也像紫微星一樣,時刻指引著屬下。”

  這一嗅嗅了四百由旬,難道他不是蜥蜴,是狗嗎?有這樣的手下,走背運也不難理解了,令主感到絕望,看來這個洞房,猴年馬月才能入了。

  男人心事重重,女人卻很放松,瞿如左顧右盼,“聽說是麓姬?原來從她來鎢金剎土求醫起,就是一段孽緣。咱們又沒有對不起她,她騙了師娘的泥巴兒子還恩將仇報,真是沒良心。”

  無方沒有作答,轉頭看令主,令主對插袖子躬身坐著,哀傷從每個窟窿裡泄露出來。璃寬茶無措地望著他,蹲下來小聲說:“主上,屬下是擔心主上的安危,才匆匆趕來的。其實多了我們兩個也沒什麼不好,多個人多點機會嘛。屬下無條件為主上背黑鍋,比如把魘後推下水,讓主上來個英雄救美什麼的,一來二去好事就成了。到時候請主上自己挑,到底是攻心呢,還是攻身。”

  令主蔫頭耷腦,心說你們不來,心和身早就一起攻下了。現在呢,白忙一場,氣得他都快變形了。心情不好,態度當然也不好,“你把魘後推下水看看,本大王擰下你的蛇頭來。”

  誰也不知道令主為了順利洞房有多努力,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被打斷,這種挫折感,是會讓他懷疑人生的。他抬頭看看,她又准備和瞿如鳥一頭睡了,他破罐子破摔地叫了一聲:“娘子我冷。”

  又在胡說了,無方沒當一回事,對璃寬茶道:“抱著你家主上,他冷。”

  璃寬猶猶豫豫張開雙臂,被令主一腳踹下了巨石,“冷血動物,一邊去!”踹完了搖身一變,又變成了朏朏的樣子,小步往前磋著,“我不介意繼續當解憂獸……娘子你抱著我睡吧。”

  瞿如的目光堪稱鄙夷,當著外人的面這麼喪失尊嚴真的沒問題嗎?令主不要臉,她師父還要臉呢。

  果不其然,夜色下的美人五指暴漲,紅唇蹙起來,往薄如刀鋒的指甲上一吹,震蕩出長長的一串嗡鳴。令主的腳步頓住了,躊躇片刻若無其事地轉開,“我去觀察九泉,算算明天什麼時候進生死門比較合適。”

  於是女人睡了,男人在澗底落寞地踱步,紛揚的水霧灑在黑袍上,憂傷得像一朵喇叭花。

  璃寬茶作為智囊兼心腹,不能對令主的失落視若無睹,他搓手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道:“藏臣箭和主上休戚相關,這次丟失,沒有對您造成什麼影響吧?”

  影響倒不至於,但前奏來了,暴風雨也不遠了。漫長的一萬年間,從來沒誰惦記過這把弓箭,就因為他心血來潮解了它的封印,結果招妖孽覬覦了。

  令主咂了咂嘴,說得深沉:“本大王記得你看上過那只藤妖,還揚言要娶她。阿茶,是不是你和她裡應外合,背叛了本大王?”

  璃寬嚇出了一身汗:“主上,雖然我辦事不牢靠,但做妖起碼的道義還是有的。您迎親那陣子我也想當新郎官,看見麓姬屁股大,就一門心思想娶她。後來您的婚禮黃了,她和那個凡人一樣是罪魁禍首,作為魘都的軍師,您最忠實的部下,完全可以犧牲個人幸福成就大我。再說我要您的箭干什麼,您上萬年沒用了,扔在庫房那堆破爛裡,打掃都嫌它礙事。我想偷還用得著聯合藤妖?一個人背起來就走好嗎。”

  令主聽完覺得有幾分道理,便沒有再深究:“回去還把它封起來得了,放在外面招賊。該來的終會來,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先成個親,生他三五十個孩子玩玩……”

  有這點大志向,已經讓璃寬茶很敬佩了。他說:“媳婦會有的,孩子也會有的。您的當務之急可別忘了,還是得捏女偶啊。您看屬下給您描述女人的身形,您又不肯聽。您和魘後糾纏了那麼長時間,一點成效都沒有,屬下太為您著急了。”

  提起這個就光火,“今晚要不是你和小鳥攪局,離本大王捏出女偶還遠嗎?”一面說,一面想起先前開過的眼界,一個人嘿嘿笑彎了腰,拍著腿道,“本大王要攻城略地,不爭這一朝一夕。下次鏡海紅蓮盛開之時,就是本大王現身之日。只要環境烘托得好,再加上本大王驚世的美貌,一定能讓她神魂顛倒。”

  璃寬拱著眉報以微笑,雖然梵行剎土陰霾無邊,他家令主卻永遠活得充滿陽光。這種迷一般的自信和自得其樂,整個剎土恐怕只有吞天能和他媲美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5 07:36 PM

第36章

  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調整心情,其實也是一種本事。

  令主昨晚上又氣又惱,那不加掩飾的情緒,但凡長眼睛的都看出來了。瞿如還和師父嘀咕,覺得令主開始動歪腦筋了,好在他們來得及時,否則以令主的人品,很難保證半夜不爬到師父被窩裡來。無方有口難言,她和令主之間發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理都理不清,事情不大,但感觸良多,就算想找個人傾訴,也不知從何說起。

  他的壞心思她當然知道,也防著他這招。瞿如來後他落空了,本以為刁蠻的老妖怪一定氣壞了,結果早上看見他時,他完全沒受昨晚的影響。早早起來找了吃的,她洗漱完畢後,他舉著一只巨大的蛙腿送到她面前,十分體貼地說:“娘子你吃吧,吃飽了我們好上路。”

  這話聽著真有點瘆人,上的是黃泉路,所以臨行前要吃飽嗎?她看不見他的臉,但可以想像出他的表情,一定滿面春風,笑成了一朵花。

  看看他拿來的蛙腿,表面有焦黃的脆皮和熒亮的油光,他的廚藝一向很好。不過這蛙腿實在太大太大了,有成人胳膊那樣的粗細長短,一看就不是尋常的菜蛙。她有點排斥,“這是什麼?”

  令主剛要解釋,一旁抱著蛙身吃得滿嘴油膩的璃寬茶說:“是千歲蟾蜍。這是萬像山的特產,頭生角,吃了可以多活一千歲。”

  無方大驚,“阿彌陀佛,它都修煉千年了,還是逃不過你的魔爪。”

  令主顯得很無辜,“這東西又不罕見,萬像山裡一抓一大把。它八千年前就在我的菜譜上了,不光我,很多高等精怪也用它來增強修為。你就把它當早飯,隨便吃兩口也行。我特意為你抓來的,幫你鞏固靈力,以後的一百年你都不用煉氣了,可以有更多時間和我談情說愛,不是很好嗎?”

  他為了討好未婚妻,堪稱不遺余力。但凡對她有用處的東西都想辦法弄來送她,裹銀山的雪蓮,還有這裡的千歲蟾蜍,哪一樣不是別人夢寐以求的珍品?人活著不能死腦筋,比如登山有捷徑,能省力為什麼不省力一些?令主以前是不殺生的,但被貶到梵行剎土後,發現妖孽橫行寸草不生,不吃活物就得餓死。他又不是佛祖,能割肉喂鷹,活著是本能,也是本錢。所以他開葷了,這是一條不歸路,肉當然比草好吃。後來越吃越精,越吃越有品位,偶爾弄兩只千歲蟾蜍打打牙祭,像吃多了蘿蔔想吃羊蠍子一樣,講究個葷素搭配。

  當然未婚妻是善良的,她一心向佛,不忍心破壞別人的千年修為。可她不懂,這裡的蟾蜍就算再煉萬兒八千年,也還是只癩蛤蟆,因為它們連內丹都結不成,喘氣純粹就是瞎活。

  她很固執,說:“我不吃,多謝,你自己吃吧。”把他的一片好意全扔進臭水溝了。

  令主舉著蛙腿,晨風裡的褲管在黑袍底下噗噗作響,“我希望你健康長壽……”煞一旦有了任何不適,就不會是什麼好事了。她的修為全在這具身體上,內裡是中空的,說消失就會消失。令主有點難過,他已經適應這種有目標有追求的生活了,只求娘子千秋萬世永垂不朽。萬一她走得早,他就得守寡,那活著還有什麼趣味。

  他看她優雅趺坐,靜靜吐納,蛙腿在山嵐間一點一點涼下來。回身望望瞿如,“小鳥,你吃嗎?”

  瞿如蹭過來,摘了圓圓的小腿肚上的肉,替他送到無方面前,“師父,妖界本來就是弱肉強食,您在穢土上吃素,又沒有太陽曬,這麼下去皮膚會松弛的。還是吃一口吧,怎麼說都是師娘的心意。”

  令主舉得手酸,把腿塞進瞿如懷裡讓她享用,自己捧著那塊腱子肉蹲在她面前,“上回你還吃我做的肉干了呢,那也是只野豬妖,你怎麼不挑眼?我知道了,你不是忌憚它修煉了多少年,純粹是嫌棄它的出身。艷姑娘,做煞不能這樣,蛤蟆也是肉,難道青蛙就比它高貴嗎?”

  他聒噪不休,無方不堪其擾,睜開眼含怒瞪著他,“你有完沒完?”

  他抬了抬手,“你吃吧,吃了我就不羅嗦了。”切下一小片來,在她鼻子跟前晃了晃,“你聞多香,我加了孜然,大火小火不停切換,烤熟花了我一早上。”

  無方打從肺底裡呼出了一口氣,覺得和他說再多都是白搭,他這種孜孜不倦緊咬不放的精神,已經徹底讓她敗下陣來了。

  她終於放棄抵抗,雖然吃得不情不願,但令主看在眼裡,感到十分欣慰和滿足。

  大家都收拾一下,准備得差不多了就可以上路了。九泉往上是生死門,那門當然不會赤裸裸暴露在外,旁邊有棵無枝木,樹身盤婉,上至於天,下通三泉,順著它便能找到大門的入口。

  酆都畢竟是鬼城,不像陽世可以隨意往來。無方看著令主召喚出樹靈,那是個滿頭綠的中年漢子,一臉鬼氣森森,見了令主抱拳一拱,“您又下去打秋風啊?”

  這是什麼話?令主拖著長音嗯了一聲,上揚的調子充分顯示了不悅,“說話注意點,冥君賴了我上百年的營業款,人死債消這套在我這裡行不通。”

  璃寬跳出來,爪牙風範十足,“憑你剛才這句廢話,令主就可以腰斬你。別給我閑扯淡了,趕緊開門,我們還有要事要辦。”

  樹靈嚇得吐舌,不懂說話藝術的人,套套近乎也像有意揭短。可不敢再說了,再說要出事的,他揚手一揮,一道藍光隱匿於樹杆。未幾樹身上出現縱向筆直的裂紋,裂口越來越大,後面出現了一扇黑白兩色的石門,那就是陰陽交界之處,能走過那扇門的,都是中陰身。

  肉胎不能下酆都,這是老規矩,因為陽火會灼傷那些鬼魅,血脈流動的聲響也會震碎他們的耳道。樹靈邊叩石門邊回身看,“令主,恐怕得把軀殼留下,別擔心,小妖可以給你們看著。”

  石門幽幽打開,門臼轉動,腳下的土地也跟著震動。門縫裡伸出一個腦袋來,頭上沒長幾根毛,一對奇大的眼睛鑲在頭頂,看見令主咋咋呼呼:“啊令主大人,昨晚萬像山上火光滔天,一看那火就透著英俊,原來是您放的!您大駕光臨,小鬼有失遠迎,快請進來。我家冥君常念叨您,說您是他今生的摯友,來世的情人……”

  不知道裡面有幾句話是冥君原創,反正永結同好的決心很鮮明,連下輩子的姻緣都提前預定下了。

  可惜筆直的令主全然不領情,“我有我的魘後,他有他的冥後,我對我娘子忠貞不渝,請他不要覬覦我,敗壞我的名節。”

  這立場明確得,真是恰到好處。璃寬發現他家令主,有時候機靈得他快馬加鞭也趕不上。所以一位好的未婚妻就是一壺好油,蘸一蘸立刻滑不留手。其實說真的,與其給冥君拉郎配,還不如聊一聊冥後,當初冥後可是對令主有過那麼幾分意思的。搞得璃寬納悶了很久,為什麼羅剎女專門喜歡禍害位高者。金剛怒目夠凶吧,最後也被拉下馬了,他家令主這麼好的脾氣,她大概覺得好下手吧!

  魑魅有些訕訕的,“小鬼也是道聽途說,令主千萬別怪罪……”巴結都來不及,規矩這種東西的彈性無限大。先前樹靈說入酆都得留下軀殼,最後這項也免了,魑魅給了他們一人一塊黑頭巾,“許多中陰身剛到這裡還沒適應,蓋一蓋諸位的陽氣,免得衝撞他們。關愛弱小是我們酆都一向秉承的美德,也是為了響應令主五千年前的號召。”

  入鄉隨俗,對大家都有好處。無方扎上了頭巾,如雲秀發下,普通的巾帕也像臥兔兒似的俏皮可愛。瞿如尖尖的耳朵位置長得偏上一點,結果把自己扎成了兔子。璃寬茶隨手一系,加上那永遠掩不住胸膛的衣襟,滿身匪氣,簡直慘不忍睹。當然其中最犯難的就是令主,他提溜著頭巾不知如何是好,“娘子你幫我看一下,我不戴頭上,戴在脖子上成不成?”

  黑袍上戴個黑頭巾,實在有損令主的形像。無方只管搖頭,“把帽兜摘下來多好……”可轉念一想又不對,萬一大家都看不見他的臉,摘了帽子會不會像個無頭鬼?這樣就太可怕了,反倒不摘還好一些。

  她回身問魑魅,“一定要戴在頭上麼?”

  魑魅說不用,“令主想扎腳脖子上都行,沒有硬性規定。”說罷眨著眼睛仔細打量她,“哎呀您就是魘後吧?嘖嘖,咱們還是老本家呢,這美貌,小鬼感動得快哭了……”

  魑魅遇上了煞,真是老本家。無方平時參禪,煞氣尚可以在妖族面前遮掩,但同類相見,照鏡子似的,即便是最低等的鬼魅,也可以堪破她的真身。

  她尷尬地笑了笑,那廂系好了頭巾的令主對這魑魅的多嘴十分不耐煩,“魘後的美貌不需你評價,本大王一個人感動就行了,有你什麼事?你還哭上了?”

  這酆都的鬼怪都被陰氣泡傷了腦子,個個說話都那麼不中聽。令主嘩啦一下甩袖,牽起無方便往前走,邊走便道:“前面路暗,別怕,為夫給你開道。”

  結果走了好幾步,發現有些不對勁,仔細摸摸,未婚妻的手腕什麼時候腫起來了?回頭一看,是哭喪著臉的璃寬茶,他咽著唾沫干笑兩聲:“這黃泉路真是黑啊……剛才黑燈瞎火的,主上您牽錯人了。”

  令主目瞪口呆,明明牽的是未婚妻,怎麼變成阿茶了?

  無方挑著一盞小燈從他身旁經過,高雅的側臉,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來萬像澗的路上他化作朏朏,已經干了不少缺德事,他甚至嘗試在她胸上練爪,她沒打死他就算好的。現在他又想趁亂使詐,她可不會再上他的惡當了。她入酆都目的明確,趕快確定振衣的魂魄在不在這裡。他是個凡人,又沒了修為,她要是不管他,就沒人在乎他的死活了。

  黃泉路入門的一截尤其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們師徒走得很急,剩下令主和璃寬茶在後面小跑著追趕,令主又嗚咽起來:“徒弟比我重要……”

  璃寬已經不止一次聽見他抱怨,真是搞不懂,活了一萬歲,何必和一個二十來歲的毛孩子爭長短。

  “魘後不是說了嗎,只要那個凡人的魂魄不在酆都,她以後就不管了,一心一意和您生孩子。”

  令主心頭猛絆了一下,“後面半句話她什麼時候說的?我怎麼不記得了?”

  璃寬尷尬地呃了聲,“沒說過嗎?那您也可以讓它變成現實,靠您的美貌與才華。中陰鏡海的紅蓮一年開三回,下次盛開在兩個月後,兩個月夠您准備了吧?到時候您想擺一個什麼樣的排場,您說話,屬下和大管家一定粉身碎骨為您辦妥。您要帶魘後泛舟嗎?我們找吞天給您造一艘豪華大船,帶三十六個輪子的,隨便在鏡海上航行。反正泥胎成熟需要一段時間,您可以和魘後在鏡海上獨處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啊,老鼠一窩仔都下完了,您還不能成事嗎?”

  理想一般都是很豐滿的,令主極有信心,“憑本大王的神通,需要船嗎?”

  艷遇不必刻意創造,就地取材才符合這項活動的標准。令主覺得自己又上了一個新台階,他和未婚妻的感情正處在即將萌芽的階段,只要再澆兩遍水,很快就可以茁壯成長了。

  他樂顛顛追了上去,“娘子你慢些走,這地方不像剎土,不干淨的東西多著呢……”話音才落,遠處傳來隆隆的聲響,像打雷似的,一下一下錘擊著地面。她站住了,橘殼裡盛滿的鮫油蕩漾起來,忽然從天而降一只巨足,帶著泰山傾倒的聲勢落在她身旁,如果再偏一些,恐怕就要把人踩成肉餅了。

  令主大張懷抱期待未婚妻來投奔,結果並沒有。她只是拂了拂裙上沾染的塵土,望著那個遠走的身影喃喃:“邢天……”

  邢天是當年和天帝爭神位的巨人,都和天帝鬥了,能有什麼好下場。結果被砍了腦袋,現在以乳為眼,以臍為口,說起來豈一個慘字了得。令主嘆了口氣,“英雄末路,青天白日容不下他,只好到酆都來混飯吃。冥君給他安排了個夜游郎的差事,專抓惡鬼,他干得不錯,就是夜裡走道兒奶神不大好,每年少說得踩死一二十個魑魅魍魎,搞得冥君很頭疼。”

  無方對他的用詞感到絕望,“奶神……”

  令主說就是眼神,“可他現在沒有眼睛了,為了用詞准確,我覺得應該稱之為奶神。”

  無方嘆著氣,抬起手撫了撫額頭,這可怎麼好呢,她好像真的遇見傻子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6 07:19 PM

第37章

  令主說:“娘子你頭疼嗎?為夫給你揉揉吧。”說完擅作主張把手按在她的太陽穴上,也不管旁觀的人有多唾棄,愉快地為她疏解起來。

  無方胡亂推開了他的手,“我的頭一點都不疼,你哪裡看出我頭疼的?”

  “那你做什麼扶額?不是頭疼,還有別的原因嗎?”

  原因說出來怕他臉上掛不住,她唯有轉過頭遠望黃泉路,才能分散她的憂愁。有時她會覺得人傻至此,不可思議。他當初能在剎土大亂時一戰成名,按道理絕對有他的精明之處。結果呢,他就是個純天然的呆子,偶爾的深沉都是誤打誤撞。所以他只能在魘都被一群膝蓋高的偶人追著叫爹爹,出了魘都,除去逼債的時候,根本沒人把他當回事。

  “令主,你有生活目標嗎?”

  長路漫漫,還好有你作伴。令主看看身旁的未婚妻,堅定地說有,“我是個務實的人,人家的目標是星辰大海,我的目標是酒池肉林。我現在要做的,頭一件就是和你洞房,然後帶著你和偶人們,一起過上驕奢淫逸的日子。”

  真是好大的志向,無方發現和他說什麼人生理想都是白搭,這人就是個實打實的草根,生理上的需要滿足之後,基本和一灘爛泥無異。

  “你想聽聽我的目標嗎?”無方對他笑了笑。

  令主覺得未婚妻的笑容很美,但後面的內容可能會有點損害到他的利益。於是他醜話說在了前頭,“只要不是想擺脫我就行。”

  還好她搖頭,“我初到這世上的時候,曾經跟著蓮師上過一回吉祥山。吉祥山上除了天女,還有很多空行母。空行母你知道嗎?吉祥山上的空行母都是蓮師收服的羅剎女,蓮師說她們可以得道,只要我一心向佛,將來我也可以。所以這麼多年來,我的目標就是上吉祥山,當空行母,這不單是為了個人的榮光,也是為了自身的超脫。煞是沒有根基的,你不會不知道。我從哪裡來,將來到哪裡去,誰都說不准。但是上了吉祥山,有佛光普照,日積月累根基就扎實了,不怕將來消失得不明不白。”

  “所以我要讓你吃千歲蟾蜍,等以後有了機會,我還會給你找更多好東西,你吃了就不用上山當尼姑了。”令主說得很認真,“空行母像佛一樣不死不滅,可她們的待遇比佛差遠了。就拿你最敬愛的蓮師來說,他已經換了兩位明妃了,挑選明妃的條件還挺苛刻,要豐采韶秀,冶艷細腰……我看你就很符合。所以娘子,你千萬不能上吉祥山,說不定人家早就盯上你了。騙你上山不是當什麼空行母,是去陪他雙修。與其這樣,你還不如和我修呢,我穿衣顯瘦脫衣有肉,蓮師隔三差五,我可以全年無休,你覺得怎麼樣?”

  無方聽他絮絮叨叨半天,最後被他氣得說不上話來,只有狠狠揍了他兩下,“我真是倒了血霉,遇見你這個笨蛋。”

  令主被她打得有點痛,揉著胳膊嘟囔:“我說的都是大實話,又沒有騙你。哎喲路好黑啊,我的視力不及娘子,好怕摔倒,你牽著我好嗎?”

  無方才不想理他,只是好奇地問他,“你身在穢土,又不在佛門中,為什麼會知道那麼多關於蓮師的事?”

  令主結巴了一下,“我……以前也是很好學的,我們那族每個人入世前,要做的頭一門功課就是知曉天下事。神佛那些隱晦的秘聞,哪一件能瞞得過我們?”他嘿嘿笑了兩聲,“娘子莫羨慕人家,真到了那裡日子淡出鳥來,想走你就成為佛界的叛徒了。什麼壞事都沒干,白白背一個罪名,有啥意思?還不如跟為夫在這穢土上稱王稱霸,看誰不順眼就打誰,上了吉祥山可不能這麼隨心所欲了。”

  他的話裡經常會泄露一些重要信息,可能他不自知,無方卻聽得很仔細。要有學問,要知曉天下事,所以每個入世者都是身負使命吧!她甩了兩下手,他緊緊抱在懷裡不肯撒開,最後也由他去了,“白准,白澤……你是白澤一族,對嗎?”

  令主唔了聲,“姓白的就是白澤啊?白澤活得太一本正經,我不喜歡。”

  無方覺得這老妖怪已經讓她窮極想像了,“那你好好的,為什麼要姓白?”

  他說:“我隨便取的啊,我來梵行剎土這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把我腳上的肉都泡白了,所以我就姓白。”

  無方失笑,想想也是,他們這類妖本來就沒有姓氏。比如她姓艷,一切都是隨緣,自己糾結於他姓什麼,實在沒有必要。

  慢慢往前走,黃泉路上最黑的那段終於走到頭了,前面隱約可以看得見天光,只是穹頂呈黃色,像黃梅雨季似的。天上沒有雲,但有怪異的飛鳥,翅膀撲棱棱拍打過去,聲勢十分驚人。

  視線明朗了,也就再也沒有死抱著她不放的理由了。她腳下略慢了點,也不說話,調轉視線示意他看自己的所作所為。令主不得已把手放開,悻悻道:“娘子你什麼都好,就是斤斤計較的脾氣不大好。我眷戀你,才願意粘著你,換了阿茶,我連看他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不遠不近跟隨著的璃寬被點名,又拉出來做了反面例子,心頭頓時一痛。他扭過頭和瞿如訴苦:“小鳥你看,這就是我追隨了好幾百年的主人。我本以為這麼多年相處,主僕之間已經超出一般意義上的關系了,可魘後一出現,令主就這麼對待我……”

  瞿如白了他一眼,“令主是我師父的,我是魘都所有男偶的,你不要和我打苦情牌,我不聽。”

  璃寬撇嘴,“你想得太多了,我只是感慨一下我的遭遇。”

  這種遭遇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嗎?瞿如好心提點他,“因為你和令主的關系是主僕,而我和靈醫的關系是師徒。你知道一個人的起點對將來的命運有多大影響嗎?人都說重色輕友,你連‘友’都算不上,還想令主怎麼對你?”

  璃寬茶目瞪口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小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學問了?”

  瞿如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你別和我走得那麼近,我怕你的笨會傳染我。”說完連跑帶撲騰追上了無方。

  探頭往前看,似乎到了忘川河了,沿途的景致是梵行剎土無法相比的。彼岸花織就的火照之路伸展向奈何橋堍,河畔三生石前有路過的孤魂含淚仰望,留在人間的情和債,三生石前一筆勾銷,走過了這一程,便徹底和前世了斷了。

  娑婆世界,他們沒有正式去過,無方降世的時候滿城一個活人都沒有,她也無法體會人間的喜怒哀樂。那些剛剛到達這裡的中陰身,立在望鄉台上,面朝三千世界痛哭流涕,令主說他們看得見自己的家鄉,看得見自己的靈堂。然後嫌棄地轉過身去,“做人真麻煩,壽命那麼短,幾十年活得太忙了,又是子孫又是親朋的。再看看我,一萬歲剛開始步入婚姻生活,以後和娘子也沒有生離死別,多好!”

  所以老妖是萬中無一的老妖,別人羨慕也羨慕不來。

  瞿如邊走邊回頭看,“他們哭什麼?死了可以再投胎,這輩子是乞丐,下輩子說不定就當皇帝了呢。”

  璃寬茶嗤地一笑,“你以為皇帝那麼好當,要積百世的功德才行。他們哭是因為不知道等著他們的是什麼,也許入不了人道,投到畜生道當豬狗去了。”

  火照之路上落滿了彼岸花的花瓣,一路走過去,足底沙沙作響。這是一條弓背似的路,兩旁花叢中藏有無數劍戟,只有很窄的石階可以通行。令主不時回頭,囑咐娘子小心,“冥君這人太小氣,路修得這麼窄,腳大一點的都沒法走。”

  過奈何橋,本來就不是坦途,難道還得修一條能走八抬大轎的康莊大道嗎?無方催他快上橋,一腳踏上去就看見一個圍著圍裙的老頭,正在橋頭上煎茶。

  瞿如咦了一聲,“原來孟婆是男的。”

  可能湯用完了,隊伍排了老長,選擇從橋上過的人都得喝一碗茶湯,好忘記前塵往事,既然是心甘情願的,等一等當然沒有怨言。可煎茶的人忙出了滿頭大汗,手裡的芭蕉扇扇得眼花繚亂,一邊扇一邊罵,“鍋小柴禾少,給我多配兩個爐子會死嗎!一到旺季就排隊,再這麼下去我也不干了……”

  中陰身們是帶有寒氣的,走近了像冰塊似的。令主牽著無方的手,帶上一鳥一蜥遠遠繞開,熱火朝天的孟婆看見他們先是一愣,等辨認出來後扔了手裡的芭蕉便跑過來了——

  “令主!”小老頭撫著自己頭上的角,笑得風情萬種,“小鬼在此干了六百年,令主大人還是第一次光臨奈何橋呢。您今天怎麼來了?”看看身邊的美人,立刻露出個了悟的神情來,“是攜家屬酆都一日游啊。”

  令主是名人,通常只有人家認識他,他是不認識人家的。並且為了凸顯人狠話不多的人設,一般小嘍啰能不搭訕就不搭訕,所以帶上璃寬茶很有作用。璃寬上前你來我往了幾句,問一問孟婆為啥是男的,奈何橋離酆都還有多遠什麼的。

  這當口無方恰好往橋下看,看見滾滾的泥流中有個女人,磐石一樣仰頭望向橋面。長年的浸泡,已經失去了青春的顏色,只是愁緒漫天,應當是不願喝孟婆湯,寧願在忘川河中歷千年之苦吧。

  她仔細辯了辯她的長相,她可能有些慚愧,羞赧地別開了臉。可是一個曾經的肉體凡胎,要在污濁中度過漫長的千年,這種恆心換做自己,也許辦不到。

  令主跟隨她的視線看過去,知道她又動了惻隱之心。他嘖嘖咂嘴,“這姑娘是個死心眼啊,多大的事兒,死了還放不下。”

  孟婆立刻上來解答:“她是個可憐人,生前磨豆腐供青梅竹馬上京趕考,人家考上狀元後配了公主,高床軟枕享盡榮華富貴,她在碼頭等了一輩子,至死沒有等到她的姻緣。她過奈何橋那天是我第一天上班,我勸她喝茶湯,和上輩子做個了斷,她不願意,寧願在忘川河裡苦等,也要千年之後再續前緣。這些年她看著她的情郎從橋上過了六七回,那小子回回毫不猶豫喝下孟婆湯,我問她後不後悔,她說喝得好,因為她不忍心他在河裡受千年的煎熬。”

  負心多是讀書人啊,無方滿心惆悵。令主見縫插針地賣乖:“我就不是這樣的人。”被她狠狠甩開了手,男人大多不是好東西。

  令主很郁悶,自己什麼也沒干,就被遷怒了。看看橋下的女人,再看看長長的隊伍,“今天又是那個凡人過橋的日子?”

  孟婆說嗯啊,伸手一指,“就是那個小白臉。”

  令主冷笑,無方還在考慮怎麼幫助女人解脫的時候,他拽起那小白臉,直接扔下了河。

  轟地一聲,忘川河水濺起數丈高,橋上中陰身大驚失色,孟婆卻撫掌大笑,“痛快痛快……小鬼早就想這麼干了。”

  令主討好地挨到未婚妻身邊,“送他們成雙成對,你看他們多高興,男鬼笑得下巴頦都掉下來了。”

  無方探身觀望,明明是哭到分裂。女鬼束手無策在一旁看著,看著看著……大概這刻才看明白,這男人自私又聒噪。猶豫了下,帶著遺憾的微笑,伸手壓住他的腦袋,一下壓進奔流的河水中去了。

  結局不美好,浪費六百多年才明白真相,六百多年對人來說太漫長了。令主倒覺得很有成就感,如果不是他快刀斬亂麻,那女鬼等了一千年又怎麼樣,還不是對著掙扎不休的書生愁斷肝腸。

  “好姻緣得來多麼不易,女鬼雖然痴情,可惜她命不好,沒有等到我這樣的男人。”

  走下奈何橋的時候,令主還在自賣自誇。奈何橋前是正常的陰司關卡,奈何橋後便是自由發揮的酆都城。無方放眼遠望,龐大的宮殿群在廣袤的紅色大地上綿延,即便相距很遠,也能看出巨型的輪廓。更暗也更恢宏,這是酆都給她的第一感覺。闌珊的燈火是暗夜裡唯一的指引,她叫上瞿如,加快步子往那裡趕。

  令主招呼她慢一點,“你還怕他們不來相迎?”然後故意大聲嘆息,“我這麼專一的男人,對比過後依然不懂珍惜,艷姑娘你會後悔的。”

  誰知敲缸沿的話,換來了她無情的嘲諷:“你是專一,鎢金十六城裡你哪一座城沒有留下過聘禮?今天對我糾纏不休,是因為我頭一個撞在槍口上,如果換了別人,你可是照樣對人家一往情深?”她鼓著腮幫子呸了一聲,“白准,我不揭你的短,你就好自為之吧。還在這兒誇誇其談,你的臉呢?哦,我忘了,你本來就沒臉,你是個沒臉沒皮的老妖怪。”

  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把令主罵傻了。璃寬茶傷感地說:“魘後終於生氣了,您干的那件事,說起來確實不厚道。”

  令主撞天婚,因為他是隨緣主義,細想想她的話,也不無道理。

  “換了別的女人,我可能也這麼待人家,但人家不會像她這麼難得手啊。”他委屈地嘀咕,“再說已成定局的事,沒道理推翻重審,反正我現在就愛她一個人。”

  其實這件事應該分兩面來看,如果她不在乎你,何至於為這種細節生氣?這麼一解讀,令主的信心忽然又回來了,他抓著璃寬狠狠晃了兩下,“阿茶,她也愛我,你知道嗎?”

  璃寬茶被晃得暈頭轉向,“太好了……那剩下的十五份聘禮,主上收回來沒有?”

  令主愣了一下,“這事不是交給你去辦了嗎?”

  璃寬眨著圓圓的眼睛反問:“主上吩咐過我嗎?”

  怎麼辦,令主欲哭無淚,好像忘記了。不過沒關系,過去幾千年裡才出現了無方一個,稍稍蹉跎兩天,想必沒有大礙的。

  令主和璃寬暗暗商量之際,聽見她揚聲喚他。他愉快地趕上去,她說你看,指了指遠處滾滾的煙塵,“我聽見馬蹄聲,應當是冥君出城迎接了。”

  令主一想這不行,對方排場大,自己不能落了下成。於是捏訣,空曠的大地上倏地儀仗成林,然後拉著無方坐進了四十八抬的大轎裡,一手豪邁地橫過來,攬住她的肩頭,“冥君這人最喜歡擺譜,本大王也不是吃素的。娘子快抱著我,這樣我比較有面子。”

  無方起先是不樂意的,反感地推了他兩下。酆都的人馬越來越近時,也只得以大局為重,勉強靠在了他臂彎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6 07:32 PM

第38章

  冥君風塵僕僕趕來,走得異常焦急,城外荒地上相見時,他的坐騎矔疏鼻子裡正哧哧噴著白氣,由遠及近,像一只燒開的茶壺。

  他從馬背上跳下來,興匆匆到了大轎面前,拱手道:“白兄駕臨,有失遠迎。怎不事先派人給本君報個信?要不是生死門上小鬼傳書,本君到現在還蒙在鼓裡呢……唉,白兄,到了就請下轎吧,咱們是自家兄弟……聽說嫂夫人也來了,這回應該沒弄錯吧?”冥君絮絮說著,一面踮起足尖往轎子裡看,換個纏綿的語氣盛情相邀,“請嫂夫人露金面,本君可是專程趕來迎接您的啊。”

  原來這麼熱情,完全是衝著無方。冥君有個最大的愛好,就是給別人的夫人打分。比如山君的老婆體胖,他在酒裡放上三只土鱉蟲,三分;海主的老婆眼小唇薄,他就放上兩只土鱉蟲,兩分,不能更多了。他自己的羅剎老婆生得妖俏,比一干老友家的都強上幾分,他為此得意了三千多年。後來聽說白准娶了個工作好,相貌佳的,他的心理一下就不平衡了。婚禮那天卯足了勁兒要評點新娘,可惜最後新娘是個冒牌貨。本以為白老妖要繼續打光棍的,誰知道他手段不壞,據說又把新娘子逮回來了。冥君是個不信邪的人,世上能有女人比他的冥後更好看?開玩笑!這次既然送上門來,他倒要好好看一看,就白准那個死不露臉的模樣,豬都不肯嫁給他。

  令主呢,因為未婚妻驚世的美貌,覺得腰杆子很硬。他故意拖延了一會兒,“山妻不喜歡見生人,所以天天都要本大王抱著。”他說得眉飛色舞,“冥君的臉太白了,我看慣了倒沒什麼,就怕你嚇著我的魘後。”

  冥君發現他就是到這裡來臭顯擺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常年不見陽光,臉色是差了點,但也不至於嚇人。白兄今日光臨酆都,難道就是駕車出游?到了也不露面,看來不會進城了,立馬就要走的吧?”

  男人說話比較生硬,冥君不客氣,令主更會挑眼,“本大王巡視梵行剎土,正好路過酆都,想來看一看冥君。雖然冥君從來不肯承認,但魘都和酆都永遠都是上下級關系,誰讓當初咱們簽了協議呢。”令主手裡的小折扇挑起了轎門上的簾子,“況且今天本大王有件事,還要請常磐兄幫忙。進不進城無所謂,只要常磐兄給我一個答案,我即刻就走,絕不叨擾。”

  就是那半挑的轎簾,露出了隱約的光景。令主今天可真是金光閃閃,瑞氣千條。人逢喜事的緣故,打扮也不一樣了,胸前一排純金打造的瓔珞掛得滿滿當當,其奢華程度,就像盛裝的菩薩。

  暴發戶往身上堆金子,其實沒什麼可看的。冥君的目光還是被驚鴻一面的魘後吸引了——天啊,實在是無可挑剔,唇若蓮瓣、顏若桃花。和魘都令主坐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副生動的看圖說話——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冥君又驚又嘆,難怪天極城主當初連連扼腕,這位靈醫果然不凡。煞氣中夾帶著佛性,假以時日,完全可以修成正果。可惜時運不濟,被白准拿住了,可憐的姑娘如同蝴蝶被剪了翅膀,惹得冥君好一陣心疼。老妖怪要走隨便,但看在魘後的面子上,冥君還是決定留他一留,遂哈哈笑道:“白兄負氣了,我們兄弟,親得手足似的,怎麼到了家門前有不入的道理呢。有什麼忙要幫,你盡管開口,只要本君辦得到,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次倒不是令主應答了,轎中傳出個嬌脆的聲音來,“那就先謝過冥君了。實不相瞞,此次是為我徒兒的事,我求得我家令主帶我入酆都,專程來面見冥君,為我解惑。”

  冥君一聽甚為高興,看來還有單獨相處一下的機會啊。轎子裡的令主當然也被這忽如其來的幸福震得找不著北了,她剛才說什麼?她說“我家令主”,不是單純的令主,是“我家”的!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語帶哽咽,“娘子……”

  無方害怕穿幫,也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巧笑倩兮,“阿准,我們還是隨冥君進城小坐吧。你看都到了這裡了,說話就走,傳出去讓人誤會你與冥君不和,那多不好。”

  令主覺得渾身的骨頭都酥軟了,好不容易乍著嗓子說了句魘後言之有理,歪著腦袋對外道:“如此就麻煩冥君了。”

  龐大的儀仗移動起來,四十八抬大轎向前行去,轎子裡的令主忍不住擦眼淚,面對未婚妻,哭得百感交集,“娘子,我好高興,你總算承認了。我們挑個黃道吉日重辦婚禮吧,我一定給你一個畢生難忘的新婚夜。”

  無方束手無策看著他,知道他自以為是的毛病又發作了。她承認什麼了,讓他感動成這樣?可是好奇怪,他一哭便牽動她的心,她知道不妙,終究是有這一天,她被這老妖怪徹底禍害了。以至於他現在動輒掛在嘴上的洞房,也似乎沒什麼可指摘的。她轉頭看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頭陰霾叢生,怎麼辦呢,處境似乎越來越讓她絕望了。她一肘撐在窗口雕花的欞子上,落寞下去,眼裡蒙上了薄薄的水霧。他還在她耳邊哽咽,她一片慘然,回頭對他說:“別哭了,我比你更想哭呢。麓姬說得沒錯,我遇見你,倒了八輩子的霉。”

  “所以這藤妖死得漂亮!”令主有點惡毒地說,然後又純良無比地抱住了她的胳膊,“可是娘子,我是積了幾輩子的德,才在今生遇上你的。”

  扶轎的璃寬和瞿如聽見他們的對話,瞿如還是一臉茫然,璃寬茶卻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他家令主終於要守得雲開了,果然烈女怕纏郎,令主那點磨磨唧唧的能耐全用在求偶上了,以前他從來不知道,令主原來是這樣的令主。

  他吸了吸鼻子,“小鳥,等回到剎土,你就著手准備起來,這次是真的要送你師父出嫁了。”

  瞿如漠然,“我當然希望師娘能娶到我師父,這樣我就可以長期入駐魘都造福偶人們了。可是事情真的有這麼順利嗎?我聽了半天,都是師娘在自作多情,我師父從來沒有松口……”

  反正璃寬是信心滿滿的,“至少她也沒有否認啊,剛才還叫主上‘阿准’呢,直接把令主感動哭了。”

  瞿如嘀咕了下,“不是為了在冥君面前漲令主威風嗎。”

  可能男人和女人的視角不同,對待問題的理解也不同吧!男人覺得只要不否認就是默認,女人眼裡默認離承認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不管怎麼樣,令主高興就好,為了討個媳婦十八般武藝都使遍了,確實不容易。

  抬頭看看,酆都城越來越近了,那高大的門樓上有呲目欲裂的饕餮紋,兩只眼珠子飾以巨型的夜明珠,方圓三裡內都被照得燈火通明。

  長長的吊橋上,有翩翩麗人當風而立,明珠的光略顯清冷,她的臉也是冷的。抬了抬手,大軍壓城一人能當似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冥君下馬賠笑,“卿卿怎麼來了?”

  “我聽聞魘都令主駕臨,主上出城十裡迎接,為什麼沒有命人通知我?”冥後飛揚的眼向大轎瞥來,忽然莞爾,“上次令主大婚告吹,我本以為又要單身個萬兒八千年的,沒想到這麼快就補救回來了,可喜可賀。今次是攜魘後同來麼?既然有女眷,我怎能不出迎呢。主上疏忽了,連累我失了禮數,讓魘後笑話。”

  無方坐在轎子裡,透過門上輕紗,能看見轎外的光景。

  那弱眼橫波的女人應當就是冥後吧,酆都對美的標准似乎有些詭異,煞白的臉上描繪出血紅的唇,美則美矣,總覺得陰森。無方一眼便能看穿她的真身,原來是個羅剎。蓮師渡化妙拂洲的時候有羅剎女不願入佛門,倉惶出逃,這位冥後應當就是當初的漏網之魚。

  多可惜,曾經離正果那麼近,卻寧願在這不見天日的酆都為後。無方對她的選擇感到遺憾,除此之外女人面對女人,有些細微處的東西,霎那間就可以決定印像的好壞。

  她轉過頭,輕輕對令主說:“我不喜歡她。”

  令主樂顛顛地,“好,不喜歡得好。”

  她無奈地垂下嘴角,還是從大轎中走了出來。

  魘後的美麗呈放射狀,照耀了酆都城外的一大片。她沒有濃妝艷抹,胸前只佩戴著令主強行給她別上的那朵情侶花。她有清冷的面容,溫柔的眉眼,提著羅裙款款而來,拱手行了一禮,“冒昧打攪,還望冥後見諒。”

  彼此審視,對方一目了然。冥後的唇角含著笑,笑容卻慢慢有些難以為繼了。

  如果這位魘後的各種條件都不如自己,那還說得過去。她曾經不止一次猜測過新娘子的容貌,實在沒有想到她會有這樣一副長相。不說相形見絀,只覺得自己的信心受到了打擊,她遠比她想像的要好。

  算情敵嗎?其實也不算。當初她剛到梵行剎土時,和令主有過幾面之緣。白准這人看上去吆五喝六十分囂張,其實有一顆孩子般赤誠的心。加上魘都在剎土上的地位無人可以撼動,她漂泊太久需要找個依靠,便動了和他結姻的心思。她自認為外在條件無可挑剔,可是沒想到,靠近他他就掩鼻,弄得她尷尬不已。

  她不死心,向他尖叫:“為什麼?”

  “臭。”他退避三舍。

  臭?明白了,是嫌她吃人,身上有腐爛的味道。可是一個殺鬼如麻的妖怪,有什麼資格挑剔她?她在魘都外罵了他三天娘,他連面都沒露一下。她口干舌燥,卻聽說他上邊春山挖野菜去了,最後她只好轉投沒人會嫌棄她的酆都,嫁給已經吃掉了幾任冥後的冥君。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冥君簡直是屬螳螂的,幾次床笫間蠢蠢欲動被她痛打,後來就老實了。現在的夫妻生活還算和諧,可是只要看見那黑袍,她還是說不出的傷感,反正妖界精神出軌不算犯法。

  她拿挑剔的眼光打量新任魘後,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為什麼明明是煞,她卻沒有任何腐朽的味道?她微微前傾身子,在她領上嗅了嗅,聞不見屍臭,只有綿長的檀香味。她奇道:“魘後平時有什麼飲食習慣?”

  這樣的開場白從來沒遇見過,無方笑得很得體,“一三五吃葷,二四六吃素。”然後冥後的笑容就不見了,是一瞬抽離,無方恍惚明白了點什麼。

  她記得婚禮前令主來送嫁衣,說衣裳是冥後幫忙做的。後來又帶了玉容膏,那也是冥後送的……看來他們之間還有些不可告人的往事呢。她不動聲色,回身望大轎,令主緊扣著雙手站在轎前,是不是在擔心著什麼?原本以為老實的人,其實也沒那麼老實嚜。

  她低頭淺笑,沉溺在她美貌下的冥君這時才回過神來,上前比手:“嫂夫人入城吧,本君已經命人備好了酒席,為白兄和嫂夫人接風。”

  當然款待嫂夫人是首要,白兄完全屬於附帶。冥君腳步輕快,已經很久沒有自己風度翩翩的感覺了,美人就是能夠激發人的熱情啊。

  進了酆都的未婚妻如魚得水,她向冥後道謝,向冥君微笑,跟在後面的令主心如刀絞——她怎麼好像把他給忘了?就算周圍都是同類,也不能把他這個未婚夫扔到腳後跟吧!

  他急急追上去,“娘子,你等等為夫啊。”好羞恥,追上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再也不撒開了。

  冥君笑得會心,冥後悄悄撇了下嘴。

  進入無岸殿,闊大深遠的殿宇兩側燃著熊熊的火。火光照亮侍立的小鬼,雖然醜得各有千秋,但此刻都極力地擠出笑臉,還是有三分可愛之處的。

  斟酒、上菜……冥君坐得離魘後有點近,他極溫和地同她搭訕:“先前嫂夫人說有事要問本君,究竟是何事,本君一定知無不言。”

  無方向他舉了一下杯,“這件事恐怕會令冥君為難,我先敬冥君一杯。”

  冥君受寵若驚地還禮,令主失落地跟著喝了一杯。

  她偏過頭去,到底沒有撇下他,“阿准,這事還需你替我求冥君呢。”

  令主立刻滿血復活,挺起了胸膛對冥君道:“上次婚禮你們也看見了,新娘子是個男的,他是魘後的徒弟,衝著攪局來的。現在那徒弟莫名其妙蒸發了,本大王動用了魘都所有人馬,向轄下妖族發出手令,一個多月過去了,均未找到他的下落。魘後擔心他已經死了,凡人入輪回,必要經過你酆都,我們此來是想請冥君替我們查一查酆都九幽十八獄裡,有沒有這個叫葉振衣的人。”

  冥君半張著嘴,半晌明白過來,“白兄是被魘後的徒弟耍了?”

  令主不耐煩,“是啊,不過我一點都不生氣。好了,你可以幫我查一下了嗎?”

  冥君低頭撓了撓額角,“這事兒不好辦啊,人之生死是機密,不能隨意泄露的。”

  哎喲,對他客氣,他倒抖起來了?令主抬高了嗓音:“那我提個更直接的要求好了,讓我看看你的墮落生冊。”

  冥君更慌了,“你是認真的嗎?”

  令主說是啊,“我什麼時候和你開過玩笑嗎?”

  眼看又要嗆起來,冥後忙出來打圓場,“墮落生冊在一殿秦廣王手裡,這個月還沒有送達酆都。令主要是等得及,可以小住幾天,要是等不及……容我想辦法為令主打探。”

  果然還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啊,無方垂下眼,杯裡清酒微漾,倒映出一張冷漠的臉。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6 09:00 PM

第39章

  其實當真有心打探,根本用不了多久。酆都轄下的衙門雖然多,但每司都有固定的負責人,想找一個魂魄,不費吹灰之力。冥後盛情相留,當然很有目的性,想知道十八獄裡有沒有他們要找的人,總需要溝通一下細節。否則世上同名同姓的那麼多,很難確保兩者之間恰好對上號。

  冥君這頭呢,既然夫人開口答應了,也不便再多說什麼。白准這人品性比較惡劣,萬一惹惱了他,他發起瘋來拆了無岸殿,回頭還要斥巨資重修,實在不劃算。

  既然說查,搭配上可以適當調節一下。人家的娘子雖可望不可即,但魘後的美貌實在太令人向往了,哪怕多看兩眼,他都有種賺到的感覺。

  他那卿卿,婚前是個風流人兒,當初在魘都城外罵城門,這件事他也有耳聞。娶她就是喜歡她那股潑辣勁兒,加上她長得貌美,什麼缺點都可以被原諒。所以她現在小心思又活絡起來了,他也沒有即將戴綠帽子的危機感。說實話大家活得都挺通透,幸福這種事不能強求。一味壓抑她的天性,她沒碰一鼻子灰,還要怨你。隨她去吧,反正白准是根萬年不開花的鐵棍山藥,三千年前會拒絕她,三千年後娶了比她漂亮的魘後,必須更加讓她體會一下什麼叫絕望。

  冥君笑眯眯的,轉而向魘後示好,“冥後已經松口了,本君也不便再推諉。嫂夫人是知道的,墮落生冊記載眾生身前身後事,不是酆都內部人員,是不能隨意翻看的。本君執掌酆都萬年,一向是個守規矩的人,白兄乍一開口,確實讓我很為難。可現在轉念想想,反正都是自己人,用不著那麼死板。這樣,兩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今晚先歇一歇。明日咱們兵分兩路,冥後帶白兄走訪十八獄,嫂夫人隨本君前往第一殿,找秦廣王翻查墮落生冊,你看如何?”

  無方道好,“那就勞煩冥君和冥後了。實在因為小徒是凡人,沒有自保的法力。只要確定他還活著,我就放心了。”

  冥君連連點頭,“我明白嫂夫人的意思,畢竟能讓白兄出醜全靠他……呃,我是說,畢竟他是嫂夫人的愛徒嘛,本君無論如何都要幫這個忙的。”

  冥君和令主那點不對付,話裡話外全露出來了。無方只是微笑,轉過頭時冥後正望向她,怔忡過後忙一笑,“我已命小鬼准備了三間客房,回頭便送令主和魘後,還有兩位尊使回房休息。”

  房間的分配,自然是她和令主一間,瞿如璃寬各一間。要和他共住,無方是不答應的,不過暫且不宜提出來,打算到時候自己再重新調配一下。

  大家各懷心事又共飲了幾杯,時候差不多已經到了午夜,席一散,冥後熱情引他們上了高處的殿宇,笑道:“這裡地勢最佳,能將酆都一切景致盡收眼底。房頂上有天窗,用水晶琉璃打磨得薄如蟬翼。二位一路行來沒有看見星光吧?黃泉路上是這樣的,不過到這裡便好了,酆都城裡都是原住民,不必投胎轉世,因此可以享受五行中的待遇。”說罷深深看了令主一眼,“來路辛苦,早些休息吧,明早我們再見。”

  令主就是個黑色的,沒有風花雪月頭腦的大怪物。他甚至連流水式的無情都懶得做出來,直白而粗暴地說:“你家床褥怎麼這麼素淨,一點都沒有繁華熱鬧的氣像!是不是不歡迎本大王和魘後?不知道我們新婚嗎?”

  冥後都呆住了,他們的婚不是沒有結成嗎,怎麼又變成新婚了?還有他的品味這些年來真是一點都沒有提升,死心塌地的喜歡大紅大綠大繡花……

  她笑起來,自責不已,“實在抱歉得很,是我的疏忽,竟忘了這茬了。且稍等一下,我這就命人送鴛鴦被來。”

  冥後退出去了,無方站在那裡怨懟地看著他,“你很沒有禮貌,不過如果你們熟到不必講禮貌的程度了,這話就當我沒說。”

  令主張口結舌,“認識三千年了,還需要講禮貌嗎?”

  她不說話,只是眉眼彎彎看著他。令主摸了摸鼻子,無措地回手指了指,“我想讓你睡得高興點……畢竟這是我們第一次同床共枕,多麼珍貴的經歷,怎麼能馬虎呢。”

  無方心頭作跳,大覺尷尬。不好意思讓他看出端倪,故作大方地轉開了身,負著手這裡看看,那裡看看,含糊道:“我和瞿如睡,你不必忙。”

  “那不行。”令主一蹦三尺高,“我們今天造訪,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夜裡不和我睡,這事很快就會傳遍酆都。上次婚禮鬧了個大笑話,今天再丟臉,我可不想活了。你不許走,也不許把瞿如招來,就我們兩個人,今晚共度春宵。”

  無方啞然,“你怎麼……”

  他堵起了耳朵,“我不聽,說什麼理由我都不聽。上回我就想和你睡,都怪那兩個礙眼的家伙橫插一杠子。這次他們有自己的臥房了,你還有什麼理由舍我而去?”

  “可……可是……”無方不知道怎麼和他解釋才好,她雖然不像凡人那樣固守禮節,但孤男寡女同塌而眠,實在讓她無法接受。

  令主說不用可是,“面子對男人來說很重要,而且你早晚是要嫁給我的,提前一點睡也沒關系。”

  這是什麼話?男人的無恥本色盡顯,她好想揍他個滿頭包。然而舉起手的那瞬,他飛快將她包裹進掌心裡,然後低下頭,把唇印在她指尖,“娘子,今晚我們有很多時間獨處。”

  無方驚異不已,忽然發現帽兜底下不是中空的,有實質,可以觸摸得到。那唇……真是火熱,點在指尖,指尖便燃起來。她慌忙甩脫了,色厲內荏地恫嚇:“你再動嘴試試!”

  令主聽了很傷心,“我就親了手而已,我還想親你臉呢。”

  一向淡定的無方,此刻淡定不了了,她火冒三丈,跺著腳道:“你再胡說,我真要對你不客氣了!”

  她周身煞氣湧動,他可以看見濃重的霾開始蔓延,嚇得他忙安撫,“不不不,別動怒。這裡可是酆都,數不清的孤魂野鬼伺機而動。你消消氣,免得引來邪祟,到時候坐在房梁上看我們睡覺就不好了。”

  她真被他氣得不輕,誤以為他老實,誰知他滿肚子壞水。再這麼下去可不行了,必要給他一點教訓才好。她狠狠瞪著他,“這裡邪煞多,待會兒我們金鋼圈裡見。”

  令主茫然,“金鋼圈?蓮師給你的那個?”

  她冷笑著舉了舉手,那金芒璀璨的環仿佛有它自己的生命,在那如酥的雪臂上緩慢轉動,一圈一圈,示威似的。令主咽了口吐沫,“蓮師給你這個,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陰謀。”

  無方惱他總在抹黑她的恩人,剛想臭罵他,外面傳來腳步聲,她咬著牙,只得勉強隱忍。

  冥後引小鬼搬了華麗的被褥進屋,張羅著布置好了,笑道:“上次的婚禮半途而廢,我竟沒當一回事,沒想到魘後還是嫁給他了。不管怎麼樣,總算可喜可賀,春宵一刻值千金,時候不早,兩位快安歇吧。”

  無方聽出她話裡的機鋒,自己不是個寸步不讓的人,因此還是欠身道謝,客氣地將她送出了門。冥後有眷戀,臨走向屋裡看了一眼,可惜令主沒心沒肺,他坐在大紅大綠的被褥上,拿手拍了拍,看樣子這次滿意了。

  無方關上門,回身兩指直指他眉心,“白准,你出來,我們算個賬。”

  令主呆呆的,“算什麼賬?躺在床上算可以嗎?”

  她沒理會他,褪下金鋼圈當空一拋,拽著他跳進了須彌幻境裡。

  令主是第一次進這幻境,發現這裡青草綿綿,極光流轉,天上甚至有星月。那月亮好大的個頭啊,明晃晃的,像一面銅鏡。

  反正不管未婚妻打算怎麼收拾他,他先自娛自樂起來。孩子氣地伸出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夜色下纏綿撩動,慢慢指尖帶起了銀色的光斑,一點一滴凝聚,隨著他手指的移動旋轉起來,如同滌蕩在河水裡的輕紗。輕紗曼妙漸次擴大,首尾相連凝成流利的圓,恍惚另一輪明月,在空中盤旋。

  無方起先滿腹怒氣,結果被他的小把戲吸引,居然忘了生氣。他見她沉迷愈發得意,揮袖把他的月亮送到更高處,屈指一彈,驟然間光華大盛,明月分裂成無數的碎片,像紛揚的雪,像數不盡的螢火,漫天落下來,把周圍的草地都點亮了。

  “娘子你喜歡這個嗎?”他看她臉上露出笑意,高興得搖頭晃腦,“我這萬年修為很有用吧?比起上次的邊春山,你更喜歡哪一種呀?”

  不可否認,他真的很會討她歡心。也可能姑娘就是這麼好騙吧,無方見過形形色色的法術和幻術,但有個男人為她幻化,還是頭一次。一種脈脈的溫情的心尖流動,她害怕自己不夠堅定,抬起兩手捂住了臉。

  令主見她這樣,彎下高高的個子打量她,“娘子你怎麼了?感動得哭了嗎?別這樣,這不算什麼,我還有更厲害的沒表演給你看呢。”

  他說來就來,無方忙拽住了他,寒著嗓子道:“我帶你進來,不是為了看你變戲法的,是有更重要的……”

  “賬要算嗎?”他搶先截斷了她的話,“因為我剛才親了一下你的手,你生氣了?還是我說要親你的臉,你想揍我?娘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夫妻之間多親昵的事情都可以做,親手親臉只是入門級,以後你要慢慢適應,因為我會越來越過分的。或者你不喜歡我親你的手?那親腳也可以,我不會嫌棄你的。”說著垂眼看,她的腳腕子掩在繚綾之下,繚綾輕盈,走得快些隱隱能夠看見一縷紅線系著銀鈴,琅琅之聲不絕於耳。美人足,是怎樣一種旖旎之態啊,光設想一下就心猿意馬。

  他的話說得不加掩飾,無方忙扯動裙角蓋嚴實,惱恨道:“你給我放尊重點。”

  令主開始苦惱,他覺得喜歡一個人,喜歡到一定程度就想和她有更進一步的接觸,這點本無可厚非。《大愛通要》上也說了,思想永遠停留在純潔的層面,那不是真的愛。真正的愛就是逐漸向肉體轉移的一個過程,這樣才能發展到洞房,才能生出孩子來。他覺得自己在非常有序的轉變,可惜未婚妻似乎不是。女孩子太矜持了,也是一個大問題,所以令主決定幫助她一下,讓她早點認清現實。

  猝不及防地,他把自己的手壓在了她唇上,“好了,這下你也親到我了,怎麼樣?是不是心潮澎湃?”

  無方瞠大了眼,回過神來狠狠打開了他的手,“澎湃你個鬼啊,白准你是二百五嗎?”

  能夠惹得四平八穩的靈醫破口大罵,令主大人是頭一個,因此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堅定地告訴她,“打是親罵是愛,我不會生氣的。娘子你承認吧,如果哪天失去我,你會不習慣的。所以別上什麼吉祥山了,天天聞煙火味兒,聞多了對身體不好。我覺得比起香煙……你更喜歡花和青……草,你看我多了解你,了解也是愛情的開……噯……咦……開端……”

  好奇怪,他說著說著開始渾身發癢,先是肩頭,拱了兩下,肩上剛好一點,蠕蠕的蟲爬向下蔓延,一直到達胸膛。他啪地一巴掌拍在胸口,探進去撓了兩下,後背又開始發癢,以至於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手忙腳亂渾身抓撓起來。

  沒道理,怎麼會這樣?令主很著急,“難道我中了蠱毒?一定是情蠱!”

  無方得意地竊笑,“我看是你不愛干淨,身上長蟲子了。”

  結果令主尖叫起來,是切切實實的尖叫,邊叫邊脫袍子,“哪裡有蟲……我明明洗澡了……”

  無方大驚失色,本來只是想捉弄他,放了兩只菟絲蟲在他身上,可他大喊大叫的樣子著實嚇著她了。難道他怕蟲嗎?一個萬年的老妖怪怕蟲?更叫她措手不及的是他開始脫衣裳,就這樣……光天化日之下開始脫衣裳……

  她忙捂住了雙眼,比他叫得更大聲,“白准,你瘋了嗎?誰讓你脫衣裳了!”

  他說:“我害怕呀,娘子你快幫我看看,哪裡有蟲子。”

  可是他的語氣變得出奇的平靜,甚至字裡行間夾帶了揶揄的味道,無方一瞬明白了,這個不要臉的裝瘋賣傻,脫光了想污染她的眼睛。她後悔不迭,不該拿這個蠢辦法整治他,這下被他反將一軍,把自己弄得無路可退了。她只有好言勸他,“別那麼想不開,還是把衣裳穿上吧。”

  月光下的令主說不,“我發現不穿衣裳還挺涼快的。娘子你別害羞,又不是沒見過,為夫的身材很好的。你看我一眼嘛,我都脫光了,方便你看清我的臉。”

  他越是這樣,她越嚇得閉緊了眼,又急又惱咒罵他,“白准,你就是個不要臉的癩蛤蟆!”

  他卻來拉她的手,“我比癩蛤蟆可好看多啦。你真不看嗎?不看也沒關系,反正手是第二雙眼睛,那就直接摸吧。”

  無方驚聲尖叫,他想讓她摸哪裡?奮力甩手,可怎麼也甩不掉他。令主氣壯,最後強行把她的掌心按在了自己臉上,哼哼淫笑著:“借你感受一下,皮膚是不是吹彈可破?本大王的驚世美貌,就問你怕不怕!”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7 07:47 PM

第40章

  無方腦子裡一片空白,像有濃濃的霧,伴著隆隆的心跳,讓她惶恐不安。

  他還是那種自大又自得的語氣,美貌驚世不驚世她不知道,畢竟先前看見的是冰山一角,只記得那抹唇色鮮亮如春,是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

  想必他對自己的相貌很自信吧,真是個奇怪的人啊,分明愛美到不行,袍子卻從來不換。他害怕什麼呢?怕人認出他的相貌,會對他和魘都造成什麼損害嗎?她心裡起疑,手指卻不受控制地在他臉上緩慢游移——這裡是眉毛,眉形工整,飛入鬢角。眼睛單靠描摹,說不出來,但眼睫很長,刮過她指尖,癢梭梭的。然後是鼻子,是口唇……這些曾經深深鐫刻在她記憶裡,有時午夜夢回,她甚至不只一次回味過。

  對於一個人的相貌,視線的直觀感受,和觸摸投射在腦子的印像,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體悟。起先還需他引導,後來她的手指有自己的意志,一點一點細細“看”,皮膚的紋理和觸感,都如重拳一樣叩在她心門上。

  說他解風情,其實並不,他一開口就情調全失,“娘子,你像個瞎子……”

  她闔著眼,虎著臉,“閉嘴,不許說話。”

  令主認為她已經入迷了,果然他的美貌是無與倫比的。

  好吧,不說就不說,他想到一個挑逗她的好辦法。靜靜等著,等她的指尖移到他唇邊時,他伸舌一卷,把那櫻桃一點紅叼進了嘴裡。

  月色下的臉,大概已經紅得火燒一樣了,無方感覺頰上的灼熱一路向下蔓延,竄進交領,覆蓋住了胸膛。這沒羞沒臊的老妖怪明明花樣百出,還總裝純潔,她覺得以前真的看錯他了。

  要繃住,不能如了他的願,她寒聲說:“白准,其實你是一只狗精。”

  令主想反駁,可是不方便說話,聳了聳肩,隨便她怎麼調侃。

  於是她再接再厲,“真是越想越像啊,你忠實、誠懇、樂觀向上……”

  目前為止說的都是他的優點,雖然她猜錯了,但令主也不介意,很認同地點了點頭。

  “你到處標記,劃分領地,色心不死,膽大包天……”她莞爾,笑得十分含蓄,“所以你是狗精。”

  這下令主受不了了,“你胡說,什麼叫到處標記,我沒有隨地大小便的習慣!”然而一開口,她的手就從他嘴下脫逃了,令主發現自己著了她的道,氣呼呼說,“娘子,你變壞了。”

  她冷笑一聲,“彼此彼此。有的人表面老實,其實處心積慮,不單算計別人,還勾搭有夫之婦,道德敗壞,喪盡天良。”

  令主一聽發現不大對勁,難道說的是他?他歪著腦袋想了想,“我勾搭自己的娘子,也算勾搭有夫之婦?”

  無方對他的裝傻充愣表示不齒,“我說的是冥後,別以為別人看不出來,你們倆之間分明有染。”

  令主目瞪口呆,三千多年前的事她都知道了?她不是才活了一千來歲嗎?他決定撇清關系,“我和冥後之間很清白,而且我不喜歡羅剎女。倒是你,我可以提一個要求嗎?”

  “說。”

  “你和冥君可以不要眉來眼去嗎?那個老鬼皮膚干燥,長得又醜,他根本連本大王的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

  無方忍不住撇唇,不知道他在吃什麼飛醋,“我是為了看墮落生冊,才不得不應付他。再說人家並沒有任何不軌的行為,我也沒有和他眉來眼去。”

  不承認,很好!令主牽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好了,談話到此為止,娘子你可以繼續摸了。”

  可是她的手卻從他胸前移到了一邊頸項上,也不說話,仔仔細細撫觸那細微的肌理。令主知道,她是在研究他的紋身。上次他故意顯露的脖頸在她心裡留下痕跡了,女人啊,就是口是心非,嘴上說不要,手卻很誠實。

  令主使了點心眼,“娘子,你在摸什麼?”

  她說沒什麼,“我就瞎摸摸。你骨骼清奇,非等閑之輩。”

  令主無聲地笑起來,那是必須的,他到哪裡都是萬中無一。不過畢竟是第一次被女人揣摩,令主歡喜之余有點小尷尬,某個地方連接他的心髒,心髒跳得越急,它便越渴望。

  渴望的具體是什麼,他還不知道,反正他就想抱一抱她。未婚妻閉著眼睛的樣子真美,好想對她為所欲為啊……可惜他不敢。他說:“娘子,我是真心喜歡你的。以前那個跟人跑了的守燈小仙,我從來沒有想過和她生孩子,可是你,我第一眼看見你,就想和你……”

  啪地一下,還沒說完就挨了一個大嘴巴,令主泫然欲泣,“白頭到老啊。”

  好像冤枉他了,無方有點愧疚,在她打過的地方順手抹了兩下。

  令主又不死心,他壯起膽拉她的手,“別總摸臉啊,為夫還有很多地方值得賞玩。娘子你要不要試試盲人摸像?”

  這下真的觸怒她了,她想掐他,但緊繃的肌肉讓她無從下手。她大呼小叫,“你輕薄我!”然後找到他的腰,狠狠揪了一把。

  令主嘶嘶吸著涼氣,天地良心啊,他還沒干就被她識破了。他揉著腰說:“反正你要嫁給我,別說這麼見外的話。”一面嘀咕一面摟住了她的肩,“娘子你讓我抱一下,我天天看著你,還是很想你。”

  《大愛通要》上說,如果你深愛一個人,會觀之不足,即便她就在你身邊,你也還是一刻不停地想念她。令主對比一下自己的症狀,知道自己已經病入膏肓了,如果這個未婚妻又跟別人跑了,他可能會抹脖子的。

  喜歡啊,真喜歡,心髒收縮成小小的一顆核,表面千溝萬壑,每一道凹槽裡都裝滿了思念和愛意。她掙扎,全當她熱情的回應了。令主用了點力把她按在懷裡,小聲噓著,借此安慰她,“我知道你也是愛我的,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無方想哭,那她的理想怎麼辦?過去一千年的兢兢業業全打水漂了嗎?天知道她是怎麼惹上這個煞星的,她到現在連他的長相都不知道,就算動心,至少他得有人格魅力能吸引她吧!可他呢,一腦袋漿糊,淳樸裡透著奸詐。他到底是什麼秉性,她越來越看不懂,反正就是無賴加流氓,沾上了怎麼都甩不掉了。

  她唏噓著,帶著哭腔,“後話先不說,你能不能把衣裳穿起來,我閉著眼睛好難受。”

  令主咦了一聲,“你到現在還沒睜過眼嗎?至少偷看我一下啊。”

  所以她永遠跟不上他的腦子,偷看一下,把她當成什麼人了!

  令主咂嘴嘆息,“剛才的蟲子不見了,身上也不癢了,娘子其實是你使詐吧?”

  無方認命地點頭,“我放了菟絲蟲在你身上,想教訓你一下,沒想到……”沒想到他打蛇隨棍上,居然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以後她再想懲戒他,必須三思而後行了。

  令主恍然大悟,松開她說:“難怪呢……那這回我算是白脫了?我連褲子都沒穿……”

  無方枯著眉,垮著肩,聽見他窸窸窣窣的動靜,腦子裡浮現出一個寬肩窄腰,光著屁股蛋子到處找衣服的身影……阿彌陀佛,她這是色心萌動了嗎?忙結起手印念經求清靜,剛默讀了一個開頭,令主又活蹦亂跳跑過來,在她肩頭輕輕一拍,“好了。”

  鑒於他有撒謊的前科,無方沒敢立刻睜眼。她伸手在他身上摸了兩把,聽見他吃吃地笑,“娘子,你還是很眷戀我這具身體的,對吧?”

  隨便他怎麼說吧,她松了口氣,戰鬥沒能燃起硝煙,她已經敗下陣來,她覺得精疲力盡,一下子倒在了草地上。

  剛才那熒熒的亮還沒有散盡,她側過身子,聞見青草的味道,看地平線被一簇簇的光點亮,極細的一道青灰的影,向遠處奔騰而去。金鋼圈裡的須彌幻境,隨人的意志變化,它是一個獨立的空間,沒有外界的浮躁和喧囂,她的內心是怎樣的,這幻境就是怎樣的。以前她拿它連起天極城和十丈山,它就是一段近路,可以讓她快速抵達想去的地方。心裡有目的地,瞬間便能轉移,來梵行剎土前目標是虛無的,只好漂洋過海一步一個腳印。但反過來呢,從梵行回到鎢金剎土,回到無量海畔,只需一眨眼的工夫。

  還好,其實她還有退路。

  身旁的草地簌簌作響,她轉頭看,他躺在她身旁,似乎很愜意,兩手枕著後腦勺,袖子落到肩頭,手臂上暗紋發出微光。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伸手戳了一下,“是梵文嗎?”

  他唔了聲,“不是好東西,是我的封印,但願一輩子沒人能解開。”

  他身上有很多秘密,就比如這封印,無方試探著問:“解開就要給人做碎催了,是嗎?”

  他忽然變得很驚喜,“娘子,我說過的話你一直都記得,還說你不愛我!”

  她嫌他總是東拉西扯,“我在跟你說封印的事。”

  封印麼,就像他說的,不是好東西,因為一旦有人解開,他就得入世了。他把胳膊送到她面前,“其實也不能算碎催,不過是命運捆綁,相互扶持,相互倚仗的關系。不過我就想在梵行剎土上當土霸王,不大喜歡換環境……娘子你試試,看能不能解開它。”

  無方抓著那條胳膊研究了半天,“我來試試嗎?怎麼試?”

  “以口為鑒,以心轡之。”

  “直截了當一點。”

  “親它一下。”

  無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翻完後自己也覺得怪誕,一個惡人真可以催逼出所有表達不滿的肢體動作。以前她不會翻白眼,跟他混久了,不由自主變得粗豪了。

  親一下,不過是拿口唇當鑰匙,這麼理解心裡就踏實多了。只是她仍舊納罕,為什麼他身上會出現所謂的封印?不會又在胡謅吧?

  她猶猶豫豫,看了他一眼。他仍舊躺著,臂彎那頭隱現一個完美的側臉,高深的鼻梁和眼眸,恍惚讓她想起吉祥山千佛像上的空居天①。

  逐步逐步看見他的臉,從一部分,到整個側面的輪廓,雖然心裡五味雜陳,卻不會像起初一樣,再感到驚訝了。可能是宿命吧,無方這麼安慰自己。宿命難違,現在盼望著自己是這個有緣人,她不願意老妖怪被人牽著鼻子走。他這種脾氣,只適合在這片穢土上當個土霸王。

  在那熒熒發亮的紋路上擦了擦,她吸了口氣,“我要親了。”

  令主閉上眼睛,陶醉地說:“娘子不必客氣,不光這條胳膊,為夫的全身上下都是你的。”

  她低下頭,溫柔的唇瓣,果真印在了那片皮膚上。令主心頭疾跳,咚咚地,一聲接著一聲,幾乎擊穿他的耳膜。真沒想到,這麼聰明的姑娘居然上當了,她親他了!主動親他了!

  令主霍地翻身坐了起來,她以為他要起變化了,瞠著一雙妙目緊張地盯著他,“怎麼樣?封印解開了嗎?”

  他喉頭咯咯地響,抓住她的手,“娘子……”

  她回握,握得緊緊的,“怎麼樣?”

  “我的胸口好難受。”他哀嚎,又無骨地癱軟下去,只剩下哧哧的喘氣,臨終宣言似的一手指天,“我白准——生是艷無方的人,死是艷無方的鬼,老天為我作證。”

  無方起先很擔心,害怕他會變身,變成一只九個腦袋十一條腿的怪物。結果他裝腔作勢半天,什麼事都沒發生,氣得她踹了他一腳,“你這瞎了心的黑狗精!”

  令主嗚咽了下,被踢出去一丈遠,但一點都不惱火,反而四仰八叉哈哈大笑。笑過了看未婚妻的臉,她的表情堪稱精彩,以前的佛性超然已經破了功,顯露出最真實的,姑娘家的本性。

  他拍了拍身邊的草地,“娘子過來,到我身邊來。”

  她怨懟地死瞪了他半天,再想和他理論,遙遙有雞啼傳來。回身望,東方金烏升起的地方浮起了蟹殼青,幻境裡的時間和金鋼圈外一樣,天要亮了。

  他還賴在地上,喚他他也不肯起身。她不再多言,揚袖一揮,把金鋼圈收回腕子上。低頭看,令主躺在地板上,像個滿地打滾的無腦患者。

  她從他身上邁過去,打開了臥房的大門。門一開便看見兩個突兀的腦袋探在面前,她重重咳嗽一聲,“你們在干什麼?”

  聽壁腳的瞿如和璃寬茶收勢不住被拿個正著,十分尷尬,“我們起得早,晨跑跑到這裡……”璃寬見他家令主躺在地上,頓時咋咋呼呼,“主上,您這是怎麼了?這一晚上您不會打地鋪了吧?酆都這麼冷,您會著涼的。”

  在璃寬看來這事確實太怪異了,昨晚是他們第一次同床共枕,萬年沒有碰過女人的令主佳人在側,能忍住不搞小動作?可以預見會被魘後臭罵、暴打,反正這晚肯定不太平。退一萬步,就算得手,這麼高興的事,不得搖床吶喊一下嘛,結果什麼都沒有。他和三足鳥偷聽了整整一個時辰,他們房間裡靜悄悄的,連說話聲都不聞。剛才終於有動靜了,沒想到魘後直接開門,然後令主躺在地上,不知是在撒潑還是被打得倒地不起了,璃寬看到簡直忍不住一陣心疼。

  無方重重嘆氣,心情灰敗,瞿如悄悄扯她衣袖,她搖搖頭,因為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

  酆都的天比梵行還暗幾分,她走出去,空氣裡有硫磺的味道,據說是城裡每日一行的消毒開始了。向下俯視,蜿蜒的石階盡頭有盛裝美人款款而來。忽而仰頭,看見她,綻出一個燦爛的微笑,“令主起身了吧?十八獄已開,我來接他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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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空居天:佛典謂居住於空中之天眾為空居天。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7 08:06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7-9-28 06:26 PM 編輯

第41章

  真是可惜,如果來得稍早一點,就能看見令主躺在地上的醜樣子了。無方遺憾地想,看向冥後的時候,臉上掛著同情的笑意——她也是個妙人兒啊,認識了白准這麼些年,居然還能對他產生好感。冥君除了臉色蒼白一些,好像也沒有什麼明顯的缺點,難道比不過一個沒臉的老妖嗎?妖界什麼都好,就是思想太開放不好。既然已經嫁作人婦,為什麼不守著她的夫君和她的城安生過日子?白准到底有什麼討喜,值得她念念不忘?

  無方性情內斂,心裡想得再多,也不至於做在臉上。冥後步上最後一級台階時,她甚至體貼地相扶了一把,“我們冒昧來酆都,給冥後添麻煩了。天剛亮,害冥後起得這麼早,實在是對不住。”

  冥後卻是很高興的樣子,“魘後客套了,酆都看著天天熱鬧非常,但來往的大多是奔著投胎的中陰身,我與我們主上的朋友,很少有人願意踏足這裡。我算了算,距離上次地藏王菩薩蒞臨,已經過去兩千年了,這兩千年,只有昨日無岸殿才算有了生氣。您與令主能來,我們很是歡喜,所以那點小事,務必要為兩位辦妥,不枉你們千裡迢迢走了這一趟。”

  無方含糊笑著,冥後口才很好,說出來的話也很識大體。只是不知道她對令主的感情到了什麼程度,一大清早趕來,想必昨晚都沒睡好吧!

  她回頭看了眼,令主在門前探了一下身,很快又縮回去了,她抱歉地微笑,“他剛起床,還沒來得及洗漱。昨晚上城裡喧鬧,他睡不安穩,所以今天臉色有些不佳。”

  冥後眼裡閃過驚異的神色,但轉瞬又平復下去,“酆都就是這樣,天天鬼哭神嚎的,難得住一晚的大多不習慣。”說著頓了頓,復一笑,“魘後剛剛說起令主的臉……我記得剎土早年流傳一種說法,說剎土有三大不可測,一是陰山妖精洞的數量,二是馬王爺的眼睛,三是魘都令主的相貌。我們夫妻和令主認識好幾千年了,從來未見過令主的真容。”

  聽她這麼說,無方頓時有種松了弦兒的感覺。如果當真喜歡,如何看不見他的臉?想來是冥後和冥君做了三千年夫妻,做得百無聊賴了,剎土上又沒有其他妖能和冥君比肩,只有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白准,尚且能夠滿足一下女人對愛情的幻想。

  “他不愛顯山露水,幾千年來已經養成習慣了。”無方隨口應付了兩句,“冥後裡面請,怕要勞煩你稍等一等了。”

  冥後說不打緊,坐便不坐了,等是很有耐心的。

  磨磨蹭蹭的令主終於出來了,他有了新的提議,“還是你倆去十八獄吧,我和冥君上第一殿。”

  可是這個意見很快便被否決了,冥後道:“十八獄是煉獄,裡面多少鋸腿晾心肝的,令主不怕魘後受驚嗎?況且她的體質不適合去那裡,萬一招惹邪祟就不好了。至於第一殿,秦廣王是個認死理的人,我去又怕他不賣面子,因此只好讓我家主上陪同魘後了。”一面說,一面笑得溫婉賢良,“都是自己人,不興避嫌那一套。時候差不多了,我們走吧。去得早一些,正趕上百鬼點卯,方便問話。”

  冥後的理由無懈可擊,實在沒有別的方案可行了,令主只得走出門檻,經過無方身邊時低聲囑咐她:“小心那個冥君,他可不是什麼好鳥。要是他敢對你動手動腳,你就給我狠狠打他,專打他的臉,不要怕,為夫給你撐腰。”

  無方冷冷看了他一眼,人家的夫人不也在他身邊嗎,不明白他有什麼可擔心的。

  她這目光,搞得令主提心吊膽,他說:“你放心,我們雙管齊下,他敢對你不尊重,我就打他老婆。”

  無方覺得自己真要敗給他了,其實她擔心的不是他會對人家冥後如何,反倒是怕,怕冥後一不做二不休,中途把他給糟蹋了。於是她轉頭叫瞿如,“你隨令主一道去,他沒見過振衣幾面,怕認不出他來。”

  瞿如得令,撲騰上前,夾在了冥後和令主中間,“師父你放心吧,有我在,保證出不了錯。”

  於是冥後寒著臉,領他們去了,想必和令主獨處說兩句悄悄話的計劃宣告失敗,心裡老大不情願吧。

  無方牽了下唇角,對璃寬茶道:“冥後是個周到人,看樣子同你家主上交情不淺。”

  她輕描淡寫,可驚著了璃寬,他立刻說:“主上對魘後一片真情,是任何人都破壞不了的,您一定要相信主上啊。”

  可惜她對這種公式化的回答一點都不滿意,涼聲道:“我想知道他們之間的淵源。”

  璃寬咽了口吐沫,脖子也跟著伸縮了下,仔細斟酌再三才道:“具體是怎麼回事,屬下也不太清楚,畢竟屬下只活了八百年,對三千年前的事只知道個大概。當初主上號稱玉樹臨風剎土第一美男子,又因消滅九妖十三鬼一戰成名,很多不明真相的姑娘都喜歡上了他……冥後就是其中一員。這世上最無奈的事有兩件,一件是肚子餓了必須吃飯,第二件就是被人追求反對無效。主上多次明確拒絕,連冥後問候了他祖宗十八代,他都沒有被感動。後來冥後發現希望破滅,就嫁給了多次喪偶的冥君,但退而求其次,肯定不如一手的好。多年來冥後對主上還是很關心的,不過這種關心僅限於道德能接受的層面,從來沒有任何越軌之處,您千萬不能誤會主上。”

  這蜥蜴的表達水平,無方聽得直搖頭,有這樣的手下,令主其實是不幸的。不過總算弄明白了,至少白准對冥後沒有非分之想。也是啊,他如果有這頭腦,也不會打一萬年光棍了。

  那邊冥君已經出現在石階上,無方收回視線又問:“我常聽說金剛座前守燈小仙,她悔婚後,究竟去了哪裡?”

  璃寬老老實實說:“跟一個地仙跑了,應當去中土了吧,具體在哪裡,主上和屬下都沒有打聽過。人家都不要你了,管她去死呢。主上雖然因為被甩難過了很久,但那種難過只是因為男性尊嚴受到打擊,不算真正的情傷。對您可就不同了,要是您現在不要他,他可能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其實有一顆柔軟的心,您要好好呵護他,不要讓他受到傷害啊。”

  無方聽後不置可否,只是視線往他離開的方向眺望。那九幽十八獄不知在什麼地方,每一處都跑遍,應該要花不少時間吧。

  璃寬迎來了冥君,十分熱絡地行禮,“屬下恭候多時了。”

  冥君四下望了望,“你家令主已經往十八獄去了?”

  璃寬道是,“屬下和我家魘後隨您前往第一殿。”

  冥君眨巴著眼睛覷魘後,天光下看佳人,風味更獨到。魘後的美是沉靜的美,不像冥後的飛揚跋扈,她有潤物細無聲的魔力,如果對你一笑,那脈脈溫情能夠穿透你的心。

  冥君蹭過來,帶著一點羞澀和怯意,今天他特地穿上了最美的華服,來見她時的心情,就像見初戀的女朋友似的。

  “嫂夫人,不知現在可方便啊?馬車已經在城下候著了,請嫂夫人移步,本君為嫂夫人引路。”一手比著,請她下台階,一手在她背後攔住了璃寬茶的去路。這蜥蜴實在討厭,魘都裡橫行無忌是白准縱著他,到了酆都,一切可由不得他了。

  冥君帶著假笑,很抱歉的樣子,“尊使,第一殿不容外人隨意進出。魘後和我酆都不衝突,她去就罷了,你是血肉之軀,入殿會壞了酆都的法度。秦廣王可是只認人頭不認臉的,萬一不小心傷到你,那多不好意思。”

  璃寬完全置生死於度外,訕笑道:“小妖的使命就是護我魘後安全,至於人頭,小妖不在乎,秦廣王要殺我我不怕,只要冥君不想殺我就好。”說完嘻嘻衝他齜了齜牙,繞過他,追趕魘後去了。

  第一殿在酆都之下,這裡衙門排列的順序就像萬像山上那條九泉一樣,是倒著來的。酆都為檢閱一切鬼事的終站,但地位最高,必須離地面最近。至於那些典獄,當然沒有資格談論環境,頭頂哀鴻遍野,腳下業火沸騰,就是各司的現狀。

  從地面趕往第一殿,馬車得走上一陣子。冥君是個有心人,他在車裡供上了一爐香,和一幅天界神眾的畫像,因為知道魘後向佛,這麼做算投其所好。

  無方坐在車裡,聽見車門上傳來篤篤的敲擊聲,打起竹簾往外看,一大束彼岸花從窗口塞了進來。

  “送給你。”冥君臉頰微紅,“這是我們酆都都花,外面花錢都看不到。”

  他送花給別的女人,不知冥後看到後作何感想。這刻無方有些慶幸,好在令主手筆大,送起來就是滿山。十八獄刀山火海油鍋滾滾,他想送也沒有天時地利。

  她並未接,滿含歉意地微笑,“我碰到花粉就流眼淚,恐怕要有負冥君美意了。”

  冥君失望地哦了一聲,“本來鮮花配美人……可惜了。”隨手一扔,把彼岸花扔下了萬丈深淵。想了想又搭訕,“嫂夫人的徒弟,就是和令主成親那位,是什麼機緣收入門下的?他不是凡人嗎?凡人一向膽小,不像妖魅能夠自保,按理說他本不該進剎土的。”

  細說起來,委實有很多不合理,她垂首道:“他是我救的一個奴隸,到我門下時受了重傷,我花了好幾天時間才把他醫好。後來他就一直跟著我,我入梵行,他也跟著一起來了。”

  冥君點了點頭,“一個凡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實在匪夷所思。”

  正因為匪夷所思,查閱墮落生冊的時候,就越加謹慎小心。不過工作量有點大,這冊子不光記載身前身後事,甚至有具體的人物畫像。看似薄薄的一本,翻起來卻是無止無盡的,三千世界的一花一木都在其列,要找到一個人,難度不亞於大海撈針。

  秦廣王在中土篇裡翻了很久,喃喃道:“籍貫不詳,幾百個州縣一一對照過去,不花個三五天,很難找全。中土姓葉的共八千七百三十三人,小王每個都看過了,其中並沒有叫葉振衣的。會不會是弄錯了名字?”小老頭兒一邊嘴角叼著煙鬥,一邊嘴角煙霧裊裊。因為兩手不得閑,沒空扶煙鬥換氣,硬生生熏出了兩炮淚,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無方慢慢搖頭,“名字不會錯,當初他在天極城辦文牒,落款就是這三個字。”

  冥君忍不住問:“會不會用了化名?他的本名可能不叫葉振衣,這世上人的生死全在這冊子裡,如果找不到,不是提供的信息有誤,就是這人不在五行中。”

  無方心裡只覺得懸,從踏進第一殿開始,她就有了不好的預感。畢竟收這徒弟是機緣巧合,她只看見他受難時的情景,他之前經歷過什麼,都是從他口中聽說的,真真假假她從來沒想過去考證。

  可是騙她做什麼呢,她在閻浮行醫,沒有權勢,修為也不高,也許唯一的好處,便是帶他進了人進不了的梵行剎土。然而就算有目的,凡人畢竟是凡人,用盡辦法也找不到,除非他上天了。

  她忖了忖,“可否從最近的亡者名錄裡查找?只要裡面沒有他,我就放心了。”

  秦廣王說好,眯覷著眼把一本裝幀華美的冊子搬過來,嘿地一笑,“魘後和這徒弟不對付嘛,要不然怎麼不想讓他當帝王呢。”

  冥君一看大為惱火,“是亡者,不是王者!你昨晚上又通宵搓麻將了?看看這眼袋,都快掉到肚臍眼了。”

  上司一罵,秦廣王立刻回了神,“啊,我會錯意了……那什麼,立馬就查。”於是帝王冊轟地一下被扔到了牆角,死亡名錄隨後接檔,一頁一頁翻找,一張一張臉對照,還是沒有。

  “這下真沒轍了。”冥君摸了摸後腦勺,“嫂夫人,要不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其他關於這葉姓小子的信息。比如他多大年紀,曾經在哪裡討過生活……”

  這麼一說她還真想起來了,“中土太極二年,長安城中貓丕作亂,鶴鳴山上有修道之人下山降妖……他說過,他師從鶴鳴山,是俗家弟子。”

  秦廣王拍了一下大腿,“這就好找了,鶴鳴山是道家仙山,弟子眾多,但俗家弟子不多。太極二年……”他把煙鬥擱在一旁,一手蘸了唾沫翻書頁,飛快瀏覽過那細密的一叢文字,“入門需往前推上十年,有了!”

  無方忙過去看,看到彭祖收徒的記錄,太極二年前後五十年,只收了三名俗家弟子,清清楚楚寫著他們的名字——溫之存、惠宣年、明玄。

  冥君眨巴了兩下眼睛,“裡面沒有一個叫葉振衣的?”

  無方的心往下沉,所以振衣終究是騙了她,他的來歷徹底不明了。她托秦廣王詳查這三個人,其中兩個倒有出處,哪州哪縣哪戶人家,都記錄在案。只有這個叫明玄的,籠統寫著祖籍洛陽,小字伏麐,沒有畫像,連生卒年都未記載。

  三個人面面相覷,這種情況很少見。問緣何如此,秦廣王道:“只有一種可能,這人的命格還未定,也許是在等一個契機,成仙還是成魔,自有他的造化。”

  無方惘惘的,直起身悵然一嘆:“看來我和那徒兒的緣分到此為止了。”向冥君和秦廣王抱拳,“今日偏勞二位,艷無方感激不盡。”

  冥君和秦廣王忙肅容還禮,“魘後客氣,未能找到高徒下落,是我等無能。”

  她笑著搖頭,“是我唐突,門下弟子,除了化名旁的一概不知,貿然來酆都查墮落生冊……讓二位見笑了。”

  她走出去,耳邊是嘈雜的呵斥和哭喊。忽然覺得失去了方向,人站在這裡,心思卻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璃寬茶一直候在門外,見她露面迎上前來,低聲問:“如何?查到那凡人的死活了嗎?”

  她握起拳,愁著眉看了璃寬一眼,“這下子你家令主有理由笑話我了。翻遍墮落生冊,葉振衣……查無此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7 10:10 PM

第42章

  其實她是想多了,令主得知後半點沒有取笑她的意思,反正就一句話,“徒弟找過了,你的擔子也放下了,咱們可以回魘都成親了嗎?”

  前半句話還算在理,後半句就有點讓她發懵了,她好像沒有答應過下完酆都就成親,只是說找不見就放棄了,權當他已經回中土了。

  反正十八獄裡令主跑了個遍,一處一處排查,連正在下油鍋的鬼也撈起來核對過,實在沒有葉振衣的下落。人說上天入地嘛,地府找過了,不見他的蹤跡,剩下就是上天了。天上不必找,能去那裡的都過得很不錯,根本不用為他操心。

  令主收拾了一下,黑袍上沾染了晦氣,站在空地上從上到下自潔個遍。抬頭看看天,天上流雲奔騰,他說上路吧,“眼看要下雨了。”

  冥後追出來老遠,切切叫著白大哥,“這就要走嗎?”

  令主語氣不太好,“我和冥君商談了九幽客棧的經營權,過去百年你們掌管,今後百年該輪到我了,可惜他不同意。買賣都做不下去了,還留在這裡干什麼,回去了。你們好好商議一下,盡快出個價,今後那間客棧就歸你們了,你們自己玩兒去吧。”

  本來黃泉路上無客棧,當初剎土大亂後死了一批妖鬼,酆都一下吸收不了,令主就和冥君合辦了這個買賣。買賣絕對獲利,大家心知肚明。很多妖長期租住,一住就是上千年,結果冥君還天天哭著喊著說賠錢,鬼話果然不能信。

  買賣不成,情義也不在了,令主對錢比較敏感,這回是真的有點生氣。他說既然連年虧損,那就別辦了。以後的妖死了不入酆都,全住中陰鏡海,那間客棧也拆了,大家省事。誰知冥君又不干,好說歹說決定出個買斷價,打算一氣拿下獨自經營。

  男人的事業,女人不參與,冥後只是戀戀不舍,“好容易來一次的……”

  無方嗅出了奸情的味道,怎麼同游了一次十八獄,感情突飛猛進,還叫上白大哥了?

  她轉頭看瞿如,瞿如攤了攤手,表示莫名,看來人家自有暗中溝通的訣竅。

  那冥後也不背人,見令主去意已決,招手命鬼拿來了一個包袱,打開讓他過目,“我知道你喜歡穿黑,這是我連夜縫制的,你身上這件穿了那麼多年,也該換換了。”

  那是一件黑得很透徹的黑袍,不同之處在於領褖袖口鑲嵌上了金絲滾邊,看上去十分貴氣且有品味。無方料著愛美的令主拒絕不了這個誘惑,可他卻說不,“我的黑袍多得穿不完,要了你的東西,回頭客棧價格上勢必吃虧。一進一出的錢,買一百件袍子都夠了,不要。”

  完全不給面子,完全不解風情,她都替冥後覺得尷尬。果然冥後訕訕收回了手,冷笑道:“原來在令主眼裡,我就是這種上不得台面的人,真傷我的心。”

  令主大袖一揮,“我的心都讓你男人傷透了,你就別來和我賣苦情了。”說著回身叫無方,“娘子,咱們回家。這裡有屍臭,本大王是一刻都呆不下去啦。”

  矯情的令主沒等冥君來道別,帶著他的人踏上了歸途。

  路上無方還在問:“冥後怎麼忽然喊你白大哥?”

  說起來那個親切的稱謂當時嚇他一跳,不過稱謂也就是個稱謂,令主很實際,“她愛叫什麼隨便,只要把買客棧的錢給我就行。”

  無方不語,料想冥後現在應當在房裡大哭吧!不過多年前一樣沒得到回應,可能被拒絕得久了,已經有自愈的能力了。

  從酆都回到剎土,連萬像山上的樹木都覺得可親可愛。令主心情大好,從此未婚妻再也不惦記別的男人了,以後一門心思和他過日子生孩子,這種生活真令他向往。他殷情地招了小轎給她代步,自己在外給她扶轎,觍著臉道:“爾是山那個茅草屋就別回了吧,魘都的新房至今都是我一個人獨住,實在太凄涼了。你看昨晚上咱們多和諧,你對我又親又摸,我任你予取予求。”

  無方紅了臉,瞿如和璃寬茶雖然沒回頭,但耳朵一下就伸長了。她憋了半天,咬著牙斥他,“你能不能別說這種有歧義的話?我摸你……為什麼摸你?親……那根本不是親!”

  令主很無辜,“我都脫光讓你摸了,你怎麼吃完就賴呢?還有親,你敢說你沒有抱著我的胳膊下嘴?”

  無方簡直無地自容,這個笨蛋,這種事可以大庭廣眾下說嗎?他是有意拖她下水,想壞了她的名節,逼她就範。越解釋,越有掩飾的嫌疑,她索性不再說話了,任他怎麼啰嗦,都閉口不語。

  跟他回小心台階殿住,那是絕不能的,她雖然不抵觸他,但尚且沒到決定嫁給他的程度。成親是一輩子的大事,她和他認識的時間太短,設想一下,今後要和一個行為異常的人捆綁在一起,她對自己沒有信心,對這種婚姻也沒有信心。所以最後還是回了爾是山,踏進熟悉的環境,心境也隨即放松下來。看看這蒲團,再看看這香案……其實她渴望的從來都是簡單的生活,不想有牽絆,不想因為多出一個人,打亂一直以來的寧靜。

  她重新拾起菩提煉氣,朏朏繞著她直打轉,瞿如托腮在邊上看著,忽然說:“師父,你是不是已經喜歡上令主了?”

  她的心在腔子裡跌了一跤,雙眼緊閉,“沒有,別胡說。”

  “我胡說了嗎?”瞿如跳上窗台坐著,兩腿輕輕搖晃,自言自語道,“以前師父煉氣的時候,我喊得再大聲你都不理我。剛才我隨口一說,你就反駁我,可見這座打得一點都不專心。”

  無方才發覺她說得對,她的心思不在煉氣上,究竟在哪裡,自己也說不上來。

  “前兩天不是吃了千歲蟾蜍嗎,師父已經不必煉氣了。其實我覺得令主很好,雖然歪門邪道,但他對師父是真心的。”瞿如探了探身問,“師父感覺不出來嗎?被一個男人喜歡,是件很幸福的事吧?”

  無方手裡的菩提忘了盤撥,面前香煙一縷逐漸扭曲,盤成了螺旋形。

  她沉默了下,認真思考瞿如的問題,幸不幸福……覺得很多事不必憂心,不再感覺沉重,這是幸福嗎?

  瞿如見她不回答,歪著腦袋靠在窗框上,喋喋抱怨著:“我活了這麼多年,別的三足鳥早就成家了,只有我還單身。我也想嫁人,本來打算和振衣發展一下人鳥戀的,沒想到他半道上失蹤了。師父說他究竟是什麼來頭?連生死簿上都找不到他,難道他是神仙嗎?你現在一定很討厭他吧,他捏造身世,肯定有不軌的企圖。”

  至少目前還未對她造成什麼傷害,說討厭,算不上,頂多就是失望而已。

  她靜坐很久才問她,“瞿如,你還記得當初來梵行剎土的目的嗎?”

  瞿如居然像她一樣,想了好半天才道:“是為追查偶人沒有魂魄的原因。”

  本來心懷大計,試圖找出那個吸人魂魄的妖怪,最後卻發現真相和她們設想的大相徑庭,好一場白忙活!接下來的遭遇,開始變得越來越離奇,仿佛被引領著走上了一條莫名的歧途,離她的初衷越來越遠,幾乎要回不去了。她有點擔心,不知道繼續留在這裡,還會發生別的什麼事。她低頭握緊菩提,猶豫了下道:“我們回南閻浮提吧,收拾一下,可以去別的洲。”

  瞿如吃了一驚,“可是您和令主有婚約了,就這麼走了,是想讓他滿世界張貼榜文尋妻嗎?”

