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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fc920000 發表於 2016-2-19 12:23 PM

鄭豐 -【靈劍】《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6-2-20 09:08 AM 編輯

【書名】:靈劍

【作者】:鄭豐

【內容簡介】:

本書為《天觀雙俠》的前傳,是鄭豐創作的第二部武俠小說。  
 
明朝時期,武林中魔教橫行,浩劫四起,人人噤若寒蟬。一則預示了如何殲滅魔教的嘔血簽辭在江湖上秘密流傳,武林瞬間風起雲湧:一宗慘絕人寰的滅門血案震驚江湖,一個具有神通靈能的小道童初現江湖,一個消失多年的雪族首領重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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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fc920000 發表於 2016-2-19 12:29 PM

《靈劍》第一部分
嘔血簽辭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蘇軾《永遇樂》

  深沉靜謐的黑夜,空曠幽暗的莊院中,清冷的月光映照著一池破敗的荷葉。荷葉池邊,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兒悄悄蹲在草叢後,聚精會神地凝望著池邊石上的一隻黑身大蟋蟀。他等了好半晌,終於看準時機,陡地往前一撲,兩隻小手闔在蟋蟀身上,興奮地大叫起來:“捉到了!捉到了!爺爺,你看!”

  不遠處,一個面容乾枯的白髮老者煢然獨立。他的面色與池中荷葉一般灰敗,眼睛一直跟隨著小男孩兒的身影。

  男孩兒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捂著蟋蟀,興沖沖地奔到老者身前。老者彎腰將孩子抱了起來,迷濛的老眼凝望著孩子天真的笑靨。如此溫馨的情景之下,老者的神色卻異常悲哀憔悴。他嘶啞著聲音道:“小小兒,晚了,該睡啦。”

  男孩兒扭了扭身子,撒嬌道:“我不要睡,我要嬤嬤陪我!嬤嬤去哪兒了?”

  老者的臉霎時變得極為蒼白。他長嘆一聲,抱著孩子走入院旁的側屋,在床頭坐下。男孩兒仍舊喜滋滋地覷著手中那只大黑蟋蟀,小口微張,滿面好奇之色,完全沒有注意到爺爺複雜的神情和悲哀的眼神。

  老者似乎終於下定決心,吸了口長氣,端起放在床頭幾上的一隻杯子,杯中盛了小半杯靛藍色的茶水。他顫抖著手,將杯子拿到男孩兒嘴邊,說道:“小小兒,來,乖,喝下了。”
  男孩兒低頭見那茶水顏色古怪,吐了吐舌頭問道:「爺爺,這是什麼?」老者搖頭不答。男孩兒知道爺爺向來最疼愛他,聽話張口喝下了,舔舔嘴唇,笑道:「甜甜的,好喝!」

  老者緊緊地將孫兒摟在懷中,身子抖得更加厲害,低聲道:「這是能讓你睡覺的糖水。你好好睡,乖乖睡,知道麼?」

  男孩兒點了點頭,伸出滾圓的雙臂抱住了爺爺的頭頸,一如平時,將小口湊過去親親爺爺的臉頰。便在此時,男孩兒忽然手腳僵硬,眼睛發直,臉色轉黑,口中冒出白沫,他睜著一雙無邪的眼睛望著爺爺,但是這雙眼睛已經看不到事物。孩子手中的蟋蟀兀自高聲鳴叫,蟋蟀的主人卻已聽不到聲音了。

  老者臉上肌肉扭曲,眼淚如斷線般落下,全身顫抖得如要散開一般。他哽咽道:「小小兒,我的心頭肉……原諒爺爺!爺爺這是為了你好……原諒爺爺……我這就帶你去找嬤嬤,我也就來陪你了!」

  他顫巍巍地抱起男孩僵硬的身子走出房間,來到了後廳。後廳寬廣而昏暗,只有角落點起了幾支白色的蠟燭,燭淚已成堆。只見地上整整齊齊地放了二十來張席子,每張上頭都躺了一個人,身上蓋著白布。

  老者將孩子放在近門邊的一張席子之上,取過白布小心地蓋上,蓋上之前還不忘低頭親了一下那猶自溫熱的小臉。

  他抬起頭,放眼望向滿地的死屍,一股辛酸悲痛陡然如狂風暴浪般卷上心頭:我這一生最親厚珍愛的眷屬弟子都已去了,連視為心頭肉的寶貝孫兒也去了!

  他喃喃自語道:「我只能這麼做,我只能這麼做!這是最好的方法,沒有別的路了!」

  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在孫兒身旁的最後一張席子上坐下,伸手去拿那放在席邊上早已准備好的最後一只酒杯。酒杯中靛藍色的茶水在微弱的燭光下閃著詭異的光芒。


  但他的手沒有碰到杯子,卻碰到了另一樣事物。他一摸便知道那是什麼:是他七十年來從未離手的算木。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索,將席邊的六條算木都抓在手中。

  他握著熟悉的算木,不禁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心中動念:「我該卜出我此生的最後一卦。我這一生以卜卦始,也應以卜卦終。江湖第一算仙神卜子,怎能在臨死前不卜最後一卦!」

  他吸了一口氣,取過一旁的簽筒,在黑暗中輕輕搖晃,倒出一把筮竹,口中喃喃自語,熟練地分竹、數竹、排卦,排出了一個卦象——「水天需」。

  需,等待也。神卜子微微一呆,等什麼?他往上數去,卦辭應在上六:「入於穴,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

  他嘿嘿一笑,自言自語道:「我還不能死,還要等這些不速之客來!」

  他強打精神,奮力爬起身,持起算木、簽筒和酒杯,拖著疲憊絕望的身軀來到前廳,在案前坐下,點起一支白燭,伸手緩緩磨起一盤黑墨。

  「或許剛才那並非我此生最後一卦……」老者在暗夜中喃喃自語,「或許我神卜子的最後一卦還未現世。」他的嘴角露出微笑,心想:那想必將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卦吧!

  不到一盞茶時分,便聽遠處蹄聲響動,兩騎馬奔近莊前。蹄聲驟止之際,輕捷的腳步已穿過虛掩的大門,兩個身影快步來到神卜子獨坐的前廳之外。

  神卜子抬目望去,但見來者一人已入中年,身形高大,頭發微禿,寬眉小目,眼神深邃;另一人是個十來歲的少年,濃眉大眼,手腳粗大,神情質朴,似是個農家子弟。這兩人滿面風霜,神態疲倦,不知已有幾日幾夜未曾歇息。神卜子閉上眼睛,嘴角露出微笑:原來是他!我早該知道,虎俠會派人來找我,我只沒料到他有這等膽識,竟派這兩個人來。好個虎俠!那中年人權位極高,身份隱秘,我看不透他的來歷;那少年只是個尋常鄉野村童,但他對虎俠忠心耿耿,學武天分極高,氣度不凡,將來有領掌一方的命格。


  神卜子正閉目觀望著來人的背景和未來,中年人已快步來到案前,行禮道:「拜見神卜子前輩!我等冒昧深夜造訪,實有要事相求。在下——」

  神卜子舉手阻止,開口說道:「我知道二位是誰,由誰遣來,有何相教。老朽已在此恭候多時。二位請坐。」

  少年不禁咦了一聲,脫口道:「你怎知道——」隨即住口。

  中年人也甚是驚異,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點了點頭,在案前席上坐下,神情凝重。少年先跪下向神卜子磕了三個頭,才跟著坐下。他抬眼向老者望去,但見老者高額長鼻,須發散亂,緊閉的雙目凹陷,形容枯槁,死氣沉沉。少年不禁暗覺失望,尋思:「老人家千叮萬囑,讓我和大叔千裡趕來拜見的高人,竟是生得這般模樣!」

  少年目光下移,見老者干枯瘦長的十根手指扶著案邊,發灰的指甲足有寸許長,右手旁放著一只竹筒,筒中滿滿地插了數十枝竹簽,簽尾透出光澤,當是久用之物。竹筒旁擺著六條細長角木,三條全為黑色,另三條兩端為黑,中間有一道寸許寬的白色。少年不識此物,中年人卻知那是專為卜卦用的算木,全黑者為陽卦,中間以白色斷開者為陰卦,用以排出卦象。案正中鋪著一張粗糙的米紙,一旁磨了一盤濃墨,一枝蘸飽了墨的羊毫細筆架在筆山之上。硯旁放了一只小小的白瓷酒杯,杯內盛著小半杯靛藍色的酒水。二人自不知道,這便是剛剛奪去了神卜子一家二十三口性命的劇毒藥物。

  二人坐定後,神卜子睜開眼睛,緩緩說道:「兩位來遲了半日。今日午時,火教教主的使者已來過了。」

  神卜子語氣平淡,但這幾句話卻如轟雷一般,令少年聽了全身一震,臉色煞白,不自覺握住腰間刀柄。中年人伸手按上少年的肩膀,讓他沉住氣,再凝望老人,問道:「不知段獨聖以何事求教前輩?」

  神卜子道:「他不是來向我求教,而是來令我封卦。」

  中年人啊了一聲,脫口道:「封卦!」


  神卜子嘿嘿一笑,神情苦澀,說道:「正是。火教教主博古通今,燭照千裡,洞悉未來,不卜而知。今日有教主駐世,何須我神卜子?」

  中年人長嘆一聲,神色又是失望,又是痛惜,說道:「看來我等三日三夜馬不停蹄地趕來貴莊,終究是來遲了!」

  神卜子微微搖頭,嘴角露出一抹慘笑,說道:「不然。老朽並未應允封卦,反而為其卜了兩卦。」中年人和少年聞言,都驚訝地噫了一聲。中年人傾身向前,凝視著老者,說道:「願聞其詳!」

  神卜子伸手拿起六條角木,在桌上排成一個卦形,說道:「尊駕可識得此卦?」中年人望向案上的六條角木,說道:「上離下坎,乃是『火水未濟』卦。」神卜子點頭道:「正是。《易經》有言:『小狐汔濟,濡其尾,無攸利。』我告訴那使者,教主想要稱霸天下,為時尚早!」中年人聽了,臉上現出希望之色。

  神卜子又將六條角木重新排列,說道:「第二卦乃是『雷山小過』。彖曰:『小過,小者過而亨也。』這是小人得志之象。四爻象曰:『弗過遇之,位不當也。往厲必戒,終不可長也。』我告訴那使者,若是位尊而不當,雖雷厲風行一時,必不能久。上六卦曰:『弗遇過之,飛鳥離之,凶,是謂災眚。』若權欲熏天,一味學飛鳥往天上飛騰,愈高就愈無所終,以致無處棲身,造作種種禍害凶險,終要自食苦果。當其衰也,一敗涂地,勢如山崩,一去不復返矣!」神卜子說到此處,神情略顯激動,但隨即恢復平靜,雙手垂放在案邊,低目凝望案上的「雷山小過」卦象,臉上又如槁木死灰般毫無表情。

  中年人和少年聽得入神,燭光之下,三人一齊凝望那由六根角木排成的卦象,各自沉思。

  過了半晌,神卜子才道:「老朽卜完之後,便將卦辭寫下,交給了使者。此刻那紙簽辭想必已交到了段獨聖手中。」

  中年人驀然從沉思中驚醒,臉色大變,站起身道:「前輩快離開此地!段獨聖見簽辭必然大怒,定會對前輩立下殺手!」神卜子微微一笑,說道:「多謝尊駕關懷。老朽寫下卦辭時,早已預知下場,也已有所准備。火教教主既找上了老朽,我自知逃不過這一劫,今夜早些,我已讓全家人飲鴆自盡了。老朽喝下毒酒之前,自卜一卦,料得二位將到,因而決意遲死片刻,專候二位大駕。」

  中年人聞言不禁失色,呆了半晌,才道:「這等剛烈,江湖少見!」


  神卜子神色平靜,凝視著案上燭火,淡淡地道:「與其等火教來屠殺一家,不如自行解決,干淨利落,免受屈辱。嘿嘿,連我最疼愛的小孫子,剛才也讓我親手喂下毒酒,在我懷中斷了氣。」說著他啞聲笑了起來,笑聲中含藏著無盡的淒苦悲憤。中年人和少年聽了皆不禁汗毛倒豎,相顧駭然。

  神卜子笑了一陣,抬頭道:「老朽已半入墓穴,在此等候,只因我仍欠令上一卦。兩位有何相詢,便請賜教。」

  中年人吸了一口長氣,伸出手將桌上的六條算木排成了陰、陰、陰、陽、陰、陽的順序,說道:「前輩,您該記得這一卦。」

  神卜子低頭望著那卦象,微微點頭道:「上坤下離,這是『地火明夷』卦。明夷,即『明入地中』。這一卦的卦象,乃太陽沉入大地,光明漸失,天地昏暗,邪神當道,正道不彰。」

  中年人點頭道:「前輩在五年前便卜到了這一卦,卜出世間重大橫劫。當時武林中除了敝上,無人願意聽信您的警言。今日災禍蔓延到此地步,火教橫行,恣意殺戮,無人能敵,以致少林遁逃避禍,武當封山自保,武林人人自危,而這些禍端早在這一卦中表露無遺!敝上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勇率武林精英攻上獨聖峰刺殺火教教主,卻因無法抵御火教的靈能及咒術,終致一敗涂地,全軍覆沒。前輩,此時此刻,敝上只能求您再度指點迷津!」

  神卜子眼神有些茫然,他苦笑道:「尊上太過抬舉老朽了。我雖能以卜卦推算未來,但無法全然洞燭先機,盡知將來之事。否則,又怎會舉家落到這等地步?令上有何疑問,閣下便請說出來吧。」

  中年人知道這是名滿天下、號稱百年來第一算仙的神卜子此生最後一次開卦,而自己將求教的問題又是如此至關緊要,關乎江湖未來數十年的氣運趨勢,關乎無數武林豪傑的生死毀譽。他不禁激動,在神卜子案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說道:「敝上有三事相問。第一件事是,如何才能破解火教教主的靈能及咒術?」

  神卜子點了點頭,取出簽筒中的五十枝筮竹,雙手恭持,右手上,左手下,閉上眼睛,將筮竹在額前一舉。他從筮竹中取出一枝,插入簽筒中,說道:「太極定於一。」接著將余下的四十九枝展開成扇形,高舉於額前,閉目屏息,口中喃喃說出求教的疑問,雙手一分,將筮竹分為兩股,說道:「陰陽開,天地分。」將右手中的一把「地策」置於案上,從中取出一枝,夾在左手小指與無名指之間,說道:「人策取,卦象出。」將左手中的「天策」筮竹八枝八枝除去,最後剩下幾枝,便提筆寫在紙上,如此又算一次,反復八次,在紙上寫下了八個字:

  貪奪真靈,失不復得


  中年人凝目望著這八個字,神色肅然,若有所悟,沉思不語。神卜子道:「第一問的解答,就在這八個字中。請教第二問。」

  中年人從沉思中醒來,抬頭說道:「第二件事敝上想問,火教還有多少年的氣數?」

  神卜子手中筮竹啪啪作響,算了十余卦後,他開口道:「三三得九,九三二十七。尚有二十七年。」少年脫口叫道:「二十七年?」中年人嘿了一聲,自言自語道:「這麼長久!」

  神卜子收好筮竹,說道:「請教第三問。」

  中年人跪在當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聲音發顫,說道:「請教前輩,如何才能殺死火教教主段獨聖,消滅火教?」

  神卜子嘴角露出苦笑,說道:「我知道令上定會有此一問。這是大哉問,也是當世最難的一問!」

  他拿起簽筒,屏氣凝神,接著分竹、數竹,每得一卦,便撥動六根算木,排成卦形,提筆記下。但見他手法奇快,轉眼間已卜了數十個卦象。中年人和少年已無法跟得上他的排算,只見他蒼老的面孔泛出紅光,眼神如著魔般閃爍著異彩,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汗流如雨,不多時便衣衫盡濕,手上仍排算不斷。如此排算了有兩炷香的時分,但見他愈算愈慢,不時拿起案上的兩卷《易經》翻看,參閱彖辭象辭爻辭。卜了百余卦之後,神卜子終於停下,用顫抖的手拿起羊毫,筆尚未落紙,他忽然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盡數灑在案上米紙及他白色的衣襟之上。中年人和少年齊聲驚道:「前輩!」

  神卜子擺擺手,揮筆寫下十二個字:

  猛虎藏 正道殤

  獨聖尊 天下奔

  少年忍不住道:「大叔,正是因為老人家深藏不出,正道才氣數大傷……」中年人忙道:「噤聲!莫打擾了前輩。」

  神卜子撫胸咳嗽,右手捏緊了筆桿,手腕顫抖得厲害,繼續寫下去,但愈寫愈慢,每一筆一劃都似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中年人和少年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筆尖,但見一個個墨字出現在米紙上,少年喃喃念出聲來:

  異龍現 江湖變

  靈劍泣 野火熄

  中年人叫道:「靈劍泣,野火熄!」他感覺眼前如同出現一道曙光,興奮難以自抑,連忙追問:「靈劍,什麼是靈劍?異龍又是什麼?」

  神卜子勉力寫完這十二字,一枝筆跌落案上,又嘔出一口鮮血。他半癱在椅上,伸手撫胸,粗聲喘息。中年人急急追問:「前輩,靈劍是指什麼?異龍又是什麼?求前輩指點!」

  神卜子伸出顫抖的手,拿起筮竹,但他心神氣力已然耗盡,再也不穩筮竹,手一松,一把筮竹嘩啦一聲散落在地。少年連忙俯身去撿拾,只見神卜子身子一晃,側身從椅上跌下。中年人搶上前扶住,叫道:「前輩!」

  神卜子喘了幾口氣,勉力道:「此中深意,我智慧有限,也難以盡曉。恕我無力再為令上多算幾卦。我只知辭中人物,此刻都在世上。方位西北,不,方位正東,要找,人得要去找!」

  中年人喃喃道:「要找,方位正東,這人得要去找!」

  神卜子定了定神,坐直身子,喟嘆道:「二十七年,好長的時間啊。今日出生的嬰兒,二十多年後未始不是一位英雄豪傑!老朽有幸,不用多受這二十多年的苦了。」他喘了幾口氣,語音轉急,又道:「留心、留心!這簽辭絕不能讓段獨聖知道,讓他有機會毀滅異龍和靈劍!」

  這話一說完,忽聽天雷暴響,黑沉沉的夜空陡然閃起耀目的電光,雷電劈上莊中高樹,登時燃燒起來,火頭亂躥,轉瞬間烈火已將大廳包圍。

  中年人和少年站在熊熊火圈之中,耳中聽著轟轟連綿的雷響,都不禁震動驚懼。但聽神卜子哈哈大笑,說道:「你們瞧!我洩漏了天機啊!若不是洩漏了天機,何來暴雷?何來天怒?我這一生可算值了!」他神色狂亂,一邊嘔血,一邊仰頭喝干了那杯毒酒,跌跌撞撞地沖入後廳。

  少年連忙隨後追上,只見神卜子已倒臥在地,與他的二十三位家人相聚,少年伸手去扶神卜子時,他已臉色發青,當場斃命了。少年放眼望向後堂滿地以白布覆蓋的死屍,心頭升起一股強烈的悲憤,淚水不禁湧上眼眶。他咬緊牙關,將神卜子的屍身放在最後一張席子之上,小心地替他蓋上白布。他瞥見旁邊的席上躺著一個極小的身形,知道那是個年幼孩童,想來便是神卜子口中所說,被他親手喂下毒酒、在神卜子懷中斷氣的最鐘愛的小孫子了。少年心中激動,大聲道:「這樣一位人中神仙,竟被火教逼得走投無路,落得舉家自戕的下場!這世間可還有天理麼?」

  中年人仍舊站在前廳,抬頭望天,眼神中透出一股奇異的狂喜,他喃喃地道:「這暴雷,這大火!火教教主害怕了!神卜子已決意自裁,因此不怕洩漏天機,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他向少年說道:「龍英,這嘔心瀝血的二十四字簽辭,我們定要傳出去給老人家!」

  便在此時,但聽周圍不只雷聲暴響,連地面也震動起來。少年龍英臉色陡變,沖出後廳,大聲驚叫道:「大叔,這不是雷聲,是馬蹄聲!火教的人已經到了!」


  果不其然,蹄聲如巨浪般狂卷而至,聽這聲響,莊子的四面八方都已被來人重重圍住。接著劈啪之聲接連響起,卻是火教教眾向莊內投入火種,原本已被天雷引燃的莊火轉瞬間燃燒得更加熾烈。

  龍英知道火教教徒就將闖入莊中,他不擔憂自己的生死,卻生怕這千辛萬苦求得的簽辭無法傳出,心中又驚又急。他抬頭望向中年人,但見他安然站在火圈當中,手中拿著簽辭凝目細望,口中喃喃自語。火光照得中年人的臉容忽明忽暗,他依然神色平靜,似乎全不擔憂火教圍攻已迫在眉睫。

  龍英忍不住奔上前,拉拉中年人的衣袖,叫道:「大叔!」

  便在此時,一個瘦削的身影出現在後堂的火圈之中。龍英只道他是火教中人,忙伸手按住刀柄。但看來人的面容服飾卻又不像,火光照耀下,只見那是個面貌清俊的青年,不過二十來歲,身穿行旅裝束,風塵僕僕,臉色蒼白如紙。他站在當地,神色沉穩,好似他老早便在那兒了,好似此時此刻他獨立在這大火圍繞的神算莊中,乃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龍英和中年人當夜來到莊上時,莊中所有人早已服毒自殺,只剩神卜子一人還活著。這青年人在火教包圍下,卻是如何進入莊中的?

  龍英心中正盤旋著一個個不解的疑問,那青年人臉上卻露出苦笑,自言自語道:「『不速之客三人來』,看來我便是那第三個不速之客吧!」

  龍英舉步上前,正想開口詢問,卻見那青年人轉頭向他二人望來,招了招手,接著回身便走。

  中年人見了,二話不說,大步跟上。龍英略一遲疑,終於也快步跟上。火光閃耀,三個人的背影逐漸消失在火舌吞吐、一明一暗的焰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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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夢道童

  明兒大叫一聲,滾下床來,才睜開眼,便慌慌忙忙地四處張望,尋找出路。

  但聽房中喝罵之聲此起彼落:「媽的,誰啊?」「大清早鬼叫什麼?」「哪個狗崽子被周公踢了屁股,回來哭爹叫娘的?」

  明兒揉了揉眼睛,這才發現自己並非陷身火窟、被敵人環繞,卻是在大雁道觀的通鋪之中。窗外傳來淡淡的曙光,看來已經天明了。他用力甩了甩頭,想擺脫剛才那詭異的夢境,忽覺頭頂一疼,眼冒金星,卻是隔壁鋪的胖大道士在他腦門上重重捶了一拳。胖道士罵道:「我倒了三輩子黴,才睡在你這渾小子旁邊!快給我滾過來領死!」說完卷起袖子還要揍他。明兒哪裡敢過去,趕緊抱頭鼠竄,但覺左肋一痛,卻是被左邊鋪上的道士踹了一腳。

  眾道人天剛亮便被吵醒,個個滿肚子火,一個青年道人索性伸手拽住了明兒,將他雙手反扣起來,其余人正想上前群起圍毆,忽聽門口一人高喝道:「亂什麼?還不快准備上殿!」

  眾人趕緊停手,一齊向門口望去。卻見一個身形高大的老道站在當地,竟是廣心殿殿主張焦親自來了。這張焦乃是大雁觀側殿的殿主,在觀中地位不低,平日頗具威嚴。眾道士在他嚴厲的目光下不由得收斂,匆匆放了明兒,各自爬起身,手忙腳亂地梳洗收拾、穿衣戴冠。

  明兒僥幸逃過了一頓好打,連滾帶爬地回到自己床邊,他眼前似乎仍隱隱浮現那卜卦老者嘔血寫簽的情景,以及那三人快步消失在焰光中的背影。明兒抹去額上的冷汗,心中暗想:「又是這個夢!為什麼我老做同樣的夢?莫非今兒又有什麼怪事要發生了?」

  張焦站在門口,冷然望著群道雞飛狗跳的混亂情狀,忍不住呸了一聲,咒罵道:「無可救藥!懶惰、散漫,說什麼道士,你們簡直就是一群土匪!等當家的回來給你們點顏色瞧瞧,你們才會知道厲害!」
  一個小頭道人貧嘴道:「也不知等不等得到那一天?」眾道人哄然竊笑起來。張焦臉色鐵青,低聲咒罵了一句,拂袖而去。

  山東泰安州左近人家都知道,這大雁道觀位於天下第一岳——泰山的山腰上,歷史悠久,數百年前曾是盛極一時的道教聖地。但它有個症結,就是當家的位子總由老子傳給兒子,自三十年前出了位不肖子拒絕接掌當家後,道觀便群龍無首,沒了個管事節制的人,漸漸地香火就大不如前。時至今日,雖仍有一筆可觀的觀產撐持著道觀,但這裡早已沒有了往日的氣象。

  此時觀裡仍住了四十多名道士,除了兩三位年老道士之外,其余人既不研讀《道德經》和《莊子》,也不努力修煉成仙之道,甚至連符方術、煉丹點金、超度驅鬼等術也從不用心學習,簡直便是一群屍位素餐、好吃懶做的游手好閒之徒。眼下廣心殿主張焦道長權充觀中管事,全靠了他的經營操持,大雁觀才勉強維持著場面。也全靠他死求活懇,才終於請了那不肖子的兄弟回來做大雁觀的當家,讓這道觀有了主人。這兄弟四十來歲年紀,在山腳下的城裡做藥材生意,平時極少理會觀中之事,因此諸般大事還是由首殿太白殿德高望重的殿主王牟老道士做主。

  幾日前王老道士鄭重吩咐了,大伙皆得每晨上殿念經學符。眾道士害怕被驅逐出觀,失了生計,不敢違抗,只得跟著行禮如儀。是以當張焦來催促大家早起上殿集會時,大伙也沒敢發出太多的怨言。

  那做夢的孩子明兒年方八歲,是觀中年紀最小的道士。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有記憶起便住在這大雁觀中。據觀中道士說,明兒的爹是個跑江湖賣藝的,經過泰山腳下時,因身無分文,還不起酒債,便將四五歲的兒子留在道觀門口自己溜了,明兒就此留了下來。因為明兒年紀最小,觀中道士都愛使喚他跑腿辦事。觀中素無規矩,眾道士又懶,到得後來,一切挑水打掃、洗衣煮飯的諸般雜事全推給了明兒。他這孩子倒也不笨,眼見大家都偷懶,哪肯自己獨做冤大頭,躲不過的工作只好認真去干,但一有機會便溜之大吉,獨自跑到山上去游玩,往往失蹤個幾日才回來。而觀中道士只要見他人在觀中的時候乖乖干活,便也懶得管束他。

  這日清晨大伙被明兒吵醒,又受了張焦道士的催促,匆匆忙忙穿戴整齊了道袍道冠,魚貫來到大殿太白殿上,分長幼次序坐下。明兒最小,坐在最後邊,幾乎坐到了殿門外頭。


  殿中供著道教最高尊神「三清」,即元始天尊、寶靈天尊和道德天尊;殿前一對銅鶴香爐的尖喙中冒出裊裊香煙,縈繞在諸神像的身周。太白殿殿主王牟老道士早已端坐堂上,眼觀鼻,鼻觀心,正自靜坐養神。他一張蠟黃臉,留著一部白花花的胡須,甚有威儀。聽到人聲,他抬起一雙眼眶泛紅的老眼,望著大殿內一眾散漫雜沓的道士們紛紛坐下。等到大伙安靜下來了,他才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道:「今兒讓大家清晨聚會,除了每日的功課外,本座還有要事宣布。所以呢,這個,有沒有人沒到的?」

  眾道士左右張望,查看相熟的道友是否都已到齊。管事張焦道士站起身,前後走了一遍,伸手點了人數,才回報道:「啟稟殿主,人都到齊了。」

  王牟老道士點點頭,鄭重地道:「我們三清一脈,與武林中的許多道流都是同氣連聲。今日武林中禍事不小,大家栗栗自危,所以呢,這個,我們也不能置身事外。」

  這話一說,殿上一眾道士都是一呆。眾人來這道觀也有許多年了,武功不但絕對沒練過,連聽也沒聽過,全不知師門竟稱得上是武林一脈。

  但聽王牟老道士繼續說道:「幾日前,本座收到一封泰山劍派送來的書信。信中說今日武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情勢危殆。我們大雁觀自當同舟共濟,共謀對策,方不負我創觀者的一番教誨。」