  無方煩躁起來,“這件事本來就很荒唐,為什麼要拿他當真呢。現在靜下心來思量,如果不是為了救振衣,我不會去森羅城找觀滄海,也不會去求那對血蠍,更不會莫名其妙受了白准的聘禮。”一面說,一面滿心怨懟起來,“我倒懷疑,這一切會不會都是他安排的,連那個振衣也是他派來的。”

  懷疑得很有道理,可瞿如還是提出了異議,“他身上的傷是師父親自治的,他是泥人還是真人,師父會斷不出來嗎?再說我覺得令主沒有這個腦子,他要是能設這麼大一個局,還用得著萬裡迢迢上鎢金剎土撞天婚?”

  瞿如這話一說,她心裡愈發不自在了,結親結得毫無誠意,如果拿了那對血蠍的是別人,豈不和她沒什麼關系了?其實白准是個沒挑揀的傻子,裝到籃裡的就是菜,只要是女人,任誰都可以。

  她站起身,層疊的裙裾拖曳過重席,仰身在竹榻上躺下。窗外蟲袤低吟,席席長風吹進檻窗,案頭的燭火也噗噗搖擺起來。她閉上眼,“明天回無量海吧。”再這麼蹉跎下去,她的努力真的要功虧一簣了。

  害怕,從來沒有這樣對前途感到迷茫過。她翻個身,心靜不下來,腦子也靜不下來。就像瞿如說的,她是不是喜歡上白准了?她打了個激靈,好像是的,否則怎麼能逐漸看見他的臉?如果他長得又老又醜,她還可以心安理得,然而他非但不老不醜,還很鮮嫩,她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唉,道行不夠,五色迷心。她蜷縮起來,像朏朏一樣,蜷成一個圓。外面的山嵐夜深時彌漫進屋裡,她昏沉沉的,有些困了。

  迷蒙間感覺背後有人,是個很溫暖的懷抱,把她包裹起來,裝進懷裡。她沒有掙,他的手順著她的臂彎向下蔓延,將她的拳也握進掌心。

  是白准吧,一定是他。不知從何時起,她習慣了他這種色裡色氣的碰觸,不揩一點油,不是他的風格。如果醒著,她當然不能讓他這麼放肆,但現在是在夢裡……夢裡便不要計較那麼多了。

  他倒還算老實,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動作,只是手指靈巧,在她指間穿行,若即若離的,讓人心頭發癢。

  她長出一口氣,愈發倦怠,鬢邊有涼涼的氣息吹過,忽然聽見一個聲音,近在咫尺地叫了聲“師父”。她的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是誰?是瞿如嗎?音色不大對,大概聽錯了。然後更清晰的一聲喚,就在榻頭上,就在耳畔……她猛然醒過來,從屋裡一直跑到屋外,四方查看,但山野莽莽,根本沒有人跡。

  奇怪,振衣失蹤這麼久,她是第一次夢見他。夢境還有些不堪,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大概嘴上說放棄,心裡還有些牽掛吧。

  先前出門動靜太大,吵醒了瞿如,她從房梁上跳下來,揉著眼睛問:“出什麼事了?有人夜闖草廬?”

  無方搖頭說沒有,“我睡迷了,做了個夢……夜裡有點冷,以後別開窗睡覺了。”一面探手摘下樹枝,把窗戶關了起來。

  這一夜是沒法睡了,她在香爐前枯坐到天明。想想之前的夢,心裡七上八下。她想逃了,總覺得梵行剎土詭異,留在這裡時間太久,人會瘋的。撫了撫金鋼圈,因為常年不離身,這銅鐲吃透了她的體溫,被供養得圓融又耀眼。從梵行剎土到天極城,上萬由旬的路程,對這法寶來說只需一眨眼。她褪下鐲子,放在面前的矮幾上,定定看著,看了很久,依然拿不定主意。

  帶朏朏出去溜了一圈的瞿如回來,見她這樣頓住腳問:“師父決定了嗎?”

  她咬了咬唇,卻半晌未語。

  瞿如蹲下,在朏朏屁股上拍了下,把它趕到內間去了,自己靠著門框說:“沒有立刻回答,說明師父舉棋不定,以前您可不是這樣的。既然舍不得走,那就不走,反正我覺得梵行挺好,除了曬不了被子,其他生活都不受影響。況且我在這裡,簡直如魚得水,魘都那麼多男偶等我去解救,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活得這麼有價值過。師父,我救男偶,你救令主,我們師徒這也算普渡眾生,積德行善。”

  無方啐了她一口,“魘都上萬男偶,都等你去解救,你也不怕貪多嚼不爛。”

  瞿如聳了聳肩,“我可以先救他十個。等令主和師父圓房,他知道怎麼捏女偶了,其余男偶就有救了。”

  無方紅了臉,害怕她看見,匆忙站起來,打了傘往外面去了。

  剎土上沒有太陽,但風霜雨雪一樣都不少。這天氣裡,成了事的山精野怪都躲起來了,剩下的必定都是沒有修成人形的,她可以上山轉轉,也許能遇上好的草藥。

  雨很大,打在傘面上劈啪作響,她從院裡出來,雖然疏朗的籬笆起不了什麼作用,依然很仔細地關好了院門。回身望,門前那條蜿蜒的小路在土坡上拐個彎,通向山野那頭。她默默站了一會兒,想起前陣子令主犯傻幻化各種人形來問路,那時候倒是極熱鬧的……

  她笑了笑,發現自己有點沉迷了,過去總覺自己是鐵石心腸,不可能沾染那些俗世氣。誰知這種無牽無掛的日子沒能長久,她跌下來了,跌得滿身泥濘。以後的路應當怎麼走,實在兩難,她吁了口氣,把心頭的郁結吐出來。可是剛吐了一半,身後蹦出個聲音,歡天喜地地說:“娘子,我換了件新袍子來見你。快看,是不是很漂亮?”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7 11:03 PM

第43章

  不管先前內心如何跌蕩,聽見他的聲音,她便有竊竊的歡喜。所以不要隨便討厭一個人,也許討厭只是因為沒有深交。每個人都有可愛之處,她曉得自己吸引他的,也許僅僅是美貌。他能讓她為之駐足的,大概是那用不完的熱情,和單純到近乎幼稚的企圖心吧。

  她打著傘,凝眸望他。他今天穿了件花枝招展的紅袍子,深深的帽兜依然蓋住面目,但領口莫名挖掉一大塊,結實的胸形和線條在豁口處若隱若現,蕩漾的春情都快掩不住了,一看就不像正經妖。

  她看得不好意思,飛快調開視線。一萬年了,可能他從來沒有想過換衣裳吧,連婚禮當天也不過在胸前掛朵大紅花敷衍了事,今天打扮成這樣,不知道他想干嘛。她局促地轉過身去,含糊道:“果然很漂亮……哪裡來的新衣裳?那天冥後贈你的好像不是這件。”

  令主說當然不是,“那件我根本沒收,這件是我自己的手藝。今天走在城裡,偶人們都打聽出處,我說是我娘子給我做的,把大家羨慕壞了。”

  無方腹誹不已,這下魘都上下大概都覺得她是個豪放人了,把他家令主妝點得如此放浪,敗壞他的威嚴。

  “你是故意的?”她側目,“怪我沒給你做衣裳?”

  令主說哪能呢,“我跟你講,我這人心靈手巧,動手能力很強,根本不用麻煩你給我做衣裳。我今天過來,就是想讓你看看,你喜不喜歡這款式。我還帶了尺子,我們進屋吧,你躺下,我給你量一量,替你做件一模一樣的,你看怎麼樣?”

  令主盡量說得委婉,兩只手很純良地交疊在腹前,以掩蓋他深沉的小算盤。

  量尺寸這件事,是他昨晚翻來覆去睡不著時的靈光一閃。冥後那只羅剎女,對他垂涎三尺幾千年,這回終於干了件大好事。璃寬茶覺得沒收那件袍子很可惜,他卻從中發掘出了靈感。反正錢會有的,華服也會有的,現在的重中之重是先把媳婦騙到手。

  陷進愛情裡的人,當然要想方設法創造一點肢體上的接觸,那是一種本能,越靠得近越心花怒放。如果未婚妻躺下了,他就可以全盤掌握她的身材比例,例如胳膊多長,腰有幾掐,一方面對捏出女偶有幫助,另一方面能夠滿足他想親近她的美好願望。

  無方真是太讓他感動了,聽璃寬說冥君半道上送她花,她都拒絕了,說明對他忠貞不二,和冥後這種人完全不一樣。冥後在第九獄的轉角欲輕薄他,被他推開後咬牙切齒地罵他:“艷無方落到冥君手上,白准你的腦袋就快綠了。”

  他很堅定地罵回去,“你男人才是大烏龜。”

  罵得好,因為自己絕對有底氣,未婚妻正直不阿,連他色誘都沒能成功,冥君臉像棺材板,對她更加沒有半點吸引力。令主一向樂觀,他自己推算了一下,覺得未婚妻還是愛他的。既然愛,那就愛得徹底一點,因此帶了尺子……她應該不會拒絕吧。

  可是她卻毫不領情,這種款式她能穿嗎?這老妖怪使起壞來簡直令人發指,還有,“為什麼量個尺寸要躺下?”

  令主很想說這樣發展空間比較大,量著量著,說不定就可以洞房了,可惜他不敢。他糾結了一下,“我量起來比較仔細,務求盡善盡美,怕你站久了會累。”

  她知道他的小九九,不想再搭理他了,板著臉繞開他獨自往山上走。令主不死心,攤手攔住她的去路,“娘子你干啥去,外面雨好大。”

  無方頓住腳,這才發現他已經淋得稀濕。薄薄的面料被水浸透後緊貼胸膛,顯露出血脈噴張的好身板。她心頭大跳,視線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尷尬地飄忽著,“你……你不會避水嗎?”

  令主搖頭,“我只會放火,不會避水。”

  其實令主本領高強,不會的東西很少。但男人不能時刻強大,太強大勾不起女人的同情心,所以他收起了法力,任雨水在他傲人的身體上肆虐,他經受得住。

  付出總會有回報的,未婚妻果然看不下去了,手裡的傘偏過來,擋在了他頭頂上,“我打算上山采藥,雨這麼大,你回去吧。”

  他說不,“我要和你在一起,我還有很多話想和你說呢。”

  能說什麼,無非是洞房。她抬眼盯著頭頂的傘骨,“你猜什麼樣的丈夫,女人最喜歡?”

  令主猶猶豫豫,“我這樣的?”

  真是不要臉到家!無方負氣,“錢多話少死得早的。”

  令主啊了一聲,“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細數一下,自己人窮話多,還活得沒完沒了。那怎麼辦,難道她喜歡的終究是冥君這種類型的嗎?令主心如刀絞,“錢不是問題,本大王……有很多。話少了怎麼和你交流呢,你本來話就不多,我再不說話,將來孩子會變成啞巴的。至於死得早……娘子你不想和我永生永世在一起嗎?這還沒有成親,你就嫌棄我,我……”

  他大放悲聲,人高馬大的身量,仰頭長嚎的樣子太讓她心驚肉跳了。她忙安撫:“我胡說八道,你別這樣。這山裡處處有精怪,別丟了自己的臉。”

  “我娘子都想讓我早死了,我還怕丟臉?”他絲毫沒有悔意,說得理直氣壯。

  無方只得努力踮起腳尖把傘舉得高高的,自己只覺丟人,這令主大人,每天都讓她“驚喜”不斷。

  令主吵吵嚷嚷,終於把裡面的瞿如吵出來了,她站在廊檐下大喊:“師娘你怎麼啦?要哭進來哭吧。”這才讓他閉上了嘴。

  他委屈巴巴,“娘子,我要和你一起活到地老天荒。”

  無方頭痛不已,“好好好。”

  “我也不能少說話,因為在外面我已經盡量不食人間煙火了。”

  當真什麼漂亮話都敢往自己身上用啊,他那是不食人間煙火嗎?分明是稱霸剎土,危害一方!但這時候沒法和他理論,她認命地點頭,“好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令主終於滿意了,“我想靠在你肩上,剛才用盡了我所有力氣,我要先休息一下,然後陪你去采藥。”

  無方覺得自己的油碗都快被他熬干了,不答應,他是不是又要搬出她摸他親他那一大套來?

  她重重嘆了口氣,“白准……”

  他說:“干啥?你連名帶姓叫我,總給我一種不祥的預感。你能不能叫得溫存一些?在冥君面前你就叫我阿准。”

  無方控制不住的想打他,她提高了嗓門:“是你讓我給你面子的,我能怎麼樣?”氣呼呼地把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肩上,“快靠,靠完了我要走了。”

  說要走,心思又回到了昨晚的決定上。如果她離開,他會不會像當初被守燈小仙悔婚一樣,難過個幾天,就又精神飽滿地投入到下一次撞天婚上去了?

  令主借著機會,不懷好意地在那光致致的脖頸上蹭了兩下。未婚妻的香味幽幽鑽進他腦子裡,他閉上眼,兩手悄悄伸過去,攬住了她的腰。

  無方滿心惆悵,把視線投向遠山,輕聲道:“以前沒有我,你也活得很滋潤。以後沒有我……”

  “你敢丟下我,我就尋死覓活。”令主是個敏銳的人,還沒等她說完,他馬上接了口,“徒弟找完了,牽掛也沒了,你就動了逃婚的心思,別以為我不知道。”

  無方窒住了,大有被他戳穿的難堪,“我沒……”

  結果他直起身來,一向話癆的人,忽然不出聲了,分外給人壓力。她垂下眼,有點不敢看他,他沉默了好久忽然說:“要走可以,帶我一起。”

  無方愣了下,“你的魘都呢?不要了?”

  他嗯了聲,“魘都不重要,那萬把個偶人的命也不重要,死了就死了,反正靈醫不怕造孽,我也不怕。我跟定娘子的心是不會動搖的,你敢走我就走,到時候魘都變成死城,剎土妖鬼橫行,都不關我的事了,我要和你遠走高飛。”

  這算什麼?拿跟她毫無關系的東西來威脅她嗎?她被他氣得發笑,“你是不是傻了?”

  他答得含情脈脈,“自從遇見娘子那天起,我就已經傻了。”

  然而無方說完就知道自己錯了,他非但不傻,還猴兒精。明知她修行,明知她不忍心連累生靈,拿這麼大一頂帽子來壓她,她還能走得了嗎?那些偶人雖然沒有魂魄,但活著有思維,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她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死,看著魘都變成她降生時的中土小城,或者變回兩根老舊的筷子嗎?

  她放棄了,狠狠點了點頭,“我活了這麼久,沒服過誰,就服你白准。”

  他說:“承讓承讓,剎土上的精怪都不敢惹我,真冤枉我了。其實我這個人很善良,很顧全大局。”

  她涼笑一聲,把傘從他頭頂上移開了,“下著雨呢,你還是回去看看吧,萬一琉璃珠失效了,你的滿城偶人可就要淋壞了。”

  他說不必,“淋壞得花三五十年,斷了靈力供養,他們只能活三個月。”

  最後連威脅帶糾纏,無方再次敗下陣來。令主跟她上山,她在前面走著,他在後面替她背筐。鮮紅的一道身影,出入山林尤其扎眼。

  良好的關系,要靠不斷共處建立。他一手在眉前搭起涼棚,笑著說:“娘子,你看雨好大,我們進金鋼圈躲躲好麼?我給你變戲法,你喜歡看什麼?放煙花好不好?”

  他這是嘗到甜頭了,天天肖想著進金鋼圈干點什麼勾當。無方斷然拒絕,“金鋼圈是佛界法寶,不是讓你拿來耍把戲的。”

  令主不滿,悄聲嘀咕了兩句,這東西不就是提供這種便利的嗎。他知道它還能助她遁逃,總有一天他會算計了它,因為留著實在太危險了。

  雨下得滂沱,山精野怪都不出現了,她還在林間尋尋覓覓。醫者采藥是必做的事,令主在旁陪伴著,覺得枯燥乏味得很。她想找什麼呢,好藥材生長的年數要長,越老越有價值。比如人參,沒有個千兒八百年,得吃多少才奏效?

  他覷了她一眼,一塵不染的人,走在泥沼裡,照樣半點污濁也不沾身。這爾是山是他的地盤,不能讓她做無用功。他放眼四顧,看見前面坡上有一支上千年的首烏隱藏在枯草裡,於是裝模作樣指了指,“去那邊看看吧,背風的地方植被茂盛,說不定有好東西。”

  她提裙隨他過去,在雜草從中發現一株纏繞的藤,葉片葳蕤,形狀頗像吉祥山。褐紅色的根莖,看樣子很有年頭了,她輕輕嘆息:“這何首烏大概已經修成人形了。”

  令主說那不一定,“剎土雖然利於聚養精魄,但也不是個個適合修煉,我看這支首烏就是野生瞎長的。”說著掏出短刀晃了晃,“把它挖出來,咱們就可以回家了。”

  剛要動手,聽見不遠處有嗚咽聲。無方忙拽住他,咫尺之遙的大樹後面露出半張臉,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又懼又怕不敢哭出聲。兩只手塞在一張嘴裡,那嘴的容量,讓無方切實感受到了什麼叫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看來不是瞎長的。”她喃喃說,揚聲招呼那只首烏精,“別怕,我們不動你。”

  首烏挪了半步,不說話,知道能活命了,大張開嘴開始盡情嚎啕。由於他的本體是黑色的,因此整張嘴像個黑洞,看上去十分不美觀。加上他嗓門很大,那哭聲簡直讓令主懷疑人生。

  “別哭啦,哭得好難聽。”令主忍了半天,忍無可忍,叉腰暴喝,“再哭,把你根挖出來,切塊晾干,拿去洗頭!”

  總算把他嚇住了,令主剛要和未婚妻說話,不知哪裡又觸到了他的機簧,他收勢不住,復哭起來。

  敬酒不吃吃罰酒,令主一個彈指,封住了他的喉嚨,世界終於清靜了。然而首烏卻不甘,他壓著脖子作奄奄一息狀,看得無方很不忍。

  “你答應不哭,就讓令主放開你。”

  首烏點頭不迭,令主才不情不願地撤回了咒。

  不看嘴,光看他的身形,穿著黑色的肚兜,扎著一根衝天揪,虎頭虎腦的樣子還是很討人喜歡的。無方撐著膝蓋彎下腰問:“說了不挖你,你為什麼還哭啊?”

  首烏是個直爽孩子,他一語道破天機,“剎土上流傳著一句話,令主要你二更死,先要玩你兩下子。小妖怕令主去而復返,最後還是把我挖了。”

  無方回身,同情地望向他。他以前究竟做了多少十惡不赦的事,才把自己的名聲糟蹋成了這樣?

  令主很氣憤,“是哪個混蛋抹黑我?”

  首烏沉默了下,“小妖聽祖輩說過,當初令主大戰蠪侄①,抓抓放放二十多次,最後把人家弄瘋了。所以小妖很怕,怕令主也這麼折磨我,倒不如現在就把我挖了。”

  無方明白了原委,但認為他應當沒有虐殺戰俘的意思,不過玩性比較大,一不小心把那九頭狐禍害了。處在萬眾矚目的位置,很多時候極細微的動作,也會被人放大千萬倍來解讀。於是令主就成了他們口中不上道的大魔頭,上至冥君,下至幼年的妖精,無一不對他心存忌憚。

  令主郁悶不已,無方也不知道怎麼寬慰他。這時雨停了,她收起傘放進他的背簍裡,“走吧,時候不早了,該回去做飯了。”

  一路上令主都沒有說話,大概被這首烏精打擊壞了。無方看他落落寡歡,笑道:“反正你也沒有什麼好名聲,再壞能壞成什麼樣,何必生氣呢。”

  令主立刻看開了,“對啊,我只對我娘子好,外人怎麼評價我都無所謂。”他心情好起來,趕到她前面,倒退著說,“娘子,再過兩天中陰鏡海上的紅蓮就開了,我打算再捏一批泥人,擴充一下城池,你陪我一起上鏡海好嗎?”

  她點頭說好,其實對他捏泥人的過程很好奇,有這個機會也願意見識見識。

  令主偷偷高興,盤算著前面打下的基礎已經足夠了,只等鏡海上最後的亮相。到時候她不知多驚喜,肯定慶幸自己運氣好,找到這樣一個完美無瑕的男人。

  他一個人琢磨得眉飛色舞,腳下也輕快異常,飄飄的,幾乎騰起雲來。剛要離地,冷不丁撞上一個人,嚇得他慌忙回身,定睛一看原來是璃寬茶,他老大的埋怨,“你站在本大王身後干什麼?”

  璃寬心說您倒著走,也不能怪我呀。嘴上當然不敢辯駁,哈著腰道:“我叫您好幾聲,您沒聽見。”言罷悄悄扯他袖子,壓著嗓子說,“主上,出大事兒了!”

  令主大風大浪見得多了,在他眼裡多大的事都不算事。他不以為然,“天塌了?”

  璃寬吸了口氣,張嘴欲語又停住,看了魘後一眼,估摸著她聽不見才道:“也差不多……您還記得那十五份聘禮嗎?屬下原准備今天出發去鎢金剎土的,剛出城就遇見雨師妾城和中容城的使者,他們帶來了兩位美人,據說都收了您的聘禮。主上,恭喜您,你又多了兩位未婚妻。以後再也不用找偶人湊牌搭子了,您四位坐下來正好一桌麻將,太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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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蠪蛭(longzhi):《山海經•東山二經》中的怪物,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其音如嬰兒,是食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7 11:08 PM

第44章

  看來是真的要出大事了,令主驚慌失措,“怎麼辦,本大王不喜歡打麻將啊。”

  璃寬勸他,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就不要過多糾結了。當初送十六份聘禮出去,就應該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他齜牙笑了笑,“其實主上很渴望享齊人之福吧?這也沒什麼,妖界三妻四妾的多了,何況您這樣的剎土霸主!您可以把這三位一起娶進門,剩下的十三份聘禮也別收回了,隔三差五來個有緣人,您的後宮就可以不斷填充進新的血液,如此常來常新,想想都很美。”

  美嗎?美他個大頭鬼!當初廣撒網,是因為自己被甩,想找梵行剎土以外的姑娘重新開始新生活。婚姻方面他是有自知之明的,名聲不好,加上這裡沒有日照,有追求的女孩子根本沒誰看得上他。他不信邪,想出這麼個辦法,雖然霸道了點,但不得不說好刺激,而且卓有成效。他沒有野心,處處留一手是怕沒人上鉤,並不是為享齊人之福。而且說實話,那些聘禮他本已經不抱希望了,沒想到某一天接到青鳥傳書,說閻浮的靈醫撞上了。他偷偷的,單方面相了一回親,滿意非常,娶到艷無方,就成了他日夜奮鬥的目標。

  緣分要麼不來,要來就扎堆,令主咧著嘴,笑得十分苦惱。

  “唉,城主們派人送嫁嗎?那些姑娘知道嫁的是我,還願意來,是不是腦子不好?”他冥思苦想,“就拿你家魘後來說,我差點沒跪下求她了,她到現在還沒松口。我為了討這個媳婦花了多少心思,那些姑娘卻老老實實送上門來,這也太容易了!”

  璃寬茶的五官都打結了,“那麼主上有何高見呢?畢竟聘禮是您留下的,您現在反悔也不合適。屬下的意思是不如先看看人再說,要是長得合您的眼緣,都留下算了,多幾位夫人,您可以多生幾百個孩子,何樂而不為呢。”

  令主覺得這不行,“我已經有無方了。”

  璃寬嘖了一聲,“魘後雖好,可她到現在還沒答應嫁給您,您剃頭挑子一頭熱,屬下看得真心疼。既然眼下有這個好機會,您就相看相看,如果魘後想通了,咱們也講先來後到,可以讓她做大,其他夫人做小。”

  令主搖頭,“我不要別人,就要她。”

  璃寬發現自己的老板是個死心眼,“愛情這個東西,有時候得靠搶的,有競爭才有美好的生活。屬下的意思是,可以借這個機會試探一下她的心意,假如她在乎您,聽說又來了幾位候選人,一定會很著急的。如果她不在乎您,那別說兩個了,就是您娶十個,她也會無動於衷。真要是這樣,屬下覺得您就不必再把時間浪費在她身上了,捂不熱的石頭,您還揣在懷裡干什麼,讓她回十丈海辦門診去吧。以後您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開開後門掛個急診,料她也賣您這個面子。”

  令主被璃寬說得傷心起來,不敢想像無方要是真的不在乎他,他應該怎麼辦。他這一萬年攢起來的熱情,基本全用在她身上了,第一次的真感情有多寶貴,投入之巨萬,說出來自己都害怕。

  他吸了吸鼻子,“阿茶,你知道初戀的力量嗎?”

  璃寬茶愣了一下,“初戀?不瞞您說,初戀的力量確實大,大到我現在想起她,都想燒死她。初戀不是用來憎恨的嗎?”

  令主白了他一眼,爬蟲就是爬蟲,果然禽獸不如。他說:“初戀當然是用來懷念和愛護的啊,本大王不想將來有遺憾,所以必須一次命中,把初戀娶回家。”

  璃寬似懂非懂,哦了半晌,忽然想起來,“您的初戀不是金剛座前守燈小仙嗎,怎麼又變成魘後了?”

  他有點氣惱,“你廢話真多,我說誰是誰就是。難道我自己會不知道嗎,那個添燈油的我連面都沒見過,她何德何能當本大王的初戀?”

  璃寬給罵得狗血淋頭,只得認栽。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得先解決難題,他壯了壯膽道:“主上總得有個決斷,那兩位城主派來的使節還在魘都恭候呢。人家姑娘也來了,主上就算不要人家,起碼給人家一個說法。”

  令主不勝其煩,“都怪你!”

  璃寬張口結舌,怪他什麼呢,當初預備那麼多份聘禮的主意可不是他出的。但老板遇到不順心了,總得找個人發泄發泄,順帶推卸一下責任,作為絕對的心腹兼智囊,忍辱負重是必不可少的技能。他躬著身子,把姿態放得極低,“是是是,是屬下無能,沒能為主上分憂。”

  令主再想繼續罵他,乍然抬眼,看見未婚妻停在檐下,正狐疑地打量他。他心下一驚,到了舌尖上的話又咽了回去,響亮地清了清嗓子,負著手,挺著腰,踱著方步進了草廬。

  璃寬茶那副心虛的樣子全做在臉上了,經過她眼皮子底下的時候直縮脖,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瞿如端了果子出來,絮絮叨叨說:“沒有太陽,連果子都發育不全……噯師娘,四腳蛇,你們吃罷。”

  令主心不在焉,轉了兩圈忽然撫掌:“我想起來了,還有點小事等著我去辦,那我就先回去了。”腳下磋了兩步,纏綿地叫了聲娘子,“我今晚再來,給我留個門兒,啊。”

  無方蹙眉看他,“昨晚你來過嗎?”

  令主搖頭,“昨晚上我忙著染布呢,沒抽出空。今晚上一定來,說好了量尺寸的,別忘了。”

  他搓搓手,嘿嘿笑著出門,奸詐的樣子讓人痛恨。

  瞿如啃著李子目送他,“令主還會有正事?我以為他的精力全花在師父身上了呢。”

  無方想起昨晚那個夢,只是緘默不語。剛才他和璃寬在談什麼?她隱約聽見一點,似乎是關於另外十五份聘禮的……看來這回的小事不小,能夠讓他自願從這裡離開,必然迫在眉睫了。

  倘或真是那些余下的聘禮出了問題,他會怎麼處理?她輕輕嘆了口氣,這個沒成算的,沒想到自己的桃花運洶湧而至了吧!這樣也好,不是只有一個選擇,彼此都會感覺輕松些。她什麼都不用做,置身事外就行,反正她不著急。

  然而趺坐蒲團上,氣息全亂了。朏朏走過來,團身伏在她腿上,她垂手撫了撫,不知怎麼弄疼了它,它驚叫一聲跳起來,委屈地看她一眼,從窗口跳了出去。

  瞿如蹲在重席旁看她,“師父怎麼了?有心事嗎?”

  她搖頭,腕上金鋼圈依舊緩慢轉動,今天有些異常,發出輕微的嗡鳴聲。

  瞿如再想同她說令主的事,突聞外面傳來咚咚的跺腳聲。推窗看,一個身穿輕裘,頭戴鬥笠的人到了院外。不過獨足而立,那腳像鳥類,有尖尖的爪和嶙峋的皮甲。瞿如咦了聲,“那是什麼?”

  無方抬眼看,“山之精,孩童樣的是梟陽,成人狀的是金累。”

  瞿如拍起翅膀飛出去,停在籬笆上審視他。金累默默站在院門外,先前下過雨,腳上沾滿了泥漿,爪尖緊緊扣住泥地,不聲不響,也沒有要進門的意思。瞿如覺得奇怪,揚起一翅微微扇了點風過去,鬥笠上的茅草拂動,過了很久帽檐才慢慢抬起來,露出一張半黑半白的陰陽臉。

  “我找靈醫艷無方。”他終於開口,很好聽的男人的嗓音,鬥笠下的發辮輕柔如水,在身後款款搖擺。

  瞿如沒有立刻為他引薦,只是歪著腦袋問:“我們暫時沒在營業,你找靈醫干什麼?”

  金累說看病,“我有錢。”

  有錢當然一切好辦,瞿如落地化成人形,打開柴扉道:“跟我來。”

  靈醫在一張粗獷的原木長幾前坐著,幾上供著粗陶的瓶子,瓶裡插著一支開不了花的梅。博山爐頂香煙裊裊,煙霧後是一張艷色無雙的臉,見了他不過輕輕頷首,再沒有其他了。

  金累從懷裡掏出一個布袋,沉甸甸的一袋金子放在她面前,“我的身體裡住著兩個魂魄,白天是我,夜晚是別人。”

  “想把另一個魂魄趕出軀殼?”她微仰頭,“怎麼證明晚上的不是真正的金累?”

  他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延伸到臉頰上,半晌沒有說話,幾乎在她等得快入定時才道:“那是我的心上人,我們遭人戲弄,魂魄雙生在一個軀殼裡。我主白天,她主黑夜,歲歲年年不得相見。”

  無方沉吟了下,“這個戲弄你們的人可是魘都令主?”

  她問得提心吊膽,好在金累說不是,“是蒙雙氏。他們自己受這種苦,也要我們嘗嘗。”

  蒙雙氏無方是知道的,生前是兄妹,結成夫妻為世俗所不容,被流放到荒野上相擁而死。神鳥可憐他們,在屍體上覆蓋了不死草,後來復活,兩人皮肉相連合二為一,變成了四手四足的怪物。

  既然不是令主,她就放心了。她頷首,“要把她的魂魄拿出來,不是難事,難的是沒有多余的軀殼安放。游離的時間長了,她會變成孤魂,會消散。”

  金累咬唇不語,斟酌了下道:“我自願拿出我的魂魄,把她留在我身體裡。”

  一個軀殼,只能容納一個靈魂,願意犧牲自己成就愛人,可見感情有多真摯。無方倒很為他的深情感動,只是可行性並不大,“你是男體吧?讓她留在你體內,就得顛倒陰陽,你不介意,她也不介意嗎?”見他面露難色,她笑了笑,“最好是有合適的宿主,如果能將她的魂魄移入女體,那麼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

  可是一個空殼哪裡那麼好找,金累垂首嘆息,“所以是無望了嗎?”

  無方不語,邊上的瞿如卻接了口,“怎麼會無望,師父忘了令主嗎,他可是造偶的行家。泥人本來就沒有魂魄,討一個來,裝進他的心上人就好了。”

  這麼一說,頓時有了指望,可金累想起魘都令主,還是有些遲疑,“恐怕令主……不那麼好相與。”

  瞿如哈哈一笑,“別人不好說話,我師父不一樣。不過你除了換魂還要另訂一具軀殼,這點診金可不夠。”

  她話剛說完,金累把手掏挖進懷裡,一拽一拋,又是一袋金子,“只要能解決這個難題,錢不是問題。”

  果然姓什麼就不缺什麼啊,好比師父不缺美麗,令主不缺白痴,金累不缺錢一樣。瞿如想想自己,打算回頭去翻翻字帖,給自己找個貼切的姓氏。

  可是無方卻把錢袋子推了回去,“這件事我很難保證能為你辦成,魘都的偶都是男人,令主迄今為止沒有捏過女偶,我若隨便答應你,萬一最後失敗,會讓你失望。”

  瞿如看看金累,他又沉默下來,但臉上的傷感已經呼之欲出。她有些同情他,悄聲對無方說:“師父看在他一片痴情的份上,幫幫他吧!女偶會有的,只要令主願意,什麼事能難倒他?”

  無方虎著臉,心裡怨她給她找麻煩。白准那點本事全在捏男人上,要他捏女人,當然不是不可以,首先她得自願給他做範本。他哭著喊著要娶她,最大的目的不就是想捏女偶嗎。她還不能確定他的真心,現在巴巴送上門,讓他怎麼看她?

  她搖頭,起身斂袖道:“這件事我無能為力,如果你能找到宿主,我可以分文不取為你移魂。但如果找不到……命該如此,便不要怨天尤人。”

  她要離開,金累忽然出聲,“靈醫不問宿主來歷,只要有一具軀殼,就可以為我移魂是嗎?”

  她一時竟不能回答了,蹙眉回身看他。他取下頭上鬥笠,原本俊秀的臉,因楚河漢界劃分成兩半,顯得格外刺眼。

  他咄咄,“靈醫能答應我,我即刻就去辦。天黑前便帶宿主回來,到時還望靈醫信守承諾,為我們診治。”

  他轉身要走,無方心下一驚,忙伸手攔住了他。他要拯救自己的愛情本無可厚非,但被他借屍的女妖豈不無辜嗎。有時她也為自己感到可惜,空有普渡眾生的心,沒有堅如磐石的定力。這種脾氣將來會拖累自己,最終害了自己。

  瞿如一旁怔怔看著她,幫著一起煽風點火,“師父,救一個殺一個,您忍心?”

  她掙扎良久,終是長嘆。白准剛才在山上和她說起,過幾天鏡海紅蓮盛開,要再造一批偶人。論時機倒是很合適,不必等太久,只是她遲遲下不了決心,要促成他捏出女偶,自己又得為成全別人,作多大的犧牲?況且現在他陷入聘禮事件,萬一挑選的余地多了,她這頭淡了,她還要去吃那明虧嗎?

  她退了一萬步,對金累說:“你暫且稍安勿躁,我試著想想辦法。我與魘都令主算不上熟,他能不能為你捏女偶,不得而知,但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說服他。結果我不敢保證,如果成功,你分身有望;如果不成功,你就算帶了軀殼來,我也不會為你渡魂,因為我不做傷陰騭的事,你聽明白了嗎?”

  金累道好,“如此,我等靈醫的好消息。”

  他拱手,戴上鬥笠單足躍出門,足尖輕輕一點,像煙火一樣躍上半空,消失在了茫茫天際。

  無方苦笑,“來得真是巧,這當口缺個女偶……不會又是令主設的局吧!”回想一下,之前他還厚著臉皮想給她量尺寸,所以越琢磨越像他的作風。

  瞿如對令主的智商是不抱多大希望的,“他哪有那麼壞,我看來看去都覺得令主是老實人,師父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無方被她回了個倒噎氣,自己竟變成小人之心了?她氣呼呼喘了兩口,心裡很不是滋味,“如果不是為了金累,我真不想去見那只老妖怪了。他如今可搶手得很,天知道他現在在忙些什麼。”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7 11:13 PM

第45章

  令主的忙處,當然一言難盡,他坐在殿上,和那兩個使節說了無數遍,“冥後人選已有,本大王不打算再娶第二房。尊使受累,帶來的人可以帶回去了。或者問問你家城主,如果他們願意接手,那就皆大歡喜了。反正目前彼此還沒有感情,她們也不是非我不可……那兩樣聘禮,就當我送姑娘的禮物,多謝她們萬裡迢迢奔赴魘都來看我。”

  雨師妾和中容的兩位使者對看一眼,臉上露出模棱兩可的微笑。

  說真的,那些禮物沒人稀圖。令主應該是個比較實際和會過日子的人,他的目標相當明確,將來的魘後不能只會吃喝玩樂,她得有一技之長,比如做個針線,蒸個糕點啥的。所以他留在雨師妾城的是剎土推廣的全套色板,留在中容城的是一柄細到只能濾水的漏勺,一度讓當時的城主懷疑,他不是想娶親,是出來招聘裁縫和廚娘的。

  這種東西,哪裡來的有緣人上門討要,放在角落裡積了好厚的一層灰,要不是仔細翻找,幾乎找不到了。前陣子忽然傳出森羅城主交差的消息,他們以為令主很快會召回遺留下的聘禮,沒想到兩三個月過去了,魘都居然一點動靜都沒有。加上婚禮當天令主吃了好大的憋,一眾城主都認為此事刻不容緩了,再不給他找個對像,萬一他發起脾氣來,大家都得遭殃。

  合計合計,回去之後就張羅,兩城搶先舉辦了女紅和廚藝大賽,頭名狀元的獎品就是令主留下的聘禮。

  不出所料,同靈醫得知自己忽然和令主有了婚約後的反應一樣,那兩位姑娘也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來前在老家做了好大一通戲。不過最後胳膊擰不過大腿,在城主們親自普及了魘都令主的凶殘後,兩位姑娘為了家人的生命和財產安全,還是舍身來到了魘都。

  既然人已來,魘後的位置暫時又空缺,趕緊娶一個就完了,大家太平。可令主不知道什麼緣故,送上門的新娘也不要,大概當初被守燈小仙甩後遺留下了後遺症,加上舊傷未好新傷又添,徹底對愛情失去信心了吧。

  雨師妾的使者好言開導他,“令主是什麼人?萬年才出一個的真豪傑!過往的小小挫折,在您的生命長河中如同一顆沙礫,完全不值一提。中土有句話,叫美人配英雄,令主神功蓋世,讓兩位美人效法女英娥皇一同嫁給您,正好湊個雙喜臨門,何樂不為?”

  令主不住擺手,他可從來沒有想過要娶第二個夫人。骨子裡他是個保守的人,還是崇尚一夫一妻制的。

  不過美人配英雄,這話說得太有道理了,無方嫁他,不正好應了這句俗語嘛。

  他又開始想念未婚妻了,自己花心思追求的是心頭的寶,自動送上門來的他可不承認。他寧願再遭受她幾天白眼,也不想隨便找個女人成婚,他也是有選擇的。

  中容城使者眼看使命完不成,有點著急,“令主,當初的聘禮既然留下了,等於契約成立,我等有義務為您物色合適的佳偶。如今人選已經有了,如果您不願意兩個都留,至少擇其一,也好讓小使回去交差。”

  令主態度依然,“你的意思是為了讓你們交差,本大王應該視婚姻為兒戲嗎?”

  “不不……”兩位使者白了臉,“我等絕沒有這個意思。但雀屏中選的兩位美人確實是我城最有內涵的,不僅相貌絕佳,性情溫和,手藝也很好,一定不會讓令主失望的。”

  可惜令主連見一見姑娘的想法都沒有,他說:“本大王雖放浪不羈,感情上卻絕對專一。既然已經有人先得了聘禮,後面的契約就該自動作廢。”

  兩位使者囁嚅:“可是您之前並沒有交代過呀。況且天極城的靈醫不是已經……把您踹了嗎……”

  璃寬茶一聽不對,這麼不會說話,小心過會兒血濺五步。他適時站了出來,拱手道:“兩位尊使誤會了,那天婚禮雖然不太順利,但好在風波已經過去了。我家魘後和令主重歸於好,兩位沒有聽說嗎,前兩天他們還一同出游呢,感情好得蜜裡調油。”

  那這算怎麼回事,好就應該昭告四方,順便把聘禮收回去才對。大家都含糊著,城主們為部洲和平花了那麼多精力,說糟蹋就糟蹋了?

  使者不甘心就這麼放棄,想了想道:“退一萬步,就算令主和靈醫重歸於好,位高權重者也沒有死守一個人的道理。不管怎麼樣,還是先見一見人吧,萬一令主看了喜歡,和靈醫說兩句好話,想必她也會接受的。”

  於是沒等令主反對,使者們急急忙忙把人弄了進來。砰地一聲,平地炸雷,兩個窈窕少女忽然站在了空空的大殿上。爐鼎裡的火光在她們眉心跳躍,都是很美的姑娘,使者很有信心,令主看後一定會改變心意的。

  反正令主究竟有沒有改主意,暫且不知道,璃寬茶直接看直了眼。

  這是啥?雨師妾的姑娘之彪悍,簡直讓人驚脫下巴。可能是審美的緣故,她們喜歡在耳垂上穿蛇,未婚的姑娘左青右紅,已婚的則反之。那蛇可不是金銀打造的飾品,是真正的活蛇。兩顆芝麻小眼一瞪,蜷曲伸縮如彈簧。看誰不順眼信子亂探,即便沒毒,也讓人膽寒。

  璃寬是蜥蜴,分明同類,但也讓他倒退了兩步。他挨在令主邊上,咬著指甲問:“夜裡睡覺這活蛇耳環拿下來嗎?還有它們吃什麼?進食是把耳朵伸到碗裡,還是站在戶外,讓它們自己捕食昆蟲?”

  使者白了他一眼,直接忽略了他的問題,只是殷情引薦,“各城有各城的風俗,我們那裡就喜歡養蛇於雙耳。令主看,我們的姑娘是最美的,豐乳肥臀,腰似楊柳,絕不比靈醫差。”

  令主緩緩搖頭,美不美他沒心情評斷,指了指姑娘的雙手,“請問,她握兩只烏龜是啥意思?相親帶著烏龜,分明是在嘲笑本大王。看來她將來做了魘後,是立志要讓本大王變成她手裡的東西了,這種姑娘能娶?”

  雨師妾使者慌忙解釋:“這是我城的習慣啊,姑娘以蛇為美,以龜為尊……”

  “什麼狗屁規矩。”令主一點情面也沒留,“牛龜蛇神,不是罵人是什麼?”

  使者苦了臉,看看璃寬茶,璃寬調開了視線,知道令主故意找茬,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所以雨師妾來的姑娘是徹底出局了,中容城的使者硬著頭皮介紹自己帶來的,“中容乃帝俊後代,我們是最接近於人的,我們吃五谷雜糧,還會馴服野獸……”

  帽兜深深,看不見令主的臉,只見那黑漆漆的帽口轉過來,對准了局促不安的姑娘。說實話她不像雨師妾那麼怪樣,五官正常之余還有點好看,令主設想中的守燈小仙,應該就是這樣的長相。如果沒有先遇見無方,令主這種對娶妻要求不高的人,可能湊合也就娶了。但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現在珠玉在前,令主的眼光早就拔高了幾十倍,這世上除了艷無方,再也沒有人配得上舉世無雙的他了。

  璃寬心裡卻有小小的激動,他拽了拽令主的衣袖,“這個不錯。”

  眼高於頂的令主撇了下嘴,哪裡不錯?

  璃寬湊到他耳朵邊上說:“您仔細看看,這姑娘身材勻稱,四肢修長,如果做女偶的模子,再合適不過。您還記得紅蓮的花期嗎?眼看就到了,如果又錯過,偶人們多失望啊!主上,您不能只顧自己不顧他們,他們盼您捏女偶,盼得脖子都長了。魘後遲遲不答應,您又瞻前顧後沒有進展,依屬下看,不如把這個留下,如果魘後依舊堅持不和您洞房,您就和她洞房算了。女人嘛,蠟燭一吹都一樣,相信我,准沒錯。”

  結果他說得口沫橫飛的時候,大管家從外面進來了,小心翼翼繞開雨師妾的雙蛇,一直走到令主寶座下。

  “主上。”他仰頭叫了聲,“告訴您一個好消息,魘後進城啦。”

  令主悚然一驚,“進城了?這麼快?”

  如果換個時間,他一定樂瘋了,說明金累的那劑藥奏效了,他離洞房又近了一大步。他千算萬算,本來的計劃是金累走後讓她糾結一段時間,晚上他去找她,她半推半就讓他量身,然後不可描述的事就順便發生了。可是……未婚妻等不及,親自來魘都見他,這說明啥?令主一則慌張一則狂喜,她心裡是有他的。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料錯了她的反應,她這麼主動,一主動就壞事了,正好把他捉奸在堂。接下來怎麼辦,令主急得團團轉,這事可不能穿幫。

  “阿茶……”他一把揪住了璃寬的衣領,“快把這些人帶到後山藏起來,別讓魘後發現。”

  璃寬蹦起來領命,剛想疏散他們,只聽大管家幽幽道:“來不及了,魘後已經在殿外了。”

  令主一陣頭暈,顫著兩腿跌坐回了寶座裡。抖抖索索撐著扶手往外看,這一看不要緊,又嚇出一身冷汗來。未婚妻就在廊檐下,眼風如同兩柄利刃,狠狠插在了他的太陽穴上。雖然她一貫雲淡風輕,甚至看見這兩位姑娘還帶著微微的笑意,可他有預感,自己的好日子要到頭了。千辛萬苦准備水滴石穿,結果石頭變成了鐵板,只要她自己不鏽,他永遠等不來她穿孔的那一天了。

  他哀嚎,“娘子,你來了……”

  門上的人走進來,美麗的光芒,立刻閃耀了整個殿宇。

  無方只是恨,自己也說不清恨從何來,反正看見他就想往死裡揍他。不過她修養好,絕不能讓別人看見她亂了方寸,因此臉上笑意更盛,以掩蓋那顆隨時准備暴走的心。

  一面笑著,一面煞氣縱橫,火盆裡的炭火自從她進殿之後就獵獵搖個不停,令主終於體會到了大難臨頭前的恐慌。他往他的骷髏王座裡縮了縮,腿軟得站不起來,結巴著吩咐:“愣著……愣著……干什麼,還不給魘後加個座!”

  她到底開口了,說不用,轉身掃視殿上眾人,“令主有貴客,是我來得不湊巧了。”

  那兩個使者幾乎看傻了眼,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靈醫。他們自問美人見得不少,但從來沒有一個能長得這麼極致和囂張的。難怪令主吃了秤砣鐵了心,誰還不知道挑好的?他們帶來的姑娘,先前看來是極美的,結果到了人家面前就給比下去了。他們再也說不出讓令主通吃的話來了,幸福是需要有取舍的,給誰一個這麼美貌的夫人,其他女人不都得襯托成糞土嗎。有佳肴不吃吃大便,誰也不是傻子。

  殿上很快陷入了尷尬的局面,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瞿如比較不管不顧,她尖叫著:“師娘,虧我一直在師父面前給你說好話,你竟敢瞞著師父相親!”

  令主霍地站了起來,“這哪是相親,小鳥你不要亂說話。”

  璃寬茶眼見不好上前打圓場,“對對,這不是相親,是雨師妾城和中容城的使節代表各自的城主,來和令主商量合作計劃……”

  她仍舊微笑,但那微笑多了讓令主心驚肉跳的魔力。她點了點頭,“合作是好事,我此來也是為了和令主談合作呢。既然你們還沒談完,我可以晚些再過來。”

  令主手腳亂哆嗦,從上面直撲了下來,“娘子別走,我這兒都談完了。”

  可惜天不從人願,雨師妾的姑娘比較潑辣,她站出來道:“名人不說暗話,我等是來和令主結親的。剎土十六城的聘禮是令主投放的,我和中容姑娘分別得之,由使節送到魘都下嫁令主。結果令主竟說不娶了,這樣玩弄人的感情,靈醫難道不覺得過分嗎?”

  過分啊,當然過分,她也覺得他不是東西。她轉過頭看了令主一眼,“當初一口氣發放那麼多聘禮,令主沒想到會有今天嗎?”

  令主搖頭,“沒有,真的沒有。”

  她調開視線嘆了口氣,“做錯事,是要付出代價的。不能讓人家白跑一趟,至少得貼補一點損失。”

  雨師妾和中容兩位姑娘嗯嗯點頭,全忘了之前是怎麼哭天喊地不願來梵行剎土的了。

  提起補償,令主就肝兒顫,以前婚姻老大難,現在不肯娶親還得賠錢,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不過為了盡快脫身,錢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所幸九幽客棧的買斷款已經到位了,讓他有了足夠的余地顧全面子。他大袖一揮,“行,你們跟著大管家上庫房吧。快走快走,別讓我再看見你們了。”

  人都轟走了,他指指璃寬茶,“你還杵在這兒呢?剩下那十三城不去跑一遍,回頭個個都來要賠償,滿城就上陰山喝西北風去吧!”

  璃寬喏喏道是,拽著瞿如一溜煙跑了,偌大的殿宇轉眼只剩令主和未婚妻,令主嗚地一聲哽咽起來:“娘子,我失策了……”

  無方冷笑,“哪裡失策,分明是收成的季節到了。她們都要賠償,我分文不取,還給你送錢。等事情辦完了,請令主放我回閻浮,自此山高水長,永世不與令主再相見,如何?”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8 07:44 PM

第46章

  令主感覺自己頭頂上的天裂了個大口子,滿海的水從天而降,幾乎要把他淹死了。他站在那裡,渾身打顫,未婚妻要和他恩斷義絕,就因為他幾千年前的小小失誤?

  做人怎麼能這樣,好歹相處那麼多天,難道一點感情都沒有嗎?令主聽她說要走,難過得不能自已,他是一心一意想和她成親的,為了成就這段姻緣,把自己的後路全斷了。結果她要拋棄他,想過他的感受嗎?

  他握緊拳,答得十分倔強,“不行,我不答應,你哪兒都不許去。”其實他很想再厲害點,直接告訴她今晚就拜堂成親,然而斟酌又斟酌,沒敢。害怕她一氣之下真的跑了,萬裡追妻費工夫不說,他也當不得相思苦。

  無方心裡怎麼想,自己也說不上來。希望他答應,又害怕他答應,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歡上他了。

  你有沒有這樣的體驗,看見你愛的人為你痛苦,心裡又痛又舒坦?

  她有。

  以前不知道,感情是這樣復雜又奇妙,雖然她刻意回避,但該來的終究會來,真的讓她離開這裡,恐怕已經做不到了。她倒不是一個愛了便犯糊塗的人,不會為留住愛情委曲求全,也不會為證明自己無理取鬧。令主辦的蠢事應該不單只有這一件,不傷及原則,還是可以原諒的。不過原諒歸原諒,必要的教訓不能少,必須讓他長長記性,以後才不會再犯。

  她心裡潮濕,面上當然也不豫,說話難免有棱角。令主還跟她玩起霸道來,她就要不客氣了。他張開雙臂攔住她的去路,她伸手給了他一爪,“你留得住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

  令主的袍子應聲而破,五道裂口從肩頭斜斜劃過前胸,不穿中衣的人,白花花的皮肉從豁口露出來,那茱萸一點紅得鮮亮,正好落進她眼裡。

  她有點尷尬,匆忙轉身,聽見令主幽怨地嘟囔:“想看就直說嘛,我脫了就是了,何必這麼粗暴。”然後挨過來,拿肩頂了頂她,“娘子你的招式那麼凌厲,給我開膛都夠了,我卻連油皮都沒擦破一塊,可見你還是心疼我的。你說實話,發現別的未婚妻找上門來,你是不是很生氣啊?”

  她為他的措辭不當感到憤怒,“在你眼裡但凡拿了你那些污糟聘禮的,都是你的未婚妻?真沒看出來,令主還是個多情的人呢。剛才那個雨師妾的姑娘,我看長得就很好看,令主凡心動了沒有?如果不是我先於她們拿了那對血蠍,你敢說你今晚不會歡天喜地准備入洞房?”

  令主被她說得無力反駁,細想想,單身一萬年,終於有了結婚的對像,他當然喜不自勝。就像她深度剖析出來的結果一樣,他可能真的立刻張羅婚禮准備成親了。但姻緣這種事,玄妙就玄妙在它的不確定性嘛。他絞著手指說:“這麼一來便是另一個故事,不是屬於我們倆的了。世上哪來那麼多的如果,我們不要計較那些如果,就看當下好麼?你可以為這事生氣,但不能懷疑我愛你的心。娘子你看,我都為你散盡後宮了,還不能證明我的清白嗎?你再瞧這袍子,早上我穿紅的,為了見她們特地換回黑的,我的色彩只屬於你一個人啊娘子,你怎麼能不相信我?”

  這話倒也是,無方進殿頭一眼就發現了,總算他還知道避嫌,沒有讓人誤以為他高興得艷裝相迎。但別扭還是要鬧一鬧的,她朝殿外望了眼,冷嘲熱諷,“真是奇怪,居然有人願意不明不白地嫁給你。”

  令主的答案很簡單,“大概因為是從雨師妾城來的吧,連名字裡都帶個妾,可見他們那裡的人對名分不看重。”

  無方瞥了他一眼,發現這人真是傻得太透徹了,“中容那個姑娘也很好啊。”

  令主說不好,“我不喜歡唯唯諾諾的姑娘,她半天連個屁都沒放,最後雨師妾的怎麼說她就怎麼點頭,順便坑我一筆錢,她哪裡好,反正我沒看出來。”說著摳了摳她的胳膊,“娘子,你這是在吃醋嗎?”

  無方一瞬飛紅了臉,“吃……吃醋?為你吃醋?令主真會開玩笑。”

  難道還沒有嗎?令主實在想不通,以她的表現來看,應當是沒錯的。但鑒於他總是摸不清狀況,經常自我感覺太良好鬧笑話,所以她否認,他又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他垂手站著,看上去充滿憂傷。好想露臉啊,現在就露,逼她看清自己的內心。可是不能,令主考慮再三,認為時機不對。她正氣惱的時候刷臉,她會不會直接看穿他的陰謀?再說第一次,一定要在風景如畫的地方,這樣千百年後回憶,腦子裡還存著一幅美好的畫卷,想起來就蕩漾。要是憋不住現在破功,留給她的是什麼?襤褸的衣衫,落魄的處境和滿面愁容……不行不行,不能這樣。

  令主滿心糾結的時候,無方卻悄悄往他帽兜裡看,奇怪為什麼自己到現在還是看不清他的臉,難道喜歡他是個錯覺嗎?她心裡七上八下,總覺哪裡不對。是不是感情轉變成了她的一廂情願?若他不動情,她縱然再愛,也看不到嗎?

  她有些難過,鼻子發酸,居然想哭。害怕他看見,忙轉過身去,“你忙自己的事吧,我先回去了。”

  他伸手拽住她,“娘子,你來不是有事要和我商量嗎,怎麼忽然要走?”

  她不得已停住了腳,勻了勻氣道:“那事不怎麼要緊,以後再說也可以。”

  怎麼能不要緊呢,鏡海紅蓮明晚就要開了,錯過這個機會又得等上好幾個月。她忽然這麼冷淡,連病人都不顧了,是不是真打算舍他而去了?令主的天要塌,他緊緊扣住她的臂,傷心得語不成調,“娘子你別這樣,我好害怕。你別走,走了叫我怎麼辦啊。說好了陪我去鏡海的,你要反悔了嗎?”垂眼看見她腕上那個金鋼圈,心一橫,趁她不備強行捋了下來。然後退了好幾步,得意地舉起來衝她顯擺,“好了,你的寶貝在我手上,這下你可跑不掉了。”

  她也不急,只是凝眉看他。那金鋼圈是佛寶,當初她為了能駕馭,在舍利塔裡淨了百年煞氣。最後戴上時戰戰兢兢,唯恐被它反噬。因為它不單有移挪的神力,也是斬妖除魔的利器,萬一它不認同你,碰它一下便會灰飛煙滅,她賭不起。結果令主這出身不詳的,竟能將它盤弄在掌間,金鋼圈似乎還很受用,居然沒出息地嗡鳴起來了。

  她慢慢松懈下來,心裡明白這老妖其實並不是妖。究竟是什麼來歷他不願說,她也不想再去尋根究底,只是伸出手來,“把它還給我。”

  令主將金鋼圈藏到了身後,“不能還,我不想明天爾是山下人去樓空。”

  這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可怕的畫面了,他喜歡看見草屋中有人走出來,即便不是熱情地迎向他,只要人在那裡,他心頭就是安定的。妖魅沒有根,不像人,家在哪裡,永遠都牽系著,走不遠。妖四海為家,只要她願意,可以讓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哪兒哪兒都找不見。

  無方發笑,“難道你認為,我沒了金鋼圈就跑不了嗎?”

  他沉默下道:“不是跑不了,是留下押金你就舍不得跑了。”

  好吧,他很有生意人的頭腦,她被他氣了太多次,火氣早就磨滅了。四下看看,發現這殿上空空,只有高處那張滿布骷髏的寶座,是他用來彰顯凶狠的道具。

  她覺得乏累,在台階上坐了下來。回手一指,“這是你的戰績?殺了那麼多人?”

  令主說不是,“亂葬崗撿的,沒主的孤墳,腦袋被野狗刨得滿地都是。我和阿茶花了一晚上洗干淨運回來,然後一個一個拼起來的。怎麼樣?是不是很威風?很有心狠手辣的霸主風範?”

  他說到高興處哈哈大笑,把剛才的千鈞一發全忘了。無方按住了腦門,“別笑了,我有正事和你商談。”

  令主把剩下的得意咽了回去,腦子轉得飛快,料想她說的正事,一定是有關於金累的了。

  剛才的事都是小插曲,一切終於重新回到正軌上了。令主再不像以前那樣捂起耳朵“我不聽、我不聽”,這回顯示出了極大的興趣,扯了扯不能蔽體的袍子,和她並肩坐在了一起。

  “娘子我對你是真心的,我只喜歡你一個人,只娶你一個人。你別擔心我會移情別戀,誰變心誰是王八。”他搶在她開口之前把話都說完了,然後愉快地拍了下膝頭,“好了,你可以說了。”

  被打斷的無方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我今天接了個病患,男女共用一體……”

  令主哦了聲,“明白了,蒙雙氏。”

  無方搖頭,“蒙雙氏是身體相融,我接的這個是魂魄擠在了一個軀殼裡。他們很可憐,歲歲年年不得相見,來找我,想請我為其中一個渡魂,好把兩個人拆分開。”

  令主心裡偷偷歡喜,表面卻很鎮定。他一如既往東拉西扯著:“我就羨慕你這樣的職業,不單能治病,還能給人救姻緣。情字苦啊,以前我不明白,現在說起來分外感同身受。娘子你幫幫他們吧,不過是渡個魂而已,對你來說應該很容易。”

  無方遲疑著頷首,“渡魂容易,難就難在缺少盛放魂魄的軀殼。”

  看吧,一點一點上鉤了,令主高興得直搓手。他是狗肚子裡盛不下二兩油,有點什麼就要表現出來。還好暫且沒有讓她看見臉,否則興奮的紅暈就全落進她眼裡了。

  他穩住氣息,裝得熱心又善良,“缺殼?缺殼你說話呀,魘都別的沒有,就是殼多。他想要什麼樣的?現成的可以來挑選,挑不中也沒關系,明晚紅蓮就開了,我可以為他量身定做。反正我娘子的事業,我是絕對全力支持的。”

  無方覺得這話有點難出口,她絞動裙上的絲絛,吞吞吐吐道:“金累是個男體……”

  令主沉默了下,“是個男體呀……別扭是別扭了點,但只要兩人真心相愛,克服一下也就適應了。”

  他的腦子一向那麼殊異,沒有這種癖好的人,面對同性怎麼代入這段感情?強行拆分,還不如保持原樣,至少不會斷送了他們的姻緣。

  她漠然把兩袋金子放到了他面前,“我有個不情之請,鏡海紅蓮盛開時,勞煩令主為我捏一個女體。既然決意幫人家的忙,好事就要做到底,如果把魂魄按進男偶身體裡,兩個男的……不太和諧,也會影響以後的繁衍生息。”

  果然一切全在他的計劃之中,令主已經被這幸福砸得暈乎乎了,當時的設想很粗糙,純粹抱著不行也無所謂的態度,自己前腳走,後腳派金累去了草廬。本以為她精明,堅持不了三句話就會被她識穿,沒想到金累的演技那麼好,居然把她糊弄住了。所以妖魅啊,不能有軟肋,無方的軟肋是心善,前為葉振衣取血蠍,後為金累求女體,都是替他人作嫁衣裳。令主覺得自己雖然使了點小心機,但也是為促成彼此共同的幸福,所以他挺著腰杆子,問心無愧。

  “女體?”他裝作很驚訝的樣子,“女體我可不會呀。娘子你是知道的,我還沒成家,男偶可以照著自己的樣子捏,女偶……我不知道女人長什麼樣,叫我怎麼下手呢。”

  無方紅了臉,很想找個地洞鑽下去。自己心裡也懊悔,居然為了這種事來求他,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嗎。然而不來怎麼辦呢,讓金累隨便抓個女妖,把人家弄死嗎?就像瞿如說的,救一個害一個,怎麼都不能算積德行善。想來想去,只有他能不必傷筋動骨幫上忙,不過她自己得做好准備,犧牲一點色相。

  沒有別的選擇了,她下定決心,鄭重其事道:“你不必為難,明晚我可以幫你。你不了解女體構造,有我,你只要告訴我怎麼做,我來動手就是了。”

  結果這話招來令主好大一通嘲笑,“你以為捏泥人是簡單的玩泥巴嗎?他蘊含了無盡的愛和永恆,是對這世界深感無力時的宣泄和再造。我問你,你做過茶壺沒有?”

  無方被他唬住了,搖了搖頭。

  “沒有做過茶壺,應該做過盆碗吧?”

  她還是搖頭,一種淡淡的羞恥感縈繞心頭,簡直覺得自己無知至極。

  令主嘖地一聲,“連盆碗都沒做過,你的手對泥坯一點感覺都沒有,怎麼做?你一定猜不到,當初我入門,失敗了多少回。雪頓山現在看著是一座山吧?我不說,你知道那山是我用廢棄的青泥壘成的嗎?我花了兩千年時間,才把偶人做成今天這樣,我沒有小看你的意思,單覺得你認為三言兩語間就能為金累做出個宿主來,有點不切實際。”

  無方面紅耳赤,自己一個門外漢,口氣那麼大,委實有點侮辱他的專業了。她低下頭,到底還是松了口,“那麼……到時候要我做些什麼,我全力配合你。”

  令主心頭大跳,陣陣血潮奔湧,轟隆隆的聲響,在他耳朵裡回蕩。臉皮厚似城牆的人,破天荒地害羞起來。雖然洞房一直掛在嘴上成了口頭禪,但真的近在眼前時,他又心慌氣短,覺得自己要堅持不下去了。

  他不說話,因為緊張,兩手無意識地揉搓膝頭的袍子。那布料經不起他摧殘,還沒用力,嘩啦一聲被他捅穿了。殿門上有微風吹來,胸口和膝蓋都涼颼颼的,原來愛情就是這種迷亂微酸的味道啊。

  無方見他沉默,料他現在一定滿腦子都是戲。她微別過臉,悄悄攥緊了裙角,看來白痴真的會傳染,她莫名其妙跟隨了他的情緒,想起明晚,心裡也忐忑起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8 09:22 PM

第47章

  長久地坐著,兩個人都沉默,這畫面看上去有點詭異。

  無方瞥了他一眼,“你在想什麼?”

  令主唔了聲,“什麼都沒想,腦子裡一片空白。”

  她說不對,“你現在應該很多想法,只是不好意思開口,對麼?”

  對嗎……是啊,對。他可以說他有點蠢蠢欲動嗎?乾坤鏡裡的的短片不是白看的,他收錄了三十幾個物種雌雄互動的過程,想起來便復習一下,經過長時間的觀摩,他覺得自己已經熟練掌握了這門技巧。熟了才有多余的精力浮想聯翩,從剛開始的一頭霧水,到現在的辨證施治,令主有自信,能夠出色地完成初夜這項艱巨的任務。

  理論上,令主是無懈可擊的。就像工作,必須愛一行才能干好這行,首先你得投入。以前令主的投入,基本是在心,和身沒有多大關系。隨著感情的升華,某一天開始,他有了全新的感悟,看見未婚妻的臉就想親一口,看見她的裙擺就有掀起來的衝動,這算徹底開竅了吧?

  自己如痴如狂,不知道她的心裡怎麼想。和她並肩坐在台階上,好快樂的體驗啊。令主的心上開起了花,默默看她一眼,把手蓋在了她的手背上。

  “娘子?”他旖旎地叫了一聲。

  她想都沒想便應他,“有話就說。”

  他低下頭,羞赧地剔著指甲,“我是有話……你看明天就要去鏡海了,我又答應替金累捏女偶。我們究竟是先洞房後成親呢,還是先成親後洞房,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

  她枯著眉,“去鏡海,就要洞房嗎?單純協助你捏泥人不行嗎?”

  令主噎了一下,掙扎半晌說也行,“不過我怕自己理解有偏差,給金累捏出個人妖來。”

  無方當然知道最終會牽涉到這個問題,她也開始認真計較,按常理來說,應該是先成親後洞房的。不過時間有些緊,倉促辦事總會有疏漏,再說她也需要好好考慮一下。

  她思來想去,“實在不行……我可以畫給你看。我是從醫的,醫者經手形形色色的身體,可以擇最優者,提供令主參考。”

  令主覺得難以置信,畫給他看?這和他的設想好像不大一樣啊。不過逼得太緊,吃相未免難看,於是他退而求其次,溫和地說:“娘子這個提議很好。這樣吧,尺子我照舊帶著,如果有需要,就到娘子身上量一量。畢竟當初我捏男偶,就是這麼干的,而且圖畫和實際相結合,更可以確保萬無一失。”

  無方聽後吊起眉角,了然地點頭,“那就是說,魘都偶人每一個都是令主的拓板,身體的各個部位都經過精密測量,還原率達十成,是嗎?”

  令主有點自豪,“我是個很縝密的人,為了逼真,數據再三校對,確認無誤才投產。”

  她長長哦了一聲,“原來如此。遙想當初,麓姬帶著一個偶人來我醫廬求醫,我看他無魂無魄,給他做了全身檢查。”說著微微一笑,玲瓏的梨渦在唇角隱現,那樣的俏皮可愛,和平時的端莊大不一樣。

  令主為她的美麗傾倒,正想說兩句恭維的話,忽然發現不大對勁。全身檢查?為什麼查在偶人身,他卻有種被看光的感覺?她究竟想說明什麼?難道想說他的身材沒看頭?還是原版對她已經毫無吸引力,喪失了新鮮感?

  他慌起來,“那……那個……其實不能說一點不走樣,多少還是有點出入的。本大王畢竟是剎土令主,怎麼能讓區區偶人和我一模一樣呢。我通常會克扣一些,比如他們的相貌遜於我,身上的某些部件,當然也不如我。”

  她依舊微笑,“是嗎?”

  令主背上出了一層虛汗,很堅定地點頭,“自然。況且你看到的是垂死的偶,他們沒有了靈力供養,就是一灘死肉,怎麼和活生生的我相比?”說著聲音矮下去,嘀嘀咕咕道,“我就說女孩子家家不該當全科大夫,男人身上摸來摸去,以後會影響夫妻生活的。”

  他雖然自言自語,她還是聽見了,涼涼衝他一哂,“你剛才還說支持我的事業呢!而且我覺得你應該心存感激,要不是為了救人,怎麼會著了你的道?”

  這下令主無話可說了,攤了下手,把一切都歸於命中注定,“除了我,別人配不上你。”

  恭維別人不忘抬高一下自己,誰說令主是個二傻子!

  無方覺得和他談不到底了,站起身往外走,四下找徒弟,“瞿如人呢?該回去了。”

  身後一串腳步聲噠噠跟了出來,令主說她可能跟著璃寬茶一道去鎢金剎土了。一面交叉著十指問:“你不覺得小鳥和阿茶很相配嗎?等我們成親之後就撮合他們吧,我還盼著他們生出一個肥遺那樣的怪物來呢。”

  令主想搞實驗,無方對新品種沒什麼興趣,也知道瞿如是無論如何都看不上璃寬的,遂道:“你別費這份心了,瞿如和璃寬茶一向不對付。再說瞿如的志向是整個魘都的偶人,她不可能為了一只蜥蜴,放棄整城美男。”

  令主吃了一驚,“鳥小,志向不小啊……”

  正說著,石階盡頭有人跑過來,定睛一看是大管家。令主忽然心下一痛,發現他的大管家有點滄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期財政壓力過大的緣故,明明和別的偶人一樣精心打造,有俊俏的五官和勻稱的身板,卻莫名比別人顯老。

  他提著袍角憂心忡忡趕來,“主上,雨師妾和中容商議出了賠償金額,屬下覺得金額過大,不敢擅作主張,特來回稟主上。”

  令主最討厭別人惦記他的錢,一聽說數額過大就皺眉,“她們想要多少?”

  大管家遲疑地伸出一只手,翻了一翻,又翻一翻,再翻一翻……

  令主看著那不斷翻面的手掌,火氣從頭頂上冒了出來,“行了,直接說好嗎?”

  大管家苦著臉道:“酆都送來的款子剛夠……”

  令主終於炸毛了,他撐腰站著,襤褸的黑袍翩翩,沉默的樣子還是很令人恐懼的。半晌哼笑,“看來是存著心的想訛我一筆啊。既然如此,讓使者回去,把她們都留下。我魘都滿城千年光棍,還愁消化不掉兩個女人?再去問她們一遍,滾不滾,不滾就送到廣場犒賞三軍。本大王惡名在外,當我假的?敲詐到我頭上來了,瞎了她們的狗眼!”

  令主這回總算硬氣起來了,以前他就是太軟,乍聽很糟糕的聲望,其實性格溫和得像朏朏一樣。致使魘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稱霸剎土,甚至他頒布的法令,也常有妖敢罔顧。

  大管家挺起腰杆領命去辦,一路走一路振臂高呼,很快召集了十幾名黑衣偶人。開玩笑,撒野撒到人家地盤上來了,知道魘都從來沒這麼有錢過嗎?窮慣了倒無所謂,一旦庫房充盈,還沒焐熱轉眼又空了,這種落差誰受得了?

  一隊人凶神惡煞地去了,可惜個個長得都很好看,究竟能不能嚇唬住那些人,誰知道呢!

  他這樣處理,無方並未有任何疑議,只是眯眼遠眺天邊流雲,“我很好奇,鎢金十六城裡,你到底留了哪些東西做聘禮。”

  令主咽了口唾沫,發現婚變的警報其實還沒有解除。他支吾著說:“幾千年前的事了,有些城的城主都換了好幾任,我哪裡記得那麼清楚。反正你放心,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可能就那對血蠍還像點樣子。璃寬茶已經去剩下的十三城追繳了,等拿回來你自然知道。”

  她卻低頭沉吟,“那對血蠍年歲不小了啊……”

  令主說是,“比你還大點呢。不過這東西要修煉成精,需要常年吸收日月精華。觀滄海怕它們逃脫,把它們關在鐵盒裡幾千年不見天日,所以它們除了混吃等死,一點長進也沒有,最後只能被你拿去做藥引子。”

  她合什念了聲阿彌陀佛,“真造孽,早知道就不動它們了。”

  “不動它們,你能救你的好徒弟?”他笑了笑,轉過頭看向南方,喃喃道,“或者你不救他,他也死不了,我知道,他命硬著呢。”

  無方聽他這麼說,心下猶疑,料他也許知道些什麼。但又怕自己問了他又多心,便不言語,提起裙裾往石階上去了。

  幾次來去魘都,基本都是匆匆的。這次心境不同,第一次有了歸屬感,將來和他成親,必要住在這裡,這城池會是她今後千萬年的家。

  走在青石路上,一階一階走得分外仔細,好奇這些石階究竟是後來修築的,還是那兩根筷子的一部分?令主其實是個神奇的人,活得久了,神通廣大。滿身本事沒有用在邪路上,大不了搭個城池,捏一些泥人,他的心,依然像孩子一樣充滿童真。

  魘都很大……非常大,要走完可能需要一整天。她走得不疾不徐,他在身旁陪伴著,邀功似的說:“娘子,這裡的格局很不錯吧?當初我可是照著風水書上搭建的。你看那座樓,形狀是男性的像征,高大、雄壯、力拔山河,已經成為我都的圖騰……”

  其實他不說話,就是對溫情最好的保護。和他在一起,必須學會享受自己的精神世界,因為本來蠻好的情調,他一開口就全破壞了。

  她怨而不怒,所以語調還算輕柔,“你閉上嘴。”

  令主一愣,什麼意思?未婚妻是腹有詩書的姑娘,每一句話在他看來都有特定的含義。內容結合當下的語境,令主腦子裡又開始嗡嗡亂響,難道她要親他?

  一陣雀躍,雀躍過後就是無邊的緊張。他手足無措,怎麼辦,他連唇都哆嗦起來,但還是很體貼地說:“娘子你別動,我來就好了。”

  他憋住沒讓她看見臉,這時候親親的話,怕她找不見他的嘴,親到鼻子多尷尬!所以他決定自己主動一些,畢竟他是男人,男人耐摔打,就算第一次沒經驗也不害怕,反正她也是第一次……

  令主總是飽含謎一樣的自信,他舔了舔唇,斷定自己一定能給她一個美好的體驗。他把兩手放在她肩上,微風穿過破洞輕拂他的軀體,他覺得自己的心像楊柳一樣款擺起來,那種好事將近的幸福,讓他陶陶然。

  抽空設個結界,別讓外人看見,自己撅起了嘴,准備靠過去蓋章了。

  無方不知道他想干什麼,四周屏障高起,因為他心神不寧,結界壁那邊的樓閣微漾,如同隔著層水幕一般。她仰起頭問他:“你怎麼了?”

  令主噓了一聲,低沉暗啞的嗓音,聽上去很性感,“娘子,好好享受吧。”

  他越靠越近,無方的眼睛越張越大,因為那黑洞洞的帽兜蓋下來,仿佛要把她吞噬了。她悚然,“你要干什麼?”

  即便看不見,也有強烈的預感,她甚至能嗅見他的氣息,還有那種若有似無的丁香的味道。

  他做好了准備,一副要干大事的模樣,頭昏腦脹著預備親上去,這一親便確定關系,以後她就逃不掉了。令主勢如破竹,帶著必勝的信念來到她面前,然而還沒等他找到港灣,啪地一聲驟響,在他耳邊綻開了花。他驚呆了,發現臉上火辣辣地疼起來,她不滿他的磨蹭,賞了他一巴掌。

  令主捂著臉抽抽搭搭辯解,“我就是有點緊張……”

  她氣得跺腳,“白准,你應該去淨身!”

  他不太理解,糊裡糊塗問:“親一下還得洗澡嗎?”然後看見紅色的輕雲自她鬢邊而生,慢慢蔓延,覆蓋了她的整張臉。他啊了一聲,“娘子你真好看。”

  可是她嘴唇抿得緊緊的,深幽的眼眸裡逐漸凝起水霧,一晃便搖搖欲墜。

  令主驚惶失措,不明白自己挨了打,為什麼她還要哭。他想安慰她,手卻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只好撐著膝,彎下高高的身子審度她的表情,“娘子你好好說話,不要哭啊。為什麼生氣呢,是因為我的准備工作做得太長,你等不及了嗎?你說要淨身,那我現在就去,你別哭啊。”

  無方氣哽不已,自己還看不見他的臉,他卻要輕薄她,究竟把她當成什麼人了!她踹了他一腳,正踹在他的小腿上,他吃痛單足跳起來,她氣哼哼說:“你胸無點墨,連淨身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去你的泥潭裡玩泥巴去吧!”

  她奪過金鋼圈,奮力砸向結界。哐地一下,屏障破了個大口子,她化作一道虹飛身衝了出去。令主想撈她,沒撈著,只覺涼如清泉的畫帛從指間滑過,剩他一人對著豁口欲哭無淚。

  動靜太大,引來了大批偶人,他們站在四周,對令主的難過感同身受。

  魘後走了,他們離男女平衡的夢想又遠了一步。都怪令主,搞什麼飢餓營銷,這下好了,衣裳都被打爛了,看來魘後是下決心撕掉這衣冠禽獸的假面具了。女人在感情方面不喜歡競爭,相較之下她們更熱衷於自己成為競爭的目標。一下子蹦出來兩個對手,造成這個她覺得可有可無的男人一夕之間供不應求,就他?也配!

  偶人們愛莫能助,上期剛制造的才膝蓋高的小偶眼巴巴看著他,“爹爹啊,你要哭就哭吧。”

  好好的局面,他總有能耐弄得一團糟。他確實有點想哭了,凶殘地驅逐著:“去去,好好念書去,別像本大王似的……”胸無點墨,沒有文化。

  偶們帶著小偶走了,大管家作為璃寬之外的第二智囊,覺得有義務開解他一下。

  “主上,事情都已經解決了,等魘後氣消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令主站在風中,像一具哀傷的石像,“照柿,你知道什麼叫淨身嗎?”

  大管家怔了下,“淨身?閹割啊。中土皇帝身邊服侍的都是閹人,這樣可以防止他們攻克皇帝。”

  是這樣的說法嗎?反正八九不離十吧!令主聽後更加傷心了,有個學醫的未婚妻真不好,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唯獨不懂專業名詞,又在她面前露怯,結果把她氣走了。

  大管家覷了他一眼,“主上,您看要不要派人盯著爾是山?萬一魘後一氣之下離開剎土,那就麻煩了。”

  好在令主還算鎮定,他說:“不用,她托我的事還沒辦成呢,暫時她是不會走的。叫我傷心的是她想閹了我,最毒婦人心啊!你先去鏡海,帶人把周圍布置一下,明晚我就讓她見識見識什麼叫男人的魅力。她想閹我,隨便!只要她敢下手……”他嘿嘿笑起來,“好事就成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9 02:08 PM

第48章

  瞿如這個不靠譜的,看來真的跟著璃寬茶去鎢金剎土了。無方回到草廬,並沒有見到她的身影,只有朏朏一直臥在重席上,發現她進門,一蹦三跳竄進了她懷裡。

  屋裡很安靜,獨剩她一個人,有些冷清。以前她是不怕冷清的,在那個中土小城孤伶伶活了上百年,看著堆積的屍體慢慢腐朽,皮肉化成油脂,滲透進泥土裡,風雨和屍身腹部膨脹炸裂的聲響,是那個世界唯一的一點熱鬧。後來遇見瞿如,她固然毛躁,總算是個幫手。有時候無方經常耐性不足,惱起來恨不得趕她走。師徒鬧過別扭,她離家出走,但時間持續得不長,大不了一頓飯工夫,就又回來了。

  習慣了有人做伴,忽然一人獨處,她才知道原來自己也害怕寂寞。這時候反而能夠理解令主了,他和這穢土其實格格不入。沒有棲身之所,無法和妖魅為伍,又想活得光芒萬丈,人人聞風喪膽,只好自己造城,自己造人,自己當霸主。

  天色不早了,她才想起來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參禪。修行變得有一搭沒一搭,失去目標後,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給朏朏弄了點吃的,它不太愛吃五谷,砸吧了兩口,尾巴尖上又熒熒發亮。大概是想出去釣魚吧,繞著她走了好幾圈,她撫撫它的腦袋,說去吧,別走遠。

  點了一爐香,坐在案前虔心誦經。也許動了凡心,信仰便不純粹了,人坐在這裡,心思卻紛亂得很。以前入定,可以進入一個無我的世界,那世界一片蒼茫,沒有花草,也沒有生命,干干淨淨一塵不染。現在卻不行了,她在世界之外徘徊,越是發急,越是不得其門而入。

  要靜心啊,她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從頭再來,凝神靜氣,深深吐納。所處的環境逐漸褪去色彩,褪去影像。然後她看見自己身著明衣坐在蒲團上,兩道青芒繞身游走,魂魄竟與肉身分離了。她訝然,納罕之際聽見一個溫暖的聲音喚她,她仰頭看,半空中有金蓮隱現,圓光萬丈。光影重重中浮現出無數空行,中央足踏蓮花的,是許久未見的蓮師。

  她一喜,“師父游歷回來了?”

  雖然沒有正式入蓮師門下,但這些年她一直稱他師父。佛觀一滴水,八萬四千命,喝水尚且大慈大悲,一個稱呼而已,並不需要過多糾正。無方仍舊記得,當初是他渡化她,她才走出那座死城,走進南閻浮提。後來入天極城守塔,從醫行善,皆是因為心中有明燈,才沒有渾渾噩噩淪為凶煞。蓮師於她有再造之恩,他的初衷是普渡眾生,但對她來說意義遠非如此。

  她虔誠參拜,蓮座上的人低眉淺笑,寶相儼然。

  “本座游遍十方世界海,回來辦功德大會,發現你不在了,特來梵行剎土看你。”

  蓮師可能是所有佛中最接地氣的一位,說話不像別的佛那麼高深,因為曾經行走三千世界,他救過人也伏過惡,不會一味勸導從善。就如他常說的,佛渡可渡之人,至於不可渡者,亦不必心慈手軟。無方算是他認為可以點撥的,她也不負他的期望,伶俐有悟性,所以他贈她金鋼圈,願她有朝一日能修成正果。

  可是她現在這樣的處境,自己知道已經上不去吉祥山了。世界微塵,沒有一樣是佛看不穿的,所以她也不必隱瞞,摘下金鋼圈,雙手承托敬獻上去,“九百年前我向師父發願,總有一天要入越量宮,當空行母。九百年後的今天,我想我的宏願無法實現了,我很慚愧,令師父失望。當年師父贈我的金鋼圈,我沒有資格再留在身邊,現在歸還師父,了結這段前緣。”

  圓光裡的蓮師並不顯得驚訝,他說:“今日種種因,皆是明日果。我要你明心見性,可惜你還是做不到。這紅塵三千,果然是你想要的嗎?”

  是不是她想要,不由她決定了。她低頭輕嘆:“我與人有了婚約。”

  蓮師的眉幾不可見地一挑,“這事本座早就知道,但還是勸你深思,沒有今日喜,便無他日怖,現在回頭,尚且來得及。”

  她卻說不,“道理我都懂,但已經來不及了。我修行短短千年,有些事終究勘不破。當初師父在檀香木墳場修行,以屍為座,以屍布為衣,克服逆境才得諸成就。我想我也需要磨礪,若有造化,說不定某一天便超脫了。”復向上呈獻,“請師父收回金鋼圈,我人在穢土,長久下去會玷污了它。讓它跟隨師父回鎢金剎土,交給另一位有緣人吧。”

  蓮師不大喜歡她一言不合就要還東西的做法,抽出一手輕輕擺了下,“贈你的東西本座沒說收回,便還是你的。你說得對,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大成就,你有心入紅塵,是你的選擇,我不便為你做主。但你記住,緣有許多種,有的緣生善,有的緣生孽,一旦沾染,便無路可退。”

  其實佛說和醫者囑咐病患,有時候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說得嚴重一些,嚇掉你的三魂七魄,最後結果卻未必那麼壞。無方總有僥幸心理,她想起令主,和他糾纏在一起,最大的悲劇大概就是被他同化,像他一樣越來越傻吧。

  她輕吁一口氣,說是,“我自己的選擇,至死不悔。”

  半空中的蓮師沉默了下,良久才道:“過去千年,你是本座渡化的最有慧根者,中途放棄實在可惜。本座是惜才啊……罷了,命盤如江山,不破亦不立。去經歷一番,對你也不算壞事。金鋼圈仍舊交你保存,送出去的東西又收回來,豈不讓人笑我小氣……”咳嗽一聲,下令眾空行母,“路遠迢迢白跑一趟,算了,回去吧。”

  無方心頭一松,果然還是她以前認識的蓮師,亮相的排場很大很豪華,說過幾句禪機後就要原形畢露。當然露餡之時,就是飄然而去的前兆。他要走,她起身叫住他,“師父,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蓮師別過去的身子又轉了回來,“何事?”

  她合什求教,“我與白准的姻緣,可能善終?”

  蓮師半闔的眼中流淌出佛法無邊,“天機不可泄露,你也修行千年了,不要問這麼幼稚的問題。”

  她囁嚅了下,“我想求個心安。”

  “心既無安放之處,你還成個什麼親?本座常感慨人在五行中,掙不脫七情六欲的束縛。潛心指引你,結果你也同人一樣,看來緣生緣滅果然皆有定數,非人力能扭轉。”

  他說得模棱兩可,無方只能自己消化。見龐大的隊伍重新挪動起來,她又叫了聲,“師父,弟子還有個問題。”

  蓮師嗯了聲,“你還沒完了?有問題能不能一口氣問完?”

  她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弟子就是想再問一下,我在天極城收的徒弟現在身在何處。我與令主入酆都查過墮落生冊,並沒有找到他的下落,他還活著嗎?我與他的這番際遇,日後可會有果報?”

  這次真的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蓮師思忖一下,挑了最簡單的一個回答,“活著,其他的無可奉告。既然你已准備入世,一切都要你自己去經歷。下次不要隨便翻看墮落生冊了,超出你能力所及的事不做為好。”說著長長嘆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本座就知道,嫁個上道的能助你脫胎換骨,嫁個不上道的,你就只能和他一起玩泥巴了。”

  蓮師的尾音尚在空中裊裊,法相早已消失了。所以總結一下他此來的目的,大概就是想勸她放棄。修行中最容易拖後腿的無非愛情,人能受得住外在的錘煉和打擊,獨獨經受不住內心的業障。心若不動,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愛恨貪痴,可惜她定力不夠,掙扎再三還是沉淪了。

  她存在在世間,對任何人都交代得過去,唯獨對自己,不敢直面。現在話已然出口,便一心一意走下去吧!爐中的香滅了,她沒有再添,裹著明衣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天氣很好,她的草廬陸續開始有病患光顧。妖和人一樣會生病,不過病因玄異些,她忙了一上午,中間令主給她送了頓飯,倚在門口衝來往的病人殷情介紹:“噯你知道嗎,靈醫是本大王的娘子。”

  妖魅們自然要讓他面子,誠惶誠恐地拱手:“恭喜恭喜……失敬失敬……”

  令主得意極了,高興地說:“好好修煉,總有一天你們也會遇上好姻緣的。”

  他在這裡打岔,弄得無方定不下心來。送走一只被地狼咬傷的鶴妖,她終於不耐煩了,“你走好嗎,別打攪我工作。”

  令主並不情願,“我沒有打攪你啊,和大家介紹一下,就沒人敢來找你麻煩了。”

  她無可奈何,“沒有人找我麻煩,找麻煩的從來只有你。”

  令主覺得自己是無辜的,但她既然不滿,自己就得反省一下,是不是無意間給她造成了困擾。他落寞地站了會兒,“那你吃飯好嗎,菜都快涼了。”

  無方免不得心念一動,遙想以前,每次做了飯都得和瞿如搶著吃,下筷慢了就沒她的份,這還是第一次享受有人送飯的待遇呢。可是嘴上不能松動,令主太容易膨脹,誇了他,又是無盡的麻煩。

  她臉上淡淡的,“我這裡有吃的,你不必費心。快回去吧,今夜紅蓮就開了,不需要提前准備一下嗎?”

  令主說:“東西都是現成的,尺子我早就帶好了,沒別的可准備了,我再陪你一會兒……”

  她煩躁起來,“我忙得很,不要你陪。走走走,別在這裡給我添亂。”

  令主被她趕出了門,站在院子裡說:“我也看病行嗎?你昨天說給我淨身,總得先例行檢查……哎呀……”話沒說完,就被裡面飛出來的杯子砸中了。沒辦法,吸了吸鼻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屋裡的人目送那背影,不由笑起來。以前總覺得男人必得殺伐決斷才受女人喜歡,結果她遇上的竟是這樣的。雖然到現在還是看不見他的臉,但自己的心,自己清清楚楚知道。退一萬步,就算今生都不能窺破,大概也會無怨無悔,畢竟讓她一點一點喜歡上的,終究是這個人。

  從醫廬回到魘都的令主,開始為今晚的初見精心打扮自己。縱然他豐神俊朗,美貌無雙,必要的烘托還是不可或缺的。他抿頭,將零散的發一絲不苟攏到耳後,從鞋櫃裡翻找出最精美的靴子,最後披上了他的大紅袍。

  結實的胸肌在眾偶眼中閃耀,他站在台階高處,自信猶如天神降世。大管家抱著賬冊,以敬仰的眼神仰望他,“主上這就要出發了嗎?”

  令主點頭,“本大王先行一步,接魘後的抬輦預備好,等天一黑就帶她到鏡海來找我。記住,方圓兩百由旬內不許任何活物出沒,我不希望好事被打斷。一萬年才等到這一次機會,如果壞了事,我可能會忍不住殺人的。”

  大管家連連道是,這不光是他一個人的事,更關系到整個魘都偶人的終身幸福,所以大家盡心盡力,絕不敢有半點懈怠。

  令主心滿意足,揚袖飛了出去,像一塊被風吹走的紅綢,飄逸地消失在了視線盡頭。大管家回身看眾人,“諸位,離天黑還有兩個時辰,一定要萬分小心的,安全的,將魘後送到中陰鏡海。”

  偶人們得令,重新燃起了不久前婚禮當天的熱情,眾志成城出魘都,一頂玲瓏小輿在肩頭顛蕩,四圍琉璃脆響,響出了幸福的曲調。

  這次大管家親自出馬,抵達草廬後站在院外輕聲細語喚魘後,“時候差不多了,屬下等送魘後前往鏡海。”

  草廬裡半天沒有動靜,候在外面的偶人面面相覷。正預備衝進去一看究竟,麗人從屋裡走了出來——

  步步生蓮,一點都不誇張。那光潔的玉足上未著鞋履,些些豐腴的足弓輕俏踏來,連路開滿了繁花。泥星不沾,如佛般聖潔,腳腕上紅線一縷束著銀鈴,帶起陣陣清音。魘後法相莊嚴,微風中烏發飛揚。

  世上有種美,是不容逼視的美,偶人們俯身下去,肩頭微微一沉,魘後已經端坐輿中。琉璃珠簾搖曳,她的臉在光影交錯中隱現。大管家抬手擊掌,暮色漸起的曠野上,一隊人馬颯踏而過——從爾是山到中陰鏡海,需要花上一點時間。

  肩輿行得飛快,兩旁景致在眼梢呼嘯倒退,因為知道是去會見他,無方心裡並不害怕,微有些緊張而已。

  她以前聽說過,鏡海是亡靈必經的一片海,立於海上,得見前世今生。曾經的經歷再次浮現,那一瞬產生的念頭,決定渡海後的去向。所以鏡海就如秦廣王殿裡的孽鏡台,不同之處在於孽鏡台前無好人,而中陰鏡海照一切善惡。

  不知他怎麼找到這個好地方,她隱約聽見風聲在山脊呼號,紅蓮吸足陰氣才會盛開,盛開的時節海上是沒有中陰身的,正適合養偶。設想一下,滾得滿身泥漿的令主坐在岸上和稀泥,是怎樣一幅辣眼的畫面,縱然如此,她來前還是打扮了自己……他要照著她的樣子捏女偶,她希望自己在他眼裡是完美的,起碼不要讓他失望。

  陰氣過盛的地方,總不乏詭譎和光怪陸離。天徹底黑下來了,這裡沒有地光,沒有極光,甚至連星辰都沒有。無方夜間的視力雖好,但有一程也辨不清方向。終於聽見大管家說“到了”,穿過極黑的通道,前面豁然開朗。肩輿停在漫天紅光下的鏡海入口,大管家拱手,“屬下等送魘後到此,剩下的路,請魘後獨自前往。”

  地上厚厚的氈毯向前延伸,鋪就一條寬坦大道,她心下好笑,那個二傻子又在犯糊塗了,不過他哄她開心倒確實有一套。

  她慢慢向前走,毛氈的紋理印在腳底,有種鈍痛酥麻的感覺。漸漸行至盡頭,還未做好准備,忽然一片花海撞進眼裡來。她詫然,狠狠吸了口氣,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蓮,花瓣鮮紅如血,花葉薄如蟬翼。每一朵蓮的中央都有沉睡的嬰孩,粉雕玉琢,全是令主的傑作。

  她蹲在水邊一面嘆息,一面欣賞泥胎。五官和肢體如此精致,果真巧奪天工。令主看上去傻乎乎的,沒想到手藝了得……想起令主,才發現來後還沒見過他。

  起身四下尋找,滿眼錯落的紅蓮綿延千裡。耳畔有簌簌的,花開的聲響,她調轉視線,在離岸百步的水面上發現了一個背影——濃密的發垂委在背後,因發質奇佳,蓮火映照下發出如蜜的光。袍子松垮,交領滑到臂彎,順勢露出一邊潔白的肩頭,他了扭個銷魂的姿勢,側身坐在最大的那朵紅蓮上。

  如此誘人的出場,真叫人既驚且嘆。無方猜他又要搞花樣,向前蹉了半步,“你的腰不酸嗎?”

  他終於扭過身來,卻不是她想像中的有頭無臉。只見耳上雙環灼灼,頸間刺青昭彰,衝著目瞪口呆的未婚妻風情萬種地一笑,“娘子,滿意你看到的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9 11:27 PM

第49章

  無方無數次拼湊過他的五官,零零散散相加,心裡明白會是怎樣一副見之忘俗的長相。

  然而再多的臆想,都只在腦力所能及的範疇。她料他俊逸、健朗、充滿力量,但從未想到他的全貌,竟然會這樣令人惶惑不安。

  對,就是惶惑不安,因為她找不到別的詞彙,能更加貼切地形容她此刻的感受。本來男人再俊能如何,不過一個鼻子兩個眼睛,但他的眉眼,卻長到了極致。

  你見過壁畫上的神眾嗎?濃墨重彩,富麗堂皇。要不是舉手投足間有股不正經的調調,令主大概就與畫像上一般無二了。

  他看上去至多二十來歲,有如畫的臉龐,抒情詩式的風骨。他纓穗束發,臂飾寶釧,半邊頸項上的刺青繁復而鮮明,順著白淨的皮膚蜿蜒而下,如龍似虎覆住了右面臂膀。半裸的身軀斜倚,因為沾過水,水珠在虯結的肌理間流淌,從胸口一直滑進腰腹……見她看得痴痴,拿手一抹一彈,挑撻的意味躍然紙上。

  冰涼的一點水珠穿雲破霧落在她唇上,無方才回過神來,臉頰上立刻轟轟烈烈一片滾燙。當初他忽然出現,揚言要娶她時,她料定他又老又醜,也許面癱,也許已經出現早期中風症狀。後來時不時窺見冰山一角,她推翻過想法,但絕沒有想到他是如此一副鮮嫩模樣。他真的一萬歲了嗎?她見過一萬歲的老龜,早就已經老得不成龜樣。他這一萬年是怎麼保養的?黑袍遮身,是為了抵御風吹日曬,還是因為長得不夠凶惡,怕鎮不住剎土諸妖?

  她滿腹狐疑,那朵巨大的紅蓮搖曳而來,停在了她面前。紅蓮上的令主很溫馴地把腦袋枕在她肩上,“麓姬帶去的偶被你摸遍了,我說我身上每個部位都比他強,沒騙你吧?”等了一會兒等不來她的附和,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一氣之下開始動手解他的大褲衩,“你居然不相信?不信我們就來量一量!”

  所以長得好看有什麼用,腦子沒跟上長相,果然令主還是原來的令主。

  她慌忙拽住他的手,“別……你又想干什麼?”

  他說脫褲子啊,“雖然我沒有和自己的偶人論長短的習慣,但為了讓娘子全面了解我,我什麼都可以讓你看。”

  這一露,可真的露得徹底了。她用力壓住了他的手,原本還在慶幸自己終於看見他的臉,終於對自己的感情有了交代,但被他這麼一鬧,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力氣大,很固執地搶奪,她簡直有些壓制不住了,只得惱火地呵斥他,“世上怎麼有你這樣的人,當著姑娘的面脫褲子!”

  他眨了眨秀而長的眼睛,靦著臉訕笑,“你又不是外人,早晚要看見的。”

  如果他還是那個穿著黑袍,面目不詳的令主,她至多覺得他傻。現在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表情都落進她眼裡,這份傻就變成了處心積慮,一分生動就是一分心機。

  她局促不已,視線不知該停留在哪裡,飄忽閃避著:“不許耍無賴,你再不收斂,我就走了。”

  他說別,“咱們商量好了的,要給金累捏女偶呢,你這一走,女偶還捏不捏?紅蓮謝得快,泥胎養不夠四十九天,出來是個殘疾。就算你想通了,明晚再來也來不及了。”說著撐起兩臂跪在紅蓮上,流利的身體線條,看上去像一只蓄勢待發的豹子。探過來,幾乎和她面貼面,“娘子,我袍子都脫了,你仔細看看,看見我的臉了嗎?”