  他掉了幾句書袋,用了幾個成語,殿上一半的道士都聽胡涂了,紛紛壓低聲音問身邊的人:「什麼鶴啦、草啦、舟啦的,他到底在說些什麼?」

  王牟老道士也有幾分自知之明,知道手下這些草包道士大多不讀書不識字,說得太深奧了,他們絕對不懂,於是又清了清喉嚨,再說:「總而言之,泰山劍派希望我們出一分力,我也同意了。所以呢,這個,他們要求來我們觀中,挑選幾名資質較好的道士,去泰山派學習劍術,演練劍陣,增強泰山派的實力。泰山派掌門人長方道長派了座下大弟子玉境道人前來,他今日午後便到。所以呢,這個,大家午飯過後,回來這大殿上集合,參見玉境道人並准備測試。誰通過了,便有機會拜入泰山派門下,去三陽觀修習上乘劍術。」


  眾道士聽聞這天外飛來的機遇,都不禁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泰山派所屬的三陽觀在凌漢峰的山腰上,離此甚近,不過二三十裡路,但雙方毫無交情,素無來往,因此泰山派雖是近鄰,但眾道士對其大名也只是久仰而已。而泰山劍派在武林中可說威名赫赫,號稱武林第五大派,若有機會去泰山派學劍,那可是咸魚翻身、前途無量,比之在這大雁觀中混日子可是天壤之別。

  眾道士聞此大事,都難掩興奮,殿上一片嗡嗡然議論之聲,有的摩拳擦掌,一心想躍上枝頭變身鳳凰;有的卻慣於偷閒懶散的日子,不知自己禁不禁得住泰山派的刻苦磨練。只有明兒心中暗喊一聲糟:「這什麼泰山劍派前來挑選弟子不打緊,卻為何要挑在今日午後?這可要壞了我的事。」

  原來昨日傍晚他去山上古井挑水時,撞見了一個樣貌清奇的老人,留著長須,滿面憂色,彎著腰在山溝子裡細細搜尋。明兒沒見過這名老人,好奇心起,便上前問他在找什麼。

  老人答道:「我在為我女兒尋找草藥。她氣虛體弱,我想尋找山葵替她配藥調養。」明兒便問山葵長什麼樣子。老人道:「葉自根際抽出,柄長半尺,葉身為圓心形,邊緣有鋸齒。花為白色,花冠成十字形,萼片為橢圓形,花瓣四片,中有四強雄蕊,一枚雌蕊。」明兒聽他形容得如此詳細,微微一呆,側頭想了想,說道:「我見過!後山的山谷裡,就有這種草。」

  那老人眼睛一亮,忙求明兒帶他去尋。但當時天色將黑,明兒便與他約定次日午飯後在古井旁會面,一同去後山尋找山葵。誰想今日忽然冒出個泰山派前來挑徒的怪事,明兒心想:「我若失約了,那老人定要大大失望。」於是心下暗暗盤算,如何才能躲過這挑徒之會,溜去山上會見長胡子老人。

  午飯過後,大伙將一身道服道冠打理得格外整齊清爽,高高興興地准備上殿應試。午飯前明兒在廚房幫忙煮飯炒菜,弄得一身油污,還沒來得及吃飯,便得幫眾道士們收拾碗筷、清洗鍋盆。他心念一動,暗想:「不如我便留在廚下繼續洗碗。等人都上殿了,我便溜上山去。」打定主意,當幾個相熟道士催他上殿時,他都只答道:「快了快了,我洗好碗便去。」


  等大家都陸續上殿之後,明兒快手洗好了碗,擦干了手,脫下圍裙出了廚房,走過回廊,透過牆縫偷偷往大殿中望去。但見殿裡人頭攢動,眾道士交頭接耳,議論不斷,想來泰山派的人還沒到。王牟和張焦兩個站在上首角落,頭靠著頭,低聲商談,神色嚴肅。明兒心想時機沒有比這更好的了,當即悄悄退回廚房,掩上房門,快步往後山跑去。

  經過山門時,他低頭往山下一望,遠遠見到彎曲的山道上走著一人。那是個青年人,一身玄色道服,腰佩長劍,蠶眉鳳眼,薄唇玉面,生得極有精神。明兒暗想:「這莫不就是從泰山派來的人?」他閉上眼睛,舉起右手食指,以指節輕觸眉心,耳中隱隱聽到那人喃喃自語:「得找齊十五個人,年紀八歲至二十歲……得有練武的架勢,有模有樣……時間緊迫……不能讓他們知道……找替死鬼可不容易……但師父說替死鬼是唯一的方法了……」

  明兒睜開眼,但見那人腳步輕快,一轉眼已走了十來丈。他耳中不斷聽到「替死鬼」三字,凝目望去,見那人眉頭緊皺,若有心事,但口唇並沒有動。明兒也不驚訝,他知道自己「聽」到的,乃是那人心中的念頭。明兒一時不明白那人想的是什麼意思,又生怕這人到來後王牟老道士便要點名,當即轉身,一溜煙往山上奔去。

  他沿著山道來到小丘頂上的古井邊,果見那老人已坐在井沿等候,背上背著一個空簍子。老人見到他來,立即站起身,滿面喜色。

  明兒向他一笑,說道:「跟我來!」便領著老人往後山行去。

  一老一少穿過碧綠的竹林,涉過清澈的山澗,踏過嶙峋的怪石。山勢愈高,地勢愈是崎嶇險陡,明兒生怕老人失足,不斷回頭問道:「行麼?跟得上麼?」但見老人腳步輕健,緊緊跟隨在後,毫無疲色,明兒才放下心。

  老人見這孩童踏著草鞋,一身破舊寬松的道袍在山風中剌剌而響,頭上梳著的道髻蓬蓬松松,但身形輕捷,異於尋常,忍不住問道:「小道長,你是泰山派的麼?」明兒搖搖頭。老人又問:「那是秦家劍派秦掌門座下?」明兒又搖了搖頭。老人再問:「莫非是長青門人?」明兒還是搖頭。老人搔搔頭,說道:「偌大一個山東,就這三個門派有點名聲。你若不是出自這三派,卻從哪兒學來一身輕功?」

  明兒撲哧一笑,說道:「老爺爺,你說什麼輕功?我是大雁觀的。我們大雁觀的道士是不學武功的。」

  老人甚是驚異,他當然聽過這大雁觀的情形,多年來以祖傳觀產養著一群無所事事的懶惰道人,沒想到大雁觀中竟有這小道童一般的人物。當下又問:「小道長如何稱呼?」明兒道:「我叫明兒。」想了想,也客氣地回問道:「老先生如何稱呼?」老人答道:「我姓揚,名鐘山。我是個醫者。」明兒點了點頭。


  揚老又問:「你怎的對這兒的山勢如此熟悉?」明兒笑道:「我們觀中大伙清閒得很。我沒事就往山上跑,幾日不回觀也沒人會問。」他伸手指去,說道:「你看那邊那座山,還有對面的那座,還有後山的峽谷峭壁,我全都去過。」揚老點頭道:「東邊那峰叫做天來峰,西邊是聖祖峰。你說的峽谷峭壁,大約便是虎躍峽和碧落崖了。」這下換成明兒感到驚異了,他說道:「原來這些地方都有名字的,我卻不知道。」

  兩人邊走邊談,一路上揚老見到什麼藥草,也會跟明兒指說一番,直走了一個多時辰,才來到一個山谷。兩人站在山岩上,低頭望向腳下一片翠綠的山谷。揚老抹去額上汗水,說道:「這山谷再過去,便是虎山了。」明兒點頭道:「虎山這名字好。這山溝子裡老虎多得很,我每次來都見到幾頭。」

  揚老聽他口氣輕松,不禁奇怪,問道:「你見到過老虎?不怕麼?」明兒奇道:「怕?老虎有什麼好怕的?」揚老更加疑惑道:「難道你不怕老虎咬你?」明兒側頭想了想,說道:「它們從來不咬我。我只討厭它們總纏著我,要我跟它們說山下的事情。」

  揚老一呆,暗想:「原來這孩子是傻的。」隨即向他臉上望去,見他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髒兮兮的小臉上一派認真,並無瘋癲之色,又不禁疑惑起來。還未發言,明兒已一躍而下,落在低處一塊大石上,招手讓揚老跟上。揚老隨後跟去,兩人逐漸落入山谷之中。

  明兒在前撥著雜草四處搜索,尋了半晌,忽然歡呼一聲,彎腰采了些什麼,高高舉起向揚老叫道:「你要找的草藥,是不是這個?」

  揚老見他手中持著的正是山葵,大喜過望,快步上前接過了,低頭一望,但見山陰處五十來尺方圓中,一片滿滿的都是山葵。他如獲至寶,當即卸下背上的竹簍,彎腰摘采。

  明兒見他歡喜,自個兒也十分興奮,蹲下身幫忙采了起來。揚老怕他不知如何采集,走近前來,說道:「這山葵的根、莖和葉都可入藥。你得連根拔起,像這樣。」當下伸手連根采了一束給他看。

  明兒認真觀看,點了點頭,卷高了道袍袖子,開始采山葵。揚老一側頭,望見他瘦瘦的左臂上爬滿了淡色的疤痕,仔細瞧去,卻見那似乎是火燒的痕跡,兩條上臂都有,疤痕盤旋錯綜,都已泛白。他忍不住問道:「明兒,你手臂上這些疤痕,是怎麼回事?」

  明兒低頭望了自己的手臂一眼,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從小就有這些疤痕,身上也有。」說著扯下衣領,給揚老看他胸口的疤痕。


  揚老一呆,凝目而視,但見他胸前戴著一枚銅墜子,胸口上頭的灼痕更多,密密麻麻,跡路分明,直如一幅工筆畫一般。明兒又道:「背後也有。」又伸手掀起道服給他看。

  揚老皺起眉頭,不忍再看。他原以為這孩子幼年曾陷身火窟,身上才有這許多灼傷,但細看之下,他知道這不是一般火燒留下的傷痕,卻是有人故意灼上去的,才能留下如此工整細致的圖案。

  揚老沉思一陣,問道:「明兒,你家鄉何處?父母是誰?」明兒搔了搔頭,說道:「我不知道,我只記得自己向來便住在大雁觀中。」揚老問不出個所以然,心想:「這孩子頗不尋常,不知是何來歷?或許改日該去拜訪大雁觀,向那兒的殿主探問探問。」

  兩人花了半個時辰摘采山葵,裝了滿滿一大簍。揚老道:「明兒,多謝你啦。這些足夠做幾個月的藥材了。」明兒站直身,甩去一頭汗水,笑道:「那就好啦。」又問:「那麼幾個月之後,你還得再來采麼?」揚老道:「我識得路,自己來采就行,不需再勞煩你帶路了。」明兒點點頭,抬頭看看天色,說道:「我也該回去啦。」

  揚老有些擔心,問道:「孩子,你趕得及回去麼?」明兒閉上眼睛,舉起右手食指,用指節碰了一下眉心,忽然皺起眉頭。

  揚老見他神色有異,問道:「怎麼了?」明兒咧嘴一笑,臉上憂色一掃而空,笑道:「沒什麼。我得在天黑前趕回去,替大家做晚飯啦。」

  一老一少離開山谷,踏上歸途。這段路也足走了一個多時辰,回到古井邊時天色已半黑。揚老與明兒道別,明兒笑了笑,揮揮手,徑自飛奔去遠了。

  揚老望著他的背影,心中不禁對這古怪的小道童生起一股難言的擔憂和掛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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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fc920000 發表於 2016-2-19 12:39 PM

替死之鬼  明兒快步奔向大雁觀的主殿,遠遠便見燈火通明,眾人顯然還在那兒聚會。他剛才便已有預感,知道事情不對,自己麻煩大了。果然,一個守在觀門口的青年道士見到他,登時大叫起來:「回來了!那小雜種回來了!」  殿中湧出一群道士,沖上前七手八腳捉住了明兒,不由分說,便將他推擁入了大殿。明兒見殿首坐著三人,除了王牟老道士、張焦道士外,還有個身穿玄色道袍的青年男子,眉清目朗,下頦留著短須,正是自己離開前看到行走在山腰上的那人,想來便是張焦口中的玉境道人了。  張焦一張臉已氣成紫黑色,壓抑不住怒氣,沖上前去,舉起拂塵尾巴,劈頭便打了明兒三下,罵道:「小兔崽子,好不知死活,讓大家等你等到天都黑了!」  明兒抱著頭趕忙閃避,裝傻叫道:「我再也不敢啦!我害大家餓肚子啦!我這就去煮飯去!」  張焦更氣,罵道:「誰叫你煮飯了?我們早就吃過了!現在是這位泰山派玉境道長要找你,已在這兒等了大半天了!」  明兒抬起頭,望向那青年道人,但見他目光炯炯,直望著自己。明兒眨眨眼睛,耳中開始「聽」到他的心思:「……年紀身材都和玉泉差不多,可以……只是玉泉從小飽讀詩書,眉目間滿是書卷文氣。這山野孩子卻傻頭傻腦,粗劣鄙陋……唉!如今也只能濫竽充數了……」明兒聽他「說」自己傻頭傻腦,當即歪嘴斜眼,向他做了一個鬼臉。那玉境道人一皺眉頭,更加不喜,卻也無可奈何,拂袖道:「就是他了!時間不早了,我們這就上路。」  張焦聽說這孩子還使得,登時松了一口氣,向站在一邊的一群十多名道士揮手喊道:「你們還在等什麼?快去房中收拾東西,打好包袱,跟玉境道長上路了!」  其余被選中的道人紛紛發出質疑抗議之聲:「天都全黑了,何不等明日再上路?」「黑麻麻的,這山上夜路可難走得很啊!」  明兒卻清楚得很,他們這些被揀中的不過是群替死鬼,有如吃得較肥的豬,在過年祭祀時給挑中了,趕出圈去准備做犧牲祭拜神明一般,沒有什麼好慶幸的。他倒不很擔心,他年紀雖幼,卻直覺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一切危難自會消彌擺平。他不去聽師兄們的胡亂猜測,抬頭望向黑暗的山際,忽然想起今日午後和自己一塊兒上山采藥的老人,心想:「那位揚老先生知道的草藥可真多!希望他女兒的病能快快好起來。」  這山路雖不過二十來裡,半夜行路卻頗為不易,大雁觀這些道士又從未練武,加上平素便懶散怠惰,少於操練,一行人拖拖拉拉直走了兩個多時辰才抵達三陽觀。眾人都已疲累不堪,玉境差個小道士領一行人去觀後的通鋪休息,眾人衣衫也沒解,倒頭便睡。  明兒肚子餓得厲害,在鋪上翻來覆去,感到肚子響如擂鼓,如何也睡不著。他撐到午夜,再也忍耐不住,心想:「我到廚房去偷點饅頭吃,別讓人發現便是了。」於是明兒在大雁觀眾道此起彼落的鼾聲中偷偷摸出了房,抬頭四望,只見主殿的飛簷黑影高高聳立在左首天際,他心想廚房多半在後進,便向右邊摸去。  他聽得腳步聲響,偷目瞧去,見是兩個穿著玄色道袍的人持著長劍巡邏,神色警戒。明兒心想:「泰山派防范得這麼嚴密,看來整夜都有人到處巡邏。」  他屏住呼吸,趁那些人走過後,輕手輕腳地往右首摸去。但沒走出多遠,天上月亮忽然被烏雲遮住,四下一片黑暗。明兒停下腳步,眯起眼睛,努力尋找一絲光亮。他見到遠處有間矮屋的窗中隱約透出火光,心想:「找不著廚房,先往那兒去再說。」便緩緩向那矮屋走去。  他來到那矮屋窗下,但聽得裡面隱隱傳來說話之聲,夾雜著幾聲抽泣。明兒心中好奇,探頭往窗裡望去,只見十多名青年跪在地上,身著便服,背後背著包袱,臉上涕淚縱橫,恭恭敬敬地向當中一人拜倒。當中那人一張長方臉,一把胡須又黑又長,身穿玄色道袍,眼中也是老淚雙垂,懷中緊緊抱著一個七八歲年紀、面目清秀的小男孩兒。  明兒心想:「這些人三更半夜,在這兒哭什麼?」但聽一個弟子哽咽道:「師恩深重,玉般願與師門同生死、共存亡。師父……」  那長方臉道人緩緩搖頭,嘆息道:「玉般、玉敏,還有玉傾、玉元,你們的心意,為師都明白。但泰山派的前途,比我們師徒間的恩情更加緊要。一切照計劃而行,不得有失。時候到了,你們該上路了。」眾弟子又拜倒在地,紛紛落淚,泣不成聲。  明兒恍然大悟,這些便是替死鬼的「正身」。如今替死鬼們來了,他們可得趕緊離開,免得撞著了「鬼」,反而走脫不了。  長方臉道人低頭望向懷中的孩童,輕聲嘆息,說道:「泉兒啊泉兒,你若生在太平之世,定能成為一代宗師,光大我泰山門戶。但如今世道混亂,火教橫行,邪佞猖狂。所謂正人君子,皆無法苟存於此混混濁世。你便先藏身村裡,韜光養晦,待時局變換後,我父子再圖相聚。」  那孩童嗚咽起來,伸手緊緊抱著長方臉道人的肩頭,泣道:「爹!」眾人見了這一幕,都抱頭痛哭起來。玉境坐在一旁,緊抿著嘴,竭力不哭出聲來。  明兒在窗外見了,忽然想起夢境中那被爺爺親手毒死的小孫子,也曾伸出手臂這麼緊緊地抱著他摯愛的爺爺。他鼻中一酸,好似陡然憶起一些遺忘已久的往事,卻又模模糊糊地記不清楚。他心中忽想:「我的記性並不差,為何卻對小時候的事情半點印象也沒有?大雁觀的道兄們幾番說起我爹將我留在觀門口的往事,但我卻連父親的長相姓名也全不記得了。就算我當時年幼,也該有個四五歲了,總不至於連自己的姓名也說不出吧?」  他記得大雁觀的知客道人曾跟他說起,那時他們發現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童站在大雁觀門外,知客道人曾溫言詢問這遭人遺棄的小娃兒:「孩子,你叫什麼名兒?」小童站在當地,抬頭瞪著知客道人,傻愣愣地重復了一句:「名兒?」知客道人只道他真便叫做「明兒」,此後大家也就這麼喚他了。想到此處,明兒忍不住伸手去摸胸口那銅錢墜子,心想:「我爹只留了這墜子給我,人就去了。除了他並非身無分文之外,他還想透過這銅錢告訴我什麼?他還會回來找我麼?」  但聽窗中長方臉道人說道:「好了!時辰到了。你們快上路吧,不然怕天明前趕不到山下了。」眾人又跪拜一陣,才抹淚啟程。  明兒聽得眾人魚貫從後門走出,長方臉道人出門相送,玉境站在師父身旁,望著那十五名年輕弟子消失在夜色之中。明兒躲在窗下的草叢中,掩藏甚好,眾人都沒有發現他。  待弟子們去遠後,玉境低聲道:「師父,你已……已下定決心了?」  長方臉道人緩緩說道:「我道家崇尚自然,絕不逆天而行。老子說:『柔弱勝剛強。』如今只等火教攻上山來,我等奮力抵抗數日,犧牲幾個弟子是必要的,之後自然便得投降。當今之世,誰能與火教相抗?不降,難道要讓大家全數殉難於此?這對本派存續有何好處?只是我心中這盤算,你絕對不能說與任何師弟知曉。」  玉境點了點頭,沉默一陣,才道:「師父,但是這替身之計若被發現,可不易善了。」  長方臉道人哼了一聲,堅決道:「無論如何,我絕不能讓泉兒上獨聖峰!」頓了頓,又冷然道:「這些替身,最好能讓他們全數死於這一役,以除後患。」  玉境應了一聲,又遲疑道:「但是,那些新上山來的家伙武功一塌糊涂,我擔心派他們出手,反要露出破綻。」  長方臉道人微微點頭,說道:「你考慮得周到。這些人,若對我泰山忠心便罷,若有絲毫叛意逃意,殺了干淨。」說完便轉過身,舉步回屋,玉境則行禮告退。  明兒見二人談話告一段落,緩緩向後移動,繞過一塊大石,准備回到來時的小徑上。豈知便在此時,他的肚子忽然咕嚕一響,聲音極大。玉境登時警覺,回身拔劍,只一瞬間,人已沖入草叢,繞過大石,劍尖抵在明兒的咽喉。  月光下,玉境看清楚那瘦小的身形便是自己剛從大雁觀帶回來的小道士,不禁一呆。明兒反應極快,在那一瞬間已改變了身體的姿勢和方向,讓自己看來似乎正沿著小徑前行一般。  玉境見到他的位置和姿態,微微放心,認定他正向著這邊行來,應該不曾見到房中情景或聽到二人對話。但聽師父在身後喝道:「是誰?拿下了人!」  玉境握著劍柄的手一緊,心中猶疑:玉泉等已依計劃逃下山了,眼前這個替身責任重大,自己努力保護都還來不及,怎能格殺?若沒了這孩子,匆促間上哪兒再去找個八歲的小道士來?  明兒料准了他不會殺己,傻笑道:「玉境師父,我肚子餓得睡不著,出來尋廚房想找點東西吃。但這兒真大,我找不著廚房。求你行行好,給我幾個饅頭充充飢,好麼?」  玉境收回長劍,轉過身去,向長方臉道人稟報道:「師父,是大雁觀新來的小道士,人剛往這邊走來。他說肚子餓了,想去廚房找東西吃。」  長方臉道人嘿了一聲,說道:「嗯,好,好。那麼,你便帶他去吃點東西,讓他早些回去睡吧。」說著便自回屋去了,更沒有出來望明兒一眼。  玉境無心帶這小道士去吃東西,但也無法丟下明兒,只能不情不願地去廚房找了些干糧塞給他,領他回去通鋪,命他晚上不可再出來游蕩。  次日清晨,玉境讓大雁觀的十五名道士都換上了泰山派的玄色道服,來到大殿集合。這三陽觀可遠遠比大雁觀氣派,大殿足有五六個太白殿那麼大,巨石為柱,柱上雕刻龍盤虎踞,甚是壯觀,殿上供著五丈高的三清神像,莊嚴肅穆。玉境領眾大雁觀道士在三清像前禮拜上香後,又領他們拜見了掌門人長方道長。  長方道長是個五十來歲、面目嚴肅的中年道士,一張長方臉,一部胡須長而黑。他簡單講授了入門訓詞後,便為眾道士一一頒布法名,玉般、玉敏、玉傾、玉元等,果不其然,明兒得到的法名正是玉泉。他們這群替死鬼,如今可是一一對號入座,一個也逃不掉了。  長方掌門頒完法名,便起身入後進去了。玉境道人再次提醒叮嚀眾大雁觀道士:「我們泰山劍派非常注重師父賜予的法名。你們將自己的法名好好記著,互相之間便這麼稱呼,舊時用的姓名全都可以忘記了,知道麼?」  眾道士在大雁觀時一向只用自己的本名,現在得了個新的法名,甚覺新奇,互相稱呼新名,嬉鬧成一團。玉境也不阻止眾人議論笑鬧,只令大家散去,各自歇息,午飯後到練武場上集合學劍。  當日下午,玉境也不親自出馬了,只讓個二十出頭的師弟玉甫出來領大家學劍。玉甫是個皮膚白皙的高瘦青年,眉目倒也清秀,但滿臉的不耐和怨懟。他全不教各人馬步弓步、舉重挑石等基本功夫,直接便讓大家拿劍,教了一招泰山派的起手式「岱宗夫如何」。玉甫讓大家反復練習多次,直到有模有樣為止。明兒心中雪亮,知道只要使出起手式,讓人看出是泰山弟子,其余什麼招式都不會也不要緊。反正大家武功稀松平常得很,多半使不到第二招便會被敵人砍個屍橫就地,敵人只道自己殺死了個比較膿包的泰山弟子,死人不需要會第二招、第三招,也不會透露自己是才來泰山派幾天的替死鬼。  但明兒知道這替死鬼的內情是說不得的。說了出來,只會讓大雁觀的師兄們驚慌失措,紛紛逃跑。這一逃,多半便要全數死在泰山派的劍下,若不逃走,留下靜觀其變,或許還有一條生路。  他心情郁悶,不時閉目靜思,想看清楚未來的命運,但愈看心情愈差,似乎沒有一條路是走得通的。要不就大家都死,要不自己就得身陷無可挽救的危難。他雖不想大家死,但也不怎麼情願犧牲一己以拯救眾人,只好將之置諸腦後,不去多想。  閒來無事,明兒便坐在練武場旁邊的階梯上,呆望泰山弟子練劍。此時泰山派的年輕弟子都已潛逃藏匿,剩下的都是入門已久的資深弟子,大多已走過江湖闖出名頭,武功深得泰山重劍的真髓。這些弟子知道危難迫在眉睫,每日除了勤於練功練劍,再無他事,也不介意明兒這孩童在旁觀看。明兒瞧著瞧著,也漸漸瞧出一些門道來,心想:「這些人花許多時間舉大石、抬重鼎,都是為了練習膂力。膂力強了,才能使這比一般長劍要重上一倍的重劍。重劍雖然遲鈍,力道卻大過一般的長劍。對手料不到劍力能強勁如此,往往被打個措手不及。」  他看得入神,有時也伸手跟著比劃起來。但他年幼力弱,無法使動泰山派的重劍,只能想象各種招式的威力和技巧。  這一日,明兒忽覺背脊發涼,心知什麼不祥的事情就要發生。  果不其然,到得午後,一間後殿忽然毫無來由地著火燃燒起來,幾個道士險些被困在火窟中。接著去後山挑水砍柴的道士一去不返,負責巡邏的道人出去尋找時,卻見後門已被巨木堵住,更無法撞開。前頭山門之外,也不知何時被人堆起了一個墳墓般的土堆,上面以朱紅大字寫著:「立地歸降,教主悲憐。一日不降,當殺一人。」  有兩個脾氣暴躁的道人見到後,痛罵火教裝神弄鬼,結伴闖了出去。不料二人在繞過那土堆之後,便不明不白地嘔血身亡,當場暴斃。  如此一來,泰山眾人人心惶惶,都知道敵人已攻上山來,卻偏偏不肯現身,只在暗中封山殺人,手段陰狠。長方道長當即召集眾人齊聚大殿,下令道:「我三陽觀中飲水糧食足夠撐持一年。大家處變不驚,安穩迎敵,照舊輪番巡邏,不可松懈。敵人見無法潰散我等的志氣,遲早會現身出手。火教這些邪魔外道的武功低微,只能靠些卑鄙的花樣來嚇唬人。待得敵人現身與我正面對敵,我泰山派武功威震天下,自能降妖伏魔,大敗對頭。」  到了次日,火教開始施行他們的恐怖招降計劃,不知如何殺了一個泰山弟子,將屍首燒得面目全非,猙獰恐怖,扔在門口的土堆之上。又過一日,干脆將新的屍首留在大殿正中,同樣以火燒灼過,並將鮮血涂了滿地。清晨泰山弟子上殿聚會時,見到那屍首,都不禁驚呼失聲,議論紛紛。前一日各人語氣中充滿憤慨仇恨,今日卻帶著猶疑恐懼。眾人原本以為火教只守在三陽觀外,沒想到對頭竟可在三陽觀出入自如,殺人棄屍又布置現場,如入無人之境,而眾弟子日夜不停地巡邏防衛,竟都未曾發現敵人的蹤跡。  明兒站在眾道人之中,忽然想起昨夜又做了一次那詭異的夢:夢中老者親手毒死愛孫,兩個不速之客前來求簽,以及簽辭出現後引發天雷暴火、火教包圍等情節。這當然不是他第一次做這個夢了,雖然他以往也常做些稀奇古怪的夢,但從來沒有一個如這夢境那麼真實,那麼深刻,而且情景一次比一次清晰,細節一次比一次鮮明。明兒想起夢境的驚險恐怖,霎時全身冷汗。他四下張望,忽覺此時的處境似乎也沒比夢中好上太多,暗想:「怎的我老夢到被火教圍攻,如今竟真被火教圍攻了?最好這也只是個夢,只要害怕一下便能清醒過來。」但他知道這不是夢,無法扯扯自己頭發便醒轉過來,只能硬著頭皮面對。  長方道長眼望著大殿中的屍首,臉色鐵青,連表面的鎮定都難以維持。他衣袖微微發抖,大聲呼喝,命令弟子掩埋屍首、清理大殿,繼續巡邏守衛。眾弟子齊聲答應,聲音中卻滿是掩藏不住的恐懼。  眾大雁觀道士見此變故,臉色都白如山鬼。眾人聚在一塊兒,七嘴八舌地商量該如何逃跑。明兒湊上前聆聽,忽然插口道:「大家是要死還是要活?」眾人一怔,都道:「當然是要活了。」明兒道:「若是要活,活路是有的。但我們的膽子得大些,此時此刻,千萬不能逃跑。一逃,不但泰山派要殺我們,守在外面的火教也要殺我們。」眾人紛紛質疑道:「不逃,難道在此等死?」  明兒搖頭道:「我幾日前偷聽到長方老道跟玉境對話,知道泰山派遲早要投降的。只不過他們畢竟是武林一大門派,總不能連打都沒打便投降,所以一定得撐上幾日,奮力抵抗,死幾個人後再投降,這樣一來,別的門派才不會笑話他們膽小害怕,毫無骨氣。因此這幾日的對抗是必要的,才能保住泰山派的名聲。但是無論如何,投降是遲早的事。投降之後,火教要借重泰山派的實力幫它辦事,一定不會胡亂殺死泰山弟子,最多抓走幾個人質。到了那時,大伙的性命自能全數保住。」  眾人平日不當明兒是一回事,但此刻心下惶惶,又聽他說得有理,紛紛點頭稱是,催促他再說下去。明兒道:「如今保命之道,就是誓與泰山派共存亡,決心守護三陽觀,這樣泰山派才不會懷疑我們。但他們也知道我們武功太差,不會真派我們出去巡邏守衛。大家少出聲,少出頭,乖乖待在宮中不要亂跑,危難自然會過去的。」眾人聽了,都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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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fc920000 發表於 2016-2-19 12:41 PM

虎穴瘋子

  於是又這麼過了三日,火教果然善用恐懼戰術,每日暗殺一個落單的泰山弟子,將燒焦的屍首送到三陽觀中。又不時佯作攻山,半夜在山下敲鑼打鼓,高聲吶喊,令泰山弟子日夜膽戰心驚,不得安眠。

  不但明兒看得出泰山派撐不了多久,玉境也懷疑師父為何還不投降。這日他又去與師父密談,勸長方道長早日投降以減少犧牲,長方道長終於做出了決定,長嘆一聲,揮手道:「好!你這就帶兩個師弟出山門,告訴火教,我等願意投降,請火教首領入宮一見,但條件是不可再殺我泰山弟子一人!」玉境松了一口氣,當即率領玉甫和玉華兩個師弟,出門而去。

  長方道長於三陽觀中等候消息,不斷踱步,實是度日如年。過了約兩個時辰,才聽弟子來報:「啟稟掌門,火教使者上山來了,在大殿上等候!」

  長方道長倏然起身,率領眾弟子快步來到大殿上,但見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居中而坐,頭上留著寸許長的短發,額上綁著一條黑紅交纏的麻繩,一身火紅衣衫極為惹眼,領口袖口各處掛滿了顏色鮮豔的香袋、手巾、珠串、神像等什物。眾人一見到這人,都不禁升起一股詭異之感。盡管他面目端正,甚至頗有英氣,但那一身特異的裝束卻讓人感到說不出的古怪別扭。另有近百名身穿黑衣的火教教眾站在門外,頭上皆蓄著寸許長的短發,裝飾與那首領頗為類似。眾人垂手而立,臉上毫無表情,有如木刻,身上都帶著兵器。

  明兒跟在群道後面,偷眼去看當中那人,偷偷以食指輕觸眉心,見到了許多的影像,心中尋思:「這人在火教中地位並不高,但野心極大。」

  卻見那人神態平和,溫文儒雅,毫無殺霸之氣,似乎過去數日來的殘忍燒殺、毀屍棄屍種種作為都與他無關。他旁若無人,神態悠閒,自顧從袖中掏出一只精致的金色小瓶,放在鼻邊嗅了一下。泰山眾人皆屏息凝神,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那人緩緩將小瓶子收回懷中,這才抬眼望著長方道長,眼神中竟帶著深厚的悲憫關懷,微微點頭,拱手說道:「長方掌門人,聖火神教使者張去疾有禮了。」

  眾人見他言語溫和,彼此望望,都暗暗松了口氣。只有明兒皺起眉頭,知道這人實際心狠手辣,其恐怖殘忍遠遠超過泰山眾人的想像,一不小心惹惱了他,他轉眼便要血洗泰山,所有人都逃不過這場浩劫。明兒心中升起強烈的警戒,他知道自己過去數日看不清楚未來,正是因為這使者的心思太過難以捉摸,禍福吉凶全在這人一念之間,而這一念會落於何處,卻極難預料。

  長方道長搶上兩步,當場跪下拜倒,說道:「張使者在上,屬下長方率領五十三名泰山弟子,歸降聖火神教,懇請教主慈悲,善為接納!」

  張去疾臉上不動聲色,既不歡喜,也不惱怒,只擺手道:「掌門人何須多禮?請坐。」

  長方道長爬起身來,在張去疾身旁的太師椅上戰戰兢兢地坐下。一眾全身黑衣的火教徒進入殿中,一字排開,與泰山弟子相對而立,毫不掩飾防范敵意。

  但聽張去疾淡淡地道:「長方掌門深具慧根,因此才能衷心信服神聖教主。我輩凡夫俗子,能聽聞教主金旨已是三生有幸,豈能生起半分違抗之心?今日神聖教主降世,乃是芸芸眾生的福氣。泰山派誠心歸服火教,有緣得聞神聖教主的寶貴教誨,跟隨教主同登聖火天界,歸證清淨寶殿,實是莫大善緣,可喜可賀啊。」

  長方道長既然已橫了心決定投降,早預料到降後會有此情此景,雖不甚明白何謂「同登聖火天界,歸證清淨寶殿」,也只能低著頭惟惟應是。

  張去疾頓了頓,抬眼往眾道一掃,望見了明兒,臉露微笑,說道:「我聽說貴派有個名叫玉泉的小道兄,可是這位吧?」說著伸手往明兒指去。長方道長心中一緊,忙道:「正是。」

  張去疾點點頭,站起身走上前,臉上猶帶笑容,陡地伸手抓住明兒的衣領,將他瘦小的身子拎了起來,接著毫不停頓,狠狠地將明兒往正門外的土牆摔去。這一抓一摔全無征兆,明兒毫無防備,還沒搞清楚狀況,土牆已飛快地迎向眼前。他驚呼一聲,只能趕緊抱住頭臉,縮成一團,接著感到肩膀背後一陣劇痛,一聲巨響,已將土牆撞倒了半爿。

  張去疾若無其事,微笑著望向長方道長,說道:「聽人說玉泉小道兄天資穎悟,百年難見,乃是泰山之寶。這位想必……是個替身吧?」

  長方道長臉色大變,一時驚駭得說不出話來。玉境趕忙快步上前,向張去疾道:「啟稟使者,我師弟年紀尚幼,未能習得本派上乘武功。但他天賦異稟,只教按部就班修煉下去,將來前途無量。」

  張去疾仍舊微笑著,說道:「天賦異稟,我可看不出來啊。倒像是鄉下放牛趕羊的村童,來你泰山派濫竽充數了。」說著目光掃向其他泰山弟子,淡淡說道:「泰山派雄鎮一方,怎的弟子看來都不大像個樣子,嗯?」

  玉境生怕他又揪出其他大雁觀來的替死鬼,露出更多馬腳,當下刷的一聲拔出長劍,跨上一步,佯怒喝道:「士可殺不可辱,閣下取笑我泰山武功,便請下場賜教!」

  張去疾慢吞吞地道:「要賜教,也不是不可以。那麼貴派是放棄投降,想與我聖火神教一決死戰了?」

  長方道長連忙出聲阻止:「玉境,退下!」上前長拜不起,說道:「使者在上,上天有好生之德,為減少傷亡,本派已誠心歸降火教,絕不反悔。」

  張去疾嘿了一聲,臉上微笑不減,眼中卻多了分難以掩藏的殺氣,說道:「既是誠心歸降,卻為何拿個假的小道士來欺騙本座?」手下眾黑衣人不待指令,同時各拔出兵器,瞪著眾道士。一時間殿上殺氣騰騰,一場血戰一觸即發。

  便在此時,忽聽哎喲一聲,眾人轉頭去看,卻見一個小道士從磚塊灰粉堆中嗯嗯唉唉地爬起身來,灰頭土臉地走回殿中,拍拍身上塵土,望向玉境,伸出手來,說道:「師兄,請借長劍一用。」正是明兒。

  玉境一呆,這小道士半點武功不會,借劍何用?他若再多出一次丑,豈不更穿幫了?他遲疑未答,明兒已伸手奪過他手中長劍,手法巧妙,玉境竟來不及反應,便已失劍。

  明兒舉起劍,規規矩矩地向著張去疾使了一招「岱宗夫如何」,說道:「使者在上,玉泉學藝不精,讓貴座取笑了。泰山派著重劍法,對於擒拿輕功等技並不擅長。玉泉年幼,只學得泰山劍法的皮毛。願在此演練幾招,請貴座指點。」

  張去疾沒料到這土頭土腦的小道士竟說出這幾句頗為得體的話語,對他側目而視,說道:「你說說看,你要使什麼招數?」

  明兒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剛長出來的大門牙,說道:「當然是本門的『十八盤』啦。」

  張去疾見他牙齒潔白,微微點頭,知道他絕非出身貧窮的農家子弟。一般貧戶孩童的牙齒大多焦黃蛀蝕,不能長得這樣好,心中對這孩子是替身的密報漸漸生疑。

  泰山眾人聽他說出「十八盤」,皆盡面面相覷。這十八盤乃是泰山聞名天下的勝景之一,自開山、龍門、升仙坊直至南天門,一條一千六百余階的石梯筆直而上,兩邊峭壁高聳,有如登天,地勢險惡,景觀豪壯。泰山派的前輩曾將這十八盤轉化為八招劍法,每招以當代詩人的詩句為名:「拔地五千丈,沖霄十八盤。徑從窮處見,天向隙中觀。重累行如畫,孤懸峻若竿。生平饒勝具,此日骨猶寒。」這劍法極為艱難高深,向來是泰山派不傳之秘。一個八歲小童,無論天資多高,多受師父寵愛,也不可能去學十八盤劍法。而這從大雁觀抓來、不學無術的冒充道童,又怎麼可能會使?

  在張去疾遲疑未答的一瞬間,明兒微微閉目,腦中閃過了一個記憶——

  「嘿!十八盤,狗屎招數,他媽的無用已極,虧得那群泰山派的蠢蛋竟還將它當寶!」

  明兒望著眼前那一頭亂發、滿面皺紋的老瘋子,不禁笑了出來。老瘋子一如往常,用粗大如蒲扇的左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躺在他身邊那只巨大老虎的頭頂。明兒原本有些懼怕這比一般猛虎還要大上一半的巨虎,但見它對老瘋子乖巧順服,任其敲打,有如大貓,才漸漸不怕它了。這時老虎半閉著眼,如熟睡的貓兒般發出呼嚕聲響,似乎希望老瘋子不斷敲打它的頭,好讓它舒舒服服地進入夢鄉。

  老瘋子罵得興起,又說了下去:「他媽的泰山派,不過在泰山蓋了個三陽觀,取了個泰山派的名兒,就以為泰山是他們的啦?泰山十八盤地勢險絕,鬼斧神工,乃天下一絕。卻被他泰山派借去弄出個無用八招,我說是亂七八糟!呸!」

  明兒好奇道:「喂,這『十八盤』招術究竟如何亂七八糟?你使給我看看好不好?」

  老瘋子仍舊罵不絕口:「泰山派除了當年的穗莊道長還有點本領外,其余都是廢物!一群廢物學些爛招,有個屁用!」說著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半個洞口。明兒也跳起身,退後幾步。老人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根竹棍,在虎穴中的空地揮舞起來,飛快地使出了三招,口中說道:「這三招,叫什麼『拔地五千丈』、『沖霄十八盤』、『天向隙中觀』。你看看,破綻在哪裡?」

  明兒凝神觀看,說道:「第一招直上直下,打左右;第二招轉圈兒使花招,打臉;第三招只顧往上攻,打腿。」

  老瘋子拍手大笑道:「一點兒沒錯!你總算沒跟我白學了!」

  明兒年幼好玩,拾起一根竹棍,將那三招比劃了一次,他記性奇佳,將這三招使得似模似樣,一絲不差。他本想那老瘋子多半會多贊自己兩句,沒想到腦門一疼,被那老瘋子狠狠地敲了一竹棍,罵道:「沒出息的,這些爛招,你去學它干麼?你哪天敢使這些招數,便是找死!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小兔崽子!老子要敲足你三棍才夠!」

  老瘋子手中棍子好快,一眨眼間又敲了過來。明兒早已有備,手中竹棍一閃,將老瘋子的第二棍封住了,跟著身子往後一翻,躲開了第三棍,落下時正騎在那巨虎身上。巨虎黃眼陡睜,怒吼一聲,聲震山林。明兒伸手環抱著巨虎的大頭,笑嘻嘻地道:「我不敢得罪你,是你主人要打我,我的頭可沒有你的硬!」巨虎低吼一聲,有些厭煩又有些無奈地重新閉上了眼睛。

  老瘋子追上來還要再打,明兒早已扔下竹棍,躥出虎穴,一溜煙鑽入了山林之中。

  此時,三陽觀主殿當中,在泰山派弟子與火教眾人圍觀之下,明兒睜開眼睛,腦中已將那三招的形狀想清楚了,心中暗暗苦笑,尋思:「我今日要使這三招了,老瘋子說得果然沒錯,我這是在找死哪!」

  張去疾凝望著他,微微點頭,說道:「你使吧。」

  明兒吸了一口氣,使出第一招「拔地五千丈」,長劍由下往上挑,速度極快,直取敵人眼目。雖只一招,但去勢奇特,勁道狠猛,甚難擋架。明兒接著使出第二招「沖霄十八盤」,一柄重劍左右橫劃共一十八次,愈劃愈高,招數有虛有實,分別取敵左腿、右脾、左脅、右肩、左頸、右眉,一氣呵成,敵人不知虛實,一個不慎便可能連續中劍受傷。明兒跟著使出「天向隙中觀」,左手捏個劍訣指向天空,長劍直出,取敵上盤。

  這三招使得沉穩狠猛,顯然是正宗的泰山武功。明兒也就只會這三招,再多沒有了。他使完後便即收劍行禮,說道:「請貴座指教。」

  殿中靜了一會兒,隨即響起一片拍掌叫好聲,卻是大雁觀的道士們齊聲為明兒歡呼喝彩。泰山弟子則都看傻了眼,這孩子使的顯然是十八盤中的招數,雖不完全正確,但劍意和力道絕對是泰山武功,即使是真的玉泉都使不出來。

  一旁的長方掌門和玉境更是震驚不已,他們對望一眼,疑惑這孩童究竟從何處學到這十八盤中的三招?玉境去大雁觀捉替死鬼,竟捉來了個會家子,帶回了個大麻煩?兩人不知明兒為何出頭護衛泰山派,生怕他說穿了內情,泰山派全要遭殃,手心都捏了把冷汗。

  張去疾對武功的眼光十分獨到,眼見這孩童精擅泰山劍法,身手不凡,不能有假,當下微笑點頭,招手道:「玉泉小道兄,你請過來。」

  明兒一呆,雖感到毛骨悚然,卻又怎敢不去?左右瞧瞧,還是先將重劍還給了玉境,免得提在手中重得手臂發麻,才緩緩踅到張去疾身前。

  張去疾和顏悅色,拉起他的手,笑問:「孩子,你幾歲啦?」明兒腦中急轉:「玉泉幾歲?我可真不知道。」回想起玉境上大雁觀捉替死鬼時,自己曾「偷聽」到他心裡盤算著要找個八歲的道童,當下答道:「八歲。」張去疾點點頭,說道:「你資質忒好,留在這兒真是埋沒了,實在可惜。我帶你去武功天下第一的人身旁,求他教你武功,好麼?」明兒故意遲疑道:「但我出身泰山,師父師兄們都在這兒……」

  張去疾抬頭望向長方道長,微笑道:「長方道長,這孩子我得向您借了。神聖教主的規矩,您想必清楚,不必我多說了。」

  長方掌門還愣在當地,還是玉境用手肘碰了他一下,這才醒悟。這孩子既展現了泰山武功,通過了盤查,這使者已准備帶他上獨聖峰,就表示對上了榫,真玉泉是得救了。他一身冷汗霎時干透,豁然站起身,裝出滿臉的驚詫不舍,叫道:「不,你不能帶他走!為何……」

  張去疾撇嘴一笑,說道:「你要我說明白,那也可以。神聖教主燭照四方,老早知道這娃兒是你的親生兒子。神聖教主立下了規矩,所有伏教掌門人的親生子女,都得上獨聖峰去,隨侍教主身側,承受教主的恩澤。你泰山派既歸服了聖火神教,這規矩是不能不遵守的,否則後患無窮。」他頓了頓,又重復一次:「後患無窮啊!」

  長方道長重重坐倒在椅上,努力逼出了一把老淚,張大口還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玉境忙上來扶住師父,低聲勸解。師徒倆做戲功夫倒不差,幾能亂真。

  張去疾心中懷疑盡釋,轉頭向明兒打量去,心想:「這孩子學武的潛質確實不錯,明王見了想必歡喜。有這孩子做人質,諒這長方道人不敢輕舉妄動。收服這牛鼻子後,原本該給他施印的,但我尚未得傳其術,只能等哪位護法得閒,再來給他施印。」又想:「待這兒事情了結,我得趕緊上聖峰,向明王稟報收服泰山派的喜訊。以往收服武林大派,素來由教中三大護法出手。此番我以使者身份完成此重任,明王得知了想必極為欣悅。說不定這回上山,將有機會升任尊者,得傳火教秘法。」想到此處,臉上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從懷中取出一本薄冊子說道:「我等已將泰山派連掌門人在內的五十四名弟子,做好了名冊。

  你們每人在這名冊按上手印,發誓永生臣服我聖火神教。沒有我的准許,誰也不可離開三陽觀一步。神教弟子今日便將入主貴派,每日清晨夜晚按冊點名。」眾泰山弟子都低頭應諾。在火教弟子監視下,眾人乖乖地按序上前,在名冊上蓋下手印,跪地宣誓終身服從火教。

  張去疾抬起頭,望向殿上的三清神像,說道:「這外道邪教的神像,多留一刻,便是一分罪過。你們今日便動手拆了,在後院放把火統統燒掉。我會報請聖宮,請教主賜予火神塑像和教主塑像各一尊,供在這三陽觀的大殿上。」說著望向長方道長。長方道長聽說要拆下並燒毀道教最高的尊神三清神像,一時呆在當地,做不得聲。還是玉境沉著機靈,在他身後悄聲道:「師父,快向使者謝恩。」長方道長醒悟,當即跪倒在地,磕頭道:「叩謝使者!敝觀若能請得火神和教主聖像長駐大殿,可是萬世大幸。此恩此德,長方沒齒難忘。」

  張去疾滿意地點點頭,站起身,說道:「明日將有主法導師一名來此,長駐三陽觀,日夜向各位講解教法。你們可要認真學法,千萬不要讓大慈大悲神聖教主失望啊!學法有成者,將來都有機會上聖峰覲見教主,親身恭聆教主的寶訓,知道了麼?」說時神色殷切,顯出萬分的期許鼓勵。眾泰山弟子原先默不出聲,張去疾又問了一次:「知道了麼?」眾泰山弟子聽他口氣不快,忙一齊高聲回答:「謹遵使者號令,不敢有違!」

  張去疾點點頭,命三十名聖火教徒留守泰山派,自己率領其余教眾,押著明兒,離開了三陽觀。

  明兒回頭望向泰山派眾人,只見大雁觀的道士們都睜大眼望著自己,嘴巴微張,神色驚詫,神情中不無憐惜不舍。長方掌門和玉境卻明顯地松了一口長氣,互相覷望,嘴角露出淺笑,顯然對他的死活毫不關心、絕無憐憫。明兒心中一涼,他知道在他們心中,能夠挽救一個寶貝兒子、寶貝師弟,可比什麼都要緊,就算得再拉幾十個替死鬼也在所不惜。至於自己為何甘願做他們的替死鬼,為何在關鍵時刻顯露功夫,讓火教使者相信自己便是玉泉,長方和玉境雖然不知道原因,卻也無心深究。

  明兒輕嘆一聲,微微苦笑,心想自己既然甘願做人家的替死鬼,那便沒什麼好說的了,也不必期望別人心存感激。他轉過身,隨火教眾人向山下走去。

  卻說明兒在火教眾人圍繞下,快步下了泰山。他心情郁悶,打從心底感到一股難言的煩躁絕望,更無心去觀看未來,只好去想以前的事。他想起虎穴中的老瘋子,自己第一次見到那人,似乎是在大雁觀住下後不久。

  一日他跟著師兄上山砍柴,半路走散了,正東張西望找路時,忽見一只巨大的老虎自樹叢後跳出來,睜著一雙金黃的眼睛凝視著他,血口微張。那時明兒還是個五六歲的孩子,不知道老虎可怕,伸手便去捉它的尾巴。老虎一扭身,躥了開去,鑽入樹叢。明兒覺得有趣,便隨後追上老虎,在荒山野地中直追了數裡,來到一座峭壁之下,見老虎鑽入了一個隱蔽的虎穴。明兒探頭向內望去,便見到那老瘋子端坐在虎穴當中。他一雙銅鈴般的眼睛在暗中閃閃發光,花白的頭發散亂已極,一身衣衫破爛不堪,半件袍子竟是以獸皮制成。

  明兒怎會喚他老瘋子?是了,那老人坐在虎穴中放聲大笑,好似剛見到了天下最滑稽的事情一般,笑聲癲狂無比。明兒當時便想:「這老虎為什麼要跟一個老瘋子住在一起?不嫌吵麼?」

  之後明兒便鑽進虎穴,跟老瘋子打了個招呼。老瘋子既未回話,也不問他是誰,開口便要他乖乖坐下,閉上眼睛。明兒孩子心性,當即坐下了,閉上眼睛。一片寂靜黑暗中,他忽然感到小腹上一團暖氣緩緩聚集,漸漸擴大,接著向上升至胸口,經咽喉、嘴唇、鼻心、眉心以至頭頂。當這股暖氣經過眉心時,他眼前忽然閃出許許多多的景象,五顏六色,精彩紛呈。明兒覺得又刺激又有趣,等那股熱氣回到肚子以後,連忙睜眼問道:「你怎麼弄的?」

  老瘋子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顯得極為明亮,正凝視著自己。明兒看到他嘴角帶著微笑,似乎十分滿意,但聽他吩咐道:「晚上睡覺,就這麼呼吸,別讓那股熱氣停下,知道麼?」明兒點了點頭,壓抑不住心中好奇,便想伸手輕觸眉心,去打探老瘋子的內心。沒想到老瘋子忽然又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山洞中震蕩回響,久久不絕。明兒一時被那笑聲震懾住了,緩緩放下手。

  老瘋子收了笑,說道:「小孩兒有空就來這兒陪我坐坐。我不但教你呼吸,還教你打竹棍兒。」

  明兒哪裡見過如此怪異而高深莫測的人物,年幼好奇,更兼不知天高地厚,此後每隔兩三日便跑上山找那虎穴中的老瘋子。老瘋子總是坐在穴中等他,明兒一來,老瘋子便要他坐下呼吸。有時才一進穴,老瘋子便拿竹棍打他,打得他嗯啊亂叫,滿穴逃竄。有時老瘋子也要明兒拿竹棍打自己,老瘋子似乎就坐在那兒,動也不動,但不論明兒如何左揮右打,竹棍就是打不到老瘋子身上。

  老瘋子時時狂笑,話卻不多,只偶爾罵罵哪門哪派的武功無用,說說誰是膿包廢物。明兒自始便不覺得他在教自己什麼,因為老瘋子從不以師長自居,更從不明白出聲指點。明兒一直以為這人長住深山,與世隔絕,因此發了瘋,只要有人來陪他坐坐,玩玩竹棍兒便高興了。直到明兒想起自己說出如何破解泰山派三招時,老瘋子曾說了一句話:「你總算沒跟我白學了!」他這才意識到:原來老瘋子一直在教自己,自己也一直在向他學習。但自己究竟學到了什麼,卻也說不清楚。這就是武功麼?明兒搔搔頭,這跟泰山派那些人練功練劍的法門沒有半點相同,自己也全不懂得如何持劍跟人相殺。就說眼下吧,被火教教眾圍繞逼押著一步步走下泰山,滿心不情願,但也絕不可能撿起一根竹棍,就將眾人打個七零八落,可以一逃了之。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已走了三個時辰。將近傍晚時分,一眾人才來到山腳。明兒忍不住回頭望向暮色中高聳入雲的泰山,心中思量:「以後也不知還能不能見到老瘋子?他究竟是什麼來頭?他會使那幾招泰山劍法,卻將泰山派罵得一文不值,顯然不是泰山派的。幾日前遇見的那醫者老爺爺,他問我是哪一派的,問了一個泰山派,還說起山東有秦家劍派、長青派。難道老瘋子是這兩派的人?他又為什麼會獨自跟老虎一起住在深山裡,過著如同野人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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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fc920000 發表於 2016-2-19 12:43 PM

夜襲火廟

  當晚火教教眾在使者張去疾的率領下,來到泰山腳下一個小鎮。鎮頭有座高大堂皇的廟宇,眾人從正門進入,繞過回廊,穿過一扇低矮的窄門,踏入了一間陰暗的大殿。殿中煙霧縈繞,彌漫著一股特殊的香味,前方神龕中擺滿了神像。

  明兒久居道觀,見慣各種道教神像,從「三清」元始天尊、寶靈天尊、道德天尊,到玉皇大帝、西天王母、鐵拐真人,再到關羽大帝、草藥王爺、花粉夫人、華陀先師等,無一不識,無一不曉,但這龕中供奉的卻都是他從所未見的神。當中最大的一尊足有五丈高,以紅布覆蓋,見不到面目,極為神秘。旁邊都是些面目猙獰的鬼怪一類,身軀大多為赤色、黃色,頭發卻是青色。只有大佛像前的一尊真人大小的塑像呈人形盤膝而坐,眉目清秀,長須垂胸,神態平和,面容慈悲。

  明兒凝望著那神像,目光再也無法移開。他知道自己見過這個人,卻完全不記得在何時何地,也不知道這人是誰。他搜索記憶,甚至將曾經做過的夢也想了一遍,卻都沒有這人的面目。但明兒知道自己一定識得他。

  他跟著火教教眾來到神龕之前,教眾紛紛在那神像前跪倒膜拜,一人伸手在他背後一推,示意要他也跟著跪拜。明兒在火教徒圍繞下,只能順從照做,跪倒時伸手輕觸眉心,「聽」到身邊火教徒眾心底的虔誠祈禱:「明王在上……懇請恕我罪愆,賜我智慧!」

  明兒倏然明白:這神像便是火教教主段獨聖!原來火教中人對外人稱段獨聖為「神聖教主」,教徒之間卻尊稱其為「明王」。

  眾人禮拜完後,一一從神桌上取了一些什麼放入口中。明兒探頭一望,見神桌上放著一只精致華麗的黃金托盤,裡面呈著一盤紅色的粉末。沒人要他去取,他便也沒敢去碰。

  接著眾人退到左首,一個火教教眾往地上的蒲團一指,要他坐下。明兒乖乖盤膝坐下了,但見大殿上除了從泰山下來的火教徒外,還有不少其他教徒,都已在位子上盤膝坐好,閉目靜坐。跟著又有教徒魚貫入殿,上前向段獨聖神像跪倒膜拜,吞服紅粉,之後便依據位階順序坐下,整個殿上約莫有百來人,但卻安安靜靜,極有秩序。

  明兒正覺得肚子餓,後悔剛才沒能偷吃一口那神秘的紅粉,又想著不知何時才能吃飯,忽聽一聲洪亮的鐘聲從前方高高聳立的法壇上響起,接著一個紅衣男子出現在法壇上,一身莊嚴盛服,頭發以紅絲線纏繞,扎成半尺長的馬尾垂在腦後,比起蓄著寸許長短發的尋常火教徒還要古怪些。但顯然頭發長短在火教中乃是位階的象征,此人頭發比那使者張去疾的還要長些,地位想來也高些。

  殿上原本安靜,這法師出現後,更是靜得連呼吸都顯得太大聲了。

  便在此時,法壇前陡然燃燒起一壇烈火,火色青綠,直躥向大殿屋頂。眾火教徒一齊拜倒,齊聲高呼:「聖火不滅,永照人間!」

  那法師在壇上肅立一陣,等眾人安靜下來後才沉聲道:「最初始時,人們空空如也。」火教教眾齊聲回答:「愚昧魯鈍,一無所知。」法師續道:「我們不知火神大能無所不在。」火教教眾答道:「且無時不在。」