  他苦心經營了幾個月的心理暗示,今天就要見真章了。每一次在她面前刷存在感,什麼時機多少劑量,他都有一本賬。就得慢慢累積,潛移默化,等她自己都認同了,最後一擊即中,不愛也得愛。

  令主眨眨眼,再眨眨眼,纖長的眼睫羽毛似的刮到她臉上。怎麼樣,天怒人怨吧?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長得這麼好看!反差萌這種東西,向來屢試不爽,就算鎮定如靈醫,這刻也把持不住了吧?

  快說看見了,承認後就可以作深入了解了。令主簡直有些迫不及待,“看我的眼睛,看我的鼻子還有嘴……”然後微微偏過頭,拿手指了指眼尾,“看見沒有,我這兒還有一顆淚痣,是不是很妖嬈,兼具梨花般淡淡的憂傷?”

  他分明窺見了她眼中的驚艷,那種光是藏不住的,尤其感情濃到一定程度,令主覺得自己能夠看穿她的心。況且露不露臉這種事,自己絕對有自主權。他已經毫無保留,她要是再看不見,那她一定是裝的。

  他轉動腦袋,幫助她全方位了解他的長相。他們那一族,化成人形後都這麼美,令主認為自己更是族中翹楚。當初他降生時,長老們曾一致驚嘆,“從來沒有一個孩子能像阿准這麼漂亮”。他不是那種孔武起來就忽略五官的,他有女人喜歡的強健的體魄,更有女人痴迷的,精致魅惑的臉龐。

  他准備好了未婚妻為他神魂顛倒,正暢想她拜倒在他大褲衩下的景像,卻聽見了令他難以置信的話——

  她說:“白准,為什麼你只有腦袋沒有臉?”

  令主愣住了,忽然驚恐萬狀,“怎麼可能!娘子你是不是失明了?”

  無方慢慢搖頭,很為難的樣子,“花瓣上的每一道脈絡我都看得清楚,獨獨看不見你的臉。你不脫還好,脫了有點恐怖。”

  令主說不,他明明已經把臉上的屏障撤掉了,難道他的法術失靈了?他不相信,拉起她的手壓在自己臉頰上,“你摸摸,我有臉的。不單有,還相當勻停明媚呢。”

  無方強忍羞怯,在那光致致的臉上摸了兩把,“摸得著看不見啊,所以我還沒喜歡上你。”

  令主發現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照這態勢,他恐怕沒機會洞房了。

  他幾乎絕望,“你是不是把我當傻子了?前幾次我都控制得當,這次全露你卻說看不見,分明是有意刁難!”

  結果就是這一句話,印證了無方乍然蹦出來的猜想。

  他果然動了手腳,所謂的真心才能看破他的真容,也是他設的一個套。這老東西怎麼會這麼壞,以前她總把他當傻子,原來自作聰明的是她自己。他是又精又刁鑽,今天露一點,明天再露一點,全是他放長線釣大魚的好算盤。

  她氣得要命,雙手一推,把他推得仰在了花蕊上,“你才是把我當傻子呢,騙了我這麼久,藏頭露尾裝模作樣,別以為我不敢打你。”

  她衝他舉起拳,作勢揮了兩下。令主呆呆的,才發現剛才說漏嘴,被她識穿了。

  他一口氣上不來,頹然躺倒下去,捂住臉哀嚎:“怎麼會這樣!如此天衣無縫的部署……”在最重要的節骨眼上竟功虧一簣了。不過他從指縫裡偷偷看了未婚妻一眼,她似乎並不真的生氣,只是有點不滿,憤然瞪著他。

  她當然舍不得打他,他對自己有信心。想了想重新振作起來,兩手向後斜撐,勾著脖子,袒著精壯的胸膛,目光迷離地望向她,“娘子,那些都是小事,別放在心上,重要的是我們兩個很相配。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當我得知你從森羅城拿走了我的聘禮,我就意識到,我之所以活了一萬年,全是為了等到你啊。”

  他開始說好話,肉麻段位之高超,可以和他捏偶人的水准成正比。無方臉上不屑,其實心裡終歸踏實了。就像你點了一道菜,如果這道菜色香味俱佳,那當然再好不過。但如果口味尚可,形狀差點,也不能倒了,至多閉上眼吃下去吧。

  她不說話,他便來糾纏她,試探著在她手上碰一下,見她不反對,又在她耳垂上捏了下。

  無方被他撩紅了臉,故作鎮定地蹙眉,“你先把衣裳穿上行嗎?”

  令主精心設計的橋段又被潑了一盆冷水,負氣地拽了拽領子,坐在蕊上生悶氣。海底的蓮火映在他眼眸,這臉雖然無懈可擊,可還是讓無方覺得不習慣。

  她居然有點想念那個沒臉的令主,那時候傻得渾然天成,不像現在讓她暈頭轉向摸不著門道。這臉不是好臉,有令人沉迷的魔力,看久了覺得什麼都是小事,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令主快速調整了心態,認為得給她一點時間讓她慢慢適應。他向她伸出手,“娘子,過來。”

  無方撇嘴,挑眼他用詞不當,仿佛在喚一條狗。

  她毫無反應,令主憋屈不已,只得換了個委婉的語調,“這蓮花夠大,可以容納兩個人隨便戲耍……娘子你到我懷裡來好麼,讓我抱抱你好麼?”

  心在胸膛裡直打顫,既熟悉又陌生的令主,讓無方感覺前所未有的緊張。

  其實緊張也是互通的,令主撤了萬年的障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要不是為了贏得未婚妻的芳心,他才不會這麼干。一個人在黑暗處呆久了,會懼怕看到光明,那件黑袍像他的保護殼,殼沒了,差不多和赤條條一樣。

  他把兩手平攤在她面前,充滿誘惑的嗓音,低低說:“到我身邊來,別怕。”

  她咬著唇,終於還是把手放在他掌心。他握住了,輕輕一拽,她翩然而至。赤足踏在蓮上,不污不垢,不著浮華,那樣子真像菩薩。

  令主感動得想哭,一把抱住了她的腿,“還好我下手得早,否則你入了佛門,我上哪裡討媳婦去!”

  她垂眼無奈地看他,他在慶幸,她卻永遠和正果失之交臂了。

  海上夜風習習,腳下紅蓮搖曳。放眼遠眺,一朵朵的蓮,一簇簇的火,交織出奇異的畫面。就像令主的不可測,誰會想到這麼美的花海,凋謝後是中陰身必經的關隘。腐朽的,晦暗的人群從海面上走過,那景像大概就像修羅地獄吧!

  不過蓮上小兒是真可愛,現在身長還不足一尺,握著小拳,掙踢著小腳,看得無方心頭溫情湧動。

  “他們會隨花盤長大,四十九天之後差不多就是三歲的孩子大小。到時候偶們會來采摘他們,拿兩個大筐裝著,用扁擔挑回魘都。”令主笑道,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是不是很好玩?你要是願意,可以跟著一塊兒來清點。”

  她應了聲,探頭往下看,“傳說鏡海能回顧前世今生,我這樣的人,有前世嗎?”

  她想應當是沒有的,她不入生死卷,不在五行中,來和去可能只是老天的心念一動,根本沒有根底可追究。

  水面微漾,水底火光熊熊,鏡像逐漸凝聚,出乎預料地,她竟然看見了那個中土小城。街市和樓台還和原來一樣,不同之處是人都活著,男女老幼,熙熙攘攘,是她還未形成時的場景。

  她心裡納罕,再想看,一雙溫暖的手移過來,覆在她眼睛上。令主說:“這裡是中陰身懺悔的地方,你不該看,看了對你沒有好處。”

  她茫然回過身來,“你追尋過你的前世嗎?”

  令主一怔,這鏡海對他來說就是一面大鏡子,“我只能看見我的本尊,上根大器①,英姿颯爽。”物種與物種之間的審美不同,令主眼裡的自己,原形照樣橫掃同族。

  無方悵然,一手托腮,崴身倚在花瓣上,“生和死只有一線之隔,那些中陰身的一輩子到這裡才算終結,偶人的一生卻從這裡開始。”

  令主一笑,“娘子說話太有禪意了,今天我們不談中陰身,只談偶人。我克扣一點尺寸造就了他們,回頭捏女偶,也只能照著你的模樣捏個大概。”

  她不解,“為什麼?”

  他目光流轉,如水一樣淌過她的臉龐,“因為你太好看,我怕自己手藝不精,捏不出你億兆分之一的神韻。”

  無方訝然,令主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女孩子到底還是吃這套的,她低下頭,圓潤的耳垂染上一層霞光,慢慢有了兒女情長的況味。

  令主忍不住了,他搓著手道:“如此美景如此夜,娘子,讓我們來感受一下……”

  她抬起頭,“感受什麼?”

  看著那雙清澈的眼眸,令主忽然說不出真實想法了。他有些猶豫,“那個……為了精准地捏出女偶,我得先熱熱手。”

  她知道他的意思,羞怯地說等等,從袖中抽出一個畫軸展開,放到他面前,“我來前繪制的,尺寸也粗略量過了,供你參詳。”

  令主盯著畫上極簡的線條,無法接受,結結巴巴說:“我看……看見冷冰冰的數字就頭暈。我比較喜歡實地丈量,既然你在這裡,為什麼還要這麼麻煩……”後面的話難以表述,干脆伸手捧住了她的臉。手指游移過去,一面驚嘆於肌理的細膩,一面脫口而出,“你要是害臊,我可以把眼睛蒙上……”

  結果她當真了,立刻抬手解下頭上絛子,長發一瞬傾瀉而下。還沒等令主看夠,探手過來,一不做二不休地綁住了他的眼睛。

  那絲絛是她早前替鹿童子看病,他留下作為診金贈送給她的。用山蜘蛛的絲織就,金絲回文飾邊,止血有奇效。不過她常用來束發,所以一直隨身攜帶,既然他這樣提議,那就再好不過了。

  錦繡華美的絲帶,和浮誇的令主相得益彰。他被蒙住了眼,有點慌,“其實我覺得……視力受阻,判斷會受影響。”

  她不理會他,將手壓在他手背上,輕輕向下帶,帶到玲瓏的美人骨上,“女人和男人不同,這裡瘦削,更突出些。你捏時要注意,平了便不像女人了……”

  看不見,觸覺變得尤其敏銳。令主小鹿亂撞,頭昏腦漲地抖機靈,“這個我知道,就是琵琶骨。用刑的時候鐵鉤從這裡穿過去,能叫人武功盡廢,所以也叫鎖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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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上根大器:佛家語。具上等根器者。亦泛指天資、才能極高的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9 11:34 PM

第50章

  他這一說,無方隱隱感覺到疼痛。此情此景談論這個真的合適嗎?所以令主這人奇就奇在這裡,他可以精心營造氣氛,也可以三言兩語讓人好感敗盡。她得學會不和他計較,計較下來無非把他痛揍一頓,到時候又哭又喊,她還是拿他沒辦法。

  她吸了口氣,“令主淵博,連這麼冷門的學問都知道。”

  令主不好意思地笑笑,“哪裡哪裡,男人一般都比較喜歡武俠類的東西。不瞞你說,我曾經想學俠士快意江湖,可惜到最後沒掙來什麼好名聲。奇怪,當初我弄死了九妖十三鬼,照理說是為民除害了,可不知道為什麼,剎土上的妖還是喜歡在背後抹黑我。”

  她隨口敷衍他,“因為他們都把你當成假想敵了。”

  令主恍然大悟,只有夠優秀的人才有資格成為假想敵,一拍大腿,“娘子果然冰雪聰明!”

  現在可以繼續了嗎?她把他的手從頸項移到肩頭,然後是整條臂膀。

  “希望令主仔細留意,機會只此一次,再沒有第二次了。”

  令主立刻閉上了嘴,她的意思他明白,趁著現在她還情願,好好感受一把,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把時間浪費在扯閑篇上不值得,這種事對她來說相當吃虧,畢竟還沒有成親,她能做到這步,簡直大仁大義。

  還好還好,令主慶幸不已,虧他想出了這麼好的辦法,否則就算露了臉,也未必能同她親近。她太正派了,正派的未婚妻多令人哀傷啊。想當初守燈小仙就是先和別人上了車,才回過頭來悔婚的。如果無方有她一半開放,以他的手段,早就攻克她了。

  不過能正大光明揩油,想起來就好高興。可惜看不見,絲帶下的眼睛努力張大,不知那東西是什麼質地,居然怎麼看都看不穿。

  他能感覺到她緊繃的線條,肌肉微微顫抖著,極其緊張。其實兩下裡沉默,他也非常不安,畢竟他深深喜歡她,簡直成了一種信仰。從剛開始的敬若神明,到後來的想入非非,經過了不短不簡單的一番轉變。越喜歡越渴望,甚至在對著乾坤鏡觀摩學習的時候,眼前浮現的也是她溫柔的眼眸和曼妙的身姿。

  眼下這情節不久之前在金鋼圈裡上演過,只是換了角色而已。原來摸與被摸,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體驗。令主有點害羞,聽見自己匆促的氣息,在這靜謐的夜裡被擴散得老大。

  他的手在翻山越嶺,每一個指節,每一寸肌理細細審度。她的身軀是世間最完美的傑作,他得好好控制,不能讓滿腦子綺念破壞這份聖潔——雖然他很想直接玷污她。於是令主一臉肅穆,正襟危坐,然而骨頭發軟,仿佛已經支撐不住了,好想帶著她一起躺倒。

  “娘子……”他嘴唇亂哆嗦,“胳膊已經量完了,可以換別的地方了。”

  他的視線受阻,無方知道他看不見,便在緋色的夜裡盡情紅了臉。

  心跳得雜亂無章,她只記得當初被道士追趕逃命時,才有過這樣的體驗。他說他是踏火而生的,所以所到之處電光火石,引發混戰。她在他指尖瑟縮,他大概感覺到了,微微抽回手,那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手指和她拉開了兩寸距離。她死命地盯著,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把她投進火堆裡。

  她也不知道怎麼稀裡糊塗走到這一步,功德積攢到最後,把自己賠進去了,聽上去實在不可思議。可是人到一個階段,就有一個階段的風景。還是蓮師透徹,他說跟了白准得和他一塊兒玩泥巴,她的宿命就是這樣的吧。

  她咬咬牙,橫下心,牽引他的手,覆蓋在徐隆漸起那一處。愚蠢的令主大概沒想到幸福會突然降臨,滿臉呆滯,“這是啥?”一面問,一面了捏兩下。

  她惱羞成怒,“白准,你不要裝糊塗!”

  細細揣摩了一圈的令主終於反應過來,很是驚惶,但手卻舍不得縮回來,保持著那個尷尬的姿勢,結結巴巴說:“娘……娘……娘……”

  無方好想賞他一個大嘴巴,“我不是你娘!”

  他終於緩過勁來,“我太激動了,娘子……”

  這時候最好別說話,多說一句就多一點尷尬。她伸手把他的嘴也捂住了,感覺到他熟能生巧,感覺到如火的掌又開始慢慢游走,她知道這個白痴是不嫁也得嫁了。

  令主專心致志的時候,會給人一種奇異的感覺。先前他目光如電,她總不敢仔細打量他。現在他被蒙住了雙眼,趺坐蓮上,紅衣如火,佛印煌煌,那妖而莊嚴的樣子,像大徹大悟後的魔。她終於可以不必自矜,好好審視他了。

  他有長長的眉,棱角分明,斜飛入鬢。他的眸,當初曾給她不小的震撼。那深幽的,滿池碎芒迸散的眼瞳,是她見過最美的金輪。他的鼻子,他的嘴……她到底還是移開手,絲帶下鼻如懸膽,唇含朱丹,唇瓣輪廓那麼豐潤,他不是個薄情的人啊。

  美麗的夜,會催發滿腹柔情。令主覺得捏不捏泥人都是後話,他把手挪到她肩上,輕輕往懷裡帶,緊緊抱住了她。

  未婚妻的身形雖高挑,但還是略顯瘦弱。他安撫式的,輕柔地撫摩她的背。那蝴蝶骨伶仃凸起,令主認定她之前一定過得很艱辛,心口驟痛起來。

  她把手心貼在他坦露的前胸,聽著他隆隆的心跳,莫名安心。人總有惰性,疏懶了,松懈了,就不想再動了。奇怪,似乎這樣貼著已經不夠,她唾棄自己的貪婪,但還是悄悄伸出手,環住了他的腰。

  令主的腰身曲線是無懈可擊的,她面紅耳赤地想。她從醫,對人形的身軀有較高的審美標准。令主的腰腹沒有一絲贅肉,她很難想像,一向隨波逐流的令主,怎麼會有那份閑心管理自己的身材。

  “你除了捏偶,還做別的體力活兒嗎?”她輕聲問,幾乎是氣音,害怕打破這刻的寧靜。

  令主微微垂首,一邊臉頰貼著她的額頭,姿勢相當溫情。他說:“娘子,你是不是垂涎我風流的身段?魘都以北有萬頃良田,早前我沒事干了就去犁地,後來偶人多起來,不必我親力親為,我就找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奔跑——脫光了跑。極力舒展身體,每天跑上幾百由旬,這腰腹的力量,展示出來你都怕。”

  因為他有璃寬茶這個半瓶醋的行家作指導,璃寬說男人什麼都可以不好,唯獨不能腰不好。一段幸福的感情,全都系在這根腰上,只有腰好,才能過上美滋滋的夫妻生活。他還記得當初是如何加強鍛煉的,那時正值和守燈小仙的婚期臨近,他天天兩頭夠著木樁,璃寬茶在他腰上栓十桶水,他就那麼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好羞恥,但是非常管用。後來守燈小仙和人私奔了,他傷心了兩天,鍛煉就不那麼密集了,改成長跑。長跑其實是最適合他的運動,拋棄束縛,撒開四肢,任狂風從襠下猛烈穿過。涼快是涼快了點,但獸的形態和人不同,不會那麼不方便,也不擔心砸到或者磨破。

  長期鍛煉,他喜歡奔跑,腰部越來越緊實。璃寬和他顯擺他的成果,露出壁壘分明的腹肌時,他別過臉嗤地一笑。腹肌有什麼了不起,他有鮫人線,還能拿腰砸核桃,他能嗎?

  煉腰千日,用腰一時,他的力量蓄勢待發。她如此脈脈溫情地回饋他的愛,他怎麼能不讓她滿意?所以只要未婚妻願意嘗試,讓她哭爹喊娘絕對不是空話,他說到做到。

  可是他不加掩飾的描述,卻讓無方哭笑不得。脫光了跑……那畫面太美她不敢想。為什麼這樣上佳的長相,智力卻缺斤短兩呢。害她好糾結,想與他訴一訴衷腸,又怕他蹦出莫名其妙的話來,滅了她的好興致。

  她認命了,破罐子破摔式的感慨:“白准,如果你不說話,可能早就娶到媳婦了。”

  令主消化不了,“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覺得我不好?我為人謙虛,誠實可靠,從來不耍花槍……”

  她簡直要大笑,不耍花槍?他?是誰一次又一次被她識穿?他根本不是不會,是沒有那個腦子維持罷了。當初雪頓山下璃寬茶給他作出場介紹,說他人狠話不多,她險些信了。誰知越相處,越看出他的短板來。他哪裡是什麼人狠話不多,明明是人蠢話還多。

  她牽過那華麗的紅袍子,蓋住了他裸露的胸膛,“我問你,除了障面,你還有別的事瞞騙我嗎?”

  令主遲疑片刻,想起金累有點心虛,但立刻決定狡賴,“絕對沒有。”又諂媚地笑笑,“娘子你太聰明,我在你面前玩花樣,豈不是自尋死路嗎。”

  也是,無方放心了,他的那點小奸小壞不傷原則,無非發現得晚一點,最終還是瞞不住她的。

  夜涼了,中陰鏡海是亡魂的樂土,較之剎土別的地方更陰冷。無方是煞,本來也不畏寒,但今天不知怎麼,特別怕冷。也許是以前沒有依靠,冷不冷沒有人關心。現在有了他,她便嬌氣起來,反正他會安慰她。

  她往他懷裡縮了縮,重新圈起他的腰。本來應該是她供他做模板的,結果調轉過來,她眷戀那手感,摸上癮了。

  他氣息綿密,感覺她的手指蠕蠕劃過去,移到哪裡哪裡就起栗。令主心慌氣短,覺得今天多少應該發生點什麼。這麼好的機會,鏡海上除了還沒睜眼的泥胎,沒有外人,要是錯過了,事後肯定會被璃寬茶笑死。

  剛才那蘭胸,想起來便讓他酥倒。他雖然是胎生,但母親生下他即離世了,他們這族母子是不能共存的。從骨子裡來說,對那裡的眷戀是天性,但更知道一旦她容許他碰觸,就是認可他們的關系了。令主大多時候糊塗,本能這種東西畢竟沒有喪失。情生愛,也生欲,未婚妻都這麼抱著他了,他再無動於衷,豈不該天打雷劈?

  他羞答答的,“娘子,你迷戀我的肉體嗎?我可以借你玩一下。為了公平起見,我們交換好了,這樣就算歃血為盟,你看怎麼樣?”

  無方不知道他又在盤算什麼,“可以說清楚嗎?”

  令主呃了聲,“就是那個……最要緊的地方。你也知道,我得給金累捏女偶,缺了那裡,就不成女人了。”

  他磨磨蹭蹭說完,無方驚得坐了起來。她知道性別確實靠那裡分辨,但真的要供他觀摩,這比洞房更讓人無措。

  怎麼辦,她困窘不已。這不是豁不豁得出去的事,思量再三,伸手抽了他眼上的絲帶。

  “我比給你看。”她紅著臉說,揚臂甩出畫帛,一鉤一繞,摘回了一朵含苞的紅蓮。

  令主盤腿坐著,“花?那裡長這樣?”

  無方無地自容,低低喝了他一句,“你別說話可以嗎?”

  令主妖嬈的妙目含冤看了她一眼,“我比較想看娘子的……”被她狠狠敲了下腦袋,再不敢多嘴了,只管揉著後腦勺泫然欲泣。

  無方撥開花瓣頂端,遞到他面前,“你就照著這個樣子做。”

  他探過來觀察,花骨朵被她開啟了一個小小的口子。他把一只眼睛貼在口子上,往裡看,裡面是中空的筒狀,谷底還有一小簇嫩黃的花蕊,幽幽的花壁,滿壁紅霞。

  “這是啥?”他一頭霧水,“女人也開花?”

  她抬起腳來要踹他,他眼疾手快猛地摟住了,照著那肉乎乎的粉紅的腳趾上親了一口,“娘子的腳丫都是香的。”

  她站立不穩摔下來,還好蓮瓣綿軟並沒有摔疼。倒是這令主,快讓她腦子炸開了。她又想揍他,他可憐巴巴望著她,瑩瑩的一雙眼,叫她下不去手。她忽然發現自己是太急進了,他沒見過,不能無師自通。如果一點就透,她才應該苦惱呢。

  她嘆了口氣,盤腿在他對面坐下,“好了,你別冒傻氣,我們心平氣和來看。”指指那開啟的地方,“這是外部,不多,露出這一點兒,五分左右吧。剩下的是體內的,你看不見,但它確實存在。你得做進去,如果是實心的……那就不對了。”

  令主還是懵懂的樣子,“空心的?要它干嘛?”

  “你……”她被他氣得不輕,咬牙切齒瞪了他半天,把他瞪得矮下去三寸,最後怒斥,“乾坤鏡裡收錄的片段是干什麼用的?看來你到現在還沒弄明白其中精髓,你這個笨蛋!”

  令主囁嚅:“我當然明白啊,就是陰陽相交嘛。”

  “既然明白為什麼想不通?”無方覺得自己現在一定很凶很醜,他真的太有本事,幾乎把她的煞氣都逼出來了。

  令主捧住耳朵怕她揍他,“你別動怒,我就是想問透徹,免得走彎路。”

  可是這種透徹,讓她有種被扒光的感覺。她已經很難堪了,為什麼他還不理解?她閉上眼勻了好幾口氣,重新平靜下來。管不了那麼多了,把那小荷嵌進了腿縫裡。

  “看,這下懂了嗎?”

  令主張口結舌,未婚妻的傾囊相授,令他豁然開朗。他忽然發現不單女人的構造,連自己身體器官的作用,也達到了一個認識的新高度。

  他歡欣雀躍,一把抱住了她,“娘子,這下我全明白了。”

  無方甚感欣慰,因為他再不明白,她真的已經不知道怎麼和他講解了。她點點頭,臉上帶著慈愛的微笑,“好了,那我們就來做女偶吧!需要我幫忙嗎?”

  令主說暫時不需要,從紅蓮的角落裡掏出一塊青泥來,仔仔細細雕琢。她看著那靈巧的指尖忙碌,很快有了面部輪廓,還是閉著眼的胖娃娃。因為將來長大是姑娘,他甚至為它點了一對酒窩。

  骨骼小一些,手腳玲瓏一些,至於胸脯,他揉了兩個芝麻大的核藏在皮下,衝她一笑道:“發育後就有起勢了,會像你一樣的。”

  無方面上一熱,催促他趕緊完成。於是他又捏了一個開口的花骨朵,在他認為對的地方埋了下去。

  他是得意的,覺得萬無一失了。可無方看了半天發現不妥,照著胸部發育的邏輯推斷,這個位置將來極有可能開出一朵花來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19 11:47 PM

第51章

  “你這麼處理,似乎不太妥當。”她還是提出了她的看法,“這花發育後會盛開吧?我剛才和你說了那麼多,現在看來,你好像還是一知半解。”

  令主已經將那個泥胎放進了最近的那朵紅蓮上,他慈母式的垂眼看著他生命中的第一只女偶,儼然已看見了她在曠野上奔跑的樣子。正是滿心感動的時候,被她這麼一糾錯,頓時有點傻眼。

  “我都是照著你的指導一步一步完成的。”他手裡的小棍兒戳了戳泥胎的襠部,“你看,花瓣在體外露出半分,其余埋在體內。中空,裡面有走廊……”他眨了眨眼,羞澀地說,“便於通行。”

  在面對學術研究的時候,沒有那麼多閑工夫害臊。無方蹙著眉,一本正經地同他推斷,“如果長大後仍舊維持現狀,當然是可行的。怕就怕她發育……比如你在胸口埋下的核兒,不是也得長大嗎?萬一開花了,你想過會是什麼樣的嗎?”

  令主愣了下,這個他真沒考慮過。他舔了舔唇,“說到底還是因為我沒有見過實物啊。開花不對嗎?你明明拿花做示範,花兒不也得開嗎。”

  她語窒,發現和他紙上談兵完全就是浪費時間。可恨的是她還挑不出他的錯處來。如果細究,她用來舉例的東西,他確實一絲不苟地完成了。現在說這不對那不對,顯然不是他的責任,是她的引導本身出現了偏差。饒是如此,她也不看好他,以他的悟性,基本可以告別剎土一哥的寶座了。

  “你長個腦袋,就是為了顯個兒高吧?”她已經不想發火了,只是平心靜氣望著他,“難道你覺得女人的褻褲底下都開著花嗎?”

  他支吾著,半天才道:“我又錯了?”

  她點了點頭,“我拿花做示範,是為了讓你有直觀的了解。原理大略是這樣,你心中有數,可以學以致用。結果你原樣照搬,知道什麼叫化用嗎?”

  令主坐在蓮上冥思苦想,“也就是說,最重要的是那個口子,內部構造不必詳盡雕琢,是這個意思嗎?”她的眼裡顯示出贊同的神色,令主長長哦了聲,“那太容易了。”

  伸手一撈,把泥胎撈了回來。用小刀剖開腹部取出那個花骨朵,三下兩下又把腹部捏上。這麼一來,泥胎外觀上依舊雌雄莫辨,無方好奇地旁觀,不知他打算怎麼處理接下來的步驟。他略有些尷尬的模樣,一手托著泥胎,一手執著小棍,噗地一捅,把那棍兒的一截捅進了泥胎下體。

  無方瞠目結舌,這種簡單粗暴的改造過程,看得她一陣隱痛。

  “手法比較血腥,娘子不要介意啊。”他笑了笑,“反正……就是這麼回事,你別把它當成活人,暫時它只是個泥疙瘩。你見過集市上賣的糖人吧?糖人就是這麼挑在棒子上的。”

  他把小棍抽出來,青泥粘性很大,棍上還沾著泥渣。不知怎麼,一種可怕的羞恥感湧上心頭,這女偶將來怎麼面對金累呢?再有便是她講解半天,歸根究底僅是如此而已。虧她想了那麼多辦法,繞了這麼長的彎路,結果當他懂得原理後快刀斬亂麻,她剛才的諸多隱喻,竟顯得忸怩作態,小家子氣了。

  他有一雙靈巧的手,天生是創造奇跡的。創口上他給捏出了花瓣的形狀,唯一不足之處就是有些過量。無方蹲在一旁,拿手指點了一下,“不用那麼多。”

  令主抬了抬眼,“多少合適,娘子你說話。”

  她比了下手指,“兩瓣。”

  天啊,實在羞死人,無方覺得腳趾頭都紅起來了。她怎麼淪落到這步田地!白准這個不知羞恥的,居然還當著她的面把小棍兒杵到水裡嘩啦了兩下,說沾上了,得清洗一下。然後舉著泥胎仔細端詳腿間,自己看不算,又遞到她面前,讓她再給提提意見。

  她不大好意思,胡亂點頭說差不多了。

  令主很高興,這下可以大批量生產了。可惜她來前他預先做的偶基本已經定型了,要不然男改女,還可以節約一點時間。

  想把泥胎放回紅蓮裡,一回頭看見她正撥弄著什麼。他探頭看,見她拔下發簪壓那花瓣的底部,兩邊壅起來,壅成了狹長的一線。然後紅著臉把娃娃交給他,“後面的就照這樣做,別忘了。”

  令主說好,想了想問:“壓實是為更美觀嗎?”

  她嘖地一聲,火氣又湧上來了。令主見狀不敢多言,窩窩囊囊地靠過去,訕笑道:“好累啊,今晚忙壞了,娘子我們睡一會兒吧。”

  語言是門博大精深的學問,通常不能單純按照字面上的意思理解。無方微微挪開一點,不讓他緊貼她,“夜才開始,女偶也只做了一個,你不想給男偶們捏娘子了嗎?”

  令主有時還是比較自私的,心說自己的娘子還沒著落呢,偶人們的終身大事就先放一放吧!

  看看,都已經那麼親密過了,他靠近些她還躲呢。他負氣在紅蓮上翻滾了半圈,滾過之後衣衫不整,美人春睡似的臥著,一手支著頭,飄飄煙視她。

  “娘子,為夫懷裡空空的,你來嘛。”

  無方頭皮一麻,十分唾棄他,“蠢就算了,還賣弄風情,當心我踹你下去!”

  令主頓時心都碎了,“我又沒在別人面前賣弄,你剛才不是眼睛都看直了嗎,我以為你喜歡我這樣。”

  他說得委屈,她卻鐵石心腸,“我哪裡直了眼,分明是你看錯了。原本今晚是為了幫你做女偶的,既然你累了,那我四十九日之後再來。到時替金累移了魂,功德全算你的,不會讓你吃虧的。”

  她作勢要走,他一個飛身餓虎撲羊,獰笑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以為我中陰鏡海是你家炕頭?艷無方,別怪我不給你面子,你要走可以,先讓我親一口。”

  然後一個撅得圓溜溜的紅唇靠過來,眼看就要貼到了,她慌亂中抬起胳膊抵擋他,另一只手恐嚇式地衝他揚了揚,“白准,你別好了傷疤忘了疼。”

  上方的令主呆住了,恍惚想起來,昨天,就是昨天,他想親她,挨了她一個大嘴巴。這女人,反抗起來一點都不心慈手軟,不知道愛情進行到這個階段,多少該做一點酸臭的事了嗎?

  他嗚了聲,隔著她的手臂伸長脖子,渾身扭動起來,邊扭邊左右轉腦袋,“娘子,你看我的臉,難道不合你的心意嗎?上萬年啊,這臉,這渾身的陽剛,都是留給你的。”

  上萬年的……無方細一斟酌,因為自己職業的緣故,想得又多又復雜,實在尷尬得要活不下去了。他還扭,滾燙的身子,能磨出火來。她僵著腰,大氣也不敢喘,“你給我閉嘴!不許亂動……再動我就不客氣了。”

  好不容易抓到機會和她黏在一起,令主當然不願意這麼快分開。他老實了,知道自己一開口就壞她的興致,學會了揚長避短,干脆不說話了。

  未婚妻的身子好軟啊,令主頭一回感受到,原來女人像個棉花包,壓上去讓他一輩子不想站起來。她掙扎,他一萬年的修為可不是假的,豈容她逃脫。雖然有點無恥,但他長得漂亮啊,長得漂亮的調戲姑娘至多算撩,不算耍流氓。

  他邪魅一笑,自覺笑容銷魂蝕骨,未婚妻肯定醉了。那一條玉臂橫亙在面前,令主將計就計,輕輕將那衣袖一拂——啊,一彎雪臂近在眼前,潔白的皮膚,把他的眼睛都晃花了。他捧起來,印上自己的熱吻,一路從指尖吻到肩頭,吻得專心而虔誠。

  令主這輩子,沒干過如此偉大而有意義的事。到底那些片段不是白看的,耳鬢廝磨誰不會,怎麼膩歪怎麼來,她一定喜歡。

  未婚妻的牙咬得咯咯作響,不知道下一刻是打算反客為主呢,還是有了揍他的欲望。令主決定不理,先用他的絕世容顏電暈她。剎土上修煉的精怪,都有利用幻術迷惑人的本事,本來令主也可以,但他不屑這麼做。他堅定地守住了道德底線,要風流不要下流。和未婚妻的一切發展都得出自她自願,否則等她清醒了,說不定氣得入魔,就把他給碎屍萬段了。

  他一面親吻,一面抽空抬眼觀察她。本來自信滿滿,以為會對上一雙惺忪迷蒙的眼,沒想到未婚妻目露精光,就那麼死死盯著他,盯得他下不去嘴了。

  “你再親一下試試看。”

  她語氣陰森,看起來很不好惹。令主氣急敗壞,“你怎麼回事嘛,我這麼投入,都已經起反應了!”

  無方腦子裡嗡地一響,他這人口無遮攔,真是什麼都敢說。視線溜下去,有點希望觀摩一下“反應”是什麼樣的。結果紅袍掩映下赫然露出一條花褲衩來,墨綠的底子上繡著鴛鴦戲水紋,鴛鴦分別占據兩條褲腿,兩個腦袋對拱著,拱在了最核心的位置。

  她的臉終於也綠了,語重心長地說:“白准,什麼時候你的品味能跟上你的長相,別說這梵行剎土,就是四大部洲,都會在你掌握之中的。”

  這話說的,明誇暗損啊。令主很郁悶,“雖然我的穿衣品味不怎麼樣,但我的建築造詣高啊。況且我並沒有稱霸四大部洲的野心,我只要在剎土上娶個媳婦,捏捏泥偶,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說完後又莫名懊喪,現在是怎樣?男上女下純聊天嗎?他又不是柳下惠!反應是實打實、硬碰硬的。這種旖旎的環境,漫天霓虹,花火無邊,應該談一談孩子,研究一下姿勢,而不是對著他的花褲衩長吁短嘆,這不道德!

  他說:“艷無方,你究竟想怎麼樣?今天給我個准話,到底嫁不嫁我?”

  又是這樣,像雪頓山下見面第一句話,“准備好,明晚我來迎娶你”。他不知道,當時她就很想揍他。

  然而嫁不嫁呢,當然是要嫁的。

  她輕嘆一口氣,“昨晚我入定,蓮師來看我了……”

  令主渾身的刺都豎起來,“什麼?白天不來晚上來,他在打什麼主意?有沒有對你動手動腳?”

  無方剜了他一眼,“你的腦子裡就裝著這些東西嗎?他哪回出場不是前呼後擁,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人家又是修成正果的佛,何至於這麼不堪。”

  他嘀咕那可說不定,反正在他眼裡他的未婚妻是天上地下最好的姑娘,長得貌美心地又善良,只要是男人,都必須對她垂涎三尺。

  無方憶起千年以前蓮師搭救她的場景,依然很感動。她娓娓說:“沒有蓮師,我可能被關進葫蘆裡,化成血水了。我記得那天下著很大的雨,那個大胡子道士長得凶神惡煞,扛著好大的一口刀,追了我二十裡。我在雨裡狂奔,以為自己完了,那時候蓮師腳踏祥雲出現……”

  令主嘲諷地嗤了聲,小姑娘果然好騙,“說不定那個道士就是蓮師的分身,好人壞人全是他。你當初道行太淺看不破,那些神佛總喜歡搞這套,讓人走投無路,然後他來個佛光普照,渡你修行。要不然誰願意吃齋念佛?沒有大魚大肉,沒有美男和酒,百年如一日的枯燥乏味,連調戲個和尚,還得爬上山。”

  他這人有時就是這麼不可愛,活著總要有信仰,他破壞起她的信仰來,簡直心狠手辣。

  發現她瞪著他,他唔了聲,“說錯了嗎?干嘛這麼看著我?還有你瞧現在的情況,你在我身下和我談別的男人,合適嗎?”

  是她讓他壓著她了嗎?原本她想說的不是這個,都怪他打岔。

  “能不能讓我言歸正傳?你再聒噪我就走了。”

  他悻悻的,“好好,你說,我聽著。”

  “昨夜蓮師來,勸我不要放棄修行,畢竟千年道行,得來不易。”她輕輕偏過頭,有些不好意思,“我思量再三,我活到今日,沒有欠過別人什麼。只有上次去森羅城求那對血蠍,確實占了你便宜。倘或你願意容我拿別的來償還,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補償你;倘或你不願意,執意要成婚……那我便舍命陪君子,嫁與你,做你的娘子。”

  她說完,半晌沒有等到他的回應,心裡便有些涼了。猶豫著看他一眼,上方的人僵在那裡,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叫她摸不著頭腦。

  “我已經和蓮師說清楚了,以往的修行甘願打水漂,也要同你成親。”她有點著急,怕他智商不夠,轉不過彎來,因此說得很直白,“白准,你咧個嘴是什麼意思?難道這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嗎?”

  結果說完,他把頭低下來,和她額與額相抵,“這是你說的,回去就舉行婚禮,不許抵賴。”

  她輕輕笑起來,伸出兩臂,雲一般交織在他頸後,說好,“回去便辦吧,反正我的道已經修不成了。”

  “既然如此,為了表示我的誠意,就允許你親我一下吧。”他的嗓音漸漸低下去,磁石一樣吸住她。然後鼻尖親昵地蹭了蹭她,唇峰輕觸,若即若離,那調調,居然有幾分久經沙場的老練。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8:06 AM

第52章

  無方被他勾得心癢難搔,其實論起脾氣來,她應當比他還急一些。

  都已經這樣了,蜻蜓點水式的,也算親過了麼?她不動聲色仰起頭,他的每一次降落,她都以為會成就一番刻骨銘心,可是竟沒有。他所謂的親親,就是這樣而已,親完了還要觀察一下她的表情,見她神色清明,不甘心地補一記。結果是越補越涼,越涼越補……到最後她的怨念擴張到無限大,他驚異不已,撐著身問:“娘子,你不覺得甜蜜嗎?你應該很陶醉,然後呻吟兩下才對。”

  無方忍不住想罵娘,陶醉?呻吟?一個吃不飽的飢漢子,眼巴巴瞅著一桌山珍海味,卻只能拿兩塊蘿蔔解饞,這樣還能陶醉得起來?他雖秀色可餐,但這種光景下光靠看,終歸是不夠的。姑娘矜持,矜持是希望男人主動。結果這男人的主動竟然如此讓人敗興,不想天雷勾地火,就不要來撩撥!她強自忍耐了半晌,終於有些躺不住了。

  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她一把捉住了他的後脖頸,“你的乾坤鏡裡,有沒有人形與人形的片段?”

  令主想了想,緩緩搖頭,“獸形荒郊野外想戰就戰,人形時候都躲到洞府裡去了,我不能扒人家窗戶。娘子你想看人形的嗎?我有三十二種動物合集,如果要求不那麼高,看起來也蠻有意思的。”

  她憤然瞪他,“所以你到現在其實什麼都不會,也在這裡混飯吃?”

  令主反思了一下,“也不能說什麼都不會,大方向上我都明白,因為這是本能啊。”

  所以小細節就不那麼考究,他學會了動物求偶時花枝招展的顯擺自己,學會了互生好感時彼此嗅嗅熟悉味道。明白自己的要害該往哪裡尋出路,卻不懂親吻的精髓是勾勾繞繞。

  無方慶幸,還好自己知識面比較廣,過去千年的積澱,也比玩了一萬年泥巴的令主強許多。她捧著他的臉,帶他與自己口唇相交,然後舌尖在他唇腹上一掃,令主的身體頓時僵住了。他像發現了神奇的密宗,唔了聲就要張嘴,她趁著這個機會竄進去,把他勾出來,帶著戲謔的味道,在他舌上輕囓了一下。

  真是一把辛酸淚,她無比懊喪地想。從南到北,從上到下,哪裡有她這麼倒霉的姑娘,找了個看似精明的男人,實則連親吻都要她引領。可以預見不久的將來,穿著花褲衩的令主會是怎樣一副狼狽模樣,如果洞房也得她主動,這也太傷她的心了。

  好在令主不愚笨,師父領進門後,他就懂得開發創造,把一切資源最優化。

  他嘗到了蜜糖的味道,未婚妻是一個巨大的蜜罐子,怎麼會這麼奇妙呢。他一直以為親吻不過是唇與唇的問候,沒想到裡面機關重重,還可以深挖。於是他纏住她,不依不饒。身體某個部位和嘴唇是相連的,抬頭、再抬頭……他下意識沉了沉腰,聽見她驚惶的抽氣聲,令主覺得自己作為男人,已經大圓滿,他終於能讓未婚妻神魂顛倒了。

  無方羞愧地想,也許煞的天性裡包涵淫欲的成分,她沾染之後就戒不掉了。居然這麼喜歡和他痴纏,喜歡他的臉和身體,還有他的悟性。令主雖然傻,但絕不是無可救藥。說真的他還是很聰明的,進退得宜,輕重有度,沒有咬得她生疼,也沒有磕破她的嘴唇。

  戀戀不舍地推開他,再親下去要壞事了。他似乎不怎麼滿意,酡紅著臉頰,雙目盈然,“娘子怎麼了?不好嗎?”

  很好,真的很好。她仰在蓮蕊上,微微眯縫著眼,抬手撫摩他的臉頰,“記住了,從我這裡學到的本事,不許外傳。你要是動心思想和別的姑娘試試,當心我打斷你的腿。”

  他愉快地答應了,“你放心,我只和你親。剛才那個……我好喜歡,反正大家感覺都不錯,不如順便洞房吧!”

  他說完就要撲上來,她笑著搖頭,“等我正式嫁給你,咱們再談洞房的事。別整天吵著嚷著,被別人聽見不像話。”

  他嗚咽了聲,像只小獸,退而求其次,緊緊摟住她的腰。這樣的幸福,無方沒想到自己竟有機會品嘗。她一直覺得跳出紅塵外,和青燈古佛相伴,就是最大的成就。結果現在兩下裡比較,終於發現溫暖的感情,要比冷冰冰的香煙和四壁誘人得多。她劣性未除,六根不淨,看來是修不成正果的,還是和他一同捏泥巴算了。

  自發把自己歸入魘都,偶人的幸福也成了她要關心的重點,“魘都上萬泥偶,要個個替他們配上伴侶,你還得再花三千年。”

  開封後的令主簡直柔若無骨,他盡情地黏著未婚妻,答得沒心沒肺,“哪個國家也做不到人人有配偶,不說別人就說我,單身上萬年,我的痛苦有誰知道?女偶要一個一個捏,能得垂青的先娶媳婦,運氣不好的稍晚兩年。這種事也得講究緣分,或者良性競爭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無方靜靜聽著,發現他的手不知何時悄悄攀上了她的腰。她嫌他膩歪,想撣掉他,他卻牢牢粘附怎麼都甩不脫。她偏頭看他,“你做什麼?”

  他驚訝地喊起來:“娘子你這麼瘦,腰上居然有贅肉。”被她一腳踹過來,轟地一聲落進了水裡。

  那不是贅肉,是她的元嬰袋。煞的魂魄不像人,沒有扎實的軀殼做依附。她們有一個小小的皮肉做的口袋,裡面存放元嬰,如果軀殼毀了,元嬰四散,遇見一個願意收集它們的神人,也許千萬年後的某一日,還有重新臨世的機會。當然那種幾率微乎其微,基本是無望的。

  落進水裡的令主倒也自在,鏡海水不深,沒有泥沙,底部是天然的鏡面,他在水裡游曳,紅袍襯著綠水,很是悠然自得。

  渾身都濕透了,袍子緊貼身軀,那利落的線條和精壯的胸膛,看得她面紅耳赤。他抹了下臉上的水,浮在海面上笑得燦爛。浸濕的皮膚,愈加散發出剔透的光澤。他的白淨是健康向上的,因此妖嬈的耳飾和臂釧並沒有令他過分陰柔,反倒有種玄異的,佛性超然的感覺。

  他在水裡繼續賣弄,“娘子,來呀,這裡的水一點都不涼。”

  她坐在巨蓮上,耷拉著眼皮,從那一線縫隙裡鄙視他。他撩水,浪得人沒眼看,邊撩邊裝腔作勢感嘆:“這時候有壺酒多好!烈酒、美人、紅蓮、碧海,還有獨一無二的本大王……人生快意,不過如此。”

  她嘆口氣,把燥熱和羞恥一並嘆了出來。

  仰頭看天,鏡海上倒有繁星,但在蓮火的映照下,實在有些黯淡。令主游過來,兩臂搭在蓮瓣上,“娘子,你是不是遺憾看不到月亮?”然後抬手一指,一道強光從他指尖迸發,直衝天際。起先耀眼異常,待到了半空中,光逐漸柔和下來,只見細細的銀絲繞著圓球流轉。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以為又是他的戲法,他說不是,“那是我的內丹,我花了好大工夫才煉成的。”

  本來他們這族是不需要那種東西的,天生有靈力,本尊就是通行證,到哪裡都受人敬仰。他們壽命不長,兩千年後或浴火或飛升,那珠子很多余,要了也沒用。但他比較特殊,闖過了大劫後隨便活,為了趕上潮流,他日夜琢磨弄出了一個內丹,裡面凝集了八千年的靈力。因為身後有魘都和滿城泥人,萬一他哪天必須離開了,這丹朱可以留給他們當遺產。

  人怪,內丹也不一樣。無方訝然:“好大呀……”

  令主羞澀地微笑,“當然很大,我滿身都是重器,不信你來看。”

  她完全沒有理會他,一心一意看假月亮去了。水裡的令主很郁悶,他都這麼犧牲色相了,她怎麼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氣惱半天,大聲咳嗽,她都不關心,最後他發狠了,偷偷繞起她的裙帶一拽,她驚呼,終於撲通一聲落進了他懷裡。

  這下好了,在水裡看月亮也很美。他得意地親她一口,她狠狠擰他,“我的衣裳都被你弄濕了!”

  濕了好,濕了才能看清底下的風光。令主覺得千言萬語化成了咽不完的唾沫,未婚妻的胸脯子被精美的心衣遮擋,視線看不穿,但形狀一目了然。他簡直想哭,怎麼這麼好看呢。心裡歡喜透了,一把抱起她,托著她的腰臀把她舉高,讓她俯視他。她怕摔下來,當然下意識攀住他,於是白綾裙浮在水面上,水下兩條修長的玉腿勾上來,緊緊纏住了他的腰。

  他仰頭看她,如痴如狂,“娘子,你的下巴好圓,像我的內丹。”

  氣得她一個爆栗鑿上來,他到底有沒有常識?從底下往上看,再美的臉也就那樣。她眈眈地,“你說兩句好話能死嗎?重說!”

  “娘子,你的胸脯好圓,比我的內丹還圓。”

  無方已經感覺無力了,這個狗嘴裡吐不出像牙的家伙,就別指望他能有什麼長進了。

  不過一切的不完美,那張臉都能彌補。他膜拜式的望著她,大概舉得太高,距離便遠了,他的手臂放低,她隨之降下來,摟住他的脖子,和他胸貼著胸。兩兩對望,水珠恍惚看成了熱汗,說不出的旖旎和誘惑。她側過頭,和他鼻息相接,彼此都有些迷亂。然而即便在這個時候,令主的陶醉也四外冒傻氣。沒等她靠過來,他便親啟了唇,像朵任君采擷的嬌花。

  此情此景本來應該投入而莊重的,無方卻別開臉笑不可遏,把令主笑得一頭霧水。

  “你不能這樣。”他憤懣不已,“我有那麼好笑嗎?”

  她連連致歉,“我不是故意的,剛才不小心走神了。水裡多涼啊,太涼對你不好,我們上岸去吧,剩下一點時間,可以再做幾個泥娃娃。”

  令主怏怏不樂跳上紅蓮,把她也拉了上來,說今晚和的青泥都用完了,先看看這個女偶成型後到底怎麼樣,再決定要不要大批量生產。

  “做成了,她就是一條命,如果做得好,皆大歡喜;做不好,害她一輩子,到時候又央求我銷毀她,我受不了這種打擊。”多年前那個失敗的嘗試給他造成了不小的陰影,從此他對制作女偶就格外小心。

  既然如此,無方也不便催促他了,和他並肩躺下來,手牽著手看星空。寧靜的夜裡,花海無邊,就這樣也很快樂。

  沒有真的想逾越,所以除了親親摟摟,發生不了太出格的事。第二天回到魘都,滿城的偶以迎接英雄的態度來迎接他,那殷殷期盼的目光,一瞬讓令主有些無地自容。

  他站在四通八達的城內主干道上,清了清嗓子,“那個……經過本大王和魘後的通力合作,昨夜第一個女偶已經制成了。”

  他振臂一呼,底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大管家代表眾偶發言:“主上辛苦了,魘後辛苦了。二位奮戰的一夜,是為千千萬萬城眾造福的一夜。幾輩偶人盼望一生的壯舉,終於在昨夜完成了,從此魘都的歷史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轉變。偶們最理想的生活,人人有飯吃,人人有娘子,已經快要實現了。”

  歡呼聲此起彼伏,滿城熱情高漲,無方瞥了令主一眼,帽兜下的臉上湧起了幾分難堪。

  直說就捏了一個嗎?這一個還是給別人定做的……令主覺得說不出口。無奈鏡海紅蓮只開五十日,就算今晚趕工期,到時候花一謝,女偶半生不熟也是枉然。他得想個委婉一點的說辭,於是對插著袖子道:“不瞞大家,本大王捏偶的過程中,遇到了一點難題,我與魘後切磋再三,最後才定了終版。因為時間緊迫,又是第一次捏女偶,這次僅僅作為嘗試……下次!下次紅蓮盛開,就可以大規模投產了。”

  這話頓時澆滅了偶人們的熱情,大家面面相覷,心裡認定令主和魘後的“切磋”,肯定耗光了所有時間,哪裡還有閑情捏女偶!他們看向大管家,希望他說句話。大管家承載著殷殷期盼,拱手問:“那麼主上,昨夜究竟捏了幾個呢?”

  令主遲疑著,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頭來。大家齊齊盯了那根手指半天,最後嘁了一聲,散了。

  令主很尷尬,大管家很無奈,清早的風吹過來,霧氣撲在臉上涼颼颼的。

  這時聽見一聲高呼,璃寬茶連蹦帶跳飛奔而來,“屬下把鎢金十三城的聘禮完好無損收回來了,主上放心,年代太久遠,有的都爛了,絕對不會再有姑娘拿著聘禮來找您負責了。不過此次前往諸城,屬下沒能見到城主們,據說中土有新君臨世,十六城的城主都上那裡道賀去了。”

  無方覺得新奇,“南閻浮提向來和中土沒什麼交集,中土皇帝登基,為什麼鎢金十六城的城主要去道賀?”

  璃寬茶答得含糊,“據說那個皇帝,是光持上師的意生身。”

  所謂的光持上師,是持明上師的一種,他持咒,能見本性,大多修行成了初地菩薩,一剎那可產生一百個化身,那化身就稱之為意生身。初地菩薩入世做皇帝,以前並不是沒有過,意生身沾染了俗世的污濁,便有了私心,自成一段機緣,同那位光持上師沒有必然的聯系了。但意生身最終會成為明君,這點倒毋庸置疑。無方想起上次在草廬前看見的喜旋,到今天算是徹底有了印證。還記得她初生的那個中土小城,就是因昏君執政才弄得滅城,如今出個明君,也不是壞事。不過千年已過,中土離她太遙遠,所以提起也無關痛癢。

  “瞿如呢?”她問璃寬茶,“她沒有同你一起嗎?”

  璃寬哦了聲,“順道經過不句山,她決定回老家上個墳,讓我和魘後告假,明天就回來。”

  知道她的去向就不著急了,無方說好,轉回身時卻對上了心事重重的一雙眼。她怔了下,心裡惶駭起來,看不透令主滿面的陰霾,可他轉瞬又衝她一笑,“昨晚忙了一夜,想必娘子累了,我送你回爾是山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8:16 AM

第53章

  送她回去?回爾是山去?

  無方以為自己松了口,他便恨不得把她綁進小心台階殿,再也不會讓她離開魘都了。沒想到他竟會主動要求她回草廬,實在讓她感到意外。留不留下,其實都沒有什麼要緊,要緊的是他的態度。他這種刻意的疏遠,讓她一瞬有了從炎夏墜進隆冬的感覺,她莫名有些擔心,輕聲問:“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令主說沒有,笑得有些勉強。

  “我是想,接下去要舉辦婚禮,興師動眾的,城裡會很亂。你不是喜歡清靜嗎,滿城亂糟糟的,我怕你不自在……你先回爾是山去,等到了正日子,我來接你。”

  她滿臉狐疑地打量他,他低著頭,深深的帽兜罩住眉眼,只看見那唇欲語還休。最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囑咐璃寬茶,“這兩天加派人手,守住魘都各大出入口。還有那藏臣箭啊,淨化得差不多了,從寒淵撈出來,供在殿前的月台上吧。”

  按照令主以往的脾氣,現在正是他神氣活現的時候。畢竟上回的婚禮是他一廂情願,這次可是來真的了,剎土靈醫艷冠四大部洲,還不夠他揚眉吐氣的嗎?可是無方卻沒有從他臉上發現得意之色,他很沉穩,沉穩得有點不像他。她遲疑走了幾步,忽然頓住腳,“你要是有事要忙,只管忙你的,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大概也意識到有些不妥,換了個輕俏的口氣說:“我這一萬年活得太悠閑了,難得找到一件事干,居然有點無從下手。娘子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婚禮辦周全的。我要發喜帖,廣邀剎土諸妖,到時候他們敢空著手來,我就好好和他們算一算稅收。”

  他錙銖計較,如意算盤打得劈啪響。語氣故作尋常,反而更加難解她心裡的疑雲。他送她回去,乘著風,在雲頭上飛馳,她時不時看他一眼,他那個自以為是的毛病又藏不住了,搖頭晃腦說:“娘子,不必貪戀我的容顏,我永遠都是你的。你們煞有沒有同盟會之類的組織?到時候你可以向他們炫耀我的美。現在炫夫,將來還可以炫娃,我一定……”他咬著牙,說得賭咒發誓,“要和你生一百個孩子。”

  這個宏願發得無方傻眼,就算壽命無盡,生這麼多也不是好玩的。她嘀咕:“你以為生孩子是捏泥人嗎,一晚上能造出幾十個來。”

  令主十分自信,“雖然趕不上捏泥人,但為夫精力無限,可以三百六十五天連軸轉。娘子你不用擔心我的身體,那麼多千歲蟾蜍不是白吃的,我身強體壯可以奮戰到地老天荒。”

  無方鄙夷地撇了下嘴,誰擔心他的身體,她是擔心自己而已。

  從魘都到爾是山,只需一炷香時間,因為速度太快,又顯得相處的時間不夠長了。所以落地略早一點,在山前的第三個拐角處按下雲頭,剩下的路,他可以陪著她一道走走。

  “那個什麼衣的,當初你怎麼會收他做徒弟?”他忽然問,似乎漫不經心。

  人活著,會有很多機緣巧合,振衣來得並不轟轟烈烈,走也走得無聲無息。無方不算薄情,但也絕不多情,那回下完酆都,發現他連背景都是捏造的,她就把這徒弟放下了。生命裡總有人來人往,沒有必要記得的,不必掛懷。時隔多日,他不提,她幾乎已經想不起他來了。

  說他的來歷,三言兩語就能概括,“他被賣到天極城做奴隸,我和瞿如上鯉魚江邊消食,恰好看見他被打得血肉模糊,就發了善心把他救回來了。他在我門下幾個月,我沒教過他什麼,把他帶到梵行剎土,也是為了讓他做餌,引你出來吸魂……”她發現說漏了嘴,慌忙咳嗽幾聲掩飾過去,“不過來到剎土後,發現事實並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我原先是要幫他殺貓丕,替他奪回修為的,可惜你又蹦出來逼嫁,這裡面一打岔,他後來就失蹤了。”

  他慢慢哦了聲,“他一失蹤,不就引出了藏臣箭嗎,本來那法器都已經封了幾千年了,一見天日又被藤妖盜去,這一串串的故事,連起來能編一本書了。”他哈哈一笑,“你這徒弟不簡單啊,鶴鳴山俗家弟子裡沒有他?”

  那次翻完了墮落生冊,因為並未找到他的確切記載,她便沒有和他細說。現在他問起,她一點一點回憶,“彭祖在太極年間,門下確實有三名俗家弟子,但沒有一個叫葉振衣的。”

  “你還記得那三個人的情況嗎?”

  她想了想道:“一個叫溫之存,江夏人。一個叫冷宣年,朔方人。這兩人都是父母亡故,少年離家,被彭祖收留在山上受戒修行。至於最後那個,叫明玄。奇怪得很,來歷和歸處都沒有記載,只籠統收錄了他的年紀和小字,據說是洛陽人,三歲便上了鶴鳴山。

  令主聽後沉默了半晌,終是一嘆:“真可惜,那天我沒去第一殿。明玄……中土現在的帝王就是明氏。娘子你猜猜,那個新登基的意生身,會不會正是彭祖的第三個俗家弟子?”

  無方沒有考慮過那些,大概這就是男人和女人思維的差異吧。在她看來中土與兩大剎土沒有實質上的聯系,鎢金十六城的城主之所以去道賀,也只是出於立場上的一種表示。畢竟光持上師和蓮師算同門,他的意生身,大家要讓幾分面子。

  “四大部洲和中土,都在三千世界內,有心往來,其實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我總覺得離我很遠,所以並不關心那個新登基的皇帝到底是誰。”她在淡薄的霧氣裡回身望他,“你在想什麼?是不是覺得十六城的城主都去了,你沒有出席,有點說不過去?”

  他聽了嘖嘖,“有啥過意不去的?他們想登佛界,我可不想。梵行剎土早不在金剛座下了,我是個妖啊,道個屁的賀。要是和我計較,剎土上還有冥君呢,把他也一塊兒帶去,不嚇死那些凡人才怪。”

  那倒是,酆都掌死事,那麼喜慶的盛典,冥君就別去湊熱鬧了吧。

  她把兩手背在身後,倒退著往前走,細細的身形,在山野裡看上去伶仃。

  “你今天和以往不一樣,能分析得那麼深遠,真讓我刮目相看。”她歪著腦袋說,“你很在意中土皇帝的事?”

  他說哪能呢,“我在意的只有你。”

  她笑了笑,至少現在她能看清帽兜下的表情了,知道他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踏上草廬前的那條小路,老遠就看見朏朏立在院牆上,發現她回來,飛快竄上前,跳進了她懷裡。然而還沒來得及臥好,就被令主提溜著耳朵拎了起來。

  “這東西到底是公的還是母的?本大王都沒有這個待遇,你算怎麼回事?見縫插針地揩油,把我當擺設?”他晃了晃手,朏朏被他晃得鈴鐺一樣搖擺起來。他乍著嗓子斥它,“抬起頭,聽我訓話!既然身在我魘都,就得老老實實服管。這是魘後,你必須敬愛她。以後可不許這樣了,再讓我撞見,就把你扔進兔籠裡,讓它們隨意糟蹋。”

  他這一番滅絕人性的恐嚇,把朏朏嚇得瑟瑟發抖。它應當是聽得懂人話的,耳朵和後脖子被揪著,依舊艱難地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後來不管無方做什麼,它果然只敢在她腳邊打轉。有時抬眼看她,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透著無比的向往和渴望。無方見它可愛想抱它,它也只是搖著長尾巴避開,大概很怕觸怒令主,真的和兔子關進一個籠子裡吧。

  他送她進屋,流連不去,摸摸這摸摸那,不太想走。無方也願意他多留一會兒,他在,其實她心裡就很高興。只不過那張兜不住事的臉上,偶爾會透出彷徨來,她看著,心裡總覺得沒底。然而有些話,他不願意透露,便是時機不成熟,她也不會刨根問底逼迫他。他們之間的相處,終究是淡淡的,隨性的。

  她替他斟了一杯茶,“如果有事發生,我希望你不要背著我,要告訴我,讓我一同分擔。”

  令主略一頓,感動得淚眼婆娑,“娘子,我娶你算是娶著了。”感動之余摟摟抱抱再親兩下,最後戀戀不舍分開,他搓著步子往外走,邊走邊揮袖,“進去吧,你送得我都邁不開腿了。明天……明天我再來看你,後天夜裡咱們就成親,以後再也不分開了。”

  無方含笑點頭,暗暗長出一口氣。

  終於還是要嫁了,如果早知道會有這天,當初就不該逃婚。世上很多事,總在不明所以的兜圈子,當時覺得可笑和驚異,今天回望又如何呢?令主的感情來得想當然,她卻感動於他的潤物細無聲。相處一段時間,有共同的一兩個目標,一起完成一兩件事。吵吵鬧鬧走到現在,沒有什麼驚心動魄,以後更不願有驚心動魄,仍舊像過去千萬年那樣活著,除此之外別無所求了。

  他走後,她開始收拾東西。蓮師贈她修行用的寶燈,她藏在金鋼圈裡。還有過去千年替妖魅看病的收益,一心修行的妖,中途不願欠人交情,所以她也零零散散攢下些錢財和靈力。匣子一開,五顏六色的朱丹飄飄升騰起來,像她現在的心情。

  怕那些靈力跑了,手忙腳亂把盒子關起來,關上後悻悻發笑。念個訣,案頭的白紙幻化成了紅綢,她走過去捻起表面的一層,揚袖一抖,紅綢舒展,滿地逶迤。她操著銀剪,一段一段剪下來,然後仔仔細細包裹她的嫁妝——不論多少,成親總歸要有個成親的樣子。

  一個人忙碌,邊上是無論你干什麼,都有興趣旁觀的朏朏。她把所有東西收拾完,整整齊齊擺在地心,感覺有些累,便伏案而睡。心裡還在盤算著哪裡做得不周全,想起來就去整理一番,所以真正入睡,已經是三更天了。

  這一夢,睡得好沉好長,一夢到長安。

  起先並不知道身處何方,只覺得和天極城有點像,當然要比天極繁華和富庶得多。街上行人絡繹往來,有金發碧眼的胡姬,也有雍容華美的貴婦。她站在人潮中,兩頭眺望,看不到盡頭。耳邊傳來當當敲鑼的聲響,她伸手胡亂拽住了一個人,問這是哪裡。人家拿她好一通打量,“這裡是長安。”

  長安,歲月長河中旖旎和艷情的代名詞。她沒有去過,也從沒有向往,莫名就到了這裡,夢裡也知道是在做夢。她踽踽獨行,走到了麗水邊上,前面有個水榭台子,垂掛著水紅的輕綢。輕綢款擺,錯綜間看見台上鋪著華美的波斯地毯,一個身段輕柔的女子,正手拈金碗翩翩起舞。

  她駐足看,舞姬披著繚綾薄紗,半裸的腰間綴滿銀鈴,進退旋轉,鈴聲啷啷。這舞叫綠腰,無方記得在書上看到過,詩人用“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來描述它的美,果然很傳神。舞姬臉上覆障面,只露出一雙水滴滴的眼睛,微挑的眼梢,妖嬈像貓一樣。轉過來了,轉過來了……畫帛輕拂,背倚著欄杆的男人直起身牽住,舞姬被拽了個踉蹌,臉上障面松脫,她驚呼一聲,目光卻穿雲破霧,向她投來。

  無方心頭一跳,這臉好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正思量,發現她從繞腕的跳脫①上抽出一根金絲來,談笑風生間水袖隨意一纏,纏住了男人的脖頸。

  仿佛驚雷打在她頭頂,她想起來了,那個舞姬竟和自己長著同一張臉。忽然強大的一股吸力把她吸過去,轟然一聲撞進軀殼裡。待她清醒過來時,手裡纏著金絲,面前的男人已經身首分離了。

  噗、噗——動脈咆哮奔湧,血柱噴到半空中再灑落下來,淋得她睜不開眼。怎麼會這樣?她恐懼且驚惶,四面八方響起譏誚的嘲笑,“你殺人了,你開殺戒了”。然後一雙金色的大掌從天而降,泰山壓頂般碾壓下來,把她拍進了無底的深淵……

  草廬的門開著,殘燈一線,當風搖晃。地心的紅妝都准備停當了,越過那綢緞扎成的大紅花,門外天還沒亮。黑洞洞的夜,像個巨大的吞口,讓人心慌。

  朏朏從梁上跳下來,繞著重席打轉。這裡嗅嗅,那裡嗅嗅,剛才長案後面坐著的人不見了,就一眨眼的工夫,不見了!

  它跑出去,跑到院子裡,依然找不見她的身影。它開始急切呼喚,綿長的嗓音在空山裡回蕩,像漣漪傳出去很遠,又像石投大海,沉下去,杳無蹤跡。

  檐下一盞風燈,把它的身影拉得老長。它站了會兒,猛地扎進黑暗裡,向遠處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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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跳脫:臂環,如彈簧狀,盤攏成圈,少則三圈,多則十幾圈。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8:35 AM

第54章

  天終於亮了,起了點風,把魘都上方的霧氣都吹散了。那座像征著威猛和不倒的高樓,從連日的厚霾裡掙脫出來,半圓的,光滑的頂蓋上開了一排縱向的天窗,遠遠看上去是一線……真不明白,當初令主為什麼會把窗戶建成這樣。據他所說,是為了便於觀天像……好吧,都是男人,誰還不懂咋滴。說到底是為了更形像,那麼明目張膽的一棟巨樓,難怪會引得女妖們趨之若鶩。

  魘後嫁進城後,應當是會下令拆掉的。雖然令主效率有點低,但有了模板,美好的生活近在眼前。到時候女偶多起來,再豎著也不太合適。

  璃寬茶和大管家兩個蹲在土牆上吞雲吐霧,梵行剎土什麼莊稼都長不好,唯獨煙葉長得出奇茂盛。這麼多年下來,偶人們研究抽的方法,從煮水到研沫,煙槍也由短變長再變短,來來回回總在折騰。這煙啊,和山嵐比起來,就是雷鋒和雷峰塔的區別。他們擔負魘都方圓五百由旬內的空氣淨化,業余時間也會發展一下別的愛好。煙葉和山嵐的形質雖然一樣,但口味卻是大不一樣。自從上回護衛隊小隊長發現了卷成煙卷點著抽的奧秘之後,璃寬和大管家每天清早都會相約來上兩根。枯燥的魘都生活,這是最佳的消遣,也是最美好的時光。

  卷著褲腿的璃寬茶仰頭看了看,“今天要下雨。”

  大管家望向標志性建築,果然頂蓋濕了一半,起伏的曲線,像一幅潑墨山水畫。

  “雷陣雨。”他篤定地說,“要不要來賭一把?”

  璃寬茶搖頭,“煙和賭全占了不好,我可是有格調的男人。我就是擔心,會不會影響明晚的婚禮。四方賓朋來了不能讓人家淋雨,我看回頭就讓他們把雨棚搭起來吧,有備無患嘛。”

  大管家嗯了聲,“抽完了這根我就去。”

  璃寬轉頭打量他,他猛吸了兩口,癮兒還不小。細論年紀,大家管從成型到現在,也就七百多年,明明翩翩一少年,面相卻比同齡的要老。璃寬有些心疼他,他是真的為魘都操碎了心,這些年來吃苦在前,享福在後,令主窮得底兒掉,答應的薪俸已經拖欠了六百八十年,他還是幾百年如一日的兢兢業業,可見是個老實人啊。

  “我覺得第一個捏成的女偶應該許配給你。”璃寬說,“你為魘都立下汗馬功勞,你是魘都的中流砥柱。”

  大管家愣了一下,“這話是主上說的?”

  璃寬茶搖搖頭,“我說的,主上肯定也認同。你想要媳婦不?”

  大管家俊俏的臉上升起了紅暈,“媳婦誰不要,看主上和魘後,就覺得愛情很甜蜜。”

  “那第一個女偶更該給你了,滿城只有你配擁有。”

  誰知大管家連連擺手,“不敢不敢,我還是等下批或下下批吧。”

  “為啥?”璃寬茶很不解。

  大管家不愧是大管家,他的視角絕對具有前瞻性,“你不知道第一個的技術相對不成熟,將來會出現各種問題嗎?遙想當初的阿花……”唉,他長長嘆了口氣。

  阿花是令主實驗的首位女偶,她的一生是短暫而充滿悲情的一生,最後因為不堪忍受其他偶人異樣的目光,選擇了毀滅。她死的那天剎土飄起了雪,連老天爺都覺得她可憐。

  璃寬正想說,那次的失敗是令主的盲目自信造成的,這次有魘後從旁協助,就算再不濟,性別不會有偏差。他張開嘴,剛嗐了一聲,聽見牆根底下傳來偶人的通稟。垂首看,戍衛手裡拎著一團白,背弓得渾圓,像只沒毛的刺蝟。

  “什麼東西?狐狸精勇闖魘都?”

  戍衛說不是,“是只解憂獸,悶著頭就往哨口上撞,攔都攔不住。”腕子一轉,把腦袋給轉了過來,“它又不會說話,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二把手看一下,認不認得它。”

  璃寬茶從牆頭上跳了下來,那種獸,鼻子眉眼都長得差不多,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它。

  “這朏朏不是魘後跟前的嗎,怎麼跑到這兒來了?”他昂起頭四下張望,“魘後進城了?”

  戍衛一臉茫然,“沒看見,來的只有這東西。”

  朏朏修不成人形,也沒有駕雲的本事,從爾是山到魘都上百裡,得靠四條腿跑。仔細看它的小蹄子,幾乎都磨破了,什麼樣的動力,能驅使這懶洋洋的解憂獸連夜跑那麼遠的路?

  璃寬茶覺得不大妙,把它兜進了自己懷裡,“你來找令主的?”

  朏朏點了點頭。

  他回頭和大管家交換了下眼色,“可令主昨晚上回老家辦事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你找他有什麼事?”

  於是朏朏嘰裡呱啦連喊帶比劃,情緒激動得璃寬茶幾乎抱不住它。

  當然它的表達也是雞同鴨講,璃寬和大管家面面相覷,半天也沒搞明白是怎麼回事。

  大管家一頭霧水,最後干脆問它,“是不是魘後出了什麼事?你別再喊了,點頭搖頭就行。”

  他們最不願看到的情況還是發生了,朏朏點頭,點得很重很重。璃寬茶啊了一聲,“完了……”轉頭狂奔向廣場,邊跑邊喊,“來人,快來人,點二十名精銳,跟我去爾是山。”

  慌不擇路的當口,咚地一下和人迎面相撞,撞出了滿眼金花,“誰誰誰!”他叫罵。

  “你魂丟了?”頭頂上飄下來一個聲音,帶著倒吸的涼氣,可能是被他撞疼了。

  璃寬茶差點哭出來,還好,令主回來了。他大力地比劃,“剛才朏朏來報,魘後好像出事了。屬下聽不懂它的獸語,反正照猜測肯定是這樣的……”

  令主愣住了,不等璃寬召集人手,一陣風地衝出去,廣場上晾曬的衣裳紛紛刮落在了地上。

  怎麼回事,出什麼意外了?令主感覺心在胸腔裡燃燒,只恨自己還不夠快,不能抬腳就到爾是山。

  他只離開了一晚上而已,臨走還在草廬周圍設了結界,能出什麼事呢?他已經在剎土上待了整整九千年,和老家幾乎失去了聯系。本以為永生永世不會再回去的,然而一個意生身的臨世,卻讓他不得不重新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無愛便無怖,一切的恐懼以他的愛情為載體,一點一滴生根發芽,乃至把他吞噬。他的族群,是一個與光輝相伴的族群,他們必須耗盡畢生心血捍衛皇權,這是他們的宿命。令主當初被貶進梵行剎土時,想法很簡單,族群拋棄他,他就在那裡混吃等死逍遙一輩子;如果有一天還會起復他,那他也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大不了不計前嫌,該輔佐誰就輔佐誰,反正帝王死了,他的任務就完成了。

  那是孑然一身時的想法。

  現在他有了未婚妻,有些想法就發生轉變了。他根本不願意浪費時間當人家證道的工具,就想和未婚妻在魘都過沒羞沒臊的日子,一直到地老天荒。

  於是他上明王山,拜見了十大長老。當初他出生時對他喜愛非常的長老們,現在看見他,依舊是愛恨兩難的感覺,“你怎麼回來了?”

  他說:“被貶又沒說不許回來探親,長老們還是我的親人。”

  明王殿上彌漫著悲傷的氣氛,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陰影,重新籠罩上長老們心頭。萬年前,阿准是明王山唯一的雙色麒麟,麒麟三色為佳,雙色是上品,單色則是極品。顏色越單一,神力便越強大,所以滿山五顏六色的麒麟崽子裡,只有他被寄予厚望。長老們覺得他將來一定會有一番作為,甚至能入長老院,和他們並肩管理明王山。

  麒麟是仁獸,不過幼年的麒麟像螃蟹一樣,脫一次殼,長大一圈。阿准第一次鱗甲脫盡的時候,大家都來圍觀,長老們認為他品性純良,說不定雙色有機會蛻變成單色,比如白色,金色之類的。結果他從草垛子裡抬起頭時,露出了一張小黑臉兒。長老們一驚……黑臉沒關系,白色的身子也行。可是天不從麒願,他是黑的,純黑。這下完了,黑色是不詳的征兆,加上他有尖牙,爪不能縮,明王山是留他不得了,只好把他貶到梵行剎土,讓他自生自滅。

  從來沒干過壞事的令主覺得很冤枉,於是他後來大開殺戒和吃生,也是為了符合人設。沒錯,他就是這麼自甘墮落。

  他裹著黑袍站在殿上,“我想問問,長老能不能派別人入世?我在穢土這麼多年,已經不能勝任了。況且我是玄色,玄色不吉利。”

  殿上的長老像廟裡的羅漢,“你的神兵有反應,上天指定了你,我們也無能為力。再說皇帝名字裡都有玄,簡直是命定的緣分。好好輔佐他,開創了盛世你有肉吃。說不定再蛻一次鱗,你就變成白色了。”

  沒心沒肺的令主其實一直有些自卑,上次告訴未婚妻姓白的原因,都是他編造的,白明明是他的追求和向往。

  他心裡著急,辭職果然不是那麼簡單的。和長老討價還價半天,無果,看來是不干也得干了,他只得無功而返。誰知道進城後聽見無方出了岔子,這下嚇壞他了,他馬不停蹄趕到爾是山,一聲長嘯驚起了滿山的鳥雀,但草廬空空的,她人已經不在了。

  噩夢變成現實,讓令主難以接受。他看著屋裡打包好的嫁妝,哭得大淚滂沱。

  隨後趕來的璃寬把偶都派出去搜山了,人去樓空最讓人傷感。熱戀中的令主從天上落到地下,可能又要面臨被甩的局面了,璃寬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囁嚅著:“魘後要走,怎麼也不道個別……”

  “你瞎了嗎?哪有人准備好嫁妝逃婚的,她分明是被人擄走了。”令主一蹦三尺高,“是誰,誰擄走了我的新娘子,老子要和他決一死戰!”

  然而如何叫罵都沒有用,真相顯而易見。他已經動了激流勇退的念頭,人家不抓走他的愛人作為要挾,怎麼逼他入世?

  他站在那裡,第一次感到束手無策。過了很久,心情逐漸平復,對璃寬茶說:“回去,本大王要交代一下後事。”

  璃寬茶一聽就哭了,“主上您要振作啊,魘後失蹤了,咱們可以去找她,您犯不著自盡。世上失婚的人多了,個個尋死覓活,酆都早就鬼滿為患了。”

  令主白了他一眼,“誰說我要死?我是准備回去安排一下偶人們的後路,然後去中土。”

  璃寬茶愕然,“您去中土干什麼?魘後都不見了,您還有心思給人王道賀?”

  小小蜥蜴沒有慧眼,哪裡知道他的真身!古來就是如此,大人物想掩藏身份很難,他在剎土快活了幾千年,現在好日子到頭了,他得出山干正事了。

  “少廢話。”他答得有氣無力,“我就是要去找她。本大王出師不利,不過沒關系,我早晚會扳回一局的。”

  他在剎土,可以說是沒有天敵,誰能衝破他的結界呢,想來想去,只有那個意生身了。

  令主低下頭,挽起了衣袖,臂上的法印浮現出來,逐漸變得明晰。還有那柄藏臣箭,昨夜嗡然作響,它也有預感,到了它定國安邦,平衡天下的時候了。

  一切潛移默化的轉變,他沒有在無方面前說破。上次藤妖盜走藏臣箭,他就知道有詐。小小的藤妖,要它有什麼用,既不能換錢,還得防止被箭氣反噬。藤妖僅僅是個幌子,他們趕到萬像山前,真正的幕後之人早已經走了。想必試圖印證的也印證過了,弓被拉開,真命天子無疑,回中土奪位登基,然後靜靜等待麒麟上門護主。

  所以明玄究竟是誰,他隱隱有些頭緒。想不通的是盛世明君,怎麼一點都不光明磊落,可能除了他的姓氏,剩下的全都黑了。

  垂頭喪氣的令主返回魘都,站在大殿前的月台上,和他的孩兒們作暫時的告別。

  “本大王有事在身,得離開魘都百八十年。我不在的日子裡,你們要好自為之,別跟女妖亂跑,跑了也無福消受,白白葬送小命。”

  他說要走,眾偶都慌了,“主上要去哪裡?為什麼一走那麼久?”

  他嘆了口氣,“男人嘛,總有男人要追求的事業。你們別慌,我給你們留了丹朱,裡面的靈力夠滿城支撐兩百年。”一面說一面點了點手指,“都給我聽好了,妥善保存它,那是你們賴以生存的東西,弄丟了,三個月後你們就全完了。最好別有人動獨吞的腦筋,為了一己私欲害死滿城同胞,讓本大王知道了,挖地三尺也會重新送他回爐,記住了嗎?”

  台下啞口無言,一只偶都沒有回應他。

  令主棄城了,這是驚天噩耗,比不給他們捏女偶殘酷幾萬倍。他們現在就像被拋棄的孩子,前路茫茫,已經找不到方向了。兩百年……兩百年的期限內,令主會回來嗎?如果回不來,那他們的下場是否就是變回一堆爛泥?

  不知是誰頭一個小聲抽噎起來,“沒媽的孩子……”

  “現在連爹都沒了。”

  然後滿城哭聲一片,聲音之大,震耳欲聾。令主不明白怎麼會捏出這麼一幫沒出息的,“我不在,你們就不能自力更生嗎?”結果扯大嗓門的怒吼,還是被聲浪吞沒了。

  大管家從台下爬上來,抓住了令主的褲腿,“主上……”

  “照柿啊,”令主蹲下來,湊在他耳邊叮囑,“本大王不在,你要好好帶領全城。”

  大管家說不,“屬下的徒弟完全能夠代替我管理全城,我要追隨主上,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令主很為難,“我比較信得過你……”

  大管家的臉上顯現出了固執的痕跡,“主上別忘了,您欠著我六百八十年的工錢,因為數額龐大,屬下必須跟著您。”

  這下令主沒有對策了,雖然他連命都是他給的,但令主是個比較正直的人,一向把偶看成獨立個體,而不是他的附庸。債主追著跑,天經地義,令主沒辦法,只好點頭答應。

  “有事說事,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令主振臂一呼,偶們終於安靜下來,等他給出個大家可以接受的方案。他的目光掃過那一張張滿懷期待的面孔,慈愛地一笑,“我會經常給你們寫信的。”

  就這樣?偶人們集體傻眼。再想大哭,月台上忽然放射出萬道金光,光的最中央,藏臣箭徐徐降落,停在令主面前。令主單調沉悶的黑袍像冰雪一樣消融,褪盡後露出精壯魁梧的體魄,和驚艷叢生的面龐。倏忽一個轉身,幻化出最華美的衣袍,發上的纓穗伴隨凌空的烏發翻飛,那烽火璀璨的寶相,令所有人不敢逼視。

  令主不是老妖怪,眾偶松了口氣。然而得見令主的真容時,便是他與魘都告別之日。大家來不及贊美他,他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了灰蒙蒙的天宇盡頭,徒留滿城的偶人,如喪考妣,痛斷肝腸。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8:42 AM

第55章

  很大的流水聲,仿佛萬丈高空奔湧而下,撞擊地面,連腳下的土地都在顫抖。臉頰枕著石板,背後貼著山岩,無一處不在共震。她艱難地翻個身,發現自己能動了。大口的喘氣,終於從地獄裡爬上來似的,到現在才覺得自己還活著。

  想不明白,怎麼會做那麼可怕的夢,余悸一直纏繞心頭,心髒陣陣收縮,慌張,口干舌燥……她困難地吞咽,嘗試慢慢放松自己。好了、好了,手腳有了知覺,她想自己一定是給魘著了,也或者是因為日有所思。無論如何,醒過來就好,她一度很害怕,怕自己再也見不到白准,怕自己不能完成和他的約定了。

  天已經亮了吧?她應該躺在重席上,昨夜忙到很晚,沒有回床上……眼皮千斤重,要掀起來,居然花了她好大的力氣。奇怪,她暗暗嘀咕,為什麼觸目的屋頂黑洞洞的,是嶙峋的岩壁?她心頭作跳,身上卻變得輕松。站起來四顧,極度陌生的環境,一時讓她如墜雲霧。

  巨大的平台,切割出無數方形的池子,一個連著一個工整地排列。她身處的位置,是縱橫交錯的堤壩中的一道,堤壩兩掖碧波蕩漾,厚重的水底有陰影飛快掠過,像空中的飛鳥。她有些忌憚,向後退了半步,堤壩很窄,又邁到了另一方水池的邊緣。她收勢不住險些摔下去,揮著兩手好不容易平衡住,忽然轟地一聲,碧水翻起了半人高的浪,有東西從池底竄了起來。無方悚然,料想應當是個怪物,然而卻是一張美麗卻懵懂的臉。她耳飾明珠,海藻一樣的長發用珊瑚別住,好奇地仰面望她。無方打量她,她有飽滿的額頭和略顯青灰的皮膚,她的唇是粉色的,一雙貓般的眼睛,面對兩壁火光的刺激,縮成細細的一線,看不出她的所思所想。

  無方知道,這是五十洲的鮫人,曾經生活在寬闊的水域裡。風雅的公子和小姐們,夜間在水榭上吟詩酬唱,鮫人便在水裡靜靜遠望。上次他們去雪頓山,也見到有鮫人趕來共赴盛宴。五十洲的鮫人和南海鮫人不同,他們熱情奔放,也更自由灑脫。

  “你……”她看看四周,“為什麼會在這裡?”

  問完了覺得好笑,自己不也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裡嗎。

  鮫人不說話,大多數鮫人的舌系帶和舌尖粘連,他們欠缺說話的能力。無方以前沒有和鮫人打過交道,但知道有例外,希望能從她口中探聽到些什麼。很可惜,她不是那個例外,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無方有些失望,覺得自己可能闖進了鮫人的世界。結果她的兩手忽然從水中抬起來,攀住了池子的邊緣,指間有蹼膜,腕上有鎖鏈。無方怔了下,心裡的恐懼愈見碩大,不能再停留了,她退後些,在鮫女的視線裡跑向堤壩盡頭。

  當當當……外面有打鐵的聲響。平台的兩旁石壁上插著火把,那火把發出的光是藍色的,光到之處,一切詭譎莫測。高一腳低一腳向前奔跑,細碎的沙礫硌痛她的腳底也顧不上。走過一個漆黑的通道,前面有天幕發出的微光。她隱約看見了希望,料想快要走出去了。暗藍的穹頂低垂,視野越來越開闊,明明一腳就能逃出生天,她卻剎住了。也慶幸這一頓,停下來後嚇出一身冷汗,因為再進半步,腳下就是無底深淵。

  她茫然四顧,忽然感到無邊的絕望。這究竟是哪裡?仿佛一座大山被掏空,她在大山的肚子裡。她視線能及的,是繞壁而建的屋舍,和崖壁上千千萬萬人為開鑿的孔洞。她想起雪頓山上的太瓏客棧,也是依傍著山體造成,但看這裡的光景,應當和雪頓山一點關系都沒有。她甚至不敢確定,究竟還在不在梵行剎土上。

  應當鎮定下來,她強自按捺,盤腿坐在洞口勻了呼吸,摸摸腕子上,不知何時連金鋼圈都不見了。抬頭看,天上沒有星辰,只有圓圓的一片幽藍,一時有種身在井底的感覺。

  夢還沒有醒嗎?她掐了自己一把,很痛。所以先前長安街頭的盛景,和麗水之上的舞姬殺人案都是真的。

  她一瞬頭痛欲裂,只有振作起來才能走出去。好在她夜視的能力不錯,沒有光照也可以找到出路。這山洞邊緣有一條很窄的棧道,踩上去吱扭作響。她試了試,尚且能夠承受她的體重。順著它往下,下到寬闊一點的長廊上,廊子倒是結實的,腳下總算有了牢靠的感覺。

  她邊走邊思量,以目前的情況看,自己來到這裡不是無緣無故。鮫人被鐵鏈鎖住了,她呢,也許同樣是人家的戰利品。但幕後之人究竟是誰,為什麼任她逃跑不加以阻攔,真有點說不過去。她想不通的事太多,暫且拋到了腦後,現在只要從這裡出去。因為不知今夕何夕,她害怕耽誤了和白准成親的日子,又要讓他傷心。

  想起白准,她很想哭,自己孤伶伶漂泊在這裡,不知他會不會察覺,會不會來找她。

  她抱著兩臂匆匆向前走,終於前面有住戶了,檐下掛著燈籠,門上插著艾草和菖蒲,這裡也過端午節。她升起一點希望,走進檻外菱形的光帶裡,屋內兩個穿粗布衣的人背對著門坐在桌前,看樣子是在吃飯。

  她輕輕打了聲招呼:“請問……”

  屋裡人的反應略顯遲緩,半晌才直起身來。然後回頭,那五官讓她吃了一驚,他們只有一只眼睛,長在眉心的位置,呆呆的,怔怔的,面無表情。

  無方一瞬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雖然自己是煞,但看見他們碗裡裝著的生肉和髒器,依然忍不住一陣惡心。

  可是不能顯露出來,要盡量裝得平常。她笑了笑,“我初來貴寶地,走迷了,想打聽一下,這是什麼地方?”

  屋裡的兩個人走過來,頭上插花的女人面部表情終於有了點變化。她擠出一個微笑,滿口尖牙立現,“這是羅剎鬼國,姑娘從哪裡來?”

  無方糊塗了,羅剎鬼國在妙拂洲,早就被蓮師收服,怎麼又來一個羅剎國?她茫然應:“我從鎢金剎土來……這裡難道是妙拂洲?”

  羅剎女說不是,“這是妙拂洲外小世界,用以安置我們這些人。”

  她所謂的他們這些人,應該指的是不願被度化的低等羅剎。羅剎也分三六九等,比如冥後,長得美艷嬌俏,她是最成功的羅剎女。當然並非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樣完美,長殘了的,就如面前兩位,另一只眼睛不翼而飛了,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男剎咽了口唾沫,喉頭咕地一聲響,遲遲回手指了指桌上,“要不要一起吃兩口?”

  她忙擺手,說不必,“我吃過了來的。”

  羅剎食人,她一直知道。起先是沒有料到他們在妙拂洲外又建了一個世界,貿然上門問路。待他們轉過頭時,她就發現自己做錯了。在他們眼中,她的身體是極大的誘惑。她感覺到危險,但不能轉身就逃,逃了會引發他們捕獵的欲望。別看他們現在訥訥的模樣,羅剎又名速疾鬼,他們能地行,能飛空,論起速度來,誰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她慢慢退後,臉上依舊掛著笑,“謝謝二位替我解惑,多有打攪,真不好意思。”她比了比手,“你們繼續用飯吧,我告辭了。”

  兩只羅剎微笑著,大嘴裡的尖牙伸長了半分。她走得輕盈,女羅剎目送她,兩眼幾乎釘在她背影上,喃喃說:“她聞上去好香啊,你聽見她的喘氣聲了嗎,活生生的!還有她的血,流得多歡快……我可以拿它做血豆腐,保證讓你打嘴不放。”

  於是男剎回頭看了眼碗裡的肉,那肉是死肉,五天前從外面擄回來的一個中年和尚的,肉質粗老不說,還有點餿。他舔了舔唇,“可她是個煞,煞可不好對付。”

  “我們兩個,打不過她一個?”女羅剎善於分析,相當有頭腦,“而且她明顯落單了,連這是哪裡都不知道,一看就是外鄉人。”

  欺生這種事,做起來最稱手了。男剎嘿嘿笑,“我要吃香酥乳。”回身從牆上摘下他的斧子,往外一蹦就要追出去,被羅剎女一把揪住了。

  他不解地問她,“怎麼了?”

  羅剎女示意他看周圍,“動靜太大,肉就不夠分了。先跟著她,等她走下去,我們再動手。”

  “萬一被人劫胡呢?”

  羅剎女的獨眼狠狠瞪他,“你以為她見過了我們,還會再向別人問路嗎?”

  男剎恍然大悟,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衝她齜牙一笑。羅剎女看見他牙縫裡的腐肉,鄙夷地別開了臉——現在的世道,男人真是不如女人了。

  那廂無方走得很急很快。莫名遇到的所有事,都讓她消化困難。妙拂洲外小世界,從來沒有聽說過。為什麼她一覺醒來,會到了這裡?難道她果真在夢裡殺生,被佛祖打下十八層地獄了嗎?

  她心裡惶恐,又不敢聲張,這是羅剎的世界,一個閃失就會面臨被圍攻的困境。現在金鋼圈不在了,她只能靠自己摸索,才能走出這個鬼地方。她幻化出黑色的鬥篷,把自己從頭到腳罩住。心裡空落落的,很想念令主。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如果能,要把這番際遇講給他聽,他這麼記仇,一定會來把這裡連鍋端了的;如果再也見不到……那就把自己變成他,假裝他一直在身邊。

  她抓緊了領口匆匆前行,從羅剎居所前經過,眼尾掃見那些鬼魅紛紛看過來,還好,除了剛才那兩只,沒有新的羅剎加入。棧道盤旋,向上無門,只有向下。反正不能留在這裡,這裡是羅剎的聚集地,萬一鬥起來,她勢單力薄,勝算全無。

  萬籟俱寂的時候,聽力便出奇敏銳,她聽見身後腳步聲離得越來越近,也做好了准備決一死戰。卻沒想到,途徑一個洞口時,忽然從裡面伸出一只手來,把她拽了進去。她驚得幾乎尖叫,被人一把捂住了嘴。洞門外那對羅剎夫妻出現了,她問路時他們還穿著衣裳,醜是醜了點,至少有個人樣。現在腰上只圍一圈布,男的瘦骨嶙峋,女的胸脯高聳,不同的體形,同樣長到比例失調的雙腿。男的嘀嘀咕咕“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女的氣得哧哧喘,掄起手裡狼牙棒一指,“追!”

  兩只羅剎箭矢一樣,照著他們認定的方向急馳而去。緊貼岩壁的無方見他們走遠才松了口氣,還沒來得及問救她的是誰,那人拽著她朝洞穴的更深處疾走,她甩又甩不脫,朦朧中見他一身黑袍,看身形似乎是令主。

  “阿准,是你嗎?”她幾乎要哭出來,另一只手拖住他的衣袖,切切問,“是不是你,你回答我。”

  可是他不說話,腳下走得更急了。她心裡沒底,一再追問他,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無方一頓,側耳聽見驚天動地的腳步聲又轉了回來,她感覺煩躁,不願意再躲避了。既然這山洞夠深,只要手腳俐落,應當不會引起其他羅剎注意的。

  她豁出去了,轉身擺出格鬥的架勢,黑袍褪盡,白衣獵獵迎風相向。這千年來她沒有開過殺戒,現在既然不再執著於修行,那麼就沒有事是她不能干的。

  她清喝一聲,十指化成利爪,追趕來的那對羅剎夫妻看見幽光中央徒然出現一個白衣厲鬼的形像,居然嚇了一跳。眯著獨眼細看,那煞暴走啦,兩眼血紅,要吃人似的。他們收住腳詫然對望,男剎問:“來不來?”

  羅剎女有點猶豫,順便一瞥,發現黑暗中還有個人影,她嘿了聲,“鮮肉!”

  於是男剎調轉了方向,打算衝黑袍鮮肉下手。他嘴裡喊著“哇呀呀”,尖牙暴漲出三寸長,甩開四肢就撲上去。結果對方只用了一掌,就把他劈倒在了地上。

  倒地後的男剎大張著獨眼,牙齒稀裡嘩啦全碎了,羅剎女瞠目結舌,再也顧不上鮮肉不鮮肉了,把狼牙棒往腰間一別,叉起男剎就把他拖走了。

  一場戰鬥一掌終結,擺著架勢的無方忽然發覺自己的雄心有點多余,訕訕收了功。他又來牽她的手,她順從地跟他走,山洞深處和她想像的不一樣,沒有變得更黑,反倒透出星光來。原來這山洞是個通道,通道的另一頭,連著外面的世界。

  一腳踏出來,再也聞不見腥臭的味道,空氣清冽又純淨,她想自己終於回到陽世了。

  她在這世上沒有親人,大概除了瞿如,就只有令主還記掛她。這麼多的離奇和凶險,讓她心力交瘁。以前在無量海邊清閑地坐診替妖鬼看病,何嘗想到自己會深入這種地方。相較起來梵行剎土一行,簡直就像游山玩水,充滿了平順和安定。

  她劫後余生,慶幸不已,抱住了他的手臂,長出一口氣,“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那條手臂僵了下,倒並未抽出來,低低的嗓音裡滿含無奈,“師父,你好像認錯人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9:15 AM

第56章

  “你……振衣?”她倉促松開手,為剛才認錯了人,感到一陣尷尬。

  但事情好像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了,難道已經不在三千世界內了嗎?她找遍剎土都沒能掏挖出來的人,最後居然出現在這裡。這是否是種預兆,她會像他一樣下落不明,可能再也回不到梵行剎土了。

  她的心往下沉,哀於現狀的被動,又對一切感到懷疑。一個曾經向她捏造背景蒙騙她的人,值不值得信任,很難說。況且這地方太古怪了,以目前混亂的狀況來看,她甚至無法判斷面前這人的真偽。所以反應太過激烈,絕不是明智之舉,她只是表現出了微微一點納罕,“我找了你好久,能想的辦法也都想了,一直沒有你的下落。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對她迅速撤回手的態度隱隱感到失望,但還是勉強擠出個笑容來,“裡頭的因果,說來話長……羅剎鬼國只有永夜,沒有白天,我不知道自己來了多久,找不到出路,也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先前聽兩個鬼族議論,說水獄又有了新的活口,我本想去看看的,沒想到半道上遇見了你。”他說完,兩手緊緊扣住她的手臂,身體也卑微地躬了下去,“師父……能再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我已經快要堅持不住了,如果沒有人出現,我可能真的要瘋了。”

  他的話,她姑且也就一聽罷了。看看四周,荒煙漫草無邊無際。再回望來時路,只看到一面崖壁高聳入雲,那山崖是沒有任何棱角的,像一面光滑的牆,無盡向上延伸,把天一分為二。

  她開始飛快回憶,九山八海中是不是有這麼一座山,可惜想了一圈,毫無頭緒。垂眼打量他,他似乎陷進找到同伴的慶幸裡無法自拔,沉甸甸的份量壓在她臂膀上,她輕掣了下道:“我對你失蹤的前因後果很好奇,那天婚禮的經過,你能詳盡同我說一遍嗎?”

  他逐漸冷靜下來,找了個平坦的地方讓她坐。因為羅剎太多,不能點火取暖,兩人便抱著膝頭,像兩個落難的孩子。

  他勻了口氣,慢慢說:“我頂替你上了魘都的花轎,進城後不久就被識穿了。白准下令把我關進柴房,我以為麓姬會帶人來救我,可是等了很久,都沒能等到。後來聽見外面騷亂起來,本想找機會逃出去,無奈有偶把守。等了一會兒,嘈雜聲到了門前,我想總算有救了,誰知道忽然挨了一悶棍,等醒過來,就在這裡了。”

  其實說和沒說沒什麼大區別,無方靜靜聽著,心思卻飄到了那句“關進柴房”上。

  那個打腫臉充胖子的老妖怪,聯合璃寬茶把自己的牢獄說得多麼高大上,什麼天牢,什麼寒淵,沒想到就是一間柴房!混帳東西啊,如果不是遇見振衣戳穿,她到現在還蒙在鼓裡。簡直又好氣又好笑,做城主能做到他這個份上,真有些心酸。他就是個老實人,老實人想做霸主,難度很大。他又想給自己貼金,又做不出傷天害理的事來,最後只能靠虛張聲勢豎立形像。

  她想起他,忍不住笑起來,如果當初認命嫁給他,就沒有今天的波折了,現在應當很快樂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吧!她不嫌他窮,不嫌他負擔重,可以和他一起養活整城人。可惜啊,恐怕已經沒有機會了。

  振衣見她無端發笑,古怪地叫了聲師父,“你怎麼了?”

  “哦……”她整整臉色說沒什麼,“究竟是誰把我們擄到這裡來的,你知道嗎?”

  他沉默下來,半晌才道:“其實我當初入師父門下,隱瞞了自己的身世。我以前在鶴鳴山學藝不假,因為我一出生,我母親就死了,父親唯恐我不祥,在彭祖跟前發願,讓我做了十八年的俗家弟子。我的真名,並不叫葉振衣,葉是我母親的姓氏。我是中土皇族的皇子,叫明玄。在流浪閻浮之前,我以為自己還有機會回到原來的位置,現在看來……”他苦笑著搖搖頭,“我想盡辦法試圖逃出去,可每次都失敗,我根本找不到離開這裡的法門。這地方是羅剎王的庫房,所有他覺得有必要的東西都收藏在這裡,起先是我,然後是你。”

  無方蹙眉,心底一片驚濤駭浪。他的名字已經和墮落生冊對上了,看來這點是無誤的,那麼接下來就是更大的難題。

  “中土前兩天有新帝登基,新帝叫明玄,可這個明玄不是你。”她說得極慢,目光細細在他臉上流連,“明玄是光持上師的意生身,我搞不清楚這個意生身究竟是你,還是現在君臨天下的那位。”

  他知道她懷疑,略頓了下才道:“是我。正因我是意生身,他才不能殺我,所以要關到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來,讓我永世不能出去。”

  仿佛在聽一個奇異的故事,過去千年裡,無方從來不懂得權力的妙處,因此也不明白羅剎王,為什麼有興趣到中土當皇帝。

  “妙拂洲被收編時,蓮師明明進了羅剎王的身體,以號令眾羅剎。很多羅剎女都成了空行母,為什麼偏偏羅剎王又入世了呢?”

  他垂著嘴角,很長一段時間不見光明的緣故,臉色晦暗憔悴,一字一句道:“妙拂洲收歸鎢金剎土,是兩萬年前的事了。當初蓮師雖為羅剎王剃度,但顯然沒能渡化他的全部。現在他半僧半魔,入中土,就是想把那裡變成第二個妙拂洲,重新建立他的羅剎王國。”

  無方聽完,抿唇不語。從他失蹤起,很多事情一直像蒙著一層窗戶紙,叫人雲裡霧裡。如今忽然戳破,內情看似不合理,但一樁一件又能夠串聯起來。她不敢判斷他說的是真還是假,猶豫良久道:“果真如此,他抓你還說得通,抓我干什麼,我和這件事沒有關系。”

  他聞言一笑,“師父到現在還不知道令主的真身是麒麟嗎?‘麟之出,必有聖人在乎位,麟為聖人出’。他要瞞騙上蒼,就得拉令主做幌子,只要有麒麟為他護駕,就算他是個鬼,也會被當成意生身的。黑麒麟桀驁不馴,難以降服,如果沒有師父做要挾,你猜令主見到他後會怎麼樣?會不會一拳打死他?”

  他這一番話,把無方說得愣住了。她想過令主是蛇、是兔子,卻從來沒想過他會是麒麟。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傻的麒麟呢,君王靠他輔佐,不怕弄得亡國嗎?不過現在回憶起來,他以前好像確實說過,說他的族群每次只有一人入世,他的藏臣箭,是用來平衡天下的利器。

  這樣想來,錯不了了。她捧住了臉,記得他以前的一些小動作,如果把麒麟的本尊代入進去,蹄子挫地,能在她書案前挫出個坑來。張著鱗鬣,咧著大嘴,趴在泥潭邊上和稀泥……那傻愣愣的模樣,也可以無縫對接。

  她仰起頭,深深嘆了口氣,“我要回去,不能讓他受羅剎鬼牽制。”

  明玄抬眼看她,“師父和他……已經修好了嗎?”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依舊點頭,“原本明晚是我們成親的日子。”

  他噎住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隔了一會兒才擠出個笑容,“那我應當恭喜師父,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做那些無用功。”他落寞下去,垂著頭,心裡陣陣泛起酸楚。

  她沒有關心他的情緒變化,只是追問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令主的真身是麒麟,進梵行剎土,其實也是為了找到他?”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諱言的,他說是,“追捕貓丕是真的,我被封住了修為,流浪到天極城,也是真的。為了引出令主,我自傷其身,促使師父去森羅城求來血蠍……”他難堪地看了她一眼,“我這麼做的確自私,但我沒有惡意。本來想見到令主,找機會同他好好談一談的,誰知黃雀在後,我醒過來時,就已經身在此處了。”

  無方怨怪他,對他心存芥蒂,他步步為營,心機頗深,和他們不是一路人。麒麟護主是天意,他來找守衛自己的靈獸,本就無可厚非,為什麼要繞那麼大的圈子,費那麼多的心思?

  “你說的這些,我能信嗎?”她寒著臉道,“我把你從鯉魚江畔救回來,完全是出於慈悲,你卻機關算盡,一步一步引我入套,最後落得這樣下場。”

  他說對不起,低垂著頭,神色慘然,“我有我的打算……是我太貪心了。”

  現在再多責怪也沒有用,無方怨憤地調轉開了視線,朝遠處眺望,“你有沒有試過走出這片荒地?”

  他灰心喪氣,“我試過,可是沒有盡頭。我走了一個月,走不出去,只好再回到這裡,看看能不能從羅剎城裡……”

  他忽然頓住,猛地站了起來。無方聽見地動山搖的腳步聲從那個洞口傳來,黑暗下一團團的陰影傾瀉而出,數量之大,足有五六十,是剛才那兩只羅剎,發動城裡的人手報仇來了。

  “肯定就在附近。”羅剎女吸了吸鼻子,他們這族嗅覺靈敏,可以指引方向。空氣裡還殘存著淡淡的甜香,她舔了舔唇,“兩個人,大活人!男的年輕力壯,女的細皮嫩肉。”

  那群惡鬼個個嗷嗷叫,方圓十裡內幾乎被他們踏成平地。聞得見味道,但找不到人,這種抓心撓肺的感覺最痛苦。他們急迫,口水滴滴答答流滿地。遍尋無果後折回來,一把揪起了男剎的胸毛,“人呢,在哪兒?”

  男剎剛被打掉了牙,痛得奄奄一息,對於羅剎女為了吃肉不顧他尊嚴的做法表示極度不滿。他伸手撈了兩把,掐住了她的一邊胸乳,“人呢,你說呀,敗家娘們!”

  羅剎女吃痛搶奪,邊抽涼氣,邊言之鑿鑿,“我說的都是真的,水獄裡的生人不見了,那個女人就是從水獄裡逃出來的。”

  這下羅剎們愣住了,“你說人是從水獄裡逃出來的?”

  “要不然這裡連只兔子都沒有,哪裡來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獨眼訕訕覷眾鬼,“大活人啊。”

  結果呢,遭到五六十只羅剎輪番呸了一通,等呸完,羅剎女夫妻已經濕得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了。

  青面獠牙的領頭剎俯身鳥瞰他們,“上次開會,難道你倆又沒出席?大王說了,水獄裡的人隨便怎麼跑,都不許捕食。你就是養只雞,還得插一圈籬笆讓它放風戲耍呢,你們是有多饞,幾百年沒吃過人肉了嗎?”

  領頭剎的口氣酸臭異常,嗖嗖地,勁風似的,把他倆噴成了背頭。羅剎女哭喪著臉道:“可我聽見的是只要走出水獄就可以吃掉啊,難道我聽錯了?”轉頭問男剎,“你聽見了嗎?”

  男剎捂著嘴,反正不想說話。

  然後眾鬼開始就這個問題展開商討,究竟是誰聽錯了。畢竟上級的指導精神要全面領會,才能更好地貫徹實施。領頭剎讓眾鬼整齊排成兩排,開始一個一個詢問。

  他們耗時太長,讓貼著岩壁的無方很不耐煩。草地上無處可躲,只有使個障眼法,把身體和岩石融為一體。對面是為了保護她,將她整個罩住的明玄,雖然她心無旁騖,好歹他做了她幾天徒弟,在她眼裡師徒如父子。可他顯然不自在,她稍稍動一下,他的臉就紅起來。她覺得納罕,抬頭看他,他囓住自己的唇,把嘴抿成一線,狼狽地別開了臉。

  那廂領頭剎的統計終於出了結果,一致認定羅剎女為了吃人不擇手段。他冷冷哼了聲,“你好大的膽子,連大王的命令都敢篡改,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鬼,呸!”

  眾羅剎又輪番表示了一番鄙薄,浩浩蕩蕩回城去了。羅剎女抹著臉上的唾沫欲哭無淚,“我是真的聽見了……”

  沒了牙的男剎,基本已經廢了,他恨這娘們兒害他,掄起斧子就朝她砍過去,“叫你吃肉!叫你喝血!”

  羅剎女尖叫著逃進山洞,剛才吵吵嚷嚷的荒野,瞬間又安靜下來。無方推了他一下,他這才臊眉耷眼地讓開。剛才的當口她想了很多,奇異道:“麒麟是仁寵,如果你能奪回帝位,令主是不是得當你的寵物,就像朏朏一樣?”說完世界觀都崩塌了,令主那一身腱子肉……設想一下他蹲在地上,等待明玄撫摸的樣子,頓時雞皮疙瘩竄了一身。

  明玄也有點接受不了,他遲遲說:“所謂仁寵不過這麼一說,哪有人把麒麟當寵物的。”

  “那是要當坐騎嗎?我見過退役麒麟當了神仙坐騎的……”他和光持上師淵源太深,真要拿他當坐騎,那怎麼辦?她心裡難過起來,白准怎麼能讓人騎呢,想起他在別人身下的樣子,她的心都要碎了。

  天狼粲然一閃,鬥轉星移。世界這頭正傷感莫名,世界那頭三個身影並排蹲在麗水邊上,看姿勢相當落寞。

  璃寬茶鑽進了牛角尖,“我就是這麼一說,任何事不是都得往最壞處想嗎。萬一提了非分的要求,到底怎麼辦?”

  令主火冒三丈,“他媽的誰敢騎我,我弄死他!你別再惡心本大王了,這世上能騎本大王的,只有我的無方。”

  大管家隔著璃寬茶看了他一眼,憂傷地嘆息,不怨璃寬烏鴉嘴,誰讓同樣屬於四靈,人家龍啊、鳳啊、龜啊,一般都沒人騎,只有麒麟,太吃虧了。當初他們見到令主的真容,差點被他的美貌迷暈,後來得知了他的真身,就開始為他提心吊膽。

  “我算知道為什麼主上這麼喜歡捏泥人了。”大管家和璃寬茶聊天的時候說。

  璃寬問:“為啥?”

  “麒麟送子你聽說過嗎?主上不容易,待業期間都沒有放下業務,這份事業心值得我們學習。”

  於是兩個人唏噓不已,難怪他們令主這輩子干不成一件真正的壞事。想當年他們曾經猜測過,覺得他可能是狼妖,也可能是熊精、雕精,反正真身很犀利。結果他竟是瑞獸、仁寵……現在他們抵達長安了,發現真實情況比他們想像的要復雜得多。生性純良的令主,這次恐怕真的遇上大麻煩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9:29 AM

第57章

  璃寬茶撿了根枯枝探進水裡,很無聊地劃拉了兩下,“不是說水邊多麗人嗎,怎麼來了半天,一個姑娘都沒看見?”

  大管家也覺得很失望,其實他非要跟著來長安,有他自己的小算盤。樹挪死人挪活,令主要離開魘都了,說明短期內是盼不到他捏女偶了。毫無希望地再活兩百年,對於大管家來說是個煎熬,與其死等,不如來長安看看。長安的美人名氣很大,遠在梵行剎土的妖鬼們都知道。他還記得四十年前一次上中陰鏡海采摘小偶,曾經見到過一個女鬼,穿著精美的袒領襦裙,胸前兩團明月,看上去尤為壯觀。當然,姑娘的臉也是美麗的,眉尖輕蹙,攏著淡淡的哀傷。低頭看了水面半晌,蹲下大哭一場,然後才施施然往北去了。那時他就想,以後照著這個模樣娶個媳婦就夠了。在魘都時,要定住心神不受女妖蠱惑,因為他是魘都高層為數不多的正直擔當,不能壞了人設。現在離開魘都了,有兩百年時間,他可以隨便揮霍他的魅力和精力,想一想,簡直如在雲端。

  可惜來了,看到的景像有點令他失望。美人呢?如此良辰美景,不是應該有一大撥來水邊放燈求姻緣嗎,難道書上都是騙人的?他和璃寬茶緊緊攀住令主的胳膊,讓他帶著起飛又降落,令主速度太快,璃寬的眼睛都吹得睜不開了,他卻一直頑強地張著。誰也不知道,一個七百年的光棍為了尋找愛情,能夠迸發多麼堅定的意志力。眾裡尋她,他是個講究緣分的人,如果有幸找到適合他的姑娘,他就打算置一點田產,養一群牛羊,快快樂樂在人間過完這百八十年,圓了自己的夢想。

  結果現實和理想出現了偏差,他對著空空的長河愣了半天神。一氣之下開始脫衣服解褲子,打算跳進水裡,痛痛快快洗個澡。

  令主的眼睛在星空下,凝結著智慧的深邃。他沉默半晌,幽幽道:“臨近中土的時候,本大王就察覺到不祥了。這個國表面花團錦簇,私底下充滿了慌張……”

  璃寬茶並沒有察覺到什麼,問:“主上是怎麼看出來的?”說完眼梢就瞥見一個老頭,老頭手裡拎著銅鑼,和他眈眈對望。忽然兩手一揚,銅鑼哐地一聲落在地上,撒腿就跑,邊跑邊叫“有鬼啊、救命啊”,扭曲的聲線,像水一樣蕩漾開去。

  “你看。”令主做了個無奈的手勢,“他見過鬼嗎?世上有我這麼完美的鬼嗎?一定是有可怕的經歷或者傳聞在前,對他的心理造成了影響,所以把半夜見到的都當作鬼。”

  璃寬似懂非懂,“主上抵達長安後沒有立刻入朝,難道也有這方面的原因?您打算先降妖除魔嗎?”

  令主瞥了正洗頭的大管家一眼,“麒麟的眼睛,能識明君,能判社稷,這種本事可是獨一無二的。意生身臨世,應當處處祥瑞,可是我看不見一道瑞靄,反而滿城彌漫著若有似無的黑霾,這就不大尋常了。”

  水裡的大管家把頭發撩了起來,“主上覺得新君有詐?”

  “那魘後在他手裡豈不是很危險?”

  說起未婚妻,令主心如刀絞。他已經兩天沒有見到她了,開了天眼都找不到,可知被隱藏得極深。這個新君當然有詐,原本他料想明玄也許就是她那個失蹤的徒弟,可到了這裡,他又推翻了這個設想。王座上的人,恐怕既不是意生身,也不是真正的明玄。他能看見四周隱約蒸騰的鬼氣,這麼大的城池,晚上沒有一個人出門走動,就算有宵禁,新帝登基可是普天同慶的喜事,這期間應該百無禁忌才對,怎麼會一派死寂,比酆都還不如?

  令主把兩手挑在膝頭,垂著腦袋,萬分失意,“只要我一刻不以真身對外公布輔佐新帝,我的娘子她一刻就是安全的。所以我得繃住,靜觀其變。”

  璃寬茶一知半解,“暫時不去見新君嗎?”

  令主白了他一眼,“諸葛亮懂得讓劉備三顧茅廬自抬身價,難道我不會嗎?”

  璃寬作為一只妖,對人類的歷史知識完全不了解。所以為什麼令主是麒麟,他只能投胎做蜥蜴,個人的文化素養還是起決定性作用的。

  夜間的涼風習習吹來,不知道現在人間是什麼節令。大管家還在水裡洗澡,璃寬悶頭撥弄石子,囁嚅道:“我就是有點擔心魘後,畢竟她只有一千年修為,對妖來說一千年根本不算什麼,不知道她有沒有自保的能力。”

  這番話勾起了令主無邊的傷懷,他自己安慰自己,“沒關系,一千年修為夠用了,再說她有金鋼圈,人又機靈……”說是這麼說,一顆心卻快要揉碎了。

  越想越難過,他把頭埋進了雙膝間,開始絮絮念叨,“我這一輩子,實在是太不容易了,我都可憐我自己。就因為我長得黑,被他們從明王山趕出來,黑是我自己願意的嗎?我知道大紅大綠好看,我也喜歡大紅大綠,可是我長不出來,有什麼辦法。我孤身一人到梵行剎土闖蕩,建功立業,造了那麼大一座魘都,我自己當大王,白手起家的艱辛,誰能體會?母麒麟,沒有一個有眼光,誰都看不上我,一萬年來最賞識我的只有藏臣……”說到動情處,聲淚俱下,“沒關系,母麒麟看不上我,我自己找對像。好不容易金剛給我保了媒,誰知道媒人涅槃了,對像她就跟人跑了。我……”他啪啪拍打胸口,仰天長嚎,“我太慘了,我的血淚史,可以編成一本苦情書,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情投意合的人,婚期都定下了,她又被人抓走了。老天啊,你讓我降生到這世上,就是專門用來折磨的嗎?我的一生多麼坎坷,多麼委屈,必須要哭訴一下。我就是想問問,這霉運我都走了一萬年了,差不多也該走完了吧?再這麼下去,我可能要成為史上第一只瘋掉的麒麟,到時候打上須彌山,拔掉須彌根,都是你逼我的,不能怪我!”

  他的滿腹牢騷藏在肚子裡凝結成了化石,吐出來擲地有聲。水裡的大管家也沒心思洗澡了,胡亂擦了兩把穿上衣服,蹲在令主面前安慰他,“主上,黑不是您的錯,前魘後逃婚也不能怪您。我們知道您無辜,罪一定有受完的時候,總有一天您會過上幸福的日子的。”

  可是總有一天是哪天?令主淚眼婆娑看著大管家,“照柿,你說我還有命活到那一天嗎?”

  大管家的回答毋庸置疑,“您沒有想過,為什麼麒麟兩千歲壽終,您卻活到一萬歲嗎?有得有失,說不定就是因為您黑,所以才特別長壽。同理,魘後失蹤,也是老天爺為了給您一個表現的機會,故意設的局。在魘後最無助的時候,您英雄救美如天神降臨,哪個女人能受得了?到時候一定哭著喊著求您對她為所欲為,您的好日子不就來了嗎?”

  這時令主忍住了淚,想想很有道理,心情也沒那麼糟糕了。

  振作起來的令主施展神通,在麗水邊上幻化出了一組豪華精美的亭台樓閣。人家三顧茅廬,那是因為諸葛亮窮。他呢,雖然沒錢,但他有法力,法力到了人間比錢還好用。於是他結合了中土人的審美,把居所打造得很上檔次。談判嘛,得顯示出點氣勢來,窮得叮當亂響,現在這世道行不通了。就是要金光閃閃,不落人後,這樣假皇帝來了才不敢輕視他。萬一是真皇帝,更要讓他知道厲害,別想拿他當寵物,不封個國師他可不干。

  談判桌上,態度很重要,雖然未婚妻在對方手上,但他絕不能慌。不能表現得抓心撓肝,必須擺出女人可有可無的姿態,才好和對方談條件。

  等了兩天,那皇帝終於坐不住了,晌午時分,令主用花草變幻出來的家丁上樓報信,“回稟主上,大門之外來了個面白無須穿黃衣裳的人求見。”

  令主和左膀右臂交換了下眼色,砰地一變,他們倆搖身變成了妖嬈的姑娘,一左一右坐在松鶴屏風前。令主清清嗓子,“回稟什麼,直接帶上來就是了。”

  家丁一溜小跑出去帶人了,令主負手走到雕花欄杆前,這樓建得很高,長安的街景能盡收眼底。裡坊間又傳來哭聲了,這兩天城裡死了不少人啊,等見過了這位皇帝,他就該出去鎮煞了。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有人一級一級登上來,走得不急不慢。他捻著酒杯回過身來,看見那張臉,一絲笑意爬上了臉龐。

  來人也打量他,他戴紫金冠,穿竹紋白袍,金絲緣邊的圓領上,中單整齊地交扣著,襯出朗朗如日月的風骨。他的臉,不是人間男人能達到的長相,每一片眼波,每一道肌理,處處精致刻骨。皇帝慢慢仰起了唇角,果然麒麟瑞獸,非凡物可比擬也。

  璃寬茶和大管家在一邊旁觀,對這位人皇的根底很好奇。當看見他的面貌時,悄然對望了一眼。先前猜得沒錯,明玄的確就是葉振衣。可是五官雖像,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氣魄卻一點都不像。他是空頂了張臉,裡子耐人尋味得很。照他們的修為,看不穿他的真身,但令主的眼睛裡金芒微漾,想必已經有答案了。

  “我登門拜訪,令主怎麼不來迎我?人間可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皇帝老神在在,一面說,一面調轉視線掃了屏風前的美人一眼,“蜥蜴和傀儡?令主的喜好還真奇特。”

  璃寬茶和大管家對立刻被戳穿感到很氣憤,看破不說破的道理,他不也不懂嗎?不過這究竟是個什麼鬼,修為應當不在令主之下。他們茫然看向令主,令主一向睚眥必報,想來也會呲噠他兩下。

  令主當然不負眾望,“一縷殘魂還能凝結起來,你夠可以的。好好找個地方養魂不行嗎,跑到人間干什麼來了?”

  皇帝臉上表情瞬間就難看了,“麒麟不愧是麒麟,慧眼如炬啊。既然如此,那就開門見山吧。我今天來,就是相請令主出山,輔佐我開創盛世。”

  令主哂笑一聲道:“我只輔佐明君,你是個什麼東西!披頭散發,青面獠牙,長得這麼難看,有資格驅使我嗎?”

  所以是不能愉快地談判了嗎?羅剎王原來的設想裡,根本沒有這樣的套路。他知道黑麒麟的戰鬥力冠蓋天下,但自己手上有王牌,不怕他不屈服。誰知這東西這麼難搞,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寒著臉,沉聲告訴他,“令主別忘了,只有本君知道尊夫人的下落。令主和魘後不是夫妻情深嗎,怎麼,大義當前,夫妻感情淪為糞土了?”

  令主心頭大大地波動起來,他得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克制住不去掐死這只羅剎。綁人所愛進行要挾,是最可恥的手段,現在的妖都不屑用了,這只和時代脫節的怪物居然沾沾自喜,真是不要臉到家。

  “有一種愛,叫迫於無奈,你沒聽說過嗎?”令主無可奈何地告訴他,“最近我常在思考,強扭的瓜究竟甜不甜,答案是……還可以。所以我要娶的那位,在第一次逃婚無果又落進我手心裡之後,不得不第二次嫁給我。我看得出來她不怎麼高興,她丟了之後,我也用這段時間進行了反思,有沒有必要為了救一個不愛我的人,和一只羅剎同流合污。當然了,救還是要禮貌性救一下的,所以我來了,來後沒有去見你,先欣賞了一下長安風光。長安真是人傑地靈啊,只不過鬼氣森森,到處都很臭。”

  羅剎王不太理解他的意思,“禮貌性地救一下?看來是不打算當回事了?”他哼笑,“既然如此,留著似乎也沒什麼用了,那我吃了她,令主不會介意吧?”

  令主揚眉一瞥,“快和我成親的女人,你卻打算吃了她?我來中土,四方皆知,如果多時不見昭告天下,上頭可是會發現的。得罪我,你這意生身的名可頂不成了,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這又不行那又不行,這黑麒麟果真如傳聞中的一樣難纏。羅剎王很氣惱,但權衡利弊,只得忍耐,平了平心緒道:“大家都是爽快人,究竟救不救,別再繞彎子了。”

  令主撓了撓額角,“想救,但又怕別人說我色欲熏心,置天下蒼生於不顧。”

  幻化出人形的羅剎王,這時候也忍不住想暴走了,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他咬著槽牙一笑,“看來我與令主是談不下去了。”

  “別啊,可以再商量一下。”他叫住了欲轉身的羅剎王,“我想到一個好辦法,你聽過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這句話嗎?”

  羅剎王鐵青著臉看他,不情不願拱手,“願聞其詳。”

  令主笑了笑,“如果為女人放棄大義,確實說不過去。但要是為兄弟,那就不一樣了。你看這兩位,一直伴我左右,對我來說和親兄弟一樣。要不然拿他們交換我的女人吧,一個換兩個,你還賺到了,你看怎麼樣?”

  邊上的璃寬茶和大管家都快哭了,心裡慘叫起來,雖然兄弟這稱呼讓他們受寵若驚,但拿他們換魘後是什麼意思?好傷心啊,追隨了千年的老板居然這麼不仗義,為了救一個剛認識幾個月的女人,拿他們堵槍眼,還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事先都沒有和他們商量一下,萬一這個大頭鬼答應了,那他們該怎麼辦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9:53 A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7-9-30 02:32 PM 編輯

第58章

  羅剎王聽後先是一愣,然後便笑起來,“令主實在太會開玩笑了,本君不覺得一只沒開化的蜥蜴,加上一只毫無亮點的傀儡,能比得過令主的夫人。”

  他的話,引發了璃寬茶和大管家的極度不滿。說就說,為什麼要加那麼多形容詞?什麼叫沒開化,什麼又叫毫無亮點?當真如他所言,令主還能萬裡迢迢帶上他們嗎?

  他們倆霍地從屏風前站了起來,身上皮相褪盡,顯出本來的面目。兩個大高個兒,往前逼近幾步,也是很有氣勢的。

  璃寬抱著胸,向羅剎王冷冷哂笑,“我二人對於我家令主的重要性,不是你能夠體會的。在你眼中,什麼樣的人才是有價值的?我家令主的三觀和你不一樣,你的都敗盡了,他的自成一體,懂嗎?”

  大管家平常溫文爾雅,但是面對如此無情的嘲諷,他也覺得不能接受,“魘都城眾千千萬,唯有我才是令主最倚重的膀臂。你說誰毫無亮點?你這樣出口傷人,就合作角度來看,是完全沒有誠意的。”

  他們吵吵嚷嚷,群起而攻之,讓羅剎王十分不耐煩,“我可不是來磨嘴皮子的,你們究竟有沒有半點事態緊急的意識?你們的魘後在我手上,還要本君提醒多少遍?白准!”他兩指朝令主一點,“你的態度如果一直這麼曖昧下去,那這場談判就沒有再繼續的必要了。你大可以在這裡事不關己,等我捏碎那煞的元嬰,你就等著給她收屍吧。”

  羅剎王的這番狠話,放得令主心驚肉跳。元嬰沒了,那無方就真的再也回不來了。他的本意不過是和他打太極,既然看清了他的真身,後面的事就好辦了。蓮師這個不靠譜的,當初只渡化了他的三魂六魄,剩下那一縷惡魄含含糊糊應付過去,以為就太平無事了?兩萬年,早養壯了他的根基,他能幻化,自然也能構建出一個小世界來,安放他的本體和他的那些徒子徒孫們。

  “終止談判,可就得冒蓮師出山平叛的險了。他活兒沒做干淨,再見到你,會不會放棄渡化,直接改為超度?”令主一面說,一面小心留意他臉上的神情,見他隱隱浮起猶豫之色,才又好言道,“你看咱們彼此牽制,尚且還能平衡,一旦失衡,我大不了重新找個女人,你呢,可就面臨挫骨揚灰的危險了。孰輕孰重,還要本大王提醒你?剛才我的提議,還望你慎重考慮一下。你放心,這二位去了,我也照樣會救的。換那個女人回來,只是想有個人端茶送水伺候我,並不為旁的。”

  羅剎王看他一臉凝重,居然真的想了想,不過結論當然是不行,“你現在亮出真身上外面跑兩圈,這事就完了,我立刻將你夫人還給你。何必繞這麼大的圈子浪費時間,大家都挺忙的。”

  令主緩緩搖頭,“你我的合作,可不單是亮個相這麼簡單。我希望你先放人,我後入世。你完全不必擔心,我以人品作擔保,絕對說到做到。”

  羅剎王負手,在地心踱起了方步,良久道:“憑什麼要本君先放人?”

  令主風流一笑,“因為我信不過你,只信得過我自己。”

  這個解釋聽上去合情合理,璃寬和大管家對看了一眼,心說大頭鬼快上當吧,反正他家令主從來沒什麼人品可言,這麼擔保,堪稱一本萬利。

  然而羅剎王的好耐心快用完了,他錯著牙問令主,“白准,你是不是當我傻?”

  令主無辜地攤手,“我可沒這麼說,是你自己說的。咱們現在在談正事,說負氣話就沒意思了。”

  看來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羅剎王算是明白了。那張帝王臉上露出莫測的笑容來,“這樣吧,令主好幾天沒見到尊夫人了,一定很記掛她的安危。本君讓你先看一看,然後再決定救不救她,這樣比較有利於合作的推進。”

  令主已經做好了准備,落在羅剎手裡能有什麼好處,大概被五花大綁,飢寒交迫著吧!光想一想,令主都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住了。他的無方,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苦?羅剎王確實狠毒,不過有消息總比沒消息好,至少讓他放下心來,確定她還活著。

  明黃色的琵琶袖揚了揚,兩手托起一團瘴氣,中央從虛到實慢慢推進,起先是波濤萬萬,然後是一面山崖。崖壁深而廣,不知綿延了多少裡,一直向前狂奔,終於一灣突出的海灘上出現了一個身影,纖細的,孤獨無依的,手裡抄著一根細棍兒,正蹲在水邊扎魚。

  “這是扔到孤島上了?人質沒飯吃,全靠放養,羅剎王的行事作風果然與眾不同啊。”

  令主嘴裡調侃,心裡早已經淚流成河。他的無方,孤苦伶仃這麼慘。以前在他身邊,食物是從來不用她操心的,他還會變著方兒給她換口味。現在呢,流浪在不知名的地方,身邊沒有他,該多麼的無助和慌張啊。

  令主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才忍住沒一口咬下這羅剎的腦袋來。那究竟是什麼地方?他擰起眉,飛快在腦中搜索相近的景像。九山八海中,七海是功德海,另一海是堿海,裡面除了蛀鐵蟲,沒有半條魚。可是看那崖壁的樣子,又和鐵圍山有點像,一樣寸草不生,一樣高聳入雲。

  她蹲了好一會兒,沒有收獲,臉上的神情有些沮喪。令主心疼不已,不能言說,只是緊緊握住拳,咬緊了牙關。

  忽然她回頭,同誰攀談起來,難道流放地這麼人性化,還提供聊天對像?令主很意外,發現陰影裡走出個人來,黑色的袍子從頭到腳罩住,要不是他人在這裡,簡直要誤以為那就是他自己。

  他怔了下,轉頭看璃寬,璃寬茶直接衝羅剎王開火了,“做人不能這麼卑鄙吧,你擄走了我家魘後,還弄個假令主在她身邊,她要是不辨真偽,把他當成令主,那怎麼辦?”

  認錯新郎官,可是要出大事情的。令主一方義憤填膺,被頂替的當事人當即臉色就不好看了。這鏡像他看得見摸不著,就如璃寬茶所說的,萬一她不察,後果豈不是不堪設想?

  令主受不了自己和未婚妻被人這樣愚弄,正打算撕破臉,羅剎王卻讓他稍安勿躁,“誤會了,這是我的另一個人犯,他們碰巧遇上,正好做個伴。”

  令主很難相信他的鬼話,半信半疑間,見那個黑袍的人抬手把頭上帽兜摘了,露出了一張和面前人一樣的臉。原來失蹤多時的葉振衣也被困在裡面,那人才是真正的明玄。

  令主被扎了心,怒極反笑,“你究竟是什麼打算?”

  羅剎王道:“很簡單,本君還是那句話,你麒麟入世輔佐我統治中土,一旦我根基扎實,就可創建出一個新的羅剎鬼國,把我失去的東西重新奪回來。”說罷乜著眼打量他,“你看見尊夫人身邊的那個人了嗎,說得好聽些,他是你要擁立的人;說得難聽些,他是你的主人,他可以奴役你,甚至踐踏你。驕傲如令主,想必不願意屈服於一個凡人吧!我的意思是,你我精誠合作,我只需你頂個頭,瞞住上面即可。你我是互敬互愛的合作關系,你的夫人,我會還給你,那個有可能壓迫你的人,我讓他老死在那裡,一輩子出不來。令主可以像以前一樣,過無憂無慮的生活,回魘都也好,在中土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和夫人生兒育女也好,哪一樁不比給人當小弟強?令主細思量,是不是這個道理?”

  不愧是羅剎王,口才了得,三言兩語就能惑人成魔。可惜令主依舊面無表情,他的一番動之以情扔進了冷水缸裡,氣氛有點尷尬。等了半天見他沒反應,他只得自己解圍,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委實,這麼大的事,應該給令主一點時間考慮。沒關系,三五天我還等得起,令主只管斟酌,等想明白了,再命人入宮傳話,我隨時靜候令主佳音。”

  於是他收起鏡像,轉身下樓,皇帝的扈從護衛著假皇帝,浩浩蕩蕩返宮了。

  令主站在高樓上,身形一動不動,憂傷的背影分外凄涼。璃寬茶見狀上前兩步,低低叫了聲主上,“接下來怎麼辦,屬下等聽您吩咐。”

  令主不說話,渾身打擺子,天塌了也能當被蓋的主兒,這回真是氣大發了。

  大管家憂心忡忡,決定替他把心裡的不平喊出來,“大頭鬼居然想偷天換日,這種事能瞞一時,還能瞞一世嗎?中土如果真的變成了羅剎鬼國,到時候令主勢必被牽扯在內。這羅剎鬼用心險惡,死也要拉個墊背的,真是太令人不齒了!他等著吧,等救出魘後,一定有他好果子吃的。到時候咱們扒光他,綁在旗杆上做腊肉。主上,這時候您一定不能慌,屬下知道您現在心似油煎……”

  “這個不要臉的,為什麼和我穿一樣的袍子!”

  “啊?”大管家苦口婆心的當口,令主忽然蹦出這麼一句,弄得他和璃寬茶半天回不過神來。

  這個時候不是應當氣憤於乾坤即將被顛倒,羅剎鬼即將青天白日招搖過市嗎,氣成這樣,難道就是因為明玄和他撞衫?所以令主的思維,他們永遠跟不上,你也不要試圖去解讀他的心理,因為正常人最關心的,也許正是他最不關心的。

  讓令主不忿的,其實還有另一樁。他氣湧如山,叉著腰道:“一再強調自己不傻,把兩個人質放在一起,不怕他們合起伙來逃跑嗎?那個葉振衣,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就算他是意生身,老子也不買他的賬。雖然落了難,有人做伴是好事,可本大王就是有情緒!我娘子這麼美,萬一他心生邪念怎麼辦?都是男人,誰還不知道啊。像我這麼品行高潔的人存世不多了,俗話說相由心生,他長得那麼難看,掃把眉,小對眼兒,一看就是個欺師滅祖的面相!”

  盡量詆毀假想敵,完全不顧他們之間命運上的牽絆,令主絕對是個站穩了立場不動搖的人。他想了很多,想得腦仁兒都疼了,璃寬和大管家愛莫能助地站在一旁,他移到東,他們便跟到東,他移到西,他們便跟到西。

  令主看了他們一眼,覺得脾氣都快被磨光了,“別傻看著本大王啦,想個辦法好嗎?”

  大管家拿肘頂了下璃寬,意思是他聰明,他先說。

  璃寬舔了舔唇,他是蜥蜴,舌頭伸縮之快,即便人形的時候也改不了,“當初收服妙拂洲的是蓮師,現在羅剎王跑出來了,證明蓮師工作失誤,他應當負全責。主上的職責是入世保佑明君,明君下落不明,還保佑個球?所以屬下的愚見是要求蓮師出馬,先拿下羅剎王,然後咱們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救回魘後,皆大歡喜了。”

  聽上去真是無懈可擊,令主卻白了他一眼,“你不怕他鬼急跳牆,我還怕呢。真要弄死他,用不著找蓮師,本大王就可以。可是剛才那個鏡像你們也看見了,我起先以為是鐵圍山,但再三細看,又不太像。如果沒有料錯,應當是羅剎王化現的小世界,這小世界是依附他而生的,如果他完了,那個小世界也就消失了。到時候裡面的一切都找不回來,我就真的要失去娘子了。”

  說著抽抽搭搭又要哭,璃寬忙和大管家上前安慰他,“羅剎王是死的,我們是活的,別著急,總會想出辦法來的。”

  令主沉默,盤腿坐在重席上,那濃濃的一雙劍眉負載了千鈞,一味緊蹙著,看得璃寬茶和大管家心裡都七上八下。

  他把兩手對掖起來,扣住了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眸中清亮,即便高牆四起也不能撼動其心智。沉吟良久,眉心逐漸冰雪消融,“就他會幻化,難道我不會嗎?兩萬年前蓮師能變作他,兩萬年後本大王也可以如法炮制。我暫且不動他,還需要他供養那個小世界,但小世界怎麼進入……城裡夜行的那些羅剎鬼肯定知道。到時候找個由頭遣人回去辦事,咱們悄悄跟著他們,還愁找不到方向?”

  令主突來的妙計,讓璃寬和大管家刮目相看。真沒想到,令主竟然變得靠譜起來了,以前他辦事糊裡糊塗,並不是因為他傻,而是不願意較真罷了。現在到了緊要關頭,就像取經需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難,扶植一位君王,麒麟也是需要費點心的。否則在百姓頭頂上飛一圈,再去大殿上衝帝王點點頭,任務就完成了,那這瑞獸也太好當了。

  既然計劃已經擬定,就開始干吧,三個人坐在欄杆上,眼巴巴等天黑。

  一輪紅日漸漸墜下去了,最後的余光把天幕染成了赤色,像姑娘染布,著完了色漫天一揚,飄飄的紅綢覆蓋了半邊蒼穹。

  大管家對插著袖子長吁短嘆:“這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日落。”

  璃寬瞥他一眼,“算上昨晚,你這輩子就見過兩回日落。”

  大管家不理他,“這麼美的景色,如果能抽上兩口就好了,主要是我心情不太好。”

  令主憐愛地看看他,“照柿啊,你擔心魘後的安危,一片孝心本大王都知道。”

  大管家悶下了頭,半晌道:“不是,我難過的是主上要拿我們換魘後。我們為您出生入死,您卻選擇插我們兩刀。”

  令主頗感意外,沒想到他還記仇了。多大點事,傷了彼此感情不上算,令主嘆著氣感慨:“看來本大王的足智多謀,你一點都沒遺傳到啊。如果真的能用你們換回她,她不就知道那地方怎麼走了嗎,到時候我再去救你們,易如反掌。我這是有預謀的,你們竟沒看出來嗎?”

  他這麼一解釋,璃寬和大管家想想有道理,令主的形像就又樹立起來了。璃寬茶說:“到底令主就是令主啊,其實我們早想到了,您這麼做,無非是戲耍一下羅剎王。人家羅剎王下這麼大一盤棋,要是真照您的話去做,那他就傻得沒治了。”

  三個臭皮匠相談甚歡,紅日的最後一道邊邊在他們的哈哈大笑中沉了下去。余暉散盡,城池的各個角落裡緩慢浮起霾,起先是淡淡的黑影,漸次越聚越多,越來越厚重,直到把燈火都覆蓋住。從高處看下去,這城已經沒了半點生氣,成了名副其實的死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10:00 AM

第59章

  羅剎王平時是怎麼傳喚那些羅剎的,作為根正苗紅的令主,當然不會知道。那麼如何才能不傷筋動骨釣回一只羅剎來呢,三人合計了一下,無外乎兩種辦法,一是食誘,二是色誘。

  如果遇上男剎,當然得靠色誘,如果是女剎,勾起了她的饞蟲,就等著她來色誘你好了。大家仔細斟酌,還是找個女剎下手比較好,女剎長得好看點,不像男剎那麼可怖。假如一個疏忽露餡了,打起來女剎也更容易制服。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到底由誰出面當餌合適呢?

  璃寬和大管家都看向令主,令主老神在在,“本大王有要務在身,回頭要幻化羅剎王,你們看我干啥?”

  璃寬說:“其實幻化羅剎王這種髒活累活,交給屬下就好了。”

  令主哼笑,“你才活了多大,見過羅剎王嗎,你就敢變?”

  “沒見過羅剎王,總見過新皇帝,屬下可以變成他的樣子。”璃寬獻媚地笑了笑,“主要是羅剎女的戰鬥力也很強,屬下這些年來光致力於體能鍛煉,疏忽了格鬥技巧的培養,我擔心還沒等我開口,就被羅剎女咬掉了頭。”

  令主看了大管家一眼,“你去。”

  大管家搖頭不迭,“屬下只是個偶人,修為還不如璃寬茶。您讓我去,擺明了是送死。”

  所以繞了一圈,他就沒有坐享其成的命。令主覺得不甚痛快,養了兩個手下,一個賽一個的窩囊。他嘆了口氣,“能者多勞啊,看來只有本大王親自出馬了。”

  畢竟是為救未婚妻,令主覺得任何犧牲都值得。回想剛才她和明玄同框的畫面,令主心裡隱隱有種不安全感。逆境中,人心是最脆弱的。孤立無援時有人和你相依為命,那這個人就是生死之交,男男可以成為知無不言的好兄弟,男女呢,說不定感情升華,最後就攪合到一塊兒去了。因此要快,時間很緊迫,救不救明玄是題外話,只要把無方拉回身邊,管他誰當皇帝。

  令主跳下欄杆,化作一道清風,落在了長安的街道上。四周圍真安靜啊,間或傳來一陣狗吠,穿插進飄渺的霧氣裡,伴著忽明忽亮的幾盞檐角燈,這名揚天下的都城,在夜裡顯得出奇的陰森。

  身著襕袍的書生,走在南北縱橫的大道上,戴著一頂襆頭,腰上束著蹀躞帶,小白臉的樣貌,是女羅剎最喜歡的款兒。坊院間的圍牆都是土牆,建得並不高,他一路走,一路拿余光四掃,結果走了半天,一只羅剎都沒遇到,反倒是住戶從窗縫裡看見他,噗地一聲吹滅了油燈。

  更暗了,星輝穿不透濃霧,灑不到地面上。令主想了想,可能自己還不夠招搖,於是轉過一處轉角,再出現時手裡提上了紙燈籠,一面走一面輕喚:“阿狸,你在哪裡啊?”半夜裡出來找貓,合情合理多了。

  走得更深一點,往霧氣最厚的地方去,終於開始有黑影飛快閃過了。倏地一下,從這頭竄到人家的屋頂上,蓬著頭,腦門長角,兩腿下蹲,兩手撐地,羅剎的形像真是千萬年不帶進化的。

  “阿狸……”令主壓著嗓子,叫出了未婚妻丟失的焦急和迷惘,“你在哪兒,快回來……”

  一左一右的屋頂上又各出現了一個黑影,三面呈包抄之勢,如果這就撲下來,他打算不玩什麼羅剎王現身的把戲了,直接抓回去刑訊逼供。

  皂靴踩在石子路上哢嚓作響,他裝作不察,暗自等待有鬼上鉤。可是那三只羅剎始終沒動,一直靜靜保持著蹲立的姿勢。敵不動,我自然也不動,他仍舊步步向前,逐漸走到了一扇門前。古樸的木板門,門上按著獅子銜環銅輔首,門扉虛掩著,縫裡透出一絲光來。他停住腳,輕勾了勾唇角,抬眼看,院落上方鬼氣森森繚繞。門裡的剎終究等不得了,輕俏的一串腳步聲傳來,那絲光線裡露出了人面桃花,嬌脆地噯了聲,“這麼晚了,郎君怎麼獨自外出,不知道城裡鬧鬼嗎?”

  羅剎女就是這麼風情萬種,一顰一笑都是戲。看見門外漢子生得俊美,不由倒抽了口氣,於是笑也笑得愈發賣力了,打開了門,俏生生在門內站著,“郎君是初來長安嗎?想必沒人和你囑咐夜裡的注意事項。不如進來呀,進來,奴家和你說道說道。”

  她搔首弄姿,為了引人上門,使盡渾身解數。不過羅剎勾人都是單獨行動,也不擔心門裡藏著一窩鬼,於是書生輕輕一笑,“我找我的貓,娘子可曾看見一只狸花貓?”

  鬼燈杳杳,照亮羅剎女精致的眉眼,她說哎呀,“先前那只貓,原來是郎君的麼?”說著撩起袖子,露出小臂。那凝脂般的皮膚上赫然有道血痕,哀怨地向前遞了遞,“奴看它可愛,摸了它一下,誰知它這麼凶,把奴抓傷了。”

  換做普通人,大概受不了羅剎女的引誘。但令主連冥後都拒絕過,這麼個小小女剎,除了感覺她的臭味比冥後更重以外,沒有別的了。

  他很賞臉地垂眼看了下,“我那貓兒嬌慣,實在對不住了。”

  “不打緊。”羅剎女背靠著門扉,像一株嬌花一樣依偎在門旁,“貓在屋裡,郎君隨奴家進來吧,奴家可是不敢再上手了。”

  於是書生從善如流,在那些羅剎鬼的注視下,邁進了她的院子。

  院子很大,卻只有兩間小瓦房,看得出這羅剎女要麼比他窮,要麼破罐子破摔,連經營場所都懶得收拾。從小路上過去,屋舍兩旁墳塋累累,每個墳塋前都豎著墓碑。

  “那些都是娘子的親人?”書生好奇地問。

  羅剎女唔了聲,“不是,都是往日相好。”

  吃完了還負責壘墳,真是羅剎中的一股清流。書生哦了聲,細數數,大概有二十之眾,他嘖地一聲,“娘子真是個多情的人啊。”

  前面的女剎挑著燈籠,走到花搖柳顫,一面擺腰,一面感嘆:“奴家苦命,只想找個好歸宿罷了,誰知這些男人都禁不住。”言罷回頭一笑,“我看郎君儀表魁偉……”眼波又一轉,落在腰下三寸的地方,“想必精力過人吧?”

  書生面上淡然,心裡很得意,精力當然過人了,不單如此,腰功還了得呢。不過都是留給他家娘子的,和她沒什麼相干。

  誰知他的沉默,激發了羅剎女強烈的興趣,她一個回身忽然抱住了他,調笑著:“找什麼貓兒,這麼爛的借口,奴家看你倒像個饞嘴貓兒!說吧,想對奴家怎麼樣?奴家腰軟貌好易推倒,什麼樣的姿勢隨你挑。郎君快來吧,與奴家耍一耍,莫辜負了這月黑風高。”

  羅剎女的投懷送抱沒帶來暖玉溫香,反而一股惡臭直衝腦仁,熏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他想也沒想,拿住了她的命門,略一使勁,羅剎女來不及開口便癱軟下來,兩只眼睛銅鈴似的瞪著他。書生拿一根手指挑著她,撇唇說:“你這麼猴急,不是羅剎,是只猴子精吧?”

  從遠處看上去,絕對是纏纏綿綿的步調,他們勾繞著進了屋子。一直隱身跟隨的璃寬和大管家很快聽見裡面傳出氣急敗壞的喝令:“看見屋頂上那幾個羅剎鬼了嗎,還不去干正事,等著看下半場呢?”

  他們倆對視一眼,吐著舌頭趕忙出了院子。

  屋裡燈影幢幢,把令主的臉照成了閻羅王。他不願意再拿手碰那髒東西了,意念化成利爪,扼住了羅剎女的脖子,“說,你家大王把巢穴設在了什麼地方,老實交代,還能饒你一命。”

  羅剎女想掙扎,使不出半點力氣來,“我並不知道,外面那麼多男剎你不去對付,難為我一個弱質女流,你要臉嗎?”

  不要臉這種話,未婚妻之前也經常罵,令主都已經聽習慣了。但是別人罵,他不太高興,意念又扣緊半分,“一個鬼,扮什麼弱質女流。你要真弱,外面也不會攢下那麼多孤墳了。本大王沒空浪費時間,再不說,就別怪我不客氣。”

  尖利的鋒棱已經摳進皮肉,很疼,但尚且忍得住。羅剎女依舊嘴硬:“我不知道!”

  令主脾氣再好,面對未婚妻的生死存亡,也顧不了那麼多了。黑麒麟嘛,反正不是善類,令主心安理得當起了反派角色。勾勾手指,像剝枇杷一樣,羅剎女的頭皮支了起來,順著絲縷一撕,露出了白慘慘的骨頭,“快說,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羅剎女的尖叫都困在了他設起的屏障裡,不管怎樣驚天動地,院子裡照樣一派靜謐。

  翻滾、反抗、血流滿面……最後無力再堅持了,她躺在地上,翕動著嘴唇說:“等活山……在等活山中。”

  令主沉吟起來,“等活山?和等活地獄有什麼關系?”

  羅剎女閉上眼睛,痛苦地嗚咽,“等活山毗鄰等活地獄……在大小兩座金剛山之間,是羅剎王創建的第二妙拂洲。”

  令主豁然開朗,難怪他在九洲壇前沒能找到這處密境。大小金剛山之間窈窈冥冥,中間藏著十六小地獄。當初羅剎王就曾經被打入等活地獄,這麼說來是對得上號了。

  得來太不費功夫,其實他不是不懷疑。但未婚妻到現在還下落不明,局勢又陷入膠著,即便是個局,他比必須入了,否則永遠不會有進展。姑且拿這羅剎女的話當真,外面有璃寬茶和照柿,只要他們能調動羅剎返回小妙拂洲,對他來說,至少也算一份希望。

  他收回法力,轉身欲離開,身後一片腥風血雨。那個羅剎女不肯認輸,化出了獠牙和利爪,向他飛撲過來。他只輕輕一瞥,轟然一聲,她的身體燃燒起來,眨眼便化成了灰燼。

  打開門,門外有浩浩長風,把灰都吹散了。大管家在門外候著,見他出來朝裡看了看,“羅剎女呢?”

  令主比了比漫天飛灰,“到處都是……”轉頭看東方,天邊晨曦微露,太陽快升起來了,他問,“璃寬茶的事,辦得怎麼樣?”

  大管家道:“很順利,兩只羅剎鬼將信將疑,被他裝腔作勢一頓脾氣唬住了。現在他已經暗中跟隨他們,一路會給主上留下記號的。”

  令主頷首,“白天羅剎鬼不能行動,看來沒走遠。”慢步從屋裡踱出來,看看左右兩邊的墳頭,古怪道,“羅剎鬼吃人還能留渣,這鬼吃得很潦草啊。把墳地挖開吧,屍骨曬一曬太陽就不會屍變了,否則走了羅剎,又該來骷髏軍了。”

  大管家得令,從檐下摘了把釘耙,三兩下翻開了一座墳。結果伸頭一看,臉都綠了,根本沒有屍骨,棺材裡只有一坨大便罷了。

  令主臉上五光十色,摸著鼻子道:“我就說了,羅剎鬼牙縫裡還能剩東西?這個……恭啊,也算死者身上的一部分,埋回去,讓它入土為安吧。”

  大管家手握釘耙,灰頭土臉。以前在魘都,這種粗活是不用他干的。現在難得做一回體力活,結果挖出一盒翔來,真是出師不利!

  既然第一個墳頭是這樣,那余下的也不用挖了。大管家把釘耙扔回去,跟著令主走出了院子。回程的時候坊院裡慢慢有行人了,晨曦一露,就像陰曹和陽世完成了交接,這裡暫時又是活人的世界了。

  令主觀察入微,在牆角發現了璃寬茶留下的印記——很好,魘都的標志性建築……順著走了半天,走出了長安城,遠遠看見城外有座荒棄的庭院,旭日之下門窗縫隙裡都透出黑氣來,想必是羅剎鬼白天的落腳點。

  璃寬茶悄悄潛過來,壓著嗓子叫了聲主上。令主點點頭,“問出具體位置了嗎?”

  璃寬說是,“屬下沒有直截了當探聽,怕他們發現端倪,而是很迂回地詢問他們的行程,問幾天能把人帶回長安。照著他們的回話,那地方是羅剎王開辟的小妙拂洲,位置在大小金剛山之間。”

  令主長出一口氣,分頭行事,問出相同的結論,那麼至少有五成的可信度了。他抬眼看看東方,時間還早,到天黑至少需要六個時辰,他有點等不及了,打算先行一步。

  囑咐照柿,讓他鎮守麗水邊上的府邸,萬一宮裡有異動,想辦法應付過去。璃寬茶依舊留在這裡跟蹤羅剎,如果一切進展順利,今晚後半夜,應當會在等活山彙合。萬一他找不到出入的法門,有這些羅剎在,就不用愁了。

  大管家有點擔心,“不知這些羅剎是不是事先通過氣,主上獨自前往,千萬要小心。”

  令主臉上浮起了一點不屑,“羅剎王要是有本事變出一只假麒麟來,也用不著想方設法逼我來中土了。”

  他拂了拂衣袖,頂著書生的臉返回城內,到集市上買了蜜餞,拿小盒裝著,珍而重之藏進懷裡。

  娘子啊……他的鼻子發酸,一面狂奔,一面淌眼抹淚。分開四天,感覺好像分開了好幾年。但願中土和等活山沒有太大時差,如果人間一天山裡一年,那他可不要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10:12 AM

第60章

  等活山裡,依舊盼不來天明。唯一能區分晝夜的,大概就是明顯的氣溫變化。外面太陽升起來了,這裡略略暖和一些;外面是黑夜,那麼這裡便嚴寒刺骨,饒是無方這樣體溫偏低的煞,也有些堅持不住。

  似乎來了好久了,他們想了很多辦法,找不到通往外面的路。洞外的草地,很像是羅剎的游樂場所,每每看到一男一女出來,先是打上一架,如果羅剎女獲勝,男剎被狠狠鄙視一番,不歡而散;如果男剎獲勝,那就有後續了,齜牙咧嘴的女剎被壓在身下,男剎揪著她的頭發,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過程之慘烈,從女剎響徹雲霄的哀嚎就能感覺出來。

  這時候一般都很尷尬,他們在不遠處尋找出路,兩只羅剎在這裡完成求偶儀式。異類做這種事,沒什麼羞不羞的,他們只得隱忍,蹲在草叢裡等他們完事。

  當然兩只鬼交配,沒有任何美感可言,嘈嘈雜雜殺豬似的。無方計較著,是不是應當找個羅剎跟蹤,這山不可能提供任何生活資源,他們要活命,得出去覓食。

  她轉過頭,想和身邊的明玄通個氣,他卻一直怔愣著。起先以為他是不好意思,可她拿手戳了他一下,才發現他身上燙得很,好像是發燒了。

  這個時候生病很麻煩,她拖過他的手號脈,再看他兩頰緋紅,輕聲道:“病得這麼重,怎麼不說話?”

  他搖搖頭,“以前也病過一回,忍忍就過去了。這種境況下,哪容得人生病。”

  無方回頭看了看,他們曾經返回洞內,上過山頂的水獄,也下過山腳的刀輪海,一點發現都沒有。這地方固若金湯,如果她的金鋼圈還在,破壞性地砸一砸,也許能砸出出路。可惜現在金鋼圈都下落不明了,走出這裡的希望變得十分渺茫。

  無論如何要先治病,那兩只羅剎盡興了,交著頸回去了。之前他們沒有生過火,連捕到魚也是靠無方的法力弄熟,現在看來沒有火不行。就算明玄是意生身,軀殼總是凡人的軀殼。冷了要取暖,病了得醫治,否則沒等他君臨天下,可能就死在這裡了。

  她站起身,定住心念,建設起了一方屏障。不像令主的廣大無邊,她的修為不夠,只能拱出五十步方圓,但抵擋百八十個羅剎不成問題。

  燃起火堆,煮上熱水,她渡他一點靈力作為支撐,待水燒熱了給他擦拭手心腳底。他掙扎著說不用,被她一眼瞪住了,“趕快好起來,就不用拖我的後腿了。你看見遠處那片黑影了嗎,應該是另一個山頭。這裡不行,咱們就想辦法去那裡看看,說不定那裡有出路。”她咬牙切齒地說,“我一定要出去,我不能被困死在這裡。”

  篝火照亮了被黑暗遮擋的美麗,她的眼神堅定,因為目的明確,泛起了冷冽的光。

  明玄沒有見過這樣的她,她為他降溫,落手有點重,擦得他生疼,他也沒有吭聲。良久忽然問:“我瞞騙了師父這麼多,師父還在生我的氣嗎?”

  這點小事在大環境面前,似乎也不值一提了。她環顧四周,喃喃道:“我只想出去。”

  “因為外面有你惦念的人嗎?”

  他這麼問,她手上略頓了下,想起白准那張臉,心裡便升起壓迫式的疼痛來。

  她在這裡叫天天不應,他在外面又是怎樣一番景像呢。以他們先前相處的種種,她知道他是個有擔當的人,這時候絕不會棄她於不顧的。她懷抱信心等了又等,可是這地方實在讓人絕望,有時她又懷疑,擔心他會像當初對待守燈小仙一樣,覺得她既然走了,他像征性地傷心一下,又去找他的下一春了……

  他應當不會這麼笨,覺得是她拋棄了他吧!轉念一想,他的智商那麼低,誤會了也是有可能的。所以她很著急,她想出去。回去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如果他還在魘都優哉游哉過他的日子,那她就暴揍他一頓,告訴他這門婚事黃了。

  想得太多,眼淚盈盈,她怕明玄看見,扭過頭在肩上蹭了下。然而眼淚蹭不斷,很快又盈滿了眼眶。

  她不再掩飾,點頭說是,“我太掛念他了,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

  一個女人能為你哭,說明她是真的在乎你。明玄看著那眼淚,浮起了若有似無的笑,“沒想到,師父對令主的感情已經那麼深了。我記得初見你時,你是無欲無求的,一心向佛,不問俗世間的事。我以為你會一直這麼下去,然後有一天飛升,上銅色吉祥山,當上空行母。可你中途放棄了志向,為什麼呢,難道愛情比正果更有吸引力嗎?”

  她聞言,答得一點都不圓融,甚至棱角畢現,“把我和白准牽扯到一起的,不正是你嗎,你怎麼會沒有想到呢?人畢竟不是草木,日久會生情的。我甘願為他放棄修行,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因為我不覺得正果比愛情高尚,現在在我看來,愛情才是正果。你可能理解不了,你是意生身,信念堅定,非常人可比。我呢,當初中土小城滿城的怨念造就了我,我的身體裡,七情六欲從來不缺乏。遇見白准,不過是把它們都激發出來了,沒什麼值得驚訝的。”

  明玄怔了怔,“師父還是怪我……”

  “別叫我師父了。”她替他穿上了鞋襪,把水潑進草地裡,側臉看上去有些冷漠,“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師徒的情誼,你到我門下,是你計劃的一環,何必當真呢。”

  他被她說得無法反駁,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了,悻悻別開了臉。

  無方並不在乎他的想法,撥了撥火,揚起一片細碎的星芒。半晌聽見他突兀地說:“師父有沒有想過,倘或出去後一切已經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如果白准沒有想過來救你,甚至已經把你拋到腦後了,你打算怎麼辦?”

  長你九千歲的老麒麟,真的沒心沒肺的話,你確實不能把他怎麼樣。只是明玄的話也戳痛了她的心肝,她苦笑,“那就回十丈山,繼續修行。”

  “已經動過的凡心,還能夠靜得下來嗎?”他枕在大石上,目光灼灼地望向她,“我曾經說過,希望你將來跟我回長安,這句話說出口,就沒有想過要收回。這地方……”他長吁了口氣,“我們一定能離開,到時候我去中土,我想帶你一起走。讓你和白准牽扯上是我的錯,做錯了事就要彌補。你是煞,世上很少有人能抵御你的煞氣,麒麟是一種選擇,你還有另一種選擇,就是意生身。”

  真正的佛和上師,即便選擇明妃也是有門檻的。比如當初的剎土金剛,因和煞糾纏而涅槃,修成正果的以身試險,幾乎不可能。意生身就不同了,初地菩薩的化身,他的出現可能僅僅是菩薩一瞬間的心念,但他是最接近於神佛的人,煞氣當然也傷不了他。唯一遺憾的是不能化解,如果她煞氣日盛,後宮可能寸草不生。這倒也不難,只要她願意,有一千種辦法安置她,只要不走出長安,讓他常常看到她就可以。

  這是他第一次向她表露心跡,因為他知道,再不抓緊,就沒有機會了。作為命定的帝王,他從來不會為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善也罷,惡也罷,都是他回歸正統的墊腳石。艷無方,當初選中她,始於她過分美麗,萬年光棍必定無處可逃。後來白准果然上套,解了藏臣箭上的咒。他竊得弓箭,拉開了,中原的歷史在弓弦繃緊的一霎那重新改寫,他的名字,也永遠鐫刻在了天地的帝王冊上。

  唯一算漏的,大概就是自己的心。作為男人,真的很難抵御煞的美麗,她心性又不壞,思想也純粹,長時間的相處,一廂情願地動了真感情,並不是災難,是必然。和自己的麒麟喜歡上同一個女人,古往今來的帝王,可能從來沒誰有這樣的經歷。如何平衡,如何避免兩敗俱傷,是他目前最需要考慮的。眼看時間不多了,這幾天的相處,她沒有表現出一點動容和猶豫。為她才走的這些彎路,多費的這些手腳,漸漸似乎變得多余和可笑了。

  他說得很委婉,話裡沒有逼迫她的成分,只是想讓她考慮。結果她面無表情,沒有喜怒,也沒有姑娘聽見男人表白該有的羞怯和惶恐,寒聲問:“你是不是病糊塗了?”

  他噎了下,“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白准不是你的麒麟嗎?”她冷冷轉過頭,“你應當盼著他來救你,這樣你就能轟轟烈烈回朝,名正言順當你的中土霸主了。”

  不哼不哈,其實她心裡都明白。連他自欺欺人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她,竟也被她無情地點破了。慶幸的是她沒有發現這小世界的由來,至少在她面前,他還能自然平順地完成兩個身份的過渡。否則他是怎麼忽然從剎土消失,怎麼轉眼變成了中土皇帝,迫使麒麟入世來證明自己……這些都會化作他和她之間橫亙的天塹,讓他永世無法跨越。

  他深深吐納,再把心裡的一切都放空,有些固執地說:“不管我的真實身份是什麼,我都有喜歡你的權力。”

  無方覺得無所謂,他喜歡是他的事。喜歡她的人多了,她阻止不了,也不會感覺有任何負擔。

  見她完全無關痛癢,他漸漸負氣,“如果我們一輩子出不去,你再也見不到白准,那怎麼辦?”

  她認真想了想,即便沒有白准,她也不會將就他,“我沒關系,我可以活很久,在哪裡修行都是一樣。你就可惜了,意生身會變老,這一世當不成皇帝,中土也會被羅剎王變成第二個羅剎鬼國,這麼一想你的擔子比我重多了。”

  明玄已經無法和她交流了,他開始懷疑,是不是被她堪破了什麼,她才字字誅心?

  他不得不轉變態度,懊喪地說:“師父,你一定要戳我的痛處嗎?”

  她也浮起了笑模樣,“開個玩笑罷了,我是想激勵你別放棄,外面還有大好的江山,等著你去執掌呢。”

  兩下裡沉默,火光熊熊,最終引來了山裡的羅剎。一抬頭,結界外已經圍了一大圈,個個怔愣著兩眼,大概想不通他們為什麼這麼明目張膽吧。

  無方皺了皺眉,“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那個打過交道的女羅剎興致高漲,“看,我說得沒錯吧,一男一女,肉質甜美。”

  甜美大家都看出來了,可是上頭點名不讓動的,光看看是可以,下手到底不太敢。

  “你們這麼做,想過全體羅剎的感受嗎?”領頭剎左右瞥了兩眼,身邊定力不夠的,口水滴滴答答流了滿地。考驗羅剎的忍耐極限,不光是對他們自身安全的漠視,也是對羅剎一族自制力的挑戰。獵手看到獵物,有非常直接的條件反射,瞳仁聚焦,心跳加速,唾液開始急速分泌……領頭剎把腳挪開了一點,因為鞋底都快濕透了。對於這種明知自己很好吃,還公然在他們面前晃悠的人,他表示十二萬分的唾棄。

  “我覺得……既然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我們就不必替他們考慮太多了吧。”一只羅剎嘴裡說著,把臉貼到了結界上。

  無形的殼,看不見,觸得到。悄悄伸手摸兩把,涼涼的,很光滑。曲起食指敲擊,居然發出篤篤的輕響……不方便揮舞手裡的鐵錘砸破它,動了點死腦筋,使勁把頭往前拱。只要腦袋鑽進去,結界破了,到時候全民共享盛宴的好日子也就來了。

  從裡面向外看,被擠壓得變了形的羅剎臉,著實很叫人惡心。明玄支起身子道:“別忘了你們大王的命令,不許你們動我們一根寒毛。”

  大多數羅剎的臉上露出了畏懼的神情,是啊,肉雖美味,萬一大王怪罪下來,那可是要吃不完兜著走的。有必要為了這均分下來還不夠塞牙縫的一點肉量,冒那麼大的險嗎?

  但也有被衝昏了頭腦的吃貨,提出了個餿得不能再餿的建議,“這樣吧,我們先把人吃掉,如果大王問起來,就說他們掉進刀輪海淹死了。屍體放著也是發臭,為了不浪費糧食,我們在變質前燉了一鍋湯,大家分了,怎麼樣?”

  眾羅剎眼睛頓時一亮,好辦法啊,真是個無懈可擊的好辦法!起先害怕不能交代的,在有了解決方法之後也動心了,他們隔著屏障躍躍欲試,甚至和他們打起了商量:“你們自己出來,可以保證你們無痛死亡。如果頑抗,最後活活餓死,肉都餓沒了,你們死得痛苦,我們吃不飽,多沒意思。”

  所以互惠互利的方法是放棄抵抗,老老實實走出去讓他們吃掉嗎?到底高估了這些羅剎鬼,美食當前,大王的話根本不管用,他們想到的只有他們自己。

  口腹之欲,千古難題啊。無方已經做好了准備,其實沒法從這裡走出去,最後終究難免一戰,早一天和晚一天又有什麼分別?

  她看了眼明玄,他提著劍,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行至最後了,死也要死得有尊嚴。

  結界恐怕不能支撐多久,羅剎越來越多,裡三層外三層把他們包圍住。那些嘴臉醜得千奇百怪,但卻有同樣鋒利的獠牙和利爪。無方看見屏障的邊緣出現無數細小的裂縫,像春天河面上的碎冰,變得薄而脆弱。無數的手爪按壓上來,結界終於消失了。她吸了口氣,從腰間抽出骨鞭——大殺一回吧,也不負今生為煞。

  外面的羅剎蜂擁而入,只看見烏泱泱一片,前面走得慢的,被後面趕超上來的一腳蹬開了。她咬住牙,揚起鞭子蓄勢待發,正欲搏命的時候,一道藍色的光從地平線上升起,竄到了半空。那片光帶起先只有三寸來寬,扶搖直上,忽然光華大作,迸發出耀眼的輝煌,照亮了整個草原。羅剎大軍有點慌,紛紛頓住了步子,眼睜睜看著穹頂逐漸龜裂,像磕破的琉璃盞。轉身欲逃回山裡,然而來不及了,天塌地陷,陽光穿破夜空傾瀉而下,如千澗的水,瞬間將世界填滿。

  黑暗裡呆了太久,乍見陽光,覺得分外刺眼。無方捂住雙眼,只聽見周圍哀嚎聲四起,那些羅剎不能見太陽,大概都被燒焦了吧!她心裡知道,一定是白准來救她了,越急切,越睜不開眼。好不容易適應了,迷茫間見兩山並起的低谷間,有人身披金芒背光徐來,辨不清眉眼,只看見他的輪廓,寬肩窄腰,下裳因身量頎長,拉得修竹一樣挺拔。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11:41 AM

第61章

  周圍的嘶喊漸漸趨於平靜,空氣裡彌漫起腐肉的味道,一陣陣熏人欲吐。

  強光封住了她辨別的能力,她看不清,只是很用勁地細打量。這身形像他,這出場氣氛的渲染也像他,尤其臂上那柄異形的弓,那麼強悍有力,她記得它,曾經不止一次見過它。羅剎王的世界堅不可摧,也許世上只有一樣神兵能破開魔咒,這神兵就是他的藏臣箭吧。

  無方向前迎了兩步,盼得太久,很害怕是一場夢。她不敢走得太近,努力控制情緒,唯恐夢醒了,自己還在無邊的黑暗裡。

  他走過來,起先步步沉穩,不疾不徐。漸漸步子加快了,快一點、再快一點……然後奔跑起來,越跑越快,猛地化作流光到她面前,還沒等她開口便一把將她摟進了懷裡。

  “娘子……”他忍不住嚎啕大哭,“我可找著你了!這幾天我吃不好睡不著,一閉眼睛就看見你。再找不到你,我就打算上吉祥山找蓮師討說法去了。”

  他嗚嗚咽咽,人設的包袱早就敗光了。無方見慣了他一驚一乍的模樣,並不覺得他的形像有什麼坍塌。心裡反而那麼平靜安全,只是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緊緊抱住他的腰,讓自己的臉頰貼著他的頸項,多好,溫暖的他,多好啊!她大張著眼,眼淚從眼尾滔滔流進領褖。其實她也不想這樣,化險為夷而已,雖然過程耗費了一點時間,但至少沒有傷亡,也算無驚無險。她設想過很多遍,他來了,她就對他淡淡一笑,或者再矯情地怨他來得晚,責怪他兩句……可是真的重逢,場面完全不由她控制了。這個傻子的情緒會感染人,她揪住他腰上的布料,跟他一起大聲抽泣起來。

  這景像,看得旁觀的人很無奈。他花了四天時間找到這裡,已經算神速了,分開也不過幾個晝夜而已,用得著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嗎?真刺眼啊,明玄靜靜看著,靜靜地笑。他的麒麟生了一套表演型人格,也是,如果沒有那麼充沛的熱情,流放穢土的漫長歲月裡,恐怕早就自暴自棄墮入魔道了。

  情人相見,那種不顧一切,山崩地裂的感情,也是讓人瞠目結舌。他們互相表達思念之情的途徑,就是大力揉搓對方的臉。好好的兩張臉,被揉出各種式樣和形狀來,揉得隱隱發紅,然後啵地親一下,完全不忌憚有外人在場。

  一向被自動忽略的璃寬茶抱著胸,看出了些許感傷。真正的愛情很美好,令主和魘後的應該算是了。多可惜,自己年紀比令主小,感情閱歷卻比令主豐富得多。三百歲那年初入情場,這些年露水姻緣有過不下百回了,可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讓他念念不忘。

  他們兩個蜜裡調油,局外人百無聊賴地打了個招呼。

  “貨真價實的意生身?”璃寬看明玄一眼。

  明玄擺出一副高端的姿態,連點頭都點得很有腔調。

  璃寬心下哀嘆,世界就是這麼奇妙,屎殼螂變知了的事幾乎每天都在發生。他得好好回憶一下,之前有沒有得罪過他。不想不要緊,一想嚇一跳。從須彌瀚海初見起,他和葉振衣好像就不對付。這人夾槍帶棒的,老是擠兌他,他當然也不是好惹的,還擊起來毫不含糊。沒想到轉了一大圈,他居然變成了老板的老板,這就有點不好辦了。不過審視他兩眼,很快又把心放回了肚子裡。再了不起,還不是個肉體凡胎嗎。自己是無所謂的,如果在中土混不下去,那就回梵行剎土好了,反正他又不想在那裡發展事業。

  “幸會。”他皮笑肉不笑著,“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前的恩怨一筆勾銷,今天起重新認識好嗎,這是我的心聲,也是我們令主的心聲。”

  明玄終究是帝王,以前就帶著三分驕矜,現在真身暴露了,更加顯出高人一等的氣勢來。他倒不小家子氣,對璃寬茶的興趣也不大,隨口嗯了聲,“今天起一切從頭開始,但願能有一個好開端。”

  要好開端一點都不難,只要他一心一意當他的好皇帝,別插手別人的感情生活就可以了。

  其實細想想,他也不容易,他對魘後的暗戀,作為情場老手的璃寬茶早就看出來了。以他現在的身份,他和令主的關系也是剪不斷理還亂。應當怎麼比喻呢,差不多是合作開發的關系、是主會場和吉祥物的關系、也或者是主人和寵物的關系。試想一下,眼巴巴看著自己喜歡的女人愛上了自己的寵物,那是何等揪心的一種境況啊。人妖混雜的世界不好混,任何東西都有變成情敵的可能,這麼一想,簡直有點憐惜他。

  “要不然……”看這場面難分難舍,璃寬試探著建議,“我等先回避一下?”

  戳在眼窩子裡也不是辦法,看多了自己難受不是嗎。

  明玄收回視線舉步就走,這點璃寬很佩服他,不愧是干皇帝的,當斷則斷,不像他家沒出息的令主。

  他們往山口去了,這裡只剩下哭得蕩氣回腸的一對小情人,令主絮絮叨叨反省自己,“要是那天沒讓你回爾是山多好,現在我們已經成完親,動作快的話說不定孩子都有了。”

  他對自己的生育能力還真是出奇的自信呢。老是這樣,聊著聊著他就開始不著調,所以他的話只能聽一半忘一半。無方漸漸平靜下來,擦了眼淚說:“那天你趕我回爾是山,是不是因為得知了意生身臨世的消息?你是麒麟,得入世護主,所以把藏臣箭供在大殿前,隨時等待帝王的感召,是嗎?”

  令主支吾了下,“你都知道了?是明玄告訴你的嗎?其實我不是有心瞞你,畢竟這個真身不大光彩,我也不太好意思說出口。”

  麒麟有什麼不光彩的,上古四大神獸之一,地位甚至不比龍低。身負使命,干這行的誰沒有使命?龍鳳沒有嗎?還是白澤沒有?甚至共工撞斷了天柱,北方塌陷下去,還得玄龜頂著。能當神獸的,都不是吃閑飯的。

  “你就為這個自卑?”她嘆了口氣,“所以我說你腦子不好。”

  令主眨了眨眼,漂亮的臉蛋,在初升的日光下明朗火熾,“畢竟他們都不能騎,就我一個人能騎……不過我已經發願了,這輩子誰都不能騎我,只有你可以。你想去哪裡,我馱你去,保證跑得又快又穩。”

  她有點想笑,“你馱人有癮兒麼?”

  他說也不是,“我長久以來有個願望,想被你騎罷了,不管哪種形態的。”他齜著牙,無恥地笑了笑。忽然一把又摟住她,“娘子,讓我好好看看你的臉,離開我四天,都瘦了,果然沒有我是不行的。”想起懷裡還藏著蜜餞,忙翻找出來。可惜盒子一開,他那過高的體溫已經把表面的糖焐化了,糖稀淋漓,濕了他一胸脯子。他哎呀了聲,“都化了,果干不甜就不好吃了。”一面說,一面扒開了自己的中衣,“要不娘子你吃一口舔一下吧,我胸口有糖,別浪費了。”

  那白淨結實的前胸塗抹了蜜糖,在陽光下閃出迷人的光澤。他挺了挺胸,充滿期待,結果被她啪地揍了一下,“你怎麼這麼惡心!”

  令主的臉上還掛著淚,奇異地看著她。發現怎麼不能愉快地做愛了呢?這有什麼關系,他的裸體她基本都看過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難道她是嫌他髒嗎?覺得他風塵僕僕來,胸口會有汗?她不知道麒麟身上不會出汗嗎?而且他會自潔,可以每天都保持全身干爽清香。

  被嫌棄了,心境不佳。他嘀嘀咕咕:“反正我是不會嫌棄你的。不信你把蜜抹在胸口,我一定舔得毫不猶豫。”

  話說完,娘子的臉就紅起來了。令主有些錯愕,等想明白了,頓時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愛情真是個玄妙的東西,面對未婚妻時,他可以變得如此充滿小情趣,以前居然從來沒有發現自己具備這樣的技能。

  他蕩漾起來,拿肩頂了她一下,“娘子,你這兩天有沒有對我日思夜想?”

  可是她居然不說話了。令主訥訥地,躬下來觀察她,“娘子啊,你怎麼了?難道對我沒有感覺了嗎?還是……”他臉上倏地黯淡,“和明玄相處了幾天,發現他比我好,打算移情別戀了?”

  他口無遮攔,估計下一刻又要挨打。然而料錯了,她回過身來抱住了他,把臉埋在他頸窩裡,小聲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然後令主便再一次熱淚盈眶了。這女人該有多迷戀他,才會把以前的包袱都拋開啊。回想之前一路走來,都是他熱臉貼冷屁股,曾經一度以為她是個捂不熱的石頭,沒想到分開幾天就這麼想他,他實在太喜歡她這種一旦戀愛就全身心投入的灑脫了。

  他擁著她,切切說:“我也是,想得我的鬃鬣都掉了一大撮。你不在我身邊,我連皮膚都沒有光澤了。”

  她長長嘆息:“你別說話了。”

  “為啥?”他傻愣愣問,“我覺得自己說得很動情啊。”

  “你有空就親親我好麼?”她扭捏了下,“我情願你親我,也不想聽你胡說八道。”

  嗷,令主的頭發都豎起來了。他理解“親”的含義,那天中陰鏡海上的溫情流轉,重新滌蕩他的心頭,他捧住她的臉,吻上她的唇。這兩天吃不好睡不好,她的血色都不那麼充盈了,叫他看得直心疼。

  一面親,背在身後的食指一勾,萬丈結界平地而起。五彩的屏障阻斷世間萬物的視線,這樣他就可以吻得很專心了。把她圈在懷裡細細品咂,娘子好甜啊,怎麼親都親不夠。啃上一通,分開看一下她的唇,唇色好了一點點。再用力吮上兩下,分開看,紅艷艷的色澤終於回來了。他還是喜歡娘子冷中帶艷的樣子。

  她有點生氣,輕囓了他一下。老毛病又犯了?還是他們麒麟就是這樣,玩性比較大,干什麼都無法專心?總算他還識相,一把抱起她,讓她俯首親吻他。她在暈眩間看到日光在他眉心跳躍,淡淡的火焰紋,隱現在他額角。

  她撫摩他,他很受用,眯覷起了眼睛。她失笑,叼住他的下唇扯了一下,他嗚地一聲,“我現在就想洞房……”

  好好的情調,又被他破壞了。她發現一個奇怪的循環,不見他時想得撕心裂肺,見到他又常被他鬧得一口氣上不來,打死他的心都有。

  她擰他的耳朵,“白准!”

  “叫我阿准,或者夫君,這樣比較親切。”他扭過頭,順勢在她手上親了一下,“你可以不要回避這個問題嗎,反正我早就准備好了。”

  她紅著臉嘟囔,“你什麼都不懂,親都親得黔驢技窮……”

  “可是那個我會花樣百出的。”令主指天誓日,“你喜歡人人還是人獸?抑或先人後獸?而且該怎麼做我都已經弄明白了,只要娘子你信得過我,我們隨時可以切磋一下。”

  她愁眉苦臉,耷拉著嘴角看他。令主覺得自己受到了質疑,放下她的時候決定讓她見識一下男性魅力,故意挺了挺腰……無方皺眉細體會,什麼東西杵著小腹呢,伸手探了一下,發現是他隨身攜帶,頓時就不好意思了。

  學醫的姑娘,懂得要比一般姑娘多。醫者面前哪有什麼身體上的秘密!無方很羞怯,怨怪這人不要臉,一方面卻又隱約歡喜,如果他不愛你,應當不會有這樣的變化吧。

  她紅著臉,微微偏過身子,“你能不能老實點,三句話離不開這個。”

  他很委屈,“我也沒辦法,看見你自發變成這模樣了。”

  很奇異,相愛的人之間探討這種事,會懷著一種又靦腆又激動的心情。令主撓頭感慨,“中土的衣裳,我覺得不太方便,如果被別人看見,會不會很丟臉?我想做個鐵褲衩,你說好不好?”

  她不太高興,“對身體不好。”

  令主苦惱地仰起臉,“也是啊,兩硬相撞,必有一傷。”招來她好大一個白眼。他納罕,“我說錯了?”

  錯是沒錯,就是太傻而已。況且這境地,也不適合談褲衩的問題。

  她環顧左右,前一刻的羅剎大軍已經化成了錯落的焦炭,三五步便是一團漆黑,把這大地喬裝得千瘡百孔。她說不上是種什麼感覺,茫然問他:“真正的意生身已經找到了,你得伴在他左右,護他登上大寶,是嗎?”

  令主想了想,還是點頭,“雖然本大王很不情願,但這是麒麟一族的宿命,既然點了我的名,我就得把事辦好。本來我以為他們把我貶到剎土後,就再也想不起我來了,誰知道一萬年了,他們根本沒打算放過我。”

  無方憐憫地撫撫他的肩,宿命難違,不能逆天改命,就只能隨波逐流。

  “你說你是被貶到梵行剎土的,難道就因為你是黑色的?”

  令主眼淚汪汪,“是啊,就因為我黑,他們覺得我不祥。但本大王英雄蓋世,戰鬥力超強,我的真身,比那些三色和雙色的英俊多了。娘子你想看嗎,我可以化現給你看一下。”

  關於麒麟這物種,無方曾經在書上看到過籠統的記載。它不像龍那樣普遍,或許因為明君不常有,入世的麒麟並不多,所以刻畫也沒有龍那麼詳盡。麒麟是瑞獸,瑞獸腳踏霞光而來,通常鮮亮明媚。黑色的麒麟,她無法想像是什麼樣的,確實也感到十分好奇。

  令主見她不反對,憋足了勁決定好好表現一番。這個女人以後要和他一起過日子的,他的好與不好,應當毫無保留地呈現在她面前。他希望她愛的是他的全部,當然也包括他名氣不好但帥氣到無懈可擊的真身。

  瑞靄包裹住他的全身,像豎立的水平面,很快將他淹沒。無方的視線穿不透那片絢爛,只能看見恍惚的影,從人形開始轉化,一點點變得頭角崢嶸,身形擴張……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12:19 PM

第62章

  她抬起袖子勉強遮擋,那瑞靄雖然算不上刺目,但巨大的光團也讓人直視困難。

  麒麟嘛,不像山精野怪,砰地一聲就能完成兩種形態的轉變。因為珍貴,所以排場也得大,必須配得上他的身份。無方視線回避的當口,腦子裡總在猜想,不知令主的真身是個什麼模樣,說不定虎頭虎腦,像大號的朏朏一樣。她看過一些畫兒,畫上的麒麟很多都是畫工的臆想,畢竟極少有人有幸得見這種瑞獸。有的畫個龍頭,有的畫個獅頭,反正千奇百怪,組合得也十分隨意。

  要是真像朏朏一樣,那也挺好,無方暗暗想。他脾氣那麼溫順,人也沒什麼棱角,個頭小一點,比如老虎那麼長的身量,也很相宜……

  變個身,時間要多長?她從袖子底下看過去,瑞靄還沒散,但光線已經柔軟下來。起風了麼?她放下袖子,鬢角垂落的發飛揚起來,眼前霞光流轉,仿佛攏了一層霧,霧的那邊虛虛實實,有個影像,但看不真切。風是一陣陣的,吹過來劈頭蓋臉,真奇怪。她不經意抬了抬眼,這一望,險些嚇壞了——一個巨大的鼻子就停在她頭頂上,口唇兩邊露出一點獠牙,雙目炯炯如電輪,眨一眨,射出萬道金光。他有鹿一樣的犄角,長長的、逶迤的須髯和鬃鬣,龍一樣覆滿細鱗的猙獰的臉龐。唯一和龍不同的,大概就是臉盤大了兩圈,頗像龍和獅子的結合。不那麼瘦削,也沒那麼凌厲,但同樣的威風凜凜,雷霆萬鈞。

  真是驚人!無方退後兩步,才把視線從他的大臉上挪開。龐然的身形,周身覆蓋鱗甲,黑是真黑,但這種黑是世上最美的一種顏色,它光滑、流暢,如同珠貝的內壁,隱約回轉出熒熒的光。他有健銳的四肢和利爪,還有長長的龍尾……她納罕不已,畫上的麒麟分明是沒有尾巴的,難道黑麒麟和其他顏色的不同,某些部位會出現變異嗎?

  她枯著眉頭,指了指,“你們一族都這樣,還是只有你?”

  他聞言把長尾調轉過來,飄拂的尾鰭無風自動,充當起扇子給她扇了兩下,“涼快吧?我們都這樣,只不過我的比他們的更長,太短了沒有氣勢,打架的時候也不容易保持平衡。”

  獸的身形,說的卻是人話,不過嗓門變得粗大,轟隆隆的回聲,像打雷似的。她復看他兩眼,最後忍不住伸出手,在他的鱗甲上摸了一把。

  “怎麼樣?”他滿含期待,“娘子,為夫威武不威武?看看我這角,再看看我這爪子,還有我這身甲片……看慣了其實挺好看的。”

  她微笑,眉眼彎彎,嗯了聲說:“第一眼看上去就很好看了。”可能接觸的都是飛禽走獸的緣故,她對任何物種的原形接受度都很高。他和那些長著皮毛的不一樣,麒麟是地上百獸之長,純粹的血性陽剛。用好看可能不太恰當,但在她的眼中,就是可愛的,哪怕黑色相較別的更顯凶相,她知道那是他,便也不覺得害怕。

  他呢,受她一聲贊美,心裡樂開了花,邁著小碎步走了一圈。身腰擺動起來,蹄子踢踏起來,一面走,一面扭頭看她,“其實黑點也沒什麼,黑了顯臉小。你是沒見過那些花色的啊,個個臉大如盤。麒麟一族就這點不好,腦袋大脖子粗,不過身材還行。尤其我,流線型的,跑起來一點阻力都沒有,御風能行八萬裡,除了應龍和鯤鵬,誰也跑不過我。”

  他像個孩子,得意洋洋吹噓他的神通。無方一直含笑聽著,也許這世上還沒有人見過他的真身,連明玄都沒有。他和她終究是一條心的,她也知道他語氣輕松,背後自有他的辛酸。等中原的活兒干完了,就回梵行剎土去吧,以後再也不讓他給人當碎催了。

  她抬起手,想拍他的肩,可一人一手都還夠不著。她嘆息:“你可真大啊,我本來以為麒麟的體形和獅虎差不多。”

  他曖昧地擺了擺尾巴,“大有大的好處,以後你就知道了……嘿嘿,娘子,要不要上來騎一下?”

  她看著那渾圓健碩的獸臀,最後還是羞怯地搖頭,“等把意生身送回了中土,你再馱我去游名山大川。”

  想起那個意生身,令主就覺得有點不高興。那個不要臉的,曾經假冒未婚妻上了他的花轎,他差點跟他拜堂!不知道他的預謀裡有沒有這項,想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綁住他,他可是寧折不彎的。

  反正不開心,令主變回人形,滿臉的不情願。他的衣襟還敞著,無方替他擦了糖稀,重新扣上,輕輕拽了他一下,“該面對的總要面對,去打個招呼吧,盡早把他送回中土。”

  他忽然想起長安城裡的羅剎王,撫了撫額道:“對,我還有事沒辦完。”

  不過再了不得的大事,也不能阻礙小別重逢後的快樂。令主在她面前蹲下身,“上來,我背你走。”

  她抿唇而笑,拉他站直了身子。他是白裳,自己便化出紅裙來配他,然後輕輕一躍,身腰欠出個妖嬈的姿勢,飄然停在了他肩頭上。

  艷陽高照,峽谷間一對璧人相偎而來,飛舞的裙角在風裡纏綿舒展,那畫面真是美得和諧又相得益彰。

  璃寬茶對掖著雙手有意敲缸沿,“嘖,這世上最大的圓滿就是郎才女貌,看看,咱們主上和魘後多般配!像他們這種長相,其他人光看看就行了,可別摻合,免得自討沒趣。”說完瞥一眼明玄,他只是眯著眼,嘴角帶著恍惚的笑,誰也猜不透他的笑容裡蘊含了什麼。

  他們親昵甜蜜,他也不言語,目光依舊平靜如水。只是挺直了脊梁,他在等,等著麒麟向他低頭,畢竟他才是真正的王者。誰知白准完全沒有身為仁寵的覺悟,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就把他回了個倒噎氣——

  “你為啥要穿和我一模一樣的衣裳?”

  大家都呆住了,一種尷尬的氣氛在彼此間蔓延,肩頭的無方連坐著都有罪惡感了,悄悄滑了下來。

  明玄臉色不大好看,但他還是極力周全,“小妙拂洲到處都是羅剎鬼,我穿黑衣,是為了便於隱藏。”

  “那為什麼連款式都一樣?”

  明玄也有些來氣了,生硬道:“因為你的本來就是大眾款。”

  原先在羅剎王的鏡像裡看見他模仿自己,令主覺得怒不可遏。現在未婚妻在身邊了,他也就沒那麼斤斤計較了。他說好吧,撫了撫身上的錦衣,“反正本大王已經不喜歡穿黑色了,你要是中意,你就繼續穿著吧。現在來談談正事,這小妙拂洲已經化為烏有,你也得救了,既然你是意生身,那就回去登基稱帝吧。我護送你,你可以舉行儀式昭告天下,到時候我會現身,助你開創盛世,名垂青史。但我也有條件,你答應了,我們再談底下的事。”

  他的條件……明玄低垂著眼,長出了一口氣,“你可以說來聽聽。”

  令主帶著溫和的笑意和他商談,“我不行跪禮,不當坐騎,不與你稱君臣,這樣你有意見嗎?”

  麒麟這種神獸,生來很驕傲,他們和君王並非主僕,如果無法馴服,自始至終只能保持一種良好的合作關系。君王在位短短幾十年,麒麟不需要死守,但乾坤一旦出現混亂,那麼出面平衡四方、止息干戈,就是麒麟的責任。

  明玄倒也沒有表示異議,“其實我們之間不需要見外,先前我和師父被困小世界時,我已經同她解釋了來龍去脈。我隱瞞身份入剎土,是不得已而為之,畢竟你和普通的麒麟不一樣。你被貶萬年,心高氣傲,讓你入世為我效力,我擔心你會心生抵觸。原本我是想找個機會好好和你談談的,可惜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就被羅剎王擄到這裡來了。”言罷他笑了笑,“有什麼誤會,今日解開就好,畢竟成就萬世基業,還有賴你的協助。這世道人鬼錯雜,遠的不說,就說眼前的羅剎王,已經給了我一個下馬威,這江山沒有你的佐治,恐怕是不行的。”

  令主靜靜聽他說完,發覺他避重就輕很有一套。既然如此,深入的話題暫且就不談了,走一步看一步比較適合他們。

  “認真說,我們之間的誤會都算不上是誤會。你沒有對我造成太大損害,不過害我白辦了一場婚禮而已。”

  他立刻接了話,笑道:“這件事確實是我的錯,等天下大定了,我一定重新為二位籌備一場婚禮,風風光光送師父出閣。”

  令主擺了擺手,婚禮不婚禮的,都是小事情。娶媳婦還要他插手?他算哪根蔥!他摸了摸下巴,笑得有些含糊,“我現在很好奇,羅剎王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一縷惡魄,吹口氣就散了,雖然蟄伏了兩萬年,可要從蓮師手下超生,沒那麼容易,除非有人助他一臂之力。等回到中土,我非把他抓起來嚴刑拷打不可。先挖出他身後的人,再送他回鎢金剎土,問問蓮師是怎麼管教手下的。”

  他是敲山震虎,明玄心底即便有波瀾,表情也依舊從容自矜。畢竟皇帝,喜怒不形於色是入門功夫,他尚且可以感慨:“或者做皇帝就像取真經一樣,也要經歷諸多磨難吧。也許這是上天給我的考驗,羅剎王本就是奉命行事……誰知道呢。”

  他的話說得模棱兩可,看似看破,卻又順水推舟把蓮師拉了進來。仿佛他也對人生毫無把握,一切全看老天的安排。

  論心機和城府,妖界混日子的幾位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令主時而精明時而糊塗,璃寬茶的腦子基本都在怎麼找姑娘上。唯一一個保持清醒的念了千年的佛,就算有忌憚,也始終不願意把人想得那麼壞,因此他並未費太多的力氣就搪塞過去了。

  璃寬茶手搭涼棚四下看,“漫山都是羅剎灰啊,又髒又臭,咱們還留在這裡干啥?”

  於是大家拉扯拉扯,一塊兒起飛了。騰上雲頭之後無方才終於有了踏實感,從高處看下去,等活山的山體果然是中空的,就像一個巨大的白蟻堆。通向外面的路有很多,可是身在此山中卻像入了迷宮似的,無論如何找不到出路。所幸現在出來了,這回的經歷於自身雖沒有損害,但可惜了她的金鋼圈,下落不明了。

  她悵惘地撫撫手腕,有些感傷。令主發現了,小聲問:“蓮師給的那件法寶弄丟了?”

  她點點頭,“我擔心不好向師父交代。”

  令主卻高興得很,那個金鋼圈他早就覺得多余了,鑽進去就能從世界的這頭跑到那一頭,實在方便過頭了。她一直戴在身上,萬一哪天忽然生了悶氣,抬腳就走,那他就算肋下生翅也追不上她。

  當然心下慶幸,嘴上不敢表現出來,他一徑安慰她:“丟了就丟了,蓮師是寬宏大量的人,知道你經歷了一劫,不會怪你的。”

  同乘一朵雲頭的明玄卻更懂得討好,他說:“師父別著急,回去之後我就派人來搜山,一定把師父的法器找回來。”

  無方思量一番,終是搖頭,“法器和人之間也講究緣分,是你的,丟不了。不是你的,就算把山翻個底朝天,也沒有用。”

  她的這種態度,其實並不是大徹大悟後的放下,而是得償所願後的不思進取。有了愛情,什麼才是值得她去計較的呢?她在等活山裡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明玄收回視,知道現在有再多的想法也得先放一放。他和那些精怪們不一樣,他來世上走一遭,有他的大業要完成。不像他們,活著的重心如果偏離了修行,剩下的就只有食和色。

  令主的藏臣箭射穿了小妙拂洲的天頂,羅剎王後方失守,這頭崩塌,那頭應當也有感應。據說大殿之上就現了原形,蓬頭垢面的一個醜八怪,臉是綠色的。眼睛瞪得像銅鈴,四顆獠牙有扁擔那麼長,人站著,牙都撐到地上了……這是明玄還朝後,朝裡的大臣經過一頓混亂和辨別真偽,最終確定了他的身份,對他進行的描述。

  他靜靜地聽,全程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回身問令主,“羅剎王眼下不知所蹤,朕害怕他還潛伏在皇宮裡,萬一卷土重來,那朕應當怎麼辦?”

  他說他的,令主的注意力似乎沒放在這上面。他遲遲唔了聲,“這羅剎王這麼體貼,弄得我都不知道該干什麼好了。”

  明玄聽後神色難辨,拱了拱手道:“還請護國想想辦法。”

  護國?護國國軍師嗎?令主斟酌了下,覺得這頭銜扛的責任太重大,他一點都不喜歡。如果非要找個稱呼,他笑了笑,“你可以像小鳥一樣管我叫師娘。”

  一句話說得堂上眾人面面相覷,明玄的臉都憋紅了,郁塞道:“男人怎麼能稱師娘!”

  “那你是打算和艷無方斷絕師徒關系了嗎?”令主臉上笑意全消,眼神也變得犀利起來,“還是這一直就是你的願望?”

  不知是不是言中了他的心事,他緘默下來,沒有再說話。

  令主輕輕一哂,背著手,在金碧輝煌的大殿裡踱了一圈,邊踱邊道:“小鳥已經在來的路上了,她要是得知你當了皇帝,一定會很高興的。至於羅剎王,我倒是一點都不擔心他會去而復返。你怕的話,可以上麗水邊上住兩天,或者等小鳥到了,讓她進宮陪你。”

  明玄悚然,很快說不必,“這兩天宮中加強戒備就行了,不必勞煩瞿如。”

  令主哦了聲,“也好,那你先忙著吧。”說話就要走。

  明玄忙叫住他,“師……師娘,這朝綱尚且動蕩,你不留下,助朕一臂之力嗎?”