  法師舉起手中所持一團燃燒著的青綠色的火球,說道:「大能在此!」火教教眾答道:「賜予信眾喜樂!」法師說道:「它喚醒我們的心火。」火教教眾答道:「消除所有疑惑。」法師說道:「世間一切都將毀壞。」火教教眾答道:「唯有火神大能,賜我永生!」

  明兒聽他們一問一答,整齊無誤,訓練有素,心想這大約是他們常常重復的儀式之一。

  但見那法師在法壇上坐下,雙目微閉,有如出神,聲音低沉緩慢地繼續說道:「此夜寧靜,平和安詳,正象征著火神聖火照亮黑夜,帶給世間光明。大家深思!黑夜中的光明為何?這光明是無法目睹的,無法覺受的,更加無法以言語來形容。啊!待我曉諭你們:黑夜的寧靜,正是明王心頭的寧靜。爭斗!廝殺!流血!都已成為過去。明王恩澤廣被眾生的時候,已經來臨了!不要懷疑,它已經來臨了!就在我們的眼前,就在你們大家都觸摸得到的地方!你們感覺到了麼?聽到了麼?見到了麼?」

  法師說得聲嘶力竭,殿中眾人眼睛圓睜,不斷點頭,同聲稱是,臉上滿是飢渴的希求和難掩的興奮。

  法師睜開眼睛,掃望壇下一眾火教徒,高聲道:「聖火教徒們!我們曾經面對悲傷,曾經迎接災難。這是我們火徒的天職!為了讓明王的恩澤廣布世間,我們必須犧牲,必須流血。唯有如此,火神之火才能繼續燃燒下去,傳遍人間,廣布大地。今日來聽我傳法的兄弟中,將有人為明王做出巨大的貢獻,成就不世奇功。到時你們切不可忘記我今日訓誡你們的深理:開始和結束原本相同。一切沒有開始,也沒有終了。人生不過是長河中的一個漩渦,烈焰中的一道火舌,如此而已。切記!切記!」

  明兒聽得一頭霧水,但從觀望法師的內心中得知,這法師並未有任何預知未來、解疑釋惑的本領,不過在照本宣科,演練一出熟極而流的段子。他心想:「怪的是這些人竟都聽得如此入迷,原來大人這麼好騙的。」

  法師說完之後,一個教眾站起身來,雙手結印,高舉額心,大約是火教中行禮的方式,說道:「請問法師,明王法力無邊,為何不能在彈指間征服天下?」

  法師瞪著那人,厲聲喝道:「咄!我不是說過了麼?一切沒有開始,也沒有終了,只有過程。你問這問題,表示你仍舊無法全心相信火神,無法相信明王!懺悔!我告訴你,唯有誠心懺悔,才能消除心魔,重回正道。快求火神寬恕,明王慈悲!」那問話的教眾早被嚇得魂不附體,慌忙伏在地上連連磕頭,不敢起身。

  又一個教眾站起身,也做了個同樣的手勢,問道:「請問法師,少林躲藏,武當封山,為何這兩大派無法領會明王的慈悲?為何這些所謂武林領袖竟能愚痴若此,無法得見真理?我們當如何引導這些愚徒走上正路?」

  法師這回沒有喝他,只斬釘截鐵地道:「莫要疑惑!少林派必將歸服明王,武當也是一樣。明王早已見到未來的一切。他們沒有別的路可走。不只天下武林門派,便是一般凡夫俗子、市井小民、鄉野村夫,也將世世代代崇拜火神,信奉明王。這是我們肩上的責任!天下太平,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很簡單,就是讓天下人都信奉正道。正道,就是我們此刻走著的道路,前有火神指引,旁有明王呵護。仔細聽好了!我等實是世間最幸運的一群人啊!」

  眾人聽了這話,都一齊跪倒,拜伏在地,口中齊聲稱頌:「明王智慧無盡,慈悲無邊!」

  明兒不等其他教眾來拉他,也忙跟著跪下拜倒,以免惹人注意。他側頭見張去疾跪在不遠處,神色虔敬,態度恭謹至極。明兒看出他不只是做做樣子而已,而是真心相信法師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但見那法師又緊閉起雙眼,口中念念有詞,殿中眾人也跟著誦念,身體左右搖擺。明兒感受到眾人漸漸進入出神狀態,集體亢奮正慢慢累積,直令他背脊發涼,毛骨悚然。他感覺眾人情緒愈積愈高,將近沸騰,壇上法師忽然全身發抖,狀若癲狂,站起身高喊道:「敬拜明王!」殿中眾人一齊高喊:「敬拜明王!」法師又喊道:「法喜充滿!」殿中眾人同聲應和道:「法喜充滿!」霎時之間,百來人同時陷入癲狂,有的手舞足蹈,有的伏地大哭,有的口中喃喃自語,有的嘶聲吼叫著無人能懂的言語。

  明兒瞪大了眼,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回事。他不願人家注意到他是殿中唯一安然無事的人,連忙也跟著滾倒在地,伏在地上繼續偷眼觀察,心想:「為什麼他們發瘋,我卻沒事?我跟他們有何不同?難道就因為他們是火教徒麼?」轉念一想:「啊,還是因為他們剛才吃了那紅粉?幸好我沒吃!」他半坐起身,觀望身周的火教教眾,但見他們已完全陷入昏狂,幾近入魔中魘,狂喜痛苦交雜,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

  明兒身處一片混亂當中,忽然感到肚中咕咕作響,只覺餓得難以忍受。他心中暗想:「這些人只顧著聽法拜火、發狂發癲,連吃飯都省了,我可餓得要命!」當下一邊假裝在地上滾動,一邊偷偷往龕前移去,盼能在供桌上找到些供奉給神明的米飯瓜果之類,抓來充飢。他小心翼翼地滾到神龕之前,放眼一望,見供桌上放著蠟燭、油燈、法器、清水、香花等,除了那碗詭異的紅粉外,偏偏沒有任何其他可吃的東西。他滿心懊惱,正打算往旁邊的供桌爬去,忽聽門外一聲巨響,一個渾厚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火教邪徒,此地已被我等重重包圍。放下武器,勿要反抗,我等自會放你一條生路!」

  眾火教徒正沉浸於瘋狂喜悅之中,聽到有敵人攻來,一齊轉頭望向大門。但見門口果然已被手持刀棍的蒙面敵人守住,外面黑壓壓的不知還有多少人。這些人能夠沖破廟外護衛,武功想必不弱。殿中教徒不過百來人,顯非其敵。明兒抬頭往壇上那法師望去,清楚見到了一條路:「只要他一聲令下,這裡所有人都可保住性命。」

  不料那法師雙眼發直,眼中非但沒有恐懼退縮,卻充滿癲狂歡喜。他指著門口眾蒙面人,尖聲叫道:「明王的考驗來了!大家不要怕,這些敵人都是虛幻,並非真實。這是明王對我等忠誠的考驗啊!我等誓死效忠明王,萬死不辭!殺!殺!殺!」

  殿中火教教眾在法師的驅使下,雙眼發紅,抓起兵刃便與來人相殺起來,口中高聲稱頌教主恩德,砍殺時奮不顧身,狀若瘋狂。一時之間,大殿上慘呼聲、驚叫聲不絕於耳。明兒見到大殿的前後左右中共五個門都已被來人把守住,幾名火教徒想從側門沖出,但還未跨出門檻便已被砍倒。轉眼間已有十多名火教教眾被斬死在地,鮮血四濺。

  明兒一個小小孩童,哪裡見過這等血腥場面,登時嚇得呆了,混亂中不知被誰一撞,往旁滾去,滾到了神桌下,正藏在了布幔之後。他縮成一團,全身顫抖,勉力鎮定下來,心中大惑不解:「為什麼要讓這些人去送死?為什麼?外面的敵人絕非虛幻,都是真的,教徒流血死亡也是真的。人死了就不會回來了!」

  他鼓起勇氣,從布幔縫隙中偷偷瞧去,見殿中相殺雙方之中,一方是蓄著寸許長的短發的火教徒,另一方卻是光頭,頭上有三至九個不等的圓點兒。明兒想起見過山南的凌漢峰下有座普照古寺,裡面住了不少僧人,頭上都是燒著圓點兒的,他知道那叫做「戒疤」。明兒心想:「難道是和尚?和尚不是不能殺生的麼?這群和尚竟然結伙提刀殺入這怪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偷眼望去,又見到一群衣著破爛的漢子,手持單刀鐵棍,橫揮直砍地闖了進來,將數名火教徒殺死在地。明兒愈看愈奇,心想:「不但有和尚,還有乞丐。莫非這廟搶走了和尚的信眾,又摔了乞丐討飯的缽子,因而引起眾怒,一齊來砸廟?」

  這些和尚乞丐都非易與之輩,顯然身負武功,大殿上一場血腥混戰,倒是半癲狂的火教徒倒下得較多。明兒生怕他們將自己也當成火教徒殺了,伸手摸摸頭,心想:「幸好他們沒剃了我的頭發,不然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正想時,忽然眼前一亮,一張污穢的臉出現在面前,卻是一個乞丐掀開了神龕下的布幔。明兒跟他打了一個照面,只見那乞丐頭發骯髒,一張大臉上滿是斑疤,粗如橘皮,但雙眼炯炯有神,不過三十來歲年紀。

  橘皮臉乞丐瞪著明兒半晌,忽然喝道:「出來!」伸手拉住明兒的手臂,往外一扯。明兒不由自主地被他拉了出去。乞丐拉著明兒穿過一扇邊門,來到殿外的回廊上。該處空無一人,只聽得大殿中廝殺之聲不斷,觸耳驚心。

  橘皮臉乞丐問道:「你是泰山派的?」明兒低頭見自己身上仍穿著泰山派的道士服,便點了點頭。

  乞丐又打量了他兩眼,才道:「要放火了,別做枉死鬼!」再次拉起他的手臂,揮動鐵棒沖殺出去。果不其然,他話聲才落,大殿中已燃起一片火光。明兒心中動念:「火教崇拜火神,這火神大殿卻被人放火燒了。」
  二人經過一扇門,明兒探頭往大殿中一瞥,見法壇前的烈火已被人推倒,熊熊烈火四處蔓延,將神龕上的許多神像都燒著了。剛才命令眾人拼死抵抗的法師已被斬死在壇上,雙眼圓睜,臉上滿是鮮血。張去疾則沒見到人,不知是否已倒在屍堆之中。明兒不由得生起一股悲哀:「這些人原本不必死的,他們若放下武器,來人絕對不會下手殺人。但他們卻選擇上前拼命,無端送死!為什麼?」

  他無暇多想,便已被那橘皮臉乞丐拖著奔出了廟外。乞丐在廟門口停下腳步,回身與追上來的火教教徒廝殺起來,為逃出廟外的同伴斷後。等到眾人全都平安撤退了,橘皮臉乞丐才拉著明兒,跟著一眾乞丐和尚奔向鎮外,直奔了約莫五裡才停下。

  明兒感到全身疲軟,強撐著跟著乞丐們快奔。眾人終於停下來後,那橘皮臉乞丐松開了明兒的手臂,望了他一眼,但見明兒滿面苦惱之色,乞丐從衣袋中摸了一陣,掏出一個干饅頭來,扔過去給他,說道:「乖乖坐著吃,別亂跑!」說完便轉身走到同伴當中。

  明兒肚子雖餓,但滿腦子仍是剛才所見的流血廝殺,手裡捏著那個干饅頭,卻如何吃得下去?他頹然坐倒,舉目望向那橘皮臉乞丐。但見他忙著發號施令,命手下清點人數,為傷者治傷,顯然是這群乞丐的首領,而旁邊那群身穿灰衣的和尚也自忙著清點救傷。明兒在旁觀看,心想:「不知這些人是何來頭,又將如何處置我?」

  不多時,一個中年和尚走了過來,與那乞丐說了幾句話。乞丐向明兒望來,和尚也轉頭向他望了一眼,微微點頭,又說了幾句話。明兒好奇心起,伸指節抵在眉心,偷聽這兩人的「對話」,但聽那中年和尚說道:「三石,你確定就是這孩兒麼?」乞丐道:「殿中就這一個孩子,又穿著泰山派道服,不會有錯。」和尚又望了明兒一眼,眼光中不無驚訝好奇,說道:「老人家花了這許多功夫,交代我們一定得平安救出這孩子。你可知……」乞丐使眼色要他停口,搖頭道:「我們前幫主欠老人家一份情。老人家交代的事情,我們只有舍命照辦。」

  明兒「聽」得大奇,暗想:「莫非這些人來攻打火教,竟是為了救我?我有什麼好救的?」又覺得「老人家」這三字好耳熟,努力回想,才想起在那求簽的怪夢之中,那兩個去求簽的男子也曾提到過「老人家」。莫非他們所說的是同一個人?這老人家究竟是誰,為何世上這麼多人都願意替他賣命辦事?

  明兒正想著,那和尚和乞丐已改變話題,談論起該如何脫身,如何潛行回到藏身處,好讓火教無跡可循,無法找上門復仇等等。明兒這一日一夜之間經歷了太多的波折,比起過去在大雁觀中一成不變的清閒日子實是天差地遠,只感到身心疲倦已極,將饅頭往懷中一塞,打了個呵欠,拉緊衣衫,縮在地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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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fc920000 發表於 2016-2-19 12:46 PM

藥仙收徒

  這一覺直睡到了清晨,明兒感到有人用力搖晃著自己。他揉揉眼睛,睜眼見到面前一張污穢的大臉,正是那橘皮臉乞丐。乞丐道:「天快亮了。你是泰山派的,這兒就在泰山腳下,你該認得路回去。好自為之吧。」說完便轉身踏步而去。

  明兒坐起身四下望望,見昨夜在此的和尚和乞丐們都已走得不知去向,那橘皮臉乞丐也快步鑽入樹林,不見影蹤,只留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當地。他知道此處離那火教廟宇甚遠,應屬安全,但畢竟不敢久留,當即跳起身,快步往山上走去。

  他踏入深山古林之中,才感到安心了些,卻也不知自己可以去往何方。泰山派自是不能回去的了,一回去定要被長方玉境等捉起,送去獨聖峰做人質,或干脆殺了滅口。他想自己也沒有別的去處,只能先回大雁觀,再做打算。

  泰山佔地極廣,明兒不辨方向,徒步往山腰的大雁觀走去。他晚間爬到樹上歇息,餓了便采野果果腹,在山中迷了好幾次路,直到第四日的清晨,才終於來到大雁觀所在的山腰。還沒來到山門,便見前面圍了個巨大的木棚,將整座觀都遮住了。他抬眼望去,看不到太白殿的屋頂,只見到木棚裡正大興土木。他見一個工人扛著一捆木材走過,便向工人探問:「這位大哥,這兒在干什麼呀?」工人道:「七八日前一把大火,把個大雁觀燒平了。」明兒一驚,忙問:「觀裡的道人呢?」工人搖頭道:「聽說燒死了好些,沒死的都四散逃了。」

  明兒呆了一陣,又問:「那這兒在建什麼?」工人道:「山下當家的吩咐,將這觀改建成廟,要供奉什麼火天大神。」明兒全身一涼,知道這大雁觀就將成為火教的廟堂了。燒了一個,又興一個,看來這火教當真如野草一般,燒之不盡,滅之不絕。

  他點頭示謝,信步往山上走去,走著走著便來到了小丘上的古井旁。他回頭望向山下大雁觀焦黑的廢墟,心想:「誰料得到,我們十五個糊裡糊涂被泰山派挑走的替死鬼,竟然全部幸存,而當時留下來的卻遭了殃?如此後果,我竟全然未能預知!」他呆望一陣,猜想王牟老道士、張焦道士等若未燒死,多半也已逃散無蹤,自己借以棲身多年的道觀就此蕩然無存。天下茫茫,自己孑然一身,還有何處可去?

  他正感到悲哀,忽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喚道:「明兒!」

  明兒回過頭,卻見一個老人背著藥簍子從樹叢中走出,正是揚老。明兒大喜,仿佛見到至親一般一躍而起,快步迎上前去。揚老拉起他的手,滿面擔憂之色,觀望了他半晌,才問道:「好孩子,這些日子你都到哪兒去了?」

  明兒聽見揚老語氣中流露出的真誠關懷,心頭一暖,雖想展顏一笑,此刻卻如何笑得出來?只能答道:「我去了泰山派。」

  揚老一呆,他已聽說泰山派受火教圍堵屠殺,死了不少弟子,最後歸降了火教,長方道長將獨生兒子送上獨聖峰去做人質等事情。他忙問道:「你怎的去了泰山派?」

  明兒說了泰山派來大雁觀捉替死鬼的原委,又說了自己被火教當成玉泉押下山的前後。揚老臉色更加沉重,數日前丐幫與少林聯手殲滅位在山腳鎮中的火教廟堂,這事他亦有所聽聞,沒想到這孩子也卷入了這場血腥險惡的一役,而竟能保全一條性命,實是天幸。他緊握著明兒的手,說道:「你逃出來後,便回了大雁觀?」明兒點點頭,回頭望了那焦黑的廢墟一眼,淚水忍不住湧上眼眶。

  揚老搖了搖頭,說道:「不過幾天前的事,我一聽說大雁觀出事,立即便來找你。當時這兒一片混亂,沒人說得出眾道人生死如何。但我總不相信你會葬身火窟,仍舊每日來這古井望望,今兒總算等到了你。」

  明兒再也忍耐不住,投入揚老懷中,哇一聲哭了出來。他自有記憶起便從沒哭過,不是因為他個性特別堅強,而是因為他身邊從沒有一個親人長輩能讓他這般盡情哭泣。揚老憐憫這孩子孤苦無依,伸手輕輕拍著他的背脊,柔聲道:「孩子,別害怕,跟我回家去吧。」

  於是明兒便跟著揚鐘山,來到了他山上的居處。但見揚老所住的數間木屋矗立在山巔之上,半隱在雲霧之中。明兒遠遠便聽到劈柴之聲,來到門前,才見到一個黝黑精瘦、干枯如柴的漢子在屋旁砍柴,年紀約莫五十來歲。漢子聽到人來,只抬頭望了一眼,並不吭聲。揚老吩咐道:「老劉,這孩子叫做明兒,此後便住在家中了。勞你將書房整理整理,讓他睡在書房的炕上吧。」老劉點點頭,一言不發,回身進去了。

  揚老放下背上藥簍,喚道:「劉嫂!煩你替我將藥簍拿去後邊。」但聽廚下一人大聲應道:「來了!」聲音洪亮,人未到,聲先到。不多時,便見一個身形矮胖的中年婦人從廚房後轉了出來,圓臉上配著一張闊嘴,一雙小眼向明兒打量了一陣,忽然大聲說道:「瘦得像只猴兒似的!是你挑嘴,還是他們不給你東西吃?」

  明兒被她的洪亮聲音嚇了一跳,連忙答道:「是我老餓,怎都吃不飽。」劉嫂啐了一聲,大聲道:「這年紀的孩子哪有吃得飽的?接連豐年,什麼人刻薄到不讓孩子吃飽?這世道啊……人心啊……」她咕噥著接過藥簍,走回廚下去了。

  揚老對明兒微笑道:「老劉和劉嫂兩個跟了我許多年了,平日幫忙干些砍柴挑水、打掃洗衣、煮飯煎藥的活兒。他們會好好照顧你的。」明兒點了點頭,卻不大明白他們會好好照顧自己是什麼意思。他住在大雁觀這許多年,吃的穿的向來是自己照顧自己,從不需煩擾他人。又聽揚老道:「我家中就這四口人,我和老劉、劉嫂,還有小女。她體弱多病,平日多在屋中休息,晚上我再領你見她吧。」

  當晚晚飯過後,揚老便領明兒見了他的女兒揚儀。揚儀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子,瘦削蒼白,難掩病容,但眉目清秀,氣質脫俗,一雙漆黑的眼中滿是靈氣,竟是個少見的美女。明兒後來才知道,揚儀雖體弱多病,卻酷愛詩書,即使在病榻上也不忘讀經批史,吟詩作對,是以雖足不出戶,卻有著與眾不同的才華和氣質。

  明兒就此便在揚老家中住了下來。他在大雁觀待了數年,慣於與一眾粗陋憊懶的道人睡通鋪、干粗活、吃陋食,此時他不但有自己的房間和炕鋪,而且每日吃得飽、穿得足,處境實是天壤之別。加上身邊幾個大人都對他十分關懷體貼,令他頗有點受寵若驚之感。他自覺不該受人照顧太多,總卷起袖子來幫忙干活,砍柴挑水、洗衣做飯、鋤草拔藥他都來得。家中四個大人不料他一個孩子也能做這許多活兒,都十分驚訝。

  然而最令明兒安心的,卻是身邊各人的純善心思。他這回離開大雁觀,見識到泰山派眾人的自私無情,目睹了火教的殘暴迷信,更親身經歷了正邪雙方的殘酷廝殺。此時住在揚老家中,他見揚老心思純正,專心醫治愛女之余,整日便沉浸於醫書草藥,更無他念;老劉和劉嫂都是純朴老實的鄉下人,對明兒的關懷出於一片真心;揚儀則更令明兒感到由衷地親近喜愛。他從劉嫂口中得知,揚儀自出娘胎便病魔纏身,幾乎沒能活下來,多虧揚老的神妙醫術和悉心照顧,她才能活到今日。但她始終無法如常人般出外走動,一日中大半時候都躺在密不通風的閨房中休養。她雖極少出戶,見聞卻廣博如海,躺在床上時總手不釋卷,房中書櫃裡放滿了揚老四處替她搜購回來的奇書秘籍。她常常講些從書中讀來的歷史故事或神話傳奇給明兒聽,有時也會讀一兩段詩詞歌賦,向他解說其中意境。明兒最愛聽她談詩論詞,說古道史,他總覺得她的心思是在天上徜徉,不是在人間徘徊。

  明兒起初頗覺不慣,他竟不知世間能有如此單純善良的人心,能有如許對他不但毫無惡意,甚且頗為關懷的人。他漸漸習慣後,便衷心感到世上再沒有比這山上更加平和美好的地方了。

  明兒剛到來時,曾問過揚老:「您為什麼要收留我?」揚老一呆,摸了摸胡子說道:「你是個好孩子。你那時跟我無親無故,卻不辭辛苦帶我去找草藥。眼下你孤身一人,無處可去,我當然要收留你了。」明兒聽了,心中甚是感動。在他身周眾人之中,揚老是第一個真正關懷他的人,明兒也對揚老產生由衷的感佩敬愛,當揚老如自己的親爺爺一般。

  偶爾揚老下山出診,便將明兒帶在身邊。他注意到這孩子對醫藥之道十分敏銳,頗有天分,便決定正式收明兒為徒,傳授他醫經藥理。明兒原本便對各種花草觀察入微,分辨仔細,經過揚老的指點解說,不出數月,便將整座山上的千百種藥草記得滾瓜爛熟。揚老又開始教他讀醫書,從《黃帝內經》、《金匱要略》到《千金方要》,一本本講解讀誦。明兒起先識字不多,便由揚老念給他聽。他過耳不忘,揚老讀過數遍後,明兒便可從頭到尾記下。揚老又拿出經脈針灸圖來,教他經脈之理,針灸之術。

  如此又是數月過去,明兒學得認真,揚老也教得起勁。揚老見明兒資質殊異,十分愛才,心想醫道絕不能只由紙上談兵習得,必得實地行診觀症,累積經驗,從做中學,那才是真才實料的本領,於是他決定帶明兒下山開館行診。

  這年春天,揚老帶著明兒來到山下的小村平鄉,在鄉口搭起個草棚,掛上「義診」的招牌,免費替村人看病治傷。明兒跟在揚老這位當世大醫的身邊,每日從早到晚為數十位病患診視施治,就近學習一切觀症、診脈、針灸、用藥之法,受益極大,進步神速。

  不知如何,明兒心中老掛念著那虎穴中的老瘋子。這日他又想起了老瘋子,便對揚老說起此事。揚老聽了,似乎並不十分驚訝,只道:「原來你的武功,是跟一個住在虎穴裡的人學的。」

  明兒奇道:「您去過那兒,見過他麼?」揚老搖頭道:「虎山有太多老虎出沒,我從不敢輕易踏入。」

  明兒沉思一陣,問道:「您說他教我的是武功,可我一點武功也不會啊。」揚老笑道:「你若不會,怎能使出泰山派的招數,騙倒火教的人?」明兒搔搔頭道:「騙人足夠,打架卻遠遠不夠。」揚老不置可否,說道:「大約你年紀還小,學得還不夠深入吧。」

  明兒點了點頭,問道:「爺爺,我還想去虎穴找那……那老瘋子,看看他如何了,可以麼?」

  揚老似乎覺得他這一問十分奇怪,說道:「你去便是了,何需要問我?」

  明兒想了想,這才知道自己已將揚老當成親人長輩,因為尊重而想征求揚老的同意。他又想:「如果爺爺不同意,我就不去了麼?還是會偷偷跑去?」隨即說道:「如果爺爺不贊成我去,我是絕對不會去的。」但見揚老並未反對,心中甚感舒懷。

  於是明兒抽空跑回虎穴,去找那老瘋子。老瘋子竟然還在洞中,見到他來,二話不說,用力拍了一下地面。那巨虎原本趴在他身邊,這時陡然躍起,向明兒撲去,張開血盆大口咬向明兒咽喉。明兒對這獸物熟悉已極,一看它的姿態就知道它只是受令佯裝攻擊自己,並無傷人之意,當下身子一矮,險險從虎爪下鑽了過去,直沖到老瘋子面前,同時手中已多了一根竹棍,橫在身前,笑道:「我回來啦!」

  老瘋子哈哈大笑,說道:「幾個月不見,我還以為你滾下山去了!」

  明兒笑道:「我才以為你會滾出洞來呢。」老瘋子也不多問,只要他坐下,兩人又開始靜坐呼吸,接著以竹棍對打。此後明兒又如在大雁觀時一般,每隔幾日便上虎山找老瘋子,花個半日在洞中靜坐和擊棍。

  山上的日子就這麼過了下去。明兒平日學醫出診,偶爾去虎穴陪陪老瘋子,家中不愁吃穿,又沒有別的道人來欺負他,日子過得實是萬分愜意。

  時值春夏交際,花開草長,揚老便將山下義診草棚收了,帶明兒上山采藥,兩人一去便是大半個月。揚老原本懼怕山虎,不敢往虎山那頭去,但此時有自稱與老虎是「好兄弟」的明兒在,一老一小壯了膽子,直闖虎山。明兒對山勢極為熟悉,領著揚老在高絕山巔、險峻山崖、幽靜山谷、隱秘山坳四處探深尋幽,找得了極多珍貴稀奇的藥材。其中一種名叫「歲寒紅」的藥草極為罕見,這種藥草果子色作鮮紅,磨碎後加入藥中,能補氣健心,對揚儀的病情甚有幫助。二人又尋得一含有礦石地熱的溫泉,泉水對揚儀的氣虛之症深具療效。為了方便揚儀來溫泉浸泡治療,揚老遂決定舉家遷往虎山,在一個背山面湖、地勢隱蔽的山坳中建起木屋,住了下來。揚儀的身子在虎山靈藥靈泉的調養下,日益健朗,有時甚至已能自行出門行走。劉嫂自幼帶大揚儀,見她體態日漸豐腴,臉色日漸紅潤,心中說不出的欣慰。

  時近秋末,這日一老一少又來到平鄉的草棚施義診。將近傍晚,二人收拾好包袱正准備回山時,忽聽鄉口傳來一陣喧嚷之聲,有人喝罵,有人大笑,還有人鼓掌。但見街頭聚集了三四十來人,正圍著觀看什麼。

  明兒好奇,擠過人群,只見一個漢子站在中央,約莫二十來歲年紀,衣著破舊,形貌落拓,但容貌清俊,倒像個落難異鄉的世家子弟。那漢子手中持著一只破酒壺,口裡正說著什麼,引得眾人哄笑不斷。明兒仔細聽去,但聽他道:「……本山人神機妙算,百算百准,千卦千靈,萬無一失,一卦一兩,不准賠錢……」但他口齒含糊,顯然已喝得爛醉。