  令主回身一顧,殿中的雕龍畫鳳都不及他分毫。他眼梢含春,眉角帶笑,大概對他的那句師娘很滿意,慢吞吞道:“朝中大事我也不懂,就不插手了。等陛下登基大典那天我再來吧,這兩天我也忙,打算把我和你師父的婚事辦了。到時候給你發喜帖,還請陛下屈尊駕臨。”

  他說完,不待他發話,悠哉悠哉走出了太極殿。殿裡大臣因他的桀驁不馴納罕不已,追問這究竟是什麼人。皇帝的目光追隨他走出去好遠,待他消失在殿前的長街上,才轉過身一笑,“他是朕的愛將,說話衝了點……沒什麼,朕容得了他現在的小脾氣。”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12:49 PM

第63章

  大事沒有,未婚妻又回到自己身邊了,令主覺得自己的幸福生活出過一點小岔子,算是通往成功必經的波折。既然克服了,接下來應該可以和他的無方過沒羞沒臊的日子了。

  之前到達長安上空,四個人就分了道,他送明玄回宮,璃寬茶帶著魘後先去麗水。他站在太極殿上時,心裡貓抓似的,覺得這些大臣話多,皇帝也婆婆媽媽,害得他不能立刻飛奔回去,和他娘子卿卿我我。

  不就是當個皇帝嗎,古來皇帝百余位,一朝又一代的興衰更替,九成以上沒有麒麟護佑。說得直接點,不過是個名頭,麒麟現世,這皇帝就光芒萬丈,天命所歸。所以會出現一些弄虛作假的,牽只麋鹿來蒙混,仿佛麒麟就是適合做皇帝的通行證。當然了,遇上那些使命感超強的麒麟,也會出現皆大歡喜的場面。但遇上令主這樣滿腦子只想娶媳婦的,不得不說,和他組搭子的皇帝也算倒霉。

  從皇宮大內出來,令主就化成了一道光,直撲自己建造的行宮。未婚妻不在的這幾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了。一刻不停地想她,恨不能一腳就邁到她身邊。拿出他日行八萬裡的本事來,可惜忽略了兩地之間的距離,還沒發力就發現到了,腳下剎不住,轟地一聲撞進了樓裡。動靜有點大,屋裡的人都回頭看他,他尷尬地拍了拍身上的灰,“我是想檢查一下這樓結不結實,聽說中原地動比較多,萬一塌了會壓到底下經過的人……”然後咦了聲,“小鳥你這麼快就到了?剛才你師弟還在念叨你呢。”

  和無方抱在一起的瞿如兩眼立刻就亮了,“師娘,你說我師弟想念我嗎?”

  “當然。”令主認真地點點頭,“貧賤之交不能忘,有的人是非常念舊情的。”

  瞿如臉盤紅紅,感慨地看了她師父一眼,“上次只聽說中土有新君登基,沒想到這個皇帝就是振衣。我之前看他挺好欺負的,對他動手動腳過兩次。來的路上還在擔心,恐怕他升發之後,就和我一刀兩斷了呢。”

  無方覺得挺意外,“你想占他便宜我一直知道,只是我小看了你,原來你真敢動手!什麼時候?”

  瞿如扭捏了下,連耳朵尖都紅起來,“一次是在堿海上,遇到蛀鐵蟲襲擊,我強抱了他。還有一次是在九陰山上,我趁黑掐了他屁股一把……”

  在座的人都拿鄙夷的目光看她,心說這三足鳥丟盡禽類的臉,都這麼赤裸裸了,最後也沒能把人拿下,真是枉有一身妖骨。

  瞿如的目光怯怯地在他們身上轉了一圈,“你們干嘛這麼看著我?”

  璃寬茶問:“我們想知道後續,他有什麼表示沒有?”

  說起這個瞿如就想哭,“他以為是師父干的,還給師父暗送秋波。可師父沒接著,他才知道那人是我。”

  令主怔愣著兩眼,心裡長長哦了一聲,可算讓他抓到明玄暗戀他娘子的有力證據了。

  無方的思路卻完全沒往自己身上發展,她得出個結論:“這樣都沒打你,我覺得他可能對你也有點意思。”

  “真的嗎?”被她這麼一解讀,瞿如忽然發現自己又有了動力。說實話,當初師父不主張救他,是自己堅持不懈地游說,才讓師父改變了主意。難道緣分不是因她而起嗎?別人救的一般是落難書生,她們救了個落難皇帝。這下好了,到他報恩的時候了,接她進宮當個娘娘,應該不過分吧。

  令主當然也想到了這個克敵制勝的好辦法,對付情敵的最佳手段,就是給他個難纏的女人,讓他無暇他顧。從剛才明玄斷然拒絕瞿如進宮陪他,就能看出他對瞿如是很頭疼的。世上最尷尬的事莫過於騷擾過自己的人,整天在自己面前轉悠,所以令主決定扇陰風點鬼火,把瞿如忽悠到明玄身邊去。

  他擠出了和善的微笑,“小鳥啊……”

  瞿如兩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師娘,你不能這麼對我笑,我會喘不上來氣的。”任何一個女人看見這張臉,都會呼吸困難吧!誰能想到魘都玩泥巴的萬年老妖怪,長得這麼風華絕代。好看的人就得有自知之明,不要隨便對人家笑,會引人犯罪的他知不知道!

  令主當然理解她的心情,但這都不是重點,“不要在意本大王的臉,我是你師父的。我們現在來談談你和你師弟,你知道同門之間是最容易產生感情的嗎,就算打打鬧鬧,心裡也還是很在意對方。尤其你這樣流氓的,摸過人家的屁股,你在他的心底烙下了烙印,其不可磨滅的程度,說出來你都怕。他當時可能怨怪你,但他更有可能已經芳心暗許。你看你,長得這麼漂亮,毛色又好,他有什麼道理嫌棄你?你得拿出百折不撓的韌勁來,對他體貼,在他面前刷存在感,這樣他就會慢慢敞開心扉讓你築巢了。另外有一點別怪我事先沒提醒你,皇帝可是能娶很多老婆的。如果你對他有意,別等他三宮六院都塞滿了再去找他。趁現在後宮空虛,正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以你們的交情,就算不能當皇後,弄個貴妃當當總可以。愛情嘛,要臉就俗了。因為要臉打光棍,那也是活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瞿如豁然開朗,邊上的璃寬茶和大管家都摸了摸自己的臉。最後那句是對他們的總結嗎?大管家心無塵埃,絕對沒毛病。璃寬茶和瞿如一樣,醍醐灌頂後四肢百骸都通透了。原來過去的幾百年間沒找到合適的伴侶,原因就出在他還不夠不要臉上。不過說起令主追求魘後的經歷,確實充滿了各種羞恥感。所以他是最好的教材,時刻提醒大眾晚節都可以不保,臉這種東西,留著也只能用來充當高尚者的墓志銘。

  瞿如點點頭,咬牙切齒嗯了一聲,“我去找他,我不當妾,我要當皇後。”

  鳥兒還是只有志向的鳥兒,令主慈祥地說:“去吧去吧,告訴他你很想他。他可能會裝模作樣拒絕,別害怕,迎難而上,拿出你不服輸的精神來,畢竟人家是人皇,身份非同一般嘛。”

  瞿如說好,鼓起兩翅打算起飛,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問:“如果他不從,我可以用強制手段嗎?”

  這下問住令主了,無方愕著兩眼看他,他想了又想,“我覺得,還是先愛後上比較好。姑娘家,保護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瞿如說知道了,拍著兩翅飛走了。無方這才松口氣,撫胸道:“我真怕你教壞她,瞿如年紀雖不小了,可腦子一直很單純。”

  連人家的屁股都敢摸還單純?她是不是對單純這個詞有什麼誤會?反正打發走瞿如,終於可以共渡二人時光了。令主拿眼睛一掃那兩個多余的家伙,璃寬茶和大管家立刻識相地滾了出去。令主旋即獻媚笑著,慢慢把手伸過來,“娘子嚇著了?心跳得很快吧?我來幫你拍……”被她一瞪眼,又訕訕縮了回去,摳著指甲說,“我是一片好意……而已。”

  其實這些都是情侶間的小情趣,無方知道。看他吃了癟,萎靡不振的樣子,她又覺得有點心疼,招手說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令主立刻靠到她身邊,臉上帶著羞澀的笑,小聲道:“不要這麼痴迷我的臉,我的內在才最閃耀。”

  是啊,最先讓她心動的並不是他的長相,那時候他甚至連臉都沒有。她的手指輕輕刮過他的眉,“就算你長得很醜,我也還是一樣喜歡你。”

  令主倒吸一口涼氣,未婚妻的耿直讓他猝不及防,“我可以把這句話當成表白嗎?”

  她認真思考,點了點頭,“可以啊,我就是在向你表白呢。”

  令主的唇開始哆嗦,眼裡浮起淚霧,哽咽著說:“娘子,我敬你有眼光。”

  她仰頭笑起來,“可能是我運氣好。如果當初守燈小仙勉為其難接納了你,現在你們恐怕已經兒女成群,也沒我什麼事了。”

  令主立刻抱住她,看准了時機把臉往她懷裡湊。未婚妻真香啊,他使勁嗅了嗅,含含糊糊道:“我才不要那個添燈油的,我娘子比她美一萬倍……”

  滿眼的瓊脂,那細膩的肌理,幾乎連一個毛孔都看不見。令主陶醉不已,他以臉代手,朝他最向往的地方蹭去。高樓上撞開的那個洞,在他抬指之間修補好了。窗扉半開,窗外有微風、有飛鳥,立夏的陽光照進來,在地板上鋪起了一片金芒……小別重逢的情人要做點什麼,才不負這初夏的好時光呢?玉山就在眼前,令主的心跳得雜亂無章。他知道這時候說話是大忌,所以他憋住了,雖然他很想誇一誇未婚妻的胸型。

  煞的軀體真不是白修煉的,一千年用來精雕細琢,連每一根汗毛都矯正過好幾遍,哪是那些隨便長長的妖能夠比擬的。一千年的碩果落到他手上,令主時刻有種撿了大便宜的感覺。要不是未婚妻現在很放任他,他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悄悄捏一下,她立刻紅了臉,“不許亂動!”

  有什麼關系,上次在中陰鏡海上不是都摸過嗎。令主理解為時機不對,可能做那種事要在晚上才比較有情調。既然不能上手那就換別的,他拱啊拱,拱起了她的抹胸,哎呀呀,徐隆漸起……他把一只眼睛湊進去,打算看見點什麼。可還沒等他定睛,就被她揪著耳朵拉出來了。

  “我這輩子沒見過比你更傻的人。”

  她嬌嗔一聲,令主的骨頭都快酥了。然而為什麼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呢?他仔細回憶了下,後悔不迭,“你快放開我,我有一件事要做。”

  他手腳亂劃拉,無方真以為他想起了什麼要緊事,趕忙撒開他。結果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低下頭,在那白膩膩的山坡上親了一下,用力之大,把那片皮膚都嘬紅了。

  “你……”她氣不打一處來,“窮凶極惡做什麼!”

  令主很無辜,攤手道:“靠上去我就忍不住了。”

  實話實說還是可愛的,她便不怎麼惱了,低下頭,濃密的眼睫,把頰上的紅暈虛虛掩住了。令主看著那小模樣,不知怎麼想的,忽然伸舌舔了她一下,在她臉上留下了濕漉漉的一道痕跡。然後未婚妻就真的炸毛了,她跳起來狠狠揍了他的腦袋,“白准,你是不是傻了!”

  令主抱住頭,哭喪著臉說:“不能舔嗎?你又沒擦胭脂……”

  就算不擦胭脂,也不喜歡臉上被他弄得全是口水。她狠狠瞪著他,恨不得把他瞪穿孔。最後發現拿他沒辦法時,終於哀嚎起來:“我倒了八輩子的霉遇上你……”

  這話說了好幾遍了,但凡不順心就吐槽他們的相遇。令主覺得這可能也是一種表達愛的方式,八輩子了,好與不好,都有了深厚的積澱,畢竟孽緣也是緣嘛。

  他靦臉笑,伸手在她頰上抹了兩把,“娘子可能不知道,喜歡就舔一下,是我們這族的愛好。”

  她斜眼看他,“我以為只有狗才這樣。”

  他語塞,支吾了下才道:“地面上的走獸都以麒麟為首,狗也歸我管……反正我以前就一直想舔你,可是因為交情不夠,不敢貿然動嘴。”

  她漸漸也沒了脾氣,只是擠兌他,“現在交情算夠了?”

  “當然,我們都快成親了。”他一面說著,把臉探過來,“你要是氣不過,舔回去就是了。”

  她錯著牙說:“我又不是走獸,舔就不必了,咬一口還說得過去。”

  令主有點慌神,要在他俊俏的臉上咬一口麼?不會破相吧!可是她不高興了,他還能怎麼樣,她想咬,那就讓她咬一口好了。他委委屈屈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咬吧,如果能留下牙印更好,明天我就送去給明玄看。”

  說他傻,其實很多時候他精明得很。明玄對她的那點心思,她沒有向他透露,他早就看出來了。

  看看這光潔細膩的臉,很難和真身時的凶悍聯系起來。他視死如歸,她磨牙霍霍湊過去,到底沒有咬,舍不得,不過輕輕吻了下,靠進他懷裡去了。

  寒冷的偽裝,她披掛了一千年,一度礙於自己形成的原因,覺得苦大仇深更適合她。誰知和令主廝混久了,他的歡樂傳染給她,她發現自己用不著刻意偽裝,灑脫自在地活著,其實也很好。

  結果那一吻,自然是吻進令主心裡了。他感動異常,又想抓著她大哭,被她搶先一步喝止了,“你是黑麒麟,你應該很凶,不能動不動眼淚汪汪。”

  令主聽了,齜起一對虎牙扮出凶悍的樣子,“這樣嗎?”

  盈盈的眼,上半截和下半截完全不在一個步調上,她看了看,嗤地笑起來,“還是做你的仁獸吧,我喜歡這樣的你。”

  於是又是一番耳鬢廝磨,自從令主在她面前化現真身後,有些天性就再也隱藏不住了,他喜歡親昵的舔舐,還喜歡翻出肚皮給她撫摸。無方的手隔著衣裳一下下捋過,歲月靜好,只要在一起,她就已經沒有任何要求了。

  “阿准,”她坐累了,側過身來,枕著他的肚子說,“今晚我們就成親好麼?不知為什麼,我總有些怕,怕夜長夢多。”

  令主求之不得,霍地坐起來,“說定了,今晚就今晚。我們哪兒也不去,什麼人都不見,我就不信了,還有什麼能阻止我娶媳婦。”說著愉快地搓手,“我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不瞞你說,三百回合都是小意思……”腦子裡模擬一下顛鸞倒鳳的細節,忍不住自信地大笑起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12:57 PM

第64章

  大明宮,中土面積最大,規格最高的宮殿群。瞿如當初和師父一起在鎢金剎土修行時,曾經跟她去過一次銅色吉祥山。吉祥山上有蓮師的越量宮,那宮也很大,神佛的道場,連壁上都掛著瓔珞網,更別說各種寶石堆砌的牆垣了。越量宮是豪華,但和大明宮比起來,缺了威武和雄壯的氣勢。

  她沒有立刻進皇宮,帶著欣賞的態度在城池上盤旋了兩圈。然後一個俯衝擦著殿頂飛過,連綿的瓦楞啊,像一片黑色的海洋,滑翔了好一會兒,才滑出那片宮城的範圍。

  中土人的審美倒也不錯,黑瓦白牆蓮花柱,門窗的用料也是那麼粗壯的木頭,可見社會風氣獷悍又務實。振衣長得不凶,又沒有太大的神通,這樣的人都能做皇帝,是不是中土對皇帝的要求並不高,隨便一個人說是奉了天命,就可以做這片皇宮的主人?

  她心裡納罕,停下來,落在最大的那個宮殿前。站班的衛士看見她,頓時慌起來,“哪裡來的鳥人!”揮舞著長矛想驅趕她。

  她有點生氣,怪他們有眼無珠,“你們才是鳥人呢。”一面說,一面拍了下翅膀,拍起漫天狂風。那些衛士在風裡亂成了無頭蒼蠅,她轉身朝宮門上走,衝目瞪口呆的一個白胖子和善地笑了笑,“我是你家皇帝的師姐,我叫瞿如,請問振衣在哪裡?”

  白胖子依舊木蹬蹬,好像聽不懂她的話。她想起來了,振衣已經不叫振衣了,他有了正經名字。於是她又換了個說法,“就是明玄,他是我師弟。把他叫出來,就說師姐來找他了。”

  胖子這才回過神來,哦哦答應著,“是找陛下的……可陛下不在這裡,這是文武大臣議事的地方。鳥……姑娘,陛下現在應當在光明宮,您可以上那裡找他去。”

  光明宮?是什麼地方?她環顧四周,一重又一重的宮闕,天知道那個什麼光明宮在哪裡。見她臉上一片茫然,胖子回手指了指,“您一直向北走,過了九重宮門,會看見一個太液池。太液池向東過兩重宮樓,有兩只很大的石雕玄武,那就是光明宮了。”

  瞿如想了想,半空中時確實看到一片湖,大概那就是太液池吧。宮門有幾重,都不是她要關心的,反正她用不著一步一步走。聽白胖子說完,鼓起兩翅就飛起來,箭矢一樣直射北宮。

  她的心裡,其實有一點小小的驕傲,她喜歡的人原來還是個大人物呢。就像令主說的,有了那一掐之緣,他待她肯定和別個不同。她喜滋滋地飛過了太液池,終於看見那兩個大烏龜,一猛子扎了下去。為防他宮前的衛士又大呼小叫,她先下手為強,揚起風沙叫他們睜不開眼。然後落地收起了兩翅,整整衣裳,又抿抿頭,慢步走到殿門前,抬手一推,伸腿邁了進去。

  中土人的屋子可真大!屋裡有優雅的陳設,有一張挑著紗幔的大床,還有一面巨大的圓形黃銅鏡。鏡前站著一個華服的人,大概吃驚於她的忽然闖入,愣著兩眼看她。仔細一瞅,正是振衣,瞿如高興起來,楊柳一樣飄蕩過去,“師弟,梵行一別好幾個月,我可想死你了。”

  明玄只覺兩眼發黑,一股血氣直往腦子裡衝。看看她身後,並沒有人跟她一起來,他下意識退了一步,“聽說你會來長安,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是不是很驚喜啊?”她掩唇笑了兩聲,“主要是得知你有了下落,我一激動,飛得比平時快很多。師弟啊,當初你失蹤,我和師父找了你好久,我們連酆都都下了,就差沒下油鍋了,可見你對我們有多重要。你要是早說你是上師意生身多好,我們可以多多切磋。”說罷頓了下,齜著牙,斜著眼,飛了個秋波,“不過現在也不遲,我們重逢了,接下來你想怎麼修,都聽你的。”

  這個猥瑣的表情,對明玄來說太熟悉了。真是令人難以想像,這三足鳥居然一度成為他西行路上的噩夢。太熱情了,吃不消,慢熱的人看見這只火一般的鳥兒,都會退避三舍。她是飛禽,還不如走獸,自由自在慣了,根本不懂得人世間所謂的等級劃分。因此他在她眼裡,依舊是那個可以隨便揩油的師弟。即便時至今日,他見到她依然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擔心她忽然狂性大發,不管不顧衝上來,強行把他抱進懷裡。

  他不自覺交叉起了兩臂,“我已經是皇帝了,師姐知道嗎?”

  瞿如點點頭,嬌小的身形一轉,蕩悠悠在他的御案上坐了下來,“我知道啊,當皇帝挺好的。”

  “以後你們有我關照,可以活得比在烏金剎土好萬倍。”他謹慎地說,“不過皇帝有皇帝的尊嚴,君威不可觸犯,你明白嗎?”

  君威?君威這東西在她看來還不值一只田鼠呢。不過入鄉隨俗,這個道理她知道。她只是想要求一點特殊待遇,因此曖昧地眨了眨眼睛,“在中土人的面前,我會給你面子的。但私底下就不用那麼計較了吧,畢竟我和師父都不是人,也不歸你管。”

  這話看似沒譜,但說的都是實情。他吁了口氣,慢慢點頭,“我當然不會要求那許多……師父在白准那裡,還好嗎?”

  瞿如說當然好了,“他們都快成親了,哪能不好呢。那次讓你替嫁,後來師父說起來,言語間十分後悔。一則是你因這件事下落不明了,二則是走了那麼多彎路。如果當初直接上花轎,她和令主不是早就修成正果了嗎。”

  修成正果……明玄聽後涼涼一笑,“師父為什麼會看上白准呢,難道就因為他長得俏?”

  瞿如不傻,她知道他對師父的心思,說者有意,聽者自然也有心,“令主可不光俏,長相不過是他最不起眼的一個優點罷了。再說俏也不是壞事,比如你,你也很翹啊……”她拿手比劃,劃出了一個纏綿的弧度,“不單翹,還很緊實,手感很好。我跟你說,當初我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很適合我。”

  一股不祥的預感縈繞心頭,曾經不堪回首的經歷簡直讓他沮喪,他一點都不認為得她青睞有什麼值得榮幸的,“師姐,過去的事,我們就不提了,多謝你之前對我的諸多照顧……”

  她靦腆地微笑,“我對你好,你知道就行。”

  他撫了撫額,一直以來他和瞿如的溝通都很成問題,他的以退為進她不懂,只要有她在,他就時時感覺受到了威脅。必須解決這個麻煩,他決定開門見山,“我的意思是,人和鳥沒有未來可言,師姐,你別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去找你的同類好嗎,只要是飛禽,哪怕喜鵲和貓頭鷹都行。不要再對我心存幻想了,看在同門幾個月的份上,我不追究你當初對我的諸多輕薄,也許這是你們瞿如一族表達好感的方法,可我覺得很不妥。我是人間帝王,威加海內,統御四方,將來只能和人通婚。如果和你在一起,生出一堆鳥人來,怎麼把這江山延續下去?”

  其實瞿如除了好色一點,心眼不算壞,他說的這些話,已經很重了,自覺這樣就能讓她知難而退。她果然怔怔地看著他,眼神逐漸涼下去,眼裡的火光也快要熄滅了。

  一個姑娘遭到這樣的拒絕,打擊不可謂不大。她也知道他的脾氣,在他還是振衣的時候就傲嬌,比如她摸一下他的手,他都可以半天不搭理她。現在呢,地位不一樣了,來頭變得很大,又是皇帝又是意生身,膨脹一點可以理解……她眯著眼睛審視他,他穿一身赤紅描金的袍服,腰上束金鑲玉的大帶,這麼華麗的打扮,帝王威嚴盡顯。可是那又怎麼樣,臉還是原來的臉,要是能像令主一樣美出距離感……那她就更不能放過他了。

  原本葳蕤的目光,不知怎麼又盛大起來,已經看見了希望的皇帝心頭一寒,暗呼不妙。可以打死她嗎?如果下了狠手,只怕無方追究起來不好交代。所以這只鳥,委實是世上最看不慣又干不掉的存在。

  他戒備地微微側過身,“師姐……”結果還沒說完,她就撲了過來。

  “我垂涎你很久了。”她十指如爪,用力扣住他,“感情這種事,勉強勉強就產生了,沒有那麼復雜。我看這樣好了,我先來親你一下,剩下的我們床上說……”

  雕花的繡床上鋪著大朵團花的錦被,一雙素手撫過去,撫平了起伏的褶皺。空中隱約傳來絕望的呼號,那雙手停下了,直起身回頭看,窗外暮色漸起,飛鳥歸巢,她說:“你聽……”

  正牽袖添香的令主抬起眼來,“聽什麼?”

  無方歪著腦袋走到窗前,“我好像聽見明玄的聲音。”

  阿彌陀佛,令主心中大嘆,現在的明玄應當分身乏術,再多的神通都使不出來了。小鳥就是一件絕對的殺傷性武器,明玄在沒有當著天下人召喚出麒麟前,至少還留一線人情,不會對她怎麼樣。令主都有些可憐自己了,為了順利洞房,真是煞費苦心。這三界內誰也沒閑情來管他的私生活,唯一會給他下絆子的只有明玄。現在派出小鳥,死死地盯住他,他自身難保,看他還怎麼壞他的好事!

  令主得意洋洋,丟了手裡的長柄小銅匙,從背後擁住了未婚妻,“小鳥只吃田鼠,不會吃人的。孩子大了,該放手的時候就得放手,我們自己的事還沒忙完呢,先別管他們了吧!”

  無方聽了釋然一笑,她這個做師父的,有時確實為他們操心。瞿如心眼實在,如果真和明玄在一起,她怕她會吃虧。可就如他說的,自己的婚事還沒辦妥,哪來那心情去管他們的事。

  看看時候,已然不早了,樓底的璃寬茶和大管家吵吵嚷嚷的,正吩咐家丁掛紅燈籠。傍水而造的樓閣,只要妝點起來,上下便是灩灩一片。燈籠的火光染紅了水澤,樓中人也換好了衣裳,素淨的臉頰被正紅的喜服一襯,愈發嬌艷如花。

  他們都無父無母,都沒有親友可奉告,只有近身的幾個人作見證。妖麼,本來就這樣。無方想了一圈,唯一該告謝的是蓮師,她放棄修行令他失望,今晚是她出嫁的日子,不管他樂不樂見,都要回稟他一聲。

  於是和令主攜酒上樓頂,樓很高,翹角飛檐幾乎與天相接。月亮出來了,今夜月圓,巨大的一輪堪堪挑在檐角,照出了滿樓清輝。

  倒上酒,先敬天地,令主說得情真意切,“明王山麒麟白准,今夜娶艷無方為妻,上有天地……”把一只鐵盒放在屋脊最頂端,指著恐高暈死過去的血蠍,“下有媒聘。漫天神佛得見我心,為我作證,白准獨活萬年,情系艷無方一身。自今日起,為她殫精竭力,為她肝腦塗地。她要騎我,我立刻跪地,她讓我往東,我絕不敢往西。還有一點一並說了,白准娶個媳婦不容易,她不嫌我黑,我自己有點過意不去。如果方便的話,希望老天明早讓我變白一點,雙喜臨門,那就皆大歡喜了。”說著磕了個頭,“謝謝老天爺。”

  無方是個姑娘,表明心跡當然含蓄得多。她沒有長篇大論,只是輕聲道:“乞求天地成全,從今往後夫妻一心,生死相依。”然後遙遙向鎢金剎土的方向叩拜,也不用說什麼,佛眼通天,她今晚上成親,只要蓮師想知道,必然已經知道了。

  那廂陣陣梵音中,腳踏金蓮的佛終於睜開了眼。浩渺萬物湯湯流過心頭,面上神色安詳,只是搖頭,“各有運數,救不得,救不得……”

  邊上陪立的空行母掀起了眼皮,“既然如此,座上為什麼還要看?”

  蓮師的解釋很官方,“三界眾生,皆在吾心。眼不觀,心亦達。”

  空行母最擅長的就是醍醐灌頂,“座上對未能渡化煞女耿耿於懷。”

  說什麼大實話!可蓮師不能承認,他捻須一笑,“因緣皆有造化,非人力能更改。本座勸過,開解過,人事已盡,然後善也由她,惡也由她……”外面廊道上的天人與天女們不厭其煩地隨梵音扭動,從宮門上晃過來又晃過去,晃得他眼睛都花了。蓮師心頭莫名煩躁,“他們到底要跳到什麼時候?累了就休息一下吧,他們不累,本座都看累了。”

  佛國為了彰顯圓滿和極樂,對天眾有要求,必須不停跳舞……跳舞……敦煌壁畫就是最好的寫照。三五十年倒還可以,跳個億萬年,跳的不吐,看的都要吐了。然而這是硬性規定,就算蓮師是剎土主宰,也不能勒令停止。智慧空行母什麼都沒說,飄飄看了他一眼。他發覺自己失態,忙定了心神,重新捏起手印。

  天眼又開,打算再看看後續。奇怪,那高樓樓頂縹緲凝起了濃霧,連他的天眼都看不穿。

  蓮師感慨:“白准的法力又見長啊。”

  智慧空行母無奈地提醒他,“座上,不該看的東西就別看了。佛觀三千大千世界,如觀一粒微塵。可像您這麼看下去,早晚是會長針眼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2:30 PM

第65章

  “好好的屋子不睡……床都鋪好了。”

  無方對令主賴著不肯下去的做法很不解,他是打算幕天席地麼?大月亮明晃晃掛在天上,雖然樓很高,但神佛可見三千世界,在這裡……她紅了臉,這人的小情趣,有時太標新立異,讓她招架不住。

  “下去吧。”她拽了他一下,“到處都有眼睛……”

  “眼睛不怕,我會設障眼法。”令主笑嘻嘻拉她坐下,“你看看這景致,頭頂有長空,底下有萬家燈火……原來長安城這麼漂亮!先前城裡鬧羅剎,天一黑到處都黑洞洞的。現在羅剎沒了,雖然消失得蹊蹺,但百姓能夠安居樂業,一切便還不算糟。”

  她從他的話裡,聽出了憂國憂民的味道,大概麒麟天性就是如此吧!她挨著他坐下,兩個身穿喜服的人,在清冷的月色裡依舊鮮煥如火。她摟住他的一條胳膊,把頭枕在他肩上,“你說明玄能成為明君嗎?他心思很深,我總看不透他。”

  令主乜起眼望向遠方的叢山,“帝王心術,能讓你看透,他就不成帝王了。君王的功績和人品,有時候一點關系都沒有,他可以卑鄙無恥,但不妨礙他創造出一個空前盛世來。”

  無方其實一直有些擔心,白准是心高氣傲的人,明玄也不是等閑之輩。兩個人迎頭相撞,似乎連和平共處都有一定困難,更別說精誠合作了。可這些話,終不該在這時候說,她的臉輕輕蹭了他一下,“幾十年,很快就過去了。等你功成身退,我們就回魘都,專心過我們自己的日子。”

  他說好,在她額上親了一下。

  回稟過天地,大禮就算成了,接下去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了。可是這麼個大活人,當真放在他面前任他擺布,他又很緊張,覺得有點無措了。

  先親一下,這個他知道,要循序漸進,不能太毛躁。璃寬茶以過來人的身份傳授過他經驗,當你沒有太大把握的時候,一定要慢,邊實踐邊學習。如果你的娘子不是老手,她會覺得你的慢貼心又溫情。她會和你一起感受每一個過程,你的一點點進步都會讓她驚喜,反正她和你一樣沒見識,你怎麼做她都不會嘲笑你。

  令主深吸了口氣,一邊回憶乾坤鏡裡的畫面,一邊把唇印在她的唇瓣上。她可能因為露天沒遮擋,還是有些放不開,他嗡噥著:“放心,別人望我隔山海,就算長了對萬裡眼也不頂用。你可以盡情賞月,月亮裡的人看不見你。”

  他的嗓音低啞,不為那火熱的唇,單是他綿密的氣息和惑人的聲線,就把她心底的一叢易燃物點著了。

  初夏的夜,風是柔軟的,心衣松開一些,皮膚暴露在空氣裡,也不覺得涼。他吻她的耳廓,吻她纖纖的肩頸,暖流似的劃將過來,停在胸前。無方和他一樣緊張,羞赧閉緊雙眼,可是等了良久,不見他動作,垂眼看他,他怔怔的模樣,“娘子……”

  又要說什麼?她搶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要是不想被我踹下樓,就別說話。”

  那雙狹而秀的眼睛變得彎彎的,眸中有星辰點點。話是不說了,手卻抬起來,瀟灑地打了個響指……空中縱出一盞金色的芒,像孩子玩的水漂,瓦片在深藍的天幕上跳躍著,一簇接一簇碎光四濺,向遠方奔跑開去。然後沉寂,靜靜的,消失於廣闊的天宇。不信就這樣結束了,無方屏息等待,心裡默默念著。再看他,他依舊微笑,拉下她的手,在她指尖親吻。親到第三根的時候,消失的光終於回來了。忽地引出漫天的霓火,轉瞬迸發,仿佛將中陰鏡海倒扣過來,紅蓮在天頂生根,向下盛放。每一片花瓣打開時,都發出簌簌的聲響,花枝搖曳,搖下數不盡的流螢一樣的金芒,落下去,把九州都點亮了。

  無方驚艷一嘆,這場景實在宏大震撼。不單她,她聽見長安城中呼聲一片,鼎沸的人潮,把夜都吵醒了。

  他的注意力不在天頂,全在她身上。她看奇景,他便看她。曼妙的身軀浸泡在柔艷的光裡,美得如此令他心悸。指尖移過來,虔誠而敬畏地蓋上去,他輕輕微笑,“娘子,我們的婚禮普天同慶。”

  她仰身而臥,眸中水光瀲灩,蓮花開在她眼底。她轉過視線來,抬手撫撫他的臉,醉心美景,便心甘情願停留下來。她閉上眼,艷紅的光把黑暗渲染得分外旖旎。一彎雪臂在他肩上松松搭著,他很聰明,也懂得鑽研。大概有了最新的發現,無方只覺自己在他手中掙扎、扭曲,靈魂也浮起來,一浪天,一浪地,最後只余浩大的酸麻和驚悸。

  白准的愛,是細水長流,流過她的心尖,流向四肢百骸。他輕輕覆上來,朦朧裡見他一臉羞怯,牽著她的手說:“讓你見識一樣好東西。”

  他躺在她身畔,溫順地靠過來,拱在她懷裡。那好東西乍然落進她手中,燙手山芋似的,想丟,卻又舍不得。她紅著臉細細揣摩,揣摩出了他一連串的倒吸氣。

  “這個……”她靦腆地笑著,兩手珍而重之合起來,“和我想像的不一樣。”

  令主如同置身水火,牙關叩得哢哢作響。像小孩子呈交課業,准備迎接驗收了,心情之忐忑,比當初上干戈台還要緊張。

  “你想像的是什麼樣?”他吞聲說,難耐地扭動,“我快死了……我要不行了……”

  怎麼就要不行了呢,無方縮了縮手,有些猶豫。她是學醫的,雖然沒見過肉體,但對構造大致有了解。飛禽走獸,乃至凡人,雖各有差異,但萬變不離其宗。她還記得當初麓姬帶著偶人來十丈海,那偶人從上到下她都查驗過,查到那裡時還納悶,這個似乎和一般的不一樣,原來出處就在他這裡。

  麒麟的銳器,器形獨特,能巨能細。偶人不過空長了個形,精髓差遠了,所以胖大的令主讓她狠吃了一驚……這傻乎乎的人,論起長處來,絕對獨樹一幟。

  唉唉,這樣的夜,這樣的情兒。她挑起他的臉,吻吻他的唇角,“接下來該怎麼辦,你知道嗎?”

  令主抖擻起了精神,他想了一萬年,溫習了好幾個月的步驟,再說不知道豈不讓她笑話死了?他驕傲地挺胸,“是個男人都知道。不過我聽阿茶說,頭一回可能有點痛,我不想讓你忍痛。”

  她羞得蓋住了臉,“那只蜥蜴不學好,你別老聽他的。”

  “不疼麼?”他高興起來,“我就說呢,為什麼要疼,明明那麼銷魂的事。”

  無方不便說,大約就是痛並快樂著吧。反正她成親了,再痛也是值得的。她有些想哭,伸出兩臂摟住了他的脖子。天上紅蓮漸漸消散了,最後一朵失去蹤跡時,她哽咽了下。這樁婚事他等了一輩子,她何嘗不是。她原以為自己不會有這一天的,煞太毒,平常人消受不起。可就是那麼巧,她遇見一只傻乎乎的黑麒麟,他飢渴又熱情,把她心裡的沙漠都快澆澇了,她不嫁給他,還能嫁給誰呢。

  “輕一點就行。”她忸怩囁嚅,常識告訴她,應該不會太受用。可她不能說,怕說出來嚇著這個傻子,回頭再給嚇壞了,那就後悔莫及了。

  令主說好,曖昧地衝她的耳垂吹了口氣。心底大笑三聲,終於啊,他的性福生活來臨了。一萬年的積澱,一定能讓娘子畢生難忘!

  他像唱大戲的,擺足了架勢粉墨登場。朱紅的袍子大敞著,為了方便,底下什麼都沒穿。威風地一揚手,袍子飄飄落在身旁,矯健的身軀在月色下閃耀出誘人的銀光。正欲亮相,一抬眼,發現屋脊上的盒子邊緣露出一雙黑豆小眼。那只血蠍不知什麼時候醒過來了,居然不聲不響偷看了半晌。

  真是個不知死活的啊,令主錯牙笑著,狠狠一抬盒蓋,鐵蓋子磕托一聲扣下來,差點把它斬首。現在萬事俱備,沒有什麼能打斷他了,令主溫柔地吻了下他的新娘,一手將她掬起來,讓她偎在自己懷裡,然後引著他的戰將兵臨城下。探了探虛實……花兒嘛,心裡感慨她上次在鏡海上的描述惟妙惟肖。令主自覺自己聰慧過人,即便是靠蒙混,也妥妥的十拿九穩。於是一鼓作氣,向城門攻了過去——

  電光火石可以預見,但不是他的大將軍引發的,是他的右臉挨了一巴掌,直接打出了他兩眼金花。他嗚地一聲捂住了臉,“娘子,你干嘛?”

  無方氣得嘴唇亂哆嗦,“白准,你到底會不會!”

  令主感到冤枉,“我會啊,不是好好的嗎,可你又打我……”

  他兩眼含淚,光溜溜坐在瓦楞上,看著可憐又可氣。無方很凶,“那是好好的嗎?你真覺得沒問題嗎?我好想踹你下去……你居然還有臉哭?”

  令主把兩邊臉頰都捂住了,“你打我還不准我哭。”

  她氣湧如山,恨不得一把掐死他。見他抽泣得興起,自己屁股又火辣辣地痛,越想越委屈,合起衣襟也哽咽起來。

  大喜的洞房過程,最後怎麼變成了這樣呢?月色下新婚的小夫妻並排坐著,各自哭得都很傷心。令主哭自己的男性自尊受到了打擊,無方哭遇人不淑,這個傻子要坑她一輩子了。

  當然這種尷尬的場面並沒有維持多久,紅著半邊臉的令主過來安慰她,“娘子你別哭,是剛才那巴掌把手打痛了嗎?我替你吹吹吧……”

  無方鬧別扭,不想理他,說要回房去了,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到檐角,縱身從樓頂跳了下去。余下傷透了心的令主騎著屋脊,看看蔫頭耷腦的大將軍,覺得活著都沒什麼大意思了。

  明明都是照教程上做的,起先她不也很陶醉嗎,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呢。令主仰頭觀望,還好結界設得厚實,要是讓吉祥山上那個人看見他們的初夜這麼狼狽,大概要笑死了吧!

  他拖過喜服,垂頭喪氣地套上。還能怎麼樣,夫人生氣,肯定又是他的錯。忽然想起來,剛才無方怎麼好像瘸了呢,心頭頓時一驚,忙追進了新房。

  這裡才是真正的洞房啊,四壁懸掛紅幔,案上兩支紅燭熱烈地燃燒著,啪地一聲,燈花爆了,濺出一地火星子。女人生氣愛找床,他趕到床前一看,她果然在。不過被褥蒙住了頭,身子蜷得小小的,分不清哪裡是腦袋,哪裡是腳了。

  他怯怯叫了聲娘子,“你理我一下好嗎?”

  床上的人不吭聲,倔強地翻了個身,應當是背對他了。令主悶聲站了半天,發現這麼下去不行,於是脫了大紅袍,掀起被褥一角,強行鑽了進去。

  褥子底下是個小世界,昏暗間看見她抱著自己的膝頭,哭得眼睛都紅了。令主伸手去摟她,“娘子,剛才我不穩,惹你生氣了,你給我一次機會,我們再試一回好嗎?”

  問題出在哪裡呢,無方冷靜下來之後也想通了,出在自己太信任他,真的以為他已經弄明白了裡頭的訣竅,放心把主動權交給他了。其實他就是個沒開化的二傻子。

  她癟著嘴看他,“你跑錯地方了,知道麼?你弄得我很疼。”

  令主呆若木雞,“我找到花兒了啊,怎麼會跑錯呢。”

  唉,她長長嘆了口氣:“可能因為挨得太近了。”說罷拉他躺好,褪了自己的喜服,和他依偎在一起。

  麒麟踏火而生,他的身軀火熱溫暖,就像他的性情。她依戀他的溫度,尖尖的下巴杵著他的胸膛,“你看著我……我好看嗎?”

  “那還用問?”令主撫撫她的臉頰,“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女人。”

  她笑了,笑得溫婉恬靜,纖纖玉手將長發撩到身後,薄如蟬翼的明衣下拉伸出一截秀美的脖頸,低頭在他胸前茱萸上親了一下,“你也是,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

  令主這回居然沒有得意地順杆爬,他只是靜靜看她,燭下膚勝白雪,眼若星子。那麼專注的凝視,幾乎看得她不好意思。

  大將軍再抬頭,勢不可擋,他終於按捺不住,放她躺下。這回真的要小心了,他牽她的手,讓她引領,在她耳畔溫聲叮囑:“如果我做錯了,你要及時阻止我。”

  無方面紅過耳,微微偏過頭去,閉上眼,手卻有她自己的意志。

  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她平了心緒想,兩個都是門外漢,走了彎路,琢磨探討重新出發,誰也不能嫌棄誰。他輕柔地親吻她,她仰面迎接,多好,這只麒麟以後就歸她了。

  他找到地方,試探地點了點,“是這裡麼?”

  她嗯了聲,緊緊攀住他的肩。往事像拉洋片,紛紛雜雜劃過眼前。她活了千年,最快樂的時光相加,還不及和他在一起的這兩個月。他們是天作之合,麒麟化解她的煞氣,等她煞氣褪盡的那一天,就可以替他生小麒麟了。不要別的顏色,就要黑的。他一直對自己不滿意,可她卻那麼喜歡。因為他傻頭傻腦,黑色能助長他的威風,世上沒有幾個人,敢真正觸怒黑麒麟。

  沙沙地,原來皮肉撕裂是有聲響的。她咬緊牙關不敢出聲,害怕嚇著他。可是真疼啊,簡直像上刑一樣。還好他體貼,只是同樣的第一次,他卻渾身顫抖,看樣子是高興壞了。

  她咽下痛苦,捧他的臉,“阿准啊,你快活嗎?”

  誰知他抬起頭來,淚眼凄迷,“娘子,我有點痛……”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2:42 PM

第66章

  無方呆住了,他怎麼會痛呢,行醫這麼多年,從來沒聽說過男人洞房會痛。

  八成是又犯傻氣了,她悲傷地把手蓋在自己額頭上。他究竟怎麼樣,她已經沒有力氣去看了,反正自己是真痛,痛出了一身汗,痛得恍恍惚惚。這種境況,想來他們的頭一次是泡湯了,她覺得又氣又好笑,遇上這麼頭傻麒麟,她還能說什麼?

  也可能是尺寸不合適,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他是獸,就算他現在是人的形態,一萬年來無拘無束任其發展,最後就出大事了。算了算了,既然兩敗俱傷,可以鳴金收兵了。等了等,等他自己放棄,可他卻堅硬如火,愈發頑強了。

  “你在干嘛?”她勾起頭問。

  令主正撐著身子往下看,“還有一截。”拿手比了比,大概兩寸來長。

  她一陣暈眩,簡直覺得要堅持不住了。他還看,她臊得慌,忙把他拽回來,好言同他商量,“我是想,你痛我也不好受,這次就這麼算了好麼?先休息一晚上,明天再繼續。”

  “可是……”令主結結巴巴說,“錘……錘子硬了怎麼辦……”

  她眼一瞪,又要打他,他學乖了,立刻親她一下。然後屁股扭扭,哼哼唧唧道:“雖然有點痛,但是快活得厲害。啊,娘子,你快活嗎?”

  無方覺得自己就像不穿褲子坐在了一根木樁上,再下沉一點,就要被刺穿了。她很想哭,以前為了替城裡一個姑娘驅妖,自己曾經受過重傷,那種傷是看得到觸得到的,就算劇痛,也還能忍受。不像現在,在身體的最深處,無法包扎,連吹吹都不能。得盡量忍著,因為這白痴一臉期待地看著她,還得強顏歡笑,說很好,免得打擊他的積極性。

  令主在這方面,簡直傻得有點可怕,他自以為是地又搖擺了下,“娘子你別著急,松一松就好了。”

  無方緊緊蹙起了眉,倉惶地固定住他的腰,小聲說:“你莊稼種多了麼,這也用得上松土?其實璃寬茶這次說對了,確實很疼,所以你能不能老實一點兒,別亂動了?”

  這下令主擔心起來,他自己的疼當然是能忍的,看看無方,分明生無可戀了,他才發現這種事真的是一場身體與身體的拼殺。

  他心裡慌,撐身就要退出來,她無可奈何睜開眼,“你又要干什麼?”

  他滿臉愧疚,“你很疼,我不能只顧自己。”

  可是即便撤離,她也感覺難以招架。他一動,她就抽冷氣,慌忙拽他,“別、別……”

  聽話的令主聞言回到了原位,他有時候很嚴謹,就技術層面上來說,分毫不能差。於是往裡嵌了嵌,可就是那一嵌,嵌出了如故的痛,也嵌出了難以言喻的銷魂感覺。彼此都逸出一聲吟哦,令主大為振奮,“娘子,原來這才是痛快,雖痛尤快,不能停。”

  她失笑,這是什麼歪理邪說!然而又有些道理,僵持下去不是辦法,已經到了這份上,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下次再戰,就沒有新一輪的痛苦了麼?

  她鼓勵式的在他背上撫了撫,“你說得對。”

  他欣然笑起來,抵住她的額,“那我先忙,忙完了再來和你說話。”

  果然他所謂的忙,充滿了速度和節奏,但不冒進,因為知道她的痛更勝自己十倍。可是疾風驟雨裡,那種周身燃燒起來的渾沌,又讓他體會到了碩大無朋的快樂。就像在原野上奔跑……不不,是在空中亡命疾馳,沒有阻礙,沒有限制。這一跑,不知會跑出多遠,也不知會不會跑到世界的盡頭。

  一面發奮一面感動,現在的令主就是這種狀態。他會小心觀察無方的表情,她是快樂還是痛苦,一點一滴都看在他眼裡。

  他想她應當也是有點快樂的,荊棘過後一路繁花。她的臉頰暈染上一層緋色,薄汗氤氳,像剛出籠的糕點,點上了胭脂,直接就能放在壽星面前做供奉。可愛而喜人,他居高垂首看她,她皺眉,他便在她眉心吻一下。她蒙蒙一瞥他,他便親吻她的眼尾,告訴她,自己真的很愛她。

  不正經慣了的人,難得正經起來,會讓她覺得分外心動。兩手輕輕攏住他的肩背,每一次肌肉有力的收縮和擴張,都引發她滅頂般的狂喜。夜很深了,案頭的紅燭越燒越旺,燈芯杵得那麼高,火旗撲簌簌的,蠟將要燃到底,反倒愈發熱烈乖張。

  這屋子就像個熔爐,她顫抖著,壓制不住自己的煞氣,指甲暴漲,只是小心翼翼,不敢摳破他的皮肉。他低下頭,豐艷的唇在她唇瓣間呢喃:“沒關系娘子……我做得好麼?”

  熟能生巧,漸漸得趣,她的眼瞳在癲狂裡變得濃黑,嘆息著:“很好……你做得好極了。”

  他心滿意足,痛意全消,取而代之的是極樂。他去過佛國,見過神佛,那些翩翩起舞的神眾們,大多沒有體會過這種意亂情迷吧!所以得道有什麼好,他囓住她的脖頸想,幸虧自己禍害了她,否則她現在正傻乎乎對著一爐香,心無旁騖地念她的阿彌陀佛呢。

  遠處有一叢光,令主閉上眼睛的時候能看見。狹長的通道,兩旁昏暗,只有那點光吸人魂魄。他要去追了,背上拱起了細細的栗。緊緊鉗制住她,生怕控制不住自己。萬年的道行在這時候派了大用場,欲仙欲死之際讓他免於原形畢露。試想一下,她正陶陶然,猛然看見一張獠牙畢露的嘴,會不會把她嚇出陰影來?所以他要保持這張臉的干淨美好,一面舍生忘死著,一面定住自己的元神。

  那團光越來越近了,令主覺得臍下要爆炸。他忽然心慌起來,急切地叫娘子。她嗚咽著抬高兩臂,光潔的皮膚壓在他耳畔,那雙眼迷醉地望他,望出了令主瀕死的錯覺。再也顧不得了,用力扣住她的腰,他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身體力行用過這麼大的力道。她叫他的名字,溫柔的私語最終化成尖叫,他有點擔心自己會不會撞壞她,結果一片無邊的緊、窒撲向他,擠壓、揉搓、不顧一切。他長吟一聲,所有的精力和靈魂隨著那聲吶喊奔湧而出,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處。余韻悠長裡,令主發現自己短暫失明了,仰天倒下來,空洞地大張著眼,卻再也看不見床頂那道朱紅色的帳幔。

  月亮外圍聚起了一個光環,長安起風了。風大樓高,刮過檐角嗚嗚作響。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才從風聲裡醒過來,對看一眼,起先都面無表情,忽然滑稽的感覺湧上心頭,沒有緣由地笑了。

  令主笑她過分投入,連煞氣都催逼出來了,“你說,是不是為夫能力太強,你招架不住了?”

  無方簡直鄙視他,“我不笑話你就不錯了,你還有臉顯擺?”指了指他的腦袋,“控制一下你的犄角好嗎,這麼深的修為,床笫間居然弄成這樣。”

  令主悚然摸額,居然當真摸到一對角。這下他慌神了,“我剛才明明特意控制了,為什麼還會這樣?”邊說邊在臉上捋了兩把,還好,五官都還在,可是那對角,卻無論如何都收不回去了。

  “怎麼辦……”他很著急,“難道沒了處子之身,本大王的盛世美顏就難以為繼了嗎?”

  無方伸手在他的角上摸了兩把,雖然那犄角鋒利,但表面有一層薄薄的絨毛,摸上去手感很好。她彈了一下,邦邦作響,揣測著:“是不是成親之後修為會有損耗,所以才會這樣?”

  令主運了運氣,滿屋子叮當震動起來,“你看,”他說,“修為沒問題,我跳上雲頭就能呼風喚雨。”

  她愁眉苦臉打量他的角,“可為什麼這個縮不回去了呢……”

  令主歪斜躺在大紅被褥裡,雪白的胸膛,姣好的五官,幾乎被這艷色襯出流光來。那頭烏發纏綿垂委,鋪撒在鴛鴦枕上,額角兩個旋,生出一對尺來長的角,並不顯得猙獰恐怖,反倒有種俏皮玄異的美。

  她欣賞再三,終於妥協,“其實這樣也蠻好看,真的。”

  令主顯然不相信,他本能地歪過腦袋,用角蹭了蹭後背上癢癢的地方……忽然愣住了,仰起脖子又要嚎啕,“我明明有手,卻要拿角撓癢癢,你說我怎麼辦?”

  她笑不可遏,“什麼怎麼辦,我覺得這樣很好,很可愛,我很喜歡。”

  他一雙眼睛忽閃,“其實我有個想法,大概每次顛鸞倒鳳後才會出現這種情況,說不定緩過來就好了。我同你說,我小時候在明王山上,經常看見有的母麒麟角上長花。起先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麼會這樣,後來問長老,長老說那是她們長大了,准備找意中人了。”

  無方靠進他懷裡,仰頭問:“我聽說麒麟母子不能共存,她們還願意找意中人麼?”

  他靠在床頭,一下下撫摩她光致致的後背,自從自己墜入情網,他就覺得自己很有資格來發表這通感慨了,“世上沒有什麼能阻止愛情,比如你我,你拒絕了我那麼多次,最後還不是拜倒在我的大褲衩下。麒麟可以找意中人,也可以成親。只不過繁衍要以命換命,這件事很殘忍。”

  她有些難過,“母麒麟多可憐,為了孩子自己去死麼?”

  他嗯了聲,“麒麟一生只找一個配偶,母麒麟死後,公麒麟便孤身一人直到終老。所以很多麒麟夫妻都算好時間,壽元將盡前才生育後代,我的爹娘就是這樣。”他說著,頓了一下,“你知道為什麼麒麟母子不能共存嗎?”

  無方搖頭,“我只知道這是麒麟的宿命。”

  他唇角浮起嘲諷的笑,“說出來很可怕,麒麟子踏火而生,母麒麟是被自己的孩子燒死的。”

  她愣住了,怔怔看著他。

  他的視線空空落在遠處,曼聲說:“麒麟為了保證血統純正,不和外族通婚,出身越高,麒麟子的威力就越大。麟史上曾經有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據說他娘還未臨盆,他在肚子裡玩火,直接把他娘燒死了,真是個憂傷的故事……還好我黑,被他們趕出了明王山,可以自由挑選我的意中人,不用守那套死規矩。我們兩個,一個是麒麟,一個是煞,中和一下,孩子就是個串串,基本告別踏火而生的能力了。加上你體質偏寒,沒有那麼易燃,到時候找個水潭生孩子,可以保證萬無一失。”

  她板起了臉,“如果不小心也生出個大人物來,把我活活燒死了怎麼辦?”其實心裡知道那是絕無可能的,可就是想逗他一下,看看他有什麼反應。

  令主果然如臨大敵,想都不想便道:“那就不生了,反正你懂醫術,治幾丸藥,懷不上孩子就好。”

  她媚笑了兩聲,“索性把房事戒了,豈不一勞永逸?否則你每天頂個犄角出門,多丟人!”

  令主不說話了,哭喪著臉想了半天,“可是……我不怕丟人啊。”

  一萬年才盼來的媳婦,只能看不能動,那簡直要老命了。如果不知其中滋味,就這麼做做伴也行。可如今嘗到了甜頭,夫人對他來說就是塊巨大的香餑餑,看著都能流口水,要把房事戒了,還不如直接殺了他算了。

  無方看他耷拉著眉眼的樣子,忍不住發笑,撫撫他的犄角,“我現在很能體會母麒麟的心情,真的成了親,想給你生孩子,就算因此而死,也無怨無悔。”

  他聽了,滿懷抱緊她,和她頸貼著頸嘟囔:“如果兩者只能取其一,我只要你。反正我有捏偶的手藝,想要多少孩子,可以動手捏。”

  那怎麼能一樣呢,她抿唇笑,但知道在他心裡自己無可取代,就已經夠了。

  感情當然是大圓滿的,不過令主洞房一夜後,第二天頭上的角確實不能消除。他晃晃悠悠下樓,璃寬茶和大管家看見了,驚得嘴裡的饅頭都掉下來了。

  璃寬圍著他打轉,看看他腦門上的大幌子,再看看他脖子上的刮痕,嘖嘖道:“昨晚的戰鬥很慘烈啊。”

  大管家一個處男,這些年又忙於工作,對這種神秘的事情無知且好奇。他湊過來觀察令主頸間紫紅色的痕跡,“這是淤青嗎?主上又挨打了?”

  什麼叫“又”!令主不滿地白了他一眼,衝璃寬茶抬抬下巴,“你來告訴他。”

  璃寬笑得很曖昧,“理論上這東西是嘬出來的,既然主上夠不著那裡,必須是魘後的手筆。”

  於是大管家的眼睛亮了,踮著腳往樓上看,“魘後呢?日上三竿了,怎麼還不下來?”

  樓上一聲溫柔的應,說來了。那美麗的人兒漫步下樓,飄飄的裙角,腳踝上銀鈴琅琅,仙得一如既往。可惜衣裳嚴實,半點春光都不坦露,璃寬和大管家轉過身來相視一笑,心道必然傷得也不輕吧!挺好的,令主這萬年光棍終於脫單了。回想當初為他出謀劃策的歲月,簡直恍如隔世啊。

  這廂兩人正嗟嘆,忽然門上一陣狂風掃過,回頭看,瞿如從外面走了進來。大家這才想起,這鳥兒昨晚一夜未歸,連她師父的婚禮都沒有參加。

  璃寬茶撐著腰打算教訓她一下,“一個女孩子,夜不歸宿,上哪兒浪去了?”

  瞿如一揚袖,把他刮到了一旁,滿臉饜足地走到無方面前,爽朗大笑一聲,“師父,我終於把師弟拿下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3:15 PM

第67章

  滿屋人都驚呆了,她說的是明玄,那個人皇嗎?

  璃寬茶立刻湧起了滿臉不屑,伸手在她腦門上摸了下,“你是不是發燒,把腦子燒壞了?”

  瞿如一把將他隔開,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的腦子才燒壞了,我說的都是真話。我,瞿如鳥,把大明宮裡那個皇帝拿下了!拿下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她做了個比較不雅的動作,“先撕衣裳,然後踹一腳,最後不可描述。就這樣,我師弟就是我的人了。”

  大家都回不過神來,可怕的沉默在樓裡蔓延,好半天才聽見令主幽幽問:“你確定知道什麼是不可描述嗎?”

  瞿如看了他一眼,“咦,師娘你怎麼長角了?”說完露出個曖昧的笑,“看來昨晚很慘烈啊,都是過來人,了解了解。”

  這話簡直和璃寬茶說的一模一樣。令主覺得很遺憾,他一直希望瞿如能和璃寬創造出一個新品種,現在瞿如和明玄攪合到了一起,看來拯救全魘都男人的重任她是不打算挑起了,璃寬也變得毫無機會了。雖然他嘴上刻薄,常以打擊瞿如為樂,可令主看得出來,他對她除了那點革命友誼,朦朧的好感也是不可忽略的。可惜可惜,令主搖頭不已,“你去前我告訴過你的,姑娘家喜歡歸喜歡,要以保護自己為重。你看你,什麼都沒撈到,就糊裡糊塗和人家發生關系了……明玄答應讓你當皇後了?”

  瞿如叼著手指頭說:“那倒沒有。”

  令主看看無方,意思是她教出來的徒弟為什麼會傻成這樣。無方一臉無奈,這種事,她實在是做不了主。

  璃寬茶似乎很難接受這個現實,他強顏歡笑調侃她,“你們怎麼能相信這鳥兒的話!我打賭她只是和皇帝打了一架,回來要面子,謊稱把人家拿下了。”他的笑容在她的不屑中漸漸難以為繼,到最後賭氣式的說服自己,“明玄是光持上師的意生身,他是紅塵中的佛,會被這鳥妖搞定?我不信,除非你說清楚誰在上誰在下。”

  探聽起隱私來無下限啊,大家集體唾棄他,然後令主語重心長地建議:“這裡沒有外人,你可以說一說,我們好判斷你和他是不是真的同房了。”

  瞿如不是扭捏的鳥,她覺得已然發生的事,沒什麼好隱瞞的。她肖想了師弟這麼久,本來以為師弟眼裡只有師父,沒想到他半推半就的,這事就成了。她這回是旗開得勝,夠她吹上三五十年的。況且明玄又不是普通人,她還盼望著將來他能回歸正統,她願意當他的明妃,陪他雙修到地老天荒呢。

  為了讓眾人信服,她開始繪聲繪色描述,從怎麼把他拖上床,到怎麼手腳並用扒了他的衣裳。過程中經歷了內侍的打斷,他煩躁不安卻金槍不倒,完事後生無可戀,但後半夜又反客為主地動山搖……諸如此類種種的詳盡過程,像繪制一幅畫卷一樣,明明白白呈現在他們面前。

  令主聽完嘁了一聲,心說這明玄不行嘛,才兩回,他可是三回,每回持續一個時辰好嗎。轉頭看他娘子,自己都為娘子感到幸福。

  無方呢,聽兩個徒弟的房事,聽得面紅耳赤。這瞿如自有一股憨勁,他們攛掇她,她就一股腦兒全說出來了,這麼下去別說面子,連裡子都快敗壞盡了。她想出言阻止,剛叫了聲瞿如,門上有人翩然而至。想必瞿如的話他都聽見了,臉上倒不見波瀾,只是沉沉的一雙眼朝她望過來,不說什麼,就那麼復雜地看了她很久。

  無方覺得不太自在,“明玄……”

  令主很不滿意別的男人這麼看他的媳婦,他邁前一步,切斷了他的視線,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恭喜恭喜,恭喜你和小鳥雙宿雙飛。”

  明玄聽後不過寥寥一笑,“我更該恭喜你們,原本說好要給我發喜帖的,沒想到就這麼……不聲不響把事辦了。”帝王就是帝王,任何時候都氣勢如山。他與他錯身而過,直接走到無方面前,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沉沉一嘆,“師父,你……”

  無方掖著兩手,看他的目光既近且遠,“既然你和瞿如在一起了,就要對她好。你們相處過幾個月,她心思單純,你應當已經很了解了。”

  他看她的眼神裡充滿了苦難,當時也不知怎麼,心神散亂,有一瞬把瞿如當成了她,結果事情就變成了這樣。後來聽見內官稟報這裡的情形,說麗澤之畔紅燈四起,飛來城的主人今晚辦喜事,他便愈發絕望和自暴自棄了。來阻止麼?來不及了,和白准也不能對立得那麼明目張膽。天上紅蓮的光映照宮窗的時候,萬般憤恨化作肆虐的風暴,昨晚瞿如應當不怎麼好過,所幸這鳥的自愈能力強,今天又活蹦亂跳了。

  畢竟名義上的同門,加之無方看顧她,他對那只鳥不能太絕情。但她的口無遮攔令他很厭惡,床笫間的事就這麼宣揚出去,他的帝王威嚴簡直被她糟踐得蕩然無存了。看來容她在外面是不行的,留住她,至少還有一點用。後宮的空房子多得是,把一處改建成鳥籠,一點都不麻煩。

  “我此來就是回稟師父,要接她進宮。”他嘴裡說著關於瞿如的話,卻連一道目光都沒有施舍給她。低下頭,面上沒有喜色,自顧自道,“我是男人,自己做的事,後果要自己承擔。只不過她進宮後行動就沒有那麼自由了,師父要見她,還請師父入宮。”

  無方不置可否,瞿如這樣的鳥,失去自由後會如何,她無法想像。但人各有命,誰也顧不上誰一輩子,她想問瞿如的意思,令主卻搶先了一步,“你打算給小鳥一個什麼封號呢?雖然她是只鳥兒,但既然到了人間,就得按照人間的規矩來。你又是人間帝王,辦事不周到,可是要遭四海八荒恥笑的。”

  他有些猶豫了,一只鳥,讓她為後為妃,顯然是不合適的。如果她像無方一樣,道行足夠維持人形幾十年,那封了就封了。她呢,空活那麼大歲數,耳朵尖縮不回去,兩只翅膀時不時要暴露,萬一重大場合露了相,他難以向天下人交代。

  他思忖再三,“這事我總會給她個說法的。”

  “也就是說你現在還沒想好。”令主轉頭看了瞿如一眼,“小鳥,你願意就這麼跟著他走嗎?”

  瞿如怔在那裡,“我是要做皇後的,你怎麼能沒想好?”

  和一只鳥發生關系已經夠丟人的了,尤其還要當著他喜歡的人的面討論,明玄覺得無地自容。他們逼得緊,他又有些惱羞成怒,本來就是瞿如自己投懷送抱,她也算求仁得仁,現在卻要求這麼多,實在讓他煩不勝煩。

  和局外人探討,完全沒有必要。他走到瞿如面前,平和了心氣道:“師姐不是喜歡我嗎,給我一點時間不行嗎?即位大典還沒舉行,連我自己都不是正經皇帝,你哪來的皇後當?”

  這麼一說,瞿如動容了。鳥大了,對愛情也是有渴求的,既然他有實際困難,她也不好強人所難。反正師父的婚姻生活就是她的目標,她一回手指向令主,“你可以做到像師娘對待師父一樣嗎?”

  明玄怔愣地看著令主,落拓不羈,頭上長角……不對,這角先前是沒有的,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他遲疑地微笑,“你這是……”

  令主哦了聲,抬手摸了摸那對犄角,“沒什麼,這是我們夫妻和睦的標志。昨晚誰都沒閑著,你懂的。”

  明玄的臉瞬間就黑了,旁邊的璃寬茶和大管家對看了眼,唉,他們都很忙,他們倆是多余的。人生空虛,為什麼自己的取向如此堅定呢。當初在魘都的時候姑娘嚴重匱乏,有的偶開始慢慢變彎,兄弟之間也可以發展出點旖旎的基情來。可惜璃寬茶和大管家兩個是筆直筆直的,否則就憑每天早上相約抽兩根的交情,怎麼也該找到幸福了。

  最終瞿如還是跟著明玄走了,被愛情蒙蔽了雙眼的鳥,就算有人勸,也絕對聽不進去的。

  金冠華服的皇帝臨出門時回身向令主拱手,“司天監已經看好了吉時,就定在明日正午,到時還望你准時參加。”

  這是他的職責,根本不容他回避。令主道好,君王和麒麟相顧,都是荒寒的表情,可能從來沒有一代搭檔像他們一樣吧。

  璃寬茶看著瞿如和明玄一起上了馬車,站在牆頭上的他忽然悲從中來,“那鳥兒就這麼走了?”

  大管家點頭,“是啊,走了。”瞥了璃寬一眼,“你看上去心情不怎麼好。”

  璃寬悵然說:“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忽然心情就不好了……我覺得我可能有點喜歡小鳥,那時候一起去寒林,一起下酆都,後來她還陪我去鎢金剎土討剩下的聘禮,我們倆做伴也挺好,一路上我都沒有想家。現在……”他越說越難過,一頭撲進大管家懷裡,哭著說,“照柿啊,我好像失戀了,她喜歡上別人了。如果是尋常妖怪,我還可以來一場決鬥,可那是個佛二代,我恐怕打不過他。”

  有什麼事是情敵比自己強大更讓人悲傷的?大管家撫撫他的頭發,“過去每八年你就失戀一回,我給你算過賬,你已經失戀一百零八回了,怎麼還沒習慣啊?你看你這樣的還來找我哭,我幾百年連姑娘的手都沒牽過,是不是應該去死?好了,別哭了,你還有機會。”

  璃寬茶抬起婆娑的淚眼,“還有什麼機會?”

  “你可以等他們分手啊。”大管家不厚道地說,“你認為小鳥和那個姓明的能海枯石爛?別開玩笑了!明玄是個只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的人。而且他不簡單,主上破了小妙拂洲的幻境,羅剎王就這麼消失了,你猜猜他去哪裡了?哪個被假冒的皇帝歸位不需要披荊斬棘一番,唯獨他,復位得這麼順利,大大的不合常理。”

  大管家的眼睛微微乜起,散發出智慧的光,璃寬茶忘了擦淚,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照柿,沒想到你這麼善於分析。這件事主上雖沒說破,但心裡應當是有底的。可又能怎麼樣,明玄有帝王命格,命裡注定主上必須為他證道。反正我一定會好好守護主上和魘後的,管他姓明的玩什麼花樣!只是可惜了我那鳥兒……”

  “如果她回來,你還要她嗎?”大管家齜牙笑笑,戳他的肺管子,“她跟了明玄,說不定買大饒小。”

  璃寬茶開始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假如真出現這種情況,他應該怎麼辦?想了半天很明確地答復他,“那我就當個便宜爹好了,反正這些年玩也玩夠了。我們妖對貞操沒那麼看重,她才跟了明玄一個,我自己的黑歷史多到數不過來,為什麼還要去計較人家。”

  大管家聽後很佩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兄弟,大愛無疆。”

  璃寬茶拱了拱手,“過獎過獎。”

  舉目遠眺,皇帝的車輦被滿城槐花遮擋住,已經找不見了。小鳥剛走,他就開始盼望她和明玄鬧翻。有些愛,觸手可及的時候沒有發現,等失去之後才追悔莫及。其實小鳥這人,除了天馬行空和色氣滿滿,沒什麼大的缺點。他可以忍受她想一出是一出的瘋狂,也可以忍受她三句話不對,就把他的腦袋踩進土裡的暴力傾向。現在回想起來,原來他們之間也有很多小美好可以懷念。只是她太薄情,眼睛裡只有她那個心懷叵測的師弟,把他這個絕世好男人當成空氣。等著吧,有她後悔的時候!

  明玄把瞿如送進了最北面的那個宮裡,他說:“師姐,非常時期,這兩天先委屈你。你哪裡都別去,等登基大典完成後,我們再從長計議。”

  瞿如喜歡直來直往,她不計較他對她的稱呼,師姐師弟的,叫慣了也不想改。她就關心一點,“你晚上來找我睡覺嗎?”

  邊上侍立的內官身子分明震動了下,明玄頓覺尷尬,但依舊正色告訴她,“我這兩天很忙,恐怕沒空找你睡覺。”

  “那不行。”瞿如不高興了,“你不和我睡覺,我呆在這裡干什麼,還不如回去找師父。”

  她說話就要走,他忙將她攔住了,“好、好……可以再商量一下。師姐,如果讓你在宮裡待上幾十年,你會不會厭倦?”

  瞿如說:“要看情況。如果你天天和我在一起,那就不會厭倦。”

  “我有朝中的事要處理,不可能天天和你在一起。”他站在廊廡底下,頭頂上的陽光穿過花樹的枝葉,在他肩上灑下了斑駁的光點。他試探著問她,“如果讓師父進來陪你,你願意嗎?”

  瞿如眯起眼睛審視他,“你在打什麼主意?師父已經成親了,她有令主。不守著自己的丈夫,進宮究竟是陪我,還是陪你?”

  他被她問得噎住了,臉上不是顏色起來,“你再這樣,我們就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你想走,大可以現在就走,我絕不留你。”

  瞿如暗自思量,剛得的新玩具,還沒玩夠,現在就走豈不是太可惜了嗎。雖然她知道他對師父賊心不死,但有令主那麼個彪悍的障礙物,他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她決定暫且忍氣吞聲,一把摟住他的肩道:“別這樣,買賣不成情誼還在呢。我這麼喜歡你,怎麼舍得離開你。昨晚上你那個模樣……”她吸溜了一下口水,“我真是愛死了。”

  明玄的臉漸漸紅起來,感覺她的手在他肩背上亂摸,反感地掙了掙,“師姐,我究竟哪裡好,值得你惦記這麼久。”

  她飢渴的目光恨不得生吞了他,“我也不知道你哪裡好,反正第一次見到你,就想偷看你洗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4:33 PM

第68章

  真是一只十足的淫鳥啊!明玄對她毫不掩飾的內心活動嘆為觀止,這世上大概只有飛禽能這麼沒臉沒皮了。昨晚的事發生後,他也曾問過自己,對這只鳥兒有幾分感情,答案是沒有,一點都沒有。男人真是奇怪的物種,即便不喜歡,也不妨礙肉體上發生接觸。他狠狠盯著綃紗窗外的紅蓮,心思卻不在她身上。他只是想念無方,甚至開始後悔,為什麼小妙拂洲那兩天的共處,自己從未動過那種心思。如果沒有白白錯過,也許現在的局面就不是這樣的……可惜來不及了,愈是嫉妒,愈是心念龐雜。有時候覺得自己離入魔不過一步之遙,以前全部的願望,就是登上帝位,完成他的宿命。可是現在欲望變得多起來,他要千秋功名,要盛世河山,要臣服的百姓,還要她。

  他轉過身,頭痛欲裂。壓了壓太陽穴,不動聲色從瞿如的手下避讓出來,“你且住下吧,我要去前面作准備。明天是我最要緊的大日子,一定要好好部署,不能出差錯。”

  就算瞿如是只鳥,也能感覺到他在刻意保持距離。她的胳膊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師弟,你還喜歡師父嗎?”

  他回了一下頭,“師父已經成親了,這不是你說的嗎?”

  “是已經成親了,令主腦門上的犄角明晃晃的,你也看見了。”瞿如抱著胸,涼涼衝他笑著,“所以你不能再喜歡師父,她已經是有夫之婦了。”

  明玄聽完覺得有點可笑,“你們妖界也會被這些條框限制嗎?已婚的女妖如果覺得婚姻不幸福,不是還有選擇的機會嗎?”

  他這麼說可就有點不夠朋友了,“師父和令主很幸福,而且師父是為了令主才放棄修行入紅塵的,他們的感情,永遠不可能出問題。”

  他臉上毫無表情,半晌點點頭,“但願如你所言,他們之間永遠不會出問題。”

  從北宮出來,他徑直返回了光明宮。宮門前有大且寬廣的露台,龍首原地勢高,光明宮又是整個宮殿群裡最宏偉的建築,從這裡向東看,天氣晴好的時候,能看見白准幻化的那座樓,如此堂皇地矗立在空蒙的山色前。他負起手,眯著眼睛遠眺了很久,最後踅身進大殿,把所有侍立的人都趕了出去。

  牆上掛著一幅畫,畫上的天女素腕纖纖,抬手揚花。他扭了下畫軸上的機簧,暗格發出哢嚓一聲輕響,然後一只盒子緩緩移出來,將畫上天女頂出了便便的大腹。

  打開盒蓋,裡面的金絲絨布上供著一只銅環。在她手腕上時,它是最美的首飾,離開她的手腕,它就成了不起眼的圈子,和輔首上獅子嘴裡叼的東西簡直一模一樣。

  他伸手觸了它一下,它沾到人氣,嗡然一聲響。以前這東西他也曾戴過的,那時候他們上九陰山找貓丕,夜間趕路她唯恐他被妖鬼盯上,把金鋼圈套在他手上傍身。無方的修為並不深,千年而已,這金鋼圈幫了她大忙。她可以憑借它打破空間的限制,當初拉她進小妙拂洲,如果被困時這件法器還在她身上,那麼無論如何都別想關住她。他只好不問自取,所幸這金鋼圈也認識他,故人相見,加上意生身天然的佛性,從她手上摘下來,不費吹灰之力。

  本想找個機會物歸原主,可惜那天她的話太隨緣了,突兀地送回去,反倒引她懷疑,這金鋼圈只得留下。留下倒也好,裡面的空間隨持有者萬變,一些不能存在於世的東西,恰好可以藏入其中。

  他不想進去,不願意聞見鋪天蓋地的腐肉氣味。敲了敲環,淡聲道:“出個聲,說兩句話。”

  裡面傳來羅剎王的嗓音,“干啥?”旁邊還有羅剎女嬌柔的低吟,長長的一聲,像船槳劃過水面,身後盡是纏綿的痕跡。

  他皺了皺眉,“這是佛國法寶,別玷污了清靜地。”

  羅剎王哈哈大笑起來,“清靜什麼!都用來裝羅剎了,還清靜得起來嗎?上師知道裡面是什麼景像?你不願意進來,我給你描述描述——我的左手邊,是一面寬闊的湖,湖水很清很藍,也很甘甜;我的右手邊,有一座火山,山頂整天冒著火星子,山腳下全是業火。沒日沒夜的燒,燒得我都不敢往那頭去。”

  明玄靜靜聽著,心裡覺得悲哀。金鋼圈裡的世界,是持有者內心的體現。他的出身給了它一半寧靜,欲望和野心化作了另一半燒不盡的業火。他不敢進金鋼圈,就是因為害怕直視自己的內心。

  可是再如何,他也是皇帝,一個皇帝內心純淨如水,聽上去簡直像笑話。

  他說:“別扯那些沒用的,明天正午大典,調撥幾只羅剎出來。”

  羅剎王有些震驚,“上師忘了,低等羅剎見光死。你選在正午,恐怕還沒等小的們露面,就已經給曬成焦炭了。”

  天氣這種東西,是可以進行干預的。前一刻陽光大好,後一刻就可以烏雲蓋頂,“你只管辦好自己的事,其他的有我,你不必擔心。”

  圈子裡的羅剎王拖著長腔說好,“我看這樣吧,我都閑得發慌了,明天我親自出馬會一會你那愛寵,上師覺得怎麼樣?”

  明玄說不,“你暫且按捺,明天的事是小事,小打小鬧就可以。後面還有更要緊的等著你去辦,有的是你顯神通的機會。”

  羅剎王很遺憾,長吁短嘆說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這金鋼圈裡連只兔子都沒有,不知還要在這裡藏多久。最後客客氣氣叫了聲上師,“先前我們商定的事,你可千萬不能反悔。我如今游魂一縷,干不成什麼大事。只有奪舍成功,才能助你建功立業。”

  明玄長長嘆了口氣,帝王權術,明謀暗鬥,需要披肝瀝膽的忠臣,也需要蕩清前路的利刃。這羅剎王就是那柄利刃,有用的時候好好利用,沒用的時候可以隨意丟棄。不過敷衍還是要敷衍一下的,他憶當初,少不了舊事重提,“我入八寒地獄時,你正在具皰地獄裡受苦。那時你沒有寸縷遮身,在冰川雪地裡凍得渾身起泡。輪回沒你的份,只要你不死,就得億萬年在那裡煎熬下去……是我點化你,讓你有機會重新建立自己的王國。我期待的是一個雙贏的局面,我要你為我效力,當然會替你完善一切。”他笑了笑,語氣溫和,“其實說到底,你我的來歷很相似,我是意生身,你是羅剎天的一縷神識。你的本尊位列十二天,守護西南隅。你要歸位,就得打碎他的菩提心,這件事,只有我能幫你。”

  金鋼圈裡的羅剎王沉默良久,大概還在為自己兩萬年前的遭遇唏噓不已。鬼神和人最大的不同,在於鬼神的靈魂可以分裂,自成一體。人則不一樣,愛恨嗔痴集於一身,死後下黃泉,歸塵土,再豐沛的感情也只能分解殆盡。

  “上師,你真的只是個初地菩薩嗎?”羅剎王的話裡帶著點獻媚的意思,“其實我一直很好奇,我們從來不認識,你是從哪裡得知我墮入八寒地獄的。”

  明玄有些不耐煩了,“羅剎天的大名如雷貫耳,只要稍加打聽,就知道你的情況。”

  “可一個意生身,又是命定的帝王,怎麼甘願與我為伍呢?”羅剎王今天讀了一本人間詞話,腦子開發得異常靈活,他前後聯系,推斷出一個結論,“難道我們有同樣的目標,你也想奪回你的本體,重回上界當菩薩?畢竟人的皮囊,撐死一百年壽命。等你駕崩,魂魄無所歸依,三個月後自然消亡,下場比我還慘……”

  明玄皺眉,不願意再聽這只鬼胡說八道了,最後重申一遍,“明日正午時分,千萬別忘了。”抬袖一揮,蓋上盒蓋,重新把盒子推進了牆頭。

  那廂的令主盤腿坐在地板上,正算計明玄即位,上次被坑的城主們會不會再來參加典禮。

  “面子賣錯了,不是得補救一下嗎。原本想和中土皇帝打好交道的,誰知道進錯廟門拜錯菩薩了……”他伸手在無方大腿上摸了一把,“娘子,你說他們會不會來?”

  無方正入定,他在邊上羅裡吧嗦半天,搞得她神識飄忽,定不下來。她嘆了口氣,“我覺得會來,你是不是想在這裡重辦酒席,款待他們?”

  誰知他驚恐萬狀,說不不,“我是覺得他們連真假都辨不清,哪還有臉再來一回!娘子,他們一定不會來了,你說是不是?”

  她古怪地看他,他香肩半露,隨時任君采擷的樣子,看上去很是可口。然而眼裡竟有驚惶,見她打量他,忙扯起袖子遮住下半截臉,只余一雙長而媚的眼睛忽閃著,顯得單純又無害。

  “你在擔心什麼?”她覺得很可疑,“你不是總算計怎麼讓他們再送一回禮嗎。”

  這次不同了,他委屈地說:“以前我在梵行剎土當大王啊,那裡誰敢不讓我幾分面子?可現在虎落平陽,我上中土來給皇帝當吉祥物,讓那些家伙知道了,背地裡不知怎麼笑話我。”

  原來是面子上過不去了,令主雖然大多時候臉皮厚,不知羞恥,但這次實在太丟人了。對於一方霸主來說,狂拽了好幾千年,忽然有一天淪落到給人當小弟,這種從天堂到地獄的落差,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住的。

  無方很理解他,也暗暗心疼,可事實就是如此,還能怎麼辦呢。

  “要不然把臉蒙起來?”令主想了個辦法,“我可以弄個華麗的出場,讓他們忽略我的身份。”

  無方無奈地提醒他,“蒙不蒙臉沒什麼區別,你那件黑袍穿了萬年,他們本來就沒見過你的臉。”

  令主欲哭無淚,心裡油煎似的,“那我干脆隱身,叫他們看不見我……其實我在想,說不定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是魘都令主,把我當普通的麒麟也不一定。”

  這種自欺欺人也算到了一定境界,仿佛把腦袋杵進草垛子裡,他看不見別人,別人就不知道他是誰了。

  她質疑的眼神,瞬間把令主打擊得體無完膚,他捧住臉痛不欲生,“我可怎麼辦呢,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受過我欺負,這次看見我吃癟,肯定很高興。”

  所以做人不能太囂張,報應早晚會來的。無方看他那模樣,很想表示同情,可又忍不住想笑,嫁了這麼個笨蛋,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會有多少笑料。

  她招招手,讓他上重席,靠在自己懷裡。他的犄角已經縮回去了,皮下隱隱有蓮花的暗紋,她在那張漂亮的臉上撫了撫,“令主五千年前力戰九妖十三鬼的戰績,至今無人能平,這是你創造的輝煌,他們要笑話,先讓他們和冥君過過招再說。你是黑麒麟啊,我見過你的真身,那麼神氣,他們應該自嘆弗如,有什麼理由笑話你?每個人活著都有自己的責任,五千年間你保剎土太平,而今來中土保帝王順利登基,你到哪裡都是棟梁,連明玄都得仰仗你,你怵什麼?我們來打個賭,明天你會是萬眾矚目的焦點,你信麼?”

  令主忸怩了下,“我不喜歡那麼高調。”

  她簡直想翻白眼,他的每一次亮相,走的都是閃瞎人的路線,還說不喜歡高調,她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

  “我料想,十六位城主必定是要來的,上回那位是假皇帝,這回的可是真皇帝。只出席假皇帝的大典,豈不讓人誤會他們和羅剎王沆瀣一氣?”

  “十六雙眼睛都是擺設,想想也好笑。”令主仰天躺在娘子腿上,那腿兒又白又香,嘴裡說著話,鼻子就忍不住往上湊。

  無方氣呼呼把他的腦袋搬正,“我們在商量明天的事,你鬧什麼?不在乎他們的看法了?”

  讓他干躺著,他就渾身亂扭起來,“你說我聽,誰也不耽誤誰。”

  他糾纏不休,她紅了臉,“還疼著呢,你讓我好好打一會兒坐行麼?”

  令主靦著臉說不行,“你已經不必修行了,本大王萬年的精元都給了你,你不知道童子大補嗎?”聽她說疼,又溫柔地湊過來,那聲音甜得能擰出蜜。仰頭望著她,明亮的一雙眼,充滿了正直和無私,“娘子啊,我們麒麟渾身是寶,哪裡受傷,只要舔一舔,立刻就痊愈了……我給你舔舔好麼?”

  她憋得臉紅脖子粗,他膩膩地纏上身來,她只好使勁推他,“別胡說……你正經點,大白天的!”

  他有點掃興,想起什麼來,抬手摸了摸,大驚小怪著:“我的角呢?我的角呢?”

  無方都不好意思說他了,裝模作樣當人是傻子嗎?她撇著嘴道:“你的角丟了,剛才去過哪裡,回頭找一找吧。”

  扭過身撿她的念珠,不防他兩手攀上來摟住了她的腰,在她腰間亂拱,拱出了她一身雞皮疙瘩。真的忍不住想揍他了,她扭他的耳朵,“白准,你能不能要點臉?”

  他在她的元嬰袋上吻了又吻,“我要親你的靈魂……”

  她失笑,實在拿他沒辦法,被他揉成了一灘泥。

  高樓上窗門大開著,涼風撲簌簌吹得室內帳幔起伏。她抬指一勾,重席前一排卷起的帷子落下來,這方小小的天地間便繚繞起了曖昧的氛圍。

  “我喜歡那對角。”令主的唇移下去,含含糊糊道,“你看見明玄臉上的表情了麼?他好像也很喜歡……”

  他到處點火,無方在爐中翻滾融化,連抬起眼皮的力道都沒有了。可是腦子還能思考,腹誹著明玄那個表情哪裡是喜歡,明明吃了蒼蠅似的。說實話她終究是師父,那麼私密的事暴露在徒弟面前,實在不堪。可是架不住這個傻子喜歡,他那股痴纏的勁兒,快要把人膩死了。

  新婚的人,大概都是整夜不睡的吧。第二天她已經下不了地了,令主卻神清氣爽,換了身玄色織金邊的袍子,頂著那兩只招牌式的犄角,臨出門前在她額上親了一下。

  “娘子,我走了,你再睡一會兒。大典要告天地,可能得花一點時間,如果我回來晚了,你別著急。”

  無方渾渾噩噩唔了聲,想陪他一道去,可無論如何支不起身來。本打算緩一緩的,他卻已經駕起雲頭,往大明宮方向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5:12 PM

第69章

  臉這種東西,如果你覺得自己丟了,那就是丟了;如果你堅信沒丟,那它一定還在。

  令主趕往圜丘的時候,鎢金十六城的城主果然都來了,不光他們,他還看見了冥君。起先那幫人並不知道他是誰,不過見他頭上一對大犄角,覺得此人甚為彪悍。他也沒多說什麼,顏值高,冷漠起來很有四海龍王的範兒,結果就有人開始竊竊私議,“人皇就是人皇啊,連龍王爺都來獻禮”。然後那幫傻乎乎的城主就圍過來開始套近乎——

  “這位神人好相貌,多好的皮膚,多神氣的犄角……”

  “敢問神人在哪方高就啊?我們來自報家門,認識一下好嗎?”

  “多個朋友多條路,就衝你這對角,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令主不勝其煩,往日的老相識,現在都不認得他了,他既覺得好笑,又有點傷感。

  冥君站得離他不遠,冥界的主宰,出了梵行剎土,看上去臉色青灰,像失血過多的模樣。無論如何,當初九幽客棧的經營,他們做過幾千年合作伙伴,令主和他是最熟的。見他站在那裡不聲不響,噯了一聲,“你來干什麼?好好的大典,你一出現就弄得喪禮一樣。”

  大家因他的出言不遜面面相覷,冥君也是一臉腦死亡的傻相,“請問我們很熟嗎?”

  令主鄙夷地瞟了他一眼,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抖了抖廣袖,兩手掖起來,“你是一個人來的嗎?冥後呢?她放心讓你一個人出來?”

  冥君更加莫名了,“第一次見面就惦記別人的夫人,這樣好嗎?”

  簡直不知道他是怎麼當上地府一把手的,居然會這麼遲鈍。就算沒有見過面,聲音也聽不出嗎?令主別過臉,沉沉嘆了口氣。放眼四顧,這圜丘好熱鬧啊,三界內都有代表參加。他從人潮中發現了幼時的玩伴,有孰湖還有角虎。可惜他後來蛻變成了黑麒麟,他們就不怎麼和他來往了。

  唉,真是個悲傷的世界。他撫了撫肩上的藏臣箭,所有人都和他對面不相識,只有這箭始終跟著他。仰頭看太陽,大典應該快開始了吧!他才剛來一會兒,就有了回家的欲望,和這幫人相處,當然不及和娘子耳鬢廝磨來得高興。何況各路人馬彙集長安,放無方一個人在家,他總有些不放心。

  正思緒萬千,邊上絞盡腦汁的冥君終於想起來了,他不可思議地望著他,指向他的食指亂顫,“你……你……你是魘都白准?”

  他媽的,現在連令主都不叫了,簡直就是第二個吞天啊。令主蹙眉看他,冥君一石激起千層浪,城主們當即也騷動起來。誰也沒想到萬年老妖生了這樣一副花容月貌,因此以前豎立的強悍形像蕩然無存了。看看這風流的眉梢眼角,幾位有龍陽癖好的幾乎快要墜入情網了,他們嘖嘖著:“沒想到啊沒想到……”

  令主很不喜歡他們驚艷的語調,還有觀滄海看他的眼神變得含情脈脈是什麼意思?他掃視了他們一圈,“本大王以前為人比較低調,沒有以真身面對各位。今天算頭一回正式相見,你們驚訝我理解,但咂嘴表示啥?還有‘沒想到’,到底沒想到什麼?”

  他的語氣不太好,不過向來是這種霸道的調門,所以也沒什麼可奇怪的。皮相雖美,大家到底沒有忘記他的出身,他是億萬年才出一個的黑麒麟,難怪戰鬥力那麼強,眾人就算贊嘆他的美,也沒誰敢正面調戲他。

  大家異口同聲:“沒想到……令主長了這麼一對漂亮的大犄角。”說完很高興地相視一笑,儼然慶幸逃過一劫的樣子。誰也沒忘記白准有多記仇,如果不小心暴露了內心,就等著他殺上門來吧。

  令主聽見他們稱贊他的角,還是很歡喜的。他驕傲地伸手捋了下,“諸位還不知道,本大王前晚正式成親了。這角……是我的魘後在我身上留下的標記,背後裝著滿滿的愛。”

  要是早把這張臉露出來,還愁成不了親嗎,滿世界的女人排著隊等他娶。眾人亂糟糟道賀,各種奇怪的賀詞層出不窮。冥君卻回憶起了和艷無方短暫但愉快的相處,他試探著問:“白兄娶的還是原來那位嗎?”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顯然大家都有興趣知道。令主的視線越過這幫人的頭頂仰望長空,“本大王娶的是剎土第一美人,也是人間帝王的師父,你指的那位到底是哪一位?”

  就是說人沒換,艷無方終究沒能從他的魔掌下逃脫。繞個大彎子,臭顯擺。大家虛頭巴腦地奉承,冥君卻很憂傷,當然白准和艷無方會有下文,那次他們來酆都兩日游他就看出來了。他憂傷的是他的冥後,想起她對白准的那股狂熱勁兒,就覺得壓力好大。之前白准尚且面目不詳,她就已經恨不得拋夫了,現在讓她看見這張臉……冥君的憂患意識變得空前大,他忽然發現自己還是非常注重夫妻關系的。他的卿卿可以迷戀一個權大勢大的無臉男,但絕不能愛上長相比他英俊,出身比他輝煌的高富帥。因為這已經嚴重涉及到原則問題了,他經受不住那萬點傷害。

  但說起新任魘後是皇帝師父的這件事,大家都是了解內情的。當初魘都一場婚禮辦成了笑話,現在想起來,仍舊笑點滿滿。

  天極城主樂不可支,“差那麼一丁點兒,令主就娶了人皇,真是一場好……”

  戲字還沒說出口,就被令主凌厲的眼風千刀萬剮了。這種事,根本不足以拿到台面上來消遣,他們倒是找到話柄了,對當事人是絕對的侮辱,難道他們沒有意識到嗎?可惜事實就是事實,越是回避,越會引人暗中議論。與其如此,倒不如自我調侃,令主眉舒目展,大大方方道:“當初誰也沒想到,後來會有這樣一段機緣。皇帝護師心切,錯把我當成十惡不赦的妖怪了。”

  如果師徒同娶,那還不成人生贏家了?幸好幸好,大家訕訕一笑,對制霸剎土的令主淪為吉祥物一事,基本是比較喜聞樂見的。

  “令主現如今入世了,除了為明君證道,平時還要負責其他工作嗎?”雨師妾城主含蓄地微笑,“比如同進同出,為他開疆拓土什麼的。”

  所有人臉上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這話說得很委婉,但照著大眾的理解,麒麟入世,不就是依附君王的嗎。

  “其實你是想問,本大王要不要給皇帝當坐騎,是嗎?”令主偏過頭,輕飄飄瞥了雨師妾一眼,“本大王在明王山一千多年,從來沒有聽說過肉體凡胎能騎乘麒麟,當然關系好的另說。麒麟是聖獸,目前為止只供神佛驅使,諸位雖然未入仙班,但整天和妖鬼打交道,連這點常識都沒有?”

  這麼一說,好像是顯得他們很無知。大家都有點尷尬,幸好這時候有人來解圍了,青色的角虎擠進人堆,靦腆地打了聲招呼,“阿准,別來無恙。”

  令主怔了一下,對他輕笑,“釣星,一別經年,沒想到會在這裡相見。”

  角虎如羊,一角,青色,性忠直……書上是這麼記載的。可獸獸不同,就像每個人有各自的性情,很難一概而論。令主看著幼時好友,心情復雜。他還記得第一次換鱗後,所有人對他避之惟恐不及。他去找孰湖,孰湖說:“我媽不讓我跟傻子玩。”他不懂了,原本天之驕子的他,怎麼會一夕之間變成傻子。他不過老實了點,脾氣和真身不相配,所有人都斷言他將來一定會走火入魔……比起孰湖的不念舊情,和他一起上聚窟巔偷過不愁果的角虎釣星要好很多,至少他和他保持了十年的筆友關系。少小的感情很純粹,那時候他們都還沒有修成人形,試想一下羊蹄中間嵌一支筆,還要寫成信,難度有多大。令主收到信,獨自叼到後山去看,試圖回信,然而他的蹄子夾筆更難,所以一直是單方面收釣星的來信。後來信漸漸稀疏了,剛開始他還會說說隔壁的小姐姐屁股真大之類的,逐漸信裡變得無話可說,常常是畫一朵花,或者一只鳥,弄得猜燈謎似的。

  眼睜睜看著友誼流失,是件很悲哀的事。令主禁足期間想去找他,那時候道行淺,被門上設的雷電咒打過好幾回,最後只得放棄,和他的聯系也就斷了。一斷一萬年,釣星都投過兩回胎了,好在角虎轉世帶有前世的記憶,所以他還記得他。

  莫名手足無措,走近一點,互擊了一下掌。釣星說:“你能入世輔佐君王,證明麒麟一族還是承認你的,我很為你高興。”

  令主看看他胸前的徽標,笑道:“你都當上族長了,這些年混得不錯。”

  釣星還和以前一樣,說話比較容易臉紅。他嗯了一聲,“我把前任族長干趴了,族裡的姑娘全歸我了。聽說你成親了,本來還想給你介紹幾個的。”

  令主失笑,狗改不了吃屎的家伙,看似純良,其實滿腦子色情思想,這麼多年了也沒見長進。他說多謝,“我已經有娘子了,我娘子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回頭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

  正說著,遠處的高台上傳來悠長的號角聲。皇帝登基的排場很大,一排又一排身著具服的官員跪倒在御道兩旁的金磚上,盛裝的儀仗過後是白胖胖的內侍天團,皇帝的出場可謂眾星拱月。令主以前並不覺得明玄有當皇帝的潛質,說實話他看不見他身上的帝王氣像。麒麟什麼時候入世,大多要聽上級分派,在還未著手治理國家前,誰知道你是明君還是昏君!但現在看明玄,他不得不產生了臣服的感覺,他冕旒大帶步步雷霆,甚至身後出現了只有神佛才有的圓光,這就有些驚悚了。

  釣星哎喲一聲,“來頭果然有點大。”

  令主不語,凝眉看他登上圜丘,站在天心石上詔告天下。他的聲音仿佛來自地心,又似來自中天,四面八方傳來悅耳的回聲,不知是由於天心石的構造,還是因為他自身的緣故。

  詔書很長,人間的話說得又繞又高深,令主只聽懂了開頭兩句,余下的一個字都沒弄明白。祭天地的儀式也很復雜,大家旁觀得一頭霧水,覺得就像看大戲,你方唱罷我登場,中土的文化,確實不是他們這些和妖鬼廝混的人能理解的。

  釣星雙眼緊盯圜丘,微微側過腦袋問:“等他說完,就該你上場了吧?”

  令主點點頭,看時間差不多了,從袖子裡掏出一柄如意叼在口中。

  巨大的光團包裹住他,身上衣衫褪盡,一退一縱間化了身形,踏著流火在中路上昂首前行。眼尾看見所有人臉上的震驚,他知道自己又大又黑又囂張,他就是不一樣的麒麟。

  他揚了揚鬃鬣,愈發光華萬丈,即便給人當碎催,也得當得有氣節。麒麟口銜如意委授天命,是每個皇帝夢寐以求的事,他不過是在完成自己的使命,這麼想著,心裡就好受多了。

  他來,帶來了無數暗湧。圜丘上的皇帝能感受到鬢邊回旋的氣流,呼呼的聲響撩起了冕旒兩側垂委的天河帶,朱紅的絲絛裊裊而上,在空中翻卷飛舞。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的麒麟,高大、威猛、勢不可擋。圜丘是連通上天和人間的橋梁,站在這裡,腳下是無盡江山,面前是龐然神獸,那種油然的自豪感,是極樂、是穿雲破霧的狂想、是奔向極致永不回頭的動力。

  他輕吁,從麒麟口中接過如意。耳邊有如浪的山呼萬歲,他微乜起眼看向他,“白准,自今日起,你我結下盟誓,我是皇,你是臣,規矩還是不能亂的。”

  頭頂陽光大盛,金芒一片,照得人幾乎睜不開眼。他伸出手,按在麒麟前胸的暗紋上,那是他的封印。黑麒麟降世後,會有神佛為他施加密力,因為誰也不知道他將來的性情會變成什麼樣,如果向惡,那麼任其發展,到最後誰也別想制服他。所以只有在他還幼小的時候,替他套上籠頭,這樣便於拿捏,對他將來要輔佐的帝王也是一重保障。

  明玄唇角含笑,掌心的梵文正對上他的封印,打通後就像定下了協議,再也不怕他反悔了。他看見那雙麒麟眼裡萬點金芒歸於深海,他無法反抗,這就是他的宿命。藍色繁復的密宗文字自他掌下蔓延,很快遍布他全身,一瞬又隱入鱗甲,消失不見。彼此都松了口氣,不管再多不情願,不都得認命嗎。活著就有各自的行走軌跡,誰也跳不出上天的安排。

  令主現在的心情,大概就像姑娘失貞後被爹娘逼著下嫁,充滿了屈辱和艱辛。他還記得當初騙無方,騙她親一下,試試解開他的封印。她有點傻,居然真的相信了,結果當然換來他得意的大笑……其實他的封印只有眼前這個人能解,就算不服也沒有辦法,除非他反上天去。能反嗎?必定是不能的,他的性格裡沒有桀驁的成分,麒麟是仁獸,盤古開天地時起就沒有出過一個反叛。

  明玄的手停在他面前,他無奈地垂下頭,巨大的吻敷衍地讓他觸了一下。就在這時,天忽然暗下來,昏暗渾沌,暴雨來前也不過如此。幾丈之外嘩然聲四起,朦朧的天光下平白冒出七八個青面獠牙的羅剎,什麼都不管,飛速奔跑直取圜丘。令主當然得迎戰,麒麟護主嘛,所有人都在等他印證這個傳說。

  其實幾個小小的羅剎鬼,完全不值一提,他一爪一個,砍瓜切菜似的全弄死了。眨眼間處理完,天也若無其事地放晴了。又是山呼萬歲,所有人露出欣慰的笑,感慨皇帝天命所歸。令主看著地上散落的焦炭,覺得一切就像一場白痴的鬧劇,可憐自己還要陪著把戲演完,簡直難為自己。

  他厭煩至極,該配合的都配合了,是時候變回人形了。可不知哪裡出了問題,平時喘氣一樣簡單的轉換,今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居然都不行。四肢像被禁錮住了,掙脫不出來,他試了好幾下,一點成效都沒有。倉皇間抬起眼,看見明玄唇角隱隱的笑意,他知道是他搗的鬼,借著解開封印的機會又施了新的咒。他想質問他,卻發現了更大的災難——

  他竟然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5:57 PM

第70章

  這個臭不要臉的,究竟對他做了什麼?令主覺得自己要瘋了,他活了萬把歲,最後竟栽在一個年紀不及他一根毛的人手裡,這樣的奇恥大辱,叫他怎麼忍得下?他恨恨望著明玄,新登極的人君好整以暇,對他的憤怒視而不見。怎麼辦?令主焦躁不安,想想自己的境況,又想想飛來樓裡不知情的無方,惡向膽邊生,張開大嘴,向他露出了獠牙。

  別以為麒麟只會保佑人,惹急了,兔子還咬人呢。大多麒麟的牙齒沒有切口,因為以草為食,根本不具備戰鬥力。但黑麒麟不一樣,他是天生的戰將,他有鋒利的犄角和犬齒,一對不算,他有兩對。這人五人六的皇帝真的這麼作弄他,只要他現在打算反,一口吞下他,不過一彈指的工夫罷了。

  他發出嗚嗚的警告,心裡什麼都明白,卻說不出話來,幾乎要把他憋死。如果口能言,大家可以談個判,他究竟想如何,除了他的娘子不在交換條件以內,別的事都好商量。結果他現在這麼做,擺明了就是要走極端了。登基第一天就和自己的神獸鬧翻,這樣對他有什麼益處?

  明玄臉上的笑容擴大,“怎麼?不情願?你是朕的麒麟,麒麟就該有個麒麟的樣子。雖然你人形的時候長得不錯,可是在這圜丘和朕並肩而立,有點不像話。”

  更可氣的是麒麟娶了他喜歡的女人,他就那麼招搖著,頂個大犄角滿世界晃悠,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成親了,殊不知這是在他心上插刀。沒錯,江山是到手了,那又如何?他還是求而不得,還是得在宮裡面對那只痴纏不休的三足鳥。想起瞿如的那三只鳥爪,他就犯惡心,她居然還有臉自告奮勇要和他玩足交……憑什麼呢,他愛的人在他的神獸身旁,自己堂堂的皇帝居然要去應付一只鳥。今天是個好時機,白准的封印該解開了,他要他為他鎮守江山。但一只不受控制的麒麟,對君王來說不是什麼好事,因此給他設了一點條框。任其發展的話,他不懷疑這寵物將來會變成他的活爹。白准太難駕馭,就算他沒有反心,想讓他乖乖臣服,可能性也不大。

  不知無方得知他不能變回人形了,會是怎樣一種表現。愛情能夠跨越種族,至少是在外形相匹配的情況下吧!他難掩惡作劇式的歡喜,忍不住站在天心石上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笑,出乎文武大臣的預料。雖然新君的音色很好,清澈又深遠,但在這麼莊重的時候笑場,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大家不明所以,掖著兩袖互相交換眼色,不防麒麟飛起一腳,把新君從圜丘上踹了下去。大家一陣驚呼,擔心皇帝摔個大馬趴,臉著地的話,就什麼威嚴都沒有了。不過還好,新君畢竟非凡,不像普通人那樣身子笨拙。他飄飄飛出去三丈遠,落地後也不生氣,儼然主人和愛寵之間上演了一場親昵的對手戲。大家看見皇帝和麒麟相處得這麼融洽也就放心了,一個強盛的國家,皇帝是頭腦,麒麟是命脈,兩者毀其一,國也就不成國了。

  剎土來的眾人,誰都沒有看出令主有任何不妥,他們久久迷醉於他真身的霸氣,對他的一舉手一投足,甚至是一甩尾巴,都充滿了無盡的仰慕。

  “現在回想一下,過去幾千年受他欺壓,好像都是應該的。”中容城主說,“畢竟人家是麒麟……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活的麒麟呢。”

  “看他多大!角大、腦袋大、那裡貌似也很大……渾身上下沒一處不大,當他的夫人真幸福。”白鹿城主羨慕地說。

  “只可惜要給人當跟班……”

  也有人不以為然,“能讓麒麟入世的皇帝可不是一般的野雞皇帝,跟好了將來直接飛升上界。要是能去東方大海看守扶桑木,那就真的可以實現和太陽肩並肩的夢想了。”

  反正以麒麟這樣的高起點,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就算現在服役,一個凡人能活多少年?等意生身一死,他又恢復了自由身,加上黑麒麟生來不被看好的性格因素,只要在役期間沒有任何不良記錄,那日後他們要想見他一面,還得托人傳話,或者打申請報告呢!

  所有人都對他的將來樂觀暢想的時候,角虎卻發現了一點不尋常。他是他的發小,認識了萬把年了。縱然失聯將近九千年,但他獸形時的一些小動作,他至今都還記得。

  他不停刨蹄子,是焦躁的表現。他上下晃動尾巴,是他已然發怒的征兆。

  “好像不大好。”釣星對孰湖說,“阿准那是在干啥?”

  孰湖的本尊是馬身鳥翼,人面蛇尾,反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但她化成人,倒是非常漂亮的。這麼多年來,常為少不經事時的愚蠢心懷愧疚,所以角虎這麼一說,她立刻走出了人群,“我去看看。”

  角虎忙把她拽住了,壓聲道:“這是祭天大典,好多人看著呢,不能動。”

  孰湖很著急,“那怎麼辦?我還要跟他說對不起呢。”

  不知道他出了什麼問題,但安全肯定是無虞的。角虎說:“我只是覺得他很不安,今天是他新官上任,不應該這樣。難道這皇帝又是假的?不會吧……”

  反正他們是留了意,大典結束後中土皇帝款待賓客,他們並沒有參加。四處尋找白准,很奇怪,他居然不知所蹤了。

  “這個重色輕友的。”角虎覺得很郁悶,“一定是回去陪他夫人了,聽說他前天剛成婚。”

  孰湖無限落寞,“可我一句話都沒和他說上,他一定很生我的氣,所以根本不想搭理我。”

  角虎看著昔日好友弄得分崩離析,心裡也不好受,他試著開解孰湖,“世上哪有什麼仇能記九千年。他就是著急回家看娘子,畢竟有家庭的人,和我們不一樣。”

  哥們兒情意重,就別在意那麼多細節了。他又問她,願不願意低個頭去見他,孰湖想了想道:“我這次來中土,其實最重要的還是想見他。我以前比較蠢,光知道聽娘的話,後來我娘死了,我就開始思考以前的事,原來我娘說的不一定全對。友誼是不會隨著朋友的外形改變而改變的,我一定要和他道個歉。”

  既然這樣就好辦了,角虎向東方眺望,“我進皇宮前就打聽過了,他在東面的麗水河畔建了一組樓閣,我們駕雲過去用不了多長時間的。”

  孰湖高興起來,她霍地張開了兩翅,“那就別等了,我們說走就走。”

  參加意生身的即位大典,是讓著光持上師的面子,既然大典已經完成,那他們就沒有再留下的必要了。孰湖沒等角虎念訣,馱起他便往東去。快要入夜了,長安滿城張燈結彩,比起山林間錯落的洞府,這種集城而居的生活,是比四大部洲別的地方熱鬧得多。

  他們飛得快,身下燈火颯踏如流星。過了幾重城門,赫然見一處高樓矗立在晚霞中。孰湖繞著它飛了兩圈,發現樓裡有個美人正打坐,靈力繚繞中的一張臉,美得不染煙火。之前就聽聞白准聘了鎢金剎土的靈醫當夫人,靈醫據說是剎土第一美人,孰湖心裡不服氣,修煉中的女妖一個賽一個的漂亮,要排第一,何其難!可是現在得見,果然名不虛傳,也能理解為什麼白准連晚宴都不參加,匆忙回來陪伴嬌妻的心情了。

  兩人停在空中,不敢貿然登門,角虎沉吟:“沒看見人啊,好像不在。”

  孰湖有個合情合理的推斷,“一定是洗澡去了。”

  兩個小伙伴相視一笑,露出了了然的表情。不過接下來就難辦了,到底是現在就拜訪好呢,還是等他們忙過一輪再登門比較好?

  正商量,冷不防一團黑氣竄到半空中。定睛一看,一個銀發少年手持鋼叉,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朝他們直衝過來。鋼叉舞得呼呼生風,邊舞邊喊:“咄,何方妖孽,膽敢偷窺我家魘後!”

  他們忙閃躲抵擋,無奈這少年勢如破竹,小小年紀道行不深,卻有一股不要命的赤子之心。角虎知道他是白准手下,自然不能還擊,連連後退著,“別打別打,我們是你家主人的老友。”

  奉命守護魘後的璃寬茶發現兩個陌生妖怪靠近就紅了眼,他才不聽他們的鬼解釋,咬著槽牙道:“胡謅,我家主上根本沒朋友。”

  雖然令主的原話是自己帥到沒朋友,但璃寬茶跟了他上千年,他確實沒有朋友這個事實,也是不容回避的。

  他高喊哇呀呀,為自己壯聲勢。這兩個來者看上去道行不淺,他覺得自己可能不是對手,但為了完成令主的囑托,他就算拼死,也不能讓陌生人靠近飛來樓。

  角虎和孰湖簡直要為這小妖鼓掌,如此忠心耿耿,是白准的福氣啊。

  外面咋咋呼呼,終於拽回了深修中的無方。看見璃寬以一敵二,她一踏欄杆身形上拔,抽出軟劍便朝不速之客刺過去。

  所以護短這種事是不分族群的,只要自己人在和別人打鬥,不問青紅皂白先砍別人再說。白准的這位小嬌妻也不是善茬啊,孰湖擺手不迭,“別打了,嫂子,我們不是壞人,是阿准幼時的好友。”

  無方畢竟不像璃寬茶,聽他們這麼說,收住了劍道:“從未聽他提起過幼時好友,你們不要渾水摸魚。”

  當然不可能聽他提起,九千年沒聯系了,鬼才想得起他們。然而不能這麼說,這麼說了大概連門都進不了。角虎為了自證,慌忙道:“我們真的是他老友,他什麼都好,就是愛哭,哭起來地動山搖,是不是?還有一個毛病,一緊張就結巴,長得那麼黑卻特別愛美,小時候喜歡戴花……”

  無方已經可以確定他們的關系了,讓他別說了,因為實在聽不下去了。

  既然是老友,當然是上賓,她客客氣氣請他們進門,作勢怨怪璃寬茶莽撞。璃寬只是笑,“屬下盡忠職守,主上沒有回來,屬下就得放亮招子保護好魘後。”

  孰湖訝然看角虎,“怎麼還沒回來呢?你不是說他回來陪夫人了嗎?”

  角虎摸了摸後腦勺,“我不過是揣測,沒斷言他一定回來了啊。”

  無方聽他們這麼說,頓時有些著急了,“他不在宮中嗎?皇帝登基,他去為他證道了,怎麼人不見了嗎?”

  她如臨大敵的語氣嚇了角虎和孰湖一跳,他們忙說不,“之前是在的,在圜丘看見他了,威風得不行。不過大典過後人就不見了,想必是忙別的事去了,畢竟他現在重任在肩。”

  其實說這話,角虎心裡也沒底,圜丘上他的肢體表現出來的信息似乎不那麼妙,但他是麒麟,又那麼大只,誰能把他怎麼樣呢。

  他舒了口氣,“嫂子為什麼沒去參加大典?我聽說人皇曾經在你門下,徒弟的登基大典,不去見證真可惜。”

  無方為他們斟茶,笑了笑道:“你們是阿准的朋友,以你們的修為應當已經看出來了,我是煞。這樣的日子八方能人雲集,我要是出席,一則怕壞了徒弟的好事,二則怕給阿准惹麻煩。麒麟和煞在一起,本來就不合常理。”

  角虎笑起來,“嫂子千萬別這麼說,咱們都是開明的人,沒誰會在出身上做文章。以嫂子的天人之姿,別說是煞,就是羅剎……哎喲。”

  他沒說完就被孰湖狠狠掐了一把,釣星的好色老朋友當然是知道的,雖然他不至於干出出格的事來,但新嫂子面前口沒遮攔總歸不大好。

  孰湖東拉西扯著,“嫂子別聽他胡說……這茶很好喝啊。”

  無方禮貌莞爾,聽說白准人不見了,心裡終歸七上八下。扭過頭看璃寬,低聲道:“派個人去宮門上打探一下吧,我讓他帶大管家一起去,他又說麻煩。這個人……”說到最後語氣裡盡是嗔怪。

  璃寬道是,“魘後別著急,屬下即刻讓照柿跑一趟。”話音才落,聽見門上傳來令主的聲音,壓著嗓子,像在低聲吩咐著什麼。璃寬喏了聲,“這不是回來了嗎。”

  孰湖和角虎立刻站起來,無方的心方落回肚子裡。到樓口迎他,見了他的人,未語先笑了。

  他快步上來,伸手牽她,“等急了吧?”眼風一掃,發現屋裡還有別人,先是一愣,納罕道,“你們怎麼來了?”

  孰湖向前蹭了兩步,小時候的事雖說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但她每每回想起來,還像昨天發生的一樣。到底難堪,她期期艾艾地,“阿准,先前在圜丘看見你,我沒好意思上來和你搭話……”

  他臉上沒有喜怒,撫了撫額道:“忙了半天,到現在才閑下來,好累。我今天沒興致招待了,你們先回去吧,有話明日再說。”

  孰湖和角虎都愣住了,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態度,不便多說什麼,唯有尷尬道好。

  從飛來樓辭出來,他沒再露面,連送都沒有送一下。孰湖踽踽走得匆忙,角虎在她身後追趕,知道她心裡不好受,安慰她,“今天他確實忙壞了……”

  追上後才發現孰湖淚流滿面,她抽噎著說:“他還是不肯原諒我,我知道。否則這麼晚了,怎麼不留我們住下?害我還得去找客棧,身上沒錢了怎麼辦!”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6:04 PM

第71章

  不一樣的朋友,一樣的窮。角虎的出差經費雖然還有一些,但本著能省則省的態度,認為妖去住客棧,是最燒錢和愚蠢的做法。

  “你看人家阿准知道幻化,這樓不就是他變出來的嗎。”角虎說,“我們可以學他,在這附近弄個處所將就一夜。他說明天再見我們,住得近點兒,走起來方便。照花啊,本來就是咱們有愧於他,吃個閉門羹也是應該的,你說是不是?”

  孰湖有點大小姐脾氣,但被角虎這麼一說,慢慢也平了心氣。想想這九千年的誤會,她雖然逃過了幾次天劫,但誰知道哪天陰溝裡翻船。現在不為友誼努力一把,難道要真的老死不相往來嗎?

  “你的話有道理,何況人家燕爾新婚,新娘子又那麼漂亮,咱們也得理解人家。”她拍了拍角虎的肩,“阿准的道行好深,這樓閣是他幻化的,我都沒看出來。剛才我馱著你趕到這裡,現在覺得有點累了,今晚的居所就拜托你了。”

  角虎說沒問題,擺足架勢噗地一聲,變出一個沒門的草廬來,和隔河的豪華大宅院形成鮮明對比。孰湖驚訝地看著他,“你又把修為耗在女人身上了?不是我說你,你不能這樣。就算當了族長,這種事也得節制一點知道嗎?”

  角虎點頭不迭,他的宗旨是虛心接受,死不悔改。孰湖是好兄弟,自從她媽升天以後,她就繼承了她媽愛嘮叨的毛病。這世上沒幾個人能供她說教,角虎算一個。被說慣了皮也厚實了,談論起男女關系這種私密的事來,就像吃鹹菜蘿蔔那麼大方隨意。

  她倒也不挑,和他兩個人裹著衣裳並肩坐在草廬裡,兩眼眈眈盯著河對岸。

  “其實我也覺得阿准有點不念舊情。”角虎終於憋不住,訥訥道,“我之前跟他打過招呼,看他也沒什麼不高興,以為小時候的事他都沒放在心上,現在看來不是。他這麼小肚雞腸,還記仇,我們為了找他,連飯都沒吃。”

  說完肚子響亮地叫起來,孰湖嫌棄地瞥他,從懷裡摸出兩個餅,分了他一個。

  角虎驚喜,“哪來的?”

  “剛才從宴桌上順的。”孰湖咬了一口,視線卻沒從那飛來樓上移開。不可否認,樓很高很漂亮,有靈力加持的燈浮在半空中作照明用,下雨刮風都不怕,可見阿准是個蠻有情調的人,白鹿城主說得沒錯,當他的夫人確實是件很幸福的事。

  角虎咬著餅,看她痴痴的,忽然覺得有點食不知味了。往她那邊靠了靠,小聲問:“照花,我記得小時候你很喜歡他,現在是不是有種失戀的感覺啊?”

  孰湖白了他一眼,“純潔的友誼都被你曲解成什麼樣了,你滿腦子就剩男盜女娼了。”

  可是他說中她的心事了,小時候她確實喜歡白准來著。三個好友,角虎的原形就是只大青羊,基本沒什麼看頭。白准就不同了,他胎生下來是雙色的,很漂亮的白和棕,在她眼裡簡直是神一樣的存在。可惜後來不知怎麼搞的,三百歲那年蛻了一次鱗甲,黑得丟在煤堆裡都找不出來,她媽就不許她再跟他來往了。少時朦朧的好感,往往會被現實擊潰,她害怕他變成麒麟族第一個反叛,自己和他在一起會被連累,所以對這份感情連堅持都沒堅持一下。他被流放到梵行剎土幾千年,她也沒想去看他一眼,今天算是第一次見到他人形時候的樣子,說實話好後悔呀,原來哭包長大了這麼好看,早知道為了那張臉,也得拼一下。

  可惜現在名花有主,而且人家的夫人那麼美,自己反正是比不過的。心裡不失落是假的,但她依然祝福他們。真正的好朋友就是樂於成全,看見老友過得好,那她就很高興了。

  她刻意掩飾,角虎沒看出來,他大大松了口氣,“我也是這麼想,就算你真的喜歡過他,現在他有了如花美眷,你就別去湊熱鬧了。畢竟友誼長存多難得啊,你們倆是活了一萬歲,我都死過兩回了,愈發覺得小時候的情義難能可貴。”

  孰湖回過手來,在他腦袋上擼了兩下,“好在你還記得前世,要不然我們三個就真的天各一方了。下次什麼時候死,我去送你。”

  角虎郁悶地把頭扭開,“這次回去我也打算修道了,不說多,活個七八千年再死一回。要不然總得清盤重來,太麻煩了。”

  孰湖嗯了聲,“你是該長進點了。”

  兩個小伙伴托著臉,傻傻看著河對岸,不知樓裡的人在干嘛。燈熄了三盞,又亮起來兩盞,就那麼閃閃爍爍,此起彼伏。

  角虎嘖嘖咂嘴,“看來阿准情緒波動很大啊。”然後以一串淫蕩的笑聲作為結尾。

  孰湖有點不好意思,想想那邊樓裡正春宵一刻,他們倆居然隔岸給人家數燈,真是閑得發慌了。

  那廂無方欠身,吹滅了一盞紅蠟。

  “今天的大典很熱鬧吧?剛才聽角虎說,你威風壞了,所有人都看見你給君王授如意。”她輕輕笑著,拿手比劃了一下,“那麼大的真身,那麼神氣!麒麟萬年難得一見,他們一定都被你的風姿折服了,是吧?”

  奇怪,他竟沒有像往常一樣,歡天喜地到她面前賣乖請賞。只是站在那裡,臉上帶著遲疑的表情,看著她,“我的真身,你真的喜歡嗎?”

  他似乎從來不自信,因為是黑色,總覺得自己沒有其他顏色來得討人喜歡。黑色不詳,到底是哪個混蛋想出來的說法?她替他摘下腰上香囊擺在案頭上,“我真的喜歡啊,你的麒麟身,是我見過最神氣的本尊。如果黑色全都不詳,那些黑豹和巴蛇可怎麼辦!”

  他從後面擁上來,含情脈脈,靜水深流。可惜少了些靈動,變得有點不像他了。

  她回過身來打量他,他欲抱她,她兩肘不自覺地支起來,頂住了他的胸膛。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她歪著腦袋,笑容有些僵硬,“阿准,你的犄角不見了。”

  他唔了聲,眼神閃躲,“在外大半天,早就縮回去了。”

  她不語,含笑看他。正常情況他應該把她撲倒,然後在她身上亂蹭,帶著惑人的嬌喘向她索愛,“娘子,我們讓大犄角回來好不好”……可是沒有,他居然在她的目光裡紅了臉,匆忙捂住了她的眼睛,“我今天遇到一點事,心情不太好,不想讓你看見我落魄的樣子。”

  無方心頭驟痛,知道他難免會受點委屈。人在矮檐下,中土和魘都不一樣,與人為臣,即便再強勢,又怎麼能跳出無形的枷鎖呢。

  “明玄難為你了?”

  他別別扭扭說沒有,“大典的流程還算順利。”

  那就是受不了別人異樣的眼光。她拉下他的手,溫存地摩挲,“以前你都活成什麼樣了,也沒見你哪裡愛面子,現在是怎麼了?婆婆媽媽的!你說,誰嘲笑你了,說出來我去替你打他。”

  她作勢摩拳擦掌要出去,他忙把她拽住拉回懷裡,然後低下頭,和她交頸相擁,“無方,你哪兒都別去,讓我抱抱你。”

  她果然不再動,但是心裡的不安卻越來越大。今天的令主和往常很不一樣,他的氣息、他的動作、他的眼神,甚至對她的稱呼,無一處不讓她產生一種不確定的感覺。因為他擁抱的姿勢令她尷尬,身體是有記憶的,現在的他讓她手腳無處安放。她試著抱緊他,但他的身形仿佛都變了。她不知道這是她的錯覺還是別的什麼,心裡一陣陣激起驚濤駭浪,花了很大的力氣想克制,但最後還是把他推開了。

  他詫然,“怎麼了?”

  叫她怎麼說呢,說她懷疑他嗎?憑她的修為,可以看穿很多精怪的真身,但她從來沒能看穿白准,面前這人也是一樣。

  她撫了撫自己的額頭,“沒什麼,忽然有些頭暈罷了。”

  他說:“我幫你捏一下。”顧盼神飛的一眼,又讓她腦子迷糊了。

  他拉她在蒲團上坐下,一雙溫暖的手覆上來,纖長的指尖力道適中地替她按壓太陽穴,“這樣好麼?”

  她精神松懈了,說好,因為聞見他袖裡丁香的味道,稍稍寬懷。他彎下腰,身子偎向她,“我在外面,一刻都呆不下去,只想趕快回到你身邊。”一面說,一面把唇貼上她的耳廓,順著那纖瘦的曲線婉轉而下,落在玲瓏圓潤的肩頭上。

  無方穿薄薄的明衣,被他輕輕一拽便垂委在重席上。夫妻間的小情趣,她從來不排斥,可令主再傻,也不會在她說頭疼的當口向她求歡。她掙扎了下,“阿准……”

  他唔了聲,呼吸不穩,將她壓在席墊上。

  扼住她的手腕,居高臨下看她,燈影中的美人美得像一汪春水。可惜面前沒有銅鏡,他看不見自己的眼神,料想必定恨不能將她拆吃入腹吧!多好,她在他身下,長發如墨,紅唇似火,心衣之外裸露的皮膚明麗剔透……他忍不住,將顫抖的唇印在那玉塚上,這一刻幾乎感覺到窒息,原來和喜歡的人親近這樣撼人心魄。

  她似乎有些抗拒,瑟縮了下,“阿准,我今天入定,窺破了兩重法門。”

  他腦子裡一片混亂,手在漫無目的地游走。煞的身體會讓人中毒,一旦沾染,這輩子都戒不掉了。他渾渾噩噩應她,“好……修身養性……極好。”

  “你不覺得浪費時間嗎?”她的嗓音裡已經出現了隱約的驚惶,他卻渾然未覺。

  “修行怎麼會是浪費時間……”

  結果話未說完,猛地被她的真氣撞開,倒退好幾步方站穩。待定住身形,才發現這室內煞氣開始無盡蔓延,將燈火都染紅了。

  狂風驟起,她的長發臨空飛舞,明衣的裙擺在身後逶迤成了綿綿的雲海。她眼神如電,執劍相向,“你究竟是誰,報上名來。”

  劍氣凌厲,劃傷了他的面頰,白准那副風流的眉眼染上了血色,頓時顯出妖異詭譎的美。抬手一抹,傷口眨眼便消失了,他還在笑著:“你怎麼了?我是誰,我自然是你夫君。”

  不,他絕不是。白准的不思進取已經達到一個新高度,不光自己混日子,連她打坐他也常要來搗亂。他寧願多吃兩只千歲蟾蜍,也絕不贊同她修行,所以這人不可能是他。

  想起剛才的親昵,她就覺得惡心。還需再說什麼?憑他的無禮,就該殺。

  她揮劍刺向他,她的修為對於他不難應付,不過不能出手傷她,因此一招一式都留三分余地。她卻一副烈性子,劍劍都欲取他性命。他步步退讓,她步步緊逼,最後從樓裡打到了樓外,從天上打到了地下。

  對岸的孰湖終於發現異樣,她拿肘捅了捅角虎,“釣星,你看那是什麼?”

  角虎探前身子張望,只見那樓四周的燈火開始劇烈閃爍,影影綽綽有暗紅的流光四散飛舞。角虎說不好,“打起來了。”

  這就有點謎了,新婚夫婦大半夜的不睡覺,怎麼打架呢?難道是因為房事不和諧嗎?孰湖和角虎尷尬地對望了眼,“要去拉架嗎?任由他們打下去會不會出事啊?”

  雖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但妖界可不像人間,夫妻動手,到最後大不了分道揚鑣。妖界打得厲害了,可是性命交關的,鬧得不好兩敗俱傷,到時候補救就來不及了。

  不能袖手旁觀,必須過去看一看。兩個人剛趕到飛來樓下,就見一個身影向他們砸過來。閃躲不及伸手接住了,原來是那個銀發少年,看樣子傷得不輕,糊得滿胸是血。孰湖和角虎吃了一驚,“這是來真的嗎?”

  璃寬茶掙扎著,向錦衣的男人指過去,“他是假令主,快救我家魘後。”

  兩人勃然大怒,原來是假的,難怪對他們態度這麼惡劣。於是扔下璃寬茶,各自抽出兵器直撲過去。可憐璃寬沒人攙扶,直挺挺倒在地上,又噴出一大口血來。

  大管家不過是個偶人,道行太淺,三下兩下就被揍得飛過來和他做伴了。兩個人撐起身看過去,好在令主的朋友都有神通,他們聯合起來,漸漸把局面扭轉過來了。

  璃寬松了口氣,氣才吐了一半,聽見照柿的哽咽:“主上一定出事了……”

  必然是的,否則怎麼會有人敢冒充他?這大半夜的,他不回來,究竟去了哪裡?璃寬掙扎著試圖再戰,猛見那化了形的令主箭矢一般向西南飛去,他蹦起來就要追,被大管家一把拽住了,“別追了,回頭還要害我們給你收屍,多費手腳。”

  那就算了吧,來歷不明的妖怪,可不像真令主那麼善性。璃寬和大管家互相扶持著過去看魘後,魘後神色清寂,持劍的手卻在不住顫抖。

  孰湖因見證了一場莫名其妙的變故,有點怔怔的,“剛才那是什麼鬼?”把手提起來,手裡攥著一只腳掌,悚然往地上一扔,“我把鬼腳砍下來了!”

  眾人一慌,璃寬道:“那個會不會是羅剎王?小妙拂洲被破後,羅剎王就下落不明了,他一定沒有走遠,還潛伏在長安周圍。”

  角虎長長哦了聲,“難怪今天的祭天大典上有羅剎出現,原來之前冒充皇帝的就是羅剎王?這事得找個人負責,蓮師或者羅剎天,誰都行。”

  無方沉默不語,回樓裡換了身衣裳,將軟劍鑲進腰間。本就是煞氣凝結的,肅殺起來赤紅著眼,那暴戾的模樣叫人心驚。

  璃寬追趕了兩步:“魘後要去哪裡?”

  她說進宮,“找明玄,把我的白准討回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8:06 PM

第72章

  雖然她執意進宮找皇帝討要白准的做法,讓角虎和孰湖很不理解,但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們也願意陪同前往。

  璃寬茶傷得不輕,無方讓他和大管家留下看家,萬一令主回來,也好告知他。自己對令主的朋友們拱手行了一禮,“今晚多虧二位了,要不然憑我們的修為,實在戰不過他。”

  角虎擺了擺手,“好朋友就是緊要關頭擋刀用的,阿准不在,我們必須助你一臂之力。”

  解釋是古怪了點,但無方依舊很感激,“大半夜的,鬧得你們不得安睡。”

  角虎差點指向對岸的草廬,還是孰湖機靈,她忙說:“生前何須多睡,死後自會長眠。不要耽擱了,我們上路吧。”

  於是匆匆往大明宮趕,路上無方和角虎打聽最後見到令主時的情況,角虎道:“我看見他刨蹄子,尾巴亂晃,就覺得他有些異常,所以大典上一直緊盯他。可是大典結束後,我到處找他都沒有找到,本以為他回來了,就和照花一同上門來,結果出了假白准的事。”

  “嫂子……”孰湖遲疑著問,“你沒有被那個假貨占便宜吧?”

  她這麼一問,無方如鯁在喉。什麼叫有沒有被占便宜呢,她錯認了人,讓那假貨近身,算不算被占便宜?想起這個就慪得要吐血,哽咽了下道:“我以為他是阿准……還好,總算發現及時。”

  角虎和孰湖對看一眼,都有點難過,“等我們把那假貨揪出來,一定千刀萬剮做烤串,給嫂子下酒,嫂子快別生氣了。”

  生氣倒還是其次,她急的是阿准,不知他人到哪裡去了。

  煌煌大明宮,對他們來說如履平地。直闖守衛最森嚴處,很晚了,皇帝還未就寢,從御案後抬起眼來,看見無方顯得很驚訝。

  “師父怎麼來了?”他快步迎出來,看看角虎和孰湖,面上似有不悅之色,“今日是朕登極之日,遠客們都已經散了,二位如何還滯留宮中啊?”

  到底人皇,說話的氣勢就是不一樣,角虎結結巴巴說:“我們……沒……沒有滯留,是剛來。陪我家阿嫂來的。”

  皇帝蹙了蹙眉,明黃色的襕袍折出幽幽的光,襯得燈下眉宇寒霜漸起。負著手,慢慢踱了兩步道:“終究禁中,來去過於便利,豈不壞規矩?這樣吧,朕命人帶二位暫去別宮休息,有什麼話,朕與師父私下商議。”

  照理說師徒單獨說話是很正常的,但孰湖憑借女人特有的洞察力,發現皇帝對這女師父仿佛不那麼簡單。看他的眼神,打量他們時是高高在上的睥睨,但對白准的夫人,卻有說不盡的繾倦和柔情。

  難道男人面對很熟悉的女人就是如此?孰湖轉頭瞧角虎,角虎愕著兩眼看她,眼裡的蠢相簡直一瀉千裡。她眨眨酸澀的眼,無奈地移開了,對皇帝說不,“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我們怕嫂子吃虧。”

  皇帝失笑,“吃虧?她是我師父!”

  無方無意爭執其他,直截了當道:“我說幾句話就走,不必麻煩。我問你,白准現在在哪裡?”

  皇帝不悅地冷了臉,“看來師父對朕似乎頗有微辭啊。”

  有微詞,那是一定的,白准為他奔忙,結果人不見了,不問他要,問誰要?可看他的反應,好像是知道他下落的。如今只有他這一條路了,無方為了套話別無選擇,只得回身對角虎和孰湖道:“二位暫且回避吧,容我和他說幾句話。”

  孰湖愣愣的,角虎拽了拽她的袖子,她才跟他出去了。

  帝王執政的殿宇極盡奢華,連那梁柱都是髹金的。煊煌卻沒有人情味,這就是她的感覺。她看向他,曾經的徒弟,跟著她在沙漠中奔跑,曬得兩頰蛻皮的徒弟,早就不見了,面前是位及九五的人君,是這中土皇朝的主宰。他穿龍袍,戴金冠,舉手投足間不容質疑的尊貴,昭示著彼此巨大的落差。為什麼漸漸變成了這樣,於她來說總覺得像夢一樣,可一切終究都是他的圖謀,這個徒弟,她還是看錯了啊。

  她嘆了口氣,“明玄,我只想打聽白准的下落。請你告訴我,祭天大典後他去了哪裡。”

  皇帝露出模棱兩可的笑,“師父為什麼斷言我會知道呢?他是獨立的人,又是天定輔世的麒麟,誰也左右不了他。”

  他打太極,令她很厭惡,“先前有人冒充他進飛來樓,我料他被什麼事絆住了。你是這裡的皇帝,護國麒麟失蹤,妖魅橫行,難道你不管嗎?你還這樣雲淡風輕同我說話,皇帝果然是皇帝,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想來是心中有底吧!”

  笑容終於從他臉上消失了,“有人冒充他入飛來樓?”

  她說是,目光肆無忌憚在他臉上打轉,“假扮白准,欲行不軌,若不是我發現得早,豈不讓那妖孽得逞了?朗朗乾坤,沒想到居然還有邪祟作亂。打鬥中孰湖砍下了妖物的一只腳,只不過不知那腳是真的,抑或是又一重障眼法。”

  寬大的袖籠中,皇帝的兩拳緊緊握了起來。他說:“竟有這樣的事?”然而忍不住一陣灰心,鋪天蓋地溢滿了他的胸膛。

  越渴望,越想得到,他現在就是這樣的心情。面前的人,百樣都好,他對她的感情,不是出於求而不得的嫉妒,也不是產生於一朝一夕。從鎢金剎土的初遇,到後來他遁世,期間同進同出好幾個月,那種感情是潛移默化的,有日漸沉迷的過程。為她一次注視,一個微笑,他可以暗暗歡喜半天。

  可惜,後來的發展都是他促成,他算准了白准會入套,卻沒想到她那麼輕易愛上一個不露臉的妖怪。為什麼呢,白准糊裡糊塗又不著調,女人不都喜歡肩挑日月的男人嗎?他以為她心念堅定,白准之流一定不能入她法眼,結果竟鬧得這樣不可收場。現在他想補救了,還來得及嗎?

  他手足無措,他心機深沉,是因為他愛得也深。之前綺艷的接觸,在他單色的現世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死了千萬年的心髒,重新有力跳動起來,鮮活的血液湧向四肢百骸,這是瞿如或者其他人無法給予的。袖中的手臂,應付角虎和孰湖時分了心,被她用劍劃傷了,到現在還隱隱作痛。明明輕輕一拂就可以風過無痕的,居然因為是她的傑作,情願忍痛,也要留下。這究竟是怎樣一種銘心刻骨,愛得如此一廂情願,想來好笑,卻又真實存在,不容回避。

  他垂眼看她的臉龐,精致,無懈可擊,但從未在他面前表現出沉溺和松散的神色。他試圖享受這種待遇,結果很快被她發現了,真是不可思議。急不得,要慢慢來,江山美人,前者已然在手,後者需要足夠的耐心周旋。世上最難得的是真心,如果連她也屬於他,那這趟人間之行,可算是大圓滿了。

  “師父知道河圖洛書嗎?”他靜靜看她。

  無方皺了皺眉,“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你指的是這個?”

  相傳上古伏羲和大禹時期,黃河和洛河中各有神獸背負河圖和洛書進獻君王,能得此物,對他的地位當然又是一重加持。可那麼多外在的東西堆在面前,他就真的能萬古流芳了嗎?

  “你同我說這個,和白准有關?”她奇異地看著他,“難道你遣他去找河圖洛書了?”

  他抱胸說是,“我要那個有用。”

  無方百思不得其解,以白准的脾氣,就算要出遠門,也不可能不回家同她打聲招呼。她還記得他臨出門時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如果回去晚了,讓她不要著急,難道是早有預感,皇帝不會輕易放過他嗎?

  她看他的眼神裡有隱約的怒意,“你是意生身,願你身正心正,別白白辜負了你的身份。”

  他笑起來,眼裡陰翳流轉,“師父不要因為我意生身的身份,就對我施加諸多條框。我已經入了世,三千紅塵中各有運數,連神佛都不能插手。”

  他說這些話,分明狼子野心。她想起他的名字,伏麐,麒麟是他的掌中物,原來早就有這層寓意在其中。

  初夏的夜,她竟覺得有些涼,“你欲如何?白准沒有哪裡對不起你,助你登上帝位,令八方臣服,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他很不解的樣子,“師父言重了,我並未將他如何啊,不過派他出去辦點事罷了……師父和護國鶼鰈情深,現在讓你們分離,確實是我失策。但事出緊急,這麼做也是情非得已,還請師父見諒。”

  他的眼裡始終含著深沉的算計,從上次被困小妙拂洲起,她就已經察覺了。

  細想之下依舊很讓人尷尬,她不想再提及,但願他那天的話只是病糊塗了,一時胡言亂語。可現在看來,顯然是她太樂觀了,他有他的堅持,執念之深,已經超乎她的想像。

  計較太多,最後無非讓自己難堪,她定了定心神道:“這長安城中還有邪祟,你打算怎麼辦?”

  “你說的是羅剎麼?上次未能殲滅羅剎王,讓他帶著下屬逃脫了,今天的大典上也有羅剎出現,加上剛才假冒白准一事……我會查個水落石出的。不過師父也無需太過介懷,這人間世界本來就妖鬼橫行,有時候求同存異,也不是壞事。”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羅剎禍亂人間是存同求異?她枯眉哂笑,“你可是意生身,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其實沒有羅剎,就失去了搪塞的借口,行事大不方便。他見她郁郁,笑道:“師父大概對意生身有些誤會,有的意生身出現,是神佛的本意。布道也好,朝見上界諸佛也好,是本尊菩薩的分身;有的意生身則不然,他的形成可能僅僅因為神佛剎那的妄念,本來就不夠純淨,紅塵中打滾,七情六欲通體而過,只比尋常人多些悟性和佛性罷了。”他緩緩搖頭,“小小的意生身,實在不堪一擊,師父何不猜一猜,我是屬於哪一種?”

  他逼近一步,無方往後退了兩步,有一瞬居然感到恐懼,“難道你不是意生身?”

  他不說話,只是含笑凝視她,溫和的眉眼,不怒自威。

  很多事都亂了,如同一頭扎進漩渦裡,幾乎分不清東南西北。他不是意生身,又會是什麼?世間誰有那麼大的能力召喚麒麟?白准那支藏臣箭對新君是有感應的,既然命定是他,大概他究竟是不是意生身,都不重要了吧。

  她神情復雜,沉默良久,他卻朗聲笑起來,“師父怎麼了?真個兒懷疑我嗎?我當然是意生身——光持上師的意生身。你不必對我心生戒備,我待師父的心始終如一,就算害盡天下人,我也不會動你一分一毫的。”

  可是他的話已經大大出格了,她寒聲道:“你動不動我無所謂,我只要你別動白准。”

  他聽後,臉上頓時顯現出異樣的神采來,“你說話算話,只要我不動白准,你便什麼都不計較?”

  無方怔住了,如果之前只是覺得他越走越遠,那麼現在的他,已經面目全非了。她突然惶駭起來,“白准究竟在哪裡?就算是找河圖洛書,也應當有個去向。”

  他調開視線,恍若未聞,自顧自道:“我的麒麟,我自然有支配的權力。師父不必一驚一乍,他好得很。”

  無方問不出下落,知道他有意兜圈子,便生出殺心來。一起念,煞氣開始縱橫,腰間軟劍嗡嗡作響,隨時准備脫鞘而出。他回過頭來,滿臉難以置信,“你要殺我?只因我指派白准替我找回河圖洛書,你就要殺我?”

  說到最後語氣裡盡是絕望,好不容易在她面前建立的信心,也隨著滿室暴漲的暗湧,一點一點流失殆盡了。

  女人真是絕情啊,他笑得凄愴,“好歹我們做過幾個月師徒,艷無方,白准是你的心肝,我呢?我不過喜歡你,在你眼裡就是壞人,就該死?你夜半進宮,是來興師問罪的嗎?我一屆凡人,手段不及你,你要殺,悉聽尊便,不過殺完了,想好怎麼收場。”

  還是道行太淺了,無方有些苦惱,哪天能不動聲色殺人於無形,才算是小有所成。像現在這樣,還沒出手,砍刀先舉在頭頂上,對方有了防備,連暗箭傷人都做不到。

  她剎了剎氣,殿裡紅色的流光慢慢消散了,笨拙地掩飾著:“我只是太著急,並沒有要殺你的意思。”

  笑意又重回他唇角,他溫言道:“你不必著急,此行對他來說小菜一碟罷了。師父可以留在宮裡等候消息,師姐這兩天說很想念師父,要不我命人領師父上北宮去,和師姐見一面?”

  無方搖頭,“她進宮才兩天而已,想我做什麼?等過個三五年的再見不遲。”

  笑容僵在他臉上,“三五年……中土可不像鎢金剎土。”

  “日子不也一天一天地過嗎?”她別開臉,神情低迷,“你要是還念舊情,就請你告知我,河圖洛書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

  他沉吟半晌,“師父是想去找白准嗎?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那地方他去得,你去不得。河圖洛書在夜摩天,夜摩天屬於空居天,你是煞,不等你靠近,就會灰飛煙滅。”

  佛法無邊,不染半點污垢,佛國再和諧美好,對於煞性未除的她來說,依然具有毀滅性。須彌山在三千世界的最中央,周圍環繞四大部洲,鎢金剎土不過是南閻浮提的一小部分,所以吉祥山遠不能和須彌山相比。欲界眾生分十二等,人在第四等,往上還有阿須倫、四天王、忉利天等。四天王天和忉利天處於“天”的最下層,並未脫離須彌山,因此稱為“地居天”。而夜摩天在凌駕須彌山八萬由旬的空中,早就是她難以企及的高度,她想去找他,根本不可能。

  她束手無策,恨他入骨,“你居然派他去夜摩天,他是黑麒麟,難保那些天眾對他沒有成見。”

  他依舊微笑,“他是輔佐皇帝的麒麟,天眾為什麼會對他有成見?你不是說黑麒麟威風凜凜人見人愛嗎,既然你心儀他,那些天眾想必也都看得起他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8:15 PM

第73章

  那話她確實說過,但從未當著外人的面提起,他究竟是怎麼知道的,十分耐人尋味。

  其實她心裡隱約有了預感,不說破而已。今夜冒充白准的人未必是羅剎王,因為果真是他,此刻自己只怕已經祭了五髒廟了。羅剎善吃人,煞的身體對他們來說是無比的美味。羅剎天的一縷惡識,沒有任何規矩來約束他,他能忍住口腹之欲和她耳鬢廝磨,也不至於墮進八寒地獄,早就飛升上位,高居神殿了。

  她緊緊盯著他,面前這人,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再普通不過的肉身罷了,卻讓她感覺到面對蓮師時都未體會過的壓力。他究竟是誰?她甚至懷疑假白准就是他變幻的。可是意生身轉世成肉體凡胎,早就沒了仙品,他哪裡來那麼大的神通,偽裝得分毫不差?

  有可疑,她當然知道。先前交過手,他們幾個聯合起來,至多讓他懶於糾纏匆匆退戰。那是他未起殺念。倘或抱著傷筋動骨的決心,恐怕再添十個分身,也不是他的對手。無方權衡利弊,心下有懷疑,卻不敢輕舉妄動。一則修為不足,惹惱了他,他一不做二不休,她保全不了自己,還要連累外面的角虎和孰湖;二則白准下落不明,當真撕破臉,她怕他對他不利,那白大傻子就真的永遠回不來了。

  她現在能做的,只有盡量穩住他。深吸了口氣,她和聲對他道:“明玄,你我情義雖不深,但總有幾個月的交集。我自問沒有虧待你,如果你尚且能念我半點好處,就請不要難為他。你和他,現在是同榮共辱,如果他有不測,對你也沒有半點好處,你說是麼?”

  他慢慢點頭,“師父說得是,不過我以前竟從未發現師父有這麼好的口才,現在為了一個白准,也是竭盡全力了吧。”

  她說是,“我和他是夫妻,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皇帝嘴角微沉,忽然出言打斷了她,“你知道我不喜歡聽你說這種話。還有,我記得在小妙拂洲時,你就同我說過,讓我不要再叫你師父。你是真心的嗎?要逐我出師門,從此和我斷了這層關系?”

  往日的情分,隨著他的質問蕩然無存了。在無方心裡,確實早就不認這個徒弟,他那麼重的心機,和他們根本不是同路人。本來剎土上的人也好,妖也好,大多是友善的。凡事留一線,事不做絕,是他們對佛道的參悟。可和他,無方已然覺得難以再保持友好的關系了。他欺騙她在先,現在又欺負白准,這樣的人不配深交,連繼續走動的必要都沒有。

  她不敢斷定他提供的白准的去向是否屬實,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死馬當活馬醫。

  她慢慢退後兩步,“這話我是說過,你我之間,委實不該再稱師徒。我沒有傳授你什麼,你也不是真心在我門下,從開始就是有目的的,現在目的達成了,你也不必委屈自己叫我師父。”

  他沉默了下,慢慢又笑了,白潔整齊的牙齒,在通臂巨燭下發出品色的光。

  “那真可惜,我原本很喜歡叫你師父的。雖然你沒有傳授我醫術,畢竟我向你行過拜師禮,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他掖著兩手漫步上前來,華美的袍裾在身後拖曳,背上巨大的行龍張牙舞爪,幾欲破空而起。他復切切叫了她一聲,“為什麼你對我有那麼多的猜忌呢,就算我以前做得不對,現在想彌補,你也不肯給我機會嗎?我在你眼裡,早就是個壞人,所以我做什麼都是錯的,都是意圖不軌,要害你們。既然如此,我是不是應該如你所願?我就是要打壓白准,就是要得到你,你聽後,又作何感想?”

  他是抱著試探的心,以賭氣式的口吻,來看她有何反應。結果她臉上淡淡的,不起半點波瀾。他忽然有些憤懣,淡淡的最傷人,他覺得自己成了醜角,有一瞬當真惱羞成怒了。

  他心裡醋海翻騰,恨她情願愛一只麒麟,也不肯對他有半分動容。他捏著大袖在殿裡急急地踱步,怕再看見她,會忍不住想動手懲治她。想想她剛才的表現,他看出了她的怯懦。他有意透露自己是假白准的信息,試圖引戰,也抱著玉碎瓦全的決心,索性開誠布公算了。然而她卻選擇退讓,讓他有力無處使,喪失了借題發揮的好機會。

  他終於恨恨發笑,“艷無方,你真是讓我失望。”

  她抬眼平靜地看向他,“這話應當由我來說,我修為太淺,不識人心,好在及時止損,總算不晚。”

  “不晚……”他咬著槽牙道,“只怕來不及了。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你我都不要再回避了。眼下沒有外人,只有我們兩個,我問你一句,你如實回答我——如果沒有白准,你會不會選擇我?”

  心跳如雷,他在等她回答。一瞬經歷了繁華到腐朽,可他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不可動搖的決心,她回答:“不會。”

  “為什麼?”

  “因為沒有白准的出現,就沒有現在的我。”她的唇角微微仰起來,“我曾經一心向佛,沒人能扭轉我的信念。可是信念這種東西,遇到對的人,一瞬就可以土崩瓦解,你不會懂。言盡於此,不要再談下去了,多謝你告知我他的下落,夜深了,早點睡吧。”

  她向殿門上走去,他緊握起了拳,衝她的背影大喊:“入世是上天對我的磨礪,我總有一天會歸位,你跟著我,將來當我的明妃,這樣不好嗎?”

  她頓住了步子,回身看他,“你要歸位?光持上師知道你的想法嗎?如果你能取而代之,白准為什麼不能飛升天王?別說一位初地菩薩,就是帝釋天,我也不稀罕,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她從殿裡邁出去,夜間凜冽的風吹拂,吹散了鼻腔中濃郁的檀香味。角虎和孰湖匆匆迎上來,“嫂子,問出下落了嗎?”

  她的臉色有些慘淡,“回去吧,回去再說。”

  返回麗水的路上,正遇見初升的太陽。小半張臉緩緩從雲翳中露出來,那光並不扎眼,柔和而溫暖,她的心卻在朝陽裡一點點變得濕涼。

  璃寬和大管家一直枯坐在門上,蠐螬家丁率先看見他們,振臂高呼:“大娘子回來啦。”

  中土的稱呼實在太難聽,大管家糾正了他很多遍,“不是大娘子,是魘後!魘後!”

  璃寬和大管家忙下台階,兩撥人一見面就張嘴互問令主,宮裡沒有,飛來樓當然更不會有。無方心力交瘁,現在的處境,竟又像回到被困小妙拂洲時了。不同之處在於她出不去,能指望白准救她,而白准丟了,她卻半點辦法也沒有。

  孰湖很著急,“皇帝總有個交代吧,他說什麼了?”

  無方哀致地看了她一眼,“他說派他去夜摩天取河圖洛書了。”

  “夜摩天?”角虎怪叫起來,“那地方可太高了,妖族除了鯤鵬,沒有誰能抵達,嫂子打算怎麼辦?”

  她沉默了下,定住神道:“我要去找他。”

  角虎更慌了,“你不能去,不單你,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能去。憑我們的修為,恐怕還沒到忉利天就死在半道上了。”

  “那我能怎麼樣?”她捂住臉抽泣起來,“他一夜未歸,那地方是神佛的世界,他是黑麒麟,我怕他會受他們驅逐。”

  大家黯然對望,神佛的世界,他們連想都沒有想過。據說夜摩天的主宰叫牟修樓陀,身量有五由旬,那是多麼恐怖的龐然大物啊,光看一眼大概就腿發軟了。他們這些人的出身,沒有一個是正統的,角虎和孰湖雖然不屬於妖,但也也差不多了。他們尚且去不得,更別說煞氣所化的無方了。

  丈夫失蹤,作為妻子肯定心如刀絞。她一哭,大家都束手無策,獨孰湖是女人,她在男人們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上前,硬著頭皮安慰她,“阿准是麒麟,他和我們不同。就算上面不給他面子,也不會把他怎麼樣的,你就放心吧!我們現在什麼也做不了,只有留在這裡等候。如果你貿然走了,他回來發現你不在,又得去找你,豈不麻煩?”

  她緩緩搖頭,“其實我並不擔心他去夜摩天,我怕的是明玄沒有和我說實話,怕他被他困住,被他折磨。”

  大家都因她這話呆了下,照理說天定的帝王和麒麟,沒有深仇大恨,又必須相互扶持,怎麼就弄得你死我活呢。可她既然這麼說,想必和皇帝的對話並不愉快。璃寬茶對這些端倪還是有點了解的,“主上很討厭明玄,老說他心懷不軌。這次的事,是不是他為了爭風吃醋,故意給主上小鞋穿?”

  太耿直的男孩,有時候真令人頭疼。無方紅了臉,余下的人恍然大悟,角虎又開始暴躁,“我們殺進大明宮,把那個人皇綁起來,割他的肉,往鼻子眼裡灌辣椒水,不信他不開口說實話。”

  他調頭就要走,無方忙出聲叫住他,“這人不簡單,白准不在,還是不要輕舉妄動。”她站在煌煌的太陽底下,放眼朝西方看,喃喃道,“我要去趟吉祥山……”

  “去找蓮師嗎?”大管家道,“屬下陪魘後一道去。”

  她搖頭,“人多了反倒不好,弄得打群架一樣。我一個人去,會速去速回的。你們還是留下等令主,如果他回來了,讓他別出去找我,就在這飛來樓裡碰頭。”

  她交代完,化作一道白練直取西方,可惜金鋼圈丟了,否則回鎢金剎土,不過一眨眼的工夫。

  趕路趕得急,雖然耗費了一點時間,晌午時分也到吉祥山下了。仰頭看,仙山杳杳隱匿在雲霧中,那是蓮師淨土,前幾次要是沒有蓮師的默認,憑她的身份和修為也上不去。

  她跪在山腳寬坦的祭台上,向山頂拱手,“師父在上,艷無方求見,請師父屈尊,露一露金面。”

  她的聲音扶搖而上,擴展成巨大的聲浪,直達山巔。越量宮裡的蓮師正在看小金魚嬉戲,聽見她的傳音,掐指一算,“這麼快就找上門來了?”

  智慧空行母耷拉著眼皮道:“座上不想見,弟子可以代為傳話,就說座上雲游去了,讓她返回中土。”

  蓮師噯了一聲,“她修行是本座領進門,現如今眷戀紅塵半途而廢,本座想勸她回頭是岸,為何不見?”直起身,攏了攏偏衫道,“她不上越量宮,只好本座下去見她。爾等留宮等候,不必相隨。”說完飄然而下,半山腰處換了身白色的緇衣,落地時化成了翩翩一少年。

  緩緩行至她面前,她伏地叩拜,蓮師的開場白依舊那麼特別,“無方啊,你瘦啦。”

  無方愣了一下,“可能是昨晚沒睡好。”

  “有什麼睡不好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嘛。世上好多困擾,都是自己糾結出來的。你看本座,隨心自在,無憂無慮,活了幾十萬年,連細紋都沒有一根,這叫定力知道嗎?”

  她抬眼看他,他帶著和善的笑,像街頭極力兜售商品的小商販,“現在皈依還來得及,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她搖頭,“師父知道我和白准完婚了。您高居梵天,世上的事,沒有一樣逃得過您的法眼。我今日來,目的不必說,您一定知道。”

  他顯得有點失望,“我不知道。我以為你是想我了,來看看我。”

  無方簡直不知道怎麼接他的話才好。人前的蓮師和人後的蓮師,長著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孔。想當初她在小城遭道士追殺,被化成僧侶的他救下後,跟隨他一路苦行,走回了鎢金剎土。從中土到南閻浮提那麼長的路途,光靠兩只腳,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段時間裡她給蓮師端茶送水,化緣洗衣,這才有了私底下不錯的交情。否則一個小小的煞,何德何能可以登上天人彙聚的吉祥山?

  歸於本位的蓮師溫暖、廣大、法力無邊。左右沒有天眾相伴的蓮師,卻隨性、無聊、斤斤計較。有時她都有些嫌棄他,覺得他沒有神佛的樣子。他很無辜,“你知道帝釋天吧?他也不斷七情六欲。當初為了娶阿修羅王的女兒,撒潑打滾,人家不答應就開戰,打到最後講和,又贈重金又贈甘露的,誰敢說他不好?”所以化人的蓮師也有他自己的執念和渴求,這點他自己認為不是墮落,叫做接地氣。

  他有時候有點啰嗦,你不答到他滿意,他會一直在你耳邊念叨。無方沒辦法了,點著頭說:“我當然很想念師父,看你是一樁,還有另一樁……”

  “你想我就好。”他不等她說完,笑眯眯道,“我也很想你啊。你不知道,自從你嫁人後,本座心裡多空虛失落……”

  “師父,你再這樣,我就要喊空行母下來監督你了。”她乞求式的向他合什參拜,“我現在很著急,真的沒時間和您閑聊。”

  蓮師抱著胸,不高興地乜斜她,“你很著急,我又不著急。想和你敘敘家常你就這樣,這是求人幫忙的態度?”

  她張口結舌,“師父……”

  “苦海無邊,我早就和你說過的,你願不願意回頭?”

  她說不,“我的婚姻生活過得很開心,一點都不覺得苦。只不過目前遇到點麻煩,想來求師父點撥。”

  蓮師看著她,無可奈何地擰起了兩道濃眉,“佛都皺眉,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她心裡突突跳起來,“白准不好了?”

  他說錯,“是你越來越笨了。人家有了身孕才變傻,你沒有懷孕,為什麼也那麼傻?”

  她不明白,怔怔看他,“弟子駑鈍……”

  “你來找我干什麼?救白准嗎?他不用我救,自有他的機緣。你聽好,他和中土皇帝的淵源頗深,皇帝入世,你們都是陪練,是命裡注定要跟他過招的,誰也幫不了你們。我不在紅塵中,看得清清楚楚,將來是善果還是惡果,全憑他自己的選擇。本座告誡過你,結婚有風險,你不聽,我有什麼辦法?”他攤了攤手,“我身在其位,有些話不能說得太直白,你跟了我十年,可惜心意和我一點都不相通。既然現在矛盾已經起了,說道說道也無妨,沒有你,他們之間就沒有紛爭,一切皆大歡喜。可你現在已然參與了,中途退場是不行的,只有咬緊牙關繼續走下去。”

  她聽得五味雜陳,照他這麼說,倒是自己害了白准了。

  她閉了閉酸澀的眼睛,“昨天意生身登基即位,白准出面為他證道,到現在都沒有回來。我問明玄他去了哪裡,他說派他去取河圖洛書了,是真的嗎?白准什麼時候能回來?”

  蓮師撇嘴,“這麼點小事就來找我,萬一將來有大波折,你會不會拆了我的越量宮?你太沉不住氣了,皇帝的根基還沒扎實,暫且不會傷害他,至多偶爾讓你們難受一下,惡心惡心就習慣了,不用怕。”

  她心裡的大石頭暫且落了地,只是聽見他說還有大波折,又惶惑起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明玄不是什麼意生身。”

  蓮師諱莫如深,“不可說,你明白就好。”

  她眨巴著眼看了他半晌,把他看得很沒底氣,“你別這麼瞧我,還有事嗎?沒有我上去了。”

  他背手要走,她追了上去,“羅剎天的那縷殘魂師父管不管?他在中土興風作浪,畢竟是師父工作失誤造成的。”

  “怎麼能這麼算!”蓮師不平道,“那惡魄在八寒地獄呆得好好的,誰撈誰負責,和我什麼相干?你也別去找羅剎天,他脾氣不好,口水又多,當心他朝你吐唾沫。反正你們自己遇上的事,自己解決吧,紅塵中事我們不能插手,一切自有定數。我言盡於此,不能再提示了,你快回去吧,再見。”

  蓮師說完身形上拔,須臾就不見了。剩下無方一人站在空空的祭台上,因他的話半天回不過神來。

  置身事外,可能看這場變故小得螻蟻一樣,她自己身處其中,實在難堪其重。幸好他說白准不會有事,她總算松了口氣,但想起那可能發生的大波折,又覺前路杳杳不可期許起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8:23 PM

第74章

  明玄到底是什麼底細,沒能從蓮師那裡探聽到,總之言下之意,光持上師意生身這說法不過是個幌子,背後有更深的來歷。總之不管他是個什麼大人物,她和白准莫名其妙變成了陪練,雖不情不願,亦身不由己,想起來就讓人感到郁塞。

  蓮師走得匆忙,她還有些話沒和他說清楚。對著吉祥山呆站了半天,深吸口氣向上高喊:“師父,上次經歷了些小波折,您給我的金鋼圈,被我弄丟了。”

  裊裊的回音在山間蕩漾,她負手等了等,不見有什麼反應,心安理得地撫撫裙裾,准備返回中土。正要騰雲,蓮師好像剛回過神來似的,空中一個驚詫的聲音頗不可思議地蓋下來,“什麼?”

  她嚇了一跳,有些怔愣,“我以為您已經知道了。”

  然而佛法再廣大,也不是事無巨細的。蓮師的嗓音因為人在越量宮中,有空行母們旁觀,一如既往地莊嚴起來。他說:“世間萬物每天從本座心間湯湯流過,你的事,我並不完全知悉……罷了,它與你緣盡了,留也留不住。”

  無方心裡還是很難過的,畢竟那金鋼圈跟了她一千年,養到現在很有感情了。但佛門中講究個緣字,既然蓮師也認可與她無緣,她雖然惦念,亦可以放下了。

  她向神殿方向拱手作揖,忽然一聲破空的尖嘯從頭頂上方傳來。抬頭一看,一團火光直瀉而下,朝她直衝過來。她悚然往後退了一大步,咚地一聲,剛才站立的地方被那團火光砸出了一個大坑。坑上煙塵繚繞,她湊過去看了眼,裡面竟然又是一個金鋼圈,嶄新的,在正午的陽光下發出迷人的光澤。

  她不知所措,“師父……又賞我一個?”

  山巔的蓮師說是啊,“恰好今天萬佛堂裡換窗簾,這圈子多得是,丟了一個再給你一個就是了,拿去用吧。”

  無方愣在那裡,沒想到自己戴了那麼久的寶貝,居然只是窗簾上的拉環。果然佛國廣奧玄妙,每一樣不起眼的東西,到了下界都是至寶。她伸手摸了下,那金鋼圈嗡地一聲共鳴,但觸手有細微的刺痛感,她慌忙把手縮了回來。

  “你近來疏於修行,煞氣回升了,這麼下去可不好。”蓮師溫和的嗓音一遞一聲傳來,“心要靜,不能毛躁,萬事萬物從起到滅,不過霎那光景。任何時間能解決的事都不叫事,世間修行者,譬如你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你要是願意,我給你顆‘華胥一夢’,你睡上千年,醒過來保管什麼事都過去了,你信不信?不信我們可以打個賭……”

  他正侃侃而談,中途被智慧空行母打斷了,“座上,佛門最忌投機主義。”

  蓮師不滿,“讓她睡覺就是投機主義?你別給本座扣大帽子。”

  智慧空行母道:“弟子說的是賭,貪生賭,賭而輸,輸而嗔,三毒全中,佛門大忌。”

  蓮師果然訥訥地,可見芸芸眾生沒有誰可以活得不管不顧,就算到了他那樣的位置,也還是得受人監督。

  “我就是順嘴一說,毋須認真。”他敷衍空行母,又親切地誘哄無方,“我有藥,你要嗎?”

  他說得很對,浮世萬千,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良藥。如果她真的感覺難以招架,睡上千年,確實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可她不能,她不放心讓白准獨自在世間行走。雖然他傻,她也不精明,但兩個人做伴,至少有個商量。

  其實真有這種藥,讓明玄吃了倒很好。她暗自思量,正想開口問他討要一顆,蓮師卻搶先說不給,“吃這藥得自覺自願,你拿佛門聖藥做壞事,會天打五雷轟的。”

  她怏怏閉上了嘴,金鋼圈扎得她生疼,她還是咬牙戴在了臂腕上。

  “多謝師父教誨。”她朝那浩渺長空肅手參拜,“弟子心急如焚,先回中土去了。待他日得空,再來吉祥山問候師父。”

  小小的煞女,像一道光,揚袖向東疾馳而去,蓮花座上的蓮師有些悵然,“她說要得空才來,嫁了人的姑娘,心思和以前是不一樣啦。”

  習慣被她高高抬舉的蓮師,因自己在她眼裡變得無關緊要,很不能適應這種落差。空行母面無表情地提醒他,“艷無方不過是座上救助的魔魅之一,座上佛法廣大無邊,切不要因她放棄修行就兒女情長。您是有明妃的人,釋迦天女眼裡不揉沙,您別忘了上次……”

  上次……蓮師眨了眨眼,哪一次?天女拿骷髏砸得他一臉血那次嗎?不敢想了,當初在揚列穴山洞裡遇見她時,明明那麼嬌媚可人。後來性情變得越來越潑辣,饒是尊貴如他,提起明妃仍舊發怵,可見世上怕老婆的男人太多了。蓮師又在浮想聯翩,不知白准怕不怕無方,那麼乖巧聽話的無方,就算成了人妻,也不會變得如何凶悍吧。果然老婆還是別人家的好啊。

  那廂無方急急趕回飛來樓,問令主回來沒有,問出口時就已經感覺到失望,必定是沒回來,如果在,他早就迎出來了。

  眾人搖搖頭,悲傷地望她。本以為她會難過慟哭,倒也沒有,她不過長嘆一口氣,“蓮師說了,他會平安回來的,大家不用著急。等了一天,都乏累了吧?各自回去休息吧。”

  璃寬一味低著頭,“屬下哪兒都不去,我要等我家主上回來。”一面說,一面眼淚巴巴的,“屬下跟了他上千年,他從來不會不告而別。這次到底出了什麼事,他要是回不來,我們怎麼辦?魘都怎麼辦?尤其是照柿,他得靠主上靈力供養,時間長了他會死的。”

  大管家神情有些落寞,低低斥了璃寬茶一句,“你哭什麼喪,蓮師不是說了嗎,主上會回來的。我是小小的偶人,生死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主上的安危。”

  他們這樣,角虎和孰湖面面相覷。非一般的革命友誼,真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孰湖的思想要比角虎復雜一點,畢竟活了那麼久,什麼樣的事沒見識過?一度她看兩個男人,即便人家並肩而行,她也能瞬間補腦出萬字的相愛相殺來。

  這蜥蜴和偶人之間,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吧?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一個是熱血的少年,一個是老成的才俊,怎麼看都有點故事。她咳嗽了一聲,“那個……靈力這件事,我可以幫上一點忙,畢竟我也有萬年修為……我就是想打探一下,你們倆是什麼關系,朋友?還是愛人?”

  璃寬的眼淚掛在臉上,幾乎凍住了。他扭頭看大管家,大管家也直勾勾看著他,眼神一打照面,很快就分開了。大管家為了活躍氣氛,笑道:“我也想呢,可惜他已經有小鳥了。”

  璃寬堅定地點頭,“我對小鳥的感情至死不渝。”

  孰湖不知道誰是小鳥,但輕微腐的她,一向對這種世俗所不能容的感情抱有慈母般的容忍度,所以求而不得的大管家,在她眼裡就格外的可憐可愛。況且他又是白准的傑作,眉眼間隱約還有一點他的風采,因此孰湖覺得如果可以,自己接一下盤也沒什麼,反而有種拯救了世界的成就感。

  她衝大管家莞爾,“你喜歡女人嗎?像我這樣的。”

  孰湖很漂亮,不是小家碧玉那種,她濃眉大眼,英姿勃發,一看就是能扛事的。大管家有點慌,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茫然點頭,“喜歡啊,我喜歡女人。”

  她微微害羞的模樣,攪著手指說:“不管白准回不回來,我都可以給你提供靈力,保你精魄不散。如果你不反對,我想和你交往一下,你看怎麼樣?”

  大管家一臉被雷劈的表情,對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感到暈眩。他只是個偶人啊,本體不過是一灘泥罷了,最佳的配偶就是令主做的女偶,和那些真正的血肉之軀在一起,難免自卑和有壓力。看看孰湖,她還是令主發小,算起來輩分也不對,齊大非偶,怎麼能亂點鴛鴦呢。

  他尷尬地笑,“多謝姑媽,我不配。”

  他這麼說,頓時讓人感到心疼。孰湖的聖母心愈發澎湃了,來不及計較那是什麼鬼稱呼,固執而霸道地宣布:“我不管,讓我來拯救你。”

  她的話對大管家沒有產生太大觸動,令主走失的當口談這種事,實在不近人情,因此他便沒有再搭理她。事後璃寬茶喋喋責怪他,“沒女人時想女人,有女人時故作矜持,實在不明白你在矯情什麼。”

  他回答得很中肯,“我是泥做成的,說不定哪天會老化。到時候磕碎了、淋化了,別害了人家。”

  璃寬咦了聲,徹底想歪了,“原來你是這樣的大管家!讀過書的人果然不一樣,要不是我深諳此道,簡直聽不出你的話中話來。你又怕磕斷,又怕泡化,別告訴我,你還不如一根黃瓜。”

  大管家紅了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想在中土找個壽命幾十年的凡人,能陪她一輩子就夠了。”

  “等人家鶴發雞皮的時候,你還唇紅齒白戳在她眼裡,叫人家尷尬?偶人是可以生兒育女的,想像一下,老太婆已經上了牌位,你還二十來歲的模樣坐在那裡接受重孫子的叩拜,你好意思嗎?”

  大管家不說話了,真要這樣,確實不太好。

  “所以我說,孰湖不嫌棄你就不錯了。你看你倆的名字,照柿、照花,多有緣分,簡直像姐弟一樣,充滿了禁忌的快感。”

  大管家猶猶豫豫,還是沒有正面答應。畢竟飛來樓一片愁雲慘霧,這個時候他倒落實了自己的終身大事,令主和魘後面前交代不過去。

  仰頭看看,魘後獨自憑欄,蒼白的側臉,看上去滿是哀傷。他端著托盤叫了她一聲,“屬下送兩盤點心上來,魘後多少吃一點好嗎?”

  她垂下眼搖頭,“我吃不下,你替我招待好兩位貴客。”

  角虎和孰湖現在是不用擔心要去住客棧了,這裡地方很大,可以供他們安營扎寨。於是晚間把他們的手下都帶來,人一多,力量就大了,各處把守起來,讓無方想起了魘都。只可惜白准不在,就算再熱鬧,她也覺得是座空城。

  再等一夜,如果他還不回來,她就打算去和明玄拼命了。縱然自己修為淺,哪怕能壞他的根基,讓他將來無法飛升也是好的。反正她不是這凡塵中的人,不在乎什麼江山乾坤。逼急了魚死網破,她也不是做不出來。

  可白准究竟在哪裡呢?她在屋裡茫然踱步,一忽兒廊下,一忽兒床上,一忽兒又房頂,不知如何是好。

  夜涼如水,她抱著膝頭坐在屋脊上。長安城中萬家燈火又燃起來了,熱鬧的夜市上人潮湧動,中土的百姓還在為明君臨世歡喜不已,她的大傻子卻不知所蹤了。

  她悶下頭,把臉埋進臂彎裡。等待是最讓人五內俱焚的,感覺自己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根毛發都在燃燒。金鋼圈在她腕上不安地震動,她撫了撫,掌心被它燙得火熱。

  突然有瓦片踩動的聲響傳來,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她倉惶抬起眼,面前裹著風雷,踏著真火的龐然大物讓她一驚。待看明白了,一下子跳了起來,“阿准,你回來了?”

  是的,他回來了,但受到空居天的梵息侵蝕,身上傷痕累累。他走近兩步,又望而生畏,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自己著急,發狠跺腳,豆大的眼淚從那雙大眼睛裡滾落下來,劈哩啪啦砸碎了瓦當。

  無方什麼都顧不得了,飛撲上去,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把臉貼在他護心的琥珀上。他太大,合圍抱不過來,他需低下頭,才好盡可能地靠近她。她百感交集,放聲哽咽:“我真害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發出一串嗚咽,有滿心的話,卻沒有辦法告訴她。

  等她哭夠了,才發現他的異樣,捧著那大大的腮幫子問:“你不能變回人形了麼?不能說話了麼?”

  他委屈地看著她,清澈深邃的一雙麒麟眼,很快又溢滿了淚水。想叫娘子,卻發出了凄慘綿長的悲鳴,看見她眼裡的詫異,愈發無地自容。

  是他無能,把自己弄成了這樣。他已經不知道明玄是何方神聖了,憑他萬年的修為,居然破不開他的咒術,實在令人匪夷所思。他試了又試,毫無辦法,不想讓無方看見自己這副狼狽的模樣,明玄答應只要他取回河圖洛書,就替他解咒。大概以為他不能全身而退吧,帝王無法鏟除麒麟,否則會禍及自身,於是想借神佛之手把他正法。可惜他就是這麼酷酷惹人愛,除了最初的梵息讓他受傷外,進入夜摩天後一切都很順利。無垢山上的殊勝天女甚至偷偷摸他……他本以為完成他的任務,就能讓他無話可說,誰知那個小人,沒有立即履行承諾,弄了個什麼三日之約,下定決心讓他在無方面前丟臉。

  新婚的妻子,看見丈夫變成了獸,該有多迷茫和痛苦啊。令主越想越傷心,忍不住嚎哭。但麒麟的嗓門有點大,一哭天上都能聽見,他只好努力憋住,小聲地抽泣,看上去十分惹人心疼。

  果然無方的心都快碎了,她柔聲安慰他,“不要緊,就算變不回人形,我也喜歡你。”

  到現在她才明白,明玄說的那些話都是有用意的。他把白准坑成這樣,不就是想看笑話嗎。他也太瞧不起人了,當初她連白准的臉都沒見過,照樣可以喜歡他,現在即便他是獸,該愛還愛,就是要氣死他。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8:31 PM

第75章

  真的嗎?他就算變不回人也還是喜歡他嗎?那人獸的話,會不會不太方便?

  令主想得有點復雜,他扭了扭身子,微微別開臉,斜著眼睛看她。他的娘子,真是天上地下最好的娘子。他上夜摩天見識到九天上的天女,其實長得也就那樣,還是不及他娘子。娘子唉……他含情脈脈凝望她,湊過去,在她的胸脯上蹭了一下。小心翼翼不要讓犄角傷到她,所以基本只能用嘴,拱一拱,拱的位置很刁鑽,拱紅了她的臉。

  可是她卻又哭了,那雙杏核眼裡的淚水,走珠一樣落下來。伸手在他脖頸的鬃鬣上撫了撫,那裡漂亮的毛毛都給燒禿嚕了。罡風對於久居梵天的神佛來說沒什麼,可對於無人帶領,誤打誤撞的外人來說,是致命的傷害。她細細為他檢查,鬃鬣有損,至多美貌打了一點點小小的折扣,但是越往下檢查,她越心驚。

  手在那涼滑的鱗甲上游移,掌心一片濡濕,因為他是黑色的,即便流血,也不那麼容易發現。她緊緊握住拳,“阿准,你受傷了。”

  令主挺了挺胸,表示這點小傷不算什麼。

  “我們進屋吧,我給你上點藥。睡上一晚,明天就好了。”

  所幸他還能控制大小,念個訣,身形縮小了一大半,這樣便能順利進屋了。調轉過頭,扭了扭屁股,示意她上來,他要馱她下去。無方遲遲的,並不願意,“你有傷,回頭加重了怎麼好?”

  他堅持,圓圓的眼睛,尖尖的獠牙,無一處不顯得執拗。她擰不過他,高高飄起,輕輕落下。他高興了,趾高氣揚地跺了跺蹄子,飛身而起,在空中畫個漂亮的弧度,竄進了樓裡。

  她就知道他傷得不輕,從他背上下來,裙子都染紅了。她從來沒有這麼慶幸,自己當初學過醫,在心愛的人需要醫治的當口,可以不用假他人之手,不會讓人看見威風凜凜的黑麒麟,弄得這麼狼狽的樣子。

  她讓他上床,他不答應,怕把漂亮的床單弄髒了,寧願伏在重席上。可是蒲草很快被身上滴落的血染紅,無方只好先給他的傷口施靈力,幫他止血。然後打水來,絞干手帕,替他一片片擦拭鱗甲。

  每擦一片,她心上的裂口便擴張一分,有的甲片都缺失了,底下血肉模糊。他痛,手帕掖過的時候瑟縮一下,也不出聲,只是埋下頭,把臉埋進腿彎裡。

  “阿准……”她熱淚兩行,手都顫了,覺得堅持不下去了。

  他回過頭來,安慰式的伸舌舔了她一下。

  她定定神,咬著牙繼續擦拭,等擦完,盆裡的水都染紅了。

  翻箱倒櫃,把最好的金創藥找出來,鐵盒裡的血蠍看著她的手來回忙碌,一雙芝麻小眼戒備地盯著她。忽然她頓下了,調過頭來看它,它幾乎暈厥,誰知道作為一味神藥,在這種時候壓力有多大!沒錯,它能拔毒,也能補血。令主失血過多,它杵在靈醫眼裡,不是自尋死路嗎?不能……它驚慌失措地倒退,不能這麼對聘禮,它可是他們的媒人啊,一言不合就要吃它嗎?她的手伸過來了,血蠍絕望地搖頭,它果然只是只蠍子,他們從來不尊重它的生命。它閉上了眼,想起先它一步去的同伴,算了,那邊應該也不寂寞。

  不過它命大,最後一刻她好像改主意了,拐個彎取了一堆紗布,把鐵盒重新蓋上了。盒子裡的血蠍高興得轉圈圈,等今天的事過去,它打算打申請,明晚開始上屋頂吸收月亮精華,以便早日修成人形。

  因為令主不能說話,屋裡非常安靜,偶爾聽見靈醫輕輕的抽泣。忽然哭聲變大了,血蠍掙扎著爬上去,扒著蓋子邊緣的縫隙往外看,令主的肩胛上破了一個好大的口子啊,傷口很深,如果它落進去,大概都能淹死。

  她哭成這樣,令主憂傷地看著她,恨自己不能化形,沒法抱緊她。他很想告訴她,封印剛解開時,自己的法力一度非常弱,現在已經在慢慢恢復了。害她擔心,很對不起,等過了這兩天,就算明玄不為他解咒,他自己也能衝破,到時候就沒有人傷害得了他了。

  她苦悶,絮絮念叨:“這麼重的傷,這麼多,我該怎麼辦……”撐著席墊氣哽不已,“你怎麼傷成這樣了,那個天殺的明玄!”

  令主看她氣得煞氣飆升,很擔心她被反噬。什麼也不管了,後腿一叉,表示重要部位好好的,別的傷都是小意思。

  無方一抬眼,就看到黑麒麟這副豪放的模樣,一時連哭都忘了,呆呆怔了半晌,忽然嗤地一聲又笑了。

  這個混賬,一身千瘡百孔,腦子裡還裝著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罡風從四面八方湧來,他能把那裡保護好,也真是奇跡。可能所有的修為集中起來,能夠抵御侵蝕的地方不多,最後沒選臉,居然選了那裡,足見他對這件事有多看重。

  不過這姿勢委實不雅,她靦腆地撥了撥,想合攏他的腿,紅著臉數落他,“都傷成這樣了,還賊心不死。你四仰八叉的,我怎麼給你背上上藥?”

  實在不可描述,他上次變幻真身,她沒有想去看一看那裡,現在這樣暴露在她面前,乍看嚇人一跳。他搖頭晃腦,她有點羞澀,慌忙移開視線,看見他蒙蒙看著她,痴呆的樣子,鼻子底下水光四起。

  她瞪了他一眼,“你又在想什麼?”

  那裡升起了炙紅的旗幟,越升越高,與人無異。

  紅雲一直漫過了領口的皮膚,她不再看他賣弄,轉身取紗布來,結結實實把他受傷的地方都包扎了起來。

  黑麒麟變得黑白相間,身上纏裹得太多,惹他很不自在。但那地方卻精神,直撅撅的,不因身受重傷而頹靡。她無奈地看著他,“白准,你不在,我想你想得厲害;你在了,這麼不要臉,我又想狠狠揍你,你說怎麼半?”

  他聽後嗚咽一聲,扭頭舔舔紗布上隱約的血痕,表示他受著傷,她不能這麼慘無人道,虐待動物。

  她爬過去,摟住他的大腦袋,就算他現在是獸,只要在身邊,她也莫名心安。

  “我去見了蓮師,照他話裡的意思,明玄並不是簡單的意生身。你以後同他共事,千萬要小心,恐怕羅剎王和他都是一伙的。”她枕在他肩頭,麒麟的鬃鬣看著飛揚跋扈,其實很柔軟,軟得像水一樣。她舒服地蹭了下,兀自喃喃,“他怎麼自甘墮落成那樣,命裡注定當皇帝,那就去當好了,都助他威加四海了,還要怎麼樣?我看他野心勃勃,昨夜說什麼歸位……奪光持上師的位麼?”

  誰知道呢,令主心裡也很迷茫。一個意生身,當然不可能有那麼深的法力。當初他在梵行剎土來去自由,又能逃過所有眼睛隱藏起來,對那片土地應當很熟吧!他沒有和他正面交手,但對他的手段似曾相識,腦子裡蹦出一個猜想,那名字幾乎脫口而出,最後還是咽了回去。

  不可能,他心亂如麻,不可能是他……令主晃晃腦袋,把那個念頭甩了出去。閉上眼睛長長嘆息,在外流浪了一天一夜,現在格外珍惜和娘子在一起的時間。他用麒麟吻,輕觸了觸她的臉頰,幽香陣陣,賽過天界的花香。

  她抬起手臂,環住他的脖子,在他鼻梁上親了一下,“昨夜有人冒充你回來,我同他打起來了。還好有你兒時的朋友在,釣星和照花幫了大忙,否則現在我和璃寬、照柿他們,怕都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他一聽,頓時火冒三丈,變成他來干嘛?光是找他們打架嗎?一定是覬覦他娘子的美貌,想趁虛而入。他氣得打顫,又說不出話,想想衝書桌方向吹口氣,筆墨紙硯自動飛了過來。無方很不解,問他是打算寫字嗎,他用力點點頭,角虎資質那麼差都能寫,自己聰明絕頂,怎麼就不能?

  於是爬起來,等她鋪好了宣旨,把筆杆嵌進他的前蹄。他蹲著身子,撅著屁股,歪歪斜斜開始嘗試。可惜腿腳力道不得當,往左一撇,再往右一撇,一不小心就劃出頁面,畫到地板上去了。

  無方見他苦悶,勸他放棄,“一只麒麟寫什麼字,別難為自己了。”

  令主不服氣,歪著腦袋,渾身使勁。如果這時有人從外面進來,就會看見一只綁著繃帶的麒麟為了一個字,糾結得四肢亂哆嗦,那畫面簡直怪誕。

  明明很可憐,為什麼她總忍不住想笑呢。她捂著嘴,挨在一旁看,宣旨不知道廢了幾張,終於有個成形的,勉強辨認得出,是個“你”字。

  無方指指自己的鼻子,“我?”

  令主點頭,可是心裡想說的話太長,他忽然感到絕望,不知從何說起了。

  還好她聰明,摸摸他的腦袋說:“我很好,你不用擔心。也沒被那個冒牌貨占什麼便宜,就是被他親到一下……”

  令主怒目圓睜,心想本大王當初為了一親芳澤,能想的辦法都想遍了,費了老鼻子勁兒。那個冒牌的這麼容易就得手,一定是沾了他玉樹臨風的光。作為心胸寬廣的男人,當然不在乎那點細枝末節……不過,親哪兒了?

  他拿眼神詢問她,她指了指心衣勒不住的那片風景,“這兒。”

  令主紅了眼,把筆一扔,伸出舌頭狂舔一通。娘子一定也惡心壞了,讓他來重新蓋上戳,她心裡會好受一些的。

  麒麟的舌頭有倒刺,舔過去一片酥麻。她覺得癢癢,把他的腦袋抱住了,溫聲說:“這趟委屈你了,一天一夜奔忙,不累麼?”起身引他,“上床睡吧,時候不早了,好好休息,恢復得也快些。”

  他昂昂腦袋,表示自己沒問題。五千年前大戰九妖十三鬼時,多少也會受點傷。傷口掩在黑袍底下,沒人看見沒人疼,他獨自一人舔舐,不也過來了嗎。血性漢子,又不是嬌滴滴的姑娘,流點血家常便飯。說出來她可能不信,現在行房都是小菜一碟,她要是願意,試試人獸其實也很刺激的。

  令主滿腦子色情思想,登上床榻後更是澎湃得一塌糊塗。

  娘子好香好軟,只共同度過了兩個新婚夜的令主趴在床上,鼻子裡聞見她的幽香,腦子裡胡思亂想。雖然是獸的形態,本能還是有的,回憶之前的纏綿繾倦……不行了不行了,他拱拱娘子的手,要求她來撫慰一下。

  無方轉頭看他,齜牙咧嘴的一張臉,身上蓋著被子,只露一個腦袋在外面,看上去有點怪。他的蹄子在被子底下扒拉,把她扒進自己懷裡。她有些害羞,“你又怎麼了?”

  順著他的指引摸索過去,輕輕一觸,火熱的,像燃燒的炭。她不禁失笑,這個笨蛋,自己處境這樣,一點都不憂心,還有興致想那些風月情事。白准這人最叫她頭疼的是心大,但最叫她喜歡的,恰恰也是這個。不因一時的窄路傷春悲秋,日子怎麼逍遙怎麼過,仿佛他的生命裡,從來沒有痛苦這個詞。

  近墨者黑,她已經能夠深刻理解這句話的真諦了,跟著他一起不上道吧,傻子夫婦,倒也是一段佳話。

  揚袖一揮,蠟燭滅了,只有窗外的星光潑灑下來,打在床前的素紈帳簾上。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恢復人形,就算不能,他也是她的心尖尖啊。溫存地親一下,正親在他的獠牙上,他努力想撅嘴,撅不起來,懊惱不已。她吃吃發笑,那暗藏的匕首,在她手中越見脹大。她靠過去,麒麟有堅硬的背甲和胸甲,帶傷的甲片被紗布包裹起來,鋒棱也不見了,腹部溫暖柔軟。他的鼻息比起以往,當然要大得多,哧哧地,像雷鳴。她仰頭看他,這色麒麟,看樣子受用得不行了。

  閉上眼睛,她偎在他懷裡,前兩夜的溫情沒有消散,妖界討生活的人,誰又嫌棄誰的原形?

  褪了明衣,同他緊貼,她知道他喜歡這樣。令主唯恐自己弄傷她,盡可能把身上鋒利的部位蜷縮起來。忍無可忍時一躍而起,黑暗中一雙麟眼炯炯,看見那素潔的身段因大紅綾羅的陪襯,異常地妖嬈起來。

  帳上垂掛的絲絛被他輕輕一扯,飄落下來覆蓋住她的雙眼,他覺得自己不過是體形上發生了一點改變,其他的還一如既往。權衡她的身量,自己再調整一下大小,想想就好興奮。令主吐著舌頭呼呼大喘,大概被她聽出來了,她又發笑,嬌嗔著說他傻相。

  這才是同床共枕第三個晚上,就玩這麼大膽的游戲,真的好嗎?令主一邊反省,一邊心花怒放。他聽過一個詞,叫巧舌如簧,果然舌頭可伸可縮,可長可短……

  她放不開,揪著被子,呼吸裡一片驚濤駭浪。新婚不能閑著,閑著多不吉利,令主乖巧地想。砸弄一番,人面桃花,越發嬌艷欲滴。令主覺得他的娘子是真的愛他的,他沒有先前那麼擔心了。他的無方,不單能夠治療他的傷口,還能治愈他的心靈,不要臉的明玄,這下白高興一場了吧!

  溫柔綿密、強而有力……其實也沒什麼兩樣。只是因為體形上的差異,需要盡力配合,更生出一種羞恥又近乎癲狂的浪蕩來。

  普天同慶的日子,城中有人放孔明燈祈福,三兩盞從飛來樓前搖曳而過,漸飛漸遠,匿入蒼涼的夜空。萬籟俱寂,間或傳來一記綿長的嘶吼,似龍吟,又似鹿鳴,蕩悠悠筆直插上九霄。

  星輝逐漸暗了,東邊泛起蟹殼青來,受盡折磨的血蠍拼盡全力爬上盒口看了眼,心說沒完沒了了還……不看不知道,一看覺得神獸就是神獸,真會玩!這麼精彩的場面,等它修成了人形了一定要畫成連環畫。到時候投放市場供不應求,賺來的錢花不完怎麼辦?想想還真是好苦惱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8:53 PM

第76章

  令主深夜歸來,誰都沒有驚動,因此第二天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大家都被這又帥又黑的大角怪驚呆了。

  璃寬茶和大管家還沒見過他的真身,一個威風的身影乍然闖進視野裡來,都有些不知所措。璃寬茶叼著手指圍著他打轉,“乖乖,主上原來長這樣。”

  大管家比較感性,他淚眼婆娑喃喃:“主上終於回來了,這兩天急壞大家了。”

  角虎很傻,他衝著令主的大犄角感慨了半天,“阿准,你角怎麼越來越大了?前天祭天大典上還沒這麼威武呢……”

  令主驕傲地仰脖,開玩笑,一夜是白忙活的嗎?麒麟以角為美,克服形體的障礙,就像打了通關,角不長大那裡長大,也不好看嘛。反正一切都得感謝娘子,他羞澀地看了無方一眼。昨晚的表現他非常滿意,如此柔軟的腰肢,如此高的配合度,簡直讓他不知道說什麼好。果然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沒有誰比他們更適合對方。他小步蹭過去,拿犄角輕輕頂了她一下。她一陣尷尬,還要自欺欺人以為別人不知道其中的小秘密,盡量裝得落落大方。

  角虎當然不知其中隱情,不知時務地問:“嫂子你熱嗎?臉怎麼紅了?”

  璃寬和大管家互看一眼,露出了然的微笑。這種問題不太好解釋,大家糊弄糊弄,過去就算了。

  不過令主真是好福氣,他倆難掩羨慕之情,看魘後的眼神充滿了崇敬。畢竟不是誰都能做到人獸轉換,毫無心理障礙的。靈醫就是靈醫,她的情操已經高出世間萬物無數等,她的愛是廣大無垠的,修行之人眼裡沒有形態的鴻溝,這都得益於蓮師當初盡心的引導……

  數萬由旬外的蓮師都懵了,他坐在金剛座上,一手捏訣,一手持經,嘴裡念念有詞,念得連早飯都沒吃。智慧空行母以為他忽然收心禮佛了,結果凝耳一聽,他滿嘴的“墮落啊、喪心病狂啊”,就知道他昨晚天眼一夜都沒閑著。

  這廂因為角虎的問題角度刁鑽,大家都覺得有點難以招架。無方支吾著說是啊,令主見娘子難堪,用角頂了頂角虎,表示讓他別再問了。

  從見面就沒說一句話,現在又拿角頂他,角虎覺得阿准是不是在以小時候的方式和他戲耍?他一想,很高興,立刻搖身一變現出原形,一只巨大的獨角青羊撒著歡拱上去,和黑麒麟一通廝磨,末了還把一只前腳搭在他肩膀上。

  這麼一來,屋子裡是騰挪不開了,大家集體轉移到了院子裡。令主雖然覺得角虎笨得一如往昔,但幼時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他和他撞了一下角,心裡還是很感動的。

  邊上的孰湖見他們這樣,自己好像又被排除在外了。她這次就是衝著重拾友誼的目的來的,他倆都現了原形,她還是人形,豈不是毫無誠意嗎。於是砰地一聲,她張開數丈寬的兩翅抖了一下,搖著蛇尾,邁著馬蹄到他們面前,小聲說:“阿准,小時候是我對不起你,要是你能不計前嫌,我們就和好吧,你看怎麼樣?”

  飛來樓下的場面一時難以控制了,那些龐然大物面對面站著,弄得旁觀者一頭霧水。璃寬茶開始考慮,難道這是潮流嗎?那他要不要變回原形湊一下熱鬧?不過他的道行淺,化不成那麼偉岸的體形,大小只能卡進他們的腳趾縫裡罷了。

  孰湖等不來令主的回答,顯然要哭了,她哽聲說:“小時候的腦子沒長好,也沒有豎立正確的價值觀,加上我娘那麼引導我,我就走偏了。其實我並不認為這份友誼可有可無,我明明很看重的。後來因為太久沒聯系,我覺得不好意思,這九千年間也拉不下臉來見你。這次我是鼓足了勇氣了,你確定不肯原諒我嗎?那我怎麼辦?你就這麼記恨我?”

  令主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他是因為口不能言,所以沒法答復她。

  孰湖的那張大臉上滾下了一行淚,嗚嗚聲驚天動地。無方忙踮足喊:“照花,他中了咒術,說不了話,其實他早就原諒你了。”

  悲傷的場面一下子凝固住了,角虎奇異地看著他,“難怪你當時亂搖尾巴,就是因為變不回來了嗎?”

  令主點點頭,又看孰湖,抬起一足在她肩上拍了拍。

  所以大家化出原形干什麼?上演動物世界嗎?角虎和孰湖訕訕變了回來,對他的倒霉經歷長吁短嘆一番,但一致認為這點美中不足,比起不知所蹤來,根本就不算什麼。

  不能說話,沒關系,小時候他們也曾一度語言不通,還不是相處得很融洽嗎。大家為了歡慶令主回歸,辦了一場大宴,璃寬茶特意從裡坊弄了幾個胡姬來,讓她們起舞助興。胡姬舞姿優美,尤其轉圈,轉得陀螺一樣,璃寬覺得大管家一定喜歡。

  他勾上他的肩,“快看看,看上哪個,過去發展一下感情。”

  春心蕩漾的大管家也不諱言,笑著朝綠裙的姑娘努了努嘴,“我覺得那個很不錯。”

  璃寬茶哈哈大笑,“有眼光,那是裡坊的頭牌,多少男人趨之若鶩,我好不容易才把她邀來的。”

  大管家摸了摸下巴,“我喜歡她那雙眼睛,鵝黃鵝黃的……”

  話音才落,一雙深深的,黑得墨汁子一樣的眼瞳忽然出現在他面前,“你喜歡那雙眼睛?摳下來送給你好不好?”

  大管家倒退了一大步,“姑……姑媽!”

  孰湖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語氣很溫存,“乖,出來和姑媽談談人生。”手上動作卻很粗暴,力氣又奇大,老鷹捉小雞一樣,把大管家挾持出去了。

  令主看看角虎,角虎撫了撫額頭,“照花看上你的管家了。體諒她一下吧,自從三千年前她的未婚夫渡劫失敗,她一直單身到現在。女人是需要被關愛的,大管家溫柔賢惠,我看滿適合她。”

  愛情這種東西,有時候就是一瞬迸發,說不清來龍,也道不清去脈,這點在座的諸位都很明白。所以大管家一路哀嚎,沒有一個人打算出面相幫。兩個人的事,必要兩個人單獨解決才行。

  孰湖終於放下他了,就在河灣邊的柳樹下。柳條綿綿,婆娑拂過,孰湖乍著嗓子道:“照柿,別給臉不要臉,我問你,你要矯情到什麼時候才算完?我昨天的提議,你到底考慮得怎麼樣了?”

  大管家驚魂未定,壓著胸說:“多謝姑媽厚愛,這事我認真想過,實在不合適,就別強求了好嗎。”

  孰湖不死心,“哪裡不合適,你給我說清楚。”

  大管家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他也很糾結,但不能為了一己私欲,害了主上的發小啊,誰讓他是正直無私的好青年呢。

  他咬咬唇,說得心灰意冷,“我的來歷,不說姑媽也知道。我不是什麼特制版,不過是千千萬萬偶人中最平凡的一個。我相貌不算好,資質不算高,能為主上打理日常事務,不過仗著細心和忠誠罷了。偶人不像妖,無論怎麼潛心修煉,都有老化的一天。試想我和姑媽正說著話,腦袋忽然掉下來了,你會是怎樣一種感受?所以我覺得不合適,是為姑媽好。您可以找一個比我根基實在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她果然不說話了,大管家松了口氣,這樣曉以利害,她是聰明人,不會不明白的。他的志向並不遠大,那天璃寬說中土的女人和他也不相配,他就想等將來返回魘都後,老老實實養個小女偶過日子算了。男人的一生,總會面臨各種各樣的考驗,情關也是一大劫,但他覺得只要自己位置擺得正,多大的坎坷都不算坎坷。

  有漂亮的女人對你示好,作為一個單身漢來說,是件驕傲又激動的事。仿佛蒼白的人生忽然變得絢爛,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存在得這樣有價值過。全世界都會愛上我,就是這麼有自信。然而自信過後,知道不會有結果,又變得失落和難過起來。誰說只有少女心復雜,明明處男心也很復雜。

  孰湖卻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什麼老化不老化,斷了可以再粘上。等以後得了機緣,央求菩薩給個不死身,也不是沒有可能。不管怎麼樣,先檢查一下他的身體機能再作打算。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在他震驚的目光裡扒開他的衣裳,拍了拍他的胸脯——很好,肌肉緊實,骨骼也不疏松,離老化且早得很呢。

  她笑了,“別這麼妄自菲薄,根據我的初步判斷,你再活八百年沒什麼問題。這八百年裡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嘛。退一萬步說,就算你死了,也不會耽誤我的。我可以再找一個男人,很快把你忘記。我用我漫長的生命,讓你這八百年過得充實而美好,你明明賺到了,還不偷著樂嗎?”