  一個鄉人嗤笑道:「你連我家中有幾只母豬都算不准,還敢誇口?」

  那漢子拿起酒壺喝了一口酒,跨上幾步,瞪著那鄉人道:「我算不准你家有幾只母豬,卻算得出你家老婆偷過幾個漢子!」

  這話一出,圍觀眾人都是嘩然,交頭接耳。那鄉人臉色大變,沖上前拽住醉酒漢子的衣領,喝道:「你奶奶的,放什麼屁話?」跟著一拳打上他的鼻子,那醉酒漢子登時鼻血長流,仰天跌倒在地。他倒在地上唉啊而叫,想爬起身逃走,卻被那鄉人的朋友給摁住了。鄉人怒氣未息,上前跨坐在他身上,雙拳如擂鼓,直往那醉酒漢子的頭上身上招呼去。

  揚老看不過去,上前揮手喊道:「各位鄉親,慢來,慢來!別打傷了人啊!」他醫術高明,又在地方上廣施義診,救活無數鄉人,因此左近居民都對他都極為尊敬,見到他出面,忙讓出一條路。那幾個摁人打人的鄉人見揚老過來,忙起身讓了開去。

  揚老蹲下身去查看那酒醉漢子,見他雖鼻血滿面,頭上身上挨了好幾拳,但受傷並不重,只是醉得眼神乜斜,神志不清。

  明兒來到揚老身邊,蹲下身問道:「爺爺,這人如何?」揚老說道:「傷沒事,病很重。讓大家散去吧。」明兒當即站起身,揮手說道:「我爺爺說,不過是個喝醉酒的瘋漢,在這兒胡說八道,沒什麼好瞧的,可別打出人命來了!各位請散去吧。」眾鄉人聽了,才紛紛散去。

  揚老替那漢子擦去臉上血跡,問道:「這位先生,請問貴姓大名,家鄉何處?」

  那漢子坐起身來,忽然撫著胸咳嗽不止。他緩過氣來後,略微清醒了些,抬頭望向揚老,苦笑答道:「多謝老丈相救。我姓凌,名滿江。我家鄉在陽谷。」揚老問道:「陽谷在平山衛以南,離此總有百裡之遙,貴客怎會老遠來到平鄉呢?」

  此時鄉人大多已散去,凌滿江揉揉眼睛,呆了半晌,才道:「不瞞您說,我年少時行止荒唐,沉迷美酒,揮金如土。我妻子惱我不爭氣,離我而去。我父母過世後,我更是不知節制,不久便散盡家財,最後不得不變賣祖產還債,離鄉背井,四處流浪。如今身上最後幾文錢也拿去買了酒喝,本想給人算命卜卦,掙幾個銅子,誰想到……嘿嘿,誰想到貴鄉民風強悍,真讓人不敢小覷啊!」說完又拿起酒壺,仰頭喝了一大口。

  揚老和明兒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味兒,對望一眼,心中都清楚,若讓這人留在此地,只怕他當夜便會凍死在街頭。揚老點點頭,說道:「先生既然無處可去,不如便來舍下小住幾日吧。」

  凌滿江連連搖手,說道:「那怎麼成?你我無親無故,太過叨擾了!」揚老勸道:「先生不必客氣,請跟我來吧。」凌滿江說什麼也不肯,滿口醉話,只賴在地上不起來。明兒惱了,雙手叉腰,喝道:「爺爺請了你,你不去也得去!」

  凌滿江卻連他的話也沒聽清,更不搭理,往地上一滾,窩成一團,呼呼大睡起來。明兒和揚老束手無策,眼見天色漸漸黑了,明兒只好卷起袖子,說道:「沒法子,將他抬回去罷了!」揚老也只得脫下外袍,動手幫忙。

  揚老和明兒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凌滿江架回山上居處,在老劉的協助下,將他抬入揚老的書房,在涼椅上躺下了。但聽他口中含含糊糊地兀自唱道:「杯!汝前來。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睡,氣似奔雷……汝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況怨無大小,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揮之即去,招則須來!』。」邊唱又邊摸腰間葫蘆,隨手拔了酒塞,大口飲酒。

  明兒在椅旁坐下,拉過他的一只手,專心替他把脈,探出他因飲酒過度,傷肝損肺,因而氣虛羸弱,咳病纏綿。他病況已重,卻仍狂飲不止,似乎非要將一條命送在酒上才肯罷休。明兒從未見過如此不要命之人,不禁皺起眉頭,抬頭凝望著凌滿江醉醺醺的面容,沉吟半晌,才向揚老說道:「爺爺,這個病人交給我,可以麼?」揚老點了點頭,說道:「你看著辦吧。」

  明兒思慮一陣,肝肺損傷,一般需從足厥陰或手太陰肺經著手治療;但他感到病人體弱氣虛,病征復雜,不能正治,需得側治,當即決定從足太陽膀胱經著手,斜刺後肩的魂戶穴和膏肓穴,間接緩療病者氣管胸肺的沉。他扶凌滿江坐起,從懷中取出一枚三寸長的金針,說道:「坐著別動。」

  凌滿江一睜眼,見到那枚明晃晃的金針,頓時嚇得清醒了過來,側頭向明兒上下打量,滿面懷疑,問道:「你想干什麼?」明兒白了他一眼,說道:「替你下針啊。怎的?」凌滿江打個哈哈,轉過頭對揚老說道:「大夫,這位小兄弟是……是令孫吧?救命治病可不是玩笑的事啊,怎能讓小孩子胡來?」揚老神色嚴肅,點頭道:「確實不是玩笑的事。」卻並不出聲阻止明兒。

  凌滿江見這一老一少聯手起來折騰自己,不知抱著什麼心思,自己一條命怕不要斷送在庸醫手上,一時慌了,大叫道:「慢來,慢來!」

  明兒按住他的肩頭,說道:「我說了別動,不然扎錯了穴位,可不壞了我的名頭?」凌滿江心想這小娃子有何名頭可壞,但覺他按著自己肩膀的手勁甚強,自己又虛弱無比,無法掙開,忍不住放聲高喊:「住手!殺人啦!救命啊!」

  忽聽門外一人輕聲道:「爹爹,怎麼啦?」卻是儀姑娘的聲音。原來她在隔壁房聽到陌生人的聲音大呼小叫,遂出門過來瞧瞧。她將門推開條細縫,往內探視,正見到凌滿江癱坐在椅上,皺著一張苦瓜臉,後面明兒一手壓著他的肩頭,一手惡狠狠地舉著一枚金針,好似要刑求他一般。儀姑娘見此情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說道:「明兒,你改行了,不做醫者做酷吏啦?」

  明兒正要回答,凌滿江忽然豁剌一聲站了起來,雙目直瞪著揚儀掩在門後的半邊臉龐,怔然說不出話來。明兒見這人原本癱軟無力,怎料他會倏然跳起,手中金針險些要扎入了他的腦袋,趕忙收回手來,退後兩步,向凌滿江望去,心想:「這人可是中了邪麼?」

  但見凌滿江嘴唇微張,好半晌說不出話來,臉上神情混雜著詫異驚訝、不可置信、欣喜若狂,最後才結結巴巴地道:「你……你……」

  儀姑娘也被他的舉止嚇得怔了,說道:「我……我怎的?」

  凌滿江連連點頭,說道:「是……是你!是你!」儀姑娘睜大眼睛,奇道:「是我?是我什麼?」

  凌滿江再也按捺不住,往前一撲,跪倒在地,臉上悲喜交集,說道:「我真沒想到……真沒想到這輩子能再見到你!」

  這下不但儀姑娘滿面驚疑,揚老和明兒也對望一眼,心中都升起同一個念頭:「莫非這人腦子壞了,怎的剛才在村裡看來又挺正常的?」

  只見凌滿江跪在當地,抬頭望著揚儀,臉上愛慕傾仰之情表露無遺,連明兒這少不更事的孩子,都看得出凌滿江對儀姑娘滿懷傾慕愛戀。

  揚老皺起眉頭,他知道儀兒自幼多病,長住深山,足不出戶,見過的男子實是屈指可數。如果這男子曾見過她並生起戀慕之心,自己絕不可能不知道。他暗忖:「凌先生想必是弄錯了。但他是將儀兒錯認成誰了?」他轉頭往女兒望去,見她臉頰雖仍瘦削蒼白,但五官秀美,眉目間有著一股難掩的靈氣,這等氣質容色絕非世間常見,凌滿江究竟將她錯認成誰?


凌滿江和揚儀相對呆視了好一會兒,才聽劉嫂雷公般的嗓子在門外響起:「小姐!小姐!小姐哪兒去了?啊喲,你在這兒!天氣涼了,怎麼沒多披件衣服便下床來?我說你呀!這麼大個人了,還不懂得照顧自己!」

  這幾句話一吼過,凌滿江頓時清醒了過來,趕忙爬起身,滿臉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揚儀也趕緊消失在門縫之後,跟著劉嫂去了。揚老心中充滿疑惑,生怕儀兒受到驚嚇,連忙跟了出去,與劉嫂一起扶女兒回房休息。

  明兒年紀太小,對男女之間的情感一知半解,也無心深究,只顧將凌滿江壓回涼椅上,再說道:「我是你的大夫,你得乖乖聽我的話,這病才治得好。知道麼?」

  凌滿江顯然還未從剛才的驚詫中回過神來,糊裡糊涂地點著頭,連聲道:「好!好!」

  明兒摸准了他的穴位,在他左後肩的魂戶穴和膏肓穴上插入金針。那針細如牛毛,凌滿江感覺穴位有些麻癢,並不疼痛,也無心理會,只喃喃自語道:「那怎能不是她?但確然不是,我知道,確然不是。但是……但是世上怎能有如此相似之人?」

  明兒隨口道:「你誤認儀姑娘是你往年的夢中情人,是也不是?」

  凌滿江的身子跳了一下,明兒手中第三枚金針險些又插入了他的腦袋,驚道:「喂!我叫你別動呀!」

  凌滿江忙坐回原處,臉上一紅,呸了一聲,說道:「黃口豎子,你懂得什麼?」

  明兒若真想知道,只消偷偷觀望凌滿江的內心便是。但他此時專心下針,不敢分神,一邊將金針插入他右後肩的穴位,一邊說道:「我啥也不懂得,只知道你若不乖乖讓我醫治,很快便要一命嗚呼了。夢中情人也好,紅粉佳人也好,你若沒了命,都是白饒。」凌滿江聽了,張開嘴想反駁,卻想不出能說什麼,只得乖乖閉嘴,定定地坐著讓明兒扎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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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fc920000 發表於 2016-2-19 12:49 PM

佳人何往

  數日之後,凌滿江在明兒的針灸湯藥下,病勢略有好轉。明兒認為他必得戒酒,這病才能有起色,因此請揚老、老劉、劉嫂等合力將家裡所有補氣的藥酒、烹飪的米酒全數藏起。這幾日間,凌滿江一滴酒也沒喝到,苦不堪言。他拉下老臉向明兒死求活懇,苦苦哀告,明兒卻全不理睬。

  這日凌滿江酒癮發作,閒得發慌,拖著病體出屋來晃蕩。他來到揚儀屋外,見她閨門緊閉,不敢打擾,便又踅到屋後。他見後院角落堆著一堆才從山上砍下的生木,旁邊放著一柄斧頭,一旁另有一堆剛劈好的柴木。凌滿江心想自己在揚老家裡借居了這許久,每日白吃白喝白住,還白受醫藥診療,實在過意不去,多少該出點力才是。於是拿起斧頭,開始劈柴。但他體衰氣弱,只劈了半刻鐘,便全身汗流如雨,氣喘如牛,手臂酸軟,只得頹然放下斧頭,坐倒在地。

  此時老劉和明兒正好從山上挑水回來,見到凌滿江癱倒在地,身邊堆著零零散散的柴木,都是一呆,忙搶上前來看個仔細。原來凌滿江身子虛弱,手腳無力,加上從未干過砍柴這等粗活,砍出來的柴粗細不一,歪七扭八,老劉見了,忍不住連連搖頭。凌滿江轉頭望向自己那堆亂七八糟的柴木,又望望一旁明兒早先砍好的柴木,一塊塊方正整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明兒也不禁笑了起來。他心想這凌滿江妻離子散、無家可歸,乃至身無分文、流落他鄉,更兼病入膏肓、生死未知,原該失意落拓,滿懷悲憤才是。但這人卻頗能苦中作樂,顯然心胸豁達,非同常人,心中不禁對這人生起好感。

  匆匆數月過去,凌滿江的身子漸漸恢復健朗。他得知揚儀體弱多病,便對她加意照顧體貼,又知道她喜愛詩書,更時時陪她吟詩誦詞,逗她笑顏。凌滿江出身世家,肚中頗有些墨水,往往信手拈來、出口成詩,兩人極為相投,情愫日增。

  凌滿江是彬彬君子,即使與揚儀兩情相悅,仍以禮自持,總避免二人獨處,每回二人相會,必請劉嫂伴著,或邀明兒相隨。

  這日劉嫂太忙,便差明兒去跟著凌滿江和揚儀。三人來到山中靈泉,凌揚二人在泉邊石上坐下,低聲交談。明兒覺得他們說話又慢又悶,便繞到池水的另一邊,撿起小鵝卵石兒,向著池水打水漂子玩兒。兩人的對話雖輕,仍斷斷續續傳入他的耳中。但聽揚儀道:「你瞧這泉水邊,生了這許多紅草。」明兒側頭望去,見揚儀隨手摘了一根紅草,遞給凌滿江。凌滿江低吟道:「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這幾句話若非揚儀曾解釋給明兒聽,明兒肯定不明白。原來凌滿江引用了《詩經·邶風·靜女》中的詩句,意思是說一對男女相會時,可愛的女子送給男子一根紅草,男子稱贊這草甚美,並加了一句:「不是這草本身美呢,只因是美人送給我的啊。」凌滿江在此情此景下吟出,不但妥帖,更且情意深切。

  揚儀臉上一紅,幽幽地吟道:「有梅,其實七兮。」說完低下頭去,伸手輕輕撥水,等候凌滿江接口。明兒知道這兩句也出自《詩經》,是《召南·有梅》,接下兩句是「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是說女子自覺青春將逝,有如樹上梅子開始落下,果實只剩七分了,有意追求我的男子,快撿個良辰吉日將我娶過門吧!

  揚儀說出這兩句,已是女子所能表達的極限。凌滿江自然明白她說出這話所需的勇氣,心中感動,卻不立即回答,沉思了一陣,才長嘆一聲,說道:「儀姑娘,我只願『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但是……但是我只恐自己粗鄙無行,慚愧無顏,非子良配。」

  揚儀聽了這話,只道是對方的推托之詞,臉色轉為蒼白,站起身道:「若無此心,夫復何言?」舉步便欲離去。

  凌滿江連忙起身攔住了她,柔聲道:「儀姑娘,我說我配不上你,並非空話。我的過去不堪回首,我……我什麼都不願瞞你,一定得跟你實說。你聽完後還看不看得起我這個人,我實在不敢逆料。」揚儀咬著嘴唇,終於又在池邊坐下了,靜待他開口。

  凌滿江吸了口氣,緩緩說起從前。

  「我出身山東世家,自幼跟隨父親學習家藝。但我資質魯鈍,什麼也學不成,因此自暴自棄,只能靠揮霍酗酒來麻木自己。十六歲上,我奉父親之命與武林世家『呂家雙刀』的呂二小姐成婚,不久生了個兒子,取名凌霄。」

  明兒聽出了興味,不再打水漂子,在池邊坐下,側耳傾聽。

  凌滿江續道:「我和妻子都是火暴性子,婚後並不和諧。後來又因我遇上了一個人,與妻子間更是爭執不斷。那時風雲際會……唉,你長居山中,恐怕難以想象。讓我從頭說起吧!大約二十五年前,一個自稱『雪豔』的少女孤身闖入中原,一舉挑戰中原三大門派,自少林奪走了武林至寶『金蠶袈裟』。那金蠶袈裟乃是達摩老祖傳下的寶物,裡面記載了少林武功的源流和易筋經內功心法,如此被人奪走,如何了得?中原眾大門派於是聯合起來對付雪豔,她在幾百人的圍攻下,竟然全身而退,飄然離去,從此絕跡江湖。中原大伙都不知道她的來歷,更無法向她奪回那袈裟,只當是件奇事,也有說她是仙人的,也有說她是達摩老祖的轉世,因見中原武林混亂,特來取回袈裟的,種種猜測,不一而足。

  「無獨有偶,約莫七八年前,一個叫做胡兒的少女,自稱是雪豔的傳人,重入江湖,輕易自武當五龍宮奪去了記載武當內功要訣和劍法的『七玄經』。她又欲奪取峨嵋派的寶物龍劍,正教諸派見過她的絕頂武功,自知不敵,栗栗自危之下,合力與之周旋,公推當時武林中的佼佼者、秦家劍派少掌門『石風第一劍』秦少嶷與她決斗,結果如何,卻沒有人知道。傳聞兩人在泰山絕頂斗了七日七夜,不分勝敗,之後胡兒便離開了中原,再也沒有出現。江湖上無人知曉這兩個將中原武林攪得天翻地覆的女子的來龍去脈,就統稱她們為『雪豔胡』。」

  揚儀和明兒都聽得出神,凌滿江也沉浸在這段殊異的傳奇往事之中。他靜了一陣,才嘆了口氣,續道:「唉,也是冤孽。我妻子的妹子,當時正在秦家學劍。我那時少年好事,便跟我妻子趕上泰山去看這場決斗。沒想到我一見到她……一見到胡兒姑娘,便想:『世上怎能有這麼美的女子?』她孤身一人來到泰山,面對江湖群雄卻毫不畏懼,臉上稚氣未脫,但英風颯爽,傲視天下,真不似世間人物!我為她神魂顛倒,茶飯不思,整個人像是著了魔一般。她自然完全沒有留意到人叢中的我,我連一句話也未曾同她說過,只在一旁望過她數刻。但就只這數刻,便足以改變我的一生,令我永遠永遠也不能將她忘懷。」

  揚儀聽到這裡,問道:「你初見我時,說我很像一個人,就是像胡兒姑娘麼?」

  凌滿江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真是驚訝得很,你的神韻與她竟如此相似!」

  揚儀嗯了一聲。

  凌滿江閉上眼睛嘆道:「唉!我當時為胡兒姑娘痴迷癲狂,在泰山上出盡了丑。我妻子自是大怒,回家後仍為了此事與我爭吵不斷。最後她憤而扔下稚兒,離家出走。我父親見我荒唐如此,一怒之下將我趕出家門,對外宣稱我喪心病狂,有辱家門,因而羞憤自盡了。父親希望我會因後悔慚愧而去尋找妻子,懇求她回心轉意。但我卻毫無悔意,一離家便四處尋訪胡兒姑娘,盼能探得她的蹤跡。」

  揚儀靜了一陣,開口問道:「這位胡兒姑娘,她去了哪裡?」

  凌滿江伸手撫臉,神情中滿是迷惘失落。他低聲道:「我不知道。沒人知道她和雪豔是從哪兒來的,也沒人知道她們去了哪裡。我到處尋訪,大江南北都走了一圈,探聽她的下落,幾年來卻毫無線索。我此後再未回家,四處流浪,偶爾替人卜卦看相,勉強度日。日日借酒消愁,最後落了個無家可歸、暴飲傷身的下場。若非令尊和明兒小兄弟出手相救,我這條命便要了結於此。」

  揚儀靜了半晌,問道:「你後悔麼?」

  凌滿江抬頭望著天際,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說道:「我不後悔。我對胡兒姑娘死心塌地,這一輩子因她而毀,但就算為了她而死,也絕不後悔。」

  明兒即使是個孩子,也感到凌滿江在情人面前述說自己對另一個女子死心塌地,未免欠妥。沒想到揚儀也露出微笑,望著凌滿江道:「我也是一般。我就算為了你而死,也絕不後悔。」

  凌滿江身子一震,轉頭來望著揚儀,顫聲道:「儀姑娘,你千萬莫要如此說話,你……你若看得起我,不介意我過去的荒唐無行,我只願能以下半生來報答你,一世照顧你,憐惜你,陪伴你。」

  揚儀低下頭,滿面暈紅,臉上卻露出堅決之色。

  明兒心中好奇,極想插口詢問更多關於雪豔胡的傳說,但眼見二人雙手互握,神情甜美難言,只好將疑問吞回肚中。

  一個月後,在揚老的主禮下,凌滿江與揚儀在虎山上成了婚。婚後兩人極為恩愛,有如神仙眷屬。揚老和老劉夫婦看著揚儀長大,知她自幼病魔纏身,少有歡樂時光,此時見她容光煥發,幸福喜樂,心中都極為安慰。

  這日明兒在揚老書房中替凌滿江診脈,感覺他脈象充沛平穩,臉色紅潤,雙目有神,比起初上山時奄奄一息的情狀判若兩人。明兒心中甚是高興,知道自己已將他的一條命救了回來。

  凌滿江關注地望著明兒,待他收回手指,忙問:「如何?」明兒微笑道:「很好,很好!只要你不再狂飲,包你活到八十歲。」凌滿江哈哈大笑,說道:「人生七十古來稀,人生八十耄耋奇!只是人生無酒,多活一日也是白活!」又悄聲問道:「不可狂飲,那淺酌如何?」明兒笑道:「只要每日不超過兩杯,那便無妨。」

  凌滿江聽說又能飲酒,心情大好,說道:「有酒為伴,人生至樂!我這人若不能喝酒,算命可算不准的。」

  明兒想起在平鄉見到凌滿江時,他正在人群中胡吹大氣,說自己百算百准、千卦千靈,便問道:「你真會算命麼?」

  凌滿江點點頭,神神秘秘地從懷中掏出一本破破舊舊的書,封面寫著《玄關》二字,說道:「我們在江湖上以卜卦看相維生的,俗話叫做『金點』。吃這行飯的,有兩門本領,一是『攢尖兒』,就是通熟卜筮星相各種門道;二是『使腥兒』,就是懂得如何要簧、把簧、掙錢。在江湖上最吃香的,便是又尖又腥的金點,號稱『腥加尖,賽神仙』。既有真本事,又懂得種種賺錢的秘訣。」明兒心想:「你有沒有真本事我不知道,但淪落到身無分文,這使腥兒的本事顯然欠缺了些。」

  凌滿江自顧自說了下去:「我們在江湖上做買賣,最要緊便是懂得觀察點子的表情,從點子臉上看出喜、怒、憂、思、悲、恐、驚各種情緒,當場說出他的心事,這叫做『把現簧』。吶,這書上寫得很清楚:『一見面先猜來意,未開言先要拿心。到意溫和,正是吉祥之兆;來勢急驟,定是凶險之因。問妻妾幾人者多有妾,問有無子者定無子。問財運者多自立有業之輩,問賭運者必紈絝敗家之徒。父來問子子必險,子來問親親必殃。』因此呢,先看清了對方心中所藏何事,再丟幾句凶險駭人的言語。等他擔上了心,俗話叫『頂了瓜』,便可推算他未來如何,將吉凶禍福胡說一通,財源便滾滾而來了。」

  他說得興起,又掏出一只八卦盤,幾根筮木,在八卦圖上橫七豎八地排了起來。過不一會兒,他抬頭道:「喏,你看,你的命全在這兒了。你自幼無父無母,迭遭橫禍,只在五歲到十五歲間有段平靜安樂的日子,之後又是災難不斷。依我瞧,你在這山上安住的好日子可不多了。」

  明兒凝神傾聽,微微點頭,忽然閉上眼睛一會兒,之後睜開眼,直視著凌滿江,說道:「你在這山上安住的日子,卻比我還短。」

  凌滿江微微一呆,脫口道:「你說什麼?」

  明兒聳聳肩,若無其事地道:「我只要伸手碰碰眉心,便能知道別人心中當下在想什麼。只要閉上眼睛,不用卜算排卦,就能看見未來的事。」

  凌滿江嘴巴微張,向他瞪視半晌,好一會兒才道:「你說……你說你看得見未來的事?」

  明兒點點頭,說道:「好比說,我在平鄉第一次見到你時,就知道你會與儀姑娘成親。」

  凌滿江失笑道:「這有何難?儀姑娘與我正當青年,二人在深山中朝夕相處,日久生情,那也是情理中事。」

  明兒接著道:「我也見到,儀姑娘將在今年底前生下一個女孩兒。」

  凌滿江不由得一怔,揚儀有孕之事他也是才知道,明兒這孩子不可能比他還早發現,更加不可能知道胎兒是男是女。難道他真能預知未來?凌滿江吞了口口水,問道:「那……那你還看到什麼?」

  明兒微微皺眉,說道:「我只能隱約見到一些事情。有些事情我雖見到了,卻不能說出來,一說出來,就壞事了,有些則不能不說出來。也有些事就算我說破了嘴,也無濟於事。」

  這下換成凌滿江凝神傾聽。

  明兒又道:「但這些未來的事情,也不全准的。」凌滿江問道:「為什麼不全准?」

  明兒伸手指指自己的心口,說道:「有些事情好似命中注定,早有定數。但我知道要改變這定數也並不難,一切只在一念之間。有時我動個念,事情的走向立即便不同了,與我當初所預見的南轅北轍。別人也能動念,大家都能動念,因此一件事情並沒有定數,只要人心變了,事情肯定就會跟著變。」

  凌滿江微微點頭,神色凝重,思索半晌,才喃喃說道:「這番話,我若能早幾年聽到,可有多好!」他忽然凝望著明兒,問道:「明兒,你再說一次,你家鄉何處?父母是誰,你姓什麼?」

  明兒知道自己曾卷入泰山派和火教間的爭斗,這段往事最好絕口不提,免惹麻煩。因此當別人問起時,都只說自己是山上樵夫的孩子,父母死後便被揚老收為學徒。此時聽凌滿江問起,他側頭想了想,說道:「不瞞你說,我什麼都記不得了。」凌滿江問道:「你還在襁褓中時,便被揚老大夫收養了,是麼?」明兒搖頭道:「不。我大約四五歲時,被我爹爹遺棄在一間道觀的門口,之後才輾轉來到爺爺這兒住下。四五歲以前的事情,父母家鄉,甚至我自己的姓名,我都全然記不得了。」

  凌滿江笑了起來,說道:「人人都記得過去之事,卻無法預見未來。偏偏你能看得見未來,卻記不得過去,豈不顛倒?天下恐怕只有你一人是如此吧!」明兒聽了,甚覺有趣,也不禁笑了。

  凌滿江想了想,又問道:「你說你被遺棄在道觀時大約四五歲?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明兒屈指算了算,說道:「五年前。」凌滿江道:「那你今年十歲?」明兒點了點頭,說道:「大概吧?我也不清楚。」

  凌滿江不再言語,眼望窗外,皺起眉頭,陷入沉思。明兒知道他心中有事,卻沉吟不願說出。明兒若想知道,只消用手指節輕觸眉心,便能「聽」到凌滿江心中的秘密。但他十分喜愛凌滿江這人,不願輕易窺探他的心事,因此也轉頭望向窗外,未曾探究。明兒此刻的一念尊重,為他將來的命運帶來了莫大的變化,這卻是他這時所無法預見的。

  果然,家中各人很快便都知道了揚儀有孕的喜訊。揚老原本擔心她的身子不能承受,但她懷胎數月,竟都十分順利。只有明兒漸漸感到一股不祥之感,縈繞在他心頭。愈靠近產期,揚老、凌滿江和劉嫂便愈是興奮,只有明兒越發焦慮沉默。他無法揮去心中的恐懼擔憂,更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說出口。每當大家興致勃勃地猜測胎兒是男是女,該取什麼名字時,明兒只坐在一旁不發一言,臉上勉強保持微笑。若他笑不出來時,便找借口出屋去,緩和自己情緒。眾人不知他為何如此,只道他年紀還小,無法體會添丁生女的喜悅。

  那年冬天,揚儀果然生下了個白胖的女娃。全家上下都極為興奮,揚鐘山抱著女娃不肯松手,笑道:「這山上雲霧繚繞,就叫她雲兒吧!」

  不料揚儀生下了凌雲之後,身體便又多病起來,次年初春,便因傷寒而一病不起。凌滿江日夜守在她的床邊,眼見妻子日漸消瘦,心痛如割。揚儀早知自己命不長久,反而處之泰然,說道:「我這一年多以來有你相伴,過得多麼開心。一生有過這麼一段歲月,也算值得了。如今我只擔心,你下半生該怎麼過呢?」

  凌滿江流淚道:「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守著你,一起帶大我們的女兒。」

  揚儀卻搖頭道:「不。雲兒有爹爹、老劉、劉嫂照顧,你不用擔心她。我想了很久,我覺得你該去找一個人。」

  凌滿江一怔,問道:「我該去找誰?」揚儀緩緩道:「你知道的。我要你去找胡兒。」

  凌滿江不禁啊了一聲。揚儀微笑道:「不錯,我要你去找她,天涯海角,一輩子就去找她。因為……因為她長得像我,你去找她,就是在找我。你找到了她,就是找到了我。我不能伴你一世,或許她可以。」

  凌滿江聽了這話,忍不住掩面而泣,說不出話來。

  不多久,揚儀便辭世了。凌滿江哀慟欲絕,形銷骨立。等妻子七七過後,他記著妻子的遺言,便稟明揚老,收拾行囊准備下山。

  明兒知道他要走,來到門口相送。但見凌滿江身著行旅裝束,雙目紅腫,滿面哀戚。他轉頭見到明兒,走上前來,低聲道:「明兒,你早就預見了,是麼?」明兒紅著眼睛,微微點了點頭。凌滿江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他,低聲道:「多謝你!多謝你沒有說出來,讓我倆無憂無慮地過了一段神仙般的快活日子。多謝你!」說著忍不住又痛哭失聲。

  明兒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只知道有時生死確實是命定的,無論如何都扭轉不來。

  凌滿江竭力自制,抹去眼淚,蹲下身來,扶著明兒的肩膀,神色沉重,說道:「我得去了。請你好好照顧雲兒,當她是你自己的親妹妹一般。好麼?」

  明兒點了點頭,問道:「你要去哪裡?」凌滿江吸了一口氣,說道:「我得去找一個人。」明兒問道:「是胡兒姑娘麼?」凌滿江點了點頭。

  明兒微一遲疑,問道:「若是找不到她,你會回來麼?」

  凌滿江的神色顯得十分復雜,他輕嘆一聲,說道:「人生的追尋是沒有止盡的,也並非一定得找到你想找的事物。我現在已經找到了我的目標,往後我只想保有它,莫再失去。」說時凝視著明兒的臉龐,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明兒不明白他的話,滿心疑惑,還想再問,凌滿江卻已站起身,負起包袱,過去向揚老拜別。明兒望著他的背影,在那一瞬間,忽然領悟到凌滿江並非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傻裡傻氣、毫無心機,甚至他的樂天知命和爽朗豁達都只是表面虛相。他內心深處的許多秘密仍舊不為明兒所知,包括他不堪回首的過去,他的無奈、悲哀和孤獨。揚儀之死尚不是他生命中最痛苦的事,他曾經歷過的苦楚和煎熬遠非明兒所能想象。明兒下定決心,有朝一日,定要探索凌滿江心底的秘密,了解他生命中的掙扎。明兒隱約感到,這與自己的命運將有著非比尋常的關聯。

  凌滿江拜別揚老後,從劉嫂手中接過襁褓中的雲兒,親了親她的小臉,一狠心,將她交回給劉嫂,轉身向山下走去。明兒與揚老相偕站在山門外,望著凌滿江漸漸遠去的背影。

  明兒感到眼眶發燙,他心痛揚儀之死,更加舍不得凌滿江離去。這兩個與他如此親近的人,竟然這麼輕易便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他吸了一口氣,強忍住了淚水。回想自己數年前住在大雁觀時,還不曉得世間有親情這東西,如今嘗到了親情的滋味,才明白失去至親能有多麼痛苦。他側頭望向揚老,體會到他心頭沉重的失落和悲痛,忍不住低聲道:「爺爺,對不起。我的病人治好了,卻害死了你的病人。」

  揚老聞言一呆,連連搖頭,說道:「明兒,你千萬別這麼想。儀兒這些日子多麼開心,這是她自出世以來從未有過的。滿江對儀兒一片真心,我對他感激還來不及,怎會怪他?又怎會怪你?」

  明兒咬著嘴唇,心想:「或許吧!或許這是最好的一條路了。儀姑娘度過了一段精彩快活的歲月,這一生算是值得了。」

  然而這時明兒並不知道,他失去的並不只是凌滿江和揚儀。數裡外的虎穴中,老瘋子一手拍著巨虎的頭,一手抹去眼角的淚痕,毅然站起身,大步走出洞外,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數日之後,明兒去虎穴找他時,早已人去穴空,連那頭溫馴的巨虎也不知去向。明兒感到一陣悵惘,似乎世間的親人一個個都離他而去了。他不禁擔憂有一日揚老、老劉和劉嫂也會離己而去。所幸山上平靜的日子依舊,時光如潺潺溪水般安謐地流逝而去。

  作者注:本章提到的《玄關》一書,作者為方觀成,清朝康熙時人。他出身桐城望族,少年時父親、祖父曾獲罪流放。方觀成家破人亡,流落江湖,飽經世態炎涼,看透人生百態。他曾以算命卜卦維生,將觀察到的人情世故寫成了這部《玄關》。據說算卦看相的江湖人若讀通了這書,無論什麼人來求卜問卦,都能即刻回答得活靈活現,百靈百准,因此這書被奉為江湖「金點」——即江湖藝人算卦相面的總稱——的無價之寶。書中詳細講解卜者如何從來者的性別年歲、衣著打扮、神態口氣、性格表情、居處飲食、身邊人物等處尋得線索,判定來人的生活境況,以致來人還沒開口問卜,江湖人便已摸透了他的底細,一發言便能說到來人的心坎裡頭去。凌滿江生於明朝中葉,當時《玄關》尚未問世。然而此書太過有趣,小說家不忍棄之,仍願提上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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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fc920000 發表於 2016-2-19 12:52 PM

華山少主

  山中無日月,唯一有變化的便是女娃雲兒的成長。不但揚老的全副心神都灌注在這寶貝孫女兒身上,膝下無子女的老劉夫婦也疼愛雲兒入骨,連聽她多哭一聲都不行。明兒對這個小妹子更是打從心底寵愛疼惜,百般呵護。不只因為她生得玉雪可愛,更是基於他自己對凌滿江和揚儀夫婦的親近敬愛。無論雲兒如何調皮淘氣,任性搗蛋,明兒從不曾對她發怒。雲兒也很清楚,自己不管闖了什麼大禍,做了什麼壞事,只要向明兒哥哥撒嬌撒痴一番,明兒便即心軟,不但不忍多加責備,更會主動替她頂罪開脫,替她收拾殘局。

  卻說這年雲兒已有五歲,越發生得清麗嬌美,天真活潑。這日傍晚,明兒帶著妹妹在溪中抓魚,游魚體滑,明兒捉了幾次都捉不到,急得雲兒在旁不斷呼喊:「哥哥,那邊!快,哥哥,這邊!」明兒聽她喚得興起,頑皮心起,假裝失足跌入溪中,摔了一身泥水,狼狽已極。雲兒見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兄妹正玩得開心時,忽見一個戴著斗笠的白衣人從密林中快步走來。他來到溪邊,駐足觀看,嗤的一笑,說道:「連抓魚都不會,我還道山裡都住著高人呢!」語氣高傲,充滿揶揄,聲音卻甚是稚嫩。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臉龐,約莫十四五歲年紀,膚色白淨,單眼皮,點漆眼,活脫年畫上摘下來般的端正好看。只是滿面傲色逼人,顯得十分難以親近。

  白衣少年將斗笠一扔,攬起衣擺,縱身跳入小溪。只見他白衣一翻,一腳在溪中石上一點,右手飛快地入水一探,隨即輕巧地落在對岸,手中已抓著了一條不斷掙扎的魚兒。

  雲兒拍手叫好,說道:「捉到了,捉到了!你把魚兒給我,好麼?」白衣少年哼了一聲,撇了撇嘴,隨手將魚扔回水中,說道:「魚兒好好在水中游著,給你干麼?喂,我有話問你們。有位藥仙揚老先生,可是住在這山上麼?」

  雲兒見他對自己的請求不屑一顧,肚中有氣,頓足道:「你以為你是誰啊?哥哥,別理這個討厭鬼,咱們走!」她拉著明兒的手,轉身就往山上走去。少年見雲兒出言不遜,忍不下這口氣,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前來,攔在雲兒身前,喝道:「小女娃是誰,忒地無禮?我要你立即道歉!」

  雲兒住在山上,一向受眾人寵愛有加,哪裡有人對她說過一句重話?這時小嘴一扁,就要哭出聲來。明兒拉住她的手,將她抱起坐在自己肩頭,對白衣少年道:「家妹年幼無知,請客人勿怪。揚老大夫就住在前面,客人請跟我來。」

  白衣少年聽他言語平和,這才息了火,哼了一聲說道:「識相點兒!小爺是什麼身份,說出來嚇死你們,口裡給我放尊重些!」

  明兒不去理他,背著雲兒,領少年回到山上家中。

  揚老正在屋後的藥圃中除草,雲兒奔到藥圃邊上,叫道:「爺爺!有個穿白衣服的哥哥來找你。」揚老應了,在水桶中洗了手,來到前院。白衣少年見到揚老,立即收起了盛氣凌人的神態,恭恭敬敬地跪下,說道:「晚輩江離,拜見藥仙揚老先生。家師華山常清風居士,特遣晚輩來此,向前輩磕頭請安。」說著雙手遞上一封書信。

  揚老接過信,將他扶起,笑道:「原來是常老爺子的高弟!快請起來。」他將江離迎到書房中,細細問了老友常清風的近況。明兒在一旁侍立傾聽。揚老笑著轉頭對明兒道:「江公子的師父,乃是華山派的前輩耆宿。他醉心武學,每過幾年便會創出一套嶄新的武功,驚豔武林。天下想做他徒弟的人不知凡幾,但他挑徒嚴格,不是上佳材質他是絕不會收的。」

  江離聽了,不禁面有得色。明兒看在眼中,心想這人淺薄得緊,聽人誇贊幾句便如此得意,當下點頭應道:「是。」

  揚老打開常清風的書信看了,點頭說道:「是了,是時候該給你師父送藥去了。但我這藥還得花上兩三個月的時間才能煉成,你能在這兒等上這些時候麼?」江離行禮說道:「師父囑咐弟子,若能在藥仙爺爺的身邊小留數月,定得請求藥仙爺爺傳授晚輩醫道。師父說,藥仙爺爺醫術精湛超卓,晚輩資質魯鈍,若能向您學得幾分皮毛,晚輩就受用不盡了。」

  揚鐘山笑道:「你若資質魯鈍,天下哪裡還有聰明之人?」

  於是揚老讓明兒替江離備好房間住下。山中就這幾間簡陋木屋,明兒只好將慣居的小屋讓給江離,自己搬去住到揚儀和凌滿江曾住過的空屋。他身無長物,幾件衣褲加上幾本醫書札記便是他所有之物,搬個一回便搬完了。自揚儀去世、凌滿江下山後,那間屋子便一直空著,堆了不少雜物,積了厚厚的灰塵。明兒打掃整理一番,勉強可以住人。他夜裡躺在床上,回想著揚儀一世病弱卻仍好讀不倦的精神,回想著她的風采儀容、談吐神情,以及凌滿江的豁達瀟灑、任性滑稽,久久無法入睡。

  而揚老挑了數部醫書,讓江離每日讀誦,晚間他和明兒診病回來後,江離便可向他請教書中疑難。江離讀書的規矩挺多,讀前必要焚香灑水,安安靜靜地端坐在揚老的書房中,專心誦念,外邊不得有任何嘈雜之聲。他的起居飲食規矩更多,早上要吃剛剛燉好的山藥小米粥,中午要吃黑白芝麻燒餅,晚上要用溫涼適中的淨水洗腳,深夜還要芝麻湯圓做宵夜。也虧得他絕不知客氣為何物,一一向劉嫂吩咐交辦,只氣得劉嫂七竅生煙,罵不絕口,但也不好得罪了揚老的客人,只能嘟噥著照辦。

  但江離這少年也確實頗有奇才,不但過目不忘,甚且將諸般醫書讀過一遍後,便能融會貫通,每夜請問揚老的疑問,也總能正中要訣。揚老對江離的聰明高悟十分喜歡,時時稱贊鼓勵,令江離頗為得意,自以為已將醫道學了七八分。

  這日,揚老帶了老劉下山買米,留下明兒在山上幫劉嫂搗餃子餡。忽聽門外人聲響動,一群獵人擁著一人來到揚老家門外,驚慌地喊道:「揚大夫,急症呀!快來人呀!」

  揚老的醫術遠近聞名,上山來求診的病家著實不少,劉嫂也不大驚小怪,只對明兒道:「別搗了,快出去瞧瞧。」

  明兒來到門口,眾獵人見到他,都松了一口氣,說道:「原來小大夫在家,那可有救了!」明兒見被抬來的是個壯年獵戶,臉色雪白,雙目緊閉,顯然受了傷,正要蹲下身去查看他的傷勢,卻聽後頭的房門呀一聲開了,江離神色從容地跨出屋來,說道:「慌什麼!我是揚老先生的弟子,讓我看看。」

  眾獵人一齊抬頭望向他,但見江離一身整潔長衫,面容俊美,一表人才,都是一呆,雖從未見過揚大夫的這個弟子,也不禁肅然起敬。明兒見他出來,便站起身讓在一旁,想看看他究竟要如何處置。

  江離走上前,攬起袖子,蹲下身去替那獵戶診脈。他醫書讀得雖多,畢竟從未替人診過脈,半晌也診不出問題所在,微微皺眉,沉吟道:「看來是膽有問題。他最近可曾受到驚嚇?」旁邊的獵人忙道:「正是,正是。」江離道:「那得用藥,慢慢壯膽補氣。且讓我開一帖藥,讓他回去服用三個月,再回來復診。」

  明兒在旁皺眉望著,忍不住走上前,說道:「他從高處跌下,跌斷了腿。不快些接起骨頭,怕要遲了。」說著蹲下身,卷起獵戶的褲子,露出一條扭曲呈青紫色的腿來。明兒伸手撫摸,仔細觀察,向站在一旁的劉嫂說道:「劉嫂,勞你取虎骨接續膏、繃帶和木板來。取川烏三錢、五加皮兩錢、白芍一錢、曼陀羅少許,煮糊了快些拿來。」說著飛快地動起手,將獵戶折斷的腿骨扳正對准,敷上虎骨接續膏,用木板固定,再用繃帶包扎起來。這時劉嫂已端上湯藥,明兒扶起獵戶喂他服下,說道:「這藥能讓你略微止痛。這腿三個月不要動它,每日換藥。斷得不嚴重,別擔心。三個月後,包你行走如常。」眾獵人千恩萬謝,明兒取出揚老家中的擔架,讓眾人將受傷獵戶抬下山去。

  江離立在一旁看著,臉上漲得通紅。過去這一個多月來,他總見明兒跟著老劉和劉嫂一塊兒干些挑水砍柴、灑掃煮飯的粗活兒,或背負著藥簍陪揚老上山下山,又見明兒衣著簡陋朴素,先入為主地認定明兒是跟老劉一般的僕人,於是頤指氣使,呼來喚去,哪裡不合意了還會厲聲斥責。明兒也不吭聲,只任由他差遣。此時江離才見識到明兒精湛的醫術,暗暗咋舌,心忖明兒年紀與自己相差不多,竟已是個嫻熟的醫者,心中不禁又是忌憚,又是羞慚,又是惱恨。

  但江離畢竟不信明兒真懂醫道,只道明兒想必是跟隨揚老日久,將接骨止血這些法子見多學會了,但對醫理必然全不知曉。當日晚飯之前,他手中拿著一部《諸病源候論》來到廚房,見明兒正忙著生火熱灶,弄得滿手滿頭煤灰,心中更加瞧他不起,笑吟吟地道:「明兒,你似乎挺懂得醫道。讓我問你幾個問題,如何?」

  明兒頭也不抬,說道:「爺爺在書房,你去請教他老人家吧。」

  江離哪裡肯放過他,說道:「我當然知道揚老大夫在書房。但我的這幾個問題太過瑣碎,請問先生恐怕無禮,因此想先來向你探問。」

  明兒生好了火,關上灶門,拍去頭上手上灰塵,轉頭望見他手中的《諸病源候論》,說道:「這書我知道。你問吧。」

  江離聽了就惱,說道:「你知道?你讀過?」明兒道:「讀過。」江離道:「既然讀過,想必通熟。你可能背誦?」明兒道:「八九成。」

  江離笑道:「原來你是深藏不露。那麼請教你,何謂『汗血候』?」明兒此時正將米鍋放上灶,隨口答道:「肝藏血,心之液為汗。肝心俱傷於邪,故血從腠理而出也 。」

  江離聽他答得如書中所述一般,一字不差,略感驚奇,又問:「何謂『久心痛候』?」明兒在水缸中洗淨了手,說道:「心為諸髒主,其正經不可傷,傷之而痛者,則朝發夕死,夕發朝死,不暇展治。其久心痛者,是心之支別絡,為風邪冷熱所乘痛也,故成疹,不死,發作有時,經久不瘥。」

  江離隨手翻書,又問:「這《須發脫落篇》都說些什麼?」明兒手上不停,一邊切大白菜,一邊答道:「足少陽膽之經也,其榮在須;足少陰腎之經也,其華在發。沖任之脈,均為十二經之海,其別絡在上唇口;若血盛則榮於須發,故須發美;若血氣衰弱,經脈虛竭,不能榮潤,故須發禿落。」

  江離哼了一聲,合上書,說道:「你若果然通曉這書,可能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背出來麼?」明兒嘿然道:「醫書最忌死讀。你就算將整部書都背了下來,也不見得就能為人治病。」

  沒想到這話正說中了江離的痛處,他臉一沉,冷笑道:「你背不出來,就直說好了,何必找些借口來搪塞?難道怕我取笑你不成?」

  明兒將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嘆了口氣,轉身面對著他,說道:「今兒的事情,我不會說出去,也交代了劉嫂一個字都別跟爺爺說。你大可放心。現在我正忙著煮飯,你等會兒再來考問我,可好?」

  江離漲紅了臉,明兒這幾句話正挑明了他的心底之憂,但他怎肯承認,一時又惱又慚,站在當地做不得聲。但聽劉嫂在門外喚道:「明兒,我今兒要炒九轉大腸,快來幫我切腸子!」明兒應了一聲,在水缸中洗淨了手,從江離身邊擠過,跨出廚房,只留下江離站在當地,拿著一部醫書發愣。

  晚飯過後,江離踅到明兒房外,見到明兒正伏案書寫。他跨進屋來,背靠著門框,笑道:「天都快黑了,明小兄弟在寫什麼呢?」

  明兒想收起札記,江離卻已施展輕功躥到他身後,快手將札記搶過,退到門邊,翻開看了一眼,笑道:「山上孩子也會寫字,真正出人意表。只是這字毫無章法,一塌糊涂,你想必從未臨過帖吧?」

  明兒甚是不快,伸出手道:「還給我!」

  江離見他著急關切,更想捉弄他,拿著札記讀了起來:「『四月初五。偕爺爺上山找罕見紫胡子,於山南俏壁下,巨虎岩旁壽得。』你錯別字倒多,紫胡子該是紫『胡』子;峭壁的峭是山字旁。壽得,什麼是『壽得』?啊,原來是『尋』得!」

  明兒怒從中來,又道:「還我!」

  江離拿著札記退開數步,翻過一頁又讀了起來:「四月初七。替獵戶接續斷腿,用虎骨接續膏。當於十日後出診,檢查療效。」他住口不讀了,因為下面幾句是:「借居江某誤以為他症,妄加下藥,戒甚。」他見明兒提到自己的糗事,心中慚怒交集,用力將札記摔到地上,冷笑道:「你道自己很厲害麼?你會接條斷腿有什麼了不起了?說什麼三個月後行走如常,呸!我偏偏不信你真懂!且讓我打斷你的腿,你自己接起來,待我看看三個月後是否真能走路!」說著走上前來,揮掌便要往明兒腿上打去。

  明兒凝望著他,甚覺不可思議道:「爺爺在家。」

  江離重重地哼了一聲,他當然知道揚老在家,自己做客長輩家中,再怎麼撒野,也不能毫無來由打斷主人家裡人的腿,但實在極想打明兒一頓出氣,他眼睛一轉,說道:「我明日要下山,你陪我去一趟可好?」

  明兒搖頭道:「我有活兒要干。」江離道:「我向揚老爺子請求,他怎會不答應?」

  明兒心中對這江離甚感厭惡,只想離他遠遠的,當下沉住氣,彎腰撿起被江離摔在地上的札記,冷冷地道:「江公子,你是在天上翱翔的飛鷹,我只不過是在地上行走的牛馬,哪能相提並論?你請出去吧。」

  江離愈見他拒人於千裡之外,就愈想找他麻煩,攔在門口就是不肯出去,說道:「你可知我為何要下山?」明兒搖頭不答。

  江離撇嘴笑了笑,說道:「咳,你在山上住了太久,連腦子都與世隔絕了,竟連半點好奇心也沒有!我說你呀,若要一輩子躲在山上做只縮頭烏龜,那也沒什麼不可以,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風雲際會,有志做一番事業的好漢,莫不想出一分力。老實告訴你吧!我這次下山,是有一場大熱鬧可瞧。」

  明兒不置可否。江離壓低了聲音,神秘地道:「你可知道,『十八字嘔血簽辭』已來到了山東?」

  明兒微微一愕,想到自己夢境裡也有一份簽辭,登時好奇道:「十八字嘔血簽辭?」

  江離低聲道:「這十八字嘔血簽辭,乃是當今江湖中最大的疑案,等閒難以與聞。而我怎會知道呢?讓我告訴你一個大秘密。我爹爹便是當今華山派掌門人,『無影神劍』江聲雷江大俠。」

  明兒嗯了一聲,他並未聽過華山派的名頭,但華山派中若有師父的朋友常清風這樣的人物,當是個頗有地位名聲的大派。他想起幾年前泰山派歸降火教時,自己曾險些被當成泰山掌門人的獨生子玉泉抓上獨聖峰,難道華山派未曾歸伏火教?若已歸伏火教,江離是華山掌門人的兒子,又怎能仍保有自由之身?

  江離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麼,得意地道:「我華山派已然歸伏火教,但我爹爹聰明絕頂,老早想出保住我的方法。我自出生起便跟著長年隱居的華山耆宿常清風老爺子學武,即使華山派中,也只有少數幾個爹爹最親信的弟子知道這件事。」

  明兒點了點頭,心想:「這一招,確實比長方道長臨時找替死鬼之計要安穩得多。但自出生便將孩子送走,豈不等於沒了這個孩子?」心下不由得暗暗為江離父子感到悲哀。

  江離說起自己的父親,興致極高,說父親江聲雷武功如何出神入化,一手華山快劍曾打敗無數高手,在武林中地位崇高,廣受尊重。明兒卻愈聽愈同情,江離說的都是外人對父親的評價,他自己顯然極少見到父親,更加談不上父子親情。

  江離卻絲毫不覺,繼續說道:「我父親才高志大,決意為人所不能。他聽說了近日在武林中傳得沸沸揚揚的『十八字嘔血簽辭』後,便極想參透其中關鍵……」

  明兒忍不住問道:「這十八字嘔血簽辭,究竟是什麼?」

  江離睜大眼睛,假做驚訝地道:「!原來你連聽都沒聽過。你住在這荒山上,還當真是孤陋寡聞已極!讓我告訴你吧,這十八字嘔血簽辭,乃是一代神算神卜子臨死之前,嘔心瀝血卜出的卜辭,共有十八個字,因此稱為十八字嘔血簽辭。」

  明兒聽到此處,全然呆了,江離說的不正是他反復做著的關於簽辭的夢!他常常做各式各樣的怪夢,卻從未想過那些夢境竟然能是實際發生過的事情。現在聽江離說起神卜子臨死前卜卦之事,一時直如跌入夢中,不知何者是真,何者是幻,何者是醒,何者是夢。他仍清楚記得那簽辭的內容:「猛虎藏,正道殤。獨聖尊,天下奔。異龍現,江湖變。靈劍泣,野火熄。」隨即想起:「不對,夢中那簽辭有四段,每段六字,共二十四字。他卻為何說是十八字?」

  正思索間,江離已自顧說了下去:「我爹爹聽聞了這簽辭,仔細推敲其中意義,認為撲滅火教大有可為,便與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人物秘密立約,私下籌劃覆滅火教。我爹爹正暗中聯系正教各大門派,合力與火教周旋。我爹爹已與少林和武當的當家聯系上了,兩位掌門對爹爹都十分推崇重視。我爹爹下個月便要密訪峨嵋派的子璋和尚……」

  明兒忍不住插口問道:「那十八字嘔血簽辭,說的是什麼?」

  江離哼了一聲,說道:「我若告訴你了,你便得答應跟我下山,如何?」

  明兒早知他不懷好意,當然不肯毫沒來由地跟他下山,心想:「你不告訴我,我難道便無法得知?」當即搖了搖頭,說道:「你不跟我說,那就算了。」

  江離見他並不追問,心中不快,當下又說了一遍自己的父親江聲雷在武林中地位如何崇高,他華山派如何名聲響亮、武藝超群,以及父親如何立志發揚光大華山一派,與少林、峨嵋、武當並列雲雲。明兒心想:「這人喜好炫耀,約莫內心太過空虛,才不得不說些大話來增加自信。我便不追問,他自也會將秘密說出來。」當下只是耐心傾聽,不斷點頭表示贊同。

  江離說了一陣,眼見明兒安安穩穩地坐在那兒,面帶微笑傾聽,有若老僧入定,既不驚羨,也不嫌煩,心中更是不快,打定主意要說出些驚世駭俗的大消息,好令這小子震動驚駭。當下說道:「我爹爹十分受到火教重用信賴,他最近又得知了火教的一個大秘密,關系重大,緊要非常。」

  明兒點點頭,說道:「如此重大的秘密,你爹竟能得到火教知會,可見他有多受火教信任。」江離得意道:「可不是?這個秘密,我爹爹打算偷偷告知其他正派首領,讓大家一起參詳,看看其中究竟藏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玄機。」明兒道:「集思廣益,那是再好不過。」

  江離說得興起,又壓低聲音道:「你再也猜想不到的,火教中竟出了一個叛徒!這叛徒似乎已入火教多年,卻在數年前偷偷潛逃離了獨聖峰,躲藏起來。最近火教發現了他的蹤跡,暗中派出兩大護法前來追捕,聽說也已來到了山東。」明兒心想:「火教暴虐癲狂,若沒有叛徒那才奇怪了。」但聽江離更加壓低了聲音,說道:「我爹爹更探聽得知,這叛徒的名字,叫做凌霄!」

  明兒一呆,脫口道:「凌霄?」江離奇道:「你聽過這名字?」明兒連忙搖搖頭,說道:「沒有。我只覺得這名字聽來挺古怪的。」心中暗暗思索:「凌霄,凌霄,這名字我確實聽過。是了!凌大叔曾說過,他生了個兒子,名叫凌霄。難道這叛徒便是凌大叔的兒子?那也不大可能。他的兒子最多跟我差不多年紀,怎能成為火教叛徒?莫非只是剛巧同名?」

  江離自覺說得夠了,甩甩衣袖,站起身准備出門,說道:「你明日真的不跟我下山?」

  明兒微微一笑,說道:「我又不想知道那十八字嘔血簽辭的內容,何必跟你下山?」江離雙眉豎起,明兒早已准備好,便在此時伸指輕輕碰觸眉心,當即「聽」到江離心中的思緒:「這人是個傻子!竟然對我所說的事情毫無興趣,顯然是個沒腦子的蠢蛋。哼!十八字嘔血簽辭……『猛虎亡,正道殤。獨聖尊,天下奔。群雄集,野火熄。』……我就算說了出來,諒他也聽不懂半點!」

  明兒勉強壓抑心中震驚,坐在當地不動聲色,心中已轉了無數個念頭:「這正是夢中的簽辭!但為何改了幾個字?又少了一句?我做的那些夢竟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這怎麼可能?」

  但聽江離重重地哼了一聲,說道:「你不想知道最好!你不下山也罷,那明日跟我去山上走走,讓我教你幾招武功,如何?」明兒不置可否,轉過身去,說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說吧。」

  江離哼了一聲,拂袖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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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fc920000 發表於 2016-2-19 12:54 PM

本帖最後由 kfc920000 於 2016-2-19 01:04 PM 編輯

簽辭浮現

  當晚明兒獨自坐在房中,滿心疑惑,回憶夢境,若有所悟:「求簽的事情若當真發生過,那麼當時求簽辭的那兩人想必逃了出去,並將簽辭傳了開來。內容不同,莫非是流傳中出了差錯?」

  他低頭凝思,江離所知的簽辭將「猛虎藏」改成了「猛虎亡」,缺了後面兩段「異龍現,江湖變。靈劍泣,野火熄」,卻添上「群雄集,野火熄」。他想到此處,心中陡然浮起了答案:這十八字嘔血簽辭是有心人蓄意假造的,目的是誤導他人。欲誤導誰?明兒立時也想明白:是要誤導火教和火教教主段獨聖,讓他無法得知真正的簽辭。

  當夜明兒躺在床上,反復想著那十八字嘔血簽辭。忽聽細碎腳步聲響,一個小小的身形推門而入,不聲不響,跑上前鑽進明兒的被窩,緊靠在他懷裡。明兒知道那是雲兒,這幾日她不知為何常做噩夢,驚醒後不敢自己獨睡,總跑到明兒的房中來。明兒伸臂摟住她,低聲哄她,輕拍她的背脊,不一會兒雲兒便沉沉睡去。

  明兒不多時也睡著了。入睡後沒多久,他竟又做了一次那詭異的夢,夢到老者親手給孫子喂下毒酒,臨死前卜了一卦,決心等候三個不速之客。兩個陌生人趕來請教三問,神卜子嘔心瀝血地寫下了那二十四個字。最後莊院被火教教眾團團包圍,火頭四起,兩個求簽來客跟著一個神秘的青年消失在火焰當中。一幕幕清清楚楚,歷歷在目。

  明兒一驚清醒,坐起身來,忽然感到那神秘青年的面貌好熟,他眼神中的那抹頹廢和滿不在乎,自己一定見過的,一時卻又想不起是誰。

  明兒心中一動,爬起身,點燃油燈,在房中走了一圈。但見床頭擺著一排書冊,都是些詩詞史籍之類。他一本本取下翻看,見有朱熹的《詩集傳》、《白樂天佚詩》、《劍南詩稿》、《稼軒長短句》等詩詞集。他想起凌滿江和揚儀都痴愛詩詞,兩人常常一塊兒坐在燈下吟詩作對,陶醉其中。他直看到最邊上一本,見它比其余書都要厚些,封面干淨嶄新,似乎不常被翻動,封面寫著《四書集注·朱熹著》。明兒隨手取下翻看,心想凌滿江和揚儀多半不曾對這厚重嚴肅的《四書集注》有太大的興趣。正想將書放回床頭,書頁中忽然跌出一張發黃的米紙來。

  明兒俯身撿起米紙,看了一眼後全身一震。他緩緩將紙展開,見到紙上斑斑點點盡是發黑的血跡,卻沒有任何字跡,只有鬼畫符一般的涂鴉。明兒一呆,甩甩頭,閉上眼睛凝聚心神,再往紙上看去,但見毫無章法的線條似乎慢慢移動游走,旋轉融合,不多時,龍飛鳳舞的四行字映入了他的眼簾:

  猛虎藏 正道殤

  獨聖尊 天下奔

  異龍現 江湖變

  靈劍泣 野火熄

  這正是那二十四字嘔血簽辭!