  她說的時候,兩眼直放精光,邊說邊欺近。大管家慌忙後退,直到後背抵住了樹身,才勉強站定了,從喉間逸出一聲自暴自棄的低吟來:“姑媽……”

  孰湖有點同情他,這孩子怪可憐的,求而不得一定很痛苦。那只蜥蜴心裡有人了,他愛在心頭口難開,是何等慘無人道的折磨啊。所以她決定拯救他、感化他、掰直他。她捧住他的臉,霸道地命令他,“看著我!”

  大管家瑟縮了一下,“干……干嘛?”

  孰湖的眼神變得迷離,用輕輕的耳語挑逗他,“別說話,吻我……”

  口干舌燥的大管家一時有些回不過神,忽然蹦出個大姑娘要求他親她,這種好事……他困難地吞咽,想下嘴,不知道具體應該怎麼做,所以給孰湖的感覺就是他還在猶豫,仍舊不肯屈服。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了他的蹀躞帶扔在一旁,扒開他的下裳抵了上去。微微一怔後,臉上露出蕩漾的笑,“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嘛。”

  大管家激動得要爆炸,好事近、好事近……滿臉的不甘,一副被侵害的樣子,心裡卻大叫,就這樣,不要停!

  柳樹被撞下了一地落葉,大管家羞恥地喘息:“唔姑媽,別碰那裡…………”

  孰湖興致高漲,“不要害怕,姑媽疼你。”

  久旱逢甘霖,大家都覺得很盡興。這一戰從中午一直戰到晚上,回去的時候家裡都生火做飯了。璃寬茶端著湯扭頭看他倆,看見大管家頰上可疑的紅暈,明知故問:“你們干啥去了?”

  桌後的令主脖子上圍著圍脖,一張懲惡揚善的臉上,鑲嵌著一雙慈愛寵溺的眼睛。要不是不能說話,他很想發表一通演講,這些年照柿太不容易了,為他鞍前馬後地效力,他連一個姑娘都沒配給他,還拖欠了他好幾百年的工資。現在他跟了孰湖,可以跟她回不句山過上幾天好日子了,也算苦盡甘來吧!只是他有點舍不得,養到這麼大的兒子給了別人,他的心裡充滿了空巢老人式的冗長的哀傷。

  孰湖也沒多說什麼,只道:“照柿是我的人了,我也不是有意一來就搶走你兒子的。這樣吧,我可以給一筆聘禮,不過暫時拿不出,打欠條可以嗎?”

  令主愕著一雙麒麟眼,心道這不等於空手套白狼嗎?當初自己再窮,聘無方還用了一對血蠍呢。她倒好,窮得更徹底,照柿去那裡,是不是還要幫她創業?

  那不行,他必須為照柿謀取一點福利。於是抬起蹄子,向她比劃一下,表示他兒子過去得吃香的喝辣的。

  孰湖哦了一聲,“大家自己人,聘禮不用出了?那多謝。”

  令主差點沒跳起來,這是欺負他不會說話嗎?好啊,九千年沒見的損友,不帶禮物上門就算了,還順帶拐走他的得力助手,存心找打架是嗎?他鱗鬣一張,立刻大了一圈,驚得一旁的無方忙起身打哈哈,“今天是個好日子,好日子啊……要不然加兩個菜吧。”轉頭問令主,“麒麟吃什麼?吃素嗎?我讓人給你准備青菜吧。”

  在剎土稱王稱霸幾千年的令主,早就把口味調整得高於一般麒麟了。就算原形的狀態下,也不妨礙他大口吃肉。他探探脖子,意思是桌上的菜很合胃口。不過蹄子拿筷不方便,他衝娘子搖著尾巴,張了張嘴。

  一秀恩愛,大管家和孰湖的事就管不上了,最後只有安慰自己,兒孫自有兒孫福,只要照柿幸福,隨他們去吧。

  無方挖了一勺蒸蛋喂進他嘴裡,“先前我收拾屋子,發現血蠍在盒子裡蹦達,好像有話和你說。”

  令主眨巴一下眼睛,那傻蠍子幾千歲了,根本沒有學會說話,它除了入藥,還有其他想法嗎?不過他這人一向很公正,既然人家有話,不能讓它憋著。他示意把它搬來,大家可以神交一下。

  小小的血蠍,通體赤紅,兩顆亮晶晶的小眼胡椒粒似的,先像模像樣朝他參拜下去。

  盒子上方圍了一圈腦袋,從底下看上去蔚為壯觀。血蠍咽了口唾沫,兩只對掖起的螯,居然不知道該怎麼擺放了。尤其頭頂上傳出哈哈的大笑,“這蠍子打算給咱們演雜耍!”它的心徹底顫了一下,不得不開始打算後路,實在不行改走諧星路線也成,只要不被宰了就好。

  令主卻一臉嚴肅,抬抬下巴示意它繼續。

  血蠍重新找到了動力,決定運用豐富的肢體動作,來表達它的訴求。

  長尾墊在身下,幾千年的鍛煉,它已經能夠很好地掌握平衡,搖搖晃晃支起身子,把自己拗成了蓄勢待發的蛇。它有五對腳,每一對都合什起來,從上到下拜成一排,對於大開大合趴地而行的蠍子來說,是極其困難的,但它做到了。它想閉眼,可惜沒有眼瞼,一雙小黑眼愣愣地看著大家,但是表情嚴肅,充滿信心。

  明白了吧?它在心裡狂喊。璃寬茶研究了半天,“我覺得它的意思是不想當藥,比較喜歡做烤串。竹簽從尾巴尖上捅進去,不就是這個樣子嗎。真是一只有追求的蠍子!”

  血蠍身形一崴,險些摔下來。

  開了封的大管家很懂得活學活用,“難道不是因為太寂寞,想找個伴侶嗎?你們看它都硬了,多可憐。”

  血蠍徹底趴下了。

  “不對。”這麼多人裡只有無方的腦筋是正常的,“我覺得它是想修行,想誦經參禪。”

  血蠍頓時蹦起來,愉快得手舞足蹈。功夫不負苦心人啊,靈醫就是靈醫,悟性比這些精怪們強多了。

  於是經過了令主的批准,它被送上屋頂,開始准備接受日月精華的洗禮。修行是個漫長而艱苦的過程,後來的血蠍在酷暑裡曬得奄奄一息,在寒冬裡凍得瑟瑟發抖,有沒有後悔今天的決定,那都是後話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9:31 PM

第77章

  悠閑自得,其實就這樣保持原形,也沒什麼不好。該享受的照樣享受,他娘子都不嫌棄他,令主覺得自己過去的歲月從沒被這麼照顧過。她給他喂飯,給他洗臉,晚上夫妻相處也很融洽。一度他甚至不想變回來了,不過憋著不說話很難受,而且他也想抱她。總這樣四只蹄子,就覺得無方太可憐,時間久了,她會缺愛的。

  三天,他的修為已經恢復了九成,其實不去找明玄,他也可以自己變幻。不過暴露得太多,有時候並不是明智之舉。皇帝有控制的欲望,有掌握一切的決心,如果讓他發現自己跳出了他的手心,不知道還會變出什麼花樣來消遣他。令主是個怕麻煩的人,他同無方說,“我今天得進宮一趟。”

  無方很驚訝,“你能說話了?”

  他得意地晃晃脖子,“本大王不過給他留點面子,讓他替我化形,這樣他就覺得自己能夠拿捏我。”他眯覷著眼睛睇了她一眼,“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無方說當然,她怎麼能放心他一個人去見明玄。自從上次的事之後,她就不敢再讓白准離開自己半步了,必要他時刻在自己視線範圍內,她才覺得安心。

  風華絕代的令主,被明玄折騰得這麼慘,到現在她依然能感受到刻骨的恨。如果是靜靜的喜歡,她會很感激他的厚愛,可一旦這種喜歡變成占有欲,那滋味就大不一樣,變得充滿危險了。

  家裡一堆人,都表示要一同前往,令主說不必,“那裡到底是皇宮,不要給人落下口實再找我麻煩。本大王只想安安靜靜地美,將來活成中土史書上的一道風景就夠了。畢竟人生短短幾十年,讓著他點,他早晚會死的。”

  令主馱上娘子,朝大明宮方向飛馳而去。很不厚道地挑了皇帝就寢的時間,明玄讓他受了這幾天的罪,他禮尚往來今夜讓他睡不好,應該不算過分吧。

  令主降落在光明宮前的月台上,所到之處風雷滾滾,這是他出場的特效。宮門前侍立的宮人個個目瞪口呆,到底見麒麟的機會不多,甚至有不識貨的嚇得暈厥過去,也許是把他當妖怪了。

  內侍掌班驚恐之余,打著擺子上前長揖行大禮,“護……護……護國,這麼晚前來,是有要事嗎?”

  令主當然不能應他,還是無方落地後溫和一笑,“我們來求見陛下,請問他現在有空嗎?”

  有沒有空,內侍覺得不大好說。皇帝即位,廣納後宮,宮裡的美人多了,陛下是正常男人嘛,入夜總得點個把伴駕侍寢。先前進去一個,照時候算,這刻應當已經在忙了,所以麒麟現在求見,他不是不為他通傳,是實在不敢。

  白胖的宮監長長呃了聲,有點怵訪客,但更加怵天子震怒。猶猶豫豫磨蹭了下才道:“如果護國和夫人有空,明天再來多好。今晚已經入夜了,陛下有陛下的安排……”

  驕傲的麒麟不以為然,他別過臉,憤怒地噴了下鼻息,聲音之大,嚇了宮監一跳。

  無方依舊和顏悅色,“那麼陛下在裡面嗎?”

  宮監點了點頭,畏縮地離麒麟遠一點,還是這位美貌驚人的夫人看著更加和藹。

  無方回頭望令主,他不知什麼時候把乾坤鏡掏了出來。那東西是偷窺必備神器,能看又能錄,而且畫面超清,恍在眼前……

  麒麟眼都看直了,想必內容不同凡響。無方湊過瞥了眼,看見厚重莊嚴的黃色帳幔後,帝王褪了一身龍袍,覆在一個嬌媚的女人身上。皇帝皮膚很好,身材也不錯,腰間勁而有力。龍床上的美人很痛苦,滿頭大汗,發出悲鳴般的嗚咽。

  禽獸啊,這麼不顧別人死活,八成是個變態吧!令主和無方嘖嘖品頭論足,無方雖然已經說過不和他師徒相稱,但畢竟做過兩天師父,偷看徒弟行房終歸不太好。她糾結了下,試圖堅定信念,然而架不住好奇,實在太想看了。於是羞赧地咬著指頭,瞟一眼,再瞟一眼,最後勾住麒麟腿,就再也挪不開視線了。

  看看,和沒有感情的女人睡覺,無非就是這樣。明玄作為皇帝,朝堂上很威風,床笫間也極其霸道。被翻紅浪……不不,沒有蓋被子,皇帝的龍床也沒有他們婚床的香艷旖旎。令主覺得他和娘子的互動是真正的靈魂與靈魂的交融,不像明玄,只能稱之為發泄。

  女主角的正面有時候會被遮擋,看不見表情比較遺憾,他們隨著乾坤鏡視角的轉換,脖子也不由自主跟著歪過去。可是鏡子裡的人忽然停了下來,似乎發現了什麼,憤然回頭一顧,把他們嚇了一大跳。

  皇帝抽身而退,光裸著轉過身來,說時遲那時快,令主飛快蒙住了娘子的眼睛,好險,差點讓那穢物污染了無方純潔的眼睛。令主自己下狠勁看了兩眼,拿自己和他比較,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明玄果然比他差遠了。

  皇帝怒不可遏,這種時候被打斷,簡直殺人的心都有。他知道有第三雙眼睛在偷看,料准了是白准,憤然打開殿門出來,竟發現無方也在外面站著,頓時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怔怔的,“師父怎麼來了?”

  無方嗯了聲,“我陪令主一道來的。”

  剛才他的私生活她看見了多少,皇帝心裡很沒底,都怪這恬不知恥的白准,一定是他使的詐。

  他狠狠瞪了他一眼,令主漫不經心別開臉。這麼點刺激就受不了,回頭打擊更大,不會一下子駕崩吧!

  令主邁著小步,帶無方一起進殿。殿宇寬闊,他那麼大的個頭進去也不顯得擁擠。明玄在寶座上落座,神色威嚴。到底是干皇帝的,就算穿著中衣,也照樣氣宇不凡。

  “這麼晚入宮,不知所為何事?”原本如果只有白准一人前來,很多話可以開誠布公。現在他帶了無方,他便不得不加以掩飾,免得她心裡愈發厭惡他。

  令主是打算裝啞到底的,只拿大眼睛看著無方。無方沒別的話,向上拱手,“還請陛下網開一面,放我們夫妻一條生路。”

  坐在上首的皇帝對他們的這份恩愛感到很不屑,放他們一條生路,誰來成全他?他裝傻充愣,含笑道:“這話朕就不明白了,你們夫妻不是在一起嗎,何來放不放生路之說?”

  一人一獸,天塹鴻溝。皇帝很滿意他看到的,即便眼下不能拆開他們,給他們添添堵,他心裡也舒暢。

  他挑釁地看白准,眼神裡充滿嘲諷。無方很想打掉他這種倨傲的表情,如果干脆明著來,她還敬重他的為人。現在背後使絆子,用這麼不入流的手段,實在叫她唾棄。

  她掖著兩手道:“明玄,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麒麟的封印只有王能解開,解開之後麒麟修為頓失,如果這個時候趁機下手,不失為一個好時機。你在他化形之後逼他去梵天,逼他冒險取河圖洛書,這些都可以不計較,但你不該定住他的原形,讓他不能變幻。”

  上首的皇帝聽後嗤聲笑起來,“我不過是個凡人,哪裡來那麼大的本事定住他的原形。這都是他跟你說的?”

  無方哀憫地看了令主一眼,“他根本說不了話。”

  “所以你就懷疑我,”明玄恨恨道,“在你眼裡,我就這麼不堪。”

  喂喂喂,旁聽的令主開始覺得憤憤不平了,敢當著他的面公然吃醋,這個狗屁皇帝還要不要臉?連朏朏都聽得懂人話,難道他以為他是聾的嗎?要論大膽,皇帝真是天底下最無所顧忌的人,什麼話都敢直言不諱。覬覦別人的老婆這麼光明正大,信不信他不演戲了,直接化形取他狗命?

  令主蓄勢待發,無方暗暗拉了他一把,讓他稍安勿躁。座上的皇帝很生氣,別開臉不看她,她略頓了下,好言道:“你這又是何必呢,事情做絕,真是你的風格嗎?你不為他解,憑他萬年的修為,終有自己破解的一天。到時候大家見面尷尬,你們還能好好共事嗎?你在世稱帝不過幾十年光景,大可不必弄得這麼難看。有些事木已成舟,磨難越多心貼得越近,你懂這個道理。”

  皇帝不平,然而不平又能怎麼樣?他們到底是夫妻,兩個人一頭睡著,唧唧噥噥,早晚說遍他的壞話。其實現在他裡外不是人,他自己知道。這個梗作與不作,都不重要,反正就那麼回事了。

  他長出一口氣,抬了抬手指。一縷極細的微光從他指尖綻放,舒展著婀娜的身姿盤桓前行,沒入白准的胸口。一瞬麒麟的身體大放金光,然後屏障像水面把他吞沒,散盡時他已經恢復人形,風流倜儻地拱手向上一笑,“多謝陛下了,我發現還是當人比較好,做獸不方便,什麼都要我娘子遷就我。”一面說,一面有意無意抬起手,捋了一下他的犄角。那對角在巨燭的映照下,愈發神氣活現,非比尋常。

  皇帝看見了,頓時變了臉色。他霍地站起來,緊緊盯著那對角,連聲線都扭曲了,“為什麼你的角還在?你這兩日明明是獸形……”

  令主羞澀地牽了無方的手,“愛情可以超越一切,你沒聽說過嗎?”

  “你們……”皇帝簡直氣血攻心,一陣天旋地轉。瘋了,真是瘋了,瘋得人不齒,瘋得人沒眼看。一個是人,一個是獸,怎麼能這樣!萬萬沒想到,他眼中冰清玉潔的無方墮落至此,實在不可思議。他漲紅了臉,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來,“師父……真好興致。”

  無方被白准這傻子弄得很不好意思,早知道是這樣,就不該跟他來。她把那對角的事徹底忘了,沒想到他化成人形,招牌依然還在。以後是不是但凡房裡沒閑著,他就要頂著犄角滿世界招搖?別人一看見他,頭一句話無非“令主雄風不倒”,他大概覺得這樣特別有面子吧。

  無可奈何,就算尷尬,她也沒法真的怪他。反正是夫妻,現不現眼的,習慣就好了,因此只是怨懟地瞥他一眼,小媳婦似的紅了臉。

  皇帝又羞又憤,仿佛一腔熱血被潑到了塵土裡,替自己不值,更替他們臊得慌。不能再看見他們了,他閉上眼,指著殿門斷喝:“出去,都給我出去!”

  令主品咂出了他的不甘,涼涼一笑道:“如此就不打擾陛下的好事了。這兩天你要是沒打算搞什麼泰山封禪之類的活動,我就不出現了,閉兩天關,好好休整一下。”

  皇帝面若寒霜,明白他所謂的閉關是什麼意思。不就是拉著無方沒日沒夜膩在床上嗎,然後再頂個大犄角,到他面前來晃蕩。

  他握緊案下的手,因為憤怒,壓在膝上瑟瑟發抖。他們的腳步聲遠了,他心裡的驚濤駭浪卻不能止息。他困頓、憎恨、無法疏解。在凡人的眼裡他是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可在他們那幫妖孽看來,他不過是佛界的淘汰品,是個不夠格登入佛界的意生身,是用不了多久就會消失的一絲殘念。

  他起身在寬闊的大殿內踱步,心裡油煎似的難受。怎麼辦,他覺得自己要走火入魔,這種無法言說的恥辱,像一個響亮的耳光,直接扇在了他臉上。寧願人獸也不要他,艷無方是被白准下了蠱嗎?自己到底哪裡差,威逼利誘都得不到她。

  他揚手,把案上的文房和奏疏全都撣落到地上,狠狠地踐踏,將一切踏成灰燼,踏進塵埃裡去。殿外侍立的人都泥首跪在地上,後殿裡一串輕微的腳步聲傳來,掖著衣襟的女人惶惶站在金花銀燈樹前,囁嚅著叫了聲“陛下”。

  他臉色沉郁,轉過頭來看她,那眼神仿佛是在打量一只獵物。她恐懼地倒退了一步,但還是壯起膽來,“夜深了,臣妾服侍陛下就寢。”

  他沒有說話,站了會兒轉身往外,一直向北,穿過重重門禁,走進了瞿如宮裡。

  這尋常的宮殿,看著沒什麼特別之處,但瞿如想從這裡走出去,卻難如登天。他不留無用之人,和這鳥兒糾纏不清,本來就懷揣目的。無方終究是個善良的人,當初他無端失蹤,她對收入門下不滿三個月的徒弟尚且盡心竭力,對這只相處了幾百年的鳥兒,又會有多深的感情呢?

  滿室狼藉,她把能砸的東西都砸了。窗上桃花紙被撕扯得稀爛,但沒有用,他畫地為牢,只要不解開,她永生永世都走不出去。

  “師姐。”他垂眼看癱坐在地上的鳥兒,她掙扎了太久,已經精疲力盡。

  聽見他的聲音,瞿如抬起頭來看他,從一開始的死氣沉沉,到滿眼迸發出熊熊的烈火,她跳起來直撲向他,“明玄,老娘撕了你!”

  可惜她撕不了他,她的爪子不夠尖利,速度沒有他快。他只輕飄飄一撣,她就被撣飛,重重砸在了牆上。但她不屈,把剩下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再一次襲向他。三足鳥並不是戰鬥型的,她的攻擊對他來說不值一提。於是又被拋出去,沉重地墜落,直到她躺在地上,再也起不來身。

  他寒著眉目端詳她,“師姐,你打不過我,還是保重你自己吧。奇怪,你和她在一起那麼多年,為什麼連她的半點風姿都沒學到?倘或有一絲影子,我可能還會對你好一些。你愚蠢、衝動、隨心所欲……不管是走獸還是飛禽,像你這樣的,通常只能充當炮灰。”

  瞿如尖聲咒罵他,“老娘不過嫖了你一回,你就這麼待我,我哪裡對不起你,你要囚禁我?”她艱難地站起來,左邊肩膀脫臼了,拿右手扭扭往上一托,哢地一聲接上了,然後撐著月牙桌虎視眈眈地瞪著他,“明玄,你到現在還在肖想師父,太不要臉了。師父有了令主,他們過得好好的,你為什麼非要摻一腳?今天到我這裡干什麼來了?吃了癟,找茬來了?看看你那一臉欲求不滿,簡直要笑死我了。”

  那只不知死活的鳥兒,居然真的哈哈大笑起來。她越是笑,他眼裡的陰霾便越盛大。忽然出手扼住了她的脖子,一點點收緊鉗制,“師父現在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不管我做什麼都是錯,她眼裡只有白准。你猜猜,如果你出了事,她會不會著急來看你?”

  瞿如被他掐得喘不上氣來,很想告訴他師父有個毛病,不會輕易看扁一個人。但這個人一旦被她看扁,這輩子就永無翻身之日了。弄死她,引師父進宮來嗎?既然師父已經不拿他當好人,他這麼做,只能是雪上加霜。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9:44 PM

第78章

  瞿如眼裡的光慢慢熄滅,那瞳仁逐漸模糊不清,離死不過一步之遙了。他憤怒,滿腔怒氣無處可撒,手上不知輕重,但心裡極明白,瞿如不能死。死了無方會恨他,做不到相愛,便去相殺嗎?他終究沒有這個勇氣,緩緩放開手,把瞿如扔到了一旁。

  如果換成人,可能早就已經斃命了。但妖就是妖,不打散他們的精魄,肉體上的一點損耗,一時半會兒且死不了。瞿如伏在地上連咳帶喘,從鬼門關搶回了腳,仰天過來,躺在地上大口續氣。明玄站在高高的燈座下,低著頭,背著光,看不見他臉上表情,但那寒冷的輪廓,讓人覺得陌生和陰冷。他沒有殺她,瞿如知道並不是因為對她念舊情,只是因為顧忌師父的反應。無論如何她是被他接進宮裡來的,就這麼死了,師父不可能善罷甘休。

  如果說一點都不傷心,那肯定不是實話。畢竟有過那麼兩夜,美不美好暫且不說,總比單純的師姐弟關系更近一層。結果他說殺就要殺,連虐戀情深都懶得玩,果然非人的世界裡,愛和性是可以完美分離的。

  他像只困獸,開始在殿裡一圈一圈游走。走了半天忽然回過身來問:“師父有沒有在你面前說過我的好?哪怕只是一句半句。”

  瞿如的呼吸逐漸平順了,聽見他的話冷笑了一聲,“別想太多,你前期存在感那麼弱,除了我口味獨特看得上你,你以為師父會把你放在眼裡?你知道她替剎土生靈看病,這千百年間遇到過多少美男子嗎?你……”她抬起手,嘲訕地比了比指尖,“頂多這個級別。也就是後來你替嫁失蹤,她對你心懷愧疚,才念叨你幾次。要不然……你還不如令主的夜壺呢。”

  當然令主是從來不用夜壺的,他都是跑出小心台階殿,直接站在高台上迎風三尺,飛流直下。瞿如這麼說,只是為了打擊明玄罷了。

  明玄被氣得不輕,他陰鷙地調過頭來,“你口無遮攔,是不是想再試試瀕死的滋味?”

  瞿如不吭聲了,那種滋味不好受,能不試,當然是不試的好。

  他繼續在殿裡踱步,半張側臉,看上去很是憂傷。果然兩人之間,有情固然好,無情只剩下可悲可嘆。無方似乎真的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反而是自己,一廂情願,求而不得。她和白准那麼沒羞沒臊,他剛才氣得不輕,可是慢慢冷靜下來,他覺得錯在白准,無方只是性格好,隨他揉捏而已。她是女人,能怎麼辦?這麼一想,不滿就散了,再回頭看待這件事,無方身上充滿了悲情的色彩,她也是身不由己。

  然而白准是麒麟,自己這世既然生而為人,命運就和他息息相關。如果他沒有觸犯天規,如果天不滅他,自己就得繼續容他撒野。一萬年的麒麟,擺布起來確實有點難。如果他不是生成了黑色,此刻應該在明王山長老院裡喝茶看書,享受悠閑的高管歲月吧!麒麟兩千歲壽元就滿了,他活了一萬歲,早就跳出了五行。這種仁獸就算吊兒郎當不著調,也絕不會做禍亂天下的事,要讓他發瘋發狂,恐怕只有無方能辦到。

  可他們夫妻一心,他插不了手,要讓他們之間生嫌隙,很難。他冥思苦想,白准是個傻子,這世上也沒有第二個人能比無方更美,美到足以去吸引他。要讓他移情,幾乎是不可能的。但退一萬步,如果無方的存在動蕩了乾坤,白准作為這盛世的捍衛者,必須去消滅她,那麼屆時,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呢……

  他嚇了一跳,對自己的想法六神無主。這是魚死網破後的不顧一切,不到心灰意冷時絕不會去做的。搖搖頭,試圖清空腦子,但心卻又開始蠢蠢欲動。他在幻想,如果她走投無路,如果她和白准對面不相識,是不是就會來自己身邊?

  瞿如還在聒噪,“明玄,你關著我沒什麼用。既然你不肯和我相好,我也不會強迫你。你放了我,我以後不會在你面前出現了,你看如何?”

  他不說話,只是冷冷盯著她。

  她心裡沒底,覺得那目光沒有一寸不在算計,他大概又在打什麼壞主意了。

  “你想留著我引師父上鉤,別異想天開了。就算她願意,令主也不會答應。”她站起來,朝外面看了一眼。鳥兒被關進籠子,是最悲慘的境地。她原本還打算弄個皇後或者貴妃當當呢,現在這個念頭是完全打消了。只要離開這裡,什麼都好說。沒有了明玄,她還有魘都滿城俊小伙兒,她的世界並沒有非誰不可。失一回身,漲了點經驗值而已,她這個年紀還不通曉人事,說出去也不光彩。

  或者他想明白了,真的會就此放了她。瞿如知道這事可能性很低,卻依舊帶了一點期望。他的眼睛裡折射出幽幽的光,把視線停在她臉上,半晌忽然道:“連你也要離開我?你不是我的女人嗎?”

  瞿如愣了下,心說又是唱的哪出?她可沒忘他剛才掐她脖子時的咬牙切齒,忽然把自己放在棄夫的位置上,這種角色轉換難道很好玩嗎?

  她覺得為難,“我從來不認為和誰睡就屬於誰,我是只獨立的鳥兒。”

  “所以決意要走?”

  留下讓他再掐她一回嗎?她點點頭,“往事一筆勾銷,前兩晚的事,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他抿起唇,冰冷的臉,沒有任何表情。

  瞿如看著那張臉,隱隱感到心驚。現在的明玄,五官其實在一點一點慢慢變化,有時乍一看,甚至不能把現在的他和以前的他聯系起來。以前的振衣,有一張清秀端正的臉,目光深邃堅定,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執拗,雖然有時候一根筋,但並不讓人覺得不可測。現在的明玄,眉眼改變得潛移默化,他在逐漸向另一張臉靠近。那張臉,她在他神魂顛倒的時候看見過,美而妖邪,一閃而過。她有種預感,這具身體正在被另一個靈魂支配取代,也許真正的振衣早就已經死在剎土,這個僅僅只是行屍走肉罷了……不敢想,越想越恐懼。最後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她也不知道。她能做的,就是離開這裡,把她的發現告訴師父。

  本以為他不會答應的,這個要求說了也是白說。沒想到他略躊躇了下,居然同意了。

  微微抬指,無形的網頃刻便化成了一縷清風。他唇角含笑,“現在可以走了,走吧。”

  沒費什麼周章就做到了,有點不可思議。她將信將疑邁了半步,“你說真的?”

  他嗯了聲,“門不是大開著嗎,你想走就走吧。”

  她又往前蹭了半步,回頭看他,他眉眼安然站在那裡,仿佛真的已經看開了,放棄了。

  這樣最好,不要傷筋動骨,畢竟往日的情義還是有一些的,大家撕破了臉,就連朋友都當不成了。瞿如放下心來,鼓起雙翅打算起飛。兩腳剛離地,忽然砰地一聲如重拳擊中她後腦,她來不及收回臉上的震驚,便著實摔在了地上。

  依稀還有一絲神識,狹窄昏暗的視線裡,一雙黑舄踏了進來,上方的人涼薄地哼笑,“果真走麼?真是一點舊情都不念。你這鳥兒,不單愚蠢衝動,還淫蕩無恥。”

  他五指如鉤,罩在她臉的上方,在她憤恨的瞪視裡,把她的神魂從七竅吸了出來。鳥的精魄是褐紅色的,一拳就能握住。現在的三足鳥總算安靜下來,在他的掌上漂浮著。他仔細看了眼,原本可以捏碎的,到底沒有這麼做。隨手一拋,拋進了他隨身的法囊中,然後彎下腰,把那具軀殼提溜起來,拖進了殿宇深處的內寢裡。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孩子大了,要嫁人了,不管多不舍,都得放手。

  角虎和孰湖來中土參加人皇的登基大典,事情已經過去了,各自族中的族務都不能放下,必須得返回閻浮去了。

  大管家要走,大家都很傷心。當初令主創造他是無心插柳,那批偶人中竟然能出一個數字天才,從所有單字為名的偶人中脫穎而出,擁有雙字名,就可以看出令主有多看重他。

  照柿,來歷不復雜,不過源於廣場上那棵永遠不結果子的柿子樹。開大會的時候燈籠沒處掛,全都掛在了枝椏上,燈火蕩來蕩去,令主忽然靈感爆炸,就給他取了這麼個名字。這些年來,大管家這個稱呼幾乎成了他的代名詞,但他依舊沒有忘記自己的名字,沒有忘記令主慈父一樣對他的殷殷期盼,希望他想辦法創收,帶領魘都脫貧致富。現在他有了人家,得跟孰湖一起回不句山去。會計一走,財政都得癱瘓,就算令主沒有幾個大子兒要他盤算,但想起以後帳房裡沒人,就充滿了無限的感傷。

  他唏噓不已,“照柿啊,你三天之後回不回門?不句山的氣候可能不太適合你,那裡比較潮濕,呆久了會骨質疏松的。”

  從不句山到中土太遙遠了,三天肯定是回不來的。大管家心裡也很不好受,他說:“主上,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您就放心吧!等有機會,我一定回來看您和魘後。雖然我一走,您就等同殘廢,但不要緊,還有璃寬茶,他會幫您拄拐的。”

  令主的眼淚裹在眼睛裡,有點愣神。

  “您欠我那六百八十年的工資,等您手頭上寬裕了,派個人給我送過來。利息就不算了,誰讓我們是自己人呢。”

  令主眨眨眼,眼淚終於風干了。

  “咦,天色不早了。”令主抬頭看看朝陽,“路很遠,再耽擱下去來不及吃午飯,快上路吧。”接過家丁手裡的包袱,胡亂塞到大管家懷裡,他笑了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願你們夫婦和諧,早生貴子。沒事不用回來,我們在中土挺好的。想我們的時候朝天上喊一聲,我們會聽到的,連寫信都可以省了,多好。”

  大家對令主態度轉變之快,感到瞠目結舌。還沒等大管家說話,他囑咐孰湖:“我把照柿交給你了,你看著我的面子,要對他好一點。他修為太淺,基本沒什麼法力,你要罩著他。如果哪天厭倦了不想要他了,就給我還回來,我終身回收,知道嗎?”

  然後孰湖也沒來得及說話,他鼓起兩袖一扇,直接把他們送上天了。看著漸漸遠去的朋友和兒子,令主心中泛起一陣溫柔的牽痛,他回過身來,衝無方泫然欲泣,“娘子,你說我們以後要是生了女兒,女兒嫁人的時候,我會不會哭得死去活來?”

  無方無言,心想應該會吧。他的淚腺這麼發達,幾乎一個人能哭完兩個人的份,也就沒她這個當娘的什麼事了。見他還傷懷不已,只好來安慰他,“大管家辛勞這麼多年,應該有他自己的生活了。你都知道娶親過日子,難道他就不知道嗎?”伸手在他眼皮上抹了一下,“你怎麼又哭了?那麼舍不得他嗎?”

  令主抽泣著說不是,“我是傷心,他臨走還在惦記那幾百年的工資,做這個偶人,當初還不如做根棒槌。”

  無方的嘴角抽了下,果然令主的腦回路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她和他混在一起這麼久,到現在也沒能完全適應。

  轉頭看璃寬茶,他痴痴望著空蕩蕩的天幕,滿臉哀戚。

  這麼多人裡,其實最傷心的就數他了吧!面對令主時,心裡自覺有上下級之分,只有和照柿在一起,才是平等的,可以無話不說。仔細算算,自從照柿上崗那天起,他們倆就架起了長達六百多年的友誼橋梁。他們一起摘小偶,一起抽煙葉,一起看妞兒,多少個不眠夜,都是照柿陪著他。如果他是個女人,自己一定會娶他。現在他跟孰湖姑媽去了,成了姑媽的男人,往日的交情很快就會轉淡,再相見肯定也沒有那麼熟絡了。

  當初小鳥離開,璃寬都沒有感覺那麼寂寞。以後怎麼辦呢,令主有魘後,自己徹底落單了,想起這個心裡空落落,和失戀是一樣一樣的。

  令主知道他難過,在他肩上拍了拍,“活著總會經歷不同的階段,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人相伴。比方你以前老是溜出去和母蜥蜴約會,照柿不也一個人在城裡忙活嗎。兩個取向正常的男人,總有一天是要分開的,你千萬別咒他夫妻感情破裂,要祝福他。”

  璃寬被令主說得一愣一愣的,等反應過來才道:“我只是有種失去戰友的悲傷,沒有您想像的那麼缺德啊主上。”

  “那就好。”令主慈祥地笑了笑,“中午我們吃什麼?”

  所以大管家一離職,所有的日常事務都要壓到璃寬茶身上了。他艱難地想了想,“不如下碗面吃吧……”

  令主說好,正想問娘子要不要加蔥花,忽然聽見璃寬驚喜地大喊:“啊,小鳥回來了!”

  大家仰頭朝天上看,空中一只滑翔的鳥,不知怎麼好像翅膀運用不善,忽上忽下難以保持平衡。難道是在宮裡幾天養胖了,翅膀負荷不了體重嗎?大家半張著嘴,見她直線下降,一個猛子砸在了前面的月台上。

  璃寬茶幾乎淚流滿面,缺什麼來什麼,老天爺真是待他不薄。剛才還在羨慕照柿先他一步娶了媳婦,這不小鳥回來了,看來她一定是和明玄鬧崩了,他的春天終於要來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09:56 PM

第79章

  璃寬茶連蹦帶跳過去看,小鳥臉著地,把鼻梁上的皮都蹭破了。

  宮裡出來的鳥兒,就跟籠子裡出來的沒什麼分別,璃寬茶看出了滿心的不舍。他上去攙扶她,伸著脖子問她,“你這回不會再進宮了吧?皇宮裡不是有很多好吃的嗎,你看上去怎麼瘦了呢?明玄沒有好好待你嗎?”

  瞿如別開臉,抽出了被他架住的臂膀。

  她一瘸一拐走到無方面前,怔愣著兩眼看她,看了半晌扁了扁嘴,“師父,我回來了。以後我不會再進宮了,就一直陪在師父身邊。”

  無方覺得奇怪,“怎麼忽然回來了?明玄放你回來的?”

  她點了點頭,“這個負心漢,說好了要給我當皇後的,現在左一個妃子右一個妃子,根本就沒打算履行承諾。既然如此,我還留在那裡干什麼?干脆回來,還是和師父在一起的好。”

  無方悵然點頭,一旁的令主看著,邁前一步隔開了她和瞿如。

  “你現在回來,照理說明玄不會答應。他和我們鬧得很僵,這事你知道嗎?”

  瞿如說知道,“不就是他對師父垂涎三尺,轉過頭來對付令主嗎。又不是什麼秘密,我早就已經知道了。”

  令主不說話,一雙眼睛在她周身盤桓,像要把人鑿出洞來似的。她干澀地說:“您這是干嘛?難道覺得我是假的嗎?”

  她這麼一說,令主反倒笑了,“不是,本大王就是覺得你比以前醜了很多,難怪明玄會答應讓你回來。你剛才是怎麼回事啊,翅膀不會用了嗎?砸壞了本大王的花盆事小,摔傷了事就大了。”說著一把掐住了她的手腕,“我和你師父學了點醫術,正好派上用場。來來來,本大王給你把個脈,看看你有沒有懷孕。”

  大家都僵在那裡,對令主的不按常理出牌感到匪夷所思。瞿如結結巴巴說:“這……才幾天光景,怎麼可能懷孕!我雖然是鳥,也沒有那麼快吧。”

  令主只是笑,拽住她的手腕根本沒打算松開。他當然不會真的給她把孕脈,一個醫盲懂的屁個醫學知識。他就是想探她的根底,從表面上看這殼確實是瞿如無疑,但裡面會不會有人搭便車,他不敢確定。明玄詭計多端,他不想小鳥睡了他一場,把命都睡丟了。

  麒麟有浩然正氣,五指扣住瞿如的手腕,像燒灼的炭火。她不太舒服,但又不能反抗,強裝鎮定問無方,“師父,有現成的屋子讓我住嗎?”

  無方還沒來得及開口,璃寬茶的笑臉從底下冒了上來,“大管家不在了,以後這裡的內務由我接班。我看過了,沒有空屋子,不過不要緊,你可以和我睡一間房。”

  把人當傻子嗎?那麼大片亭台樓閣,沒有空屋子?這蜥蜴心術不正,瞿如一陣唾棄,“我對男人沒興趣……”一想不對,又補充了句,“我是說經過和明玄的一番愛恨糾葛,我已經心力交瘁了,你別想打我主意。”然後用力把手從令主的鉗制下抽了出來,兜天翻個白眼,扭身就走,“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三人看著她的背影,感到一陣迷茫。原來感情經歷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性格,現在的瞿如看上去怎麼怪怪的?

  無方問令主,“探出什麼來了嗎?”

  令主摸了摸鼻子,“這鳥肚子裡裝著乾坤,我想找她的魂魄,怎麼都找不著。”

  每一樣上古妖獸,都有一定的生存技能,否則早就滅了種群,收錄進絕跡古獸帖裡了。三足鳥其實和吞天有點像,什麼都吃,什麼都敢往嘴裡塞。據說瞿如在遇見她之前也是這樣,後來因為消化不良吐了三天三夜,就改吃田鼠和五谷雜糧了。她的肚子裡有個無邊的食囊,加上鳥魂很小,藏在哪裡不好找,探不出虛實來也是正常的。誰讓這種鳥有缺陷呢,不管是體格還是智商,飛禽相較走獸,總要稍稍遜色一點。

  令主還在為她最後那句話耿耿於懷,“自己遇人不淑,就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什麼叫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不是好東西嗎?”

  無方衝他笑了笑,“受了情傷的人,總是比較偏激。”

  璃寬茶咧著嘴,一副天要塌下來的表情,“那我怎麼辦?我還打算接盤呢,她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

  無方覺得孩子們的感情比她和令主的要復雜,我愛你,你愛他,形成了一個古怪的圓。不知是誰說的,彼此相愛不叫愛情,那種別扭而錯綜的,才能稱之為愛情。

  令主拍拍璃寬的肩,“我為你的博大胸襟感到驕傲。主上我活了一萬歲了,很多事都看得很透徹。天下沒有一個女人能抗拒得了英俊帥氣又多情的男人糾纏,比方我。”他比了比自己,“用點手段讓你家魘後感動,不過是小小的調劑,本大王的臉才是王道!你的長相還行,稍微打扮一下,好好穿衣裳,別老袒胸露乳,小鳥早晚會喜歡上你的。”

  璃寬茶斜眼睃他,他當初的愛情經歷,搞得別人不知道似的。追不到就回來趴在床上哭,這事連照柿都瞞著,作為顧問的他卻在邊上看得清清楚楚。現在婚姻有成就可以大談經驗了,也是,令主福氣很好,魘後寵起男人來,實在叫人嘆為觀止。

  “刷臉嗎?”他摸摸自己的下巴,“我和小鳥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多少回了,這臉她都看出繭子來了,憑這個肯定不行。再說主上當時也不算刷臉成功,您靠的是臉皮的厚度。”

  令主張口結舌,眼巴巴看璃寬搖著頭,跟在瞿如身後進樓裡去了。

  “娘子……”他郁悶地衝無方嘟囔。

  “怎麼了?”無方笑得無可奈何,“阿茶也沒有說錯,當初你靠的是你深刻的內涵,不是你驚人的美貌。”

  這麼一解釋,令主頓時高興起來。一捋自己漂亮的大犄角,“看來璃寬是沒心情做飯了,咱們回去抻面吧。早點吃完午飯,好上樓睡午覺。”

  胸無大志的令主,最理想的生活狀態就是一日三餐合胃口,吃飽了摟著娘子高床軟枕,做一些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動。無方曾經和他說過,時不時也應當在朝野露一下面。這江山不單是明玄的,好與不好,直接關系到上面對他的績效考核。

  令主毫不在意,“全優也不過上去當個護法金剛,我不想當官,就想回魘都捏泥偶。娘子,現在我很有自信,一定能捏出最完美的女偶。我的那些孩兒們光棍到今天,想想真可憐。等這裡的事辦完,我就回去給他們一人配一個。等他們能自己繁衍後代了,我這門手藝才能徹底放下。”

  沒有理想的人生,其實也可以活得很有紋理。無方笑了笑,打算再過兩天等風平浪靜了,要重開她的醫館。中土魚龍混雜,現在看來妖魅不比鎢金剎土少。令主無事可做可以幫著捉妖,積攢功德對他有益處。順便賺點錢,數錢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業余愛好。

  他們在樓下和面,璃寬茶簡直就像下蛋找不著窩的母雞,來來回回不停地進出,不知道在忙些什麼。他從什麼時候起變得如此一往情深,誰也沒察覺,無方兩眼盯著他,拿肩拱了令主一下,“是不是上回他和瞿如一起上鎢金十六城,這幾天裡兩個人發生了什麼?”

  令主的臉上犄角上沾滿了面粉,他拿刀切面團,邊切邊道:“我只知道他們倆老是打架,想發生點什麼,除非酒後亂性。”

  無方訥訥地,回想一下,自從璃寬茶出現的那天起,他和瞿如兩個人確實就水火不容。本來冤家對頭一樣,忽然之間由恨生愛,這愛來得太無緣無故了。瞿如倒還正常,她對璃寬談不上喜歡,深深的鄙夷照舊藏不住,全寫在臉上了。璃寬茶呢,失去煙友後受到重大打擊,好像徹底瘋了。渴望家庭生活這點能理解,但飢不擇食就可怕了。

  令主和無方沒有辦法,看著璃寬捧著一捧麥秸稈從面前經過,院子裡草木變幻的家丁愣愣地,“大蜥蜴,你干啥?”

  璃寬出聲驅趕,因為郁塞,舌頭都分叉了。嘶地一聲探出去兩尺遠,把那些家丁嚇一跳。

  “不順利。”令主搖頭。

  無方也覺得無能為力,夫妻倆端著飯碗坐在那裡旁觀,無方覺得璃寬出擊的時機選得並不好。瞿如剛和明玄散伙,他現在該做的是安慰和等待,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嘛。以前明明是個中好手,怎麼輪到自己就慌了,難道是真愛?

  因為手藝欠佳,面條做成了面疙瘩,將就吃飽,打算上去睡午覺。剛走到樓梯口,聽見外面尖叫聲四起。慌忙趕出去看,瞿如一腳踩著璃寬茶的腦袋,璃寬滿臉是泥,正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怎麼回事?打起來了?大家上去拉架,無方怪她蠻橫,瞿如上躥下跳,“這王八敢上嘴親我,揍他都是客氣的,沒咬死他,算他命大。”

  璃寬茶挨了打,灰頭土臉的。令主拉他起來,他什麼都沒說,一個人蔫頭耷腦轉身便走了。

  無方怕他想不開,示意令主追上去看看。令主尾隨他,一直跟到最高的那片城牆上,他白著臉問令主,“越喜歡一個人,得不到的時候就越痛苦,是這樣吧?”

  令主撓了撓頭皮,“這個問題得請教明玄,你來問情場得意的我,我沒法回答你。”

  何時何地都忘不了炫耀,璃寬耷拉著嘴角轉過頭去,落寞地坐下遠望皇城,“她一定是在宮裡受了明玄的虐待,才對愛情失去信心了。”

  令主表示是他太性急,“小鳥剛回來,還沒從上一段感情裡掙脫出來。你親她算什麼好漢,有種你睡她呀。”

  璃寬聽後囁嚅:“我不是不敢嗎……根據我以往的經驗,快速投入下一段感情,才能忘記前面受的傷。我這是在幫她,誰知她一點都不領我的情。本來她也不是什麼痴情的鳥,碰壁了就放棄,有什麼難的?我除了不是皇帝,明玄有的我全有,質量可能還更好,她是不是瞎了眼,才對我視而不見?”

  令主歪著腦袋出謀劃策,“要不把你的長處亮出來,讓她比較一下?”

  璃寬愣了下,“我也想過,可剛才她的反應您看到了,這時候亮,萬一她把我砍斷,那就接不上了。”

  兩個人都覺得很棘手,感情這種事,大多時候不隨個人意願發生轉變。一只頭腦簡單的鳥兒都這麼難搞,可見令主當初追求魘後費的心思,一點兒都不冤枉。

  璃寬把視線停留在令主的腦袋上,語氣艷羨,“主上的犄角真威風,您現在如魚得水吧?”

  令主很謙虛,“一般一般。”

  “等將來我也要給自己上個勛章,我沒角,可以留條尾巴。尾巴越粗長,夫妻生活越圓滿,您看怎麼樣?”他自顧自說,“要是一條不夠,我就長兩條,以後我們闖蕩中土,就叫幸福二人組……”可惜現實給了他當頭棒喝,照柿走了,好不容易把小鳥盼回來,結果她全然把同行那幾天的情事忘記了。他除了感覺到與一段曠世愛戀擦肩而過的悵惘,剩下的就是滿肚子的自怨自艾。

  後來的幾天,璃寬都悶悶不樂,飛來樓裡沉寂下來,弄得大家也很低落。

  令主作為守護社稷的神獸,當然不是登基大典上露一下面就萬事大吉的。新君臨世,各方妖魔都在觀望,短暫太平了一段時間,皇帝的治世上了正軌,四方邪煞便也重新開始作祟了。中土有降妖除魔的組織,比如當初明玄拜師的鶴鳴山,山上弟子下山,消滅一些小妖小怪是不成問題的。但人畢竟是人,短短的修行,堪破幾重法門,沒有太過高深的道行做鋪墊,遇見厲害的角色,也是束手無策。

  皇帝召見令主,和以往不一樣,這次正襟危坐,話也說得簡短有力,“洛陽入夜滿城鬼燈,隔三差五就發現有少年暴斃,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半月之久。朕派大理寺查辦,毫無頭緒,只好請護國出面妥善解決。朕剛即位,人心不能動蕩,朝中有朕坐鎮,外面的鬼神事,就勞煩護國為朕平定了。”

  這本來就是令主的份內,保這天下太平,並不全是為了明玄。羅剎撤出長安後,他曾經對著滿城燈火嗟嘆,身在其位,他骨子裡生來就有這種捍衛正道的本能。洛陽是長安陪都,洛陽大亂,勢必會累及長安。所以他領命後沒有多言,出宮便直奔向東,心裡知道這只是一個開端,往後這種事會越來越多。明玄在朝的幾十年歲月,對於梵天上的神佛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他這個自由慣了的人,卻要無盡的奔忙了。

  令主和璃寬茶出去辦事,飛來樓裡就只剩無方師徒。無方沒事可做時,以前荒廢的課業也會重拾起來。點一爐香,盤一串菩提,邊上瞿如狠狠盯著她手上的金鋼圈,“師父那個圈子不是已經丟了嗎,什麼時候找回來的?”

  她闔著眼,念完一卷經才回答她,“蓮師又贈了我一個。”

  瞿如聽後哂笑,“蓮師多情,果然名不虛傳。”

  燈下的美人虔心禮佛,香煙裊裊後眉目如畫。她試探著靠近半步,“師父,令主出門怎麼都不說一聲,到底是干什麼去了?”

  無方沒有答她,他把乾坤鏡給她留下了,讓她無聊的時候可以看看短片,當然最要緊的是能夠追蹤到他。

  瞿如見她不說話,料定她自苦,不好回應,心裡暗暗歡喜,再接再厲道:“師父,最近我發現令主老是偷偷看我,那眼神裡似乎有些別的什麼含義。我一直在猶豫,該不該告訴你,說出來又怕影響你們之間的感情。加上那天我回來,他就拽著我的手不松開……師父,令主他該不是對我……”

  結果修行中的人依舊充耳不聞,隔了很久才抽空道:“你別多心,他看你,是因為你越來越醜了。”

  瞿如噎住了,摸摸自己的耳朵尖,臉上露出了惱恨的表情。

  靜謐的夜,血液在血管裡歡快地流動,那種聲音震耳欲聾。她咽了口唾沫,視線落在無方雪白的脖子上。煞修身,這具皮囊對於嗜肉的人來說,簡直像全素宴後唯一的一道葷菜,靠近了就有一股悠悠的清香,直往鼻子眼裡竄。她舔舔唇,忌憚金剛圈的威力,猶豫良久才走近一步。不敢輕舉妄動,直愣愣觀察了很久,什麼異常都沒有,方緩緩舉起手。

  燈火葳蕤,照出牆頭上利爪的黑影,懸在美人頭顱的正上方。火光一顫,爪尖化成尖細的杵,慢慢降落,朝那纖麗的身影壓了下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10:05 PM

第80章

  半空中忽然傳來奇異的鑼點聲,當當地,一波接著一波。緊隨其後的是鋪天蓋地的梵聲,成千上萬沙彌誦經的法潮,像傾倒下來的巨塔,把一切妖魔鬼怪都鎮壓住了。

  那尖杵重又變回了鳥爪,變回人手,瞿如緊緊扣住自己的腦袋,大聲尖叫起來,“師父……那是什麼?”

  入定的無方慢慢睜開眼,向上看,空空的禪房裡金芒湧現,一張慈眉善目的臉從滿室輝煌裡顯露了出來。額上一點朱砂明艷,身後圓光照耀萬裡,兩根胖厥厥的手指,抹了一下上翹的小胡子,“無方愛徒,別來無恙啊。”

  無方大驚,忙肅手向上叩拜,“師父乍然駕臨,無方不勝惶恐。”

  “惶恐什麼,本座就是路過,正好來看看你。”蓮師秀長的眼睛莊嚴地左右看了看,“白准不在?巧了。”

  無方臉上略微僵了下,俯首應是,“洛陽城中不太平,他奉皇命,出去拿妖去了。”

  蓮師聽後臉上浮起了一點惆悵,“如此俊美無雙、風華絕代、足智多謀、心地善良的麒麟,入世後要聽從差遣……”搖搖頭,“時也,運也。”

  無方顯得有點木訥,“師父紆尊,是來點撥弟子的嗎?”

  蓮師說不是,“你跟了白准,是你最正確的抉擇,沒啥好點撥的了。實話和你說,過去千年的修行,都不及這樁婚姻來得造化。本座推算過你的運勢,日後成就無量,有享不完的十萬年鴻運。”

  “真的麼?”無方大喜過望,“多謝師父。”

  蓮師擺了擺手,表示小意思。略頓了下,又幽幽道:“不過目前有點坎坷,小人窺伺,惡鬼垂涎,前進路上總有絆腳石,等越過去,前途自然光明一片。我剛才立於三千紅塵之上,看見這中土烏雲覆頂,想起你呀,有點不放心。”一面說,目光一面調轉向屋裡的另一個人,“噫,這瞿如鳥怎麼越來越醜了?上次來吉祥山我還說她耳朵難看,今日一見,連嘴都尖了。”

  瞿如驚駭地摸摸自己的嘴,那慌張的神情,是面對天敵時特有的反應。她連聲音都有些發顫,低頭道:“小妖學藝不精,最近疏於修行了。”

  蓮師咂了咂嘴,“那不行,妖有劣根性,你不向佛,怎麼能夠修成正果呢。”復又對無方笑了笑,“本座今日拜會歡喜佛,從他那裡得了兩個好東西,正好你和徒弟都在,就送你們吧。”

  說完從指尖彈出兩個赤色的光點,杳杳飛過來,沒入了無方和瞿如的身體。無方很稀奇,追問究竟是什麼,蓮師笑得高深莫測,“歡喜佛嘛,還有啥好東西?留著吧,日後能感受到較之以往十倍的快樂。啊,本座最近閑得慌,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再來看你的。中土羅剎還未打掃干淨,你自己要小心一點。當初本座渡化羅剎天,可一點都沒手軟,現在我不管人間事,那些邪祟不會以為我不中用了吧?其實我都看著呢,誰要是動了我的愛徒,本座也不介意入塵寰走一遭。”

  神佛在頭頂上,嗓音回蕩著,嗡嗡作響。瞿如心裡急跳,有種續不上氣來的感覺。忽然蓮師點名,“瞿如鳥。”她一凜,忙合什道是,上首的大佛和煦地吩咐:“你要好好照顧你師父,你看另一個徒弟都當上皇帝了,你在她門下時候長了,說不定能飛升變鳳凰。”

  瞿如呆呆地仰著脖子,覺得今天的蓮師有點莫名其妙。不過看作風,和兩萬年前沒多大差別,這樣都能成佛,三足鳥變鳳凰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了。

  蓮師揮一揮衣袖,走得很瀟灑。滿室霞光散盡後,瞿如才松了口氣。看看座上的無方,她好像也不太明白蓮師此來的用意,轉頭望外面天色,“什麼時候了?”

  瞿如說已經過子時了,“當佛就是好,半夜三更想來就來。”可惜好時機一去不復返,今晚是動不了手了,只有等下次。

  站了一會兒,仔細感受一下,蓮師送的東西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撐著膝蓋問無方,“歡喜佛的好東西到底是啥?”

  無方唔了聲,“等你找到個兩情相悅的人,自然就知道了。”

  瞿如有點慌,“難道是春藥?”那她這種暫時要吃一陣子素的人怎麼辦?會不會因飢渴造成生命危險?

  燈下的無方笑得靦腆,“阿茶很喜歡你,如果你願意,可以考慮一下。”

  提起那只蜥蜴就倒胃口,同性爬蟲對你有意思,簡直就是一場災難。瞿如推搪了幾句,回房去了,她走後不久一個身影從窗口跳進來,伸手捏了一下無方的下巴,“有好戲看了。”

  無方不由嘆息,“接下來怎麼辦?”

  令主舒展身姿,在她旁邊的重席上躺了下來。結結實實伸了個懶腰,四仰八叉道:“來回奔忙,累死本大王了。剛才那東西的意圖,你都看出來了吧?羅剎進了瞿如的軀殼,不知這回明玄又在打什麼主意。”

  無方很著急,先前令主和她說這個,因為她道行不夠,看不破,有些將信將疑。今晚設了個局,真偽果然是驗出來了,可真正的瞿如到底在哪裡?

  “她是被明玄接進宮的,現在她成了這樣,他不可能不知道。瞿如是不是遭他暗害了?”她白著臉喃喃,“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們這些人,從來沒有一個對不起他。”

  令主望著屋頂冷笑,“這世上有些人作惡,是不需要理由的。皇位到手了,天定的明君,隨便治理治理就是一片大好河山。春風得意,還缺什麼?缺個女人,所以他要和我搶……”越想心裡越不痛快,蹬著兩腿抱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他們都說黑麒麟不祥了,因為我克不了別人,只能克自己。別的麒麟輔佐的君王都是正常人,我輔佐的是一個走火入魔的妖佛。”

  這話沒說錯,可命裡注定的,又能怎麼樣呢。現在只有盼著明玄早點死了,曾經風雨同舟過,弄成了這幅境地,不知道是誰的錯。無方雖然有點傷感,但也不為她和令主合謀的兵來將擋感到後悔。只是令主變幻成蓮師,恐怕有點不大好。她怯怯看了眼外面的夜空,冷月如鉤,月旁兩顆明亮的星,既像笑靨,又像眼睛。

  “讓師父知道,恐怕會不高興。”

  令主倒看得開,“蓮師不是那麼小氣的人。再說我也沒借他的名頭干壞事,不過震懾一下鬼魅罷了。他們可以一次又一次化形來接近咱們,就不興咱們禮尚往來?”

  蓮師不是那麼小氣的人……令主對神佛的心胸可能有點誤會。

  那廂越量宮裡的蓮師正蹙眉搖頭。

  視線落在殿外的祥雲上,蓮師怏怏不樂,“本座活了多少年,具體的連本座自己也記不清了。修行渡世,歷劫飛升,少說也有千萬年了,從來還沒有一個人敢假扮我。今天……今天被人冒充了,冒充就冒充,至少變得好看一點吧。結果那麼胖,還加了兩撇小胡子,確定不是在黑我?“

  智慧空行母半垂著眼,捏著手印道:“胖點富態,小胡子穩重裡不失俏皮,座上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蓮師懷疑自己的空行母可能已經被白准收買了,他不屈地申辯,“別的都不談,他曲解神佛的本意,就是大惡。什麼俊美無雙、風華絕代……本座有這樣評價過他嗎?還有,我和歡喜佛從來不來往,他居然弄出個禮物,還什麼十倍於以往的快樂……”

  這個確實有點過分,智慧空行母想安慰他一下,“座上……”

  結果還沒來得及出口,蓮師滿臉希冀地看著她,“你說真的有那種東西嗎?”

  智慧空行母都愣住了,原來他糾結了半天,計較的就是那個嗎?如果不是飛升時定向分配給他做護法,她差不多產生了辭職的衝動。這個上司的從業資格真的該好好考核一下,佛國無拘無束的生活,養成了他隨性的脾氣。自從白准和艷無方成親那晚起,他就白天睡覺晚上精神奕奕,再這麼下去殿上的弟子們都要受不了了。

  智慧空行母強忍著打呵欠的衝動,憋出了兩眼的淚,“這個弟子也不清楚,座上好奇的話,可以當面問一問麒麟。”

  “不不不,”蓮師擺手,“他冒充神佛,罪大惡極。”

  “那您打算給他降劫嗎?”智慧空行母說,“要是您答應,弟子這就去找司命給他的命盤劃兩道杠杠。”

  蓮師還是感到有些猶豫,找白准麻煩,其實不難,怕只怕無方失去庇佑,就真的落進那老不要臉的手裡了。他舔了舔唇,“上綱上線似乎也沒什麼必要……”轉頭看慈悲空行母,“你說呢?”

  慈悲空行母面無表情,“座上,您的天眼累嗎?要不要打盆水來洗洗?”

  蓮師噎了下,發現手下的說話技巧越來越高明了。她們是在提醒他,自己遠程看了那麼多精彩片段,就算抵扣門票,也不該太較真。不過這白准真壞啊,他作為神佛,是不能參與他們這場紛爭的。被他這麼一搗亂,那只假鳥又堪不破,報到皇帝面前就糟糕了。想到這裡蓮師覺得後患無窮,他拽了拽肩頭的偏袒,咳嗽一聲道:“從今天開始,本座決定閉關了。為期一百年,誰找我都不見,就這樣。”

  底下空行母和天人們忍不住暗中雀躍,領導不在,他們終於不必十二個時辰待命了,想想就歡樂無比。

  歡喜佛的好東西到底是啥,蓮師閉關前一直在思考。也是他早走了半步,要是晚一點,大概就能知道結果了。

  瞿如開始嘔吐,沒來由地嘔吐,喝兩口水都能把腸子吐出來。無方給她把脈,擰著眉辨了半天的病症,最後告訴她一個不幸的消息,“瞿如,你真的懷孕了。”

  被奪了舍的瞿如恍如晴天霹靂,瞪著兩只大眼,幾乎要哭了,“我……我懷孕了?懷孕了?”

  作為男人的靈魂,是絕不能接受自己懷孕的現實的。也怪羅剎王運氣不好,竄進了一個有過那方面經歷的雌性身體裡。如果爹不詳也就算了,問題是孩子的父親還是大明宮裡那個人,這就非常尷尬了。

  瞿如欲哭無淚,旁觀的人差點憋出內傷來,還要為她出謀劃策,“不管你和明玄有什麼樣的糾葛,孩子是無辜的,生下來吧。”

  瞿如身體裡的羅剎王悲憤交加,“生下來?讓我生下來?你們確定不是在開玩笑?”

  無方掖著兩手,嘆了口氣,“打胎和生下來一樣的痛,孩子既然在你的身體裡,你就得接受這個現實。畢竟血濃於水,你怎麼忍心害了他的小命呢。”

  可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今天不可描述,明天就懷孕,作為男方也太強大了點吧!瞿如的軀殼在地心轉圈,羅剎王感受了滅頂般的絕望。被坑的痛苦有誰能明白?讓他來臥底,他已經勉強接受了,為什麼工作還沒展開,自己就懷孕了?他羞憤交加,男性的尊嚴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看看這具身體,算得上嬌小玲瓏。有時候照鏡子,每每也生出一點憐惜之情。最主要的是相溶了這幾天,他居然能感受到宿主的悲歡。所以一聽到自己懷孕的消息,經過了男人正常的抵觸情緒之後,他開始認真考慮,應該怎麼處理這個孩子。

  令主悲天憫人地看著他,“小鳥我告訴你,男人可以不愛這個女人,但對於自己的孩子,肯定是舍不得拋棄的。況且你懷的還是明玄的長子,凡人對第一個孩子尤其看重,我覺得你應該回去和明玄商量一下,看看他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無方也贊同,“這不單是你的孩子,也是他的。以明玄的為人,你要是不得他首肯隨意處置了,他必定不能輕易放過你。”

  良好的合作關系,當然得繼續保持下去。但羅剎王對明玄的怨念很深,他拍打起了運用不甚熟練的翅膀,一路歪歪斜斜,飛進了大明宮。

  皇帝在處置朝中事務,太極殿不能去,只好在光明宮等他。等了半個時辰,門上終於傳來腳步聲,皇帝屏退了左右,對他的出現很不滿,“你臨走的時候我和你交代過,讓你輕易不要進宮來。到底出了什麼事,找我找得這麼急?”

  原本以為肯定是在飛來樓蒙混不下去了,逃回來保命的。結果他語出驚人,“我懷了你的孩子。”

  “什麼?”皇帝腦子裡嗡地一聲,像被五雷轟頂似的,連臉都綠了,“你說什麼?”

  羅剎王道:“我懷了你的孩子,雖然說出來很羞恥,但我還是要說,你是不是應該負一下責?”

  深廣的殿宇陷入了可怕的寂靜,明玄看著他的臉,雖然這臉還是瞿如的,但他深知背後裝著一個面目猙獰的羅剎,想到這裡就忍不住犯惡心。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湊巧的事,剛把她派回去,她就懷孕了。他不知道鳥類的生育周期是怎麼樣的,但非人的東西,誰知道生一胎要花多少時間。

  羅剎王越想越郁悶,在地心茫然轉圈,“本王……無論如何也是羅剎天的一縷神識,妙拂洲的羅剎哪個見了我,不恭恭敬敬尊稱我一聲大王?結果到了你這裡,竟要給你生孩子,上師,你這麼做人太不厚道了!我不管,你現在就得給本王一個答復,要怎麼處置我們母子?我告訴你,自己造的孽,哭著也得認。如果你想賴賬,本王也不是好欺負的,到時候魚死網破,別怪本王沒有提醒你。”

  明玄被他吵得腦仁兒疼,一只鳥兒懷了他的孩子,聽上去實在不可思議。難道真要生出個鳥人來嗎?這羅剎王也是傻,代入感那麼強,當真以孕婦自居了。他一副吃盡了虧的樣子,吵吵嚷嚷要他給說法,明玄被他吵得沒辦法,厲聲道:“你給我閉嘴!有了孩子,當然得生下來,你容我再想想,應當怎麼處置才好。你是怎麼發現自己有身孕的?”問完背上頓覺一陣惡寒。

  羅剎王冷著臉道:“本王今早開始惡心嘔吐,分明就是害喜的症狀。你師父給我把了脈,說我有了,我想來想去,不能讓孩子沒有父親,所以特地進宮來找你。”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看來得轉變一下思路了。明玄撫了撫發燙的前額道:“因禍得福,你現在留在飛來樓,白准就算懷疑你,也不能把你怎麼樣。”

  “不行。”羅剎王斷然拒絕,“昨晚我本打算吸出艷無方元嬰的,沒想到蓮師忽然出現,嚇得我肝兒都碎了。孕婦的情緒不能太激動,從今天起我要開始養胎了,否則對孩子不好。”

  明玄聽見他要對無方下手,勃然大怒,“誰讓你動她的?我說過很多遍,白准身邊什麼人都能動,長安城裡什麼案子都能制造,唯獨她,不許你動她。”

  羅剎王被他吼得發愣,半晌才哂笑,“本王真是看不透上師,要對付那只黑麒麟,只要掌握住艷無方就行了。明明那麼簡單,你卻情願兜圈子,如此婦人之仁,當心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

  明玄並不理會他的陰陽怪氣,轉過身問:“你說昨晚蓮師插手了?”

  羅剎王嗯了聲,“給我和你師父一人送了一顆歡喜佛的丹朱,說能快活到死。”

  他鄙棄地皺了皺眉,“那丹朱現在在哪裡?”

  羅剎王癱坐在胡榻上,指指自己的肚子,“在這裡。”

  明玄聽後臉色愈發陰郁了,猛地拽過瞿如的手,三指緊緊扣在脈門上。略辯了辯,在羅剎王驚訝的目光裡摜開了那只手,咬著牙冷笑,“好……好,愚弄我,愚弄得好!”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10:32 PM

第81章

  羅剎王不知道他發什麼瘋,覺得他這麼對孕婦,實在是渣到無法形容。

  “即便是反派,也該有自己看重的人吧。難道上師眼裡只有艷無方?那我就不懂了,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又對三足鳥下手?無論如何,這鳥兒也是你的同門,你就算不加憐愛,對自己的孩子也該手下留情。”他站起來,揉了一下被捏痛的手腕,不無嘲諷道,“上師果然是上師,修行入骨,比本王這個羅剎還絕決幾分。要是換了我,不喜歡瞿如鳥可以,看在鳥蛋的面子上也得溫柔一點,不會這麼對待一個孕婦。”

  明玄狠狠白了他一眼,“孕婦個鬼,你根本就沒有懷孕。”

  羅剎王有點意外,“這是推卸責任的新說辭?我明明懷上了,怎麼說沒有?那我早上吐成那樣是為什麼?”

  明玄已經懶得再看這個笨蛋了,羅剎天三魂六魄都歸了正統,只有這一縷惡魄跌進阿鼻地獄,不是沒有道理的。又蠢又貪,還不識時務,借住在別人身體裡而已,居然那麼有歸屬感,真叫人不服不行。

  “蓮師動了手腳,本以為他已經不問紅塵中事了,沒想到還是賊心不死。至於你,連自己的身體都搞不明白,也不能指望你成大事了。”

  一得又一失,羅剎王這半天的心情被他們調劑得忽高忽低,現在都有些心力交瘁了。

  “怎麼可能,我都感覺到胎動了。”他惆悵地撫撫自己的肚子,“你要是不想要這個孩子就明說,不要搞那麼多花樣。”

  一門心思認定自己懷孕了的鬼,母愛泛濫起來真是連邏輯都顧不上了。這才幾天,就算是真的,也沒那麼快感受到胎動吧。為什麼至今為止,他遇上的都是些不靠譜的人呢?明玄感到深深的無力。要成事,個把得力的助手是必須的,當初他從八寒地獄把這縷神識撈出來,就是看中了他滿懷仇恨和不甘,有時和他對話,也看得出他是個有算計的鬼。本以為他夠狠,夠果斷,結果兜了一圈,發現他腦力有嚴重缺陷。難道是孤身一人太久了,迫切需要家庭的溫暖嗎?

  他負起手,深深嘆了口氣,憤怒過後逐漸平靜下來,看來白准是識穿了他們的把戲了。讓他難過的,並不是又一次落敗,是無方也攪合在裡面,跟著白准一道戲弄他。瞿如懷孕這件事上,他們隔山打牛,雖然沒有起正面衝突,但給了他一個軟釘子碰。加上羅剎王這個糊裡糊塗的豬隊友,害得他灰頭土臉,顏面盡失。

  他回身問他,“如果現在讓你在孩子和大業之間選擇,你會怎麼選?”

  羅剎王幾乎沒怎麼猶豫,堅定地說:“本王選孩子。”

  本來就是,大業是他明玄的大業,自己最大的目標僅僅是奪個舍,再建立一個羅剎鬼國。奪羅剎天的舍,願望是美好的,但難度比較大,任這位人皇再手眼通天,這世他是人,能力畢竟有限。羅剎王是只懂得退而求其次的鬼,原本上瞿如鳥的身,十分不情願。但眼下適應了,還憑空多了個孩子,對於新生兒存活率極低,大多難逃母親口腹之欲的羅剎一族來說,是很難能可貴的一場經歷。羅剎王以前就對族中羅剎女胡亂吃孩子的行為深惡痛絕,如果自己是女人,絕對不會傷害自己的孩子。曾經只是設想,現在變成現實了,雖然過程狗血,但他很有信心,決定驗證一下自己的自控能力。

  明玄對這個搭檔的奇思妙想說不出的震驚,終於也看明白,要羅剎協助達成心願是不可能的。羅剎王已經暴露了,再回去也不過被他們抓起來,逼出殘魂拷打而已。他們認定了他和羅剎王勾結,如果不作補救,恐怕無方會更加討厭他。

  他微微扯了下嘴角,“我說你沒有懷孕,你怎麼不相信呢。昨晚蓮師送進你體內的,不過是個假孩子罷了。”

  羅剎王依舊不太願意接受現實,他辯解著:“艷無方和本王一樣都接了蓮師的禮物,為什麼她沒懷孕,我卻懷上了?”

  明玄簡直像秀才遇到兵,這樣胡攪蠻纏的鬼,把他的步調都帶亂了。他忍不住抬高了嗓門,“因為他們合起伙來耍你,你還不明白?你和羅剎天共存了幾十萬年,為什麼一點醫術都不會,好歹可以給自己把個脈啊。”

  羅剎王下意識扣了自己的脈搏,又雜又亂,什麼都看不出來。他感到失望,“開這種玩笑,簡直不是人!”等意識到咒罵的內容不會對他們造成任何觸動,不由更加失望了——飛來樓的那幫烏合之眾,本來就不是人。

  現在怎麼辦呢,巨大的落差讓他對人生產生了懷疑。哪裡摔倒哪裡爬起來,他把視線調到了皇帝身上,“上師,本王實在覺得意難平,要不然咱們現懷一個?”

  明玄俊美的臉一下變得森森然,他一副要弄死他的神情,切齒問:“你說什麼?現懷一個?”

  羅剎王有點不好意思,“上師不要誤會,本王當然沒有那種怪癖。我是說我可以先回避,把瞿如鳥的軀殼留下,請上師隨意。”

  對一只沒有魂魄的鳥下手嗎?明玄笑得陰森,“我可沒有奸屍的興趣。”

  那就難辦了,羅剎王表示很想要一個孩子,其心情之迫切,已經超越了一切野心和渴望。

  明玄發現自己真的無法再忍受這只沒用的鬼了,他本想借由瞿如的身體,讓羅剎王干幾票轟動中土的大案,到時候他好想辦法給白准下套子,甚至降他的罪,把他困在荼蘼山上。結果怎麼樣?功虧一簣。羅剎王有他自己的意願,他自作主張想吸無方的元嬰,得知自己的宿主懷孕後,干脆連理想都一並扔了,做起母慈子孝的美夢來。

  既然依仗不了,那就利用完最後一點剩余的價值,丟棄吧。

  他在羅剎王熱切的眼神裡悻然笑起來,“真沒想到,大王是這樣的羅剎。”

  借居在瞿如身體裡的羅剎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其實本王再惡,對弱小的東西還是有憐憫之心的。”

  明玄嗤地一聲,充分表達了自己的不屑。作為一縷惡魄,弄得這麼兒女情長,是極大的失敗。他不需要這種不聽指揮的幫手,看來一切都得靠自己,這世上沒有誰能讓他信得過了。

  他揚起手,掌中一團真氣凝結,頃刻幻化成五枚鎮魂釘,在羅剎王笑意還未來得及隱退前,飛速穿透他的皮肉,釘住他的神識,封住了他的口。瞿如的身體失去主宰,蕩悠悠站在那裡,像一個制作精良的木偶。他凝目看了一會兒,想起當初過沙漠,渡堿海,他的記憶裡除了無方,這位同行的師姐居然只剩一個虛浮的影子,連一點實質的印像都沒有。

  他轉過身去,朝殿外看。身後的軀殼忽然扭曲變形,發出嘶啞的吼叫,那是羅剎王在作最後的掙扎。想來鎮魂釘不夠,他連頭都沒回,震震衣袖,又追加了三枚。世界重新恢復平靜,他走到殿門前傳令:“去飛來樓請護國和夫人,就說瞿如出了事,讓他們速速進宮。”

  那幫人來去,一般不走凡人的路。他們騰雲駕霧,須臾就能趕至。

  因為之前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無方雖然很為瞿如擔心,卻還是得沉住氣。璃寬茶已經忍不住哭天抹淚了,來的路上大呼小叫著:“我要宰了明玄,給小鳥報仇。”

  令主拍了拍他的肩,“別輕舉妄動,本大王負責保護他今生的安危,你動他,我就得收拾你。再說你不是他的對手,真要論本事……恐怕我這萬年道行,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

  無方聽了七上八下,“你是不是知道他的底細了?”

  令主歪著腦袋嗯了一聲,“猜了個大概,但還不敢確定。等我探明了虛實,一定告訴你。”

  護國到了,內侍匆忙上前迎接,往殿內引路。進門就看見皇帝的背影,站在大殿的抱柱旁。聽見通傳回過身來,臉上不見憂傷,眼睛裡卻隱藏著悲情,指了指行屍走肉一樣的瞿如,“師姐被羅剎附體,剛才假借懷孕之名意圖刺殺我,被我用鎮魂釘制住了。事情來得突然,我一下子沒了主張,請師父和護國來,商議怎麼處理。前兩天她鬧著要走,我沒辦法,只好由她去,沒想到離宮後出了這樣的變故。”

  這是要把自己做的破事推諉得一干二淨啊,所以反派不是誰都能當的,首要的一條就是要臉皮夠厚。

  令主和他瞎扯的當口,無方上去探瞿如的鼻息。失去魂魄的人,除了沒有思維和行動能力,氣還是照喘的。不管羅剎王現在在不在她身體裡,瞿如自己的魂魄總得有個說法,可是無方仔細查驗,根本找不到她的精魄。

  璃寬茶眼巴巴看著她,“魘後,小鳥怎麼樣?還有救嗎?”

  她站起來,回身對明玄道:“瞿如的軀殼被羅剎占據,魂魄不知流亡到哪裡去了。可否讓這羅剎開口,好問出瞿如的下落。”

  明玄抬眼看她,有一瞬她竟然覺得這張臉變得很陌生,似乎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的唇角有譏諷的線條,半帶遺憾地說:“這羅剎太強悍,我用了八根鎮魂釘才制服他。鎮魂釘的威力師父是知道的,一旦入體,就拔不出來了。這羅剎恐怕已經沒法開口,咱們還是想想辦法,從別的地方著手,打探師姐的下落吧。”

  這不是滅口是什麼?璃寬茶跳起來,“明玄……”

  空剩一個軀殼的瞿如因為被扔下,腦袋著地,咣地一聲,撞出好大的動靜。大家看向璃寬茶,他張著嘴,無措地舉起了兩手,連質問明玄的話都忘說了,囁嚅著:“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反正這都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瞿如的魂魄下落不明了。無方緊緊盯著皇帝,“明玄,當初你奄奄一息,是瞿如主張救你的。她人不壞,而且是真心喜歡你,無論如何,你都不能袖手旁觀。”

  其實她很想指責他,他知道。但因為瞿如還捏在他手裡,她不敢對他惡言相向。這樣倒也好,他就喜歡他們恨之入骨又干不掉他的樣子,簡直讓他忍不住想發笑。

  看看白准,今天他腦袋上沒有頂角,想是這兩天太忙,抽不出空來糾纏無方。他慢慢長出一口氣,心裡終於感到一絲快慰,語氣也變得和軟了些,“師父請放心,師姐的事,我不會不管的。我也很著急,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時候撞上的羅剎。這中土妖鬼遍地,萬一精魄被邪魔控制,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留下瞿如的魂魄,對他來說等於掌握了無方的命門,她為了顧全瞿如,總會對他忌憚三分。那三足鳥兒,這趟是不能有好結局了,親歷了那麼多事,讓她回來,一切都得穿幫,大可不必。她的精魄在他手裡,早晚會派上用場。要不了多久了,他們會為今天的一時痛快付出代價。

  轉生為人,有太多的局限,勢必要先壯大自己,才能圖後計。人皇?明君?其實這些都是過眼雲煙。他心平氣和對白准道:“師姐留在宮裡,師父定然不能放心,那就帶回飛來樓去吧。我會派天星局的人出去打探,一旦有消息,會即刻通知師父。至於護國……我這裡有一樁要事,想請護國為我辦妥。”視線轉了一圈,澀然微笑,“待屏退了左右,我再和護國詳談。”

  皇帝有悄悄話,不能當著外人說,無方和璃寬茶對視一眼,架起瞿如道:“那我們先回飛來樓。”又特意囑咐了一句,“我等你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不回來,我就來接你。”

  夫妻恩愛,難分難舍,抑或是有了上次白准上夜摩天的經歷,她成了驚弓之鳥,唯恐他又去向不明。明玄聽了心裡自然不是滋味,妒火熊熊,只能拼盡全力壓制。

  神佛沒有執念,這話不過是世人的誤解。他想起以前,也曾心如明鏡台,不染一絲塵埃。可惜來了個人,攪亂一池春水,把他引上了一條不歸路,自此之後,就再難回頭了。

  無方和璃寬茶帶著瞿如走了,殿裡閑人退盡,只剩他們兩個。白准拂了拂他的大花圓領袍,寢殿那頭的巨大銅鏡裡正好映照出他的身形。他扭身看,發現自己的身材越來越好,別的男人穿得艷麗俗不可耐,自己卻可以穿活布料上的花。怎麼這麼帥呢,他自戀地捏捏自己的胸肌,對明玄接下去可能發作的刁難完全不上心。

  “天這麼熱,有事不妨直說。”

  明玄聽後回過身來,逐字逐句道:“上次找河圖洛書,辛苦你了。這次我有另一件事交代你,勞煩你走一趟屍骸淨地,替我取回金剛杵。”

  令主聞言一驚,猛地抬起眼來,“你是……”

  明玄的面目逐漸開始幻化,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大荒盡頭傳來,空洞地,毫無感情地同他寒暄:“故人相見不相識,實在遺憾。我的真身,其實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10:35 PM

第82章

  飛金的面龐,眉目深邃。恍如多年前第一次相見,他立在金剛座上,丈余的身量,垂眼俯視,肌理孔武,胸前卍字法印煌煌。他沒有現出金剛的法相,反而像寺院中的武僧,佩著佛珠,兩臂一雙三寸來寬的鏤金臂釧。越過合什的雙掌,看見被驅逐到梵行剎土的他,唇邊慢慢浮起了淺淡的笑意。

  “黑麒麟,從今往後明王山上沒有你的家,你的家在梵行。”

  他是樞密金剛,是曼荼羅海會金剛部諸尊之首,也是南閻浮提以外那片淨土的守護神。當初的梵行剎土,雖然超出了四大部洲涵蓋的範圍,八方妖鬼都在此聚集。但有金剛,即便鐵圍山這頭終年照不見日光,也還是一片有序平靜的樂土。

  曾經的金剛,高高在上,不可攀摘,令主記得自己少年時桀驁,不肯當他的隨從,但在金剛座神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他常常滿臉向往地凝視他。多好啊,萬眾的偶像,但凡是女的都愛慕他。令主當時想,將來自己能有他一半的輝煌,也不枉降生在這世上了。

  正面的引導,對一個人格還未徹底建立的少年非常重要。令主混跡於光怪陸離的剎土,和邪魔歪道打交道,最後沒有長歪,全得益於樞密金剛的偶像感染力。那時候令主覺得明王山也不怎麼好,多姿多彩的梵行剎土更適合性格跳脫的他。於是在經過金剛正能量的引導,度過了短暫的被發配的低落期後,令主決定笑著活下去了。

  金剛在人前莊嚴玄妙,神佛都是這樣,看著慈悲溫和,卻不好親近,但在兩個人獨處時,他會充分展現出一個單身男青年旺盛的生命力。他們在草原上飛速奔跑,畫面太和諧,可能會讓人產生美男遛狗的錯覺,但那些都不重要,金剛朗朗的笑聲才是最絢麗的回憶……想起這些,令主心裡就感覺到疼痛。本以為無憂無慮的生活能永遠持續下去,可是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造化,金剛曾經撫著他的腦袋對他說,“你來我剎土是命裡注定,你來了,我就該走了。”當時他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三千年後他遇到一場浩劫,就此涅槃了。令主獨自度過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各方妖鬼開始作亂,他披上黑袍奮起平叛,殺得剎土上血流成河,只是為了完成金剛的托付。

  “保剎土太平,不讓治下妖魔越過妙善界,往三千紅塵中去。”這是金剛最後的囑托。四海八荒妖魔眾多,梵行剎土是大頭,因為缺乏太陽照耀,陰暗處容易滋生邪祟,久在這種環境裡浸泡,有句話怎麼說的?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鞋。不出事前,自負的金剛覺得自己佛心如鐵,任誰也動搖不了他。出事之後才一聲喟嘆,感懷命當如此,蹣跚走進屍林坐化了。

  令主看著眼前這張臉,分明就是當初的金剛。五千多年沒見了,今天重逢,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似乎一切都不合時宜。他曾經懷疑明玄就是金剛,但真的驗證了,又說不出的五味雜陳。故人相見,分外眼紅,這他媽屎一樣的緣分啊!

  他決定找點話說,“尊者,你咋當上皇帝了呢?”

  皇帝明明應該是光持上師意生身,換人換得這麼突兀,好像不太好吧。

  金剛牽了下唇角,還是八千年的那個表情,“重要的是中土會出明君,到底這明君是意生身還是金剛轉世,並不重要。”

  大人物微服都得捏造一個臨時身份,這麼一想似乎就能理解了。令主長出一口氣,向他抱起了拳,“多年未見,沒想到出了這麼多脫褲子放屁的事……尊者別來無恙。”

  曾經亦師亦友的關系,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也少了當年的熱絡。如果金剛和角虎孰湖一樣的性格,可能彼此早就抱頭痛哭了,可惜金剛不是。他冷情冷靜,在世上輾轉了幾千年,除了他的愛情,已經把一切都看淡了。

  涅槃,對於神佛來說,並不意味著毀滅和永遠消失。就像降級,要回到原來的位置上,需要經過一系列重新考核。如果考核期間超水平發揮,還有可能得到更高的職位,所以涅槃是一次嶄新的機會,就看你怎麼把握。然而依照他目前這種瘋狂的狀態,不入魔道已經不錯了,但他還是希望能夠官復原職。因此讓白准去屍骸淨地的髑髏宮殿找回金剛杵,破除愚痴妄想的內魔與外道諸魔障,是他最後的一點指望。

  但願能夠有用,令主當然也支持他的決定。找回金剛杵也許能夠收起心魔,就不會繼續打他娘子的主意了……想來真心酸,世上煞有千千萬,無方除了早年和蓮師有點交情,和這位樞密金剛根本渾身上下不搭界吧。可以理解他為愛情走火入魔的心境,但不能逮著一只煞就念念不忘,無方是他的娘子啊,早就名花有主了。

  當然以悲劇收場的愛情故事,總是讓人唏噓的。令主多少知道一點當初的慘況,其實密宗金剛只要願意,可以有明妃,但明妃的挑選有嚴格要求,一般是出自金剛部和蓮花部的空行母。空行母的由來就多了,獸女、螺女、甚至羅剎女,但必須都是已經有所成就,對修行有助益的。樞密金剛遇上的,是一只隨心所欲的煞,與食肉母、飲血母一樣,都不合格,強行在一起,最後只能墮入無間地獄。

  令主一直覺得,壞人也可以有愛情,愛到濃烈時,棄惡從善也不是不可能。那個煞女沒有傷害金剛,金剛久曠的心被滋潤了,那段時間像換了個人,臉上時刻都帶著笑。當時還不知情事的令主,無法想像煞女是用什麼辦法勾引金剛的,反正法會上她也糾纏他,化成紅練在金剛周身環繞。金剛沒有辦法,紅著臉把她捏在掌心裡,最後降妖肯定失敗,一來二去就愛得死去活來了。

  動靜太大,就算外放做官,也是有天眼監督的。上面發現了這件事,找金剛談話,煞女提拔不起來,因為她作惡太多了。佛要了結此事,金剛願意舍棄一身功德,換煞女三次轉世投胎的機會。後來交易談成,金剛坐化,後面的事令主就不清楚了。他去屍林想把金剛的佛骨收集起來,可惜到了那裡,佛骨舍利一顆都沒看見,可能被別人搶先帶走了。

  從神壇跌進塵寰,金剛還是蠻可憐的。不像他,缺斤短兩地長大,有點坎坷也不算什麼。

  眼前的人,分不清是金剛還是明玄,明玄只是他的表像,裡面的芯子不必說,一定還是那個神通廣大的樞密金剛。

  令主向他行禮,他微微頷首,“金剛杵是我的法器,我不能親自去取,因為屍陀林是我坐化的地方。金剛杵現在在屍林怙主手上,你找他們夫婦,可能會經歷一點波折,他們相貌恐怖,但護持佛法,所以取回金剛杵,應當也不會太難。”

  令主點了點頭,如果說對明玄的命令還有抵觸,那麼對金剛,他不得不心悅誠服。金剛杵能激活他的菩提心,但願他找回法器,慢慢神智會清明起來。

  “我看找金剛杵的路上,順便替你找一找煞女吧。大家都有好歸宿,才能皆大歡喜嘛。”令主很真誠地說,暗道你老覬覦人家的娘子,也不是辦法。

  他臉上流露出迷惘來,金剛功德換了她三世轉生,三世之後她就消失了,天上地下都尋不見,他徹底把她弄丟了。

  煞本就是有今生沒來世的,他還能指望什麼?不過他知道,她的最後一世,生活在無方誕生的那個中土小城。亂軍屠城,屍骸遍野,七七四十九天後怨氣歸一,凝結成了艷無方。無方的身上,終歸有一點她的影子,即便只有一點點,也足以成為他的寄托。

  可是這些不能和白准說,他緘默著,保持微笑。他需轉世七次,就可以歸位了,這是他的最後一世,原本想安靜走完的,可惜執念還是難消。下決心忘記的東西,在見到無方之後慢慢被勾起,漸次擴大,大到自己控制不住。他開始生私心,蓮師點化了她,她積攢功德,身上有佛性。一旦他歸位,為她加持,她就夠資格當上空行母,成為他的明妃……

  假如這場相遇裡沒有白准多好,可恨一定要帶上麒麟。最後一關通常是最難打的,帝王基業,感情糾葛,實在弄得人焦頭爛額。

  等白准走後,他想他應該去見一見無方,裡面的隱情和她說清楚,看她作何選擇。他心裡有隱約的期望,但願她能想起一點半點,如果她還殘存花嶼的記憶——走到這步,已經是他最後一著棋,確實到了必須坦誠的時候。七世快完了,他不想回到金剛座上,仍舊孤身一人。

  “之前的種種誤會,但願在我顯露真身之際,多少能夠得到一些你的諒解。”神情平和的金剛,眉心有救苦救難的味道,“阿准,金剛杵對我很重要,我迷失心智,自己都感到害怕。把它找回來,定住我的菩提心,不論今世你我所處的位置如何,以前的情義,你總還記得吧?”

  令主眯眼看他,看不穿他的皮囊,說明他金剛的本尊是不容置疑的。在這之前恨他恨得要死,但知道他的身份後,又很同情他的遭遇。麒麟心軟,只要有個合理的解釋,他就不忍過多的苛責他了。

  從大明宮出來,回到飛來樓時,正看見無方出門准備去接他。他在雲頭上喊了一聲,落地後撲進她懷裡,“娘子,出大事了。”

  無方心頭一驚,“怎麼了?明玄又刁難你了?”

  他嘆著氣說不是,“剛才他和我顯露真身,我之前猜得沒錯,他就是梵行剎土上涅槃的金剛。”

  這麼一說,連她都忐忑起來,“難怪蓮師不肯道破,只是暗指明玄不是意生身……”上下打量他,“你小媳婦一樣干什麼?難道暗戀過金剛?”

  令主呆了呆,“我把他當偶像,純粹崇拜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可是睡到偶像,走上人生巔峰,不是大多數人的願望嗎?無方不痛快地乜了他一眼,“他還是你和守燈小仙的媒人呢,你們之間頗有淵源。”

  令主仰起脖子,明媚又憂傷地看著太陽,“說起淵源,我健身的良好習慣,還是在他涅槃之前養成的。偶爾相約出去跑步,交情當然有三兩。至於媒人,他真是我的媒人,之前那個添燈油的不算,主要你也是他送到我身邊的。”他無辜地眨了眨眼,“你說他現在是不是後悔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本來挺聰明的人,轉了幾次世,把腦子轉傻了。”

  總之是舊相識,之前咬牙切齒的恨,一下子成了風裡的霧氣,轉眼就散了一大半。

  無方替他把頭上的發冠取下來,拉他在窗前的榻上坐定,“幾千年沒見,脾氣是會改變的。別的不管,瞿如現在怎麼辦?羅剎王的魂魄被鎮魂釘釘住了,既然是金剛下的手,別指望他再開口說話。有些事死無對證,得靠我們自己想辦法,可是一點方向都沒有,大海撈針,上哪裡找瞿如的魂魄?”

  令主摸了摸下巴,靈光一閃,“不行我們抓田鼠做誘餌吧,小鳥愛吃田鼠,精魄傻了不要緊,只要本能還在就好。”

  無方無奈地搖頭,“璃寬茶已經試過了,根本沒用。”

  瞿如的精魄,當然不可能只是被驅逐出軀殼這麼簡單。令主撫了撫額頭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啊,他讓我去屍骸淨地找金剛杵,等東西找回來,我再好好和他談一談。”

  無方也聽說過一點關於金剛涅槃的傳聞,他為情舍棄修為的舉動讓她很感動,可是一想到明玄對自己的糾纏,加上他又忽然變成了金剛……無緣無故的愛散得很快,但這種有情結的,就有些嚇人了。

  “屍骸淨地在八大寒林……我聽說那裡的怙主是一具骷髏,十分凶狠。你一個人我不放心,我要和你一起去。”

  令主笑起來,“怙主再凶狠也是勝樂金剛的護法,不會把我怎麼樣的。寒林你不能去,那裡全是空行者,萬一起了什麼誤會,解決起來很麻煩。你還是在家等我,等我干完這票,我們回魘都探親。我算准了時候,鏡海紅蓮十天後又要開了,等我連夜做女偶,幫孩兒們成個家。讓他們再打一百年光棍,我怕回去之後滿城都彎了,到時候就算做了女偶,也不管用了。”

  他不同意她跟著一塊兒去,猜也猜到了。寒林是修行者的聖地,她擺脫不了煞的本質,根本沒有辦法踏足那裡。

  失望地嘆口氣,到底還是礙於自己的出身啊,很多地方她去不得。寒林是其一,還有須彌山、昆侖山、王舍城之類的聖境,她敢亂闖,最後連骨頭渣滓都別想找到。回魘都探親倒很讓她快樂,她還惦記著給金累移魂。上次做的女偶應該已經長大了,借這次機會把欠下的賬都還完,她心裡就沒什麼牽掛了。

  “你什麼時候走?現在就走嗎?”她悶悶不樂,“你上次說夜摩天上有天女摸你的屁股,寒林裡的修行者對麒麟有沒有特別的興趣?”

  令主想了想,“那我還是人形去吧,像我這麼威風的黑麒麟,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

  人形恐怕更不行了,空行母太多,她害怕他被霸王硬上弓,回頭像照柿似的怎麼辦?渾身上下不舒坦,她撅著嘴說:“我還是想跟你一起去。”

  令主齜牙笑了笑,“別去了,聽話。我明天早上再走,走之前我有個大膽而細膩的想法……”

  無方聽了掩唇,她背對著外間的山水風光,裊娜的身形,羞怯的臉龐,那一瞬像眉角的蓮花暗紋,深深印進了他腦子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10:46 PM

第83章

  大膽而細膩的想法究竟是什麼,無方不太好意思描述。令主在別樣上很老實,在這件事上絕對花了最多的巧思。每一樣他能想到的花樣都使一遍,你可以想像一回頭,是一張漂亮的男人臉,再一回頭,又是一張傻呆呆的麒麟臉,如此循環往復,那種強大的視覺衝擊和無法言說的羞恥感,簡直像凌遲,把她的思想瓜分成了億萬碎片。

  她艱難地問他,“這樣生出來的孩子會不會是半人半獸?”

  “半獸人?”他兩眼迷離,“我喜歡。”

  自己的孩子,就算長成歪瓜裂棗也不嫌棄,無方伏在枕上,心安理得地閉上了雙眼。身後飄搖,她全不管,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反正對於他,她總有足夠的耐心和容忍度。

  實在很愛他,其實到現在,也說不出白准哪裡好,人又白痴,又不懂得謀私。其實她很想勸他,金剛雖然可憐,畢竟五千多年沒見了,他的性情會變,每一世的境遇不同,對他的人格都是新鮮的鍛造。如果每次轉世能清空記憶多好,可他顯然已經掙脫了這種桎梏。帶著前世甚至存在以來所有的閱歷,尋回金剛杵,究竟是重塑菩提心,還是讓他如虎添翼,誰知道呢。

  愛情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是兩個人之間最最堅固和牢不可破的聯系。就比如她和白准,現在讓她放下,她能否做到?煞女對於金剛,大概也是一樣的。他可以為她舍棄滿身功德,如此愛之深,脫離佛界幾千年,恐怕只會有增無減。

  她慵懶地翻過身來,看那只傻傻的黑麒麟,他鼻子尖上流汗了,動物的本能,居然伸舌舔了一下。她看得發笑,愈發收起兩臂抱緊他。他的鬃鬣柔軟,比她上妝的粉撲子還要軟三分。閉著眼感受,鬃鬣慢慢變成了溫膩的皮膚,他身上有青草和丁香的味道,閑來無事的時候他很愛美,自己會挑著衣裳,蹲在熏籠跟前熏香。

  “娘子……”他埋頭苦干之余,貼著她的耳廓和她說話,“為夫真是太強勁了,我自己都怕。”

  她揍了他一下,這麼自吹自擂,麒麟不知道臉大。

  他高興起來還唱:“實在是太棒,自然的帥,身材魁梧呀,像個巨怪……”

  做到一半笑場,真是個糟糕的體驗。她揪住他的耳朵,耳垂上金環在燈下璀璨。再去親他,他砰地一聲又變成麒麟,笑呵呵接著又唱:“麒麟大王呀,就是氣派。膀大腰圓呀,那話兒也有風采……”

  正唱得高興,聽見房頂上瓦片哢嚓作響。兩個人都發現了,令主一躍而起,“什麼人!”

  沒人回答,那塊瓦片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慢慢往回移。令主一個彈指過去,瓦當哢地斷了,斷瓦後面露出一雙小眼和一個通紅的身軀。因為恐懼,兩只螯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瓦片落地摔得粉碎。

  一只清修中的蠍子,看這麼多少兒不宜的畫面,難道不會欲火焚身,走火入魔嗎?令主生氣,蹦起來要去教訓它,被無方拉住了。她也不知道怎麼替這只蠍子開脫才好,只得含糊地說:“它還什麼都不懂,可能覺得下面熱鬧,就想看看出了什麼事吧。誰讓你唱歌了,都怪你!”

  這麼高興的事被打斷,真叫人掃興,令主氣呼呼看著那只蠍子,“渾身赤紅,當心最後騷死!還不快滾,滾滾滾!”

  血蠍連滾帶爬從屋脊上消失了,令主又回到原位上,拱了拱嘀咕:“做高興的事才會想唱歌……糟了,唱到哪裡了?”

  無方透過瓦片破碎後留下的口子看天,無力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令主出門,腳下虛晃著,頭上頂著大犄角,眼下沉沉一圈陰影。和娘子道別打算起飛,璃寬茶站在檐下喊他,“主上,您又要出門啊?小鳥還不醒,時間長了不會腦死吧?”

  那麼容易醒,當初就不會被奪舍了。令主說:“暫時死不了,等本大王回來再想辦法,你們先照顧好她的殼。”

  他去完成金剛布置的任務了,璃寬對著空中那個漸漸消失的黑點抱怨,“主上怎麼那麼傻,都快撕破臉了,還給人家賣命。”

  無方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那是金剛,你覺得我們硬碰硬,能有勝算嗎?”

  轉回身,打算進去看瞿如,沒想到眼梢一瞥,見屋角站了個人。她納罕,停住腳仔細打量,他穿玉色偏衫,一副僧人的打扮。晨曦映照他胸前的七寶菩提,每一顆都倒映出他的面容來。他身形挺拔,皎若芳樹,可是卻陌生,過去的千年,從來沒有見過。

  不經通傳就跑到人家家裡來了,璃寬茶橫刀擋在無方面前,“什麼鬼?私闖民宅,難道是想打架?”

  任璃寬茶呼呼喝喝,他不為所動,只是定定看著無方,“花嶼,你還記得我嗎?”

  他是在叫她嗎?無方感到莫名,隱約也產生一點預感,面前這人,恐怕就是梵行剎土的金剛。

  璃寬茶惱怒不已,“什麼花芋香芋,你究竟是誰?”

  無方心頭發緊,怕璃寬受傷害,眼見他眼裡浮起殺機,忙攔住了璃寬。再轉頭看他,他目光楚楚等她回答,她知道避是避不開的,趁此機會說明白了倒也好。於是向他拱拱手,“尊者,你可能是認錯人了……既然來了,就裡面請吧。”

  璃寬訝然,瞪著兩眼看向來人,悄悄牽住了無方的袖子道:“有什麼好跟他說的,魘後……”

  她拿眼神示意他住嘴,看准了時機登門的,輕易打發得了嗎?這位金剛,是除了蓮師以外她見過的第二大佛。細看那眉眼五官,居然絲毫沒有明玄的影子了。她不由一陣悵惘,如果之前還能念念舊情,說一說師徒那回事,現在兩者聯系不上,他只是一個有些偏執的陌生人罷了。

  成就了果位的神佛,骨子裡自有從容平靜的特質。他登上台階,一級一級走得心平氣和。璃寬茶蹦起來就要跟上,他連頭都沒回一下,“本座駕前,沒有小小精怪的立錐之地。”

  是啊,梵行剎土上就算妖魔遍地,金剛的須彌座周圍,圍繞的依舊是正統的天人和女仙。璃寬茶悻悻然,本打算和他辯白一下客隨主便的道理,無奈魘後發了話,讓他在外面等候。他不能違抗,站在門前覺得有點遠,折中一下,木著一張臉,壁虎一樣貼在了窗框上。

  金剛怒目,果然嚇人。他這麼干,裡面的人看了他一眼,璃寬覺得心肝在胸腔裡顫抖了一下,不由有些怕。畢竟令主平時除了自大,脾氣算不上壞,他們相處十分隨意,可不像這位大人物,瞪海海干,瞪樹樹死。

  屋裡的氣氛略顯尷尬,無方不知從何說起,踟躇了下道:“白准奉尊者的令,上屍骸淨地取金剛杵去了,尊者現在到訪,有何貴干?”

  他回過身來,蹙眉道:“我們能不能不要這樣說話?以前的事,難道你一點都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記得他把自己弄得一副鬼模樣,投到她門下當徒弟嗎?無方臉上掛著禮貌的笑,“我就是沒想到,明玄居然是樞密金剛。”

  可能她的笑,引得他難堪了,他輕輕咳嗽一聲道:“凡有麒麟護衛的帝王,在即位前都有一段苦行僧式的歷程。麒麟必須自己尋找,自己感化。我前世的記憶,並不是轉世就有的,要經過很長時間的復蘇,才能慢慢想起以前的事。黑麒麟不好馴服,我想盡快登上帝位,所以……走了一段捷徑。”

  所謂的捷徑,就是指利用她吧!她慢慢哦了聲,“那麼尊者的記憶是什麼時候開始蘇醒的呢?”

  他低頭沉默片刻才道:“萬像山上,葉振衣拉開藏臣弓箭的時候。”

  所以現在的他,究竟身體裡是誰在主宰呢?也許振衣從金剛復蘇那時起就已經消失了,這麼想來真有些難過,就像人格分裂,共用一個軀殼倒算了,現在連皮囊都換了,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忍不住嘆息,點頭道:“我們本來就是從妖界來的,這些事聽下來也沒什麼好奇怪。阿准和我談起以前梵行的舊事,字裡行間滿是對尊者的敬佩。我想既然是故人,尊者應當不會為難他的。以前明玄是凡人,參不透人生的奧義,現在尊者歸位,一切都會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他聽後輕輕一笑,“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她知道太平不了,但還是盡量想讓事態緩和,努力組織一些話來安撫他,“尊者,我聽過關於你的故事,很為你的經歷感到惋惜。”

  他倒也平靜,“然後呢?”

  “你可以嘗試去找她,如果因為公務繁忙抽不出時間,我們願意為尊者代勞。”她勉強笑著,“反正飛來樓的人都閑著,找點事做也好。只可惜瞿如現在弄成了這樣,否則她天上地下的,找人倒是好手。”

  他耐心聽她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她說,他便頻頻頷首。屋外的天光暈染她的臉,她的神態舉止,越看越像那個她。

  “不必勞煩,我已經找到了。”他走到她面前,眼睛裡是漫天的柔情,“當初我用功德換她轉世的機會,她和你一樣,生在石作城。後來小城裡的人被屠戮殆盡,她是枉死的,怨氣凝結,才有了你……所以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還想讓我找什麼?你不是就在我面前嗎?”

  這下無方愣住了,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和金剛的情人有什麼牽扯,至多因為她是煞,愛屋及烏罷了。她被他說得腦子發懵,撫著太陽穴思量,自己是忽然之間來到這世上的,煞沒有前生也沒有來世。他口中的花嶼,轉世是以他的功德作交換,死後或者再轉世,或者魂飛魄散,跟她有什麼相干呢?

  “你也知道石作城被屠城,滿城的人都死了。我的成因,不是因為某一個人,是眾多枉死者的怨念凝結。”她頓了頓道,“恕我直言,尊者的功德,換來和她的緣分了嗎?”

  他緩緩搖頭,“唯有她轉世為人。”

  “幾世?煞本該沒有來世的,尊者也知道。”

  他說:“三世,石作城是最後一世,所以我沒法再找到她了。”

  僅僅三世,功德消耗完了,她的路便也走完了。雖然事實殘忍,可她不得不說,“你尋她不見,是因為三千世界再也沒有她了。尊者是金剛,有大智慧,其實你心裡很明白,只是因為不肯接受,才執意找一點寄托。我確實和她一樣都是煞,但我不是她,尊者不能因為這麼一點小小的關聯就誤會,這樣對我對她都不公平。”

  他沉默了,怔怔站了一會兒,“她先走,你後到,我沒有說錯吧?”

  那又如何呢?無方道是,“這不能證明我和她有關系。”

  他看著她,一絲笑意浮上眼角,“你可能不知道,煞的形成,並非那麼容易。需天時地利,更需要強大的念力為輔。一座邊陲小城,不是大凶之地,怎麼無緣無故生出一個你來?”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因為有她做引子,後來才有你的形成,你還要極力撇清嗎?”

  她蹙眉退後兩步,“我能理解尊者的心情,我是怎樣的由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對尊者沒有半點印像。前人已去了,就算我因她而來,她的一生已經走完,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嫁了白准,和他很恩愛,請尊者不要打攪我的生活。你應當扮演好明玄的角色,創造出一個空前盛世,才不枉上天給你積攢大功德的機會。”

  一個受罰涅槃,入凡塵重新鍛造的金剛,前六世可能是書生、是匠人、是僧侶,最後一世是帝王,還有麒麟輔佐,擺明了上頭有意放水,為他的歸位做准備。人脈是個好東西,在你落難的時候能助你一臂之力。遺憾的是這位金剛的心思似乎並不在歸位上,因為當初愛得太深,深到經過了幾千年,還是不能放下。

  她對他,沒有任何動容,她心裡有人了,所以看他的眼神充滿憐憫,沒有愛。

  金剛手捏菩提,微微乜著眼看她,她站在窗前,長排的直欞窗裡吹進細碎的風,拂動她鬢角低垂的發絲。她背光而立,素影纖纖,讓他想起分別那晚的情景。

  月滿中天,身後是無盡的火海。烈焰熊熊,火舌躥得很高,撲簌簌的聲響像風中揮動的旗幟。她深深望他一眼,說今生不悔遇見他,然後轉身跳進業火。他聲嘶力竭喊她的名字,掙脫了左右護法的攙扶,步履蹣跚追到火海前。可是火海深廣,尋不見她的身影,那種無望和痛苦,幾千年間凝結成一個苦難的疤,揭開了,依舊鮮血淋漓不能直視。

  當初和佛祖的約定裡有過規定,他和她再無緣分,她轉世三次,他都不能再見她。現在三世已過,他知道她已經消失了,可是那麼巧,那座小城裡又出了個艷無方。他一廂情願認定無方就是他要找的人,不管她答不答應,都不能動搖他的決心。

  “即便你就是花嶼,你也不願意再和我牽扯在一起了,是這樣麼?”他是高高的身量,為了平視她,盡可能地矮下身子來,帶著哀懇的聲調說,“若我不拿你當她,還有轉圜嗎?”

  他就在她面前,離得很近,近到可以看見他眼中的法輪。可是這張臉,不是她愛的那張臉。曾經的令主藏頭露尾,哪怕對他所有的印像只是一襲黑袍,她也愛他。現在的金剛,他有玄妙妖異的五官,曼荼羅海會金剛部的金剛容貌懸殊,有的凶神惡煞,有的卻極盡婉媚,樞密金剛就是如此。他很漂亮,不比令主差幾分。但色相之於她都是空談,她無法對他和那個叫花嶼的煞女之間的感情感同身受,對這張臉也說不上好感,甚至有些微的排斥。

  可是不能觸怒他,她只有盡量委婉的表明態度,“我已經嫁給白准了,當初花嶼對你有多深的感情,我對白准就有多深。我一個人,只有一顆心,給了白准,就不能再給別人了。尊者的美意我心領了,各人有各人的姻緣,尊者的姻緣不在我這裡,拿不拿我當花嶼都一樣,我不能領受尊者美意,還請尊者見諒。”

  見諒?實在太難了。他臉上的表情一點一點從有到無,像雷暴雲下波瀾不驚的海面,雖平靜,但蓄滿爆發的力量。直起身子,顯出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姿態來,半垂著眼簾道:“三個人一台戲,終究是個笑話。我尋了你幾千年,最後竟是這樣的結局……既然要拋下我,當初何苦來撩撥我。把我從神座上拉進泥沼裡很好玩嗎?煞果然是煞,冷情冷性,不念舊情。我本以為今天來見你,你至少會對過去忘記的一切感到好奇,可惜並沒有。”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熱切過後滿是荒蕪,“我該怎麼對你呢,一個背叛了愛情的女人,看來果真不值得我去留戀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0 10:55 PM

第84章

  沒有怒目相向,也沒有聲色俱厲,只是淡淡的,看她的眼神毫無溫度。

  如果真的死心了,撒手了,對大家都有益。可是看他的模樣,臉上分明有不甘。不管他是不是當真把她當成了花嶼,反正求而不得的癲狂和痛苦,一定要找個路徑發泄。很不幸,她和令主,成了承受他怒火的對像。

  想當年他和白准不是頗有交情嗎,為什麼現在翻臉不認人了呢。這樣一位自私暴戾的神佛歸位,將來的梵行剎土不知會是怎樣一番景像。他不說什麼,拂袖便要離開,這樣反倒讓無方無措。她已經盡量圓融,不說傷害他的話,可拒絕即是傷害,他已經認定了。金剛神識完全恢復後,激發出的是佛性還是魔性,誰知道呢。

  她慌忙上去攔他,“尊者,我們並沒有要觸怒你的意思。”

  門上陽光從頭頂傾瀉而下,他的眼睫像銀色的羽翅,傲慢地低垂,“你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沒有必要多做解釋。”

  “尊者……”她攤開雙臂阻擋他的去路,“我們可以再談談。”

  他笑起來,潔白整齊的牙,笑容一閃即逝,“談什麼?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你不是花嶼,你不愛我。”他靜靜地,深深地看她,“這一世你有了白准,我是前塵往事,我不能奢望,不敢抱怨。你要你的人生,我成全你,這樣還不行嗎?”

  可他的語氣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愈是平靜,就愈是可怖。因為深知力量懸殊,無方心急如焚。她白著臉道:“尊者可以答應我,不去為難白准嗎?他是個念舊情的人,尊者的吩咐,他赴湯蹈火也去完成了,他生來仁慈,沒有半點壞心眼。”

  他負著手,半眯著眼道:“他沒有壞心,我卻罪大惡極麼?”見她語窒,別開臉哂笑了聲,“你放心,我不會將他怎麼樣的。畢竟他是麒麟,中土的帝王基業要他護持,傷了他等於自毀根基,就歸不了位了,孰輕孰重我心中有數。”

  無方暗松一口氣,有他這句便放心了。她收回雙臂,讓到了一旁,覷他一眼,找不到別的話可說。他腳下微頓,知道這次會面最終逃不開這個結局,灰心喪氣之余毅然走出了飛來樓,化作一道白光,回到了大明宮。

  雕梁畫棟,卻前所未有的冷清。每一世他都在兢兢業業完成使命,娶妻生子,家長裡短。到現在厭倦了,乏累了,那些轉眼而過的色相,沒有一個能讓他移情,真是辜負了上天的美意。

  情根深種,怎麼能夠拔除呢?他心裡亂得厲害,坐回蒲團上試圖入定,無奈已經喪失了這種能力。閉上眼睛,眼前全是花嶼的影子,她在他的須彌座下輕歌曼舞,伏在他肩上,和他耳鬢廝磨……愛情也許來得突然,但直達心底,卻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他因這煞女動容,因這煞女經歷情劫,因這煞女喪盡一身功德,愛情已經刻進骨髓,他無法放手,思念成災。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寄托,她卻成了別人的,和他再也沒有任何牽扯了,叫他如何不憤怒?

  答應她不動白准,但如果白准自取滅亡呢?他的唇角慢慢浮起一點笑意,他相信,他們的愛情一定和他的一樣無畏無懼。

  念個訣,那團褐紅色的精魄降落到面前,他結個手印道一聲“破”,精魄幻化出瞿如本來的樣子,只是周身綠光熒然,在他的法囊中呆久了,喪失了自主的意識。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從哪裡來?”

  她抬起呆滯的眼睛看他,搖了搖頭。

  “記得自己是誰嗎?”

  她依舊搖頭。

  他長出一口氣,這樣很好,留下的東西,還是派上了用場。瞿如追隨艷無方六百多年,這六百年裡以師徒相稱,六合八荒幾乎無人不知。當初的花嶼,因為煞的身份被喊打喊殺,即便艷無方曾經跟著蓮師修行,但生而為煞,清白也不清白了。

  越是身份特殊,越是要小心翼翼遠離紛爭。如果她的徒弟攪起了中土的腥風血雨,她就難辭其咎。

  國運,是會被影響的,尤其這煞還是護國麒麟的枕邊人。上頭要追究,白准必定誓死護衛無方,屆時天地震怒歸咎於他一身……無方的命,自己能保住,只要沒有了白准,花嶼還是原來的花嶼,最後自然會回到他身邊的。

  王舍城側,髑髏殿。

  蓮華日輪座上的屍林怙主看著搖搖欲墜的夫人,那細細的骨棒捧著嘎巴拉碗,一迭聲說:“不行了、不行了……”說時遲那時快,怙主一把接過了碗,碗裡甘露一漾總算沒有潑出來。再看夫人,又散架了,白骨癱成一堆,骨堆頂上是她的頭骨,下頜一張一合地,還在和令主搭訕。

  “聽說你和冥君是好友?”怙主夫人催促怙主把她的腦袋搬轉過來,正對著訪客,熱絡道,“常磐是我表弟,可惜道場離得有點遠,親戚已經好幾萬年沒有走動了,他這一向可好?”

  令主目瞪口呆,看著怙主放下碗,盤腿坐在日月輪墊上,像搭積木一樣,一塊一塊把她的骨頭從腳趾開始拼接。大概這麼多年來散架是常態,所以怙主一點都不顯得意外。當然白慘慘的骷髏臉上,即便有表情也看不出什麼來,回過頭打了聲招呼:“那個……沒有皮肉包裹,確實脆了點兒,別介意啊小黑。”

  令主不太喜歡人家管他叫小黑,這次進屍陀林明明是人形,但因為怙主夫婦都有了果位,可以看穿皮相,所以才叫得這麼親切。

  有求於人家,姿態當然得放低,令主還是很懂人情世故的,賠笑說:“上次中土皇帝登基即位,冥君也去參加了。他很好,除了曬到太陽就起疹子,別的也沒什麼。”

  怙主覺得她多此一問,“他連死都死不了,能有什麼不好?倒是你,我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別學人家跳舞,你就是不聽。看看,這個月第五次了,拼一次就得花大半天,你不覺得麻煩嗎?”

  夫人顯然不能體會怙主的心力交瘁,她無關痛癢,“反正又不是我拼!”嘻嘻兩聲,笑得人毛骨悚然,“小黑,你來取金剛杵,是樞密金剛要歸位了嗎?五千年啦,真不容易。”拿怙主剛拼好的右腳蹬了他一記,“你看人家是怎麼對待感情的,再看看你!早知道你這麼不耐煩我,當初鬼才嫁給你。”

  怙主咧著似哭似笑的嘴,被她數落得悲從中來,“當初明明是你追的我……”

  她又蹬了他一腳,“你胡說。”

  怙主的腿骨被她蹬歪了,只好自己掰正。咳嗽兩聲對令主說:“讓你見笑了,夫妻互相揭短是生活情趣,你懂的。”

  令主點頭不迭,“我懂我懂。”

  怙主夫人對他的新婚娘子很好奇,“靈醫艷無方是四大部洲有名的美人,我早就聽過她的名號。小小年紀,聲震三千世界,真不簡單。要是沒記錯,樞密金剛涅槃,好像就是為了一個煞女。”一面說,頸椎一面空轉,“太美也是一種負擔啊,知道我們為什麼以骨架示人嗎?因為人活一世,終究逃不過一捧白骨。只有放棄對恆常的執著,才能獲得解脫大樂。”

  怙主覺得再說下去,女人的酸勁都要冒出來了。隨手撿了一根肩胛骨塞進她嘴裡,忙招呼殿上侍立的小卒,“去達波殿把金剛杵取來,交給黑麒麟。”又囑咐他,“照理說,金剛暫時沒有歸位,我不能讓你帶走法器。但是看在你比較帥的份上,可以通融一下。樞密金剛啊……當初我和他有點交情,所以他座前小仙收走他的骸骨,我開了方便之門。”

  令主有點意外,“金剛座前哪位小仙?”

  怙主尖細的指骨撓了撓光溜溜的頭蓋骨,“好像是守燈的那一位。”

  令主恍然大悟,難怪金剛轉世那麼多次,記憶從來沒有消散。到現在神力恢復了七八成,看來都是佛骨舍利的功勞。

  猶記得無方在天極城時守塔,守的就是舍利,現在看來也許金剛早就盯上她了。還有那個添燈油的,搶在他前面把金剛的骨骸都收走了,當著他的未婚妻,心裡還暗戀頂頭上司,果然不守婦道不是一天兩天了。

  真晦氣,幸好他有無方。令主接過金剛杵別在腰間,抱拳一拱,“多謝怙主及夫人,我奉命前來,既然任務完成了,這就回去復命了。”

  怙主點頭說好,夫人嘴裡塞著骨頭說不出話,等他走了怙主才把那根肩胛骨拔出來。夫人大光其火,“你堵我嘴干什麼?”

  “我怕你被他的臉迷暈了,胡說八道。”怙主嘆息,對上骨骼的榫頭,往裡拍了兩下,“人各有命嘛,歪打正著,說不定可以創建大成就。我看這麒麟有佛緣,他真的很黑噯。”

  怙主夫人沒有吭聲,黑麒麟幾十萬年難得一遇,不成佛便成魔。目前看來這一只很單純善良,將來會不會被逼得走投無路,誰知道呢。

  令主從八大寒林出來,憑借著好相貌和好人緣,辦事倒並不算難。那些神佛,在虹化前也曾有過七情六欲,大慈大悲慣了,能與人行方便,絕不有意刁難。

  他風馳電掣往回趕,寒林和中土之間有不短的距離,待回到飛來樓時,天已經黑透了。

  無方還沒睡,點了蠟燭,和璃寬茶一起守在瞿如床前。那鳥兒沒了魂魄,面如金紙,有點鬼氣森森。令主走進去,輕輕叫了一聲娘子,無方見他回來,臉上頓時一喜。

  “金剛杵拿到了嗎?”

  令主得意洋洋,“本大王出馬,哪有辦不成的事。”探頭看看瞿如,“小鳥這樣子,超過四十九天就沒救了。如果咱們手上有魂魄,弄個軀殼一點都不難。可惜眼下反過來了,找不回精魄,殼也留不住,早晚鳥毛掉光。”

  璃寬茶一聽嚎啕大哭,“我的小鳥,我還沒和你表白……你醒醒吧,醒了就算揍我一頓,我也不會怪你的。”

  璃寬的嗓門,堪稱驚天動地。令主捂住耳朵讓他別哭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只騾子精呢。哭有什麼用,魂魄在人家手上攥著,你叫破喉嚨她也回不來。”

  璃寬茶一蹦而起,“我找他理論去。”被無方一把抓住了。

  如果理論有用,他今天就不會登門認親。這金剛分明已經入魔,恐怕將來沒有一場你死我活,無法打破這古怪的三角關系。

  她沒有告訴令主他走後不久,金剛就來了,和她說了那麼多令她難堪的話。她也怕,白准的脾氣又火爆又直接,以前的明玄他們能夠抗衡,蘇醒後的金剛,已經不容他們還手了。

  “這柄金剛杵,究竟該不該還給他?”她牽著他的袖子問,“法器雖然能夠開啟他的菩提心,可也是他的武器,就像你的藏臣箭一樣。”

  令主低頭看手裡的獨股杵,這種金剛杵鋒芒畢露,較之其他三股、五股的,要銳利得多。樞密金剛是金剛部第一人,原本就是戰神出身,他的杵除了破除愚痴妄想,也有伏魔的能力。

  手指在那青面獠牙的把手上撫觸,令主喃喃說:“或者可以用這個和他談談條件,先把小鳥的魂魄換回來。”

  他的藏臣加上蓮師的金鋼圈,鎮住這杵不讓它受金剛召喚,問題應該不大。可這麼做,就得冒風險,畢竟撕破了臉,後面打交道就不那麼容易了。

  令主很郁悶,“老子現在輔佐的究竟是明玄還是樞密金剛?他就不能好好扮演明玄的角色,這輩子走完了再顯真身不行嗎?”

  必定不行,現在他是人,人的所作所為即便出格,在神佛眼裡因為慧根不深,情有可原。歸位後就不一樣了,一個大智慧者,不能犯低級錯誤。好不容易歸位,再行差踏錯,只能永世不得超生了。

  買賣棘手,饒是令主這樣心寬的人,也陷入困境裡難以超脫。

  天上一陣悶雷,從遠處翻滾而來,到了頭頂上隆隆地,震得腳下大地都在顫抖。推窗看,漫天赤紅,仿佛海水倒灌至天頂,雲層湧動如浪。電閃雷鳴從雲翳間隙飛快奔湧而過,天都要裂開似的。令主嘖嘖了兩聲,“這天像,不是有人渡劫,就是要出大妖怪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1 08:01 PM

第85章

  赤紅的雷電,從天頂直擊地面,看得人肝膽俱裂。

  這麼惡劣的天像,長安城的百姓沒有見識過,家家關門閉戶,不敢外出。覷眼看,電光短暫地投射在窗上,照出一個剪紙樣的側影,哀凄凄地哭訴著:“苦啊……”屋裡人簡直要嚇暈過去了。瞠大眼睛狠狠盯著,又是一片強光,那個側影復唱起來,“風雨夜,怨鬼動,游魂三千,苦尋宿主。”

  太平盛世,新君登基,又有麒麟護國,哪裡來的怨鬼呢。一夜煎熬,第二天陰霾萬裡,所有人都走上街頭議論昨晚的見聞。然而每個人看見的內容都不一樣,有的說是夜叉,有的說是狐狸,還有的拿手一比劃,那麼長的腿,可能是無常。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妖界的大門開了,這太平盛世,可能再也太平不了了。

  “陛下登基那天不是有麒麟嗎,既然是天定的帝王,應該鎮得住乾坤。”

  “可麒麟是黑色的,主不祥。”

  “麒麟還有個夫人,你們有沒有聽說?那位夫人是煞,多少戾氣和怨氣集結而成的,大凶啊!”

  人堆裡的陌生面孔道破天機,一時大家都噤住了。

  肉體凡胎,當然不知道麒麟夫人的來歷。這娑婆世界神鬼和凡人各行其道,就像隔著天塹,本來互不相擾。如果一切順利,沒人關心那些細節,但現在鬼怪遍地,又抖出護國麒麟和煞糾纏的內幕,於是便催生出“原來如此”——天道驟變不是沒有道理的,麒麟都能和煞成親,世上還有什麼正道可言!於是眾人奔走相告,國運要被麒麟和煞女帶累了。聖主就算再英明,身邊出了妖怪,中土難免會有一場浩劫。

  “我見過煞女,美且妖。不單麒麟被她迷惑,她還出入宮闈,禍亂君王。”

  謠言甚囂塵上,百姓如臨大敵,“前不久羅剎吃人的事,你們都忘了?昨晚百鬼夜行,不過是前兆。不信等著瞧,狠的還在後面呢。”

  麗水邊上的飛來樓,也成了人人談之色變的凶地。

  璃寬茶趴著窗戶往外看,麗水對岸很多人正探頭探腦。他氣不打一處來,看了眼圍著金剛杵轉圈的令主,“主上,那些凡人把咱們這裡當鬼窩了。”

  令主不耐煩,“他們連妖和鬼都分不清,跑到這裡來干什麼?你去,擺事實講道理,把他們趕走。”

  璃寬茶得令,蹦到門外現出了原形。為了震懾那些刁民,動用了法術,直立起來,有兩層樓那麼高大。他搖搖晃晃走出去,叉著腰,吐著舌頭語重心長,“鄉親們啊,你們看過義妖傳嗎?我等追隨麒麟大王,從西方剎土到這鳥不拉屎的中土,是來保佑你們合家平安,不是來禍害你們的。有人的世界就有鬼怪,懂不懂?有鬼不怕,我們去抓,如果連我們都不管,你們這些人就真的死定了。我,蜥蜴大王——”他拍自己胸口,拍得邦邦有聲,“知道你們都是聰明人,我最喜歡和聰明人說話。所以可以告訴我,你們今天是來干什麼的嗎?是來對我們表示敬仰,還是想排擠飛來樓,趕走我們,你們自己抓鬼?”

  河對岸的老百姓看見這麼可怕的巨型爬蟲,都快嚇哭了。不敢得罪他,怕他撲過來把他們當點心吃了,顫著聲說:“尊敬的蛇……蛇舅母,我等不是來趕你們走的,就是來一睹諸位大仙的風采。”

  璃寬茶不滿他們對他的稱呼,什麼蛇舅母,他明明是男的!不過這幫人來者不善,和他們理論不出頭緒來,趕快打發走才是上策。便翻著白眼道:“大仙們正在研究對策,沒空接見你們。你們的訴求,護國已經知道了,等大明宮裡的皇帝陛下下令,我們就組團出發。天色不早了,該吃晚飯了,都在這兒賣呆,不打算生火做飯啦?回去吧,都回去吧!”說完轉過身,邁著八字步,搖擺著長長的軀干進樓了。

  那些手無寸鐵的凡人,其實是不足為懼的。他們不情不願地散了,天上又下起雨來,魘後憂心忡忡,“看樣子要出大事,一夜之間冒出這麼多邪祟,這金剛杵是留不住的,還得去見他。瞿如的魂魄漂泊在哪裡,只有他知道。我心裡好急,怕耽擱的時間長了,瞿如就回不來了。”

  令主一把抄起了法器,把手上的蓮紋環嗡嗡轉動,他定睛看了半天,“金剛菩提心……恐怕早就沒有了。我知道他不甘,你留在中土不安全,實在不行,你先回天極城去,或者上吉祥山找蓮師也可以。”

  他這麼說,叫無方很意外。他和蓮師一直不對付,提起就打翻醋缸,蓮師簡直是他的假想敵。現在讓她去找蓮師,可見事態已經壞得不受控制了。

  她倒沒有粘纏,點頭道:“你要是覺得我該走,我隨時可以回天極城去。可我不放心你……”她朝外看了一眼,漫天的烏雲,雲頭壓得極低,仿佛下一刻就會坍塌下來。樞密金剛要使詐,最終的目標應當是她,她這一走,能止息干戈固然好,萬一不能,留下他一個人,她在閻浮也不得安生。

  新婚不久,現在分開當然不舍,令主把金剛杵砸在地上踹了兩腳,“我拿他當偶像,他卻算計我娘子,不要臉!早知如此,那回上夜摩天我就該告他一狀,請上面的神佛評評理。”

  他是氣糊塗了,那時候金剛並沒有顯露真身,他和凡人皇帝爭風吃醋,鬼才有那閑工夫過問。

  旁聽的璃寬茶突發奇想,“主上,金剛真正喜歡的人該不是你吧!宮廷侯爵,相愛相殺。皇帝和護國,多麼虐戀……”沒說完,被令主拎起來,扔了出去。

  不管是人還是神,心魔才是苦難的根源。樞密金剛在紅塵中輾轉五千年,五千年沒有參透,指望他現在頓悟,實在異想天開。

  “我去找他。”令主一跺腳,轉身就走,“他要是個男人,就痛痛快快打一架。大不了老子不干了,把魘都搬到少室山去。給他守護梵行剎土那五千年,工資也不談了,算我倒霉,這樣總可以了吧!”

  無方有預感,怕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拽住他,不讓他去,“今晚先出去打探一下,等明天天亮,我陪你一起進宮。”

  然而當天夜裡出奇的寧靜,除了下不完的雨,這長安城中,居然沒有半點異樣。

  街道幽深,石板路被雨水澆淋,泛出銀白色的水光。走了很久,偶爾聽見一聲犬吠,令主頓住腳,心裡不痛快,回身把無方抱進懷裡,“我一直以為短短幾十年,很快就過去了。可是我們來中土半年,半年裡發生太多事,我才發現日子這麼難熬。”

  他熱烘烘的,像只小獸似的靠在她肩上。她抬手撫了撫他的發,“以前我修行,蓮師常教我看事看兩面。也許金剛這一世的功德不在治理江山,就是為了錘煉你。等磨難過了,你能立地成佛也不一定。”

  令主嗤笑,“我成佛干什麼,像蓮師一樣無聊度日嗎?再說要拿你當道具,我情願做妖怪。反正名聲壞了一萬年,給我個果位,我還不習慣呢。”

  無方只是笑,想起前兩天的約定,無限悵惘,“鏡海紅蓮開了,看來是回不去了。不知那個女偶現在怎麼樣,拿了金累的錢,沒給人家辦事,想起來真慚愧。”

  令主訕訕的,有點心虛,“金累那件事別放在心上,回去之後給他多捏幾個女偶,補償他。”

  她卻一本正經,“人家是為了和情人團聚才來找我們的,你給他多捏兩個,讓他三妻四妾,當心母金累揍你。”

  令主垂眼看她,她一副固執的模樣,他開始感慨,憑自己的智商,居然糊弄了她這麼久,真是奇跡!他摸了摸鼻子,悄聲嘀咕:“哪來的母金累……”

  無方的聽力和視力一樣好,她咦了聲,“你說什麼?”

  令主嚇一跳,“我什麼都沒說。”

  可她還是從他臉上發現了可疑,他心裡藏不住事,一有風吹草動就露底。如果金累的事是他策劃,那麼隱瞞到現在,一定很辛苦吧!她和顏悅色對他微笑,“當初他說身體裡面有兩個魂魄,我就懷疑,看來看去,分明只有一個。”

  令主納罕不已,“不可能啊……”他為了保證效果動了手腳,以她的修為是絕對勘不破的。

  她轉過頭嘆氣,“怎麼辦呢,金剛不急於要回兵刃,咱們就沒有底氣逼他交出瞿如的魂魄。四十九天一滿,這殼就沒用了,與其浪費,不如先把金累的放進去。等找回了瞿如的魂魄,再設法調換過來。”

  “那怎麼行。”令主徹底慌了,金累只有一個魂魄,放進瞿如體內,本尊可就報廢了。

  她似笑非笑,“怎麼不行?我看可以。都是鳥類,通婚也沒有妨礙,就這麼定了吧。”

  “不……不……不行。”令主結結巴巴說,“這樣太對不起小鳥了。反正金累習慣了一個殼裡同居,他可以自攻自受。”

  他越是推諉,越顯得心裡有鬼。無方憋了半天,終於揪住了他的耳朵,“白准,你到現在還裝?那只金累明明是你派來的,你把我當傻子了?”

  令主發現東窗事發了,絕望地捂住了臉,“我不是故意的,誰讓你那麼難上鉤呢。魘都滿城光棍,你不是不知道,孩兒們都指望我,我肩上壓力很重,加上那時候一心想和你洞房,不得不出此下策。事實證明我的計劃確實很有效,你讓我摸完,馬上就和我確立了關系,要是不下狠藥,現在還能看不能吃,那我多難受!”越說個頭越矮,最後蹲在地上,可憐巴巴仰頭看她,“娘子,過去的事就別計較了吧。你看我們現在多幸福,我能撩會干,你也不吃虧啊。”

  她看著那張臉,怒極反笑,“你不是很窮嗎,那兩袋金子從哪兒來的?”

  令主說:“是九幽客棧的轉讓金。本來打算讓你留下添妝的,沒想到你這麼老實,又還給我了……”

  他說到得意處忍不住笑起來,氣得她在他腳上狠狠踩了一記,漂亮的鞋面上頓時多了個髒兮兮的月牙。

  她不想理他了,轉身就走。他在後面一瘸一拐追著,“娘子……娘子……你等等我啊,我又想到個好招式,我們來討論一下好嗎?”

  其實並不怨他,這個人干的離譜的事多了,唯獨這件連她都覺得他有頭腦。萬事有因方有果,要不是他夠不要臉,以自己處理感情拖泥帶水的脾氣,的確不知要虛耗多久。他迫使她做決定,定下了就不再更改,這樣很好。她故意裝作生氣,那個傻子嘴上不說,心裡必定很有成就感,她實在是太了解他了。

  他的腳步聲跟隨在後,她側耳聽,還是放慢了步子。回頭一顧,發現他忽然頓下了,仰頭眺望天際。無方不知他在看什麼,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雨夜的天是墨黑的,看得見雨絲墜落的軌跡。

  驀然天邊躍出一片青色的光,還沒來得及問他那是什麼,霎那萬點流火以傾瀉之勢奔湧向天的另一頭。颯颯的青芒,從頭頂飛速越過,數量之巨萬,多到令人恐慌。

  “阿准!”她伸手去拽他,四面八方響起凄厲的嚎哭。

  他昂首看著,額角的蓮紋慢慢浮現,一路向下蔓延。灼灼的光,照亮了他的眼睛。

  “那是煞火。”他緊緊抓住她的手。每一只煞形成之前都有這樣的天像,區別在於規模如此龐大,億萬年難得一遇。

  足夠驚天動地,這表明什麼?他把她拽進懷裡,蓋在袖底。遠處傳來一陣尖利的呼嘯,蘊含了無比的速度和力量,飛速向這裡襲來。一團巨大的光,在漫天颯踏中顯得異常醒目,像飛鳥掠過地面,低空從他們頭頂上劃過。只是一瞬,他看清光暈中間那張冷漠的臉,分明就是瞿如。

  想追,可是無方在身邊,也許是調虎離山,不能不防。那片火光終於去遠了,她輕聲叫他,他撤開廣袖,喃喃道:“我看見小鳥了。”

  她倉惶望向天際,“在剛才的煞火裡?”

  他點頭,“她好像誰也不認識了。”

  只有魂魄,沒有軀體,最終就是這樣的結局。無方咬著牙沉默良久,知道一切都是金剛的手段。羅剎王作惡可以找羅剎天,意生身犯事可以找光持上師。金剛呢?他不是誰的附庸,被貶後連死都不怕,還有誰管得了他?

  不能纏鬥,也不能離開,這就是麒麟的可悲之處。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受人指派替人賣命,卻是不爭的事實。無方定了定神,寒聲道:“我去找他,問他究竟想怎麼樣。”

  令主說好,“逃避不是辦法,既然他不念舊情,我就讓他這第七世不得善終,看他怎麼歸位。”

  一個女人引發的惡戰,最壞的結果可能是金剛六世功德盡毀,墜入無間地獄,麒麟被真火反噬,燒得魂飛魄散。他們的命運是捆綁的,一個毀滅,另一個也別想逃脫。

  她只得安撫他,“我不是去找他打架,可能遲遲不把金剛杵交給他,他已經心生不滿了。我單獨去見他,你在宮外等我。”

  令主怪叫起來,“讓女人出頭,我縮在背後不露面,這算怎麼回事?”

  她怨懟地看著他,“你在場,有些話不方便說。”

  他驚恐萬狀,“難道你打算委曲求全,讓他……”

  話沒說完又挨了揍,她氣紅了臉,“你把我當什麼了?”

  令主揉著後腦勺,沒敢再出聲。這時開口准沒好話,思維太跳脫,光是想像一下,就足以把自己嚇瘋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1 09:16 PM

第86章

  心驚膽戰的令主跟在她身後,將到大明宮時,他就嗚嗚咽咽幾乎要哭了。

  “你到底打算和他說什麼?我告訴你,你想舍身成仁,門兒都沒有。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殺遍三千世界,然後殉情。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快歸位了,我不過是只混飯吃的麒麟,他要是舍得他的果位,我也豁得出命去……”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路,說得無方腦子都快炸開了。天還沒亮,這雄偉的建築群淹沒在黑暗裡,只有守夜的宮燈疏疏懸掛著,勾勒出大致的輪廓。

  “你猜他現在睡著嗎?”她眯著眼說,“如果我入他的夢……”

  “他會輕薄你的。”

  他很快接口,換來她一個白眼。她轉過身去,遙望光明宮,“瞿如的魂魄已經出現了,如果他想自證清白,就不能袖手旁觀。和花嶼的緣分是緣分,和瞿如的難道就不是嗎?剛才那些煞火,不知道會引出什麼麻煩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瞿如就要出事了。”她向他伸出手,“把金剛杵給我。”

  令主不太放心,“你不會亂來吧?”

  她失笑,“我不會亂來,以我的修為殺不了他,傻子才以卵擊石。”

  他猶豫了下,把杵遞過去,“有點沉,小心。我等你兩刻,時間一到就去接你。”

  她說好,化作流光,落在了光明宮前。

  殿裡人知道她來,匆匆迎出門。見了她又驚又喜,有些局促地叫了聲“無方”。總算不是花嶼,他的腦子這刻是清明的。她也不願意劍拔弩張,微微笑了笑,“擾了陛下好夢,實在對不住。”

  她能來,他求之不得,無措地整整衣襟道:“我在打坐,還沒睡……”一面說一面讓了讓,“你……進去吧。”

  真是奇怪的感覺,明玄的皮囊,背後是另外一個人。然而金剛沒有之前見面時的鋒芒畢露,看他現在的樣子,可以想像他和花嶼相處時,是怎樣平實而有煙火氣的感覺。

  再了不起的人,愛情面前終究卑微。他癲狂時讓人恨之入骨,這時卻又有些可憐相。迎她進了殿,便不再以明玄的樣貌示人,恢復了本相,還是那個威嚴的金剛。只是眉宇間隱隱顯得尷尬,站在那裡進退不是的樣子。

  “你怎麼……這麼晚來?”他握著兩手左右看,指指他的龍椅,“坐吧。”

  皇帝的宮殿裡沒有迎客的坐具,因為他幾乎不需要和人讓禮,所以請她坐,除了內寢的床榻,只有這張龍椅最合適。果真是超脫了塵世的神佛,帝王最看重的東西也不在他眼裡。無方說不必,“我站著說話就可以。今夜來,是來給尊者送法器。原本應當我家白准進宮的,只是我恰巧有話和尊者說,因此搶了他的差事。”

  雖然那句“我家白准”聽著很扎耳,但她能來,已經超出他的預期了。她說來送金剛杵,可遲遲不把東西拿出來,神情看上去欲言又止。他掖手一笑,“有什麼話,你只管說吧。”

  兩個人對站著,殿裡燈火杳杳,照得整個寢宮都在搖晃。無方道:“昨晚百鬼夜行,長安城中人心惶惶,尊者應該知道吧?”

  他頷首,“這人間本來就不太平,所以我設天星局,專事鬼神事。”

  他打太極是好手,無方自然知道他的能耐,也不和他辯駁,淡聲道:“我和白准今晚出去巡夜,遇上煞火漫天,也發現了瞿如的魂魄。尊者,你和瞿如到底一夜夫妻,當初她不知道你的真身,但愛慕明玄是千真萬確的。你說你的神識從拉開藏臣箭那刻起恢復,和瞿如的緣分也是在你登基之後,所以你和她……”

  他抬了抬手,“這話未免言重了,本座轉世七次,五世皆有妻有子。你所謂的緣分,僅僅是我生而為人時的命格,是循天道,不得不為之。”

  無方窒了下,“那麼五世成家立室娶的都是凡人,這次招惹瞿如,也是循天道嗎?”

  這個話題戳中了他的痛肋,他大大地不耐煩起來,“你漏夜入宮,就是為了興師問罪?我和瞿如的事,你不知道內情。那天是她……”他紅了臉,別扭又憤恨地轉過頭,低聲道,“是她強行……我那時腦子犯渾,把她當作了你。”

  他說前半句,她心裡只顧哂笑,原來這種事只要女人用強就能成的,真好意思說啊!可他又直言把瞿如當作她,她的寒毛頓時都直豎起來了——這是什麼鬼話!除了他當葉振衣時的一點情分,她不記得和他有其他的交集。至於他金剛的真身,更是等同陌生人。莫名把她當作幻想的對像,實在讓人感覺無比的惡心。

  她變了臉色,他都看在眼裡,心中只是悵惘,回不去了。他的花嶼,即便對面也不相識了。

  當初探到她枉死石作城,曾經多麼恨,恨與佛的約定不算數,最後受到這樣的愚弄。分明說好了三世的,最後一世竟是如此了局,她沒能得到善終。屠城後的四十九日,他曾經去城裡看過,煞氣凝結生出艷無方,他那世是個道士,便有意追殺她,促成了她和蓮師的相遇。對於蓮師,他多少了解,他是佛中散仙,愛渡人,樂於行善,也不像別人那樣把規矩舉在頭頂上。就算她是煞,受了他的點撥,也有修成正果的一天。

  沒有在那時就和她坦白,一是擔心擾了她的心神,她無法潛心修行。二是害怕,花嶼的遭遇歷歷在目,萬一把戰火引到她身上,她才剛成形,經不住天地震怒。

  可是他好像做錯了,愛情沒有先來後到。就算第一個發現她的是他,他猶豫了,觀望了,一世結束復又轉世,等到神識清明時再去爭取,她已經是別人的了。

  真可惜,蓮師的清靜經,沒能讓她心如止水。也恨混沌時的自己自作聰明,把她送到白准身邊。那只蠢麒麟,蠢到深處反而撞進她心坎裡,她吃他那套,有什麼辦法。

  “你聽來不順耳是嗎?”他自嘲地笑,“可這都是我的真心話。你知道愛一個人,愛了五千年,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嗎?如果不是無力回天,我不會顯露真身,現在這樣,其實已經違反了天規,萬一追究起來,我的下場可能比涅槃前更糟糕。可我還有什麼指望?我盼了一世又一世,什麼都沒了,活著很煎熬,你懂嗎?”

  她當然不懂,從她倉惶轉開的視線就能看出,她對他甚至沒有半分憐憫,一切都是他陷得太深,作繭自縛。

  她關心的只有瞿如,“你能救她嗎?她魂魄無主,恐怕受人擺布。”

  他微微轉過臉,燭火的金芒覆蓋他的眉眼,他涼薄冷情,帶著三分稱意,說“不能”。

  受人擺布?她明知道擺布三足鳥的就是他,為什麼還要來找他磋商?他不單讓瞿如成魔,還賦予她無上的力量,讓她攪起血雨腥風來,反正最後的業力會回饋給白准。神佛見三千微塵,未必。只要計劃得好,依舊可以瞞天過海。

  她的嘴唇翕動,囁嚅了下道:“是不是我活著,對你來說是種折磨?你是金剛,存在了百萬年,只差一步便會回歸正途,我和白准不是你的對手。如果你的本意,是想讓我像花嶼一樣灰飛煙滅,那很簡單,我可以讓你如願。只求你別再為難白准了,看在過去你們曾經親密無間的情分上。”

  他憤然望著她,臉上神情從震驚轉為譏誚,“真是偉大的情操啊,為了愛情舍生忘死,我沒有看錯你。”那嗓音高高吊起,帶著無比揶揄的味道,“我倒希望白准也有這份決心,畢竟三個人裡,終要有一個人先退場,才能結束這場鬧劇。”

  他的話很清楚,在他看來那個退場的人必須是白准,不作第二人想。所以這次她是來對了,看清哪怕退回天極城,也無法平息這場干戈了。

  “你很恨我,是嗎?”她一震衣袖,袖中激射出一道光,金剛杵被光暈包圍,懸浮在半空中,“如果讓我死在你的法器之下,是不是就能平了你的意,你可以好好走完這一世,然後回到梵行剎土,繼續當你的不敗金剛?”

  他仰起頭看,直立的法器飛速旋轉,手柄上金環琅琅,越轉越快。忽然調轉過器身,向她眉心擊去。他心下大驚,來不及念訣,揚手狠狠一揮,把那金剛杵拍出去幾丈遠。

  “你瘋了嗎?”他驚魂未定,厲聲呵斥,“死在杵下元嬰就徹底散了,你大半夜的來,是為了嚇唬我嗎?”

  她嘴角噙著笑,“尊者,我不是花嶼,你可看明白了?”

  他的臉色變得煞白,“你想讓我回到須彌座上去,可你不知道,我已經回不去了。”

  兩個人如對壘,分站在大殿的兩掖。他眼裡死灰一片,沉沉的哀痛,並不比當初失去花嶼輕上半分。無方心裡沒底,不敢確定這麼做能否讓他看清現狀。他的樣子讓人不忍,但沒有當頭棒喝,勢必會無止境地糾纏下去,這樣於他和白准,都是一場滅頂之災。

  各人自有運數,悟道時神佛常會說這種話。就是因為這話,給了莫大的寬宥和空間,在尚未鬧得不可收拾前,不會有人來插手他們的糾葛。然而不可收拾了,為時已晚,所以他們現在是孤軍奮戰,只有自救。

  她說得斬釘截鐵,“我不懼死,花嶼可以為尊者入輪回,我也可以為白准散盡元嬰。本來煞就沒有前生來世,就當石作城裡沒有過我,這樣尊者的心結就可以解開了吧!”

  他瞪著她,怒極了,真恨不得掐死她。她以為拿自己要挾他,就能夠讓他退讓嗎?她打錯了算盤,越是如此,他就越恨白准。如果不是尚有幾分顧忌,他立刻就可以了結這場恩怨。說他執念深,確實深,克制了幾千年,還不夠使他癲狂嗎?

  她卻像放下了包袱似的,瞥一眼孤伶伶躺在金磚上的金剛杵,向他合什行了佛禮。

  “金剛杵破一切虛妄,願尊者早拾菩提心,別再糾纏於既往了。”

  她轉身走出光明宮,檐下宮燈照亮她的背影,他死死盯著,肝膽俱裂,“無方!”

  她沒有回頭,長長嘆了口氣。當初石作城滿城被屠,她的降世有花嶼的一份功勞,她心裡知道。她曾經在一座空空的院落裡游蕩,看見院子裡的水井,看見牆上懸掛的畫,畫上的姑娘巧笑倩兮,她沒來由的滿心惆悵,仿佛和什麼失之交臂,那是花嶼殘存的記憶。可她不是花嶼,或者說不單是花嶼,更是千千萬萬不甘和憤怒的凝集。金剛可憐,誰又來可憐她和白准呢。結成連理不容易,白准傻乎乎的,他沒有金剛的恆心和耐力,受過委屈後除了哭,大概只剩搏命了。

  她從大明宮走出來時,令主已經淋成了落湯雞。傘落在他腳旁,據說是等得心累,沒有力氣舉傘了。

  “你再不出來,我就打算衝進去了。”他從上到下把她捋了一遍,“他有沒有對你動手動腳?敢借著認親吃你豆腐,我現在就弄死他,反正他的道行還沒有完全恢復,我未必打不過他。”

  “然後呢?麒麟弒主,四海八荒追緝你,我們沒處躲,被捉住了下場會很慘的。”

  令主不說話了,低著頭,沉默良久後道:“其實我不怕入魔,為了保護娘子黑化,我黑得光榮。”

  天劫呢?天劫無處可躲。萬年的麒麟,只要完成這趟任務就能修成正果,她不能讓他功虧一簣。

  “回家吧。”她轉頭看東方,東邊隱約泛起了白光,天快亮了。

  回到飛來樓,惦記去看一看瞿如。經過窗外時令主忽然頓住了腳,驚恐地看了無方一眼,結結巴巴說:“男……男人有時候……比較……比較衝動,阿茶以前是個多麼桀驁不馴的少年啊,自從淪為小鳥的奶媽,天天給她喂奶續命……喜歡的人能看不能吃,這種痛苦我知道。那個……”他別別扭扭說,“小鳥一定不會怪他的,情到深處嘛。況且她志在全魘都,阿茶也是魘都一份子,應該……比較享受吧。”

  他莫名其妙說這些話,無方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呆滯地定眼看他,他眼神亂飛,最後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瞿如的房間。她才發現裡面鋪板嘎吱作響,聽上去動靜奇大。

  這還了得,不要臉的蜥蜴敢奸屍?她火冒三丈,衝上去對門就是一腳。砰地一聲,門扉撞擊牆壁發出驟響,她率先邁了進去,身後的令主捂住自己的耳朵,一只犄角先探了探,然後才露出一雙眼睛,怯聲怯氣叫了聲璃寬茶,“你做人的良知呢?”

  床上的璃寬怔著兩眼,一臉木訥。手裡還拽著瞿如的胳膊,因為怕她躺久了關節僵硬,經常會給他做一做拉伸。現在是怎樣?難道他做錯了?脫手松開小鳥的胳膊,舉起兩爪晃了晃,“我什麼都沒干。”一面扯開自己的袍子給他們看,底下端正穿著長褲,要是像令主似的弄條大褲衩,褲管太大,還真說不清了。

  原來一場誤會,令主笑得訕訕,“我就說嘛,本大王的手下,怎麼能干這種齷齪的事呢。”

  無方鄙夷地撇了下嘴,要不是他神神叨叨,她也沒往那上面想。

  看看瞿如,一個空殼而已,守著也是老樣子,她灰心喪氣,“昨晚那些煞火往哪裡去了?”

  令主凝眉搖頭,“這三千世界處處可以藏身,今晚我往東追上幾千裡,沿途打聽,總會有消息的。你哪裡都別去,就在飛來樓等我回來。”

  她說好,晚間送他出門後,便在樓上拈香打坐。可是長安城中忽然起了變故,璃寬茶慌慌張張進來,指著外面說大事不妙了。她起身到廊上看,外面火光衝天,空中盤桓著絜鉤①、欽原②和其他不知名的怪鳥。俯眼觀城中,地上羅剎妖鬼橫行,百姓哭聲震天。這赫煌的帝都,不知何時變成了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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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絜鉤:狀如鳧而鼠尾,善登木,見則其國多疫。

  ②欽原:形狀像蜜蜂,大小像鴛鴦,蜇中鳥獸鳥獸會死,蜇中樹木樹木會枯掉。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1 09:22 PM

第87章

  驚天動地,來勢洶洶。雖然早就有預料,但真正面臨,也讓人不知所措。

  璃寬茶問怎麼辦,“主上一時半刻恐怕回不來。”

  業火在她眼裡凝成一個沉沉的環,她沒有答他,抽出劍騰身而起,在圍欄上輕一點,直撲人魔錯綜的城池。

  殺,見妖魔便殺。她一生沒造過殺業,今天形勢所迫,已經不容她回避了。

  劍芒如風,吹枯拉朽,撕裂皮肉的鈍重過後,便是前所未有的暢快。她向佛,卻無法逃脫煞的本性。以前一直壓抑,到現在不得不承認,其實她嗜血,聞見血腥便癲狂,控制都控制不住。

  腕上金鋼圈嗡嗡震動,她揚手一拋,那金環在她頭頂光芒大盛。她戰鬥,她的法器也隨她的意願加入。火光之下黑暗深處,有它穿雲破霧一路橫掃,很快便伏屍滿地。那些不成氣候的妖鬼,不堪一擊。

  可是殺不完啊,太多太多了。無方緊握住手裡的劍,一輪廝殺後茫然四顧,天地都被業火連接到了一起,看那些房舍是扭曲的,甚至倒置的。遠處有人在哭喊,一只青面獠牙的羅剎抓住了他的手臂,輕而易舉撕下來,扔進嘴裡大嚼。血水順著嘴角滾落,和著血沫子和肉屑,淋淋漓漓四下飛濺。她縱身刺穿羅剎的身體,收回劍時再奮力一揮,半張著嘴的鬼頭落在地上,骨碌碌滾到火堆旁,轟地燃燒起來。

  璃寬茶在距離她十丈遠的地方拼殺,銀發獵獵飛舞,胸前濺滿鮮血,但眼神似鐵,正戰得興起。這些日子憋屈壞了,難得遇上這麼好的機會,不發泄一下,人快被逼瘋了。飛來樓受金剛壓制,他們這些人最終都成了他的工具。不能反抗,怕遭天譴,可是不反抗,在他步步為營的算計裡,最後只能毀滅。

  仰頭看,金鋼圈回來了,停在她身前兀自轉動。她伸手把它戴回腕上,圈身被血染透了,用力擦拭,真奇怪,怎麼都擦不掉。風裡傳來凄厲的哭喊,她來不及細想,持劍疾馳過去。街道上妖魔正肆虐,尖利的手爪,森森的犬牙……坊院早就沒有了往日的寧靜平和,有的是鮮血鋪路,和隨處可見的殘肢。

  白准一心守護的萬家燈火,今晚全都寂滅了。出了這麼大的事,恐怕會對他的人生造成空前的打擊吧!

  無方護夫心切,試圖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控制事態。她遏制不住煞氣,周身向外奔湧出紅色的暗流,金鋼圈染了血,也許污濁了,並沒有反噬她,反倒重新脫離出去,在她左右護衛,一圈一圈旋轉,保護她不受外敵奇襲。她大開殺戒,殺光了街頭的邪祟,也用光了所有力氣。手腳千斤重,累得抬不起來。劍首抵在地面用以借力,她撐著身子大口喘氣。汗水氤氳入眼,隱約見火光裡一團青色的迷霧向她行來,她眯起眼努力看,是個持雙刀的人形。再走近些,才看清那人的臉,精細的五官,尖尖的耳廓,居然是瞿如。

  她既驚且喜,向前走了幾步,“瞿如,你回來了……”

  她不說話,歪著頭,眼神渙散,不知有沒有看見她。

  她又叫了她兩聲,她泥塑木雕似的,已經喪失感知外界的能力了。

  璃寬茶趕過來,看見一廂情願認定的心上人,哭得梨花帶雨。揉著心肝叫了聲小鳥,“你怎麼了?看看我,我是你的阿茶哥哥啊。”

  當然瞿如從來沒有管他叫過哥哥,他是想渾水摸魚,趁她渾沌的時候給她豎立正確的人際關系,等魂魄歸體,別再對他非打即罵了。然而他扭曲事實,也沒能換回瞿如的反抗和辯白。她還是怔怔的樣子,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像個沒有思想的傀儡。

  璃寬茶六神無主,“不對啊,鏡海上剛摘回來的小偶都不像她這樣。恐怕她的三魂七魄不齊全,各少了一樣。”

  無論如何,能追回一點是一點。無方收劍正打算攝魄,見她抬手給了跑過身旁的人一刀,那人在他們震驚的注視下倒地,抽搐兩下沒了氣息。瞿如臉上終於露出猙獰的笑,她高舉起雙手,向天嘶嚎,刺耳的長嘯,引得大地劇烈震動起來。

  腳下的土地像久旱的河床,開始無盡龜裂,每一道裂縫裡都注滿了滾燙的岩漿。大地在顫抖,無方和璃寬勉強站住,面對這樣的瞿如,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這魂魄不由她做主,背後自有操控她的人,璃寬大喊大叫:“小鳥,你給老子回魂!娘的,你連你師父都敢打……”

  可能那一聲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齜起牙,眼裡精光四射,手中雙刀合二為一,瘋狂向他們襲來。

  一切太快,快得他們招架不及。眼看刀尖逼近眉心,憑空出現一道身影橫亙在他們面前,雙掌並行推出真氣,轟地一聲巨響,把瞿如震出去五丈遠。

  烈火中的令主眉眼如電,額角蓮紋向下盛開,和臂上佛印連成一片。他精赤上身,不似平時花枝招展,現在的他像個赫赫的戰神,連腦門上的犄角都顯得格外威嚴。

  他說小鳥沒救了,只是給無方一個交代,搭起藏臣箭滿滿拉了一弓。弓弦刮過銀色的護指,萬點流光集中在箭首,飛速向瞿如射去——真的是無力轉圜,這長安城已經成了這樣,如果不加阻止,城滅只是淺層的創傷,最終的目標,將會是無方。

  他到此刻才恍然大悟,金剛打的是這麼狠毒的算盤。他利用瞿如和無方的關系,把戰火引到無方身上。這麼大的動靜,必定震動各路神佛,到時候上天降罪,萬劫不復。自己得不到,情願毀滅也不便宜別人,這萬萬年的修行錘煉出這樣一副小肚雞腸,可悲可嘆。

  後面的事,他顧不上了。他只知道傀儡被粉碎,操縱她的人也難免傷筋動骨。藏臣是不周山干戈台上殺傷力最大的神器,一旦動用,勝過千軍萬馬。

  箭矢如細芒,倏地穿透瞿如的魂魄,她臉上的表情甚至沒有起變化。冷風嗖嗖透體而過,低頭看胸前破的窟窿,還沒等想明白,瞬間就燃燒起來,被綠色的火焰吞沒了。

  靈魂沒有實質,不需要耗費多少時間,火起火滅,很快風過無痕。無方滿眼的淚,心如刀絞。瞿如跟了她好幾百年,最終竟然是這樣的結局。山珍海味沒有吃遍,魘都美男也無福消受,只因為錯愛了一個人,神魂俱滅了。

  璃寬茶癱坐在地上,沒有力氣為他初次的真情悼念。看看身下的地面,逐漸恢復原狀,可惜小鳥不在了,她消失的地方不過留下一灘淺淺的印記,不去細看,甚至辨認不出來。

  令主緊緊握住無方的手,害怕她怪罪,囁嚅著:“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向大明宮方向看,那光明宮的人,現在必然也不好受吧!

  無方搖頭,“我都明白。”

  忽然一只青面獠牙的鬼怪從他背後竄出來,她駭然,曲起五指穿透了它的心髒……

  再待定睛看,明明殺的是邪祟,可為什麼倒下去的居然是平民?她推開令主蹲身查驗,心漸漸涼下來。再轉頭環顧,沒有怪鳥、沒有羅剎、沒有妖鬼……只有滿地橫陳的百姓屍首,屍身完好,除了刀劍傷,並不像先前看見的那樣,手腳散落滿地。

  “這是怎麼回事?”她扔了劍,無措地把手插進發裡撕扯。

  空中圓光璀璨,把幽暗的天幕照成了白晝。令主明白過來,沒有說話,默默將她護在身後。

  好一出幻境,饒是他,也沒能一眼堪破。原來瞿如作惡只是頭陣,最狠的在這裡等著他們。金剛為了這場表演真是煞費心機,修為折損了千千萬,只為引他們入局。無方殺的是手無寸鐵的百姓,罪過實在太大,他知道無力回天了。八方神佛的法相在天頂浮現,一張張慈眉善目的臉向下俯視,卻也像森羅殿,讓人恐慌絕望。

  地平線的那頭,有人穿著袞冕,手持笏板,一步一步行來。行至面前,目光平靜如水,淡淡地打量他們。

  “麒麟,你娶煞女在前,如今管束不嚴,招致生靈塗炭……”皇帝稟天的笏板直指向他,“你可知罪?”

  令主嘴角噙著冷笑,頂天立地,“樞密金剛,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情極生妒,弄了這麼大一盤局,把上面的領導當槍使。但凡他們沒瞎,一定摁死你,你信不信?”

  皇帝卻一哂,“你身為護國麒麟,和煞女糾纏不清已經犯了天條,就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了。”

  確實,單是這一條,足夠他消受的了。可令主有話說,他向上拱手,“九天神佛在上,我生來黑,當初被貶梵行剎土,就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入世。在梵行占山為王期間,我抽煙吃肉,欺凌弱小,壞事干了不少,為什麼我這樣的也能被委派任務,我嚴重懷疑是不是上面的人事調度出了問題。反正我作威作福的時候,沒有人告訴我不能成親,我的第一門親事還是樞密金剛保的媒。後來未婚妻跟人跑了,我自己踅摸了個娘子,我和艷無方的婚事蓮師也知道,既然他沒有出面阻止,我怎麼不能娶我娘子?”

  躲在人後的蓮師忽然被點名,嚇了一跳,沒想到白准走投無路了還不忘坑他。不過既然為了參加這次公審提前出關,好歹要替他們說上幾句話。

  他清了清嗓子,因為果位很高,比較有發言權,兩指並起來向下一指,“眾生皆有因緣,麒麟與煞,本就相克,然麒麟又可化解煞氣,引煞女回歸正途……諸位看,緣生緣滅,就是這麼奇妙。本座不阻止,是尊佛教誨。彼時比丘常修梵行,清淨離欲,但遇上一女子後貪戀不舍,佛乃遂其所願,准他成婚——緣分來了沒辦法,這點樞密尊者應當深有體會。佛言:我於爾時為彼女欲暫起悲心,即得超越十百千劫生死之苦。麒麟與煞,如何不能成婚?眾生皆平等,我們不能搞種族歧視那一套,諸佛說是不是啊?”

  大道理和大白話混在一起,弄得漫天神佛一頭霧水。

  皇帝涼聲道:“因為煞女曾經拜在菩薩門下,所以菩薩是在為她說情嗎?”

  蓮師耷拉著眼皮瞥了他一眼,“本座幫理不幫親,煌煌天地有目共睹。”

  “那就請菩薩避嫌。”皇帝斷喝一聲,雖然生而為人,可那氣勢,卻十足是金剛的氣勢,不容旁人質疑。

  蓮師被他拿住了話柄,愛莫能助地衝白准攤了攤手。再看無方,她還沒有回過神來,面對滿城屍骸泫然淚下。

  破了殺戒,這是事實,任憑如何巧舌如簧,都無法改變了。是受誰指使,抑或是受誰迷惑,追究到最後不過多個人伏法,對開脫自身沒有任何幫助。太平盛世,天上地下都寄予厚望,結果鬧得皇都幾乎屠城,事情太大,壓不下來。

  佛問:“瞿如鳥可是煞女徒弟?”

  令主要解釋情由,被無方阻止了。她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保住白准,才是她一門心思要做的。

  她走上前,撫裙跪了下來,合什向上參拜,“是,弟子六百年前收瞿如為徒。前幾天瞿如被羅剎天殘余惡魄奪了軀殼,神魂便一直流浪在外,無所歸依。”

  “長安城中煞氣直衝九霄,你可知曉?”

  昨晚漫天煞火時,她就料准了最終會有這個說法。煞引煞,她的存在就是原罪,她都懂得。她頓首下去,“罪在弟子一身,請佛祖降罪。”

  她要一個人扛,令主斷不會答應,把她擋在身後,向上參稟,“今天的事有內情,我不信諸天神佛看不透。金剛拿鎮魂釘釘住了羅剎王,這鎮魂釘難道無人能解嗎?只要羅剎王出面說句話,功過是非,一切自有分曉。”

  神佛不語,因為過程不管多曲折,惡果已經造成,是誰的罪孽,誰就應當承擔。

  其實都不是鐵石心腸,幾十萬年才出一只黑麒麟,當初明王山向外公布消息,大部分神佛好奇前去看過。那時候的白准,黑得像塊炭,一雙大眼睛長著長長的睫毛,兩對小虎牙齜著,別提多可愛。神的生命太漫長,長到枯燥,所以愛心泛濫,只愁無處發泄。他是他們看著長大的,雖然他可能不記得,不知道,但他們心中有數,讓他入世,是為了成全他的功德,將來好修成金身。就像蓮師說的,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奇妙,一環扣著一環,說不清是誰成就了誰,誰是誰的陪練。有緣,自然會有劫,歷劫之後才算長大。最可怕的是無劫可歷,連想提拔他,都師出無名。

  神佛閉上了眼,天頂雷霆萬鈞,從遠處奔湧而來。萬丈罡風拔地而起,鼓動衣裙,刮過皮肉仿佛凌遲。

  無方受不得這些佛界的手段,一陣風過,細潔的皮膚上多出無數深刻的劃痕,血從裂口汩汩流出來,染紅了衣衫。皇帝抿著唇,袖中雙拳緊握,發狠盯住白准。心裡只是憤恨,他不是很愛無方嗎,為什麼生死存亡的關頭,他不肯舍身?

  空中傳下指引:“麒麟,你守護中土,滌蕩乾坤是你的責任。”

  無奈令主並不領情,他說,“滌蕩你媽。”

  萬年的修為,在這些神佛面前不堪一擊,可他仍舊使出全部的力氣,將無方罩在身下。明玄即位,他上夜摩天取河圖洛書,須彌山上九萬裡的瑞氣和罡風,他領教過,自己尚且不能承受,何況無方。他只有一個信念,哪怕自己死,也不能讓娘子受到傷害。人的軀體太過孱弱,唯恐不能護她周全,他一聲怒吼化出真身,龐然的身軀密密把她護住,就像風雨裡的石像生,直面催逼,巋然不動。

  罡風如刀,用不了多久就能讓他千瘡百孔。無方奮力掙扎,尖聲哭喊:“阿准,你走開!走,走得遠遠的!”

  他的口鼻裡湧出血,大滴的淚落下來,在她肩上綻開花。他說:“我沒有為你做過什麼,我何德何能……娶到這麼好的娘子。”

  可能這已經是秀恩愛的極致了吧,黑麒麟耐力奇好,皮糙肉厚鱗甲堅硬,萬一發起瘋來,這罡風未必能奈他何。護妻狂魔不好對付,被問候了高堂的神佛結起大日輪印,佛光所至,地面下沉了幾十丈。三步之外是懸崖,崖下火海翻滾,墜進去便不得超生。

  莫說大道無情,大劫來臨,終須有取舍。一切前緣天定,也許比起七世前的金剛,他們的境遇已經好得太多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1 09:29 PM

第88章

  崖底的火燒得熊熊,可火光嚴寒徹骨。和尋常的火不一樣,是八寒地獄第七重,名叫紅蓮業火。

  關於業火,形態不一,眼見的是最直觀的感受。還有所謂的“身變折裂,如紅蓮華”,指冷到了極致,軀體發生的變化。反正無論如何,落進那火裡,便沒有超脫的機會了。彼時地獄惡鬼遍地,佛以業火枯之,燒一遍,是最好的清理。業火對成道的神佛沒有妨礙,但對於他們這些修行途中苦苦掙扎的,沾染後一觸即亡。

  火光升騰,他們被孤立,身下的土地在顫抖,隔著火海,十丈開外有人舉目相望,辨不清眉眼。空中梵聲陣陣,萬千沙彌誦經的聲音傳來,聽上去像超度亡靈的悲歌。無方在令主脖頸上重重一摟,“你的心我都知道,兩個人一起去死,就什麼指望都沒了。是我的業障,讓我自己去解決,好壞我一個人承擔。”

  他根本不答應,“你怎麼承擔?投身業火,被燒得半點不剩嗎?”

  其實古往今來的煞,哪個有好下場呢,她以前以為一心向佛能夠改變命運,到頭來終有情關等著她。如果是兩人之間的不可調和也就算了,她不屈的是源自第三個人的強行介入。她和白准原本好好的,卻要為別人的私心赴湯蹈火,實在不甘得很。

  可是不甘又能如何?也許她的犧牲,能成就白准也不一定。

  她自己心裡計較,沒有同他說。那些神佛存在了億萬年,金剛的伎倆他們不可能看不破。之所以隱而不發,就是等她自絕。五千年前的金剛涅槃已經驚天動地,最後金剛歷劫歸來照樣歸位,放棄的只是花嶼。該來的,宜早不宜晚。如果有一天白准成就果位,到那時再學金剛,對他自身和佛界,都不是什麼好事。

  她是小小的煞,無足輕重。不過在傻傻的他眼裡,比命更寶貴罷了。

  她笑著撫撫他的臉,“我和你有這麼一段就足夠了,如果現在還在修行,錯過這麼美好的感情,那才是最大的遺憾。阿准,你聽我說……”

  他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不聽、不聽不聽……”

  她揪住了他的大耳朵,“我的遺言你敢不聽?”

  他哭得涕淚橫流,“什麼遺言,你想讓我好好活著,成仙成佛,然後找個明妃,生一窩小麒麟是嗎?告訴你,我不干!你死我也不活,不信你跳下去試試。”

  她被他截了話頭,把她心裡想的都說完了,這傻子,精明起來也讓人頭疼。

  “這回是沒辦法了,我上了金剛的當,殺了那麼多人,沒活路了。逆天而行連你都要受天譴,你留不住我,那些百姓因我而死,他們是無辜的,我得給他們一個交代。”她輕輕推了他一把,“你走吧,這地方支撐不了多久,你那麼沉,我們倆會一起掉下去的。”

  他不說話,反正自己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了。

  轉頭狠狠看天頂,一張張和藹可親的臉,此刻都淪為了樞密金剛的同謀。自己為什麼還在為這所謂的天道賣命?賣到最後,連自己的娘子都賠進去了,憑什麼?他周身燃燒起來,雙眼赤紅,胸前的琥珀開始融化,那琥珀裡,裝的是不動明王忿怒身時遺留的瞋心。

  麒麟踏火而生,這真火原本是善的,掃清一切邪祟。可誰也不知道,一旦麒麟入魔,會是怎樣可怕的景像。

  頭頂的神佛看著那黑色的鱗甲泛出隱約的赤紅來,大家對視一眼,面上安詳,心裡不免有些焦躁。

  蓮師本來對這種復雜的劫數就持反對態度,他看看諸佛,摸了下新蓄的深沉有內涵的小胡子,不痛不癢道:“把他逼瘋了,成就了果位又有什麼用?”

  可是誰今天的心如止水,不是用昨天的撕心裂肺換來的?七情六欲操控不當,都會成為損害自身的利器,看開點吧!不過這一根筋的麒麟要入魔了,入了魔可不好收拾,到時候懟天懟地,大家又有事可做了。

  一位菩薩好心地提醒了無方一下,“瑞獸成魔,罪業滔天。屆時雷劈火燒無止無盡,行錯一步,永世不得翻身。”

  天幕上烏雲厚重,雷電在雲層穿梭,隨時都會直劈下來。腳下的土地失去依傍,逐漸松動,她站立的那片忽然一滑,幸好他眼疾手快把她拽了過來。回頭看,散落的土礫落下去,霎那沒了蹤跡。她心下慘然,這樣下去她真的要拖累他了。他肩背上的佛印從金色轉為晦暗,她知道他蓄勢待發,准備衝破桎梏。她說不行,“你要讓那些神佛看看,黑麒麟不會成魔,你會是明王山最厲害的麒麟大王。”

  他的眼神卻愈發堅定,“我倒有興趣和天鬥一鬥。你的罪孽我來背,如果你必須死,也有我代你去,一命抵一命,他們不吃虧。”

  她聽了只是笑他傻,就算他死了,她的罪業依然在,更加沒人饒得了她了。

  崖下業火越來越旺,幾乎要燒及袍角。足下方寸的土地又坍塌了半邊,這次未及他來護她,她順勢一讓,縱身跳了下去。

  但願一切就此結束,即便是死,也心安理得。可是那個傻瓜,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隨她來了。漫天飛舞的發遮擋她的視線,她看見他伸出手想來抓她,可距離越來越遠,她在下墜,他被一股力量生拽上去,她終於松了口氣,總算罪不及他。

  隔岸的金剛如遭電擊,沒想到昨日的景像竟然重現,凝結了五千年的疤驟然被撕開,那種血肉模糊的痛,更勝從前千萬倍。

  不應該是這樣的,他的設想中白准能夠保護她,絕不會讓她走到這步。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低估了她的決心,為了白准,她真的可以什麼都不顧。

  花嶼……他到現在還記得她最後的眼神。那一縱,成為他們感情的終結,前緣斷盡,再不能相見,現在想來還是剜心。他一瞬頓悟,她愛的是誰已經不重要了。他知道自己舍不得她,就算過了五千年,為愛情依舊可以肝腦塗地。

  落入紅蓮業火,一切化為灰燼,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不能再讓她受這樣的苦了。她究竟是不是花嶼,無從考證,即便她身上只有花嶼的一點影子,他也要誓死保護她。

  早知今日,有沒有後悔謀劃時的不顧一切?自己設的局,最後坑害的不過是他自己。

  他褪下皮囊騰身向她飛去,大概這是他和白准合作得最好的一次,他扣住她的手腕奮力向上拋起,白准接住她了,還好。

  短暫的接觸,也讓心頭一片悸栗,總算他還能為她做點事。這一世給她帶去的,除了煩惱沒有別的了吧!他看見她眼裡的震驚,也看見自己在那眸中的倒影。但願她能原諒他的自私,不管結果如何,不讓她落入業火,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

  墜落,前所未有的平靜。這五千多年來總在彷徨掙扎,其實自己也有些厭倦了。原本高坐蓮台,世俗浸淫不了他,可是後來遇見了花嶼,她像一道光,照進他蒼白的生命,饒是為此歷盡磨難,他到今天也不曾懊惱悔恨。

  生與死就像分水嶺,也許這頭是埋怨,到了那頭,便只惦念對方的好了。

  無方看著金剛仰面跌下去,那長眉鳳眼,過去她從來沒有仔細打量過。剎那的揪心,知道無可挽回,這就是佛說的因緣和劫數,彼此都逃不脫。

  他落下去了,她眼睜睜看著業火把他吞噬,就像石頭落進水裡,半點痕跡也沒留下。其實救她又如何,這處不了結,了結在別處。她是屠城的劊子手,她害得瑞獸幾乎成魔,殺了她令主便有一大功,神佛的本意應當也是如此。

  當只野生麒麟有什麼好,以後還回梵行剎土做土霸王嗎?既然來人間走了一遭,不能白白受這份罪。

  藏臣箭挎在他肩上,箭袋是她替他繡的。他要一只盤腿吃雞腿的麒麟,她那時候費了好大的工夫給他繡成,繡了一雙綠豆大的小眼,有意醜化他,他為此還鬧了半天別扭。現在想想,過去不久的事,怎麼像上輩子發生的一樣呢?她抽出那柄箭,深深扎進自己心窩裡,起先是無邊的痛,後來痛得麻木了,反而輕松起來。

  死在法器下,救是救不得了,這下諸天神佛都放心了吧!果然腳下業火不見了,大地還是原來的大地。她看見令主大張著嘴,眼淚滾滾而下,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支撐不住身體,癱軟下來,他驚惶的樣子讓她心疼。

  “別哭啊。”她費力抬起手,替他擦眼淚,“早知今日……當初那十五份聘禮……就不該收回來。”

  莫大的痛苦,比要他性命更讓他絕望。令主控制不住情緒,身子抖成了秋葉。捂住她的傷處,試圖把自己所有的修為都輸進她體內,手忙腳亂,萬箭穿心。可是她吸收不進他的靈力,如潑在琉璃上的水,沒有停留傾瀉而下。他急,失聲大喊:“娘子!娘子你看看我,不要丟下我!”

  她也不想,一點都不想。可惜肉身壞了,她的修行沒有了根基,注定要四散。

  沉重地閉了閉眼,他的溫暖捂不熱她。好冷啊,從足尖開始,感覺自己像冰雪融化,大限將至了。她對他微笑,“阿准,你一定會成佛,一定會的。”

  成佛?沒有她,果位對他來說有什麼用?他悲聲失笑,“老子要是上去……”揚手直指天際,“必定殺遍這幫庸佛!”

  天頂的神佛吃了一驚,千辛萬苦栽培他,最後他要弒佛?這混帳東西!

  被法器刺穿,堅持不了多久。高處的蓮師無可奈何地看著無方的身體消散,漫天揚起閃爍的金芒,被長風一吹,飄出十萬八千裡。白准歸攏不及,最後懷裡空空,只能對著蒼茫的天宇失聲痛哭。

  “太慘啦。”蓮師郁結地嘆息,“好好的姻緣就這麼拆散,於心何忍啊。”

  佛慢慢闔上了眼,“因果循環,此消彼長。這場盛世完結,麒麟便可功成身退,修成金身。”

  這早就是內定的,曼荼羅海會金剛部的金剛有定員,兜了個圈子,到底要有人填充上去。只是樞密金剛的結局未免太凄涼,七世輾轉飄零,參不透,只能被放棄。到最後成就白准,原來帝王才是麒麟的陪練,上天果然還是偏愛白大傻,讓他帶著七情六欲成正果,相比入佛門就需斷情絕愛,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

  看看他,涕淚縱橫,慘不忍睹。九天神佛都散了,只有蓮師留下來,畢竟他和無方有些淵源,開解一下未亡人,還是很有必要的。

  白准憔悴恍惚,等同行屍走肉。蓮師落地,赤足走在蓮花鋪就的道路上,一直走到他面前,撐著膝蓋彎下身問:“你真的那麼愛她嗎?”

  他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大概覺得他的問題太白痴,沒有回答的價值。

  蓮師倒並不生氣,“緣何參不透呢,樞密尊者是先成佛再歷劫,散盡修為後,什麼事都干不成了。你不一樣,你是先歷劫再成佛,功德只會越來越大。上面給你放水,你難道一點都不明白嗎?”

  他連哭都沒有力氣了,無方消失後,藏臣箭就靜靜躺在地上。他從來沒有這麼恨過這法器,想折斷它,忽然又改了主意,拾起來往自己胸口扎下去。

  蓮師也不阻止,對插著袖子憐憫地看他,“你不老不死,懂不懂?別瞎折騰了。”說著在他身邊坐下,漂亮的側臉看上去有些憂傷,“我們這些人啊,命太長,就得看著親近的人一個一個從身邊離開。命中注定、命數如此,你不願意接受,也得忍著。你知道什麼叫一將功成萬骨枯嗎?你就是那個將。樞密金剛也好,無方也好,他們是生命裡的過客,完成他們的使命後,就各自走開,曲終人散了。”

  他絮絮說這些,令主根本聽不進去,他垂著頭失神喃喃:“別說了……別說了……是你們逼死無方的。”

  蓮師覺得冤枉,“犧牲無方,我也很舍不得啊。”抬頭看天上鑽出雲層的月亮,無限惆悵地說,“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剛滿百日,論我和她的緣分,不比你的淺。那時她決定放棄修行嫁給你,我就勸她三思,誰知她一意孤行,我能怎麼辦,天機不可泄露。昨日因,今日果,於你是如此,於無方和樞密金剛也是如此。這盛世還是要繼續的,你做好你份內的事,保社稷太平。等到功成之日歸身金剛部,你的果位不在樞密尊者之下。”

  再高的果位有屁用!令主覺得自己的心都死了,他一向胸無大志,娶個媳婦生一堆孩子,就是他全部的人生理想。現在無方沒了,他的人生也完了,蓮師的開解都是廢話。他仰著脖子,神情木然,“我只恨我死不了,我該和她一起去,也免得她孤單。”

  可能傷心到了極點,人就會變得更傻,蓮師搖頭,“煞的軀殼毀了,魂魄基本也沒了,你想追隨她,上天入地都無門。”

  他怔了下,哭得撕心裂肺,“可我怎麼苟活!”

  蓮師看他那模樣,面前要是有長城,哭倒也不是難事。他長長嘆了口氣,誰讓自己心眼好呢。勸他別哭了,抽出手伸到他面前,攤開手掌,一團如絮如雲的神魄浮在他掌心上方,“靈魂會滅亡,但她還有元嬰。我剛才趁亂抓了一把,可惜其他的都散了……如果你真的有心,把元嬰收集起來,過程可能有些漫長,但終歸有個盼頭。”

  他聽了找到救星似的,慌忙從他手裡接過來。托著那元嬰的裂片看了又看,淚如雨下,“不管花多長時間,哪怕終我一生,我也要把她召回來。”

  蓮師站起身,拍了拍垂委的偏衫道好,“那麼在這之前,先成就你的功德吧。”

  他不解,樞密金剛死了,這中土已經無主,盛世也完了,還有什麼功德可成就?

  然而蓮師抬手朝遠處一指,簇簇殘火間有人踉蹌而來,還是明玄的眉眼,但已經和樞密金剛再無任何瓜葛。

  “意生身——光持上師的意生身。”蓮師語氣裡滿是禪機,“五行八卦、陰陽太極,存在都有它的道理。從今天起你輔佐他,待得他龍御上賓,你的任務就完成了。你看,今天的結尾也是明天的開始,所以不要悲傷了,人生本來就是如此的操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8-21 09:32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7-10-5 06:50 PM 編輯

第89章

  如果沒有故意的作梗,日子其實像他們當初設想的一樣,過起來很快也很簡單。

  中土的盛世,如神佛所願,毫無意外地來臨。初地菩薩的意生身是個沒有私心的工作狂,為他肩負的責任嘔心瀝血,就算正為延續後世香火忙碌,只要朝中一個奏報,他就能從高床軟枕上蹦起來,無怨無悔地投身到他的帝王基業中去。

  令主以前不待見明玄,多少是因為金剛的緣故。後來合作比較愉快,皇帝和麒麟之間的關系,基本維持在他來中土前預想的層面上。亦師亦友,皇帝敬重他,事事聽他的意見,他為這不朽基業也是恪盡職守,不論刀山火海,全力為明玄蕩平前路。有時候閑暇,坐在一起喝茶,他曾經問過他,還記不記得先前的一切。明玄把茶盞放在桌上,面色凝重,“我記得師父,記得為她替嫁。那時候她對護國印像不好,姑娘嘛,不管是人還是煞,盲婚啞嫁都會讓她感覺不適。”

  但是其後如同一場夢,虛虛實實,像發生過,又似沒有,分辨不清了。

  也許一個軀殼裡,曾經住過兩個靈魂,光持上師的意生身是真實的,金剛轉世也是真實的。安排他們共用,是上天的兩手准備。無方就像一個餌,試探金剛的菩提心。如果心在,他能克制,就沒有他們這些人什麼事了。可惜他滿盤皆輸,在歸位前的最後階段功虧一簣,所以成就了他的果位,也成就了意生身的修行。

  河清海晏,萬國來朝,百姓安居,夜不閉戶,中土在明玄的統治下,一日更勝一日的繁榮。令主守了四十年,守到明玄的第一個孫子落地時,明玄說:“社稷已經固若金湯,護國的功德即將圓滿。今天起你去忙自己的事吧,去把師父的元嬰收集完整,她已經等得夠久了。”

  令主走出大明宮,在朱雀闕前的廣場上叩拜下去。老天終究偏疼他,沒等皇帝駕崩,諸天神佛便如娘家姨媽似的紛紛出現,迫不及待以功德為他加持。智慧空行母和瑜伽金剛母為他句義灌頂,自此黑麒麟皈依金剛部,稱大德集要金剛,為億萬空行總主。

  官當得很大,但他沒有在崗位上逗留太久,半天的時間就辭出來,回到梵行剎土重建了金剛座。一時剎土上的妖魔都沸騰了,沒想到當初橫行霸道的萬年老妖深造一圈鍍了層金,回來就變成金剛了。果然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

  魘都的偶人總算有了盼頭,哭天抹淚大喊爹爹。偏衫落拓的令主,想起千百年前給他們把屎把尿的情景,忍不住一陣心酸。

  照柿的徒弟代理大管家哆哆嗦嗦上前來,嘴一瓢,撲倒在令主腳下,“主上啊,您可回來了!屬下等日夜盼望著,群龍無首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

  令主唏噓不已,環顧四周,因他功力大漲,整個魘都的架構較之以前也更加雄壯輝煌了。他嘆了口氣,“孩兒們都好吧?”

  代理大管家說還好,“就是前段時間雪頓山上出了只虎妖,他力大無比,跑到魘都來欺負人。我們修為不夠,打不過他,他凌辱我們就罷了,還……”

  令主心頭一跳,“還干嘛?”

  代理大管家哭喪著臉說:“還猥褻少年兒童。”

  令主啊了聲,“哪裡來的少年兒童?你結婚了?”

  代理大管家說不是,伸手一拉,拉出個膝蓋高的孩子,向上一指,“叫爸爸。”

  那孩子扎著兩只總角,甜美的一張笑臉,仰頭叫了聲爸爸。令主腦子嗡地就大了,他已經幾十年沒有回魘都了,無方不在的年月裡他潔身自好,怎麼會有這麼小的孩子管他叫爸爸?

  草根出身的人,成了神佛也很接地氣,他閃了閃身,“你認錯人了吧。雖然本座慈祥博愛,但也不是誰都能管我叫爸爸的。”

  代理大管家說沒錯,“主上再好好看看她,他是您和魘後合作的第一個女偶啊,您忘記了嗎?”

  這下令主懵了,“四十多年,就長了這麼點個子,不會吧……”一般偶人八歲就成年了,這個都已經四十歲了,難道他不小心做出了個天山童姥?這下完了,到底哪裡出了問題?如果無方在,還能和她研究一下。現在她一時回不來,那要是大批量再生產女偶,魘都豈不是會變成小兒國嗎?

  回頭看,璃寬茶也正焦頭爛額,他牽著一只哈喇子亂流的三足鳥,手裡的手絹都浸濕了,無怨無悔地擰干,重新摁在了鳥嘴上。

  “找回魘後是當務之急。”他抽空說,三足鳥跳到他背上,直接把他壓趴了。

  瞿如找回來了,可惜只剩一魂一魄。當初樞密金剛為了便於操控她,提取了她的兩魂六魄,所以那晚才見她一副孤魂野鬼沒有思想的樣子。愛情真的會使人變得強大,璃寬茶以前那麼不上道,路過的母壁虎都要舔一口的,自從有了瞿如,開始兢兢業業當她的看護,唯一的樂趣大概就是給她洗澡的時候又看又摸吧。其實這樣的小鳥,基本和死了沒有區別,硬把她留在身邊,會拖累璃寬一輩子。可是經歷過愛情的人都明白,只要有一線希望,誰都不願輕易放棄。

  能夠像小鳥一樣,有個實在的軀體,已經是莫大的幸運。這些年他五湖四海收集無方的元嬰,因為打得太碎,幾十年,只找回很小的一部分,其他的仍舊散落在外。他急起來,一個人對著那一小撮元嬰慟哭,哭過了還是得振作。以前尚且有帝王要他輔佐,他走不開。現在成就了果位,修為一日千裡,再去收集她的元嬰,應該比之前容易得多。

  令主牽了牽肩上禪衣,坦露的脖頸上蓮紋隱現。畢竟身份不一樣了,辦事得講究形像,“我不能衝到雪頓山上去尋仇了,真憋屈啊。不過你們可以狐假虎威……”他笑了笑,“他要是不服,就是藐視神佛,到時候把他變成一只癩蛤蟆,紅燒還是清蒸,隨便你們。”

  他說完,腳踏祥雲去了。

  無為山上有棵菩提樹,粉色的葉片大如車輪,樹冠把整個山頭都罩住了。青色的樹干和根須向下蔓延,直達地心,那樹集天地靈氣,已經存在了億萬年。令主曾經請教過蓮師,如果無方的元嬰集齊,要以什麼作為載體,畢竟軀殼是必不可少的。

  蓮師叼著牙簽和他討論了很久,蓮花為軀?潔淨是潔淨了,可欠缺血肉,又不是哪吒。再去找個死人無數的亂葬崗,重新弄個煞出來?既然上天給了重塑的機會,身份繼續不尷不尬,豈不是傻了嗎。

  商量來商量去,蓮師認為他該上無為山,“你去拜托織娘給你結個繭,她的繭水火不侵,你在裡面搭房子都沒問題。把那繭當成存錢罐,找回一點投進去一點,等元嬰收集完整,以天地靈氣溫養,過個萬兒八千年,無方就回來了。到時候仙根已成,別說明妃了,直接飛升都可以。”

  他以前沒有發現,蓮師原來這麼體貼。不管事情是不是像他所說的那麼簡單,至少聽來略感安慰。在他支撐不住的那段時間,他經常給他加油打氣,有時候他不勝其煩,想趕都趕不走他。

  熱情過頭的菩薩,好像佛界所有的人情味都聚集到了他身上,可他說了,“你快別不知好歹吧,要不是上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以為本座可以這麼給你出謀劃策?世上還是好人多,有時候為了成就大業,必須動用一點手段,讓事情看上去順理成章。主要你小時候討人喜歡,否則他們才懶得管你死活。所以顏值即王道,長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啊。”

  現在大家也算平起平坐,令主摸了摸眉心金剛珠,語氣懊悔,“我曾經……把你當成假想敵,總覺得你對無方心懷不軌,見縫插針在她面前攻擊你,我錯了。”

  蓮師嚇得身後圓光都滅了一半,“啥?”轉念平平心緒,既然他這麼坦誠,那自己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那個……差一點被你說中。好姑娘誰不喜歡,無方那麼漂亮,我曾經確實動過心思……”

  本來就存心試探的令主一聽,頓時火冒三丈,“你還真的……”二話不說跳起來,和蓮師扭打在了一起。

  神佛打架不帶用法術的,用了就傷和氣了,他們通常以肉搏為主。打架的時候各自的護法和空行母都在邊上看著,有的搖扇有的嗑瓜子,熱熱鬧鬧議論——蓮師久不操練,拳腳生疏啦,被力壯的集要金剛一個回旋踢,踢得胸前瓔珞都歪到後脖子去了。家有明妃,還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挨打也是該啊。今天在金剛這裡吃癟事小,讓釋迦天女知道了,日子恐怕更加悲慘,不信走著瞧。

  果然蓮師後來的七八天都沒有出現,令主出門一趟,尋回少許零散的元嬰放進繭裡的時候,他從山崖那頭走過來,面上倒雲淡風輕,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怎麼樣?”令主瞥了他一眼。

  他沉默了下,盤腿在樹根上坐了下來,撩起下裳讓他看,拿手一比,“愛的痕跡。”

  所謂愛的痕跡,就是一道一道淤青,排列得很有規律。令主扯了下嘴角,“吉祥山上也有搓衣板?”

  蓮師說:“那是特意為本座准備的。我跟你說,生活的樂趣就在於此,夫妻間哪怕天天干仗,少了一個,生命就不完整了,這點你同意吧?”

  他點點頭,無方離開的第十個百年,他心裡的破洞已經織補不起來了。從燃燒到沉澱,再到燃燒,經過了一輪又一輪的折磨,他有時候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活在這世上受苦。

  旁人的陪伴和寬解只是一時,余下的時間需要他自己慢慢消化。他成正果,得益於諸天神佛的眷顧,和無方的愛情,才是真正的修行。收集元嬰,並不是一樁容易的事,上窮碧落下黃泉,能去的地方他都走了一遍。他就像個苦行僧,長途跋涉,也渡化世人。最後一片元嬰歸位時,剛好用了五千年。

  五千年啊,他以前暴躁,脾氣不好,自從織娘在菩提樹下結了繭,他就開始靜靜等待。這種等待對他的性情是種磨礪,比任何大災大難都來得有用。所以那些神佛才是最高明的,他到現在才明白所謂的因果,都是為他特別安排的錘煉。

  他修身養性,不再不情不願。春天時節為繭摘花妝點,盛夏時節為繭打扇納涼。秋去冬來,飛雪漫天,他在樹下生一堆火,紅衣婆娑反彈琵琶,繭裡的無方如果靈識已生,應當能夠看見。

  好孤獨啊,又是三千年。三千年裡有愛慕他的妖魅誘惑他,深夜婉轉流連,黎明歌聲纏綿。他不想殺生,無視她,結果她膽子越來越大,趁他入定痴纏上來,定力不夠的話,大概會像當初的樞密金剛一樣沉淪吧。

  可惜令主不解風情,佳人鶯聲燕語還未止息,他一個金剛掌,直接把人拍死了——對這種意圖褻瀆神佛的妖魅,有明文規定是可以就地正法的。

  於是他惡名遠揚,很大一部分人覺得就算不喜歡,也不能打死愛慕自己的女妖,這樣不人道。他扯著嘴角冷冷一笑,他又不想拿年度好人獎,去他媽的大西瓜!

  他依舊全心全意守著他的繭,那繭越來越大了,像果子將要成熟時皮薄肉厚,盈盈發亮。他天天仰頭看,巴望著哪天轟然落下來,裡面走出他的無方。可是時間沒到,還需靜待。他平時是輕易不離開的,但那天蓮師過不知道第幾千萬個生日,他受邀去吉祥山走了一趟,遇上冥君,痛快喝了兩杯。回來的時候微醺,手裡還提著蓮師給的梅釀。搖搖晃晃登上無為山時,隱約看見樹底有片白光,光的正中央站著個女人,窈窕的肩背,腰肢如柳。

  他頓時激靈一下,使勁閉了閉酸澀的眼睛。心裡知道沒有女妖再敢招惹他,更別提脫光站在他的地盤上了。

  究竟是誰,他不敢確定,但是快樂越來越大,越來越強烈。他飛奔過去,高高把手裡的酒壺和杯子拋開了。細細看,這眉眼,這神情,是她!他感覺心都顫起來,用力握緊拳,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控制住沒有痛哭失聲。

  “你看著我,知道我是誰嗎?”害怕聲音太大嚇壞她,他壓著嗓子哽聲問。她剛降世,嶄新的人兒,像個懵懂的孩子。不過身材倒和以前一樣好,他看一眼,很快紅了臉,脫下自己的偏衫給她穿上了。

  這鴛鴦花褲衩,她應該認識吧?他扯起來晃蕩了兩下,“快說我是你的誰。”

  “爺爺。”

  她忽然開口,令主的臉色瞬間煞白。這是怎麼回事,千辛萬苦養出個葫蘆娃?他幾乎崩潰,“你怎麼管我叫爺爺呢,我這麼年輕……我是白准,是你相公啊。”

  她微微乜著眼,臉上表情平淡,眼裡卻逐漸起了笑意,“爺爺。”

  令主悲憤地看著她,忍耐半晌,終於捂住臉大放悲聲,“我的天啊,我可怎麼辦啊。是不是水澆得太多,把腦子給澆澇了,我的娘子她翻臉不認人了。”

  他已經成就果位,身後圓光十丈,照著那光膀子和花褲衩,實在一點形像都沒有。

  太陽升起來了,菩提樹的枝葉搖晃,昨晚起了薄霧,每一滴朝露都折射出萬點金光。金剛蹲地痛哭的時候,不防腳下開起了遍地繁花。穿著偏衫的人笑得戲謔,伸手在他頭頂摸了一下,柔軟的發,觸上去還和記憶中的一樣。

  “沒有長犄角……這八千年來,你一直很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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