  明兒怔在當地,此刻他親眼見到了這張簽辭,終於確知那個夢境是真的!神卜子親手毒死孫兒,全家飲鴆自殺,嘔血卜卦,全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明兒雙手微微發抖,他似乎能見到簽辭現世時的天雷暴動,大火燒莊,以及那三人在焰光中離去的背影。但這簽辭又怎會出現在虎山上?是誰將簽辭夾在這本書中,放在凌滿江和揚儀的房裡?

  他慢慢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將簽辭反復讀誦了數遍,仍不完全明白其中意義。他只知道這是消滅火教的關鍵,但正如那中年人當時追問神卜子的疑問:「前輩,靈劍是指什麼?異龍又是什麼?求前輩指點!」他自也無由得知異龍和靈劍所指為何。他想不通這深奧詭異的簽辭,索性不去想,將簽辭夾回那本《四書集注》中,躺回床上,昏昏沉沉再睡去。

  第二日清晨,眾人一起吃早飯時,江離笑嘻嘻地向明兒道:「揚老前輩說我該學學如何實地辨認草藥,因此我今兒想跟你一同上山采集草藥。你可不介意吧?」

  明兒知道他千方百計,目的就是想把自己引到沒人的地方,好找機會狠狠修理自己一頓。他自然百般不情願,轉頭問揚老道:「今兒天氣倒好,爺爺不跟我們一起去麼?」揚老道:「我今兒得下山看個行動不便的病家。你們年輕人身強體健,一塊出去走走也好。」江離也道:「揚老前輩既然有事,那自然不好請您同行了。」

  明兒見爺爺沒有識破江離的詭計,自己也沒有拒絕的借口,心想只要不是下山就好辦,便點頭答應了。

  早飯過後,明兒背了藥簍,領著江離往山上走去,來到虎山草藥最多的虎鳴谷中。明兒假做不知,專心采了幾種家中正缺少的草藥,向江離講解道:「這是三葉五加,最好在夏秋時節采收。它的根、莖和皮都有清熱退火、去濕和散瘀止痛的功效。那是車桑子,葉子有利濕、清熱、解毒之功。」

  江離自然完全聽不進去,冷笑道:「我叫你出來,豈是來聽你說教的?別跟我裝蒜了,兄弟,你我結了梁子,這就劃下道兒來吧!」

  明兒聽他一口江湖話,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得嗯了一聲,放下藥簍,兩手一攤,說道:「好吧,我知道你想打我一頓出氣,我就讓你打罷了,省得你跟我糾纏不清,讓我整天沒心思干活兒。動手吧!」

  江離聽了,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斥道:「你怎能打不還手?來!我跟你對打。你回去若有個什麼撞傷跌傷,就說是你求我教你武功,不小心弄傷的,知道麼?」明兒嘆了口氣,只好握緊拳頭,擺在身前。

  江離叫道:「出拳,打我!」

  明兒從未出拳打人,毛毛躁躁地揮出一拳。江離更不等這拳出手,腳下一滑,身子已轉到明兒身側,左掌輕飄飄地擊出,正打在明兒後肩。明兒被江離的勢子一帶,不由自主往前一撲,跌了個狗吃屎。江離笑道:「果然半點武功不會。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照照鏡子,秤秤自己有幾斤幾兩,竟敢得罪華山少掌門,今日要叫你好看!」說著不等他站直,又是一掌打去,正中明兒小腹,明兒疼得又滾倒在地,整個肚腸如要翻過來了一般,好久才緩過氣,呻吟出聲。

  江離大為開心,笑道:「讓我教你個乖,剛才那兩掌,是我師父獨創的『風流掌』中『御風行』和『快意仇』兩招。這些招數中的巧妙,諒你八輩子也沒機緣學會!怎樣,要不要跟我磕兩個頭,叫聲爺爺,讓我指點你個一招半式?」

  明兒努力撐起身,含糊地說了一句什麼。江離聽不清楚,彎下腰去問道:「你說什麼?」明兒趁江離低下頭,忽然伸手攬住他的頸子,將他扯倒在地,一拳打上他的左頰。江離不料他如此狡詐,連忙掙脫後退,捂著左頰,大怒喝道:「狗崽子不知死活!」沖上前揮拳狠狠打去。明兒抱頭在地上滾避,身上雖疼,心中卻大感痛快。

  江離打了一陣,出夠了氣,才停下拳頭,又伸手去摸臉頰,感覺腫起了一塊,心中不禁怒氣又起。明兒抬眼望見了,笑道:「你回去若有個什麼撞傷跌傷,就說是你求我教你武功,不小心弄傷的,知道了麼?」

  江離大怒,伸腿往明兒狠狠踢去。明兒哎喲一聲,連滾帶爬地避開,再趕緊翻身跳起,拔腿便往虎山深處奔去。江離施展輕功隨後追上,但明兒慣於在山間奔跑,又對這一帶的地勢再熟悉不過,一轉過山坳便不見了人影。江離追了一陣,再也看不到明兒的身影,只得停下腳步,恨恨地跺了跺腳。他游目四望,只見四周皆是森冷山石,濃郁林木,不禁感到一股寒意。他忽然想起這附近常有老虎出沒,忙伸手按住了藏在腰間的短劍。

  明兒狂奔逃跑後,便鑽入了山崖間的一個洞穴。他低聲喘息,伸手摸著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知道江離打自己時使動了內勁,傷口雖不見血,卻都深入肌理,腫脹瘀青,只差一點便真要傷到筋骨了。他心想這人跟自己有何冤仇,出手竟忒地狠毒?但他向來大而化之,天性不容易記恨,心中只盤算著該用什麼膏藥才能快些消腫去瘀。忽然又想起:「我跟那洞中老瘋子學呼吸、打棍兒學了這麼些年,豈知一跟人動手便被打得抱頭鼠竄,全身是傷,想來我學的不是武功,只是些沒什麼用的玩意兒。」他倒也無所謂,心想自己如果學了一身武功,卻如江離那般目中無人、高傲蠻橫,那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學醫來得有用,不但能夠救人,還能自救。

  他在洞中坐了一會兒,想起老瘋子教自己的呼吸法門,便緩緩沉靜下來,將暖氣聚集在小腹,引導暖氣在身上各個脈絡游走,不多時便覺得通體舒暢,好似剛剛睡了一大覺般。他跳起身,感到身上的瘀傷仍隱隱作痛,但已沒有先前那麼痛入骨髓了。

  他回到虎鳴谷,撿起藥簍子,四望不見江離,開口喚道:「江離!江離!」他的聲音在山谷中回響著,卻不聞江離回答。

  明兒聳聳肩,心想江離這麼大個人了,總該知道如何回家,便背起藥簍,自顧又找了一會兒草藥,眼見日頭略微偏西,午時已過,便下山回家。

  正走在山道上,他忽然感到一陣不祥之感,像是有只手揪住了他的心口。他加快腳步,趕緊往家中奔去。

  來到家門外藥圃旁,遠遠便見江離果然已回到了家,正彎著身子跟蹲在藥圃中的雲兒說話。明兒知道事情不好了,趕忙沖上前,卻見江離抬起頭,陰惻惻地對他一笑,一手搭著雲兒的肩頭,冷然道:「你回來啦!」

  雲兒手中拎著一只小花籃,口中哼著歌,想是剛巧從溪邊采花回來,她顯然不知道自己正身處險境。

  明兒將江離腦中的種種惡念看得一清二楚,只覺汗毛倒豎,滿身冷汗,暗想:「他堂堂華山掌門之子,應該只是想想罷了,不至於真對個五歲的女娃動手吧?」

  但見江離臉色甚白,抓著雲兒肩頭的左手一緊,凝視著明兒說道:「你打不過我,只知逃跑,膽小如鼠,懦夫一個!你蓄意將我獨自留在老虎橫行的山谷中,是何居心?擺明是要我的命,希望我被老虎咬死,好遂了你的意!」

  自江離上山以來,明兒便已跟山上的老虎們「關照」過,讓它們別嚇著了揚老的客人。眾虎也從善如流,很給他面子,從未現身騷擾江離。這話他當然不能如實說出,而江離獨自在虎山中受了多少驚嚇,他雖不覺得是自己的責任,卻也頗感同情,當下說道:「我沒有這個意思,我不知……」

  「你要我的命,我又怎能跟你客氣?如今你妹妹在我手中,看你還敢如何!」江離打斷明兒的話頭,惡狠狠地道。

  雲兒聽他對哥哥惡言相向,這時才警覺江離對自己充滿惡意,抬頭向他望去,但見他臉色猙獰,不禁驚呼一聲,掙扎著想跑開,江離卻捉住了她的手臂,將她兩手扳到身後,扣在一起。

  明兒大急道:「你干什麼?快放開她!」

  江離見他焦急關心,冷笑道:「你憑什麼要我放人?除非……你乖乖過來這兒,讓我打斷你的腿!」明兒怒道:「你欺負人,未免也太過分了!」江離哈哈大笑道:「我就是要欺負人,看你這懦夫敢怎樣?」一伸手,清清脆脆地打了凌雲一個耳光。

  明兒又驚又怒,高喝道:「住手!」他沖上前去,但見雲兒半邊雪白的小臉已高高腫起,她自幼至長只有受人嬌寵愛憐的份兒,哪裡被人打過?登時放聲大哭起來。明兒怒不可抑,沖向江離,伸手去扭他的衣領。

  江離一側身,閃了開去,笑道:「這才像個樣子!」隨手一掌推去,明兒有了防備,沒被推倒,但仍跌出了好幾步。江離放聲大笑,明兒轉過身又向江離撲去,但江離身形靈巧,腳步輕捷,左掌畫了個圈,使出風流掌法,已將明兒的手臂套住,一用力,明兒立即感到手臂劇痛,若非他縮手快,當場臂骨便要被折斷。明兒怒吼一聲,又沖上前揮拳攻擊,但江離武功早已得到常清風的真傳,舉手投足無不是高深武學,明兒轉眼又被打了兩三掌,踢了五六腳。

  明兒耳中聽著雲兒的哭聲,霎時間全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眼中如要冒出火來,他突然吸一口氣,雙掌齊出,向江離胸口打去。江離知他武功低微,更不擋避,只哈哈一笑。他卻不知明兒已動了真怒,這掌所出,引動了體內長年所積真氣,如排山倒海一般,力道極大,砰的一聲,江離胸口中掌,向後飛出數丈,人未落地,便已昏死了過去。

  明兒絕沒想到自己這掌的力道竟如此之強,竟將江離打得飛出老遠,大出意料之外,頓時呆了,耳中只聽得雲兒斷斷續續的哭聲,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忽聽一人叫道:「明兒!明兒!怎麼回事?」卻是揚老剛好出完診回到山上,聽見凌雲的哭聲,趕過來看,正見到江離被明兒打傷。他連忙奔上前探視江離,神色驚慌,喚道:「老劉!快來幫手,快將他抱進屋裡!快、快,救命要緊!」

  一陣混亂下,揚老和老劉手忙腳亂地將江離抱進屋中。明兒仍呆立在當地,直到凌雲過來拉他,他才如夢初醒,跌跌蹭蹭地跟著凌雲回到屋裡。

  明兒走入屋中,但見揚老坐在榻邊,愁眉深鎖,見他進來,微微搖頭低聲道:「情況不好。」

  明兒來到床前,見江離面無血色,雙目緊閉,氣息奄奄。他雖惱怒江離,但從未想過要傷他性命,況且他身為醫者,向來以救命治病為己責,怎能有殺生之心、奪命之念?他只嚇得臉都白了,心中混亂,噗通一聲跪倒在揚老面前,哽咽道:「爺爺,我沒想要打死他。我氣他打雲兒,只想用力打他一掌,全沒想到……沒想到竟會打得這麼重!」

  揚老扶他起來,說道:「先別說這些。明兒,你來探他的脈搏。」明兒伸手指搭上江離的手腕,屏息凝神,感覺他肺經殘缺,心經微弱,任脈虛弱無力。他又去探江離的另一只手,脈象也是一般微弱,不禁心往下沉,將探覺說了出來。

  揚老點頭道:「不錯。所幸他練過幾年內功,保住心經未斷,不然此刻早已沒命了。」

  明兒低頭道:「我真沒想到……沒想到自己會傷人至此。他還有救麼?」揚老沉吟道:「有救的。但我沒有把握。」抬頭望向明兒,說道:「伸出手掌來,我想試試你的內功。」明兒奇道:「內功?」

  揚老沒有多說,只將手掌擺在身前。明兒依言伸出手,與揚老手掌相對。揚老道:「運氣,用勁推我。」明兒使勁推去,卻覺揚老手掌的力道柔和厚實,好似推到一團暖氣一般,將自己的力道盡數彈回。

  揚老道:「再來,出全力。」明兒吸了一口氣,用全力推去,這回揚老微微側身,將力道卸去,嗯了一聲,說道:「很好!你可助我保住江離性命。」

  明兒喜出望外,說道:「您快說!我一定盡力。」

  揚老又想了一陣,才緩緩說道:「你出掌打他時,他全無准備,因此心肺任各經脈盡皆受損。要完全治好他,我恐怕無此能力,唯有他師父能以深厚真氣替他重整脈絡。眼下我們但求能保住他的性命,之後便得趕緊送他回華山去。明兒,你上榻去,盤膝坐好,仔細聽我解說。以內功療傷,半分差錯也出不得,不然不但救不了人,連你我二人都要受傷。你精曉醫道,熟悉脈絡穴道,兼且內功深厚,只欠不熟悉如何運使內力,因此施治時需加倍謹慎。」

  明兒應道:「是。」

  揚老也在榻上盤膝坐好,說道:「任脈乃是命之所系,上達天突,下通氣海。我從天突開始,運氣慢慢推下,你則從氣海往上,緩緩推升。兩氣在羶中穴相遇,即可暢通任脈,保住一口氣。運氣的法門,你聽好了,氣守丹田,上巨闕,過幽門,上步廊、神封,轉心包經天池穴,再經天泉、曲澤、內關,匯聚於雙掌掌心勞宮穴,貫注於傷者氣海穴。入氣海穴須緩,須專,須柔,須厚;推升先至陰交、神闕、水分,再緩緩推上下脘、中脘以至上脘穴。你先試試。」說著伸出手掌,與明兒手掌相對,讓明兒試著運氣。

  明兒從未這般運使內力,但他多年來受虎穴怪人引導,呼吸吐納時時都在運積真氣,此時聽從揚老指點引運,毫不費工夫就將真氣傳至手掌心,又傳入揚老的手掌。

  揚老點頭道:「很好,就是這般。記著,須緩,須專,須柔,須厚。好,你將手掌抵在他小腹氣海。」自己將雙掌抵在江離背心,吸口氣,說道:「開始吧。」

  兩人閉上眼睛,專注於運氣治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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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fc920000 發表於 2016-2-19 12:56 PM

臨別之囑

  過了約莫四個時辰,子夜前後,揚老和明兒才終於替江離打通了任脈,保住了性命。兩人停下手來,同時籲了一口長氣。明兒這才發現自己滿頭大汗,全身衣衫濕透,抬頭望向揚老,但見他白須白發盡濕,神色疲憊。明兒趕緊跳下榻,取過布巾替揚老拭汗。

  揚老伸手去探江離脈搏,點了點頭,說道:「你自己也快擦了汗。」

  明兒扶揚老在桌邊坐下,替他倒了杯茶。

  揚老籲了口長氣,喝了一口茶,說道:「明兒,醫學中原有調養內息的道理,內功也是治病的一大法門。你學得很好。但是學了卻不會用,比不學還危險。你出手打江離時滿心憤怒,用勁不能收發自如,才會意外傷人。使用內功時應當三分虛,七分實,有如以手試探熱水,若是水溫太熱,便實時收回,若水溫適中,便伸手入水。這樣出手,才能進退兼備,收發如心。要達到這樣的掌握,須控制自己的心緒和脾性,慎防憤怒佔據你的心思。」

  明兒從未聽人說起這般的道理,點頭沉思。

  揚老又道:「醫學武功,本是一體。練氣之法,出自《黃帝內經》的調和體內陰陽二息。拳術之道,出自強身健體的《五禽拳》。日後逐漸發展為攻敵傷人的技法,增添暴戾之氣,那是後世的事了。」

  他頓了頓,又道:「你初上山時便曾告訴我,你在跟隨虎穴中的一位奇人練氣學武。我從未置喙,因為我知道各人有各人的因緣,非他人所能左右。名山大川往往住著許多奇人異士,他們有他們的處世之道,也有他們擇徒傳藝的理由。」

  明兒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頓時呆住,做不得聲。他平日跟著揚老學醫出診,偶爾上山跟隨虎穴老瘋子練氣學棍,這兩個老人可說輪流掌管著自己的學習和成長,但這兩人卻從來未曾見過面,也似乎對另一方毫無好奇之心。直到此刻他才醒悟,這兩個老人老早便知道彼此的存在,他們輪流教導自己,乃是一場精心安排好的計劃,而自己竟然從未想到這點。

  揚老並未注意到明兒神色有異,抬頭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傳你醫道和醫術?」明兒想了想,搖了搖頭。

  揚老道:「你是個天生的醫者。你剛來到山上的時候,很多小動物都會自己跑來親近你。我見你輕輕撫摸它們之後,不管是受傷的、生病的,不一會兒便痊愈了。後來我帶著你下山出診,往往我還沒開始問診把脈,你便一口說出了病家的症狀為何,肇因為何,一絲不差。甚至只要你坐在病家身邊一陣子,那病或傷就自個兒好起來了。」

  明兒側頭回想,似乎確實如此。他忍不住問道:「那您為何還要教我醫術?」

  揚老搖頭道:「因為像你這樣替人治病是不行的。人們會把你當神佛菩薩膜拜,而你也會仗著異能而日漸驕恣。就算你的感應再靈,奇跡再多,也總有一日會走上錯路。」

  明兒凝神傾聽,微微點頭。揚老的這番話含意甚深,他此時未能完全明白,只能牢牢記下,以便日後能反復思量其義。

  揚老又道:「那時我便知道,你一定得規規矩矩地學醫。我開始傳你種種脈絡、陰陽、草藥、針灸之法,便是希望你以正統醫道為本,以感應為輔。如此行醫,方不會出錯。」

  明兒點了點頭,說道:「我只記得自己初學醫時,便感到如魚得水,得心應手。」揚老微笑地望著他,臉上露出欣慰滿意的神色,顯然對自己能教出這樣一個出色的弟子感到十分驕傲。明兒記得虎穴中的怪老人也曾對自己露出同樣的神色,遲疑一陣,他終於道出了盤桓在心頭的疑問:「爺爺,您老早知道虎穴中的老人是誰,你們原本就認識的,是麼?為什麼一直瞞著我?」

  揚老聞言一呆,靜了半晌,才長嘆一聲,說道:「你終於發現啦。孩子,我不是故意瞞你,我是有無法說出口的隱衷。」

  明兒心中激動,聲音發顫,說道:「您不是無法說出口,而是根本便不知道!」揚老緩緩點頭道:「不錯,你看得透人心,我如果將實情藏在心中,是瞞不住你的。唯一的方法,就是徹底將實情忘記。」明兒追問道:「您怎能忘記原本知道的事情?」

  揚老又靜了半晌,才道:「這跟你忘記了自己的過去,是同樣的道理。」

  明兒聞言一震,感到一股莫名的激動從心中升起,他握緊拳頭,高聲道:「是誰?是誰讓我忘記了過去?我要知道我是誰,我的父母是誰,為什麼我完全記不得父母的臉容,不記得自己的出身來歷?您告訴我!」

  揚老臉色既哀傷又疲倦,過了良久,他才吐了一口長氣,說道:「孩子,我無法告訴你,因為時候還沒有到。你該知道的事情,以後慢慢就會知道的。」

  明兒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在房中走了幾圈,終於停下步來,面對揚老,問道:「火教究竟是什麼?」

  揚老顯得更加沉郁,但他並未遲疑,回答道:「你曾卷入泰山派和火教的爭斗,應該已見識過火教的手段。十多年前,有個叫段獨聖的人,天生有通靈的能力,他以此異能吸引了大批徒眾,崇拜火神,創立了火教,招收上萬信眾。如今他財力和勢力倍增,已收伏了絕大多數的武林門派幫會,替他效命。」

  明兒又問道:「什麼是通靈的能力?」揚老說道:「我也不十分清楚,只聽說他能看透人心,預知未來,還能任意轉換事物,隔空移位,總之是神奇非常。我不懂得這些,但玉衣和尚大約能說出個道理來。」明兒問道:「玉衣和尚又是誰?」

  揚老道:「我往年有幾個生死之交,每逢豐年便一塊兒聚會,四出行善助人,人稱『九老慶豐年』。玉衣便是九老之一,他深諳佛學,長年隱居在衡山紫蓋峰無頂寺。其他七老中,有江離的師父,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常清風,還有善觀天相的星月老人、醉心詩文的文風流、雅擅棋藝的遙遙道人,以及痴迷音樂的康箏、隱者古隱和屠夫趙。」

  明兒聽到最後,忍不住奇道:「屠夫趙,就是山腳村裡的趙屠夫麼?」揚老點頭道:「不錯。他是我多年老友,交情深厚。你在家中若遇上什麼事,可放心求助於他。」

  明兒從來沒聽爺爺說起這些朋友,甚感好奇,還想再問,但見揚老面色顯得異常蒼老疲倦,他轉頭望向江離,嘆了口氣,說道:「江離是我好友的弟子,無論他人品如何,他這條命我得保住。我明日就得下山,送他回華山治傷。我走之前,有些話得跟你說。」明兒嗯了一聲,凝神傾聽。

  揚老緩緩說道:「你學的這些武功,半生不熟,對你用處不大,甚至有危險。」

  明兒疑惑地道:「我不過學了靜坐呼吸和一些棍法,並沒有學武功。江離使的那些拳法掌法,我半點也不懂,根本打不過他。」

  揚老搖頭道:「你打不過江離,那是因為你所學乃是最上乘的高深武功,在你未能完全通曉其中的訣竅之前,並無法使用。江離的拳腳、擒拿、輕功、劍法,都是穩扎穩打學來的,你卻一上手就學了最難的內功和劍法,因此你與他對敵時,完全用不上,這是因為你尚未融會貫通之故。你若將內功和劍法學通了,江離的那些武功,你根本不必放在眼中。我能指點你氣功的運用之法,但我不懂得劍法,往後有其他機緣,你也將劍法學通了吧。」

  明兒微微點頭,他能明白靜坐呼吸與練習氣功有關,卻沒想到那些雜亂無章的棍法竟與劍法有關。

  揚老當下向明兒詳細講解種種運功法門、用氣訣竅,如何在掌中灌注真氣,如何在腿中加入力道,如何提氣展開輕功,如何運勁使動兵器等等。明兒感到茅塞頓開,這些道理那虎穴中的老瘋子都曾說過,但他匆匆學來,從未想通其中關鍵,此時如受當頭棒喝,猛然被點醒,眼前一片光明。

  揚老說完,天已將明。他想了一陣,從櫃中取出一個包袱,放在膝頭,緩緩打開,露出一柄長劍。但見劍鞘沾滿塵污血跡,似乎甚是陳舊。他將劍緩緩拔出,那是一柄三尺長劍,劍身雪白,毫無瑕疵,寒氣逼人。他凝望著長劍,臉上神色甚是奇特,似乎有些肅然敬畏,又有些傷慟惋惜。他道:「明兒,這柄劍是一位前輩用過的。它不是特別鋒利,也不是特別曲軟或剛硬,只是一柄十分平凡的劍。你拿去,以後練劍就用它吧。」明兒恭敬接過。

  揚老神色顯得十分疲憊,說道:「好了,快去睡一會兒吧。今兒下午,我便啟程送江離回華山。老劉跟我去,你和劉嫂留在家裡,好好照顧雲兒。」

  明兒望著他,說道:「爺爺,讓我跟您走一趟,好麼?」

  揚老搖頭道:「我原也這麼打算。但是近年來這附近不大平靜,我不放心只留劉嫂在家看顧雲兒。有你在家,我才好放心些。這兒離華山大約兩個月的路程,我去到華山,必得將江離醫治好了才離開。這一去總要半年時間,我不在時,家中諸事就都交給你了。」

  明兒點頭答應,心中不禁感到一陣悵惘。他長年隨揚老而居,算算總有七八年未曾離開他的身邊,此時聽說揚老要遠行,離別在即,不禁依依,更感到一陣難言的惶恐。

  當日下午,揚老與老劉備好了行囊馬車,讓江離躺在車上,下山而去。

  一行人去後,明兒整日沉浸於揚老傳授的內功心法,愈想愈有心得。但不知為何,自揚老去後,明兒心中的不安和惶恐與日俱增。

  這日下午,他確知自己的不安不只是因為揚老下山而去,而是別有來由。他立即讓劉嫂帶了雲兒下山去投靠趙屠夫。劉嫂似乎早知道事情有些不對,更不多問,拿起包袱,抱起雲兒便出門去了。明兒將二人安全送到趙屠夫家,趙屠夫什麼也沒說,只對明兒點了點頭。明兒用心觀照,知道這人確是揚老的至交,不但本領高強,為人更是可靠。他放下了心,不敢多作逗留,獨自回到山上。

  傍晚時分,明兒獨自在廚下煮飯,忽然感到麻煩已來到家門口了。

  他熄了柴火,向大廳走去,便聽得廳上有人說話。一人道:「師父說這事情不簡單。師弟在此荒山上學醫,竟被人打成重傷,藥仙揚老是何等人物,怎能讓這等事發生?」

  另一人道:「我也覺得奇怪。藥仙揚老三十多年前,可是武林中一號響當當的人物,人稱『神針揚鐘山』,內力深厚,一手神針暗器號稱無孔不入。他退隱多年,想來功夫也不致荒廢了。常老居士將關門弟子托付給好友,原該放一百個心,卻沒想到師弟竟在藥仙眼下讓人打傷!」

  前一人道:「聽說師弟內傷甚重,若非藥仙及時出手相救,怕就沒命了。然而這左近哪有內功如此高深之人,可將師弟重傷?」

  後一人壓低聲音道:「莫非是火教中人所為?難道……難道他們是專為對付師父而下毒手?」前一人沉吟道:「這也不無可能。師父讓我們上山來探探,就是要我們查個明白。」

  兩人說話聲音極低,但明兒有探視人心的本事,人雖在稍遠處,卻將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他來到廳上,但見兩個白衣人站在廳首,見到他進廳,立時停止交談。

  明兒向二人打量去,但見一人尖臉,下頦留須,另一人一張方臉紅如豬肝,都是三十來歲年紀,身上穿著與江離相同的白衣裝束。

  明兒問道:「兩位是誰?到我家來有什麼事?」

  紅臉男子心想:「這當是藥仙的家僮,或許能從他口中問出些線索。」當下說道:「我是華山派江掌門座下二弟子紅面神岳千山。這是我師弟,雪貓許千濤。小兄弟如何稱呼?」他雖用江湖口吻說話,但對象是個十來歲的孩子,這幾句話便沒有說得太響亮。

  明兒道:「我叫明兒。」

  那紅面神岳千山問道:「村裡人說揚老有個弟子,人稱小大夫的,就是你麼?」明兒道:「是。」岳千山又問道:「明兒小兄弟,你家裡的人呢?」明兒道:「我爺爺下山去了,家裡只有我一個。」

  許千濤問道:「你家裡還有什麼大人?」明兒道:「老劉隨爺爺下山了,劉嫂出門了,沒有別的大人。」許千濤念頭一轉,又問道:「那麼有沒有伙計或是病家住在這兒?」明兒搖頭道:「沒有。」許千濤眉頭皺起,心想:「人全走光了,只剩個小娃兒,卻該如何追查打傷師弟的凶手?」

  明兒早已看出他們上山來的目的,自己若不說出實情,他們在這兒東探西問個一整天,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心中對誤傷江離仍感到十分後悔歉疚,當下嘆了口氣,說道:「兩位華山派的師兄,請你們見諒。打傷江離的人,就是我。」

  這句自首之言太過突然,兩個白衣人都是一呆,對望一眼,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岳千山側眼望向他,說道:「你說是你打傷了江離?」明兒道:「不錯。我失手打傷了他,心中好生內疚。」

  岳千山和許千濤對望一眼,都不知該不該相信這話。許千濤心想:「帶他去見師父算數。」岳千山也是一般的心思,但想:「在藥仙家裡架人,不好。若是抓錯了人,師父定會怪罪,也平白得罪了藥仙。」許千濤心想:「若是別人教他在這裡瞎說,我們誤信了他,豈不愚蠢?」

  明兒將他們的心事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一笑,說道:「你們要捉我,又怕捉錯了人。你們卻沒想到,若打傷你們師弟的確實是我,你們能捉得走我麼?」

  岳千山和許千濤臉色一變,刷刷兩聲,二人分別抽出長劍,分指著明兒的胸口背心,出劍極快。

  便在此時,卻聽門外腳步聲響,一人急奔來到門口,拍門大叫:「揚老,揚老,事情不好了!」

  三人一齊轉頭望向門口,明兒隨手推開二人的劍尖,快步上前開了門,卻見門外是個陌生村人,灰頭土臉,神色驚恐,一看到他,便跪下叫道:「小大夫……小大夫,俺是五裡外三家村的,俺家……俺家村子給整個燒啦!」

  明兒大驚,忙問:「怎麼回事?」村人哭道:「是、是火教的人……燒死了好多人啊!」

  明兒立即道:「爺爺不在家,我跟你去。」當下奔入藥房,從抽斗中快手取出各樣藥材、膏藥、紗布,裝在藥箱中,向村人道:「快,你帶路!」

  岳千山和許千濤站在廳中,長劍已自收起,遲疑不知該否放明兒走,若讓他走,又不知該不該跟上。正猶豫間,明兒已背起藥箱,跟著那村人向山下奔去。岳千山和許千濤對望一眼,隨後跟上。

  四人在夜色中奔了半個多時辰,老遠便見前方火光沖天,煙霧彌漫。一行人來到三家村口,火勢已大到無法入村,村外空地上躺了幾百人,呻吟哭嚎聲不絕於耳。

  明兒長年跟隨爺爺行醫,卻也沒見過這般慘烈的景況。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卸下藥箱,借著火光俯身探查腳邊的傷者。傷者大多數是灼傷,也有的是被跌落的屋梁砸傷,有的則是吸入濃煙,燙傷了氣管,呼吸困難。明兒抬頭道:「我需要清水。快取清水來!用火燒滾了涼下,愈多愈好!」

  村人見有醫者到來,都大為欣喜,幾個未受傷的村人趕忙去提水燒水。明兒蹲下身,立即動手為一個老人處理灼傷,先清洗傷口,敷上膏藥,再包扎起來。他帶來的膏藥正是醫治灼燒的靈藥,傷者敷上藥後,疼痛頓止。明兒一個接一個,不停地替傷者施治。有些人燒傷太重,已然斃命,明兒便讓村人將屍首抬到角落去。三家村共有百來戶,當夜死了兩百余人,另有百余人輕重傷不等,未受傷的只有十來人,都是起火時恰巧尚未回到村中的幸運村人。

  直至半夜四更左右,明兒才替最後一個傷者施救完畢。他坐下來喘口氣,雙手蒙面,腦中浮起傷者死者的種種慘狀,一陣夜風吹過,他感到身上一寒,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一個村中長者在旁人攙扶下過來,向他道:「小大夫,大恩不言謝。我們這真是……真是天降橫禍哪!」

  明兒抬起頭,見那長者整張臉都包在白布底下,只露出嘴巴和一只眼睛,顯然燒傷甚重。長者流淚道:「千不該萬不該,我們村子留了個武師叫吳豹,他是咱村出去的人,不知在哪家哪派學了武功,聽說他得罪了火教,逃回村來。今兒下午,毫無征兆,火教幾十個人就沖進村來殺人放火,搜尋吳豹。吳豹趁亂逃出村去,那些火教徒追將上去,才全走了。」

  明兒感到更加寒冷,全身顫抖得不能自制,倏然站起身,說道:「他們還會回來。你們快走!走得動的,抬得起的,趕快到山谷裡去,避得愈遠愈好!」村人此時對他敬若神明,登時扶殘抬傷,往山谷逃去。

  明兒幫忙背抱傷者,抬頭望見岳千山和許千濤二人也默默加入幫忙,心想:「這兩人心地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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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fc920000 發表於 2016-2-19 12:58 PM

叛徒凌霄

  將近五更天,所有傷者都已撤離三家村。岳千山和許千濤來到明兒身邊,說道:「小大夫,咱們這兒該做的都已做了,可否借一步說話?」明兒點頭道:「好。」

  三人正要離開,明兒忽然臉色一變,說道:「太遲了!」但見村外遠遠一圈火光慢慢逼近村子,黑壓壓的總有數百人。岳千山和許千濤一見之下,驚恐叫道:「是火教!火教回來了!」

  明兒站在當地,一股難言的寒意從心底升起,全身又開始顫抖。但見一圈黑衣人圍著村口緩緩掩將上來,個個頭戴黑色面罩,手持火把,火色青綠。一眾黑衣人寂靜無聲,在村口外十多丈處停下,忽然向兩旁讓開,空出一條路來。

  一個高瘦的人形從中飄出,一身血紅長袍,頭上梳著古怪的高髻,須發雪白,瘦長的臉上毫無血色,鼻梁極高極窄,雙眸是極淡的藍色,連眉毛睫毛都是白色,顯然就是個「白鬼兒」。他薄薄的嘴唇露出詭異的微笑,緩緩走到村前空地當中,左手舉處,地面陡然升起一團兩人高的火焰,幽綠的火舌四處亂躥。周圍火教教徒雙手結印,高舉額心,一齊向那白鬼兒行禮,高聲喊道:「尊貴護法,教主分身!火神大能,賜我永生!」

  高瘦子轉過身來,向手下微微點頭。兩個黑衣教眾攙著一個禿頭漢子奔上前來,將他摜在地上,退了開去。那禿頭漢子赤著上身,臉上身上滿是血跡,跪坐在地上,全身發抖。

  高瘦子的聲音十分溫和,笑吟吟地道:「吳豹,你窩藏叛徒凌霄多年,罪孽深重。你以為沒有人知道你出身於山東三家村,所以躲在這兒,教主就找不到你了,是麼?」

  禿頭漢子低頭不答。高瘦漢子笑了笑,說道:「今日以後,天下都知道你堂堂崆峒派掌門人吳豹出身此村。光耀門楣,光宗耀祖,不是很好麼?」

  吳豹猛然抬頭,大叫道:「我起心叛教,窩藏凌霄,自知必死。你殺了我就是,還多說什麼?」

  高瘦子搖搖頭,語音溫柔,說道:「你不懂得。教主慈悲仁愛,絕不輕易殺人。你知道青城派的三甲道人麼?他對我教充滿歧見誤解,歸順之後,也多次生起叛心。但教主慈悲,以高深教法感化了他,讓他心悅誠服,全心歸伏聖教,再無貳心。你別害怕,教主不會殺你的。」

  吳豹叫道:「你將三甲道人的家人弟子全數抓去,一個個在他面前凌遲處死,讓他失心瘋狂,還說什麼歸伏聖教的屁話?你趁早殺了我干淨!」

  高瘦子微笑搖頭,說道:「我自有辦法感化你。」他轉過身,面對火焰,舉起雙手,火焰頓時升高兩丈,沖入夜空。高瘦子閉上眼睛,口中高聲念起咒語,語音尖銳淒厲,劃過夜空,直刺入每個人的耳鼓。

  霎時之間,火焰周圍的眾人好似同時被滾湯當頭淋下,齊聲大呼,有的抱頭慘叫,有的滾地尖嚎,臉上卻滿是狂喜之色。眾黑衣教徒紛紛手舞足蹈,有的跪地膜拜,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滿地亂滾。岳千山和許千濤也撲倒在地,一個不斷將泥土塞入口中,一個捶胸頓足,嚎啕大哭。

  人群中只有明兒一人毫無感覺,睜大眼望著身周陷入瘋狂的人群,只覺全身汗毛倒豎,不知所措。在泰山腳下的火教寺廟中,他也曾見過火教徒陷入癲狂,那是在教眾吃下紅粉、加上法師以煽動言語誘導下所引發的集體瘋狂。明兒學醫多年,已猜知那紅粉多半是以罌粟一類毒草所制,服下少量即能令人神志狂亂,眼現幻影。

  但此時眾人的癲狂卻是完全由那高瘦子口中所念話語所引發,教徒痴狂失態的情狀比之明兒曾見過的要深重百倍,真是怵目驚心。兩個陌生的字眼清清楚楚地浮上明兒心頭:「咒術」。他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完全能感受得到這咒術的威力,如毒鞭,如利刃,在人的心頭剜出一塊塊血淋淋的傷口。尤其出自那高瘦子之口,其威力之大,直如滔天巨浪,卷地狂風,遇之者無不屈服摧毀。不知為何,這咒語卻碰觸不到他:咒語從他身邊滑過,從他心上溜過,不留痕跡。他只覺內心一片清明,咒語殘狠地摧殘他人的心靈,卻完全無法傷害到他。他眼望著眾火教徒在咒語下瘋癲狂喜,痛苦萬分卻又無法停止,刻骨恐懼卻又沉迷其中。明兒心想:「『著魔』應該就是如此情景吧?」

  他抬起頭,望向那高瘦白鬼子,傾聽他口中念出的咒語,心中忽然動念:「這咒語怎的如此耳熟?」隨即驚覺,這咒語他不但耳熟,更句句了然於心,高瘦子還未念出口的字句,他也能清楚預知。他明了這咒語能勾引聽者心底最隱晦的貪念和最深刻的恐懼:貪求教主的加倍保護,恐懼教主的憤怒淫威。在貪懼交攻之下,聽者頓時喪失理智,以致完全失去控制。但他怎會聽過這咒語,又怎會熟記於心?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倏然寂靜下來,高瘦子已然停止念咒。他低頭望向身前禿頭漢子吳豹,柔聲道:「好孩子,你覺得如何?」

  吳豹匍伏在地,臉上肌肉扭曲,顯出難以言喻的恐懼。但聽他聲音顫抖,斷斷續續地道:「神咒護法大慈大悲……請您洗淨我的罪惡,讓我重歸神聖教主座下!」說著掙扎著爬起身,垂首跪在神咒護法面前。

  神咒護法露出微笑,從懷中取出一方黑鐵制的印子,伸長手臂,將那鐵印放入幽綠色的火焰當中。過了一陣,他將那燒得白熱的鐵印取出,口中念咒,一手按著吳豹的頭頂,一手將鐵印緊緊蓋上他赤裸的胸口。吳豹高聲慘叫,肌膚冒出白煙,發出滋滋聲響。

  便在此時,明兒忽覺左腿劇痛,悶哼一聲。

  過了半晌,神咒護法才將鐵印移開,只見吳豹胸口留下一個面目猙獰的怪獸圖形。吳豹跪伏在地,不斷喘氣。明兒見到那圖形,心中震驚,低頭掀起褲管,卻見自己左小腿劇痛處一片火紅,幼年舊燒傷處竟浮起一個一模一樣的怪獸。

  卻聽神咒護法微笑道:「教主看重你,命我賜你天火神獸。你的兒子,教主也當善加對待。」

  吳豹抬起頭來,便見四個黑衣人架著兩個少年過來,一個十七八歲年紀,一個十三四歲,雙雙跪在吳豹面前,臉色雪白。年長些的顫聲叫道:「爹!」年幼些的只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神咒護法遞過去一柄尖刀,緩緩說道:「要洗清你的深厚罪孽,唯有用鮮血。教主今日給你戴罪立功的機會,你可千萬不要錯過了。」

  吳豹面上肌肉抽動,伸手接過了尖刀。明兒清楚看見他心中的恐懼、掙扎、彷徨,悚然明白:他竟得在此時此刻,決定殺死哪一個兒子,來洗清自己的罪孽!明兒感到全身僵硬,跪在當地不能動彈,仿佛需要做此抉擇的不是吳豹,而是他自己。

  眾目睽睽之下,吳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眼中看出去的不再是自己的兩個親生兒子,而是兩只禽獸。就如常人逢年過節時求神祭祖一般,都要殺雞宰牛,供奉鬼神。他提起刀,毫不猶疑地刺入了長子的心髒。

  兩個少年一齊尖聲慘叫,吳豹卻臉露微笑,平靜地道:「今日用長子吳本安的血,洗清我的罪惡,奉獻與聖火明王。幼子吳本立,恭請教主代為管教引導,使上正途。」

  神咒護法笑道:「很好!只要你真心信奉教主,定能跟隨教主同登聖火天界,歸證清淨寶殿。」一揮手,黑衣人便將一死一活兩個少年帶了下去。

  明兒凝望著吳豹,但見他臉帶微笑,口中喃喃重復著:「同登聖火天界,歸證清淨寶殿……同登聖火天界,歸證清淨寶殿……」明兒知道這人已經瘋了。他向周圍的火教中人望去,心中明白,火教中人個個都是能為了效忠教主而親手殺死自己子女的瘋子。這對火教教徒來說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甚至是入教的先決條件。

  此時神咒護法回過頭來,四下環望,目光停在岳千山和許千濤二人身上,說道:「你們是哪門哪派的,在這裡做什麼?」

  岳許二人才從咒語中醒轉,目睹神咒護法收伏吳豹,都是臉色慘白,跪在地上抖個不止。許千濤聽他問起,心念急轉:「師父從未讓火教知曉他有個兒子,絕不能提起江師弟。」當下叩首答道:「神咒護法在上,我等是華山派江掌門座下。江掌門兩年前已歸附聖火神教。家師最近有些微恙,讓我等來泰山求醫。」

  神咒護法搖頭道:「病由心生。江聲雷有病,不好好敬拜火神,修習《火教無病觀》,懇求教主護佑,卻去找什麼醫者,這不是胡涂了麼?」

  岳千山磕頭道:「是、是。家師胡涂,我二人未曾正言相勸,也是有罪,請護法責罰!」

  神咒護法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說道:「我今兒累了。你讓江聲雷來見我。有什麼病,我替他祛除。他當初去找哪個醫者,要他砍下那醫者的雙手拿來見我。」岳千山和許千濤磕頭應諾。

  神咒護法正要轉身,卻瞥見了明兒,微微一滯,說道:「這孩子也是你們門下的?」

  岳千山心想:「最好別提他是藥仙的弟子,多生枝節。」說道:「不是。他是附近村裡的孩子,替我們帶路的。」

  神咒護法點了點頭,隨口道:「殺了。」又望望四周,說道:「村子裡沒燒死的人,全都殺了。」眾黑衣教徒當即四散搜尋,在斷垣殘壁間尋找生還者,並將死屍都拖入火中焚燒。若非明兒讓生還村人及早躲避,此時都免不了一死。

  岳千山和許千濤不敢違抗護法之命,拔出長劍指著明兒。但他們今夜親眼見到明兒替數百村人治傷救命的情景,知道他是個醫術超卓、心懷仁念的少年醫者,又如何下得了手?

  便在此時,忽聽一片喊叫聲從遠處傳來,如潮水般一波波地由遠而近,隱隱能聽出那聲音喊的是:「明王智慧無盡,慈悲無邊!明王智慧無盡,慈悲無邊!降服妖魔,懲治叛徒!降服妖魔,懲治叛徒!」

  神咒護法臉現喜色,快步往村口行去。旁邊的教徒也極為驚喜振奮,紛紛叫道:「捉到了,捉到了,捉到叛徒了!」

  眾火教徒早將殺死明兒和村人這等小事置諸腦後,前推後擁地一齊往村口湧去。岳千山和許千濤對望一眼,趁機悄悄收起了長劍,使眼色要明兒快走,明兒卻直瞪著火教眾人集結處,眼光再也難以移開。

  但見遠處黑壓壓的一群人擁著一個巨大的事物緩緩移近,細看下才看清那巨大事物是個安置在馬車上的鐵制籠子,三面封住,只有一面安裝鐵柵,隱約能見到鐵籠內坐著一個人。明兒皺起眉頭,心想:「再凶惡的猛獸,也用不著這樣的鐵籠。他們捉到的什麼叛徒,當真如此可怖?」

  不多時,鐵籠便來到村中央,火教徒紛紛擁上圍觀,又似乎是怕了籠中的人物,離那籠子一丈便停住,籠旁空出了一個圈子。

  兩個人影來到鐵籠之前,一個便是方才那高瘦白發的神咒護法,另一個人腦袋甚大,頭發微禿,寬眉小目,眼神深邃,面貌古怪中帶著一股難言的肅穆。他的裝束與那神咒護法一般,都是血紅長袍,頭梳高髻。明兒一望見這大頭人,便覺全身一震,直覺知道這人極不尋常。

  兩個紅袍人緩步走近鐵籠,神情凝肅,顯然都是戒慎恐懼。神咒護法側眼望向大頭人,微微頷首,說道:「有請大護法試金!」

  那大護法點了點頭,緩緩走到鐵籠的柵欄前,往內望去。他左手一揮,柵欄竟啪的一聲自己彈開了。周圍眾火教徒都驚呼出聲,連忙後退數步。但見籠中毫無動靜,才又好奇地靠近了些。

  大護法聲音低沉,說道:「出來吧!讓大家瞧瞧你的臉面!」

  過了一陣,籠中才有一物移動了一下,蹣跚地掙扎到柵欄開處,探出頭來。明兒看清楚了,那是個十多歲的少年,頭發散亂,面龐骯髒,臉色蒼白如紙。他眯著眼睛往外探視,眼中滿是掩不住的恐懼驚惶。少年縮在鐵籠門口,眼光在周圍眾多火教徒身上繞了一圈,隨即停留在大護法的臉上。

  大護法微微點頭,舉起雙手,提高聲音,高喝道:「叛徒凌霄,罪人凌霄,現身!囚徒凌霄,困獸凌霄,現身!孤兒凌霄,聖子凌霄,現身!」

  那少年臉龐肌肉抽動,嘴唇顫抖,雙目直視著大護法,眼神中有倔強、有堅毅、有恐懼、也有憤怒。明兒忍不住將指節抵在眉心,在那一瞬間,他將那少年的內心看得一清二楚:他知道,也知道那大護法知道,這凌霄是假的!

  一片寂靜中,但聽大護法仰天大笑,聲音戛然而止。他只道大護法就將說出真相,告訴大家這少年是個假貨,沒想到大護法一揮手,柵欄砰一聲關上了,他高聲道:「恭喜明王,賀喜明王!叛徒凌霄已然就擒!」四周的火教徒一陣聳動,全數跪倒在地,高呼:「明王智慧無盡,慈悲無邊!明王天賜聖明,燭照世間!明王恩澤廣被,拯溺天下!」

  明兒震驚無比,這大護法竟敢在眾人之前睜眼說瞎話,實是膽大無比,全不將這些教徒甚至火教教主放在眼中。明兒領悟到這大護法在火教中的地位非同尋常,那神咒護法雖長於咒術,其威信靈能卻遠遠不如這大護法,其間差別直不可以道裡計。

  神咒護法聽了大護法「試金」後的宣告,松了一口氣,神態卻更顯謹慎戒懼,小心翼翼地探頭向籠中那少年望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凌霄,多年不見,你可好啊?」

  少年木然向他瞪視,臉上流露出舍身取義的悲壯和聽天由命的棄舍。明兒看得清楚,這假凌霄是個忠心耿耿的替身,他一心一意假扮凌霄,目的就是要替凌霄而死。明兒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激動,什麼樣的少年會有這等忠烈?又是為了什麼?

  便在這時,他感覺到大護法向自己這邊掃視,在那一瞬間,二人的目光短暫相接,他腦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別插手!」明兒驚訝地意識到這是大護法對自己說的,他為何要對自己說這話?他知道自己能「聽見」他的心思麼?

  明兒不自禁對這大護法升起一股由衷的畏懼:他向來知道自己擁有能夠看透人心的本事,卻從未遇過別人也有這樣的本領。這大護法顯然也擁有跟自己相同的本事,卻更加精准,更加透徹,更加強大。

  明兒再也無法觀照到大護法心中的任何念頭,只得去觀照那神咒護法的心思。他見到的景象卻令他震恐無比:那少年的下場將極為悲慘,他將被帶上獨聖峰,長年囚禁,歷盡苦刑,受盡凌虐,最後孤獨地慘死在幽暗的牢房之中。

  明兒心頭震撼,再也按捺不住,忽然高聲大叫:「愚昧火教,一群瘋子!火教教主邪惡無恥,殘狠可恨!」

  他自然知道在一群火教徒中高喊這等話語將有何後果,何況其中還有兩個威力強大的護法?明兒感到數百道目光一齊向自己射來,其中有暴怒、驚訝、仇恨,還有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明兒也驚詫無比,自己是哪根筋不對了,才剛剛逃過成為華山門人的劍下鬼,現在竟又自掘墳墓,自尋死路?難道被火教暴徒亂棍打死會比死在華山劍下好麼?

  他腦中念頭急轉,倉皇觀照周圍眾人的心思,尋找出路。他勉強鎮定心神,伸手指著那籠中少年,高喊道:「這少年不過十多歲年紀,便能讓個神咒護法害怕成這樣,你們可知是為了什麼?讓我告訴你們,因為這人能威脅你們的教主,你們的教主怕了他!哈!你以為教主天不怕地不怕,但他竟對個少年害怕成這樣!這跟你們心目中的神聖教主、救世明王頗為不同吧!教主是人,不是神仙,也不是和尚道士,更加不是火神化身。他不是妖魔鬼怪,不是菩薩如來,更加不是太白金星或齊天大聖……」

  明兒語無倫次,但他在緊急中實在想不出能說什麼有條有理、令人印象深刻的話語。他感受到大護法凌厲的目光和警告:「我叫你別插手!」而火教教眾漸漸躁動不安,就等大護法一聲令下,便要沖上前將這毀謗明王的邪徒碎屍萬段。

  明兒知道自己的處境險到不能再險,他感到岳千山和許千濤在身後張大嘴巴望著自己,都驚呆了,仿佛在看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或是一個已躺入棺材的死人。

  明兒吸了一口氣,一股奇異的勇氣從胸口升起,不但不往後退,反而往前邁步,走入火教徒之間。眾人驚疑之下,竟紛紛讓路,明兒直走到鐵籠之前,望向大護法,又望向神咒護法,說道:「放了這人!」

  神咒護法竟也被他震懾住,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側眼向大護法望去。大護法望向明兒,念頭不通過言語,直達明兒腦中:「我已試過金,認證了他,你何必出來攪局?」明兒心中回答:「我不要見他下場悲慘。」大護法微微點頭:「我明白,但現在不是時候。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將他送上獨聖峰去受苦。」

  明兒一陣遲疑,質問:「你……你要殺了他?」大護法嘆了一口長氣,那是無聲的嘆息:「有時死了要比活著好。」明兒默然:「這是唯一的路?」大護法回答:「不錯,這是唯一的路。你也看見了,不是麼?」明兒心下黯然,他觀照了那少年的未來,清楚見到少年的選擇有限。他想起揚儀之死,和她死前度過的那段美好時光。對她來說,遇見凌滿江而死,絕對比不曾遇見他而活著要好。而自己是什麼人,怎能替別人決定生死?又怎能替別人決定什麼是值得,什麼是不值得?

  大護法不再看他,轉向火教教眾,緩緩說道:「明王曾說過:『我要試探你們,試探你們對我的忠誠。我將派人以各種方法試探你對我的真心。只有最忠誠的弟子能得到我的恩澤,得傳我的寶貴教法。』你們聽到這瘋子的言語麼?真正瘋的是誰,清醒的是誰?你們看清楚了麼?你們通過試探了麼?通過考驗了麼?」他的聲音充滿威嚴,如浪潮般掃過人群,所有人皆為之震懾。眾火教徒恍然大悟,原來這少年是明王刻意安排的測試!眾人一齊高聲誦念:「明王智慧無盡,慈悲無邊!我等誓死效忠明王,萬死不辭,絕不動搖!」

  大護法點點頭,向華山派的岳千山和許千濤揮手道:「岳千山,許千濤,你們兩個做得好!你們聽從我的吩咐,安排這村童來此胡言亂語,試探教眾對明王的忠心。很好!來!將這孩子帶了下去。」

  明兒耳中聽著他濃厚的山東口音,感到圍繞在身邊的敵意如潮水般倏然退去。神咒護法仍感到幾絲懷疑,但在大護法的威嚴下不敢出聲質疑,只默然站在一旁,眼光戒慎恐懼地望向那鐵籠和鐵籠中的少年。他是真心害怕這少年,明兒心想。

  岳千山和許千濤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來,一邊一個,夾著明兒離開了人群。他二人也不知今日是走了什麼噩運,竟被卷入這場古怪詭異的火教聚會,目睹火教護法懲罰吳豹、押解叛徒。至於這小大夫明兒是發了什麼癲,中了什麼邪,竟在這恐怖已極的火教聚會中站出來胡言亂語,大護法又怎會指名道姓要自己二人將他帶下去,是禍是福,是吉是凶,實屬難料,只想趕快離開此地,逃之夭夭為妙。

  明兒和岳千山、許千濤一般的心思,都知道機不可失,眼下數百火教教眾在大護法的震懾控制之下,不致妄動。假若大護法一離開,或一失去控制,自己三人全要死無葬身之地。三人當下不約而同飛奔出了三家村。

  此時剛剛黎明,三人奔出老遠,才停下步來。明兒舉目回望,在心目中觀望著那業已燒毀的三家村,但見斷簷殘瓦仍冒著灰煙,數百名虔誠的火教教眾仍在村中聚集,圍繞著就擒的叛徒凌霄,在大護法和神咒護法的引領下,重復著崇拜神聖教主的儀式。明兒又望向遠處山谷的方向,知道三家村幸存的村民已安全躲入山谷,不久後他們將扶殘攜傷,三五歸來,在這廢墟上重建家園。

  然而,死去的人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岳千山呆立半晌,忽然在明兒面前跪下,說道:「小大夫,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我只求你一事。我華山派已歸伏火教,家師一直向火教隱瞞自己有個兒子。你見過江離師弟,請你千萬不可向火教透露此事!」

  許千濤也跟著走上前跪下了,說道:「小大夫,家師對這個兒子愛逾性命,師恩深重,我二人只能懇求你答應此事!」

  明兒看見二人內心對師父的忠心尊敬,不禁感動,說道:「是。我答應兩位,決不說出江師兄的事。」

  岳許二人再度拜謝,不敢多留,匆匆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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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n_wu 發表於 2021-8-30 11:13 PM

小說寫得生動精彩感謝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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